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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回 年帅痴奉召进京来 张相智笑谈夺兵权
雍正皇帝全文阅读作者:二月河加入书架
    十月初九年羹尧带着他的扈从回到了北京。

    他其实并不想回来九爷和他商量的事情还没有一点眉目他怎么能半途而废呢?所以他想尽了办法一再拖延着。先是奏请皇上要“稍延几日”说他要在西宁处理大军越冬事宜。皇上立刻了谕旨说“召尔进京即为大军越冬之事有所筹措”年羹尧想不通这是应该在西宁办的事情为什么要我千里迢迢地跑到北京去呢?他又换了个理由说自己病了请求宽限几日再上路。雍正一见这奏报笑了好嘛想装病那好办。他马上下令让太医院派出十名御医星夜兼程地赶到西宁“给年大将军瞧病”。这一手真叫绝年羹尧就是有再多的藉口也说不出话来了。甚至可以说他已无处可躲也无处可藏非要立刻回京去见皇上不行了。

    年羹尧并不害怕回京他有什么可怕的?皇上和他之间不是一般的关系那是在多年的交往中凝聚起来的主仆情谊君臣情谊是亲人之间的感情啊!不错最近一段时间来情形有了变化。有一些胆大包天的人在皇上面前告了他的状甚至说他“不是纯臣”。光是这话也吓不倒年羹尧。是不是纯臣不能光由别人说了算自己也有理由辩解。他觉得只要把话说到明处该认错的认错该解释的解释清楚哪怕天大的事情也就可烟消云散的。也许还会有人告他和九爷勾结但这事是要有证据的。他和九爷之间只是商量过几次并没有付诸行动谁又能知道底细?不好说的只有刘墨林之死这件事。刘墨林在皇上那里深得信任和重用他刚到西宁就被人不明不白地害死了身为大将军的年羹尧难辞其咎。至少你也得向皇上说清楚刘墨林是怎么死的?刘死后自己采取了哪些办法来缉拿凶手又为什么没有拿到。年羹尧知道这件事是逃不过去的但他拿不定主意是只向皇上认个“保护不周”的错还是主动地承担一些罪责更好呢?

    年羹尧迟迟不想动身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这原因说白了他是在等待!至于等什么?他却说不太清。也许是等着看看八爷能不能把十四爷救出来?也许是想看看皇上为什么改变了对自己的态度好在进京前未雨绸缪。也许还有别的什么模模胡胡、蒙蒙胧胧的事却在可知与未可知之间让自己心里不踏实。不过有一点是非常明确的他不想马上去见皇上!皇上那阴鸷刻薄的性子那事事计较的挑剔让年羹尧觉得压抑觉得心寒!

    不管怎么说他还不敢抗旨不遵也还得快马加鞭地赶到北京。而且回到北京的第二天一早就到紫禁城递了牌子说要请见皇上。凭他的身份和资历凭他的圣眷之隆他觉得这只是走个过场的事皇上会马上停下别的事情亲切地接见他的。但出乎意料他第一次碰上了个不大也不小的钉子。太监回来说皇上正在忙着让年羹尧先去见见张廷玉。年羹尧只好去找上书房不料刚走到半路又被侍卫拦住了。他们说张相不在这里而在军机处有事你到那里找吧。年羹尧没法只好再拐到军机处来求见张中堂。更出乎他的意料他刚来到门口就又被挡了驾:张相正在见人请稍候。年羹尧这个气呀他真想就这样闯进去看你们敢把我这大将军怎么样!可是他刚要抬脚却一眼瞧见这里立着一块铁牌子牌子上皇上亲笔书写的一行大字赫然在目:“王公大臣及文武百官非奉公允召不得擅入违者斩”!他愣在那里了进是不能进了退吧面子上又下不来只好站在风地里干等着。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才见里面走出一个人来却是新任的直隶总督李绂。年羹尧认识他本想上去说说话。可是侍卫在一旁催上了:请大将军快点进去张相忙得很马上还要进去见驾呢!好嘛两次进京上回是满朝文武迎出几十里皇上亲热得如同自己的家人。这次进京却看到了这么多的冷眼受到这么明显的冷遇他真有点不知所措了。

    张廷玉一见年羹尧走进来倒是十分亲切:“亮工来了吗?快到这边来坐。昨天听说你来了我本来要去看你的。可是却有人来与我谈事而且谈得很晚。你看我也是没有一点自主每天都在这里与人打擂台。”

    年羹尧并没把这位相臣看在眼里。论官职俩人都是一品;论爵位年羹尧着一级张廷玉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当然不肯行什么礼甚至进来之后连看都没有正眼看一下张廷玉。他以几乎是嘲讽的口气说:“是啊是啊我知道你是每天都要和人打擂台的。这不刚和别人谈完我就来了。告诉你我也同样是招人讨厌的呀!”

    张廷玉似乎对他的牢骚并不在意仍是亲切地说道:“唉你瞧北京这天气刚入冬就这么干冷。亮工你昨天夜里休息得还好吗?”

    年羹尧笑着说:“廷玉你觉得冷吗?你们北京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我敢说你既然没去过我那里就没见识过真正的寒冷。现在的西宁早就埋在雪窝里了。而且从现在一直到明年二月都是冰天雪地!如今我们粮食不够烧柴也不足叫兵士们怎么过冬呢?别看没有敌人包围可没吃没烧的也照样能困死人!张相我请你多替军士们想想有机会时也请在皇上面前为我们多说几句好话。”

    张廷玉说:“是啊是啊。我看到了下边送上来的驿报说今年的雪下得特别大。是吗?”

    “确实不错雪大得连军粮都运不上去了。”

    说者无心而听者有意。年羹尧自以为是在这里闲谈哪知话刚出口就被张廷玉抓住了把柄:“是呀是呀你说得真对。北京人也吵吵着冷可哪里知道下边的苦啊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饱汉不知饿汉饥’了。所以皇上才想把兵士们调开一些。嗯——汝福进驻平凉;王允吉撤回陕西;魏之跃调防川南。皇上说这叫做以军就粮。开始时我还不明白。今天听你这么一说才懂了皇上真是圣虑周详啊。”

    年羹尧听了大吃一惊怎么皇上要借冬季缺粮来调走我的部队吗?这样一来我这个大将军岂不变成了空架子?他猛然想起九爷曾经感触很深地对他说:别看你如今圣眷正隆可是你已经走到尽头了九爷这话果然不错!历朝历代的君王哪个不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啊。雍正是个刻薄的皇帝他更不能不这样。拆散部队调开主力这就是个信号也让自己看清了皇上的阴谋。一阵凉意突然袭上心头看来皇上就要杀掉他这只老狗了。

    年羹尧后悔既后悔不该回来又后悔不该对张廷玉说那番话。咳今天真是大意了。带了大半辈子的兵大江大海都过来了却没想在小河沟里翻了船!自己刚刚说过了外无仗打内无粮草的话现在收是收不回来了。听张廷玉这话音自己的三大镇兵力全都要被皇上吃掉他真心疼啊!我几十年惨淡经营的血本哪能轻易地就交了出去?与其我向你交出军权何如把军权再交还给十四爷?他思忖再三又说:“唔这样恐怕不大好吧。把我们的兵全都调散来年春天万一罗布叛军卷土重来我们就将措手不及了。再说这样大的事我得回去亲自处置才能保得不出乱子。”

    张廷玉心里明白年羹尧的话只是一个藉口罢了。但他却并不点破:“那也好。不过这事要改变还得请示皇上。皇上今日斋戒还要去拜社稷坛未必能抽出空来见你。你先回驿馆好了皇上有空就随时召见;不然就得到明天了。明天皇上有空是一定会见你的。”年羹尧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垂着头唉声叹声地走回了驿馆。

    送走了年羹尧张廷玉进到大内来见皇上。他还没走到门口呢就听见里面传出皇上训斥人的声音。张廷玉走进去时看到挨训的正是穆香阿他们几个侍卫。张廷玉知道这十名侍卫都是原来派到年羹尧军中的。当时皇上对他们抱着很大的希望想让他们既能监督九爷允禟又能看住年羹尧。不料他们却不争气还没到半路就被九爷用银子买通了。到了西宁又被年羹羹尧吓得半死全都变成了年的奴才。雍正皇上万万没有想到穆香阿他们会这样的窝囊。在年羹尧进京演礼时这些侍卫被当作仪仗队走在队伍的前边。这是僭越是非礼是给皇上丢人哪!所以年羹尧回西宁时皇上不但没有让他们再跟着反而把他们几个撂到一边了。几个月来既不派他们的差使又不给他们好脸色今天要不是年羹尧又回到京城要不是皇上又想启用他们还不会叫他们进来呢?对付这几个侍卫皇上有用不完的手段那还不是想怎么调理就怎么调理呀。

    张廷玉刚走进来就听雍正恶声恶气地说:“朕算什么皇帝年羹尧才是你们的主子呢!如今他回来了就住在驿馆里。你们要拍马屁现在机会正好快去吧!”

    穆香阿连连磕头说:“皇上明鉴奴才等不敢辜负了皇上的恩德、更不敢自外于皇上啊!奴才等在年大将军那里时确实没听见他说过什么不规矩的话。他要是说了什么打死了奴才也是不敢替他瞒着的。皇上刚才提到奴才等给他摆队的事那不是奴才愿意干的奴才们也是没办法呀!皇上让奴才给他当差听他的节制。他的军令又那么严奴才们敢不听命吗?求皇上体恤奴才们的难处和苦处。”

    雍正瞧了一眼张廷玉说:“廷玉你来听听他们还敢说没有辜恩!朕叫你们到他军中学习一来是为了大清江山永固想多栽培几个人才来以备不时之需;二来也要你们看到年羹尧有什么不是处就向朕报告。你们是怎么做的?你们是一边给他当差。一边又给他当奴才。替他摆仪仗之事尚可饶恕听说还有人给他提便壶真是荒唐到了极点无耻到了极点!还敢说什么‘没有自外于皇上’‘没有辜恩负义’难道朕就是那么好糊弄的吗?”

    穆香阿等不敢出声了。

    雍正问:“年羹尧收留了十名蒙古女子藏在后帐做为自己的侍妾此事有也没有?”

    “回万岁……有的……”

    “他与九爷以主仆之礼相待有没有?”

    “也有的……”

    “他的戈什哈到外边知府以下远接高迎敬如上宾这事儿有没有?”

    “这个……奴才们没有亲眼瞧见。不过这些亲兵从外边回来后见人就吹奴才们倒是听到过。奴才觉得他们不过是耍骄兵悍将的脾气仗了年羹尧的势力作福作威罢了。所以只劝说过年羹尧却没向主子报告。奴才们现在知道错了求主子宽恕。”

    “说得轻巧!”雍正张口就驳了回去“你以为朕就听信你们这些屁话了吗?对你们几个朕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你们用这样的心肠来事君朕真是担当不起。快滚吧回去好好侍候你们的大将军才是正经。别在这里让朕看了恶心滚滚滚都给朕滚了出去!”

    十名侍卫被皇上骂得狗血喷头一个个跪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张廷玉上前来说:“主子既然让你们去见见年羹尧你们去一下也好。他总是带过你们他回京来述职你们知道了却不与他照面也不大好。”

    侍卫们喏喏连声。雍正又说:“朕把话说到前边他既然是你们的主子朕今天这话你们就赶快学给他听。他手里有的是银子不像朕这样小气。”

    穆香阿连忙说:“主子圣明奴才好歹也是上三旗的正正经经的满洲人怎么能那样做呢?皇上就是给奴才们十个胆子奴才们也不敢向他多说一句话。求皇上给奴才们一个机会断不至于再给主子丢人了。”

    雍正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又说:“你们都听清了:年羹尧为国家建立了功劳朕并没有叫你们去刻薄他。至于敢不敢向他透风全在你们自己了。朕恨的是你们的心是你们没有把心放在朕这里。去吧!”

    雍正一直眼盯盯地看着他们走了出去这才转过头来说:“这些人说来也都是亲贵子弟祖宗还都有血战功劳的。可是你瞧他们一个个竟成了花花太岁!真真是气死人了——唉不说他们吧。廷玉你见过年羹尧了吗?他都说了些什么?”

    张廷玉详细地报告了他和年羹尧的谈话最后又说:“万岁。看来年羹尧很不同意以军就粮的主张。他的话还是有一些道理的。所以臣没有马上答复。臣细心地想了一下这样做是有些不妥之处一来明春如果部队需要重新集结往返折腾化费太大了些;而且这样做好像专门为了撤掉年羹尧似的也容易引起误会。”

    雍正想了一下说:“不立即把年的军权解除朕怎么能放心呢?汪景祺和蔡怀玺他们要劫待允禵总要有个去处吧。汪景祺是从年羹尧军中来的朕能断定此事与年定有重大关系。再说允禵也不是个平常的人他不去找年羹尧难道还会去落草为寇吗?”

    张廷玉说:“皇上的担心不无道理。据臣看年和汪之间只能说是有些连系并没有挑明;或者虽然挑明年某并没有认承什么。这件事要等汪景棋的案子审明以后才能完全定下来。所以臣以为此事不宜急也不需要急应该再多看看多想想。十四爷的事情虽然令人生疑也要完全弄清它的来龙去脉后才能作出决断。但因此就把年羹尧留在京里对朝廷的名声却不大好。朝廷不能只凭臆断就扣下了年羹尧这样的大臣。不管他年羹尧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管他有没有异志是不是和皇上生了外心都要用事实来说话。没有证据就扣人无论怎么说也是不妥当的。皇上要他回来述职他开始时有点推诿但后来总还是应召回来了嘛。今天年羹尧的话倒是给臣提了个醒儿。与其调兵不如调官更合适也更容易。臣以为眼下就把年的三个都统全都调开调得远远的然后再由岳钟麒保举几个人来接替。这样年手中的兵权实际上已被解除也就可以万无一失了。”
78回 帝心变难坏大将军 责言切惊煞岐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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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正想了想竟不禁拊掌称善:“好你这个主意好既省钱又不动声色。就按这个办法你回去就以军机处的名义出调令晚上让朕看了再以八百里加急出去。”

    张廷玉答应一声就要退出临走前又回头对皇上说:“万岁年羹尧眼下只是涉嫌而没有证据。请万岁在和他谈话时给他留下身份和体面。”

    雍正点头答应回头叫:“高无庸!”

    “奴才在!”

    “去到潞河驿传旨着年羹尧即刻进见!”

    十一辆骡车和一队骑兵行进在漫长的黄土高原上。狂暴的西北风挟着沙土也挟着路边的残雪卷起万丈狂陇。它肆无忌惮地咆哮在原野上汇集在黄土道上把骡车和这一小队骑兵裹在一片迷雾之中。绣着“征西大将军年”的军旗在狂风中嘶号着、挣扎着。单调而枯燥的马铃不断地出叮叮咚咚的响声敲得车上的人昏昏欲睡。只有在车轮辗过冰河时才有一阵坚冰破裂的声音传进车厢多少给了人一点生气。

    这是雍正二年的腊月二十年羹尧离开京城已经十天了。这次奉诏回京住了足足两个月皇上却只接见了三次。冷淡和隔漠说明了皇上态度的明显变化。年羹尧忧心忡忡疑虑万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更不知道即将到来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皇上第一次传见是年羹尧刚到北京的第二天。他向皇上报告了西线布防和大军越冬的事说得很详尽皇上也听得很仔细。当年羹尧说到大军不能内撤的理由时皇上频频点头:“亮工啊你知道先帝爷是马背上的皇帝朕是书案边的皇帝而张廷玉只是一个不懂军事的书生。我们的看法可能不对也都不可取。叫你回来就是想和你商量嘛!既然你这样说了那就依着你一兵一卒都不调这样你满意了吧?你是朕身边的诸葛亮你不替朕分忧还让朕去指望谁呢?”年羹尧觉得皇上这话似乎是自内心可又有点让人不踏实。

    第二次皇上接见就大不一样了。皇上一见面就训斥他:“年羹尧你不够聪明啊事情怎么能这样办呢?朕上次见到你时就谆谆嘱咐说让你管好军队不要插手地方上的事你怎么不听呢?”

    年羹尧这才知道皇上是怪罪自己多管了地方上的事:“皇上明鉴奴才是懂规矩的不敢无礼非法。”

    皇上冷笑一声说:“怎么你以为朕不知道吗?你的哥子年希尧在广东胡作非为他竟敢拿着你的信关说人命大案!孔毓徇这个人你没有见过他可不好惹呀当年先帝在世时还要让他三分呢。你哥子不该管那件一命九案的事儿他要说人情也不该说到孔毓徇面前。希尧太不懂事也太不自量了他这不是自找没趣吗?亏得孔毓徇递上来的是密折让朕压下来了。朕告诉孔毓徇要他不要牵连到你。他如果用明折拜那不是满天下全部知道了吗?到那时朕就是想护你怕是也护不了的……”

    年羹尧为皇上的责备深感不安但皇上还是那么亲切那么随和他又是让太监送参汤又是留下自己共进午膳。末了皇上还拉着他的手反复叮咛:“你不要为你哥子年希尧的事操心他是他你是你朕还是那句话将军将军就是管军队的嘛。民政上的事你放开不管不行吗?朕告诉你那里面是乱麻一团人事纠纷更是搅得分不清谁是谁非你管它作甚!管到最后只能是打不到黄鼠狼还惹得一身骚何苦呢?”

    皇上这次接见以后又把年羹尧放到一边了而且这一等就是整整一个月。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也不敢去催去问。好不容易又传旨进见了却是要给他送行。雍正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气说:“又要送你去吃苦了朕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不过不会太久的。明年如果没有战事朕就调你回来。你爱管军就还管军队你要是想换一换那就到上书房来好了。你是位儒将放到哪里都能得心应手的你是朕的武侯嘛啊?哈哈哈哈……”

    年羹尧当然也说了不少感恩的话:“皇上如此器重臣何以敢当。臣一走要为皇上殄灭了罗布残余再镇服了策凌阿拉布坦以报主子之恩。臣并无他愿只有替皇上分忧死而后己!”

    雍正一边踱着步子一边说:“说得好说得好呀!‘鞠躬尽瘁死而后己’这是诸葛亮的抱负嘛。不过你也不要把功劳一个人全都挣完了。那样别人没了机会就会怨恨你的。比如岳钟麒你何妨不留给他一件两件呢?让他也上前线试试他就知道你这一等公爵不是容易得到的了。”临别时雍正亲自送到门外拍着年羹尧的肩头说“你好自为之吧朕盼望你能成为一代纯臣。纯臣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如诸葛武侯和岳飞那样的人物自古这样的纯臣是不多的。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听闲话就是听到了闲话也不要怕。人们不是常说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吗听了闲话就生气就起疑那你还过不过日子了?”雍正说完又哈哈大笑“来呀抬过大轿来送朕的武侯出去!”

    当时年羹尧激动得不能自己。可是一出京城他就突然感到了不妥。皇上这是话中有话呀!“你是朕的武侯你是当世的诸葛亮”。照此演绎下去那么皇上不就成了阿斗吗?

    这一现让年羹尧出了一身冷汗。坏了我办了个大蠢事我怎么能自诩为诸葛武侯呢?皇上本来就是个刻薄刁钻、猜忌多疑的人他怎么能容忍别人把他当成阿斗他又怎么可能听任我的摆布呢?我这不是把自己推上断头台吗?哦我明白了这才是皇上召我回来并且滞留京师的真正目的!皇上用心歹毒让人莫测高深也让人防不胜防啊!

    让他感到庆幸的是十万大军还在自己的手中。好这就是本钱这就是可以威慑皇上的力量。有了这十万精锐“阿斗”就不敢对“武侯”下毒手我就不会成为当代的“岳飞”!皇上答应说不调我的一兵一卒那并不是他不想调而是不敢调!这是我年羹尧带出来的兵谁要是激恼了这些黄沙碧血、从死人堆里滚爬出来的弟兄他们是什么事都敢干出来的。只需我一声号令他们就将闻风而动没有任何人能够弹压得住、招抚得了!我现在终于看清了皇上所以要把我扣在京师是他拿不定主意啊。在这几十天里张廷玉一定十分忙碌也一定找了不少督抚将军们为他出主意。但他们议来议去的结果还是不敢动我年羹尧一根毫毛!说这是放虎归山也好说是欲擒故纵也罢你们却不敢不放我回去也不敢夺了我的兵权!一丝冷笑从年羹尧的嘴角泛起。常言说手中有了兵道理说不清。想当年我就是靠着一杆烂银枪杀稳了康熙爷的江山杀稳了雍正皇帝的宝座也杀出了自己今天的爵位和一切。有枪就是草头王有枪就能夺天下!管他是雍正是允禵是允禩哪怕是九爷这样的人也未尝不是我年某人可保之主……

    马车一阵颠簸惊醒了正在出神的年羹尧。出京才刚刚十来天他就像是老了二十岁一样花白的辫变得散乱了满是皱纹的眼角也有些暗深邃的目光中带着忧郁和茫然。他似乎是在深思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呆呆地看着苍黄的天际和偶然从身边掠过的茅草。和年羹尧对面坐着的桑成鼎看见他一个劲地舔嘴唇料是渴得厉害便从座位下的水壶中倒了水送给他:“军门你将就着喝一口吧。这十来天里你一直这样老奴不放心呀。有什么事你能和老奴倒一倒吗?好歹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你说出来也许就会好过一些的。”

    年羹尧吃力地摇摇头:“桑哥我不渴你先喝吧。实话说心事我是有的也不想瞒着你。一句话皇上变了心他在疑我。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惹怒了皇上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过得了这个关口。”

    桑成鼎端着的水碗一晃水泼洒了出来。他愣怔了一下说:“不至于吧?皇上这次为你送行不是安排得很客气吗?坐的是八抬大轿马中堂和张中堂亲自送到潞河驿。要我说任他是哪一级的总督也没有这样的风光排场啊!你这次回京是述职自然不能同上回相比这你要心里有数咱们不和别人比不行吗?”

    “别别你别再安慰我了。我心里明镜一样回头我会向你说清楚的。你看咱们这车子后面还跟着十名侍卫他们也和我一样地坐在车里。桑哥原先你见到过这情景吗?他们敢这样放肆和我一同坐车吗?不知你是否注意到沿途的官员们也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他们在客客气气之中又像有着难言的苦衷。这其中的冷热炎凉是用不着细心体味就能知道的!”

    桑成鼎叹了口气说:“是呀是呀这情形在刚到北京时我就感觉到了。无论从哪方面说都像是冷冰冰、凉嗖嗖的。大将军你打算怎么办呢?”

    过了好久年羹尧才说:“前途莫测吉凶难卜啊!桑哥咱们是应该好好想想了。”

    年羹尧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因为他很快地便看到了实证。

    车队走过盐锅峡年羹尧突然看到一件怪事。驿道旁边背风向阳的山坳里一片一片的帐篷连在一起而且全都是一色新的蒙古毡包。大道上运粮、运菜、运柴的车队和驮骡还在源源不断地开过来。年羹尧是节制各路军马的最高统帅他居然不知道在这里驻着这么大的一支军队这简直不可思议!按原来的计划他们今天是要到河桥驿歇脚的。为了弄清这里生的事年羹尧临时改变了行程让军士们提前在红古庙打尖。他让桑成鼎亲自出马到镇子上去打听一下看这些冒然出现的军队是从哪里来的。

    年羹尧刚走进驿站穆香阿就大大咧咧地跟着进来了。他一手提了个酒葫芦一手提着马鞭子进门来也不向年大将军行礼就一屁股坐到了炕沿儿上:“大将军坐车的滋味儿真不好受我腿全都坐麻了这哪有骑马痛快呀。大将军我知道你这里带的酒多能不能赏给咱一葫芦?哎今晚怎么歇到这里了?到河桥驿多好啊我已经给打前站的人说了叫他们多烧点水想好好地洗个澡哪!”

    年羹尧瞧着他这样子就觉得烦:“你给我听明白了这里我是主帅我想在哪里住就在哪里住用不着你来瞎操心!我不知道是谁教你了这套本领竟敢在我这里放肆。你应该知道我这三尺禁地上是有规矩的!把你的马鞭子给我扔掉再把你的扣子扣好了。不然我叫我的亲兵来抽你几个耳光让你变得聪明些!”

    穆香阿可不想给年羹尧叫真儿因为他懂得这位将军从来是言出法随的。但他经过皇上的点化后让他再像从前那样对待年羹尧也是不可能了。他嘻皮笑脸地扔掉手中的东西又说:“唉真是忘性大离开年大将军时间一长竟把您老的规矩全都忘光了。我改了还不行吗?刚才大将军问是谁教了我这本领哪有人教啊再说这事儿就是想请人教也请不来呀您说是不是?我该死我混蛋这总行了吧!”话虽然这样说可他还是摆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在房间里转悠了两圈儿才走了出去。

    年羹尧气得没法可这穆香阿是皇上的亲信啊!眼下这局势他不能再招惹是非了。外面进来一个戈什哈呈上来一个黄匣子。年羹尧知道皇上的密折到了他连忙打开来看时原来这是皇上批转的田文镜的两份奏折。在上边的这一份中皇上劈头盖脸地问他:“胡期恒这样的东西竟是你年羹尧要保举的人吗?你想让他当巡抚真真是岂有此理!”

    年羹尧心中一惊暗叫一声:不好胡期恒的事只是一个信号皇上要动手了!他连忙拿起另一份奏折来那知不看则已一看之下他竟然呆在那里了。光是那题目就吓得他心惊肉跳“为奏大将军年羹尧党附阿哥擅权乱政事。仰乞圣上将其革职拿问穷究其源……”年羹尧强压心跳看了下去。只见那上面列举着这样的一些事实:从康熙四十八年王子们夺位正烈时起到雍正登基为帝止年羹尧怎样与八爷勾结怎样与十四爷密谋;某年某月他又怎样不经圣命就潜回京师与八爷党羽私聚于密室行动诡密;特别是康熙爷驾崩十四爷奉诏回京前年“曾与原大将军王允禵密谈数日还对手下人说‘王爷手无寸铁地回去能会有什么好下场’?”年羹尧看到这里不禁心慌意乱觉得头晕目眩支持不住。下面还有许多却都是他插手各省政务的罪行他的眼前好像爬满了一群群的蚂蚁折子上都说了些什么他再也看不清楚了。

    桑成鼎从外边走了进来看见他这样子不禁吃了一惊忙上前来问道:“大将军你这是怎么了?是身子不舒服吗?”

    年羹尧吃力地抬起头来冷笑一声说:“你快来看看这折子再看看皇上的朱批。皇上还曾经说过叫我不要听闲话。既然是‘闲话’又为什么千里迢迢地送来让我看?再说有这样的‘闲话’吗?”

    桑成鼎接过来刚一浏览便吓出了一身大汗。他回头再看年羹尧时只见他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狰狞。他不停地在地上来回走着口中还喃喃地说:“好啊好啊我总算明白了也总算看透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这就是皇上的宗旨!他现在政局平定了用不着我替他卖命了就要赏我‘莫须有’这三个字了!我敢断定这个折子田文镜那杂种是肯定写不出来的它一定是出自邬瘸子的手笔!皇上要的不是功臣他要的是不想做官的人正因他邬瘸子一心一意地想退隐皇上才事事处处都听信他的话……邬思道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要给我来这一手?有朝一日你犯到我手里时看我不把你屠了!”

    桑成鼎在一旁劝道:“大将军你得向皇上写份奏辩的折子了。这事不能光让别人说皇上也不应该只听一面之辞。不过你得先消消气等心平气和了再写写完还要再多看看。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出错呀!”年羹尧尽力地压制着心里的不满坐下来给皇上写奏辩折子:“阅读田文镜奏折莫名惊慌。皇上天语严厉更令臣惶汗交集。臣功最高臣罪最重。想先皇升天之日臣初蒙皇上重用。斯时宫闱未靖西丑跳梁。臣不惜生命参与密勿赖皇上齐天洪福夕阳朝乾终使战事得竣。田文镜必以为皇上要行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才有此言……”
79回 釜底抽薪天威难测 重金赠友未雨绸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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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旁边的桑成鼎看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大帅你这奏折前半段很好后边的几句话却说得不大合适。你知道皇上心胸狭小是个最爱计较的人。他见到你又是表功又是叫屈的定会很不受用的。”

    年羹尧接过奏折来把上面“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四个字拉掉说:“就这样吧。正因为皇上事事计较我才要写出心里话。你不了解皇上你越是下软蛋他就越是要欺负你。可是你要敢硬顶他他倒会相信你是说了真话。桑哥你回过头来想想史贻直和孙嘉淦不全是顶出来的英雄吗?”

    三天以后年羹尧回到了西宁大营。岳钟麒亲自率领着一百多名军官在接官厅恭候年大将军归来。他一如既往还是那副笑面虎的模样一说话就先自笑个不停。年羹尧见他亲自来接当然也十分高兴。哪知走到近前一看这么多陌生的面孔却让他大吃一惊!汝福、玉允吉和魏之跃到哪里去了?他们为什么不来迎接呢?

    岳钟麒焉能看不出年羹尧的心思不过他却没有多说只是按着规矩率领众人向年羹尧行礼然后又热热闹闹、风光排场地簇拥着这位大帅回到了城里。进到大帐以后年羹尧再也忍不住了他气愤地问岳钟麒:“岳兄想必你也一定看到皇上的旨意了。真是好景大家夸墙倒众人推呀!我年某一倒霉放屁都能砸了脚后跟儿。九爷今天不来我不能责怪他身份贵重而且有他的处境和难处。可是我手下的这些人也真够混蛋的他们全都钻了沙当了缩头乌龟吗?”

    岳钟麒一边笑着让座一边给年羹尧敬酒说:“大帅您请坐坐下来有话慢慢说嘛。亮工兄刚走不久朝廷就来了旨意说你这次进京大概要多住些天叫钟麒来大营暂时主持一下营务。兄弟来到这里是萧规曹随一切都按大将军的制度办事不敢有丝毫走样。他们几位不来年兄可不能生气因为他们都奉调离开这里了。临行匆忙来不及给你告别。你先干了这杯酒闲话咱们有的是时间说。”

    年羹尧一听这话就炸了:“慢!我现在最怕听的就是‘闲话’。不过我还是想请问岳将军你怎么可以任意调动我的部下而且一下子就把几个大将全部调走?我问你你把他们调到哪里去了?”

    岳钟麒呵呵一笑说:“大帅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啊!这件事说来话长但我看你也真是贵人多忘事。他们不都是西线大捷后你亲自保举的人嘛。汝福被调到蔡珽那里魏之跃去了阿尔泰王允吉则调到了伊克昭盟。他们不但调走了而且都晋职为将军升官了。这都是你年大将军的面子大他们跟着你才能有这个福份啊!这么大的事情你不说话我哪有那么大的权?我实话实说只有福尔一个人是我安排的。我让他把部队带到青甘交界的地方那里背风向阳好过冬不是。老兄路过那里时一定看到了他们。你是大将军你现在既然回来了我说过的全都不算数。你要是觉得不妥一声令下他们就能回到你这里来。”

    听着这有板有眼又挑不出毛病的话年羹尧觉得心里阵阵凉。到了现在他才明白雍正皇上对他说过的“不调一兵一卒”原来竟是这个意思。是的这次确实没调动他年某的一兵一卒但他手下最得力的大将却一个也没有剩下!突然他出一阵撕裂人心的狂笑端起面前的酒杯来一饮而尽。他恶狠狠地盯着岳钟麒说道:“让我试着猜猜看眼下大营里新换的三个都统大概都是从岳将军那里补过来的?或者你老兄的大营已经移到西宁来了?九爷呢哦他也许已经被你‘礼请’到川北过冬去了?”

    “哈哈哈哈……”岳钟麒仰天长笑:“亮工啊你连一条都没有猜对。我一个人都没有往你这里安插九爷也还是住在这里。我并没有拘管他。他今天是身子不爽可能不会来见你了。至于我本人那更好说我只带了我的六百亲兵到你这里而我的老营还在原来的地方!你要是不信就请亲眼看看吧看这些新都统是从哪里来的。喂你们怎么不上来给年大将军敬酒啊?”

    岳钟麒话刚落音三位都统从外面走了进来齐刷刷地站在年羹尧的面前。岳钟麒上前来一一引见说:“大帅您瞧这位叫曹森这位是德彪这位吗就是大名鼎鼎的吉哈罗。你看我说的不假吧?有一个我的人没有。”

    年羹尧往下边一看几乎笑了出来。这三个人一个瘦得像麻杆那两个却都是大胖子。这些人要是能当我这里的都统我大营里所有的兵丁都能当将军!但他们既然不是从岳钟麒那里来的多少总是让年羹尧放了心。他想着这或许不算是在夺我的军权。况且汝福他们几个的升迁也全是应该的。自己倒不能责怪别人既不能怪岳钟麒更不能怪皇上。就在他沉思不语的时候那个瘦得像麻杆似的人抢先说话了:“年大将军标下吉哈罗奉圣命来到大将军麾下效力。大将军不要看标下貌不惊人但标下却不是个窝囊废。康熙六十年苗寨土司叛乱标下曾率领手下三十人深入苗寨擒斩土匪七百余人。康熙爷圣明曾经御口亲封标下为‘孤胆英雄吉将军’。从今而后大将军若有什么指令标下水里火里誓不皱眉!”

    年羹尧看他的模样知道他因自己其貌不扬常常受人白眼这才一见面就先自报家门。年羹尧心里顺了对他当然就不肯小瞧便说:“好既然大家都是为皇上效力本大将军定会一视同仁的。下头的兵如果不听号令你只管来向我禀报。但我要把话说到前头你们也都要自尊自爱。哪个胆敢触犯了我的军令我也是无情的。来我借花献佛与三位军门共饮一杯!”

    岳钟麒在一旁笑着说:“好我这就算是当面作了交代。年大将军今日一到我也该回去了。今天这酒既是给年大将军接风也算给我自己饯行。哈哈哈哈……来大家都举起杯来共敬年大将军。也共干一杯同心酒!”

    直到这时年羹尧的心情才稍稍好转。岳钟麒既然愿意回去兵权就仍旧还在自己手中别的什么事以后自可慢慢说清的。他这一路实在是累了也乏了。众人敬酒他就来者不拒。一场酒宴下来竟有些醺醺欲醉。他踉踉跄跄走出宴会厅时却迎面碰上了九爷允禟。年羹尧连忙上前见礼问道:“九爷你怎么才来?酒都吃完了!”

    “是吗?我还敢来吃酒吗?”九爷咬着牙说“告诉你我正在预备后事。既预备自己的顺便也预备着你年大将军的。”

    “九爷你怎么这样说话?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听不懂不要紧过不了几天你自会明白的。知道吗?你已经被夺去兵权了。”

    年羹尧摇摇头说:“九爷说的是什么话我不还是大将军吗?”

    允禟连声冷笑着向外面走去回头对年羹尧说了声:“韩信大清朝的韩信!”

    年羹尧吃惊地看着九爷他已经走远了但他的话却一直震响在耳边。韩信难道我果然是死在汉刘邦手中的韩信吗?

    九爷的预言被可怕地证实了。几天后还没有把虎皮交椅暖热的年羹尧就收到了皇上的朱批谕旨。皇上的口气变得越来越严厉了“……年羹尧你在红古庙写的奏折朕看了不胜骇然。不知是你吃醉了酒还是杀人过多让恶鬼夺去了你的魂魄……”

    这话是年羹尧从来都没有听到过的。皇上还说“……朕将田文镜的折子给你看是要启你的天良让你从此敛去锋芒做个以公心事主的好臣子。岂知你却大放厥词丧心病狂乃至于此真让朕大失所望……”

    看到这里年羹尧心里还存着一线希望。当奴才的挨主子的训斥也是常事嘛。自己跟随雍正这么多年了哪一年不受他的训斥?哪一年不看他的脸色?他就是这么一个主子嘛!

    可是再往下看年羹尧坐不住了“……尔奏折中本应写出的‘朝乾夕惕’四字竟错写成‘夕阳朝乾’。一字之差轻慢之心溢于言表矣……”年羹尧连忙把皇上回来的奏折原件翻出来一看之下他自己也哭笑不得了。“朝乾夕惕”是颂词是说皇上勤劳国事无分昼夜之意的。自己怎么却一时糊涂写成了“夕阳朝乾”呢?在给皇上的奏折中写了错别字或者用错了词意是有罪的。假如是在关键地方写错用错那更是不得了少说也能落一个“大不敬”的罪名。按说年羹尧一向以儒将自许是不应该出这种错误的。可是那天大概自己真是气急了气疯了才出现了这样的笔误。要在过去自己立了大功皇上正在高兴时这其实也是付之一笑的事。皇上最多骂他个糊涂怪他太过粗心。但现在自己已经不得势了还敢这么想吗?他知道光是这一字之错就能要了自己的性命。是怎么说也不能原谅自己更不能得到皇上谅解的。

    继续往下再看就更加不得了。皇上说“尔既然不许朕‘朝乾夕惕’则你西疆之功朕也在许与不许之间。”

    这就是说皇上原来封赏过的一切都要全部收回了他说过的话许过的愿也全都付之东流了。

    果然雍正说“朕已下旨给岳钟麒征西将军之职由他接替。看来尔也当不起这个‘大’字着即改授杭州将军见谕即行交割印信。”

    这就是说只因一字之差他的“大将军”一职就被撤了!到了这时年羹尧可真是欲哭无泪了。

    朱批中还有这样一段话:“尔放心朕断不肯做藏弓烹狗皇帝。但尔也要成全朕火启程回归。你那里小人太多把你挑唆得患了失心疯!朕想保全你怎奈尚有国法在呢!”

    年羹尧捧着这份朱批看了又看足足地看了小半个时辰。他想再写一份辩折可是他知道再写也是白搭。皇上叫他火回归他敢不从命吗?桑成鼎来到他的身边他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眼。他像一棵被雷击倒了老树一蹶不振再也没了力气了。他自言自语地说:“黄梁一梦黄梁一梦啊!”便失神地走出了军帐。

    天色阴得很重但却没有雪。大块大块的云层聚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塞外肆虐的狂风卷起了怒涛翻滚似的风沙。门外铁旗杆上那面写着“大将军年”的军旗也仿佛不胜其寒在风中籁籁地抖。年羹尧知道那个曾经纵横疆场叱咤风云的“大将军”再也回不来了。这面作为历史见证的军旗也将随之消失而且永无展现之日!他悄然转回军帐见桑成鼎还在这里也还是默默无言地站在他的身旁。他苦笑一声对桑成鼎说:“桑哥你不要觉得奇怪这事是迟早总要生的。急也没用怕也不行。我不敢说是为皇上立了大功但谁要想一手遮天掩尽天下人的耳目恐怕也是办不到的。桑哥你不要难过。你看我这官当的容易吗?拼死拼活不说辛苦了大半辈子图的又是什么?看看你跟着我吃苦受累早早地就白了头看起来像是七老八十的人。现在我们总可以解脱了也没有留下什么憾事。我们钱挣足了官也当够了。慢说皇上还给我留了个杭州将军的虚名就是贬家为民我这辈子也活得值了。”

    桑成鼎忧心忡忡地说:“我看没有那么轻松的事儿。皇上不会就此罢手的他一定要……”

    年羹尧摆手止住了他的话从柜子里取出一份卷宗递了过去桑成鼎打开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里面装的全是银票。桑成鼎大约一数足有七八十张每张都是见票即付的十万两龙头大票总数有七八百万两哪!他眼盯盯地看着年羹尧说:“二爷你这是要干什么?我们家是世受年家大恩的家生子奴才你这样做让我在死后怎么去见我们老爷子?”

    年羹尧叹息一声说:“我的好桑哥呀正因我们两家世代相依我才要这样做啊。要真的像你刚才说的那样皇上要对我下毒手恐怕不但是我我们全家谁也逃不过这场灾难!你知道我早就收留了十名蒙古女子做侍妾现在她们之中有两个已怀了身孕。”年羹尧压低了声音说“今晚你就带着她们离开这里。我派兵送你们到山西境内你在那里把兵丁们打回来然后就远走高飞。不要投亲更不要靠友最好是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躲起来。我如果能过去这道关口会找到你们的。皇上也许会抄斩我家满门你千万替我留下一个后代。假如能有个男孩儿年家的香烟就有人承继了。”

    桑成鼎刚要阻止他说下去就被年羹尧拦住了:“别别我的好哥哥你什么都不要说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呀。你想让他把咱们全都一勺烩了吗?你想让我给你跪下求告吗?桑哥呀……”他已经泪流满面了。

    桑成鼎抱着那卷宗好像是抱着一个尚在褪褓中的孩子。他老泪纵横地说:“二爷你的心我全都明白了。你……你不要再多说我照你的话办就是……咱们会有相见的那一天的你可要多多保重啊……”

    突然一名军士闯了进来禀道:“年大将军岳钟麒将军已经来到仪门他说是奉旨来见还有旨意要宣。”

    年羹尧回头对桑成鼎又看了一眼大声吩咐:“放炮开中门摆香案!你这就去告诉岳将军说等我更衣之后立刻出迎!”

    一份由岳钟麒拜的八百里加急军报乘着凛烈的西北风来到京城呈在了雍正皇帝的御座之前。岳钟麒在这封奏报中说:“年羹尧已经俯听命交出军权。臣岳钟麒将他亲送至潼关年亦奉命赶往杭州上任。”

    雍正的心放下了张廷玉和方苞的心也放下了。雍正向正在陪他下棋的方苞说:“方先生这盘棋朕不下了再下也是输朕输得起;就像与年羹尧这盘棋一样朕赢了也赢得起!”

    十三爷正坐在皇上跟前他病骨支离瘦成了一把干柴。听了雍正的话他惨然一笑说:“皇上这事情办得如此顺利真多亏了廷玉啊。他为皇上建立了不世之功应该受到褒奖。”
80回 想当初何不自收敛 至如今后悔已迟了
雍正皇帝全文阅读作者:二月河加入书架
    张廷玉连忙逊谢说:“哪里哪里?十三爷过奖了。臣不过是遵从皇上旨意办了点事而已若说功劳应当推十三爷您和方老先生。没有皇上的决策没有您和方老先生的襄赞年某人是不肯这样顺从的。”

    雍正笑着说:“是啊是啊廷玉说得一点儿不错。平心而论年羹尧还是有一些功劳的这功劳也不能一笔抹煞。你们瞧这是他刚才呈进来的认罪折子。说他知道错了而且表示愿改这就很好嘛。怕的是他心口不一难以让人相信。朕这里还有给田文镜的批复你们拿去看看如果没有什么不妥就明出去吧。”

    张廷玉接过那份朱批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年羹尧不过是一市井无赖。尔之奏折出彼之职位降调矣!君子不为己甚朕将依从此道。从此他再也无法干政你放心做事好了。

    在座的人谁都清楚皇上这话是不能相信的。因为他恨年羹尧早已不是一天了。如今既然抓住了他就绝对不会轻易放过!

    斗转星移沧桑更迭昔日气焰嚣张的国舅、一等公爵、节制十一省军事的征西大将军年羹尧如今已成了人人喝打的过街老鼠。

    眼下最忙的莫过于各地的快马驿传兵士和上书房大臣张廷玉。年羹尧一倒趁热攻讦的人要多少就有多少。全国上下的官吏谁不想表示自己的清白谁又不想在这风云变幻中立功报效呢?所以弹劾的奏章像雪片似的飞向北京直达九重。张廷玉今天看了皇上给田文镜的朱批感触之深更是难用一句话来说清楚。他诚恳地对雍正说:“皇上不为已甚的初衷实在让人感动。年羹尧不法到了这种程度皇上还亲自为他开脱罪责想给他以改过自新的机会也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但下边臣子们的看法也值得皇上留意。臣这里带着各地呈上来的奏章并都做了节略请皇上过目。”说着把厚厚的一叠奏章节略送了上来。

    雍正稍一例览便皱起了眉头。光是这份经过整理的节略就有一百多条!全都是控告年羹尧横行不法四处插手任用私人索贿受贿等等情事的。雍正苦笑着说:“你们看这真应了那句‘墙倒众人推’的话。唉世上的人情如纸薄只有锦上添花谁肯雪中送炭呢?朕意把这些奏章全都留中不你们以为如何?”

    张廷玉一听皇上这话可就急了:“万岁臣以为切切不可。这一百多位大臣的奏章代表的是民意啊!全都留中不拂了众意往后办事就不好说话了。”张廷玉说着从奏章中抽出一份来“皇上请看这里说的是年羹尧在路上的事。他表面上虽然遵旨去杭州了可是却带着一千二百名亲兵护卫二百七十乘驿轿和两千载驿驮还有四百辆大车。谁能有这样的气派?谁又敢摆这样的阔气?本来已经是众口铄金不得安宁了可他还文给杭州要叫那里的布使衙门再给他准备一百二十间房子让他安置家眷。这实在是太大胆了!”

    在一旁的方苞心如明镜。他知道年羹尧之所以要这么做就是想在朝野造成一种印象好像他年某人是个没有野心的人也不是什么“犯上不规”只不过想当个守财奴罢了年羹尧这是要分散人们的注意减轻自己的罪名啊。另一方面皇上要除掉年羹尧这是早就定下来的事情。可是事到临头皇上又站出来为年说话。什么“不为己甚”什么“墙倒众人推”其实也都是为了掩人耳目。这就给当宰相的张廷玉出了难题他不得不揭露年羹尧也不能不维护皇上的面子。所以方苞不想在这个时候插嘴他既不能说穿了张廷玉的难处和心事也想看看皇上自己到底准备怎样办。

    果然雍正一听到这情形就烦燥起来了:“哼年羹尧真是死有余辜。他做不成大将军却要回过头来做赃官了!那好啊朕可以成全他。这是他自己情愿触犯国典也是他自己要和朕清理吏治唱对台戏的。朕就是想救他保他也救不了保不住了。那朕就立刻下旨把他彻底拿掉连这个杭州将军也不让他做!”雍正的脸色一时变得青中透白冷笑一声又说“朕不想为年羹尧担罪也不想让人说朕这是‘兔死狗烹’。可他一定要逼朕这样做朕也绝不手软!朕既不怕他造反也不怕他当赃官。不管他是明着造反还是暗中做手脚都别想逃过朕的惩罚!难道朕能让天下的官员都像年羹尧那样来当贪官吗?难道朕要看到的吏治清平和天下大治只是一句空话吗?”

    雍正这样长篇大论慷慨激昂地吐露心曲使殿中的人都觉得不知所措。方苞赔笑说道:“皇上此言真是震聋聩臣听了很是感动。不过带兵的人都有钱这也是人所共知的事情。皇上若用这个名目除掉年羹尧不是烹狗也会有烹狗的议论。老臣以为年某这行为实在是过于嚣张跋扈了。不如循着这个思路去追究他的目无国法擅权乱政之罪更为合适。”

    雍正细思了一下点点头说:“你们的心思朕何尝不明白?你们怕别人背后议论朕说朕刻薄寡恩说朕是一见天下太平就忘了功臣说朕是个无情无义之人。这些天理人情之事朕又何尝不懂?但朕做事一向是只讲良心只问民意而从不怕小人们说长道短的。朕意已决你们不要再说了。”

    他回头来到龙案边埋头在年羹尧的认罪折子上批道:

    朕早就听到谣言说:“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观你所为你既然被朕落到杭州一定是想与朕在嘉湖逐鹿的了。朕想你如果自封为帝那可真是天数朕就是想不听大概也不行的。如果你不肯自己称帝那么你带着几千兵士去杭州难道要是为朕守土防着别人在三江口称帝的吗?

    雍正一口气写完把笔往案上一掷对张廷玉说:“廷玉你拿去明天下。把你带来的这些奏章也全都明。告诉年羹尧让他看了以后一一据实回奏。再给六部官员们打个招呼今后凡有弹奏年羹尧罪行的奏章一律具本明誊至全国。”

    张廷玉接过皇上的朱批看着朱批上那些诛心的话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他和方苞早就知道雍正要除掉年羹尧已是既定的国策了。但这一行动却不能让人钻了空子说皇上是“藏弓烹狗”。为了堵住可能出现的各种议论就要找到一个叫得响的借口。雍正说年羹尧带着几千人到杭州去是为了与皇上在嘉湖“逐鹿”。这就是把阴谋造反的罪名硬加到年羹尧的头上并为撤掉他的一切职务做了最好的注脚。

    不出张廷玉所料这次谈话后五天雍正皇上就下了诏谕:“着杭州将军年羹尧降十八级听用!”

    这个旨意传到杭州可难坏了杭州巡抚折尔克。按大清的官制朝廷官吏共分九品十八级。从正一品开始往下以次为“从一品”、“正二品”、“从二品”以次类推最小是“从九品”。年羹尧现在这杭州将军的职位是从一品再要降十八级就只能是“来入流”了。来入流就是没有级别而且这一级上从来也不设武官哪!折尔克既无法遵旨又不敢违旨。没法子只好去请示两江总督李卫。李卫不愧心思灵动他很快就答复回来了:“你这个折尔克真是一个大笨鳖连这点小事儿都办不来。你没有看见皇上不就是要革掉年羹尧的职务吗?你给他找个破城门让他到那里当个老军看看城门扫扫地什么的不就行了嘛。你告诉年羹尧说过几天老子亲自去看他。”

    折尔克心想好个李卫你可真能出点子。可是要想在杭州这号称天堂的地方找个破城门又谈何容易?找了几天终于在离杭州三十里的一个小镇上找到了这座“破城门”。这是个十分偏僻的镇子全镇只有几十户人家。镇子的名字也很怪叫“留下”。镇上有座城门不假可早已破烂不堪了。不过从今天起这个留下小镇的破城门口却多了一个看守城门的老军。

    从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到穿上带着大烧饼一样“兵”字号褂的守城士兵看起来虽然只有一步之遥可对年羹尧来说却是多么大的变化啊!此刻、他才真正知道了人生的可贵活着的美好。他十八岁从军二十二岁便官居四品游击。在圣祖康熙南巡时因参与擒获伪朱三太子护驾有功被抬入旗籍拨归四爷雍亲王门下。两次随康熙西征准葛尔在乌兰布通之战和科布多战役中凭着一杆银枪出入于万马军中如入无人之境。他武艺群勇敢善战常在刀丛剑树中横冲直闯出奇制胜。一次奉差征粮他竟敢不顾性命以一名偏将身份斩掉了甘肃总督葛礼保障了前线供应也因此受到康熙的特别重用和喜爱。从此他便一帆风顺年年晋升。从四川布政使、巡抚直到将军……可以说在他三十年宦海沉浮中总是一个得意的弄潮儿。眼下他却突然从顶端栽下来落到一个小兵的下场他怎么能想得通又怎么能甘心呢?

    “留下”是一个风景秀丽的江南小城。北临富春江南依龙门山河湖港汊四处纵横。镇子的北门因年久失修早已无法容身了。但是今日这芳草萎萎、苔藓斑驳的门房里却住下了“老军”年羹尧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又是什么样的人。百姓们只是看到他每天默默不语地扫地开关城门偶而也见他打打太极拳。有时他闲着没事便拔那城头上的草。他用的是一把破铲子慢慢地、一下一下地铲啊铲啊……他从不与任何人交谈当然也没有人来打扰他。只是在夜幕降临时才从省城那里跑来一匹快马给他送来一些邸报。那上边一一列举着他的滔天大罪。他便用唯一能得到的那枝秃笔在邸报的背面写上自己的答辩或认罪折然后交给兵士带回去。他在等着朝廷对他的最后裁决也在等着李卫来看他。昏夜里他望着面前那残破又古老的城墙听着镇子外传来的富春江的流水声不禁百感交集。他期望着自己能如这小镇的名字那样也被人们“留下”。哪怕是从此消声匿迹永远再不出头露面他也心甘情愿。但是李卫迟迟没有来朝廷上来的圣训却是越来越严厉了。

    五月底上谕里说:“年羹尧几乎陷朕于不明思之痛切!”还好这只是皇上的自责。

    七月里上谕又列举了他颠倒是非任用匪类排斥异己虚冒军功等等罪行。他想这已经是在清算了。

    九月中兵士给他带来的已不是邸报而是在他认罪折子后面的朱批。血也似的朱批和雍正皇上那刻薄的话语让他看了心惊胆颤:“尔尚望活命耶?朕已令图里琛去广州擒拿你的哥子随后便要去拿你了。”

    年羹尧受到了全国上下的一致讨伐。凡是曾与年羹尧有过一面之交一事来往的人无不纷纷倒戈落井下石。上书房遵旨把这些奏章全都汇集起来摘要节录光是目录就有好几大张。大理寺和六部会同审议定下了五条大逆罪、九条欺罔罪、十三条狂悖罪和六条专擅罪另外还有贪婪侵蚀罪十八条十五款……总共是九十二大罪。处分的办法也已拟定“请旨:将年羹尧立正典刑。”

    雍正看了没有话他在等待等年羹尧自己有所表示。或者“畏罪自杀”或者“以死向天下谢罪”。但让皇上失望的是年羹尧不但不想自尽他的求生**反倒越来越强了。九月十七面对着破窗明月他用那支秃笔写下了《临死乞命折》:

    “臣今日一万分知道自己的罪了。若是主子开恩怜臣已经悔过求主子饶了臣吧。臣年纪还不老还能慢慢地为主子效力……”

    写完年羹尧“咔”地撅断了那支已经不能再用的笔听天由命地在窝铺上躺了下来。他的心已经远远地飘走了飘到桑成鼎那里去了……

    张廷玉接到李卫转过来的年羹尧乞命折一刻也不停地赶到养心殿见驾。他来时雍正正在和马齐说话。见到张廷玉进来皇上笑着说:“好好好廷玉你快来帮朕劝劝马齐这匹老马要撂挑子了。”

    张廷玉也笑着说:“皇上臣早就知道这件事了。马老相国已经和我谈过说他心意已决臣怎能劝得了呢?皇上要是不想让他歇臣想他是歇不了的。”

    雍正叹息一声说:“唉朕怎么能强人所难呢?外面的人都说朕刻薄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比谁都清楚。就说马齐吧先皇曾经把你打入天牢是朕把你放了出来委以重任赐以高位。为的是你没有私心做官清廉也为的是你的心中有朕这个君王。所以朕把你看作贤臣看作依靠。可是你何忍离朕而去呢?”

    马齐听皇上这样说也不由得心中难受。他站起身来向皇上深深一躬说:“皇上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臣就说句心里话臣也是恋恩难舍呀!但臣已是七十有余的人了在这个位子上就要办好这个位子上的事。臣老了不中用了臣若办不了这些事情岂不负了皇上的重托?该腾出位子来让年轻的人上去了。”

    张廷玉说:“皇上臣以为马齐可以退下来但却不能让他还乡。主上有事情时也可就近咨询岂不方便。”

    雍正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却拿起了年羹尧的乞命折子来看。马齐问:“万岁还是年某的折子吗?他的事全国上上下下已经议论了一年了是非早有公论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唉他不肯自尽让朕有什么法子?”雍正长叹一声又说:“朕下不了这个辣手啊!他与朕私交很深他的妹子年妃正在病中。朕今早去看她时见她只剩下一口气了。朕看着心疼却没有话可以安慰她。朕虽是皇帝但也有血有肉常人都能有的感情朕岂能没有呢?她们家跟着朕已有几十年了朕怎么……”他说不下去了。

    马齐却不动声色地说:“万岁年妃是年妃年羹尧是年羹尧兄妹二人不能混为一谈。年羹尧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皇上不株连到年妃已经是天高地厚之恩了。国家公器也怎能与私谊连在一起呢?”

    雍正很满意马齐的话因为他正说出了自己的心愿。年羹尧的事情是应该做出最后的决断了。他疾步走向案头扯过一张纸来写道:

    乞命折已览尔既不肯谢罪朕只好赐尔自尽了。纵观自古至今的臣子有不法如尔者吗……朕待尔之恩如天高如地厚。尔擅作威福植党营私如此辜恩负德于心何忍也?尔自尽后若稍有含怨之心则天地不容尔将永堕地狱而不得生矣!

    他把这朱批谕旨交给张廷玉说道:“拿出去了吧。”

    张廷玉没有多说迅走了出去。多年的宰相生涯使他敏锐地想到年羹尧既除下一个便轮着八爷允禩了。八爷是雍朝的一个瘤子不除掉它雍正要刷新政治的雄心只能是个泡影。比起死有余辜的年羹尧来八爷的罪名并不在年某之下。皇上对他的妒恨更过了其他政敌。现在八爷也已是坫上的鱼肉只不过要剁掉它是要沾上血腥的。因为八爷不同于年某杀他即是“屠弟”。皇上他他能下得了这个手吗?

    皇上的这份上谕是雍正三年十二月十一日出去的。几天之后的一个凄风黑雨之夜年羹尧听到了这个旨意也不得不服从这个旨意。他含着悲切也许还含着愤怒离开了人间离开了这个曾经给了他荣耀也给了他不幸的世界……
81回 乔引娣遭难坐囚车 贾道长作法惊4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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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漆黑的、凄风苦雨飘零的深秋之夜。

    几辆络车排成一行在长城脚下那黄土驿道上艰难地行进。几十名护卫军士的油衣早就被雨水淋透了。他们脚下的牛皮靴子踩在泥泞的道路上出一阵咯咯吱吱的、古怪的响声。看得出来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尽管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行军也尽管是走在这样的道路上但精神抖擞队伍整齐。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叫苦更没有人敢歪邪踉跄。既使偶而有人不慎跌倒了也会立刻爬起来追上队伍继续赶路。

    走在队伍最后面的是这队兵丁的领队、马陵峪总兵范时绎。这是一个四十五六岁的汉子四方脸一字眉神色冰冷严竣也带着几分傲岸。他是朝廷的三品大员按规矩是可以坐大轿的。但是因为今天的差使要紧他除了座下骑着的一匹枣红马外与兵士们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从他那睁圆了的眼睛和不时四顾的神色里才依稀看出他的紧张和不安。

    突然走在前队的一个兵士飞马跑了过来滚鞍下马行了一个军礼请示道:“禀军门前头三河口涨水石桥冲坍了咱们的车全都过不去。是走是回请军门示下。”

    范时绎把脸一沉:“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是当兵的本份这还用得着请示吗?你立刻到前边和靠山镇那边连络。告诉他们这是十三爷亲自派的差使不许出了点儿差错让他们都小心了!”

    “是标下明白。不过刚才奴才到前边看了水流确实太急几次架桥都没能成功。奴才请军门示下能不能绕道走沙河店那里的桥结实些……”

    范时绎摆手让车队停下他自己拍马向前对那报信的兵士说:“走带我到前边看看。”

    “扎!”

    范时绎带的这支队伍是善扑营马陵峪大营的。他们隶属军机处和直隶总督双重统辖是专为拱卫清皇陵而设的。可以说是支名符其实的“御林军”也一向以训练严格、勇敢善战而著称在满汉八旗中享有根高的威望。范时绎来到河口时只见山洪暴浊浪滔天大桥又正处在两股激流的交叉口上滚滚波涛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河对岸和这边都有无数兵士冒着生命危险在奋力架桥。可是刚刚架起来又迅即被激流冲垮。河水溅起的浪花水雾迷得人连一尺多远都看不清楚。两岸兵士们虽极力呼喊着什么可谁也难以听到。就在这时突然从河对岸射来几支火箭有的因力量不足而掉进河里但却也有一支飞到近旁。兵士们连忙捡起递给范时绎他拿起一看原来正是十三爷的将令。只见上面写道:“敕令:范时绎等不必造桥可迅绕道沙河店。务于明日晚间抵达并在太平镇宿营待命此令。怡亲王允祥即日。”

    范时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下令兵士们用火箭向十三报告:范时绎遵谕请王爷放心。然后命令部队回头向西沿长城脚下迳向沙河店而去。次日傍晚他们这支军队便来到了沙河店上的太平镇。范时绎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可以向皇帝身前的这第一宠臣十三爷交差了他们这次冒雨行军是奉了十三爷密令的。他们押解的也不是普普通通的百姓而是十四爷允祯身边的宫女和太监而且其中还有一位是十四爷的心上人乔引娣。十三爷允祥在给范时绎的密令上写得很清楚要他“密送北京交我处置不得委屈亵渎”。当乔引娣等四十三名“钦犯”被他押上囚车之时十四爷允祯那暴怒的神情和无可奈何的样子还时刻铭记在他的心头。范时绎是带兵的也是十三爷一个提拔出来的军官。不管他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也不管十四爷对他是什么态度他都必须遵从命令遵从十三爷的令旨所以这一路上他可以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生怕一个不慎出了点差错他可就无法交差了来到了这沙河店后他还是不敢松心趟着雨水在寻找着最安全也最合适的住处一个戈什哈知道他的心思上前来悄声说:“军门您别犯愁。小的刚才进镇时就见到一个废弃了的关帝庙。依小的看咱们总共也就是八十来号人凑合着住一宿保管平平安安地、出不了事儿。”范时绎随同手下人看了一遍也觉得这样安排很好。就下令让除了蔡怀玺和钱蕴斗两人之外的所有男犯都住在关帝庙由军士们严加看管他自己则带着十二名女犯与钱、蔡两人包下一座客栈住下。那些“男犯”们都是太监谅他们也不敢跑就是跑、也跑不出去。

    不大一会那个戈什哈又回来了说:“回军门奴才的差使办得很顺利找了一个字号很响亮的沙河老店。这个店开了有上百年了请爷让兵士们把号褂子全都脱了、咱们扮成老百姓住进去他们认不出来的。”

    店老板听说有这么多的客人早就在门口恭候着了。一见面就说了一大车的好话又殷勤地送汤、送水侍候得十分周到。范时绎来到乔引娣车前陪着十二分的小心说:“乔姑娘咱们今天只好在这里打尖了。您还有蔡先生和钱先生都是我的东家。好歹请体谅我们下人的难处将就些吧。到明天咱们顺顺当当地赶路就是回去迟了主子也不会见怪的”。

    店主人简直看得愣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位穿着鲜亮、气势非凡的“老爷”竟是这几辆破车上坐的人的“奴才”。乔引娣下车时店老板留心地瞧了一下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嘛。不过她那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的脸庞和一双明艳照人的眼睛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只见她缓步走下车来表情木然地慢步走进店里又在范时绎的带领下登上楼去在一张桌旁坐定却一次也没有开过口。

    这是一个三间全部打通了的酒楼。虽有屏凤隔开但依旧是声气相通。在他们到来之前已经有五六个人在这里吃酒了猜拳行令闹哄得很厉害有人也早已是醉意醺然。一下子又来了二十多人把一个小小的楼座挤得满满腾腾再也没有可以自由走动的地方。蔡怀玺厚着脸皮向范时绎说:“喂老范再往前走我们可就吃不上这么好的饭了。您能不能开恩给弄点酒来喝?”

    范时绎一笑叫了酒保过来吩咐:“你去给这一桌来一坛三河老醪。另外也给下边的弟兄们各送去一瓶。我们天一明还要赶路今晚不能喝多了。”

    “好咧给老客上酒了!”那伙计叫着跑下去了。

    酒一上桌蔡、钱二人就放肆地喝上了。范时绎向乔引娣那边瞟了一眼见她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既不动筷子也不向别人瞧上一眼只是一个人闷闷地想着心事。范时绎知道自己的身份当然不敢过去劝她。所以这一餐饭尽管还算丰盛却吃得冷冷清清。

    东头另外那桌客人却又是一番情景就连穿着打扮也大都与众不同。一个身穿青衣的人大大咧咧地坐在那里看样子像是位道士。他头上挽了个髻儿披着雷阳巾年纪也就是二十上下。听那边满座的人都尊称他“贾仙长”好像还颇有点道行似的。只听他朗声说道:“你们谁也别闹了贫道知道你们的心意无非是要在下多喝两杯好让我给各位推一下造命。其实人的造化乃与生俱在非大善大恶不得更易。就今天在座之人来说有人就要横死刀下。我把话全说白了不是给人平添许多心事吗?曾静老兄你是东海夫子吕老先生的门下你说贫道这话对也不对?”

    那个叫做曾静的人冷冷地说:“不。学生乃是儒生从不相信什么神鬼之说对先生大才也不敢奉承。不过大家今天既然在这里相会我也不想扫了众人的兴。你若能说出我的身世来我就服了你。”

    贾道长哈哈一笑说:“好你听贫道说来:你三岁丧父七岁丧母舅母收养了你想逼着你学生意你又逃回家里。你的伯父想侵吞你家财产曾逼得你几乎自杀。后来得到婶母的接济才得逃到山东投在东海夫子吕留良门下。吕留良死后你重返湖南收拾家业迎养婶母教读为生——请问我说的可有一句虚言?”

    曾静几乎被他惊得呆住了他喃喃地说:“不不不你你贾道长不是人……你你是鬼……你一定是在哪里打听过我的惨史……”

    “哈哈哈哈……想我贾士芳自幼出家在龙虎山上修成道家三昧。今日到此不过是奉师命救人济世而已岂有打听得你的家史又到处向人卖弄之理?今日既然有缘我倒要奉劝你一句:你身边已经布满了天罗地网就要大祸临头了请早做处置免得走投无路之时那可就后悔晚矣!”

    听他说得这么笃定曾静早就吓倒在那里不敢言声了。可是这情景却被范时绎带来的兵士看了个清清楚楚有的人就跃跃欲试地也想来问问自己的休咎。范时绎知道自己肩头担子的分量他在一旁冷冷地说:“道长你不够安分啊!你挟技入世淆乱视听这本身就犯了天条。在下劝你还是收敛一些吧。”

    范时绎的话刚刚出口那位贾道长就走上前来说:“这位客官贫道在此有礼了。我不用多说可是我知道今日这里您的地位最为显赫您的话也许有些道理。但我不违天行事天又岂奈我何?你看——”说着只见他把手指一弹满楼上的蜡烛突然一齐熄灭楼上顿时漆黑一片。黑暗中只听贾士芳像在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说:“众位是不是太黑了?今天是十月二十六不该有月亮的。我愿借来一片清光为各位佐酒如何?”

    说话间外面漆黑的夜空中突然浓云散去在透明的、粉红的莲瓣中闪出一轮明月来把一片清辉的月光洒得满楼光亮无比。贾士芳笑着说:“这就是贫道可以说到办到的证据。此楼为我设此雨为我兴那河为我涨彼桥为我坍。这座楼上的人今日能在此聚会也全都是天意。小道不过聊尽人事而已岂有它哉!”

    范时绎此刻早被他惊得呆住了他想起今天这趟差事。竟然会办得如此意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他手按剑柄厉声说道:“你是白莲教的人吧?在下虽是武将却是文进士出身自幼饱读诗书何事不知?这种颠倒五行的微末小术不过是前朝徐鸿儒的故伎重演罢了。我告诉你要放老实点回你的山修你的道不然三尺王法正为你而设!”

    贾士芳将手一挥月光不见而烛台复明。他起身向范时绎一躬说:“多谢指教。你的话与家师所说一样都是千真万确的道理。所以我不能驳你但请相信我也不是白莲教。我乃江西龙虎山上娄真人的关门弟子此次出山是为要了却一些尘缘。我不悻理违法从善行事你钢刀虽快大概也难杀我无罪之人。”

    钱蕴斗连忙出来圆场说:“道长此话说得过份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实不相瞒这楼上的人一多半都是钦犯。请问此去京师吉凶如何?”

    贾士芳苦笑一声说:“唉生死事大其理难明。足下若一定要问贫道今日只能说两个人。”他用手一指乔引娣和蔡怀玺说“就这二人来说结果就大不相同。有人可能会身异处有人也许会大富大贵。但生未必是欢死也未必是哀。君子知命守时日后自有分晓。”

    范时绎心中猛然一惊:嗯这道人为什么单单说了他们二人?范时绎接到的军机处指令上第一个要拿的奸人就是蔡怀玺而命令他解京的内侍中也分明写的是“乔引娣等四十三名男女宫人”。这道士一开口就说了他们俩人难道他……再回头向西边一看那几个吃酒的客人好像也在关注着这里。他们那旁若无人的气势和腰间掩藏着的兵器都说明他们不是平常百姓。他正要说话坐在楼下的一个兵丁跑上来在他耳边悄悄说“有位总督大人在楼下专候”。范时绎机灵灵打了个寒战轻轻地自言自语问:“嗯来者是何人呢?”他立即下令:“大家都已是酒足饭饱了咱们明早还要赶路都下去睡觉吧。”回头又向贾士芳抱拳一揖“道长神技令人叹服。在下敢请道长留下行止住处日后我一定专程前往拜访请教。”

    贾士芳微微一笑:“出家人四处漂泊哪来的行止住处?有缘自然还会相见无缘时说又何用?”

    范时绎心中忐忑不敢在这里来硬的便一笑说道:“那我就只好静候仙长大驾了。”说着领着众人下了酒楼。来到楼下一看刚才军士通报时说的那位“总督大人”原来竟是老熟人李卫。早年范时绎在四川成都当城门领时两人曾朝夕相与。可是如今李卫步步高升已经是封疆大吏了他不早不晚地在这种时候到这种地方来又是为了什么呢?他正在愣却听李卫身后有人说:“范时绎你这狗才连我也不认识了吗?”

    范时绎急忙抬头看时原来十三爷允祥正面带微笑站在李卫的身后。慌得他连忙打下马蹄袖跪了下去:“奴才范时绎给十三爷请安。奴才怎么也想不到十三爷会冒着大雨连夜赶到这里来这儿离着靠山镇有五十多里路呀!十三爷奴才瞧您的脸色不好一定是受了劳累又犯病了。您怎么不知会奴才一声奴才也好派人去接您哪……”

    在一边的李卫接上话头说:“老伙计我们也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吧?要没有大事十三爷能这样急着赶来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哥子范时捷已经升任巡抚了。好嘛我的这些舅子哥儿们虽然一文一武可是都在升官你们家坟头上直冒青气呀!站好了听十三爷交代差事吧。”

    允祥点点头说:“范时绎响鼓不用重锤今天这里的情景我都听下边的人说过了。你瞧又是能够呼风唤雨的道士又是身携刀枪的强人大意不得呀!你立刻将这里的事情和卫士全交给李卫然后马上跟我回到大营。我要去向十四爷传旨也想顺便看看他你随我一道去好了。”

    范时绎不敢多说连忙把这里的情景一一报告了。李卫听了后在一旁说:“十三爷您和老范只管放心到后边睡觉去这里就交给我吧。道士也好强人也罢都由我来对付保管万无一失。不是我吹牛治不了他们我也枉称这‘鬼不缠’的绰号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叫来军兵们部置关防守卫的事情。听见楼上的人仍在大呼小叫猜拳行令地闹腾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心头: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在这里如此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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