壮汉越说越怒,咬牙切齿道:“居然连反抗的痕迹都没有!你到底派他们去干什么了?捉鬼还是擒妖?死了一个副兵马使,一个什将,你让我怎么跟蒲军使交代?”
蒲琮定了定神,很快冷静下来:“你全都推给我好了,怎么交代那是我的事。”
壮汉冷笑道:“三十六条人命,在蒲军使那里只是数字,在我这里何止麻烦。”
蒲琮沉默少许,忽而展颜笑道:“怎么就三十六条人命了?明明只两条人命。”
壮汉挑起眉头,森然道:“蒲巡官这是何意?”
“最近不是闹解脱道么!”
蒲琮正色道:“解脱妖道对白石营意图不轨,黄副兵马使勤于巡务,通过蛛丝马迹发现奸谋,奈何不敌妖法,连同一名什将一起惨遭杀害。有功之人,定要厚恤。”
壮汉听出他话外之意,眼光闪烁几下,点头道:“如此妖法,确是妖道无疑。”
无声无息杀死三十多名训练有素的军士,不是妖法是什么?
蒲琮见他赞同,笑道:“至于那三十多名军士,一群贱民耳,死在哪里不是死,什么时候死不是死?如果能为白石营做点贡献,是他们的福气,也算死得其所。”
壮汉想了想,抱拳笑道:“那就有劳蒲巡官,蒲御史,对白石营高抬贵手。”
蒲琮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吃空饷。
三十四人的俸禄确实没多少,三十四套兵器甲盾、驮马给养,绝对不算少。
只要黄副兵马使和那名什将的亲眷不吵不闹,其实这事很容易就能抹过去。
届时,细水长流,可以一直吃下去。
蒲琮含笑拱手:“好说好说。”
他就是负责监督白石营的巡官御史,他若帮忙遮掩,这事等于没有发生过。
两人相视一笑,齐展欢颜。
蒲琮敛容,沉吟道:“既然闹了解脱道,还死了两名军官,这事不能没个交代。传令各城门哨岗驿馆,严查那对狗男女,尤其那个男的,他受了重伤,很好辨认。”
壮汉无所谓地耸肩道:“某家只管白石营,其他地方鞭长莫及,只能有劳蒲巡官多多费心,定要将那杀害本营军官的妖道绳之以法,告辞了。”
蒲琮起身将他送出门外,扭回头看了看房内那两名美人。
一人躲在塌上,一人蜷在地上,皆瑟瑟发抖。
素颜清丽,满是惧色;四目皆美,透着哀求。
蒲琮招来两名随从,淡淡道:“赏给你们了,天亮之前,怎么都行,天亮之后”做了个割脖子的手势,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光蒙蒙的亮,马车轻轻地晃。
江离离早就看见了。
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故意弄些杂七杂八的琐事,把车夫拖住。
奈何车厢里不时还会透出几下怪调怪声,轻哼低喘,明显来自主人。
江离离只好给两个手下暗使眼色,让他们设法把车夫带得更远一些。
车厢内,风沙正在心里破口骂娘。
他睡得正香呢!是硬生生疼醒的。
也不知道小竹一大清早的发了什么疯,他还没睡醒呢!就开始换药。
肩头还好说,只是打了绷带,双腿可是上了夹板的。
拆装夹板本来就很疼,小竹这次还特别用力,不像捆人,倒像捆猪。
疼得他直打摆子,再怎么强忍压抑,那也难免哼哼几下,痛喘几声。
好不容易等小竹折腾完,风沙浑身上下大汗淋漓,整个人几近虚脱。
只剩大口喘气的力气了。
小竹全程绷着小脸,一言不发。弄完就出去了,过了好半天才回来。
进来后就揪住风沙往外拖,左手挤着个皮水囊,冲着风沙的脸就倒。
倒水还不算完,不知从哪扯了块布,边倒边抹脸。
陡然间,风沙还以为小竹对他用水刑呢!不免手舞足蹈,呜呜有声。
连呛了好几下才反应过来,原来小竹给他洗脸呢!
这下子老实了,龇牙咧嘴道:“轻点轻点,脸皮都快要被你揉掉了。”
脸皮?小竹气不打一处来,心道:“你居然还好意思说自己有脸皮?”
昨晚可是把她紧紧抱了整夜,害得她整晚都没睡着,尽胡思乱想了。
现在居然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本就泛红的眼眶霎时更红,泫然欲泣。
“你这是怎么了?”
风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他抱抱枕睡觉纯粹是习惯使然,根本是无意识的举动。
完全不理解小竹为何突然变得如此模样。
小竹大窘,心道你居然还敢跟我提昨晚!
风沙见她脸红,以为猜中了,笑道:“又不是没在一起睡过,咳,是,车厢比你那地窖是狭窄了点,等到岳州就好了,我保证让你住上大房子,想住几间住几间。”
小竹突然平静下来,使劲盯着他看了几眼,别开脸道:“谁要住你的大房子。”
“要住的要住的。你不仅救了我,还辛辛苦苦照顾我这些天。”
风沙正色道:“我风沙非是忘恩负义之辈,一定会好好报答。”
小竹脸蛋一红,娇哼道:“谁稀罕。还有,你不是叫陈风吗?”
尽管照顾了风沙好几天,她一直不知道风沙叫什么。
风沙没说过,她也没问过。
直到昨天,风沙自称陈风陈破浪,她便牢牢记住了。
风沙微笑道:“那是化名,哄外人的,我就叫风沙。”
小竹心里一甜,兀自嘴硬道:“我怎么不是外人,我跟你很熟吗?”
风沙不禁一呆,这番话的重点不应该是他叫什么吗?
小竹的关注点怎么总是出乎他的预料?
正愣呢!车夫一路小跑过来,急忙忙招呼两人上路。
他拿的车费是把两人送进岳州,越早到他越早收工。
要不是刚刚被缠住了,他早就该跑过来催促启程了。
马车行出数里。
车夫放缓车速,扭回头道:“看两位是从外地而来,不知是否带了身份牒。中平的东鸟的都行。如果没有,要先去馆驿办理,否则进不去城的。小人可以帮办。”
小竹不吭声,转目看着风沙。
莫说她没有身份牒,有也不敢用。
风沙明显出身不凡,之前说过来岳州会朋友。
既然有关系,这么点小事应该不算个事吧?
风沙不动声色道:“我那朋友付得车费是让你把我们送进岳州,而非城门口吧?贵车行要是连这点能耐都没有,趁早关张了事。”
这是一辆豪华马车,价格昂贵,有昂贵的好处。
这车夫或许是见他有伤好欺负,或许是以为他不清楚门道。
想捞一笔外快。
并非出不起这笔钱,只是这口子一开,他会被人视为肥羊。
非但没法花钱消灾,反而会招惹一堆麻烦。
“两位不是半途租赁的么。”
车夫干笑道:“城自然进得去。不过,走门子总要事先有个了解。”
他还是不甘心。
风沙淡淡道:“帮我租车的朋友,岳阳帮的。你还想了解点什么?”
车夫脸色一变,猛地勒紧了缰绳。
马车剧晃几下,迅速停下。
车夫跳了下来,冲着车厢跪下连磕了好几个头,挺身给了自己一耳光,反手又是一耳光,然后颤声道:“小人有眼无珠,大爷莫怪。进城,保证进城,一路畅通。”
风沙让他起身,继续赶车,心里直犯嘀咕。
见微知著,看来岳阳帮在民间的名声不太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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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又回到了岳州,小竹轻轻掀着车帘,默默注视着繁华的街道。
看着很熟悉,感觉很陌生,心中百味杂陈,原来这就是物是人非。
车轮轱辘,略微颠簸,突如其来的一下耸动,小竹从追忆中回神。
这铺面,这街道,这方向,怎么越看越眼熟?
小竹把头探出车窗望向前方,忽一愣神,赶紧缩回脑袋,紧张兮兮地抓住风沙的胳臂,结巴道:“车,车夫,车夫换人了”
车行通常设在城门附近的驿馆旁边。
因为过城门要搜检,所以城内是城内的车,出城是出城的车。
进出城必须先去驿馆勘合牒,再通过车行租乘。
不过,通常是车行代为办理勘合。
现在未去车行,反而换了车夫,岂不怪哉?
风沙似乎正在闭目养神,闻言并未睁眼,似乎毫不吃惊,轻嗯道:“知道了。”
江离离专职职掌与张星火和夏冬的联络,现在已经跟张星火联络上,入城之后的一切交给张星火安排就是了。不然他派张星火过来干嘛?
小竹愣了愣,忍不住问道:“你不吃惊吗?”
风沙没奈何睁眼道:“这有什么好吃惊的。”
从进城门那一刻起,他一定处于张星火照看之下。
换人没换车的举动,摆明是想避过岳州各方耳目。
说明张星火认为他目前还不适合在岳州公开亮相。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既然把张星火派来铺路打前站,自然要给予信任。
“不是,那个”小竹有些晕乎:“什么时候换得人,我怎么不知道?”
风沙随口回道:“都说了,我在岳州有朋友啊!”
小竹更晕了:“我怎么没看见你和你朋友见面?”
“些许琐事,还用得着见面么?”
风沙笑道:“衣食住行都不必操心,人家会安排好的,你安心坐着就是。”
小竹打量他几眼,觉得他好生神秘。
似乎并不单纯是个单纯的富家子弟。
略显紧张地小声问道:“你朋友叫什么,干什么,谁家的,有无官职啊?”
身为岳州刺史的女儿,岳州但凡有点身份的人物她大多认识,起码知道。
不过,自从她父亲死后,个个落井下石,无人雪中送炭。
她难免担心重蹈覆辙。
毕竟仅是朋友而已,人家未必会给风沙面子,风沙未必护得住她。
风沙道:“并非权贵,更非岳州人士,就是江湖朋友,张星火你知道吗?”
小竹微怔,失声道:“是他!”
风沙看她一眼:“你认识他?”
“对呀!”
小竹的神态轻松下来,透着喜悦:“那时他和李含章都是王魁身边的红人,我爹一开始很不喜欢他俩,后来又不知为何突然打得火热,我还在中间当过信使呢!”
王军使是武平军军使王魁。王魁发兵江城前,屯兵岳州,百般刁难潘叔三。
潘叔三大为恐惧,唯恐王魁秋后算账,因此先发制人。
趁王魁率兵攻打江城之际,发兵偷袭王魁的老巢武陵。
王魁轻军回救,于武陵城外,战败被杀。
风沙哦了一声,没想到小竹跟李含章和张星火还有这层渊源。
小竹展笑颜道:“张星火来岳州了?李含章呢?还有夏姐姐,你都认识吗?”
风沙心道好嘛!你人面还真广啊!嘴上道:“夏姑娘在,李含章应该快了。”
“你早说嘛!”
小竹喜形于色,伸手推他一把:“原来你是他们的朋友啊!当初我爹”
神情忽转黯然,声音也低了下来:“在朗州遇难。消息传回来,蒲家就翻了脸,我侥幸逃出来,听说李含章他们去了江城,便想过去找他们,结果流落王朝场。”
蒲家家主当时是岳州团练副使,她父亲一死,蒲家接掌兵权,也就接管了府衙。
她没法逃去城陵矶,无奈逃去王朝场。
当时觉得蒲家对王朝场鞭长莫及,岂知岳家同样翻脸不认人,王朝场走不得了。
只能就地躲藏,行乞过活。
风沙看她可怜兮兮的,轻声安慰了几句。
这时,马车缓缓停下,车夫跳下来,贴近车厢道:“到了。”
车夫正是江离离。
因为尚不能确定主人和车上小姐的关系,所以她非常谨慎。
能少说话就少说话。
小竹伸手抹了抹眼泪,一面掀车帘,一面问道:“到哪了?”
忽然闭嘴,神情大变,脸色瞬间苍白。
马车并未停在街上,直接进了院子里。
这座院子她太熟悉不过了,一草一木,一眼认出。
风沙见她如此模样,自然不解,问道:“怎么了?”
小竹忽然扑他怀里,大哭道:“这是我家。”
风沙好生意外,定神柔声道:“现在也是。”
小竹这下子哭得更加厉害了。
江离离赶紧挂起眼睛当瞎子。
过了好一会儿,小竹才缓了过来。
双手往自己小脸上胡乱抹了几下,红着脸搀扶风沙下车。
同时左顾右盼道:“张星火人呢?”
脑袋转来转去,就是不敢跟风沙对上视线。
风沙则看江离离。
江离离行礼回道:“他目下应该在城陵矶”
看了小竹一眼,面现犹豫之色,后面的话涉及机密。
风沙微微抬手,示意江离离不要再说了,吩咐道:“安排小竹小姐住下,她想住哪就住哪,只要不离开这里,想干什么干什么。”
小竹立时反对道:“不行,你凭什么关我?”
既然回来了,她自然想要寻找亲人的下落。
当然不情愿被关住。
“怎么会是关你呢!你的通缉又没撤,出去出事怎么办?”
风沙忙道:“你先安心呆上几天,通缉的事我来想办法。”
新任的岳州刺史野心超过了体重;岳阳帮确实有些摇摆。
他自然要杀鸡儆猴,有助于他理顺岳州的势力,在这里站稳脚跟。
顺便帮小竹报了仇,也就顺手报了恩。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呢!
“你有什么办法?别以为认识张星火和李含章就能在岳州横着走。”
小竹根本不信:“虽然他俩是武平军的行军参谋,在岳州确实很有头脸,可惜时过境迁,大家看在以往的交情上或许会给他们点面子,但也仅此而已。”
参谋同巡官一样,属于军使高级幕僚。
不过,并非常设之职。
地位高低全仰赖于军使的信任。
高可仅次副使,低则比肩巡官。
如果掌军中谋划机密之职能,那么地位就特别高。
李含章就是特别高那种,张星火就是特别低那种。
风沙耐心听她说完,柔声道:“你先乖乖听我话,老老实实在这里住下好不好?若是实在不成,我保证不拦你。”
小竹咬着下唇,使劲摇头。
她非常渴望知道亲人的下落,更想快点见面。
可是,女眷发卖为奴意味着什么,她很清楚。
当然难以启齿,尤其不想让风沙知道。
江离离一名手下忽然快行进院,向风沙附耳。
风沙点点头,冲江离离道:“我还有点事,你带小竹小姐下去。”
声音很轻,语气不容置疑。
江离离行礼称是,转向小竹,比手道:“小竹小姐,请随我来。”
小竹略一犹豫,乖乖跟江离离走了。
待两人离开,风沙道:“让人进来。”
江离离的手下领命而去。
很快行来一群白衣女子。
大约六十多人,排成了三列,领头两女不止白衣,更是白发红颜,佩着白剑。
其中一女正是白日初,另一女不问可知,当是寻真台另一名黄巾力士明月舒。
之前,白日初带着三十多人护卫顺风号,明月舒则带着三十多人留在岳州。
如今,这两批寻真台仕女汇合了。
明月舒三礼九叩,行拜神之礼,礼毕后与白日初一齐下拜。
“青娥神女座下剑婢白日初,参拜先楚真君。”
“青娥神女座下剑婢明月舒,参拜先楚真君。”
然后,又轮到仕女分批三礼九叩,行拜神之礼。
礼毕后又一齐下拜,各报姓名,拜见先楚真君。
将近七十人,足足分成了四批行礼。
地位越高,人数越少,越排在前头。
地位越低,人数越多,越排在后头。
尽管非常繁琐,风沙也只能干等着。
没法子,这些是寻真台的仕女,自然要依从寻真台的规矩,更要遵守道门之礼。
此乃与他第一次正式见面,属于正式确立关系之拜礼,无论如何是避免不了的。
其实已经简化很多了,否则少不了沐浴斋戒好几天,再来搭台子铺场面什么的。
终于一切礼毕。
风沙道:“你们当中与新任岳州刺史沾亲带故,可以搭上关系的,上前一步。”
每个大家族都拥有一堆子女。
一房二房三房,甚至十多房。
每房自然也拥有一大堆子女。
无论男娶女嫁,成婚便叫联姻。
寻真台仕女多半出身衡潭世家。
织网之广密,绝对超出常人想象。
风沙话音刚落,至少二十人出列。
“亲戚也好,闺蜜也罢,友人也行。我需要你们掌握蒲家每个人的情况。”
风沙缓缓道:“包括行事,包括行踪;无论嫡庶,无论老幼,无论男女。如果有一天,我说如果,我需要将其全族一网打尽。我希望我一声令下,无有遗漏。”
诸女一起行礼,齐声应是。
风沙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
娶个好老婆就是好,嫁妆何止丰厚。
虽然动永宁的嫁妆好像有些不地道,可是这是儒家的观念觉得不地道。
身为墨修,他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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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陵矶,城陵矶,长江与洞庭湖在此交汇,四方商贾八方云集。
站在船上看过去,举目皆市集,行人川流不息,一眼望之不尽。
何子虚立于甲板之上,容色平静,缓缓打量那喧闹繁华的码头,柔声道:“果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程子佩掩唇娇笑道:“就你惯爱掉书袋。”
她是隐谷太乙书院掌院程飞的女儿,更是“子”字辈的小师妹,备受大家宠爱。
说起话来自然随便。
“船只停泊城陵矶,均靠帮派势力。”
司马正向何子虚介绍道:“为争泊位,打码头之风盛行,有时仅为一船之地动武,甚至不惜搏命。是故繁华之下,污浊遍地,皆因利字当头。”
何子虚身膺重任,身为隐谷江陵主事,他受命参谋与支援。
江陵乃是长乐公南宅所在,隐谷连接南北的重要情报枢纽。
隐谷授命他居中协调各处,全力相助。
不过,他还从更高层接到了一份密令。
这份密令,不必告诉何子虚。
何子虚叹了口气。其实他话里有话,史记货殖列传有谚云: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风沙就是不死的千金之子,如今就在市中。
他的忧心正在于此。
可惜无法宣之于口。
隐谷对风沙的敌视并未因风沙娶青娥仙子而有所消泯,反而愈演愈烈。
他来岳州用不着司马子正亲自护送,偏偏人家如此上心,恐怕别有目的。
司马正笑道:“芸芸众生,蝇营狗苟。一生到头也不过飞逐尺寸之腐地,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不乏乐在其中,甚至乐不可支呢!”
何子虚看他一眼,毫不客气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你就是吃得太饱,穿得太好,站得太高,俯视着芸芸众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司马正脸色微变,勉强笑道:“师兄教训的非常是,师弟我谨受教。”
何子虚不吭声。
任谁都听得出这是敷衍。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司马正一语双关道:“正因鹬啄蚌肉果腹,蚌箝其喙保命,两者皆是身不由己。若不超脱,便是鹬蚌。渔翁放之君子,不放谅之。毕竟渔翁也要吃饭的是不是?”
他心中终究不服、更不爽,实在忍不住出言驳斥。
何子虚听出他话里的弦外之意,看他一眼,轻描淡写地问道:“看来子正师弟自比渔翁,那么现在谁是鹬,谁又是蚌呢?”
司马正没想到他这么敏锐,干笑掩饰道:“我随口一说而已,师兄不必当真。”
何子虚暗自叹气。司马子正心高气傲,而且非常沉不住气。这就还想当渔翁?
别渔翁当到最后被蚌夹断了手,被鹬啄瞎了眼。
如今正值航运高峰,通过城陵矶的船只非常多。
长江上下游入洞庭的船只,洞庭入长江的船只。
三条水道皆排得密密麻麻,长到一眼望不到头。
岳州气候又非常炎热,南风郁蒸,十月犹单衣。
何况现在不过七月下旬。
虽然立秋,却刚过末伏,尚未处暑。
正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
干等着排队,真叫人等着心焦燥狂。
无论船只上,还是码头上,似乎每个人都憋着火气。
突然之间,火气爆了。
城陵矶码头上,开始有人成群结队地追逐斗殴。
这一点火星旋即爆燃,迅速席卷。
整个码头迅速陷入一片混乱。
到处都有人在械斗。
从码头打到街上,又从街上打到巷里。
少则三五人,多达上百人。
喊杀声震天响,宛如战场。
乱成这样,自然没人负责引船入泊位。
本就拥挤的航道立时堵塞。
城陵矶鱼龙混杂,帮会纵横,打码头已经成为了风俗。
小规模的斗殴根本是日常,三不五时来上一次。
哪怕大规模的械斗,每年也会有那么一到两回。
每次过后,码头地盘的归属都会发生变动。
常跑这条水道的人早就习以为常。
城陵矶市集上的人更是不慌不忙,甚至都没收摊。
别看市集离码头近在咫尺,码头上打得再厉害,也不会影响市集。
因为码头都是由帮会掌控,规矩严厉着呢!
哪怕打疯了也没人敢坏规矩。
可是,这次似乎与以往不同。
一直乱到晚上,官府居然一直没有任何反应。
别说军队,连衙役都没过来。
市集之中更冒起了几处火光。
月照之下,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连岳州都看见了,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民间恐慌,各方高层更是惊诧莫名。
别看那些个帮会平常威风八面,通常只是各大势力养得狗。
抢码头归抢码头,冒了火会烧了货,烧货就是砸主人的锅。
铁定被主人烩成一锅狗肉汤。
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况?
绝先生负手楼阁,静静观望。
忽有随从近身道:“经查,烧得都是三河帮岳州分堂的仓库,定是人为。货物损失惨重,粗略估计,价值十数万贯,放火之人很精细,没有殃及其他。因由待查。”
一贯就是一千钱,一万贯就是一千万钱,十万贯就是一亿钱。
十数万贯就是一亿多。
最关键,这些并不是岳州分堂的货物,是别人寄存在岳州分堂的仓库里。
自然是要赔的。
随从略微一顿,问道:“是否介入?”
绝先生沉默少许,摇头道:“也算好事。起码顺风号一时半儿进不来了。”
又转头问道:“有风使君的消息吗?”
随从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回道:“估计应该回顺风号了,否则不会离开。”
“估计?应该?”绝先生冷冷道:“老夫估计你应该快死了。”
随从哆嗦一下,大声道:“职下这就亲自去查,仔细地详查。”
绝先生叫住他道:“君山舰队那边怎样了?海冬青还扛着吗?”
“黄彦豹已经对她施加了足够的威胁,可是她还是拒不交令。”
随从额上冒着冷汗,小声道:“她毕竟是君山舰队的首领,深孚众望,不久前又升为执法,死忠者不在少数,如今躲在雕鹰号上死活不下船,确实拿她没法”
黄彦豹乃是前武平军副使,兼水师都知兵马使,又称水师都头。
不过,他这个都头比李含章那个都头可是大多了,管着整个武平军水师。
他获得了三河帮多位高层的支持,一直在跟海冬青争君山舰队的指挥权。
绝先生皱眉打断道:“不是找到了她的家人吗?难道她还能置若罔闻?”
随从叹气道:“她咬得很死,只答应她能指挥的战舰全都按兵不动,若是再过分逼迫的话,她威胁灭了城陵矶。黄彦豹曾经试探过,这疯女人真的敢干”
海冬青和黄彦豹各自掌控的舰队在数量上相差不多,实力上可是天渊之别。
毕竟黄彦豹手下是正儿八经的水师。
别说硬拼,游斗都别想打赢。
可是打城陵矶,这招太毒了。
城陵矶要是被摧毁,别说绝先生,总执事都得发疯。
绝先生叹道:“好一招围魏救赵,好一招玉石俱焚。她按兵不动也行。”
敛容沉吟道:“让黄彦豹带舰队去君山附近守着,以随时迎接顺风号。”
随从立时松了口气,忙应声领命。
城陵矶的大火,惊醒了很多人。
包括小竹。
她本来也没有睡,本打算等到天黑,偷偷溜出去的。
结果这场大火一烧起来,江离离正好跑出来观看,正好将她堵了个正着。
起码她认为江离离是被这场大火引出来的。
心里暗叫倒霉,脸上挤出笑容,咬唇道:“没想到你也出来看火,真巧。”
“确实很巧。”江离离笑了笑,问道:“小竹小姐是不是很喜欢小狗啊?”
小竹忙道:“喜欢喜欢。”
江离离笑道:“难怪会站在狗洞这儿,本还以为小姐想从这儿钻出去呢!”
小竹好生尴尬,不满道:“钻狗洞怎么了,风沙也钻过呢!还不止一次。”
江离离阴下脸,不吭声。
小竹凑近些,赔笑道:“好哥哥,你放我出去嘛!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
自从随主人上路,江离离为了方便,更为了掩人耳目,一直扮成江湖人。
是正儿八经的改扮,黏了胡子化了妆那种。
所以在小竹眼中,是个瞧着挺俊朗的青年。
就是脸皮糙黄,像饱经风霜。
也正因这样,增添了几分沉稳气质。
“风少不许小姐出门是好心。”
江离离正色道:“无论小姐有什么事都可以交给我去办。”
“我跟他非亲非故,他凭什么管我?”
小竹不高兴道:“我就要出去,你要是敢拦我,我,我,我就哭给你看。然后跟风少说,你大半夜不睡觉,跑来欺负我,还要非礼我!你看他打不打你板子。”
江离离哭笑不得,想了想道:“想出去也不是不行,不过晚上不行,明天我多带几个人,陪你一起出去好了。”
主人并未严令囚禁小竹,她不能用强制手段,只能盯着。
可是,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
何况小竹居然连狗洞都钻,天知道还会想出什么鬼主意?
要是一个不留神,让小竹偷溜出去,岂非更危险?
还不如置于眼皮底下。
小竹当然很不情愿,转念觉得能出去总比呆在府里强,更容易找到机会溜走。
于是笑道:“那就说定了。对了,风少是哪里人啊!干什么的,娶妻没有?”
她对风沙多少是有些幻想的。
早就地窖里就有了,后来被风沙霸道地抱了一晚上,更不由自主的胡思乱想。
虽然她心里很清楚,以她现在的身份和处境,恐怕两人很难有什么未来。
终究还是忍不住多想。
江离离犹豫少许,避重就轻地答道:“夫人正在来岳州的途中,不日即到。”
小竹笑容略僵,心道看他年纪不大,没想到已经成婚了。
转念又打起精神,继续笑道:“咱们就这样说定了啊!明天出门,不见不散。”
幻想破灭,也算是一件事好事,更加坚定了尽早离开的心思。
免得自己越陷越深,最后无法自拔。
张星火连夜从城陵矶赶回来,一来就跟风沙面对面介绍当下的形势。
城陵矶的大火显然是针对三河帮的岳州分堂。
到底是针对三河帮,还是针对岳州分堂,尚待调查。
虽然损失很大,其实影响并不算大。
因为目标实在太明确了,肯定不是针对城陵矶。
是以一语带过,开始介绍更重要的情况。
海冬青身为君山舰队的首领因亲情牵绊,不得不步步退让。
导致君山舰队四分五裂,近乎名存实亡。
原武平军水师都头黄彦豹与之鼎足而立,立旗为洞庭武平舰队。
黄彦豹看似获得三河帮高层的支持,实际上是东鸟四灵在支持。
君山舰队之中还有约莫三分之一两边不靠,一直试图保持中立。
黄彦豹担心被海冬青拉拢收服,干脆全派出洞庭,来了个一了百了。
外有强敌,内有掣肘,还被人拿住了痛脚威胁,海冬青根本扛不住。
好在莲花渡私盐案陡起,海冬青趁机清洗了倾向四灵的舰队中高层。
总算掌握了一支死忠于自己的舰队。
因为打海鹰旗的关系,被广泛称为君山海鹰舰队,用以区隔洞庭武平舰队。
不管叫什么名字,两支舰队毕竟同属于三河帮君山舰队。
海冬青乃是君山舰队的首领,且是三河帮帮主亲自委任。
黄彦豹不可能明着反对海冬青,更不可能公开发动袭击,只能慢慢地挤压。
比如以绝对的战力优势,强行限制海鹰舰队的活动范围。
期望达成截断补给,不战而胜的目的。
幸好海冬青威名卓著,得到了洞庭水寨联盟的广泛支持,一支顽强支撑。
湘水十八连环寨更是坚定不移地支持海冬青,人力物力财力,不遗余力。
最关键,房总寨主东拼西凑,硬凑出了一支舰队,于洞庭湖外日夜巡弋。
哪怕比海鹰舰队,这支舰队都算乌合之众,却迫使黄彦豹必须分兵戒备。
黄彦豹终于发觉继续蛮干不是个事,于是攻略洞庭水寨,冀图铲除羽翼。
可惜他那一套在军中或许很管用,在江湖上根本吃不开。
大大小小的洞庭水寨宁可被灭都不跟他混,只认海鹰旗。
可惜江湖义气毕竟扛不住坚船,海冬青的处境愈发艰难。
最后还是张星火给海冬青硬塞了个缺德带冒烟的主意。
如果黄彦豹再敢越雷池半步,海冬青不惜灭了城陵矶。
“等等”风沙听到这里脸都黑了:“你特么真敢!”
张星火半点没在怕的,淡淡道:“海冬青敢玉石俱焚,黄彦豹不敢,就算他敢,他背后的人也会逼着他不敢,所以必定不敢越雷池,海冬青也就不必玉石俱焚。”
“现在我来了,不准再打城陵矶的主意。”
风沙哼道:“你当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张星火笑道:“当初王崇率领武平军驻军岳州,穷凶极恶,硬是榨干了潘叔三。却也老老实实从城陵矶采买。其中利害关系,可见一斑。我是亲历者,当然清楚。”
“你知道会惹起众怒就好。”
风沙又哼一声:“我在东鸟也有一批产业,尤其是产出的茶叶,多达数十万斤,要是运不出去,烂在手里,我把你填进去,立个碑:古今第一茶冢。”
边高攻下潭州之后,他垄断了潭州所有的茶产,皆由思碧打理。
因为战乱,产量减半,一年下来也近五十万斤。
从东鸟运茶到黄河南北,交换北方的衣料战马,获利可达十倍。
谁敢让这批茶叶烂在他手里,他就敢亲手埋人。
张星火笑了笑:“生于茶园,死葬茶冢,还挺诗情画意的”
却是看见风沙当真露出埋人的眼神,赶紧岔话:“新任岳州刺史兼岳州防御使蒲桑,岳州本地人士,出身军工世家,乃是家中庶子,不得看重。后来参军”
张星火打算以蒲桑开局,引出岳州形势。
结果刚开了个头,江离离跑来敲门,急匆匆禀告道:“小竹小姐刚才试图离开,婢子只好答应明天带她出门”
自从她和张星火联络上之后,一直保持着联络,张星火当然知道小竹的存在。
否则怎么安排进城之后的事宜。
所以她这次并没有避讳张星火。
江离离说到半途,见主人无甚表情,忙道:“婢子一定多带点人”
见主人还是没反应,小声道:“婢子知道错了,明天一定阻止她。”
她忽然会悟过来,主人身边现在哪还有人手。
除了跟着张星火的二十几人,还有她五名手下。
其中一半肩负着事务,余下人等护卫府邸都很勉强。
夫人倒是支援了好些个侍女,可惜全被主人遣走了。
哪还有多的人手保护小竹。
风沙轻描淡写道:“我只是担心她,并非囚禁她。你拦她干什么?”
江离离啊了一声。
她还以为主人跟小竹关系很不一般呢!
莫非她想错了?
“她遭逢大难,流落街头,性子有些野,戒心非常重。一味用强,适得其反。”
风沙沉吟道:“这样,她爱去哪去哪,爱干什么干什么,留双眼睛照看足矣。”
江离离立时松了口气,应声告退。
张星火一脸玩味之色,含笑道:“也对,不放囚鸟,何寻鸟巢。”
风沙不悦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姓杨名修字德祖呢!”
杨修就是死于太聪明,聪明到可以猜中主公的心思,又愚蠢到宣之于口。
张星火反而笑道:“怎么,原来风少不姓风姓曹字孟德?”
杨修的主公就是曹操。
风沙瞪他两眼,忽然展颜,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容:“等你把黄宛如娶到手,就知道我到底姓风还是姓曹了。”众所周知,曹公好人之妻。这威胁非常实在。
张星火轻咳一声,正色道:“到底是怀疑她的身份,还是怀疑她的目的?”
风沙耸肩道:“谈不上怀疑,她可以不做,我不能不知,以防万一而已。”
张星火使劲打量他几眼,一本正经问道:“你是不是总觉得有人要害你?”
风沙看他一眼:“这是我觉得的问题吗?”这是现实问题好不好。
人生在世,定有亲朋,便是羁绊。
嫡亲血脉跟自家家主?孰比孰重?
更别提还有利益和野心呢!
忠与不忠,往往仅在一念之间。
他可以完全信赖的人当真不多。
或许只有风大和云本真才是全身心的、没有一丝杂念地忠诚于他。
张星火撇嘴道:“羡慕你的人有多少,你活得就有多累。”
风沙摆摆手:“说正事。”
第二天清晨,天光蒙亮,小竹便急不可耐地出了房门,在府内一阵乱逛。
这里几乎承载了她一生的记忆。如今故地重游,难免伤感,更百味杂陈。
一圈转完,发现诺大的府邸,空荡荡的非常冷清。
从头到尾,完全没看见仆人,就连护卫都没几个。
干净倒是挺干净的,不过更像是入住之前彻底打扫了一番。
小竹心里好生懊悔,早知如此,昨晚就应该走的。
怎么恰好被那小子给撞上了呢?
一转念过,又跑到了狗洞旁边。
毕竟前门、后门,乃至侧门还是站了卫士的。
院墙太高,她翻不过去,觉得还是钻狗洞快。
钻之前下意识扭回头张望。还好,这次没人。
结果刚趴下,有人在后面笑道:“小竹小姐,府上并未养狗,等是等不来的。”
小竹吓得跳而旋身,叫道:“你,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连点声响都没有啊!”
她昨晚回房之后,洗了澡、换上备好的裙装,与之前野小子的形象大相径庭。
脸颊有些瘦,显得眼睛很大、下巴很尖,瞧着楚楚可怜。
一对眸子始终闪烁着警惕,瞧着灵动且野性。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混杂,有种别样的魅力。
江离离笑而不语,目光上上下下,认真打量。
心道也还算漂亮吧!
不过,就这种姿色,在剑侍里顶多排中下,身材更是不值一提。
反正没她漂亮,更没她的风情风韵,主人不可能看上。
看来是她多心了。
“我,我转一圈看连个下人都没有,是不是他没钱了?”
小竹被江离离充满评判的目光扫得脸红心更慌:“啊!对了,他的荷包还在我这儿呢!虽然剩余不多,去牙行买几个仆役还是可以的。”
说话的时候,拖泥带水地把荷包掏了出来,依依不舍地递了出去。
真恨不能给自己一耳光,心说我没事提什么钱呐!
结果话赶话又把荷包给扯出来了。
江离离没接,笑道:“既然风少交给你,要还也得你自己还给他。”
小竹微怔,赶紧揣了荷包,凑近笑道:“你昨晚答应我,今天让我出门的。”
其实这个荷包就是她溜走的底气。
岳州不比王朝场,满大街都是巡逻的差役。
她上了通缉,没有钱将寸步难行。
如果扮成乞丐,保证一天不到就会被同行给揪出去换赏钱。
江离离端详着小竹,比划道:“还需改扮一下,最好跟我一样,女扮男装。”
小竹呆了呆,失声道:“女扮男装?你,你是女的?”
江离离微微一笑,福身道:“小竹小姐,请随我来。”
她现在一副男人的样子和装扮,行女子之福礼。
不仅姿势标准,居然还相当娇娆。
两人回房,江离离给小竹化了妆,加上两撇胡子,捡了身男装给小竹换上。
发现小竹的身材太过娇小,只好动手裁剪,勉强弄了套稍微合身的。
然后又教小竹改变仪姿,免得娘里娘气的。
期间,小竹偷偷捏了江离离一把,想确认是否女人,然后就自卑了。
江离离抿唇一笑:“看小姐尚未及笄吧?年纪还小,以后会长大的。”
她给小竹换上男装,居然不用束胸,可见年纪幼小。
小竹一听,更自卑了,嘟囔道:“我已经及笄两个月零三天了。”
江离离哑然失笑,想了想动手把黏上去的那两撇胡子给去掉了。
觉得小竹还是扮成个小少爷更加合适。
扮成男装之后,小竹对镜比照,不仅满意,还挺得意,心说好个俊俏的小郎君。
“竹公子可还满意?”
江离离含笑道:“满意咱们这就走吧!现在街面有些不太平,早去也好早回。”
昨晚城陵矶失火,搞得市面上有些风声鹤唳,传什么的都有,不乏趁乱捣乱的。
官府或许是为了安定民心,又或许是真的查到什么,派出了许多差役上街巡查。
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倍感安全。对于小竹来说,这就是威胁了。
小竹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更想不了那么多,一心就想走。
这一走就没打算回来,临了居然有些不舍。
犹豫道:“风沙还没换药呢!我去给他换了药再走不迟。”
江离离有些意外,迟疑道:“昨晚他一夜没睡,今晨方才合眼。”
他一夜没睡?小竹啊了一声,转念问道:“你怎么知道?”
神情好生古怪,语气相当吃味。
如果她不知道江离离是个女人,也就不会多想。
奈何她知道,所以立时想歪了。
“风少他一向难得入睡,睡也睡得极浅。”
江离离故意避而不答,还故作暧昧之语:“很容易惊醒,惊醒后又难得睡着。”
小竹眼睛越听越大:“他,他哪里睡得浅了,明明推都推不开、踹都踹不醒。”
忽然闭嘴,脸蛋飞红,红到耳尖那种,羞得抬不起头,恨不能刨个坑跳进去。
江离离脸色微变,拘谨起来,小声道:“既然小姐想见,婢子这就带您过去。”
什么情况下两人睡觉才会推都推不开、踹都踹不醒?
看来前晚马车上的动静,她没有看错听错,没有误会。
既然是主人的女人,她可不敢随便糊弄了,立时恭敬起来。
心里更是好生后悔,她干嘛要故作暧昧呀!这不是找抽吗?
小竹心里羞臊,不乏慌张,低声道:“还是算了,走了走了。”
江离离忙道:“还是去一趟吧!小姐不是还要给主人换药吗?”
小竹冷静下来,突然发现她称呼变了,态度也变了,想了想,还是点了头。
风沙正睡得迷迷糊糊呢!
感觉有人翻弄他,睁眼一看是小竹,咧嘴道:“你怎么来了?”
“你肩头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小竹不敢跟风沙对上视线,自顾自换药,自顾自道:“腿上的伤至少还要养上三个月,外伤已经愈合,以后不用每天拆夹板换药,保持洁净就行。”
风沙道了谢,问道:“你不像是为了换吃食现学采药,应该本就精通药理吧?”
小竹笑了起来:“被你看出来了,我还以为自己装得很好呢!”
风沙笑而不语。
他一直疑心小竹不是没有原因的,小竹身上确实有不少令人起疑的地方。
换做旁人或许很难察觉,然而在他眼里就如深夜之萤,想看不见都不行。
小竹得意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可是启玄子的传人,师从,师从,嗯,师傅他不许我随便报他的名讳,反正你知道他很厉害就是了。”
风沙听得直愣。启玄子名易启玄,易门先代掌教,易夕若的太师祖。
精擅易老之学,讲求摄生,究心于医学,认为治病求本,本于阴阳。
百五十年前补注“黄帝内经素问”震惊百家。
著“玄珠”一书,实乃救夭延龄之医学圣典。
与孙思邈、孟诜、王焘并称为前唐四大名医。
风沙一念回神,试探着问道:“令师是否姓易,潭州人士?”
小竹啊了一声,明显有些懵逼,反问道:“你怎么知道啊?”
风沙眼光闪烁:“我与令师或许有点渊源,你告诉我是男是女,多大年纪。”
小竹将信将疑地打量他几眼,犹豫道:“男的,肯定比你大,嗯,大一点。”
风沙挑眉道:“易云?”
小竹瞪大眼睛,难掩惊讶:“你当真认识我师傅啊?”
风沙心道果然,立时恍然,眼神复杂起来。
小竹是前岳州刺史兼团练使潘叔三的女儿。
易云为了发展易门,自然是想尽办法结交。
岳州离潭州又近,搭上关系实在情理之中。
只能说世界真小。
小竹急不可耐地追问道:“既然你认识我师傅,那你知道他去哪儿了?”
神情转为黯然,语气也低沉下来:“以往他每年都会来这里住上十天半月,教我,唉自从上次一别,他再也没有回来,我曾经托人去潭州打听,也没有下。”
后来东鸟接连内乱,一年换了两个皇帝,又有边高破城,加上王魁屯兵岳州。
接下来家破人亡,自顾不暇,惶惶逃命。
自然什么都顾不上了。
风沙想了想道:“他死了。”然后闭嘴。
总不能告诉小竹,易云是被自己师妹亲手干掉的吧?
更何况还是他有意诱导易夕若下手。
转念一想,小竹她爹潘叔三也算间接死在他的手里。
脑中思绪百转,终究化作一声暗叹。
小竹陷入呆滞,双眼朦胧起来,眼泪无声无息地掉落。
她没有问师傅怎么死的,也不想问。
因为有心无力,只能徒增悲戚。
这种无力感,令人无助,令人彷徨,令人迷茫。
“否极泰来,现在有我。”
风沙挣扎起身,拿手给小竹擦拭眼泪,柔声道:“你不瞒我,我也不瞒你,其实我是个大人物,你尽管往大了想,以后有我保护你,保证不再让你受到伤害。”
小竹缓缓转动眼珠,透过朦朦胧胧的眼帘,模模糊糊地看着他,轻声道:“你是在可怜我吗?可怜我无师无父,无人照顾?你不怕我这个天煞孤星妨到你吗?”
风沙皱眉道:“谁敢说你是天煞孤星?我弄死他!”
小竹凄笑道:“师傅说的,当时我还不信,凶他来着,没想到都是真的。”
风沙再度闭嘴。
小竹抹抹眼泪,笑道:“好了,药也换完了,你好好休息吧!我要走了。”
风沙生得七巧玲珑心,早看出她一去不返的心思,叫住道:“你爱去哪去哪,想干什么干什么。就一点,不准在外面过夜。否则我挖地三尺也把你揪回来打屁股。”
小竹脸蛋一红,啐道:“你敢!”
双手不由自主地往后背臀,更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步。
风沙故作凶状:“不信你大可试试。”
转头道:“离离,你陪小竹出去,她要甩你不许跟,入夜前必须把她逮回来。”
江离离站在旁边,早就看傻眼了,闻言跪下,苦着脸道:“婢子遵命。”
这不是为难人吗?
小竹结巴道:“你这不是为难她吗?”
风沙哼道:“是又怎样?我就为难了,你自己看着办罢”
小竹怒道:“你,霸道!”
风沙笑道:“咱俩在一起有好几天了吧!莫非你才知道?”
小竹顿时语塞。
风沙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摇手道:“要走快走,我困了,别吵我睡觉。”
一个翻身背过去,埋头就睡。
小竹气得脸都红了,使劲瞪他好几眼,重重跺了几下脚,气恼道:“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