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黄昏,王朝场市集灯火通明,依旧热闹。
岳湘拉着江离离在前面引路,偶尔与江离离谈笑几句,不时回头介绍情况。
绘声亲昵地抱着主人的胳臂跟在两女后面,视线黏在主人脸上,须臾不离。
白日初行于最后,白纱斗笠,素白劲装,腰挎白剑,外以披风,护卫装扮。
停若静潭,行如疾风,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傲然睥睨的气度,令人不敢直视。
斗笠笼头,白纱垂面,披风罩身,是男是女都辨不清楚,醒目却并不瞩目。
绘声还是头一次以小妾的身份被主人带出来逛街。
尽管明知仅是临时装装样子,还是掩不住心里的兴奋,那叫一个容光焕发。
一对媚目顾盼生妍,眉宇之间春意盎然,尤其小脸蛋红扑扑的,煞是明艳。
端得风情万种,妩媚动人。
岳湘和江离离全被比下去了。
男人哪怕瞧上一眼,骨头都会酥上几分,脚步都会慢上几分。
投往风沙的目光透着嫉妒,不乏羡慕,亦如看着绘声的女人。
有人关注脸蛋,有人关注身材,有人上下来回往复。
不乏看得太过投入,撞上点什么,甚至撞翻点什么。
亦不乏女伴嗔恼,揪推并有。
总之,绘声过处,留下一路鸡飞狗跳。
王朝场占地非常大,一行人转悠半天,人都快转晕了,连市集一角都没能逛完。
更谈不上什么深入了解,顶多蜻蜓点水,流于表面。
风沙对这里的印象很不错。
觉得看似杂乱,其实有序。
尽管满街都是挎刀背剑的江湖人,不乏长相凶恶之辈,一个个竟是非常守规矩。
尽管没发现维持秩序的人,居然没有打架斗殴,顶多吵架拌嘴,反正没人动手。
这种情况说明地头蛇相当强大,镇得住八方强人。
就是小偷小摸有些多。
好在跟在后面的白日初一派高手风范,一看就知道很不好惹。
所以,路上瞧见几次旁人被人剪绺,倒是没人敢来招惹他们。
眼看天色愈暗,时候不早。
岳湘早就选好了心仪的酒楼,准备过去吃饭投宿。
一行五人行到酒楼门口的时候,一群蹲在门外的乞丐呼啦啦围了上来。
一个个蓬头垢面,黄牙烂齿,脸上堆笑,口中呼号,咿呀呀无非讨钱。
脏兮兮的手、破破烂烂的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四面八方凑了过来。
江离离和绘声吓了一跳。
岳湘甚至双臂抱胸,跺脚尖叫,好像踩上一群老鼠似的。
白日初鬼魅般现身于风沙的身侧,双手转抬,暗吐掌风。
试图靠近风沙的乞丐皆被她凌空推开。只见人倒、不见人伤。
没得命令,她只会保护风沙,根本不管绘声、江离离和岳湘。
三女衣裙上,肉眼可见地沾上了一些黑乎乎、油腻腻的手印。
偏偏还不敢还手。
可能不愿伤及无辜,可能单纯怕脏,反正三女都在拼命躲闪。
酒楼墙下,有个小乞丐忽然叫道:“小心,他们揣着大爆竹。”
声音不大,显得十分怯懦,像是勉强鼓起勇气。
风沙脸色微变,视线巡扫,立时发现两名乞丐正在往后飞退。
手中闪烁着火光,分明持着火折子,一晃即灭。
风沙低喝道:“躲开!”
话语未落,身后腰带一紧,被白日初一下带得飞起,突然腾空。
除了白日初之外,江离离反应最快,双掌翻飞,宛如蝴蝶穿花。
倩影一圈蹁跹,卷开一片劲风。
围来的七八乞丐先后往后飞跌。
陡然之间,炸裂声起,闷雷席卷。
至少有三名乞丐身上爆出火团,惨叫声令人心惊肉跳。
风沙镇定如常,心里好生庆幸。
若非那小乞丐提醒及时,恐怕远不止这三名乞丐爆了。
轰雷响彻街面,惊起长长短短的尖叫。
不少人蹲下,不少人奔逃,衣袂破风声更是成片而起。
显然在场不少人身负武功,都会轻功。
惊变一起,急忙躲避。
白日初已经带着风沙跃到酒楼二层的屋檐之上。
风沙居高临下,看得还算清楚,倒是松了口气。
连直接挨了炸的那三名乞丐都还能连滚带爬呢!
就算受伤,伤势也极其有限。
说明仅是寻常掌心雷,声响大过威力,也就比爆竹唬人。
离得稍远的绘声、江离离和岳湘仅是闹了个灰头土脸,受惊而已。
风沙心神一定,目光乱扫,寻找先行逃跑的那两名乞丐。
尽管街上一片混乱,还是很快找到了,伸手指点,下令道:“抓回来。”
白日初应声而动,凌空展开白披风。
整个人飘折出一道玄奥难测的弧线。
速度看似不快,偏又转瞬追至一名乞丐身后,还没有带起半点破风声。
待她再度掠起之后,那名乞丐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像一只捕食的白蝙蝠,无声掠过,物尚未来得及反应,已被果腹。
风沙明知是白日初展开的白披风挡住了视线,仍旧不免生出惊异之感。
就在白日初掠远捕捉第二名乞丐的时候,酒楼二楼有人暴喝道:“放!”
风沙就站在二楼的屋檐上,声音正是从他背后响起。
这一惊非同小可。
风沙想也没想,头也未回,直接往侧面的巷子里跳。
人尚在半空,已听得身后传来嗖嗖声。
速度快而不疾,不似箭矢,倒似投掷。
酒楼二楼,并不算高,但凡会一点轻功,未必跳得上去,跳下来肯定不难。
可惜,风沙只是曾经会轻功。当年被废,元气大伤,体质孱弱,无气可提。
说是跳下来,不如说是栽下来。
好在他起码还知道如何泄力,更急忙展开精神异力协助。
要是从二楼摔死,那才叫冤呢!
反应千百倍地加强,周遭一切,包括声音都缓慢起来。
嗖嗖声向酒楼正门那条街远去,目标显然不是他。
风沙循声追望,几个亦如掌心雷的圆筒半空翻动,似乎对准绘声三女方向。
掌心雷慢悠悠飘过去,凌空爆开。非是火光,是一团烟雾,浓烟迅速弥漫。
可惜正在坠落,酒楼墙壁挡住了视线。
风沙只能收回目光,使劲扭动身体,试图摆正下落的姿势。
待双足落地,传来巨力压迫的痛感。
疼得时轮重转,周遭一切倏忽如常。
风沙旋即前翻,以肩接地,以背滚起,连滚了好几圈,肩撞墙上,砰地闷响。
只感到浑身散架,胸腹俱痛。
迷迷糊糊感到有人抓住他的手腕,使劲拉扯他的胳臂。
模模糊糊地看去一眼,好像是刚才发声示警的小乞丐。
略一犹豫,没有反抗。
实际上就他这体格,经此一摔,想反抗也反抗不了了。
小乞丐头前脚后地缩进墙边的乱草,把风沙拉了进去。
风沙勉强转头,发现这里分明是个被乱草遮住的狗洞。
还特么是个破狗洞!
有些砖已损毁,比寻常狗洞大上一些,仅是稍大一些而已。
否则也不会卡住他的脑袋。
小乞丐好像并不知道人被砖头卡住脑袋会疼,一直锲而不舍地往里面拽。
还真的拽进去了!
别说骂人,风沙疼得连想骂人的力气都没了,人尚未过洞,便晕了过去。
就在他被彻底拽入狗洞的那一刻,巷子深处奔来十余名蒙面持剑的白衣少女。
白衣少女分成两列,整齐划一的斜剑纵掠,行疾如飞,身轻如燕,飘似蝶舞。
正是寻真台士女。
不怪她们来得太慢,怪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
从乞丐身上的掌心雷炸响至今,还不到半刻!
风沙从裂颅的疼痛之中硬生生地渴醒。
仿佛宿醉,眩晕、疲劳、困倦、恶心
不止浑身难受,更感疼痛裹缠。
使劲张开眼皮,入目一片漆黑。
下意识拿舌舔唇,嘴唇干硬皱裂,奋力道:“水,水”
尽管用尽了全身力气,发出的声音出奇的微弱。
好在水很快来了。
凑唇咕嘟,竟是十分清凉甘甜,如饮琼浆。
立时鲸吸牛饮,一口灌完,仍嫌不够,挣扎着还要。
如此被灌了三回,好像是三碗。
三碗水下肚,不仅涩滞的神志清醒起来,眼神也迅速亮堂起来。
尽管周遭依旧昏暗,已经可以视物。
喂他水之人,正是那个小乞丐。
小乞丐双手捧着个破碗,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瞳珠黝亮,寸眸剪水,超乎寻常的清澈干净。
小脸虽脏,意态娇春,竟是一个年幼的女孩。
小女孩双手放下破碗,凑近些端详道:“你长得真好看啊!”
风沙哑然失笑。
他生得不丑,但也绝对算不上“真好看”。
恐怕是脏兮兮的乞丐见多了,陡然见到一个干净的,便觉得好看了。
小女孩神态娇憨,眼神真诚天真。
尽管脸上脏兮兮,还是拨人心弦。
风沙与之对视一眼,心颤一下,赶紧转开脸庞,强凝心神,打量四周情景。
这里像是个废弃的地窖。
木制的盖顶烂出了缝隙,透下几束天光,外间应该是白昼。
尽管视野不远,好歹不会睁眼瞎。
以风沙的目力,这不大的地窖自然是一览无余。
地窖阴暗潮湿,角落里铺着些稻草,像是床榻。
旁边并摞着几块木板,上面摆着碗筷碟罐,分明是“餐桌”。
对面的角落里堆着几个破木箱,里面似乎装满了东西。
另一个角落里则搁着水壶木盆和一些杂乱的生活物什。
露着天光的顶盖正下方,留有篝火痕迹,搭建着烤架。
更上方斜搭起“门”字衣架,垂挂着几件衣物和毛巾。
尽管这里简陋且破烂得无以复加,东西码得整整齐齐。
颇有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感觉,甚至还有点小精致。
风沙收回视线,打量周身。
身下铺着稻草,亦如床榻,只是稻草好像更厚实一些。
伸手摸摸,触感略微潮湿。
小女孩伸出小手,在风沙眼前胡乱晃了几下,问道:“你是看不见我么?”
她似乎当真觉得风沙长得好看,视线一直黏着他的脸庞,眼睛闪着星星。
风沙不答反问道:“我睡了多久?”
这丫头虽然脸上脏兮兮,小手却是格外的干净,甚至白嫩如葱花。
尽管衣衫褴褛,瞧着天真烂漫,不乏娴静之姿,一定颇有些出身。
居然是个乞丐,岂不怪哉?
小女孩咬着唇轻轻摇头:“不,不知道呢!”
风沙歪头道:“怎会不知道呢?”
小女孩羞涩道:“我一直照看你,没出去。”
风沙笑道:“我睡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还是一天两天?”
小女孩啊了一声,想了想回道:“一天多罢天黑过一次。”
风沙唔了一声,拿手撑地,用力撑了几下。
非但没能支起身体,右肩头反而剧痛起来。
疼得龇牙咧嘴,额冒冷汗。
小女孩扑上来道:“你肩膀肿了,脚也扭了,没个十天半月,动不得的。”
风沙这才发现自己衣服被扯开半边,露出肿胀发紫的右肩,上面敷着一层烂草。
其中大半随他挺身而掉落到肚子上。双脚更被板子夹了,各绑了几条布条缠紧。
难怪使不上力呢!
小女孩将掉落的烂草小心翼翼地捧起,重新敷上风沙的肩头,笑道:“之前在郊外找了好久才采到这些草药,不能浪费了。”
风沙含笑问道:“你懂药理啊?”
他本就多疑,现在更是满心狐疑。
一群乞丐居然能逼他落单,要说没有人精心设计,打死他他都不信。
这小女孩看似救了他,实际上截断了他与手下的联系,等同于囚禁。
别管给出多合理的解释,恐怕都是精心设计的。
小女孩手上忙碌,嘴上回道:“采药去病坊可以换点吃的啊!”
风沙笑了笑:“倒也说得过去。”
小女孩把烂草在风沙肩头抹实,满意地看了几眼,又盯上了他的脸庞:“等你伤好以后,能不能带我走啊!你都看见了,我会治伤呢!不要月例,只要管饱就行。”
小脸上满是期盼之色,好像写着:我很便宜,我很划算,赶紧要我。
“我身上的钱足够你置一些田产,给自己备上一份丰厚的嫁妆。”
风沙微笑道:“风风光光地嫁人不好吗?你干嘛非要跟我走呢?”
他没有带钱的习惯,吃过几次亏后,绘声总是贴心的给他备上一点。
仅是一点,用来救急,并不够置产。
这是个陷阱,只要反驳,等于承认搜过身。
如果不反驳,那就是故作不知,居心叵测。
起码在他看来,没有第三种可能!
“我,我没有动过你的荷包。”
小女孩眼眶红了,大声道:“不信你自己看看,看看少了什么没有。”
风沙微怔,转念笑道:“就当你没有动过好了,现在你知道了,我又动弹不得。就算你抢了就跑,我也无可奈何。”
“没想到你会这么看我!”
小女孩气愤道:“我不跟你就是了。哼”起身便走。
风沙眼睛一闭,继续躺睡,听之任之。
小女孩顺着晾衣的杆子顶开顶盖,爬出了地窖。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她又爬了下来,回到风沙身边,掏出一个荷叶包。
荷叶包里包着半条煮鱼,只剩头尾有肉,怎么看怎么像别人吃剩下的。
幸好热腾腾冒着气,“色香味俱全”的色与香都还有剩点。
应该是某间酒楼的厨余。
小女孩将半条煮鱼抖到碗里,哼道:“你是自己吃,还是要我喂你吃?”
风沙没做声,就张嘴。
小女孩见他都半死不活了,还一副“本少爷等人伺候”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气鼓鼓地抓起筷子,从鱼尾挑了点鱼肉,就要往他嘴里塞。
风沙偏头避开,撇嘴道:“你好歹先把鱼刺给剔了呀!”
小女孩瞪他一眼,拿筷子往鱼身上恨恨地咄了好几下。
这只是一条很普通的河鱼,鱼腹空了,尾端刺多又细。
把鱼肉和鱼刺分开?不仅费力,还费眼呢!
她忙活了大半天,才把剔光小刺的鱼尾肉拢成一小堆。
风沙饿得要命,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笨手笨脚,磨磨蹭蹭。”
小女孩生气了:“我好不容易讨来,自己都没舍得吃上一口”
风沙啊声长拖,张嘴打断,一副“废话真多,快来喂我”的样子。
瞧着欠揍极了。
小女孩又拿筷子尖戳了几下鱼肉,最终还是乖乖地为他吃。
风沙吃一口便嘀咕一句,无非是嫌弃难吃,又老又腥之类。
小女孩反而不生气了,喂得非常仔细,好像生怕鱼肉中有些没挑干净的细刺。
风沙吃完之后随手抹嘴,笑道:“看你小小年纪,难得有副好脾气。”
尽管心中疑虑深重,还是觉得这丫头好乖啊!
这么乖巧的小丫头确实很容易令人放下戒心。
所以,他的戒心更重了。
“想你一个富家公子”
小女孩头也不抬地收拾碗筷:“不久前还是美酒佳肴,今日却尝残羹冷炙。你发脾气很正常,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似乎透着点同病相怜的意味。
风沙不动声色。好像听出来了,又好像没听出来。
小女孩又道:“看你也没比我大上多少,干嘛老气横秋的。”
风沙展颜问道:“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小女孩双手顿停,垂首道:“原来叫什么不想告诉你,现在你可以叫我小竹。”
风沙追问道:“梅兰竹菊的竹?”
小女孩抬头看他一眼:“竹上之泪的竹。”
风沙吟道:“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凝视道:“看来你身负悲仇,心中有恨呐!”
小竹颤抖一下,收拾好碗筷,飞快地带走。
天色渐昏,小竹讨得晚饭回来,刚掀开地窖的板门,听到
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
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
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
当真声声入耳,字字剜心。
小竹如遭雷击,脑袋倏然蒙昧,神态浑噩,泪如雨下。
眼泪冲开脸上的黑脏,留下了道道白痕。
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
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
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
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小竹瘫坐于窖口,整个人呆了好久,忽然伸手往脸上乱抹几下,钻下了地窖。
风沙恍若无事地躺着,人一动也不动,好像刚才那阵吟唱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他笃定小竹是受人指使,有人派来的,否则哪有那么多巧合?
所以,无论如何都必须要跟在他的身边,否则回去怎么交差?
什么残羹冷炙,悲惨身世,一切的一切无不出自设计。
用以博取同情而已。
小竹默默挨到到风沙身边,取出荷叶包好的半只煮鸭。
看似半只鸭子,其实只剩半副鸭架。
全部抖落到碗里,双手持筷子剔肉。
小花脸瞧着分外滑稽,神情认认真真,剔得仔仔细细。
“青莲居士这首远别离,说得是尧将自己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嫁给了舜。”
风沙轻飘飘道:“传说舜南巡,死于苍梧之野。二妃溺于湘江,神游洞庭之渊,出入潇湘之浦,发问:谁人不言此离苦?”
小竹剔肉的双手颤抖起来,目光随之散碎。
风沙的嗓音低沉缥缈,忽近忽远:“九疑者,九疑山;重瞳者,舜也。九山联绵相似,重瞳孤坟在山中何处?死后竟连坟地都不为人所知,岂不凄凉?”
筷子轻轻一响,掉落于地上,小竹尚在空剔,好像整个人都木了。
“娥皇和女英在洞庭湖畔的竹林之中痛哭,泪水洒到竹子上,留下点点斑痕。”
风沙勉强探出还能动弹的左手,拾起了筷子,随手往衣服上擦了几下:“要问竹上的泪痕何时灭去?苍梧山崩、湘水绝流。”
语毕,将筷子重新塞到了小竹的手里。
小竹突然扔下碗筷,扑伏到他身上,放声痛哭。
风沙木无表情地歪头看着,一时间居然分不出真情假意。
鬼神之眼,洞彻人心。几句话就勾动心弦,把人说哭了。
可是,此哭是否发自真心?
很少人能够让他如此无法确定。
碰上个老狐狸还则罢了,这只是个不大点的小女孩!
风沙定定神,轻轻抚摸小竹的后脑:“人生之悲,莫过于生离死别。飞来横祸,空留余孤,亡地不知,死生不见。飘零不尽,余恸不绝,复仇无望,惶恐无助。”
这些个惨事,其实是他通过“远别离”推测。既然人家想演,他自然配合。
小竹哭得更厉害了,双手也揪得更紧。
硬是透过了衣服揪到了肉,力气奇大。
风沙痛得想叫,神情却似铁铸般温柔。
双瞳幽幽,其中不见半点人气、一丝人情,柔声道:“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小竹痛哭了很久,好像哭尽了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渐渐地收声,沉沉睡去。
直到天明,天光再度透过了盖顶,照亮了地窖。
小竹终于转醒,不敢睁眼,依旧装睡,只是两颊通红发烫。
耳边闻得轻鼾声,这才悄悄地抬头,偷偷地瞄了风沙一眼。
见他尚在熟睡中,稍稍松了口气,蹑手蹑脚地起身。
麻利地收拾好掉落的碗筷和残菜,急不可耐地溜走。
风沙倏然睁眼凝视,直见她爬出了地窖,又复闭上。
他越想获知小竹的来历,越不会直接询问。
定要让小竹自己说出来,他再来判断真假。
小竹这次离开很久,午时之后方才回返。
十分卖力地拎了桶清水下来,帮风沙擦洗。
还带回了一包捣烂的药草,替风沙换药。
从头到尾没有说话,更没有与风沙对上视线。
人看起来颤颤巍巍的,小脸上出现一些淤青。
似乎挨过一顿狠揍。
风沙不动声色地打量。
小竹不时偷瞄他一眼,明显刻意避开他的注视、有意掩盖自己的伤处,眼光闪躲了一阵,终于忍不住道:“我真的没什么事,就是回来的时候,不小心跌了一跤。”
“我只是想问问,今天吃什么。”
风沙一脸不爽道:“昨晚那只鸭子被你弄掉了,直到现在,我可是粒米未进,饿得要死。你就这么照顾病人和客人啊!”
小竹瞪大了眼睛,脸蛋都气红了。
当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非但不关心她,还堂而皇之以客人自居。
明明她才是他的救命恩人,怎么倒像她欠他钱似的,简直岂有此理。
从怀里掏出个荷叶包,往风沙身上一扔,气呼呼道:“你就知道吃。”
风沙左手抓起荷叶包嗅了嗅,撇嘴道:“怎么又是鱼,昨天吃过了。”
居然还挑食?小竹气不打一处来,劈手夺回荷叶包,恼道:“那你不吃啊!”
风沙一脸嫌弃地指指破碗,眼神示意把鱼盛进去,吩咐道:“把刺剔干净。”
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非同一般的欠揍。
小竹气得直跺脚,终究还是跪坐下来,老老实实地给鱼挑刺。
她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听这个坏家伙的话。
可能是因为人家长得好看?身上的味道好闻?又或是一丝不差地说中她的悲痛?
忍不住想到昨晚趴在人家身上哭着睡着,更忍不住忆起那只温柔抚摸她的大手。
脸蛋又不禁红了,低着头不敢抬起。
“我快要饿死了。”
风沙嘟囔道:“让你挑个刺,怎么这么慢。”
这丫头越是乖巧听话,他越是笃定自己的判断。
否则人家凭什么这么忍气吞声?根本说不通啊!
小竹心道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不由自主地全神贯注,加快动作。
总算把刺挑完。
风沙张开嘴,等她喂。
这条鱼比昨天的鱼肉要少,而且好像被捣过似的,鱼肉稀烂。
还是冷的,非常难吃。
风沙一点不剩地吃完了,抹抹嘴掏出个荷包:“买点酒菜,备点干粮药材,再买几件衣服。对了,还要辆马车,没有马车,驴车也行。咱们今晚住店,明天上路。”
小竹接过荷包,下意识地捏了几下,呆呆地看他几眼,眼眶红了,咬唇道:“原来你真带钱了,那你不早点拿出来。你知道为了让你吃上饭,我,我还挨了顿揍。”
昨天她就啃了鱼骨,掉地的鸭子也没舍得丢,否则这一顿揍她未必挺得过来。
风沙一本正经道:“所以尽管难吃的要命,我还不是吃完了?好了,别表功了,要是不想跟我走,现在可以走了,荷包不必还回来,让我躺在这里自生自灭就是。”
小竹气得说不出话来,偏偏心中又莫名其妙地发暖,忽然跺跺脚,扭身去了。
小竹拿着风沙的荷包上了街,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她常去讨饭的那间饭馆买菜。
饭馆很小,就掌柜和伙计两个人张罗。
小竹管掌柜叫黑爷,管店伙计叫白哥。
黑爷是个好心人,经常会给她留些剩菜剩饭,可以勉强填饱肚子。
若非店子实在太小,生意实在不好,养不起那么些人,可能就让她当伙计了。
亦如白哥。白哥之前就是个乞丐。
白哥眼睁睁看着小竹掏出荷包翻出银两,吓得一个激灵,赶紧伸手按了回去。
另一只手则把小竹的后领使劲一拎,提小猫咪似的把她滴溜溜地拎到了门边。
慌里慌张地左右张望几下,转回脸压着嗓子凶道:“你学什么不好,居然学人剪绺。剩菜吃刁了,想进门上桌当大爷?”
小竹双手连摆:“这不是我偷的。”
“捡的也不行,快给人还回去,兴许丢你点赏钱,就算不多,好歹干净。”
白哥正色道:“没赏也别怨,饿了找你白哥我啊!咱们不差那点钱。”
小竹动动唇,想要解释一下,转念又把话吞下肚子。
因为之前示警,她已经挨了一顿狠揍。
如果救人的事漏了风,那就不止挨顿揍了。
白哥又教训了小竹几句。
黑爷咚咚敲响柜台,叫白哥进门招呼客人。
白哥伸长颈子应了一声,冲小竹快速道:“财不露白你知道吗?就你这身打扮,拿着这些银子也花不出去,更没人敢收。遇上黑心的强人,恐怕你连命都保不住!”
走出两步,跨进店门,实在放心不下,扭头叮嘱道:“听白哥的话,哪里来的,哪里回去。越快越好,捏在手上,小心烫死。”
小竹冲白哥鞠了个躬,急忙忙跑了回去,麻溜地下了地窖,把荷包还给风沙。
风沙掌心掂了掂荷包,目光微不可查地闪烁几下,问道:“叫你买的东西呢?”
小竹咬唇道:“我一个小乞丐,拿着这些银子,不敢用,也没人敢收,更怕被人惦记上,还是等你伤好了以后再说罢”
风沙歪头道:“这话是你想的,还是别人教的?”
小竹忙道:“是白哥说的,他人可好了。你这两天吃的鱼就是找他讨的。”
风沙皮笑肉不笑道:“那他还真是个好心人呐”
他把荷包交给小竹,纯粹是一种试探。
一个小乞丐突然拿着一大笔钱张罗一大堆东西,无异于小儿持金过闹市。
被抢都算幸运,很可能要命。
当然,前提是人家真是乞丐。
不出所料,这丫头果然什么都没买,来了个完璧归赵。
小竹使劲点头道:“白哥是好人,黑爷也是好人。”
风沙笑了笑,又把荷包塞回她手里:“那就托这两位好心人给你置办套衣服,顺便梳洗干净,然后再上街采买不就行了?”
想要完璧归赵,还要看他允不允许。
小竹啊了一声,雪白的掌心急拍了几下自己脑门:“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
转念又苦下小脸:“可是白哥认定这荷包是我偷的。丐八爷现在又满大街找你,我哪里敢跟他们透露你在我这儿,那不是害人吗?”
乞丐也有圈子,有圈子就有领头,有领头就有规矩。
丐八爷就是这条街上定规矩的人。
当时,正是丐八爷带手下堵人,围人,扔得大爆竹。
风沙笑而不语,琢磨小竹话里到底几分真、几分假,用意为何。
小竹想了想道:“我看你那时身边跟着几个漂亮的小姐姐,你知不知道她们住在哪里啊!想必她们也着急找你呢!我可以帮你传信嘛!”
眼睛越说越亮,心道早先怎么没想到呢!害她辛苦挑了两天鱼刺。
风沙敛容道:“我不知道她们人在哪里,知道了也不会去找她们。”
小竹愣了愣,奇道:“为什么?”
风沙不答反问:“当时你跟那群乞丐混在一起,知道他们等了多久吗?”
小竹答道:“他们几乎每天傍晚都呆在那儿啊!”
风沙含笑问道:“难道每天还揣着大爆竹不成?”
“那倒不是。晚饭前来了两个人,给了丐八爷一些钱,分了些大爆竹。”
小竹回忆道:“说是帮姐姐吓唬负心的姐夫,然后扮成乞丐混进来,帮忙指认。可是我曾经见过那种大爆竹,可以把人炸伤甚至炸残,绝不止是吓唬而已。”
风沙展颜道:“所以你就出声示警了?”
小竹点头。
风沙冷不丁问道:“你曾经在哪里见过那种大爆竹?还把人炸伤炸残?”
掌心雷这种玩意儿,民间可看不见。
自从遇上解脱门,好像到处都是了。
小竹低下头,不吭声。
风沙并未深究,反而岔话道:“总之,他们是提前准备好的,对不对?”
小竹见他没有刨根问底,不由松了口气,赶紧点头。
“实不相瞒。”
风沙耸肩道:“当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会去哪儿呢!”
他头次来王朝场,人生地不熟,一直是岳湘领路。
逛街只逛了一角而已,却被一群乞丐堵了个正着。
如果没有鬼的话,当真堪比守株待兔,大海捞针。
小竹呆了呆,迟疑道:“你都不知道,丐八爷他们怎么会知道?”
风沙笑了起来,反问道:“你觉得为什么呢?”
小竹忽然会意过来,结巴道:“你是说有人”
风沙伸指比唇,嘘道:“好了,不说了。依我的安排准备就是。”
他才不信对方会放任他与自己人联络。
恐怕地窖附近早已充满了监视。
小竹提到什么丐八爷满大街找他,不就让他老实待着么?
如今他有伤在身,难以动弹,没必要自讨没趣,更没必要撕破脸。
既然人家想玩,他奉陪就是了。
“也是,大宅门哪少得了勾心斗角,从来都是一团乱麻,满地鸡毛。”
小竹叹气道:“当时瞧见你跟她们有说有笑的,我还好生羡慕呢!”
突然对风沙生出同情之心,觉得他好生可怜。
风沙似笑非笑道:“你这丫头对大宅门里的事情熟门熟路的很呐!”
小竹转开脑袋,又不吭声了。
她发现只要自己不想说,人家不会咄咄逼人,这点令她倍感舒服。
风沙催促道:“发什么呆,还不快去呀!记得低调点,小心为上。”
他从来不怕与虎谋皮,甚至喜欢与狼共舞。
脑中已经转过许多念头,打算趁机借力打力,把坏事变成好事了。
小竹觉得他虽然有些霸道,想想人家的处境,也是可以理解的。
感觉骨子里还是挺温柔的一个人,尤其俊逸潇洒长得那么好看!
一念至此,脸又红了,抓紧荷包,赶紧去了。
小竹依风沙所言,梳洗干净,换了身衣服,从街上雇了辆马车。
让车夫把马车赶到地窖附近的巷口。
此时天色已黑,小竹拎着一把灯笼,返回地窖。
风沙第一次见到了小竹的真容。
怎么说呢!面貌还算清秀,就是人太瘦小,看着轻飘飘的没几两肉。
虽然还算不上面黄肌瘦、骨瘦如柴,身体确实单薄,体态十分孱弱。
显然颠沛流离的生活,令她饱受摧残。
风沙瞧在眼里,不禁想到当年的自己。
心弦一动,嗡嗡而鸣,又迅速静若止水。
在他看来,这又是一种巧合。
看来设计之人对他的经历了解甚深。
知道怎么让他心生同情,甚至爱怜。
尽管心中戒备更深,还是忍不住仔细打量。
之前小竹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如今洗涤干净,换了一身朴素的裙装。
年纪并不算太小,应该将近及笄。
只是个头不高,身材太过单薄瘦弱,显得幼小。
举手投足,礼仪良好,动静姿态,优雅合宜,绝非小门小户小家碧玉。
肌肤雪白细腻,眉眼灵动,神态沉稳,气质不俗,妥妥一位大家闺秀。
风沙见惯绝色,小竹的容貌在他看来,仅是尚可入眼,身材不值一提。
尤其脸上挨揍的淤青未消,瞧着有些滑稽。
不过,他毕竟见过小竹乞丐的样子,与当前少女两相对比,难免发愣。
好不容易才通过眉眼、脸型、身材,把两种形貌合二为一。
小竹以为他没认出自己,浅笑道:“不认得了?我是小竹啊!”
还在来得路上,她就很期待这次见面。
见人家果然“惊呆”,不免有些小得意,甚至暗自窃喜,更不乏期盼。
风沙装傻道:“真是你呀!确实没认出来。”
“第一次见到公子,就知道公子定然出身不凡,所以才会大着胆子出声示警。”
小竹敛容福身道:“家中骤逢大变,奴家颠沛流离,吃了太多苦,实在撑不住了。希望公子看在奴家这两天尽心照顾的份上,暂时容留。不求富贵,只求温饱。”
神态语气真诚,说话更十分直接。
身体微微发颤,强撑着福身不起。
“你倒是坦诚。”
风沙凝视道:“如果当时你发现那些乞丐埋伏的只是寻常人,还会不会示警?”
这丫头看着青涩,其实有着远超年龄的成熟。
目标明确,行事果敢,敢想敢干,颇为利落。
令人有种面对竹叶青蛇的感觉,翠嫩却危险。
小竹毕竟体弱,一直福身不起,有些撑不住了,勉强道:“既然分发了大爆竹,他们埋伏的肯定不会是一般人。”
“有道理。”风沙见她颤抖愈发厉害:“别蹲着了,快起来吧!”
他对小竹戒备甚深,本想刁难一下,想想还算了。
心知自己因为经历的关系,对孱弱的小竹多少会有些感同身受。
很难硬下心肠惩罚,起码不想体罚。
小竹咬唇看着风沙,依旧福身不动,只是更加颤抖,楚楚可怜。
“不管怎么说,你都救了我。”
风沙同意道:“既然想跟着我,那就跟着罢!”
小竹这才挺身,问道:“还不知道公子尊姓大名,奴家往后该如何称呼?”
风沙回道:“叫公子即可,我还是叫你小竹。”
小竹郑重唤了声公子,凑近些俯身道:“马车候在外面,奴家扶你上去。”
风沙从二楼跌下来,肩伤内伤其实都不算重,就是双腿受伤,不良于行。
小竹废了好大力气才把他吊出地窖,人累得不行。
她似乎很担心把裙子弄脏,小心翼翼地撩高裙摆,光腿跪坐在地上喘气。
灯笼随手扔在旁边。
以她的经历,再是大家闺秀也没有那么讲究了。
风沙瘫在地上,坐不起来。这一番折腾,伤处很疼,同样大口大口喘气。
小竹在他面前露了腿脚,难免害羞,红着脸道:“弄脏裙子,行事不便。”
换上了新衣服,就好像穿回了约束,仿佛回到从前一样,要守种种规矩。
奈何实在太累,脸皮更比以往厚实,赶紧给自己找了个不顾形象的借口。
风沙笑而不语,觉得她这是故意勾引自己。
心道就这?确实白嫩匀称,但也仅此而已。
仅扫了一眼便转开了视线。
小竹见风沙非礼勿视,脸蛋上红晕稍减变薄。
前天遇上风沙的时候,看他身边跟着好几个美人,还以为是个风流公子。
没想到挺正派的。
风沙抛下小竹不理,迅速打量周遭的环境。
杂草丛生,像是个废弃的小院。
地窖的盖口似乎特意做些掩饰。
尤其目下天黑,行到近处也很难发现,除非直接踩到顶盖上面。
感觉是一座大宅的一角小院。
墙那边就是出事的酒楼,如今灯火通明,与这里仅隔着一条街。
小竹安慰道:“这是怡清园的禁地,怡清园的主人是岳阳帮帮主的妹夫,外人根本不敢进来,园子里的人不会进来。很安全的,我住了这么久,从来没有人来过!”
她见风沙四下张望,以为风沙担心这里不安全。
风沙心中一动,随口道:“你对岳阳帮这么熟悉啊!居然连这层关系都知道。”
难怪岳湘当时领他到那座酒楼吃饭,原来附近有岳家亲戚的园子,方便照应。
小竹微怔,旋即解释道:“段爷是王朝场的头面人物,他家的园子谁不知道?”
她不解释还好,这一着急解释,风沙反而留上了心,笑了笑道:“说得也是。”
既然这位段爷的园子在王朝场无人不知、没人敢闯,小竹凭什么敢住进来?
除非早就知道这座园子和这处禁地的情况,所以才会安心住下。
进而说明小竹跟岳阳帮,甚至跟岳家的关系很近。
小竹显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抬起风沙的胳臂道:“走,带你出去。”
就这么半扛半拖,把风沙弄到了墙边,然后拨开杂草,把人往墙角里塞。
风沙定睛一瞅,杂草掩着一个破损的狗洞,苦笑道:“这是我进来的地方?”
“当初事急从权,还请公子恕罪。”
小竹挤出个笑脸:“这院子早就封了,没别的地方可以出入,将就一下嘛!”
风沙心道不将就还能怎样?只能苦着脸点头,再钻一次狗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