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山岛,云梦别院,议事厅。
风大坐上首,巧妍坐下首。
诺大的议事厅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当初绘影毫不犹豫把信给发了,虽然她被调离江陵,却能留在主人身边侍奉,还委以重任,其他人呢?”
巧妍冷冷道:“授衣被赶去南唐,马玉怜被迫留在江城,初云被安到武从灵身边。现在只剩孟家姐妹,一外一内,足以遮天。”
在她看来,身为主人的贴身侍婢,被主人从身边调走,等同于惩罚。
风大本来就不善言辞,巧妍这番话更令他张不开嘴。
巧妍给孟凡生了一对儿女,跟绘影和绘声乃是亲戚。
所以,巧妍此等态度极具分量。
“自从绘影筹备传火司,陆陆续续从君山调走了多少骨干?大首领你辛辛苦苦培养的秘营精锐被一扫而空。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君山现在就是个空架子!”
巧妍认为绘影和绘声的权力实在太大了。
尤其还一内一外,乃是取祸之道。
风大脸上的伤疤使劲抽搐,肉眼可见的心疼。
他确实怀疑当初绘影给主人发信举报内奸的真实用心。
因为孟家姐妹确实是最大的获利者。
“君山现在别说制约君山舰队,连看都只能雾里看花。”
巧妍轻哼一声:“的确,最近关于海冬青的传言很多,可是海冬青自己振振有词,咱们如何判断孰真孰假?”
风大默不吭声。
其实归根结底源于君山被掏空,没有足够的实力对君山舰队做出任何制约。
拿海冬青毫无办法。
好在君山岛的防御建筑机关完成大半,起码外围修造完毕,自保不成问题。
这也意味他和巧妍轻易不敢离岛,以免给人可趁之机。
“这一封信发给主人,后果实难预料。”
巧妍缓和语气,语重心长道:“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大首领不可不察。”
“你说的都对。可是你查了这么久,什么都没能查实。”
风大哑声道:“总不能等主人到了君山,再来发信吧?你现在到底查到些什么?如此谨慎,对我都讳莫如深?若再说不出个一二三,休怪我独断专行。”
他心知自己不善勾心斗角、阴谋诡计,所以这方面特别倚重巧妍。
可是巧妍拖得实在太久,久到他失去了耐心。
风大发了狠话,巧妍根本扛不住,没奈何道:“好像有人找到海冬青的家人,并且以此要挟其就范。至于她是否受制,还仅是虚与委蛇,目前无法判断。”
风大勃然大怒,豁然起身,怒指道:“你就听之任之,不管不顾了?”
他一发飙,云本真当面都得打怵,何况巧妍。
“情势着实复杂。”
巧妍赶紧跪下,垂首道:“大首领莫急,先听我说。”
略一沉吟,快速道:“海冬青本是辰流犯官之后,被罚没为奴,分到柔公主府,后来被柔公主送给主人,之后成为伏少的亲信侍女,直到派她来主持君山舰队。”
这一下就扯出了柔公主和伏剑。
风大不由闭嘴,人也缓缓入座。
“再后来如何,大首领应该知道。主人亲授后汉书,教她班梁列传。”
巧妍抬起头,继续道:“主人还请韩先生代为照拂。眷顾之意,简直不加掩饰。我怎敢深入查她?没有十足的把握,更不敢下什么定论。”
风大脸色和缓,叹道:“确实难为你了。”
孟凡是韩晶的弟子,跟海冬青算是同门。
要巧妍顶着这层关系彻查海冬青,确实为难。
转念又道:“到底是谁这么大胆,居然敢要挟海冬青?当我君山无人了!”
“想要拿家人要挟海冬青,前提是能查到她的出身来历,并找到她的亲眷。大首领应该知道,这当真很不容易。毕竟是十几年前的事,男丁死光,女眷罚没为奴。”
巧妍叹气道:“能活到今天的剩不下几个。又仅是一介犯官,不像孟家颇有来历,加上人事变迁,知情人所剩无几。在辰流没有足够庞大的势力,不可能做到。”
风大若有所思:“也就是说不出四灵和隐谷,更有可能是四灵?”
“所以这封给主人的信应该怎样写?目前只知道海冬青可能受到胁迫。辰流那边的调查一直在进行,至今未曾回复,我什么都不能确定。”
巧妍幽幽道:“上次绘影那封不确定的告状信牵扯到初云、授衣和马玉怜,结果是什么?这次牵扯到柔公主、韩先生和伏少。我有几个胆子敢写这封信?”
“这件事君山绝不能坐视不理。”
风大摇头道:“我要立刻见到海冬青,让她给我讲个清楚明白。”
巧妍就怕他这样直来直去,忙劝阻道:“无凭无据,她若死活不承认,又能奈她何?不仅有可能打草惊蛇,更有可能把她直接推往对面。”
“她敢!我召她上岛。”
风大冷冷道:“在这君山岛上,我风大还是说了算的。”
“如果她推脱不来呢?如果她派舰队围住君山呢!就算她本人没这个意思,会不会有人打着她的旗帜帮她围?”
巧妍有些急了:“一旦陷入对峙,稍有不慎,岂非遂了某些人的心愿?说不定人家正等着这个机会呢!事若至此,哪还有面目去见主人?”
风大气恼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怎么行?”
“只有等。我们没有给主人发信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巧妍沉声道:“主人一直收不到我们的信一定会警惕,警惕就会派人先行暗查,再怎么暗查也一定会生出波澜,我们只要盯住这些波澜,必要时候全力协助就行。”
“我依你之言,按信不发已半月有余。可是,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
风大冷静下来,凝视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相信你忠诚主人远大过忠诚自己的夫君,但也没有那么相信。任凭你舌绽莲花,休想再说服我按下不发。”
“唐律疏议有载,奴婢、部曲,身系于主;奴婢贱人,律比畜产。”
巧妍笑了笑:“我就是贱人。我的孩子,我孩子的孩子,世世代代都是。说是等同于畜牲,其实哪里比得上畜牲”
风大听她岔话,本还有些不耐,听到这里,安静下来。
弓弩卫就是主人的部曲,剑侍都是主人的奴婢。
他是部曲的首领,剑侍首领是云本真。
“孟凡说他能帮我脱出贱籍。我知道他八成是在骗我,可是我连想都没想就从了。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我都愿意拿自己的一切赌上一次。”
巧妍的嘴角勾出一抹讥嘲,不知是笑孟凡还是笑自己:“他果然是在骗我。”
风大听得直摇头。
孟凡这小子确实害人不浅。
“我是贱人。玄震和玄霁不是。”
巧妍那对俏目忽然放出了光彩,笑容异常明媚:“他俩的名字是主人取的。”
风大沉默少许,缓缓道:“你最近辛苦点,时刻盯着岳州和洞庭。有什么情况立刻报知,我会全力支持。要人要物,要什么给什么。务必尽快查清,给主人发信。”
巧妍应道:“是。”
江心洲上,已不见燃火,残垣断壁,仍在冒烟。
一队队乡兵纵横往来,收敛船骸、兵甲与伏尸。
江心洲侧,江水仍清,江流带走了水战的痕迹。
一艘客船缓缓驶过。
两名老者一前一后立于船头,注视着江心洲上。
靠后的老者轻声低语,头前的老者却默然无声
直到客船驶过此洲,头前老者方才叹道:“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嘛?”
“我已派人查过痕迹,竟是一人所为,连楚南翔都未能发出一剑。”
靠后老者苦笑道:“他身边有此功力者,必是青娥仙子。实在没料到青娥仙子居然会亲自出手,致十八名高手未立寸功便即折损。过错全部在我,望总执事责罚。”
两人正是东鸟总执事和绝先生。
绝先生一直尾随在顺风号下游不远处,东鸟总执事则是刚刚才到,与之会面。
东鸟总执事摇头道:“错不在你,怪我没说清楚。”
绝先生微怔,不解道:“总执事这是何意?”
他之所以派惊寒门飞剑客去对付风沙的手下,正是因为风沙乃是四灵高层。
四灵严禁内斗,要是派玄武卫出手,一旦被捕暴露了身份,那就是大麻烦。
听总执事的意思,莫非还有他不清楚的禁忌?
东鸟总执事叹道:“你知道他是前四灵少主,那也该知道四灵少主就是墨修。”
绝先生立时紧张起来,谨慎道:“我的确有所猜测,也仅限于猜测。我跟他见面次数不多,他从来没有当面显示显露。”
关于四灵少主的种种,在四灵内部是个非常禁忌的话题。
仅“前四灵少主”五个字,就足以让四灵中人噤若寒蝉,谁都不敢轻易谈论。
“少主”怎么变成“前少主”的,用膝盖想都知道这是个可以谈死人的话题。
东鸟总执事轻声问道:“你当真知道墨修意味着什么吗?”
绝先生纵然知道什么也不敢说知道,何况他确实所知不多,自然赶紧装哑巴。
东鸟总执事侧脸瞟他一眼,缓缓道:“墨门乃圣门主脉,历代墨修都是圣门魁首,不是所谓圣帝就是所谓圣王。当然,江湖上、武林中都称之为邪帝或者邪王。”
其实他对魔门的了解不算太多,毕竟魔门行事之诡秘,毫不逊色四灵。
并不清楚风沙这一代墨修其实跟魔门关系不大。
不过,毕竟是往昔同道,香火情还是非常浓的。
尤其墨修大腿粗,要是想当魁首,魔门十道保管求之不得。
连东鸟总执事对魔门都所知不多,绝先生那就更不清楚了。
身为东鸟四灵的高层,他向来不太在乎江湖武林中事。
有事用之,无事忘之。跟他不是一个层次的。
所以一听便“啊”出声来,有些懵逼。
“你居然派武林高手去对付圣门魁首?”
东鸟总执事的神情语气明显有些古怪:“你今天派十八个过去,信不信他明天找八十个过来?幸亏没能得手,否则你将会惹上大麻烦。”
绝先生有些傻眼,兀自不敢相信。
风沙他最清楚不过,体质弱到恨不能一阵风就倒,居然会是魔门魁首?
说出去谁会信呐!
“隐谷乃正道魁首,青娥仙子身为隐谷代言行走,更是道门寻真台传人,寻真台乃是衡潭武林之首,更是衡山诸多武林门派之首,包括衡山回雁峰惊寒门。”
东鸟总执事叹气道:“我让惊寒门剑客到你身边,其实是担心他派人刺杀你!”
惊寒门与寻真台同在衡山颇有些渊源,听说与魔门中人也有些香火情。
他担心风沙派武林高手行刺,所以才会派惊寒门的飞剑客保护绝先生。
结果绝先生居然把这些飞剑客当成杀手用了,还是派去杀风沙的手下。
简直无语。
绝先生脸皮有些发白,干笑道:“有劳总执事挂怀,我身边有玄武卫保护,每一个都不逊武林高手,加有劲弩军阵,区区武林之士,应该还伤不了我。”
“大小武林门派都与百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亦不乏上古遗脉。总体上,受到百家压制,不敢随便扩张势力。然而,其中亦有超凡绝技,绝不会逊色于百家。”
东鸟总执事道:“比如圣门之日月门,就是百家之易门。你不会以为易门还对付不了一些玄武卫吧?惧于四灵威势,动得了也不敢动,有人撑腰那就不一样了。”
绝先生终于笑不出来了。
天下魔门十道,分为三门七派,日月门仅是三门之一。
没想到就这么有来头。
易门身为百家,厉害的可不仅是高手。
玄武卫有劲弩军阵,人家亦有杀阵符法,厉害着呢!
魔门十道!风沙随便号动一下,杀他岂不是跟玩儿似的?
“青娥仙子身份贵重,除非直接危害风沙性命,否则轻易不会出手。昨夜之事,当另有高手。你别管了,这件事我会设法摆平。”
东鸟总执事转过身,拍了拍绝先生的肩膀:“往后定要牢记,对付他只能以势压之,千万不要动什么旁门左道的心思。因为墨修就是旁门之魁、左道之首。”
顺风号,风沙书房。
琼芝和琼仙过来乞求风沙放过刘公子。
两女求人的方式非常女人。
风沙当然毫不犹豫地拒绝。
他又不缺女人,何况永宁就在隔壁卧室呢!
以永宁的武功,舱壁跟薄纱没有任何区别。
他可不想让永宁耳闻目睹。
风沙越是拒绝,两女越是害怕。
终于抖出了一些真心话。
当今大越王杀兄篡位,实在太过荒淫残暴。
总共十八个兄弟,三个早死,剩下十五个全被他宰了。
几乎自己把自己家灭了族。
甚至将侄女尽数没入后宫。
被诛杀的臣民更不可计数。
正因为得位不正,杀人太多,根本信不过大臣,只宠幸宦官和宫婢。
琼仙其实就是大越王的宫婢。
风沙实在忍不住好奇,问道:“你跟他们父子俩?”
琼仙立时点头,见他对这个感兴趣,还要再说细节。
风沙吓得直摆手,心道如此父亲,难怪刘公子如此荒唐。
琼仙只好作罢,继续说刘公子也只信任宦官和女官。
臣属必须自宫才会被进用。
尤其对她师傅深信不疑,无论大小事都先行要问过。
又介绍她师傅是一名女巫,名叫樊胡子。
听名字就像是旁门左道。
不过,刘公子身边的人,无一例外全都是樊胡子的人。
风沙的眼睛越听越亮,当场表示愿意全力支持樊胡子。
大家合力帮助刘公子成为大越王。
绝先生乘坐的客船驶过江心洲不久,收到前方信报,距离顺风号太近了。
再不放缓船速,将会追上。
这只能说明,本就慢腾腾的顺风号居然又减速了。
绝先生好生无语,一面在心里咒骂,一面下令减速。
东鸟总执事反对道:“不必减速,加速超过去。”
绝先生微怔,问道:“敢问总执事,这是为何?”
“洞庭那边已经乱了,只等风沙入网,所以他越快到越好,免得夜长梦多。”
东鸟总执事沉声道:“不过,我突然想到一个漏洞,这个漏洞一定要尽快补上,否则很可能功败垂成,所以我立马赶来见你。”
绝先生迫不及待地问道:“还有什么漏洞?”
他就知道总执事绝不会无缘无故跑来找他。
八成是对他不放心,担心他又被风沙坑了。
奈何事实如此,他确实玩不过人家。
几次三番想让风沙加速,结果这小子特么属狗的,鼻子实在太灵了。
好像嗅到了危险,居然越来越慢。
东鸟总执事道:“君山舰队起码有三成战船出了洞庭往下游扎寨,如果被风沙一路统合怎么办?到时他带着近百艘战船去到洞庭,什么罗网也网不住这么大条鱼。”
“这,这不太可能吧!”
绝先生迟疑道:“派来下游的舰队,不止原武平军水师,各派系都有这么个大杂烩,想要统合,数以月计,他再怎么磨蹭,总不可能磨蹭几个月吧?”
风沙事务繁多,单纯为了与周峰会面就不可能拖这么久。
如果能把风沙拖住几个月,很多人做梦都能笑醒。
比如总执事就将拥有足够的时间让东鸟的形势彻底翻盘。
可是统合舰队,绝非易事。需要消耗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别人或许不可能,他则未必。从东鸟到南唐,再从南唐到北周,他干了多少不可能的事?我翻过最近两年所有与他有关的情报,整整两大箱子。”
东鸟总执事叹了口气:“他活活坑了两箱子人,我就没见他吃过亏。他好像总能预感到危险存在,还总能化危为机,借力打力,硬生生反坑回去。”
绝先生听得感同身受,忍不住苦笑道:“总执事虑得是,小心无大错。”
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问道:“莫不是想抢在他前面先行收拢舰队?”
这就叫走风沙的路,让风沙无路可走。
“不错。”
东鸟总执事笑了起来:“这件事我没法出面,你也不能直接出面,推个合适的人在前面,跟他抢时间。”
“妙!当真妙极。”
绝先生笑赞道:“这下他慢不行,快也不行。慢则无力可借,快则自投罗网。”
难怪总执事这么急匆匆赶来呢!
这一来,就可以跟他兵分两路。
光凭乱拳都能把风沙打得欲生欲死。
“如果我所料不错,他应该会在长山水寨逗留几天。果真如此的话,那就足以说明他确实有收拢舰队的打算。”
东鸟总执事捋须道:“我来得路上已经沿途安排拖延事宜,包括长山水寨附近。你要先行一步,把散落的筹码全部扫光。我亲自跟着他。”
他跟风沙一样,都还想给彼此留有些余地,并不想将帅直面。
然而,绝先生对上风沙,实在不可能同时兼顾两边。
事实证明,连单纯拖延都没有成功。
所以,他必须亲临前线,打算亲自主持了。
绝先生忽然露出犹豫之色,迟疑道:“好不容易才迫使海冬青把舰队派出洞庭,让她无法整合。单纯带回去,后果难料。”
东鸟总执事摆手道:“海冬青已在彀中,虽然现在还倔着,量她也撑不了多久,至少不敢明目张胆破坏布局,不足为虑。”
绝先生拜道:“总执事算无遗策,风沙这次决计逃不出您的掌心。”
顺风号当然是要过七夕的,大家一大早就开始在船上各处张灯结彩。
撤离水寨有诸多事务需要忙碌,还要等上游巡逻船队归寨之后整编。
这么好的借口,可以顺理成章地拖延行程。
于是,风沙决定在长山水寨至少泊停三天。
愿意呆在船上也行,愿意下船游逛也好,反正随意。
解表和刘公子显然不愿意下船,所以七夕晚宴还是开在顺风号顶层甲板上。
郭青娥今天难得没有修炼,甚至还主动提议下船逛逛。
风沙自然很高兴,硬是起了个大早,还叫宫天雪、伏剑和秦夜一起下船游玩。
结果刚出水寨,宫天雪和秦夜就找借口往另一边溜了。
那边明显有山有水景致更佳。
风沙笑骂两句,换了个放向。
伏剑今天连一个随从都没带,虽仍着劲服,难得是身女装。
也非一身艳红,而是白中缀红,雪花红梅,瞧着素雅静。
手上拎着把剑,又平添了几分英气,分外娇娆。
管郭青娥一口一个婶婶,管风沙一口一个风叔。
她特意如此改口,似乎是担心郭青娥误会什么。
风沙带上了绘声,郭青娥带着东果。
绘声负着包裹,东果提着食盒。
一行五人,有说有笑,慢慢踱上山头。
主要是风沙在说,伏剑在笑。
上到山头之后,一时沉默下来。
山头北面是长江。
山头西面是军营大寨,一条汇入长江的小支流将大寨一分为二。
近长江,水门处,正是目下的长山水寨,只占着大寨很小一块。
与空阔的大寨相比,显得毫不起眼。
东面山头的下方不远,是一座小镇。
正值上午,白日昭昭,镇内外毫无生人气息。
冷清凄凉,空旷静寂,断瓦残垣,杂草丛生。
看情形,荒废的时间应该不算太久。
房舍屋门大开,门窗破损,街道上凌乱之极。
明明朗朗晴空,烈日当头,却阴风滚滚,冤意怨气,浓到扑面。
分明是座死镇,更像一座鬼镇。
风沙早就知道武平军扎营附近恐怕不合适郊游,但也没料到军寨边上就有镇落。
镇上并无明显的战斗痕迹,亦无尸骨。
不过,武平军就崩在旁边,附近居民的下场可想而知。
只是军队太过效率,所过之处,如群蚁覆兽,血肉尽噬,徒留白骨。
好在绘声带了熏香,东果带了酒食。
风沙设了个简陋的祭坛,遥相祭奠。
郭青娥忽然转目一侧,启唇道:“既然来了,就出来吧!”
伏剑、绘声和东果立时警惕起来。
三女顺着郭青娥的视线,盯上了十丈外侧上方一个灌木茂密的小山包。
除了风摇枝晃,没有半点动静。
伏剑提剑,欲去查看。
郭青娥轻轻摇了摇头。
伏剑便不再理会,眼神示意绘声留意。
风沙面视空镇,手撩香雾唱道:“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从女。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正在这时,李含章一个跟头翻出来,满脸怒容,呵斥道:“你还有心情唱歌!”
陡然一眼正视郭青娥,见她秀美绝伦的玉容静如止水,美丽的眼眸空灵深邃,不染半点俗意,柔声细语令人如沐晨风,情绪竟是受到某种不可言表的感染。
不由自主地平静安宁下来。
伏剑一见是李含章,立时平眉按剑。
绘声跳出来道:“唱便唱了,关你何事!”
李含章冷笑道:“换个地方随你唱歌跳舞,在这里就是不行。”
绘声怒道:“凭什么,这里是你家”
郭青娥抬手制止,面向李含章,轻声道:“外子所唱屈原九歌之大司命,九歌乃是祭祀之歌,大司命乃是寿夭之神,主知生死。少侠切莫误会。”
李含章受其容光所慑,本有些发呆,闻言回神,啊了一声,脸面腾地红了,呐呐道:“我,我还以为,那个,那个”
风沙唱些什么,他根本听不懂。
想到顺风号上张灯结彩,庆祝七夕,他先入为主认定风沙是在娱乐。
面对着这惨遭屠戮的小镇,太不合时宜。
也怪风沙动作太静,不像祭祀之巫舞。
如果噼里啪啦一阵乱抖,他也不会误会。
李含章转念回神,心道:“她说外子?”
脸上露出完全不能置信的表情。
在他眼中,风沙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男人。
眼前这名绝色少女却是个超凡出尘的仙子。
他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两人竟是夫妻这件事。
甚至觉得这样的丽人,不应该属于人间。
怎么可能与人成婚?
郭青娥柔声道:“既然来了,那便一起罢。”
李含章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又实在忍不住看了风沙一眼,心道:“有妻如此,你怎么还会那么好色?”
他何止无法接受,甚至无法理解。
风沙不理他,自顾自唱完大司命。
绘声和东果则忙着铺开餐布,摆上坐席。
风沙收声之后,招呼大家席地而坐。
李含章犹豫少许,跟着入座。
风沙问李含章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李含章不太想搭理他,然而看了郭青娥一眼,还是简略答道:“当初我曾随武平军在长山扎营,就是从这儿离开的。”
这座山头乃是离开长山军寨的必经之路,所以路上有废弃的哨寨,曾经扼守。
李含章转目注视小镇,幽幽道:“此镇名为鲇渎,盛产鲇鱼。我以前因公来过几次,结识了一个朋友,他有个妹妹叫鱼香,烤的鲇鱼又肥又香”
神色黯然,说话哽咽。
风沙恍然。
李含章显然是想去镇上祭奠故友,正巧跟他们同路,于是撞上了。
正因为有故友亡在此镇,难怪误会发火。
尤其这小子认识伏剑,居然还敢跳出来,刚才就差指着鼻子骂了。
真是讲义气到不怕死啊!
李含章叹了口气,起身行礼道:“感谢诸位祭祀亡魂。我还有事在身,告辞。”
风沙跟着起身,抱拳道:“不送。”目送李含章跳下山头,飞掠去小镇。
好好的七夕,硬是变成了中元。
他心里难免不快。
想要换个方向,奈何北面长江,西面营寨,东面鬼镇,宫天雪和秦夜去了南边。
他不想去搅扰。
想了想,决定也去镇上逛逛好了。
鲇渎镇很小,身在其中又觉得很大。
空旷的街上空无一人,入目杂草丛生,街边摊贩凌乱。
被茂草所掩盖的道上车辙却异常齐整,毫无踏乱痕迹。
大街两侧的房舍十分完整,损毁的多半是房门。
透过破门残窗,沿街的商铺里面乱得一塌糊涂。
像是遭受了彻底哄抢,连地砖都扒开翻过那种。
踏着杂草沿街走来,周遭阴气很重,倍感压抑。
无论街上还是房内,并未见着任何尸体。
视线不可见处,好像隐蔽着很多双眼睛,正在放肆窥探。
一道一道不知发自于何处的目光。明明无形,仿佛有质。
扫得人心里发毛,后颈颤栗。
风沙刚踏入小镇便发现异常,向郭青娥低声道:“还是回去好了?”
郭青娥摇头道:“你既已祭祀,我应当炼度。”
炼者,真水真火,交炼亡魂;度者,修斋行道,拔度幽魂。
风沙略一犹豫,转向伏剑道:“我们往东,寻处水井,井水越清越好。”
伏剑点头,纵身跃上屋顶,往东边张望少许,跃下来指道:“先去那儿看看。”
一行人随着她过了一条街,转进一间三重院落,显然是镇上大户。
院中就有一口水井。
绘声和东果合力摇辘取水,结果捞上一具女尸,明显在井里泡了很久。
两女脸都吓白了。
风沙只好换了一家,就在隔壁,也是一家大户,院中也有水井。
两女硬着头皮再度摇辘,结果捞上不止一具女尸。
准确说是一具女尸,外加明显不属于这具女尸的一条胳臂和一条腿。
风沙觉得再换上几家,情况恐怕差不多,于是决定留下。
反正井水打上来也不是为了喝的,让绘声和东果打上井水滤过之后烧开。
取来个木盒盛之备用,还让两女寻来薪炭,以铜盆盛之。
他则以炭为笔,寻布为纸,一写水池、一写火沼,又搭了个简陋的法坛。
郭青娥一直都在闭目调息,伏剑仗剑于后护法。
就这么默息至午时,忽然扬手一招,飞符化火,投入炭盆中,火光爆燃。
院中莫明起风,盒中井水激荡,炭烟笔直冲天。
突然有人高喝一声:“妖人!尔敢!”中气十足,颇为洪亮。
随着话音一落,院外传来嘈杂且凌乱的脚步声。
一大群衣衫褴褛之人疯狂涌进院中,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一个个面黄肌瘦,看着就十分肮脏,手中拿着各种工具做武器。
柴刀斧子、叉杆棍子,甚至还有椅腿竹竿什么的。
目中充斥着怒火,似乎想要吞人,更是呵斥吼骂不停。
叽叽呱呱混在一起听不大清楚。
好像在骂妖人邪修什么什么的。
伏剑一开始还吓了一跳,见状镇定下来。
不过是些平民,对她没有什么威胁。
以她的武功,再多上十倍她都不怕。
绘声和东果已然护在主人和夫人身侧。
她们并没有携带长刃,各从袖中抽出了一把匕首。
一个灰袍道人排众而出。
诸人瞬间安静下来,成片跪拜,叩称上师。
灰袍道人视线扫过伏剑、绘声和东果的容颜,眼睛越看越亮。
好不容易定下神,伸手指道:“这便是妖人以亡魂丧尸祭炼而成的精魅,看似天人,其实只是披着尸皮的脓鬼。不信你们看,那第四具正在祭炼”
诸人抬头一看,正好看见绘声和东果从井里捞出的女尸。
满院顿时轰然嗡响。
风沙饶有兴致地歪头看着。
郭青娥依旧一动不动,诵经炼度亡魂。
绘声很生气,但不作声。
东果很冷漠,充耳不闻。
唯有伏剑气得脸都红了,极力辩解。
之所以动嘴没动剑,是因为这群人明显是受到蛊惑的百姓。
应该是逃过一劫的鲇渎镇居民。
无论帮规,还是江湖道义,亦或是风少,绝对不会允许她对平民大打出手。
何况还是一群难民。
她可以把一个敌对的帮会从上到下杀个干干净净。
然而,面对一群平民,就算刀斧加身,她也只能摸摸鼻子走人,顶多驱离。
总之,对面全是谩骂指责,痛哭痛斥,根本无人理会伏剑说些什么。
灰袍道人将手凌空一按,诸人便安静下来。
零星人等伏身叩拜,恳请上师杀妖伏魔,为他们报仇什么的。
灰袍道人得意洋洋道:“兀那妖孽,还不束手就擒,乖乖随本上师回坛,度化尔等,否则定让尔等灰飞烟灭。”
风沙听到“回坛”二字的时候,眼神一凝,幽幽闪芒。
郭青娥不知何时睁开美目,与他相视一眼。
伏剑见灰袍道人色眯眯地盯着自己打量,将剑一扬,准备取其狗命。
她不敢杀百姓,可不会顾忌杀个把妖道。
灰袍道人非常敏锐,同时将手一招,往前一指,喝道:“呔!五雷轰顶。”
人群后面嗖嗖扔出几个圆筒状的玩意,看着像大爆竹。
圆筒半空炸开,如同闷雷阵阵,震得人耳嗡脑鸣,同时炸开一圈白雾。
不过,雷声大、雨点小,三女也只是吓了一跳。
旋即各展剑匕,想要把白雾驱散开来。
奈何白雾无形,仍凭劲搅,终究无法尽数避开。
伏剑嗅了一下心知不好,这炸开得分明是迷雾。
赶紧以袖遮掩口鼻。
白雾并非粉尘,更像水雾,很快便纷纷落地,澄彻一清。
绘声和东果都好似醉酒般摇摇晃晃,瞳孔时缩时松,想要凝神,偏又散开那种。
伏剑恍若无事,只是眼神更冷,并且扬起了剑尖。
风沙早在圆筒抛出的第一时间便站到了郭青娥的身侧。
也就听了几声震响,连一丝白雾都未能侵入周身。
毫无影响。
诸人见几人居然没倒,不由瞠目结舌。
上师这招五雷轰顶,什么强人妖怪都会当场倒地。
这三个女人看着娇柔,居然立住了没倒?什么精魅这么厉害?
“尔等毕竟是附近各镇冤魂凝聚所化,本上师上体天心,不忍亟灭。”
灰袍道人含笑道:“若是束手就伏,尚可随本上师回坛,度净怨气,未尝不可再修来世,待到祭出九天神火雷,神雷激发,天火漫空,尔等妖孽必定神魂俱灭。”
诸人纷纷恍然,原来不是精魅太厉害,而是上师心怀慈悲。
这时,灰袍道人伸手往旁一指。
后方人群中又扔出一个更粗的圆筒,啪地一下,砸入东侧窗户。
又是砰地一声闷雷炸响,门窗尽数吐火,墙体簌簌,房瓦掉落。
连地面都震动起来。
风沙脸色微变。
刚才那几个圆筒炸开声大,确实吓人,仅是吓人而已。
不过是大点的爆竹,就算被直接砸中,至多受点小伤。
也就唬唬寻常百姓。
威力主要在炸开的迷药上。
顶多对付一下毫无防备的江湖人士。
就算着道也不会那么快倒下,撑到逃走不成问题。
如今这一下的威力却远远超出民间的范畴,已经与军械不相上下。
可以直接炸死人了。
以伏剑的武功,若不在爆炸前逃离,一样挡不住炸开飞溅的烈火。
死则未必,受伤难免,甚至毁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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