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溺已久的美梦中突然惊醒,心中的凄凉竟无人可以倾诉。
风沙已经感觉不到身上有任何不对劲,玄武找来最好的大夫也查不出到底中了什么毒。
这种情况落在别人眼中,更像杀人之后装模作样。
刚被撤职不久,又遇上这种事情,本就艰难的处境将会更加艰难。
这一切不可能是巧合,有人容不下他。
之所以暗使阴谋,没有明着下手,可能顾忌维护他的四灵高层,也可能顾忌流城玄武作乱……
总之很多可能,唯独不可能是善意的。
有一就有二。
杀心既起,最将难息。
因为专修精神异力,风沙时常遭受反噬。
尤其当情绪出现大幅波动的时候,虚幻往往变得比真实还真实,真实则比虚幻还虚幻,难以分清现实和虚幻之间的界限。
浑身似乎被已彻骨的寒意彻底笼罩,仿佛数九隆冬裸身卧雪,骨髓似乎都结成了冰碴,牙关冻住无法嘚嘚,呼吸都喷出冰冷的白雾,好像离死只差一口气。
咚咚咚敲门声响,急促沉闷。
催命的丧钟响彻脑际,震得后颅嗡嗡发麻。
“请进。”风沙竭力收摄精神,强行压下反噬的情绪,迅速恢复冷静。
无论谁想要他的命,就拿自己的命来换。
推门进来的人居然是任松,步履很沉稳,语调略显怪异。
“巡城司来了个姓王的副卫,把两具尸体要走了。”
风沙千想万想也想不到这个结果。
巡城司怎么突然插手?
难道任松报官了?
莫非不晓得四灵最忌讳外人插手内部事务。
这小子脑壳坏掉了?
“王副卫说他接到报案,过来例行查问。哼,一个巡城司副卫居然亲自出马查案,我只能将尸体交出去。”
风沙皱起眉头。
听口气,任松认为这是他安排的,是他将巡城司引进来。
当然不是,所以事情就很玄妙了。
“这种要命的时候偏偏扯上官府,你的处境将会更加艰难。如果有人借题发挥,恐怕你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任松明显不关心事实究竟如何,反正这顶帽子要给风沙扣上。
半月之后,便是流城四灵一年一度的聚会。
届时,流城分部的四灵高层将会齐聚一堂,向上使述职。
正是奖功惩过的紧要关头,本就处境不妙的风沙很可能万劫不复。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切随缘罢~”
风沙反而变得无所谓起来。
如果非要干掉他,什么理由不是理由?如果还想留他一条命,什么理由都不成理由。
“你还真想得开。”
任松使劲拧起眉头,不明白风沙为何如此淡定。
风沙往脖子上拽了拽毯子,含含糊糊道:“如果没别的事赶紧走,头还有点晕。”阴谋的痕迹越来越浓,现在谁都信不过,尤其信不过任松。
……
流城的南岸是日夜上货卸货的码头,装载货物的重型马车川流不息。北岸则是纸醉金迷的风月场,整条街市锦绣缤纷,市名“红坊”。
红坊里最大的娱乐场叫升天阁。
阁如其名,眼观剑舞,如临升天。
创始人姓宫,是一位已经故世的剑舞大师和剑术大师,曾经演舞天下,更以女子之身以剑会友,其惊才绝艳震惊海内,无论到哪皆被奉为上宾。
宫大师有个衣钵传人,随她姓宫,青字辈名秀,风采不逊乃师,仅差游历扬名。
宫大师逝世后,宫青秀撑不起诺大的升天阁,还是风沙盘下此处,大肆购地扩建,新建园林阁舍,并修造玄武岛,以明面的升天阁给暗里的玄武做掩护。
升天阁是正儿八经的娱乐场,以表演剑舞闻名,并不沾染风月。
宫青秀是升天阁的首席,轻易不会露面。
今夜倒有些特别,宫青秀难得现身表演。升天阁主楼与分舍皆被挤满,楼上楼下各间房全被订光。
附近偏巷里死了人,巡城司还上了门,任松特意请出宫青秀,并请来辰流的二王子,用以消除负面影响。
效果很好,满阁上下歌舞升平,一派欢悦景象。
任松坐在主楼位置最好的观赏厅,眼睛瞧着演舞场上宫青秀持剑作舞,同时和旁边的二王子低声说笑。
青年英俊,意气风发。
演舞场相隔不远,是一座僻静的花园,风沙靠在一颗大树的树杈上,默默听着那边的喧嚣,静静看着那边的热闹。
一边光鲜灿烂,一边形单影只。
难免心生落寞之感。
宫青秀身为辰流第一舞姬,绝色绝艺足以使任何男人想入非非,不择手段也要摘花入囊。
全赖他在幕后鼎力支持,宫青秀才能一直保持圣洁超然的高姿态,无人能以权势相迫,逼其做不愿之事。
辰流王子都得依足礼数,不敢起别样心思。
他也给了宫青秀相当大的尊重。
但凡有一丁点不良的心思,宫青秀早就变成一件任凭把玩的漂亮玩物。
如今他失去主事位置,升天阁自然被任松接掌。
正在台上剑舞的宫青秀或许还不清楚,她的命运其实已经落在任松一念之间。
任松这小子并非善类,目前对他多有顾忌,暂时还不敢肆意妄为。
如果他这次彻底垮掉,恐怕宫青秀下场堪忧。
花丛尽头忽然奔出来一个衣衫不整的圆脸少女,抬眼瞧见树杈上的风沙,顿时又惊又喜,娇呼救命,同时跌跌撞撞的跑过来。
风沙瞧着面熟,好像是宫青秀身边一个不起眼的小婢女,叫不上名字。再往她身后一瞅,不由皱起眉头,翻身从树上跳下。
一个脸上挂着巴掌印的男子由草丛里翻了出来,踉跄几下才站稳,两手张着乱舞,脖子上还挂着一条女人腰带。
仔细瞧瞧还挺眼熟,二王子的一个心腹随侍,姓赵。据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伴读。
王子的亲信自然非同小可,身边绝不会缺漂亮女人,怎么跑来欺负一个小婢女?
圆脸少女惊魂不定的躲到风沙身后,双手紧紧笼着凌乱开敞的外衫,受惊鹌鹑般缩着脖子。
赵侍卫本来瞪着眼睛满脸怒意,见着风沙便是一愣,勉强挤出个笑容,大步走来:“原来是风少。”
风沙暗叹口气。想躲麻烦,偏躲不掉,还是这么老套的麻烦。
……
“赵侍卫不陪着二公子观赏剑舞,怎么跑这儿来了?莫非觉得青秀大家的舞姿看不入眼?”
“瞧风少说的什么话。二公子对青秀大家赞不绝口,我哪敢看不入眼。”
“那我不留你了。要是二公子有事找不着你,倒要怪我这地方招待不周。”
风沙话说的好听,其实就是让人快滚的意思。
换做以往,赵侍卫一定乖乖滚蛋,如今竟是满脸冷笑。
“实不相瞒,这贱婢刚才打翻茶盏烫到了二公子,所以我把她拖出来稍作惩戒。不信您问她。”
圆脸少女头摇到一半,赵侍卫黑着脸露出恐吓的眼神。
圆脸少女不禁吓得一个哆嗦,不敢吭声。
赵侍卫面带得意,展颜道:“风少您看?”
风沙歪着脑袋没做声。这家伙明显没把他放在眼里,看来是听任松说了什么,知道他已经失去权力,所以有恃无恐。
赵侍卫不理风沙,伸手去捉少女的手臂。
“贱婢还敢跑,看等下怎么收拾你。”
圆脸少女被揪着胳臂生拽过去,使劲望着风沙,泪水盈眶,眼神充满哀求。
梨花带雨,惹人心怜。
风沙瞧向赵侍卫,一对澈透的瞳珠亮起若有似乎的幽幽闪芒。
这是精神异力的展现,本身并无伤人之功效,是以也无法以正常手段防御。
异力既出,效果立现。
好像面朝大海感受辽阔,立于山脚仰望雄伟。
总之,直接作用于人心。
以精神可以消减,以意志可以支撑,无论如何没法完全抵挡。
人生在世,必有七情六欲。只要心有缝隙,无孔不入的精神异力就会迅速扯开裂口,放大本身就存在的种种情绪。
如果修炼到至高的境界,甚至可以由虚返实,真正透析意识。
届时便如天降谕令,一言既出,言出法随。
这并非古老的神话,他的师尊就曾经真正达到这种境界。
在精神层面几乎和神仙没什么两样,可惜最难保持的还是肉身的存续,尽管活了两百余岁,仍逃不过灰飞烟灭这一结局。
风沙的修为当然远远不及先师,没法造成直接影响,顶多引导诱导。
“如此也好,赵侍卫慢慢收拾她,我这就去给二公子道个歉。”说罢作势要走。
瞧着那对幽闪的瞳珠,赵侍卫立时感到莫明的心悸,愣神之后猛地回神,连着几步追上去赔笑。
“风少风少,二公子正在兴头上,为这点小事搅扰心情实不值当,我看这事就算了罢!”
“真的算了?”
“真的算了。”
“那为什么还不滚?”
赵侍卫暗自咬牙,气冲冲的走了,跺脚踩碎路上一颗石子,可见用力。
风沙幽诡的眼神回复静如止水的透彻,转向圆脸少女道:“不要多想,回去好好休息。”
圆脸少女抹着眼泪道谢。
风沙面上微笑,心里叹气。
突如其来的一段小插曲,显示他的处境多么糟糕,居然只能靠虚张声势吓唬人,更说明已经有人把魔爪伸到宫青秀身边。
这是危险将临的警讯,看似针对宫青秀,实际上还是针对他。
附近传来清脆的掌声。
一个黑袍人从边角小径那边踱步而出。兜帽罩头,脸上蒙着黑纱。眉型英气,眼形狭细,一对明亮的眸子异常冷漠,看人像看木头。
面纱的轮廓勾勒出柔美的脸庞,罩身的黑袍衬着身形纤侬有致,高贵的气质扑面而来,浑身上下充满神秘和疏离的意味,偏偏极具吸引力。
风沙眼皮跳动几下。
弱小者面前,病虎也是虎,虎倒威不垮。如果这时同类逼近,病虎除了倍感羞恼,还会更加警惕。
面前这女人就是一头母老虎,同时拥有尊贵的身份,美丽的容颜和冷漠的气质,正是天底下的男人最渴求而不可得的女人。
这类女人也像老虎一样凶残,渴求她的下场往往是被尖牙利齿咬断喉咙,然后被一点点撕碎扯烂吃进肚子。
面对心坚血冷的人,如果修为不足,精神异力效果并不好,非要压制恐怕遭受反噬,得不偿失。
风沙强烈感觉到威胁逼近,下意识露出锐牙:“你怎么来了?瞧我笑话?”
蒙面女子没有作声,到风沙面前站定,仰起脸庞与他眼对着眼。
两人挨得比较近,显得有些亲密,似乎又没那么亲密。
风沙发觉自己失态,勉强挤出个柔和的笑脸。
“二公子在那边,你没去打声招呼?”
“二弟难得有此雅兴,我这做姐姐的可没有他那份闲心。”
蒙面女子态度很冷淡,明显只是随口应付。
她当然有冷淡的资格。因为她不但是流城玄武的副主事,还是辰流的公主。
任何一个身份都能击碎很多男人的膝盖,狗一般趴在地上摇尾乞怜,更不敢对她有任何非分之想。
风沙感觉气氛不太好,故意调笑道:“这么晚跑来,是不是想我了?”
“想着是该见你一面。”
蒙面女子的语调仍旧没有半点波动起伏,听起来像针刺人:“没料到任松真有些手段,这么快把你排挤开了。”
风沙再也绷不住笑脸。
蒙面女子转目望着演舞场:“我来是想告诉你,我们已经没有继续交往的必要。”
风沙愣了小会儿,黑下脸道:“也好,我还有事,云虚副主事,请罢。”
直呼其名,就算是化名,也说明现在很不爽。
两人其实只是相互利用的关系,挂个情人身份有些事情更加方便,手下合作时会少掉很多顾忌,并非真有什么深切的感情。
云虚这时提出分手,无疑是种背叛,面子挂不住倒还在其次,更多是势力上的损失。
虽然不至于悲痛欲绝,心里也绝不会好受。
云虚走出几步,忽然顿步。
“白天的命案我已知晓,也打了招呼,那个带走尸体的王副卫明天会因公出差,或许还会因公殉职,应该多少能帮你一点。”
“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的分手礼。”
风沙冷静下来。
赵侍卫向宫青秀的婢女动手;云虚决意分手。其实都是中午那桩命案导致的后果。
无非太显弱势,惹得群兽红眼。
如果听凭事态发展,迟早被扯碎分食。
……
风沙重新翻上树杈躺好,遥望宫青秀剑舞至高潮,又见佳人收势谢幕。
喧闹辉煌的花园人头散去,舞台四周渐渐冷清。
一阵风卷,满地凌乱,亦如现在的心情。
正发呆的时候,脚步声又响,由远及近。
任松从花园小径那边大步走来:“你倒真会躲清闲,我在外面忙的不可开交。”
与其说是抱怨,更像是种炫耀。
风沙装作没听见,靠在树杈上一动不动。
任松并不在意,笑了笑道:“云副主事来了,到我那儿坐了坐,似乎情绪不佳,我劝了她两句。你俩吵架了吧?”
人家鬼扯的时候,风沙一般也会鬼扯:“女人就像猫咪,春天到了,猫儿就叫了。可惜我今天心情不好,几句话不投机,把她赶走了。”
这小子肯定知道云虚和他分手了,说不定已经获得云虚表态支持,这是故意跑来气人的。
云虚不光是流城玄武的副主事,也是流城玄武的重要支持。
如今弃他而去,转投任松怀抱。彼加一我减一,差距绝不止于二。
任松呵呵笑了两声:“对了。赵侍卫刚才私下找我讨要升天阁一个小婢女,否则向二公子告你刁状。我做主送他了,也是希望你少点麻烦。”
风沙忽然笑了起来:“那还真是多谢你了。这几年没白跟我,学到不少啊!”
任松腼腆微笑:“有其师必有其徒嘛!”
两人都在笑,眼神交会,迸发火光。
刚才不过顺手帮个小婢女,甚至连人家名字都叫不上,本来不算个事。突然被任松这么送出去,情况则大不相同。
他本就失去实权,如果忍下不管,恐怕权威受损,日子愈发难熬。
任松接下来一定会得寸进尺,步步进逼,剥洋葱一样由外围剥到核心,直到他忍不住还手为止。
既然迟早要还手,当然越早越好,第一次最好。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所以他这次一定要救人,跟要救的是什么人完全无关。
否则一招被动,将步步下风。
赵侍卫刚在他这里受了气,如今又得任松支持,一般二般的手段肯定没用。
想逼人家把吃到嘴里的肉吐出来,难免便会暴露一些隐藏的实力。
任松毕竟大权在握,只要找到明确的目标,能够轻易加以打击和铲除。
无论他做何种选择,总之任松不会吃亏。
一个小婢女看似无足轻重,其实是将军的起手式。
这小子真阴毒啊!
特么还是我亲手教出来的。
……
宴会散场,赵侍卫像往常一样领着一众侍卫护送二王子回府。
当然,也带着那个从升天阁要来的圆脸少女。
一切忙完之后,领着她回自己的居所。
门刚关上,赵侍卫立刻收敛脸上的坏笑,过去摆好椅凳。
他并没有点灯,窗户也是关着的,屋内很黑,仅勉强视物。
圆脸少女在黑暗中摸索着与他面对面坐下,轻声道:“我要等多久。”
“公主的意思,有备无患。”
赵侍卫叹气道:“经过这事,你已经给风少留下了映像。我又是二王子的心腹,他绝对无法想到你是公主的人。至于往后怎样,我不知道。”
圆脸少女低头道:“哥,我好怕。”
“事还未定,变数很多。”
赵侍卫伸手轻抚她的脸颊,安慰道:“说不定没你什么事了呢~到时我求公主给你换个身份,风风光光嫁人。”
圆脸少女扑到他怀里,没有哭泣出声,只是默默流泪。
小人物的命运就像激流中的浮萍,除了随波逐流,没有丝毫自主的余地。
……
深夜的红坊灯火通明,对岸的码头也挂满风灯。
同是彻夜不眠,一边笙歌达旦,醉生梦死;一边通宵搬货,汗流浃背。
人之境遇,天渊之别,总令人不胜唏嘘。
码头向南隔着两条街便是负责城内码头、河道和治安的巡城司,巡城司后巷巷口有一处支着乌棚的小茶摊,通常经营到很晚。
小茶摊是夫妻摊,冬天卖热茶,夏天卖凉茶,还卖些小妇人亲手做的点心,糖多料足甜的发腻,配上男人炒制的烧心苦茶,别有一番滋味,价钱还实惠。
巡城司的捕快都喜欢到这里歇歇脚喝喝茶吃吃点心,顺便撩撩风韵犹存的小妇人。
现在深夜,小茶摊在对过高墙下面支了一张小桌几只矮凳,边墙上挂着盏忽明忽暗的气死风灯。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位置便专门留出来给人说私密话。一旦坐了人,茶摊夫妻轻易不会过来。
风沙孤零零的坐在桌旁,喝了会儿苦茶吃了几块甜腻腻的点心,悠闲的晃着二郎腿,丝毫看不出正陷入极度的窘境。
刚出门便有个黑袍人慢腾腾的跟上来,一直在附近徘徊很不起眼。
这人并没有刻意隐藏行迹,显然得了任松的交代,是保护不是跟踪。当然,肯定也有监视的意思。
必须在任松注视下摆脱困境。
一本薄薄的蓝封小册忽然搁到油腻腻的桌面上,吸引风沙的目光。
“这是仵作验单。”一个身着劲装的精瘦汉子小心翼翼的坐到对面。不知有意或是无意,墙上昏暗的风灯并没有完全照亮他的脸。
“一人死于断颈,一人死于头骨碎裂。二人身上皆无防御伤,说明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熟人从背后下手也不可能两个人都来不及反应。凶手很厉害。”
“多谢吴捕头。”风沙随口道谢,拿起验单轻轻翻看。
虽然云虚说搞定了巡城司,也答应搞定那个王副卫,他仍旧担心阴沟翻船,非要亲自插手才安心。
说白了,已经信不过云虚。
“王副卫亲自出面查问此案,我不好插手,也不好多问,只知道其中一个是迅翔商行新调来的管事,另一个是本地人,刚刚派给他做随从。”
升天阁是流城玄武的总部,迅翔商行则是流城朱雀的总部。明面的字号都是为了掩饰暗里的身份。
风沙将小册随手扔回桌上。
这随从无疑是个死士,死士绝不会为死而死,用生命弄死一个朱雀卫,的确又狠又毒,当真打他一个措手不及,直接导致他陷入窘境。
这人到底谁派来的呢?
……
吴捕头瞧了瞧风沙的脸色,大着胆子提醒道:“王副卫这人属蛇的,专盯人咽喉,咬住就不松嘴。您要当心。”
风沙对一个小小副卫并不在意,问道:“迅翔商行有什么反应?”
“暂时没有。他们死了两个人,肯定咽不下这口气。我想王副卫之所以越级插手,或许……或许正是迅翔商行的意思。”
吴捕头显然很在意王副卫,竟是一提再提,摆明想借刀杀人。
风沙反而十分满意,有野心的人才好控制嘛。
双眸蓦地闪起幽芒,深邃无垠似夜空,繁星点点晃人眼晕。
“如果王副卫真是个不识好歹的人,这副卫恐怕坐到头了,该有德有能者取而代之。”
别看副卫和捕头只差一级,其实官是官吏是吏,中间隔有天大的鸿沟,没有特殊机遇或者贵人扶持,一辈子也休想跨过。
风沙言语中明显有扶持的意思,那对魔眼更是毫无表留的透出这层意思,直接投射于人心。
就像往人的心湖上甩出一块飞旋的扁石,只要角度劲力巧妙,必定造成一串涟漪。
吴捕头顿时眼睛一亮,搓着手道:“要是能为风少做些什么,吴某定当赴汤蹈火。”
“外人不好插手巡城司内部事务,我顶多敲敲边鼓。那个王副卫只要不坏事,没人能坏他的事。”
“明白了。”吴捕头神色微变,低声道:“您放心,这案子查不下去。”
风沙似笑非笑道:“要查下去,不但要查下去,还要查个底掉,给出令人信服的交代。”
吴捕头倍感意外,本以为风沙希望强压下这件命案,听话里的意思,居然不是。
“我信不过王副卫,我信得过你,相信你查出的结果一定让我满意。”
吴捕头露出恍然神色,迟疑道:“王副卫毕竟是上官,这案子我……我怕是接不过来。”
“你们正卫大人好像有要紧公事遣他出差,没个几天怕是回不来,你抓紧办案,其他事不用操心。”
云虚说了王副卫会被调走,风沙自然装出是他有意安排的样子。
吴捕头顿时啊了一声,赶紧赔个笑脸:“瞧我蠢笨的,刚还在担心您……”
“对了,还有件事。”风沙勾勾指头,眸光又开始幽诡闪动。
吴捕头赶紧凑头过来。
“占着三河码头的三河帮其实是一伙恶名昭彰的河盗,匪号一窝蜂,最好今夜就剿了。”
吴捕头顿时一呆。
风沙也不解释,自顾自拿起碟中一块甜糕整个儿塞到嘴里,顺手灌下一口苦茶,鼓着腮帮吃得津津有味,还吧嗒几下嘴。
这是让人交投名状的意思。
他把个要命的案子押在人家手上,当然要拉人上贼船,不然怎么放心?如果吴捕头太笨,领悟不到这层意思,说明根本不可靠,也办不成什么事。
吴捕头显然是个聪明人,加上精神异力的影响,潜意识认为这样做对他真有好处,很快表态道:“风少放心,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风沙耿着脖子把嘴里的糕点强咽下去,扒住吴捕头的肩膀笑道:“一定要密。事成之后,你便多了一个好朋友,巡城司或许也会多一个副卫。”
吴捕头鼻息转粗,重重点头。
“走了。”风沙起身拍拍屁股,转目瞟了眼远处墙角阴影下的黑袍人,露出个坏兮兮的笑容。
三河帮当然不是什么河盗一窝蜂,乃是任松暗藏在城中的亲信人手。
任松以为他不知道,偏偏他就是知道。
流城经营十年,别说新来十几个外地人,新入城多少只耗子他都一清二楚。
这其实是一种很善意的警告。
也是一种实力的宣示:流城的天,还是原来的天。我不做声,万里无云,我若发火,雷霆万钧。
……
升天阁不止一座阁,主楼后面还有一片占地很广的园林。
园林中点缀着假山流水石桥石廊,精心设计的花苑隔开许多独栋小楼,予人曲径通幽的感觉,私密隐蔽且风景极佳。
园林最南端紧挨着流河堤坝,引入少量河水形成环带湖心岛。
岛形似龟,四足四桥,建筑蛇绕,向南吐信。如果临高俯瞰,宛如蛇旋龟身,作势霸河,予人巧夺天工之感。
这座湖心岛才是升天阁的核心禁地,流城玄武的总部。
龟型湖心岛左前趾,有栋临堤小楼,堤外是流河。
小楼灰不溜秋,外面显得有些破败,里面更是简朴,或者说简陋,只有一案一椅一床,其实更像囚室。
木制的躺椅斜斜对着漏风的破窗,窗口正对着流河,月色下波光粼粼如银纱。
春夜尚寒,一条薄毯使劲拽到身上,风沙神情冷漠的盯着窗外的流河发呆。
每次施用精神异力,或多或少都会遭受反噬。
其情景就像行走于无间地狱,百鬼千妖齐来索魂,震惧恐怖足以令寻常人精神崩溃。
打小至今,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经受反复摧残,似乎永无止境。
恰是因为这样,他的精神坚实远超常人。如钻石般坚硬晶莹,纵刀砍斧剁也难以留下划痕。
顶多感到痛苦难以安眠,还不至于发疯发狂。
待到天光蒙亮,敲门忽响,急促又重。
嘎吱一响,任松推门闯进来,气急败坏道:“出了点事,想着该和你说一声。”
风沙打个哈欠,怪声怪气道:“原来是任主事大驾光临,请进请进,千万不要客气,就把这儿当自己家,爱坐哪儿坐哪儿。”
任松不跟他鬼扯,径直道:“也不知怎么回事,对岸三河码头的三河帮突然被巡城司围剿。”
“瞧你心急火燎的,还以为升天阁被人给围了。三河帮是什么玩意儿,我连听都没听过。”
任松脸都气歪了,强忍心头怒火:“您昨晚是不是见过巡城司的吴捕头?”
“对呀!”风沙作回忆状:“他请我喝茶吃点心。对了,那家茶摊的苦茶和甜糕当真流城一绝,老板娘也有点姿色,嗯,起码晚上在风灯下看着还行……”
任松赶紧打断:“是这样,吴捕头前脚离开,后脚便带了大批捕快……居然还调了一队巡城司武卒,把三河码头给围了。”
风沙一脸无辜:“围就围呗~与你何干?”
……
任松登时噎住,忽然叹了口气,坦言道:“三河帮被我用来安置新来的玄武卫。他们没得命令,当然不敢反抗官兵,只能选择突围。”
“伤亡如何?有没有被捉住的?”
“全冲出来了,大都带了些轻伤,万幸无人丧命。”
风沙有些失望,要是弄死几个多好,口不对心道:“人没事就好。巡城司的事应该找云副主事,你找我干嘛?”
各地巡城司皆隶属于巡监部,云虚这个公主正是巡监部的司监,全国的捕快和巡城武卒都归她管。
任松冷下脸:“我找过云副主事,她让人跟我说她不在。”
风沙略感意外。
他利用吴捕头围三河码头,其实就是打个时间差,笃定云虚不可能那么快插手底层的事,没想到她居然连善后都不肯出面。
这小妞刚跟他分手,难道还想跟任松翻脸?
真以为一个公主多么重要无可取代?
别忘了她还有两个弟弟呢!真把玄武惹毛了,换个人支持并非不可能。
任松狠狠咬牙,深深鞠躬:“请风少一定帮我。”
无论朱雀卫还是玄武卫,都是四灵耗费庞大精力和心血培养出来的精英,绝不是张张嘴就能要来的。
这批玄武卫是为了将来全面接管流城玄武备下的人手,损失任何一人都是重大损失。
这次侥幸没有人死,谁敢保证下次?
风沙能够找到一次,能不能找到第二次?
这次是仅仅是一群巡城司官兵围捕,下次会不会是一票蒙面高手围杀?
正因为太多不确定,所以更令人恐惧。
风沙懒洋洋的靠回躺椅:“我现在大闲人一个,无职无权,哪帮得上任大主事。”
任松两边太阳穴都鼓起包来,以致英俊的脸庞显得有些扭曲:“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风少大人大量,不要和我计较。”
“谁敢跟你计较?”风沙哼哼道:“昨天连个小丫头都保不住,更没本事给人善后,有心无力呐!”
任松深吸口气,强抑怒意:“风少放心,我一定把人要回来。”
还不服气?风沙移转目光,淡淡道:“看看窗外,天都亮了,这一晚她多难熬啊!”
正因为心软,不懂占尽上风便要占尽便宜的道理,他才会被流放到流城。
错一次是年幼不懂事,错两次就是愚蠢。
任松满脸怒容终于化为苦笑:“如果那个小婢女受到欺辱,我保证赵侍卫加倍付出代价。”
风沙眸光开始幽闪,一脸似笑非笑。
“昨天那个朱雀卫虽然不是我杀的,毕竟死在我面前。朱雀那边如果非要追究,还望任主事替我说几句好话。”
朱雀掌着对外生意,难免有些不干净的地方,当然忌惮玄武挑刺。
死一个朱雀卫,说重也重,说轻也轻,只要任松态度强硬,肯定能够压服。
“风少放心……”
任松正色道:“我亲眼看见他们死于自相残杀,正要追查原因,一定揪出幕后黑手,严惩不贷。”
一本正经的,居然没有脸红,心下则实在丧气。
他本以为自己执掌玄武,已经占住形势,就算风沙的影响根深蒂固,起码也能分庭抗礼。
完全没想到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居然连一天都没撑过,且被一下掐住命门。
这一记无形耳光,当真火辣辣的疼,谁挨谁知道。
风沙点点头,扯上薄毯,蒙头睡觉。
任松满脸郁闷的退出去,刚想重重甩门,偷眼瞄见躺椅上似乎睡着的风沙,不禁打个寒颤,手上立马松了劲,门轻轻合上。
风沙猛地睁开眼睛,眸光深邃闪烁,脸上毫无胜利的喜悦。
任松就算失败一百次,也能开始一百零一次。就算干掉任松,也会来个张松李松。而他……只要输了一次,一定没有下次。
没人比他更了解四灵,这是一个无比强大且高效的秘密宗派,作风霸道蛮横令人窒息。
无论遇上任何反抗,四灵都会以超乎想象的恐怖实力立刻反击,直到赶尽杀绝。
其迅速与猛烈,宛如天罚。
流城,既是囚笼,也是保护,前提是不打破默契,他不能触犯到四灵的底线,难在根本不知道底线在哪。
好像明知道身边布满雷池,失足就是个死,偏偏迷雾深锁,伸手不见五指,看不清雷池的位置,只能一步一挪,提心吊胆的试探。
这种无形的桎梏令人束手束脚,不敢放开手进攻,甚至不敢放开手防守。
就像网中之鱼,正被渐渐收紧。绝望的情绪仿佛冰冷的海水,一点点的漫过脖子,令人窒息。
挣扎,或许无用。不挣扎,必死无疑。
反噬的煎熬中睡得朦朦胧胧,窗外天光似已大亮。
阳光透窗进来铺在身上,就像妻子那柔软温暖的双手,轻轻抚摸至满是冷汗的额头。
咚咚轻响,又有人敲门。
风沙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装作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
嘎吱一响,走进来一个人,一抹熟悉的香气钻入鼻腔。
居然是云虚。
风沙不禁愣住。
云虚轻轻走到床边,脸上仍旧挂着面纱,那对美瞳像月光下的河底暗涌,深邃激烈且冰冷,充满复杂的情绪。
风沙瞪着眼睛没吭声,想破脑筋也想不到云虚此时来找他的原因。
以云虚个性,宁可将错就错,也不太可能跑回来低头。
那么她来干什么?
两人斗鸡一样眼对着眼,谁都不说话。
云虚终于忍不住转开目光,瞧往窗外流河,嗓音宛如高山流泉,清新中带着寒意。
“是不是想不明白我为什么找你?”
“嗯~”
云虚以平静到不正常的语调缓缓道:“就在昨天,我一时冲动,杀了东鸟使团一个副使。”
东鸟乃当世七大国之一,疆域广阔,势力强大,尤其还占着流河下游主要水道。
一旦使节被杀的消息传回去,辰流又给不出个像样的交代,怕是会被掐断水运命脉。
到时物资运不进来,货产卖不出去,辰流的经济民生将遭受重创。
这并非没有先例。
为了平息东鸟怒火,云虚身份再高贵也没用,一定会被牺牲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