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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回 居檐下怎敢不低头 盼情郎却是伤心果
雍正皇帝全文阅读作者:二月河加入书架
    允禩被皇上落走了隆科多心里打起了小鼓。果然皇上马上就问到了这事:“现在该说说你们的事了。两位留守大臣闹得像两军对垒似的。畅春园里究竟生了什么事?”

    隆科多拿眼睛一瞧马齐见他白乱飘浑身打颤知道他这是气急了。不能让他先告状他一告我就不好说了便抢着把今天的事说了一遍。说自己怎样请示了弘时请示了允禩;说自己如何关心大内的安全时刻提防着小人们作祟;说自己见管着善扑营的十七爷允札去了古北口怕宫中有人潜伏作乱这才要清宫。他说得十分详尽也说得头头是道。最后说:“马齐是负责政务的他不管军政我净园子又没有干扰了他什么事他凭什么来插手?本来没事的让他这样一搅和倒闹得满世界全都惊动了。刘铁成在园子里还放声辱骂奴才骂得奴才颜面扫地。他那些粗话脏话奴才都不敢向皇上学。奴才为了不伤和气还只得忍气吞声……”他说得十分动情又想起允禩被开了弘时不敢伸头了如今天大的事情全都落在自己头上。真是越想越后悔越想越伤心不知不觉中眼圈竟然红了。

    听隆科多说得这么热闹马齐更是恼在心头一开口就打出了不依不饶的架势:“哼说得好听!我也是领侍卫内大臣皇上的安全也不光是你一人的事。搜宫、净园是正经事可是你先得请了圣旨方可施行。哪有这么大的事连个招呼都不打说干就干的?别说你一人说了不算就是我们俩在一齐合计了也还是越权、越礼的行动。何况方先生和十三爷根本不知道?这算是什么行为你自己心里有数别人也有数不是掉上两滴眼泪就能算罢的。”

    允祥在一旁看着心里有点不好受他长叹一声说:“唉!都怪我这身子不争气要是我能动动哪会有这样的事?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全由我承担好了舅舅和马齐你们不要为此再闹下去了。”他说罢突然一阵呛咳觉得口中一甜知道是吐了血。可他没有声张只是悄悄地咽了下去。

    方苞此时却一直在皱眉沉思。他也是上书房大臣可他却又是位布衣臣子。在上书房里他只有参赞之权却没有决策的权力。因此隆科多不和他商议此事他不能说长道短更不能挑理。但是方苞是精通史籍的。作为人臣擅自搜索宫禁可不是一件小事。历史上除了曹操、司马氏和东昏侯这些乱国奸雄之外自唐朝以后连奸相严嵩也不敢这样干。方苞心里非常明白这件事情的可怕还不仅在隆科多的莽撞和越权而是在于事情的背后还有没有更大的背景有没有更大的后台!如今的京师里人事更迭纷乱如毛一时又从哪里分出个头绪来;既然看不出头绪又怎能说得清谁是谁非?他想了想说:“你们都是为国家着想的国舅和马齐不要为此闹出生分来。不过据老臣看这事只能有一不可有再。开了个这样的先例后世就不堪设想了。”

    方苞这话初听起来好像是为他们两人劝架但话中含意尤其是那“可一不可再”之言却是明白至极的。隆科多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脸也腾地就红了他回头又冲着方苞说:“先生你每天钻在穷庐整理先帝爷留下的国书我不是找不到你吗?一直到事情闹出来才知道你老先生也在十三爷那里。这可让我怎么说呢?”

    马齐听他如此说一口就顶了回来:“别说是你找不到方老先生了你就是见着了他和十三爷拿到了十三爷的钧命我马齐也不敢领!你派的那一千二百人是我马齐把他们赶出去的我一人作事一人当这事与刘铁成没有关系。你不要扯三拉四的我马齐和你没完。我把话说到明处这事我要提本参劾你!”

    允祥还是想息事宁人:“马齐别动那么大的肝火也没人说你的不是嘛。舅舅也是好心当年先帝巡狩热河不也是也要净一净避暑山庄的嘛。”

    马齐一挺脖子连十三爷也顶上了:“不那次和今天不同那次是请了圣旨的。当年擅自进入避暑山庄的凌普后来就被正法了!”

    隆科多急了他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什么什么?你说我是谋逆吗?”

    马齐一步不退地说:“你听清楚了再说我并没有说你谋逆。我说的是凌普他可是已经正法了。”

    马齐的话显然具有很大的压力隆科多不言声了。雍正的心里早就是翻江倒海一样了从昨夜到今天生了多少事啊!这些事恐怕都不是一句话能够说得清楚的。他要再看一看听一听甚至如果有必要他还要让一让。他要等年羹尧的事情办完、办好才能腾出手来说别人的事。看着两位大臣竟然吵成了这样他扑哧一下笑了:“你们都动了肝火竟忘记了这是君前失礼吗?舅舅这事是做得匆忙一些。可是哪怕是天下都反了哪朕也相信舅舅是不会反的他绝没有谋逆之心!马齐呀你疑得过重了。放着一个丰台大营在这里就是有人想谋反一千二百人能成了什么气候?他们可以攻进去但能守得住吗?好了好了你们俩谁都不要再说了。事情慢慢就会过去的时间一长自有分晓。你们谁也不要再追究此事了好吗?”

    马齐和隆科多两人在畅春园里里外外闹到了两军对垒的程度。大家都以为皇上非要深究不可。可是他们却没有想到皇上只用这么几句话就轻易地放过了这件大事。而且皇上的话还说得那么恳切那么真诚一片用人不疑的信任溢于言表。隆科多本来就心里有鬼他敢再坚持吗?在场的众人也都平静了下来。可马齐却又抓住了话头:“皇上臣与国舅之间并无任何私怨。但他步兵统领衙门如今还陈兵畅春园外。这事情传了出去会骇人听闻的。臣请旨:请隆大人下令让兵士们撤出归队。”

    雍正心想马齐这话倒是给朕了一个削减隆科多权力的机会。但他没有急于说话而是把眼向四周一扫等着别人先说出来。

    张廷玉说:“臣以为马齐所言很对。”听得出来张廷玉是支持马齐的。

    方苞却不慌不忙地说:“既来之则安之岂不更好。”方苞不愧大家说出话来让皇上更满意。

    雍正有了机会便边说边想的做出了决定:“嗯这事不大好办。兵士们既然调来了进园子不好退回去就更糟。这样吧李春风带的这一千二百人索性改归善扑营。就算是善扑营来净园舅舅主持的。这样就理顺了统属外人也不好再说闲话了。十三弟你到外面叫张雨去传旨办理吧。”

    十三爷和隆科多都走了。雍正却向张廷玉一笑说:“廷玉呀咱们君臣一进京就看了一场龙虎斗你觉得怎样?”

    张廷玉含笑不语马齐却气咻咻地还要再争。张廷玉看着他的脸说:“马公你这是何必呢?凡事都要从长计议何苦要争这朝夕之功呢?”

    马齐似有所悟不再说话了。雍正和方苞对望一眼出了会心的微笑。

    其实雍正只是不想在允禩的面前谈论净园的纠纷。老八憋了一肚子的火回家来“读书养病”。还没过十二个时辰哪皇上就来了旨意说;“着廉亲王允禩仍旧办理年羹尧入京献俘检阅事宜以资熟手。廉亲王与国同休之体虽有疾卧而委之可也。王断不至因中暑疾而推诿周张致朕失望!”

    八爷一看差点骂了出来。心里好像翻倒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什么味儿全有了。他想顶着不去可又一想那不就等于投人以柄让皇上处分起来更加有理了吗?他又想找藉口拖着不办可看看圣旨上的话竟找不到理由。那上边清清楚楚地写着:“以资熟手”。你是办这事办熟了的如今硬要不办明摆着就是抗旨不从了;更可气的是圣旨上还写明了:“虽有疾卧而委之可也”。这就是说哪怕你病得躺倒了也得带病办差!抗他不敢;不抗呢又生气。这可真是“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了。想来想去的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浑身上下的灵气现在都跑到哪儿去了呢?他只好叩头接旨回到上书房去问事而且一去就忙得不可开交。他还怕皇上趁机挑自己的毛病给他来个“办差不力”的罪名。于是他事事都要亲自过问样样都得亲自处理。从召见礼部和兵部的官员到布置郊迎大礼;哪里要搭盖彩楼何处要增设芦棚;百官应在哪里迎接官员要站立何处遵守哪些规矩;百姓家里的香案怎么摆爆竹何时放醴酒香茶革食壶浆以迎王师的礼节哪样事他不得亲自操心啊!

    幸亏六部的官员们大都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说话叫得响办事也肯卖力。竟是事事顺手样样满意。他自己也觉得这件差使还办得真不错。五月初八兵报送到说年部的兵马已经到了长辛店初九可以到达丰台。兵部知会他们稍事休整走于初十辰时入城受阅允禩悬着的心总算定了下来。可他还是不敢大意便坐了亮轿又从潞河驿一直看到了午门跟前。觉得万事齐备了这才递牌子进宫向皇上缴旨。

    端午将到北京城里为迎接年大将军入京到处都摆满了鲜花装扮得花团锦簇。午门内外过往的官员们更是一个个喜气洋洋。他们见到八爷走来全部躲开正路闪到一边请安的问好的搭讪着想和他说话的全都媚态毕露馅相尽显。允禩想想办差虽然苦可苦中之乐却难以尽言。正走着呢见隆科多从前边过来。允禩连忙躲开了却迎面见到了徐骏。他忙叫一声:“徐骏吗?你过来一下。”

    徐骏忙不叠地跑了过来向八王爷请安高兴得嘴都合不上了。允禩看着奇怪便问:“徐骏你这是怎么了?得了什么彩头吗?”

    “嗨八爷您看得真准我今天真的是中了大彩了。”徐骏兴致勃勃地说“年大将军即将回京万岁要在午门颁诏奖谕。传旨下来要下边拟好了送进去。可是他们拟的却都被打回来了。万岁就命我进去当场重写。嘿真是幸运一下子就得到万岁爷的夸奖。八爷您说这不是风光得很吗?万岁还说别人写的都是些说烂了的陈词滥调八股气十足根本不能用。其实我也没多写什么不过是词藻华丽一些罢了。谁知就对上了万岁的脾胃。哎对了我刚才在里头还正碰上隆中堂。他在向皇上递辞呈说是要辞去九门提督之职呢……”

    徐骏今天可真是高兴坏了。他也不管面对的谁不管八爷是不是爱听说起来就没完没了。其实八爷什么都没听进去只是听说隆科多要辞去职务的话才有些上心。不过这些话和徐骏又说不能说问不能问。他拦住了徐骏的话头说:“用了你一篇文章也值得你高兴成这模样?我还以为是你老子抄家的财产又还了呢?告诉你孙嘉淦他们已经把你参了!皇上的脸说变就变他今天夸你说不定明天就把你到绳匠胡同去了。”

    徐骏一听害怕了。他脸色苍白地问:“他们……他们参我什么……”

    “参你什么?你还和我装糊涂!你与刘墨林为争一个婊子闹得满城风雨的。你趁着刘墨林去西疆劳军的机会叫了那小妞的堂会又把她灌醉后奸污了她。这事有没有?”

    徐骏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允禩却不容他再说便训斥说:“你呀虽然有些才气可干的全是缺德又带冒烟的事儿。先前你用巴豆汤害死了你的老师这事儿有吧?当时幸亏隆科多和我通了气我才用‘查无实据’为由保了你。现在隆科多就要垮了我也快了。看谁还能有纸来包住你这一肚子的邪火?”说完他掉头就走把徐骏撂到那里了。

    徐骏这一下可是真慌神了。八爷刚才说的一点不错这事儿也确实是徐骏干的。刘墨林和宝亲王走后三天徐骏就叫了苏舜卿的堂会。他知道苏舜卿如今的身价变了怕她不去便又请了王鸿绪和王文韶他们。不过这几位只坐在那里听了两支小曲便告辞回去了。他们一走徐骏就在苏舜卿的酒里加上了蒙*汗*药。那天夜里徐骏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把这个心爱已久却又抵死不肯听命的女子玩儿了个够。他扒光了她的全身又一次接着一次地奸污了她。事后苏舜卿醒了过来又是寻死又是哭闹。可徐骏却笑着说:“你有什么可哭的?我刚才和你玩儿的时候就现你已经早就不是个处*女了也早就被那个姓刘的玩儿过了。今天爷找你不过是想看看一个娼妓到底守的什么贞节?你和爷又装什么蒜呢?不过这种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姓刘的远在天边你就是哭死他也听不见。要我说这事只能是说了就了。你当你的妓女我做我的嫖客。以后你想起今夜的欢乐还可以照样来找我;不想呢我也并不怪你。咱们各自心里有数谁又能知道呢?好了好了别哭了让爷再好好地亲一下。”说着他就再一次扑了上去把苏舜卿压在了身子底下……

    今天八爷突然向他提起此事倒让徐骏坐不安宁了。他心想我那天干得神不知、鬼不觉的是谁透露了风声呢?眼看着刘墨林就要回来徐骏更是害怕。心想刘墨林随宝亲王去西疆是受到皇上的信任的。他这一路还不得把宝亲王用迷汤灌晕了。他一回来就要马上去见苏舜卿。这小妞一哭一闹我就得跟着倒霉。不行八爷既然给我递了话我就得早做准备。他匆匆离开午门前这块闹地回到家里就吩咐家人:火赶到嘉兴楼把苏姑娘给我找来。不管她说什么哪怕要你们向她磕头呢也得把她给爷请了来!

    但是他们已经找不到苏舜卿了。自从那天在徐府里**以后苏舜卿就像是害了一场大病。整整三天她泪流满面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只是闷闷地想着自己的心事。那天徐骏来叫堂会她原来说什么也不肯去的。可是来的人说今科状元郎王文韶也在等她她不能拒绝了。自己的心爱之人是探花郎状元来请要硬是不去刘郎回来岂不要怪罪?可她却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大意竟遭了徐骏的毒手;更没想到徐骏明知自己是刘墨林的人还和她干了那种下流事。干完后竟又说出那些无耻的话来。她恨自己也更恨徐骏这个文人面孔、禽兽行径的人。要从心里说她早就不想再活下去了。可是她还存着最后的一点心愿想再见刘郎一面。刘郎是那样的爱她又是那样地对地体贴入微如果她在刘郎回来之前就死他回来见不到自己会是多么难过呀!得等哪怕见一面就死也死而无憾了!
58回 眼欲穿望断行军路 心已醉傲然入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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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都名妓苏舜卿着了徐大公子的道儿不由她不痛苦万分。刚开始时、她每天流泪不止。后来眼泪没有了只是躺在床上死盯盯地看着房顶出神。老鸨有点害怕了怕她一个想不开寻了短见这棵摇钱树就没了。这老鸨开行院几十年琢磨姑娘们的心思也琢磨出门道来了。知道她一定是恨上了徐大公子便走过来安慰苏舜卿说:“孩子千怪万怪只能怪咱们吃的这碗饭。妈妈知道你卖艺不卖身的志气。可妈妈也要告诉你有这志气的不是你一个人可又有哪一个能保得了身子干净?我说句不怕你讨厌的话我要是想在你身上赚钱早就有这一天了也轮不着那个探花郎来占了先儿。可话说回来咱们在行院里头混日子就是冰清玉洁也没人给你立贞节牌坊不是。前些时我的一位老姐姐从开封来说那里的妓院全都让田文镜给查封了。因为万岁爷有旨意叫贱民们脱籍从良。从良谁不想?可也得能办到啊!咱们做什么都不会干什么都不行不开行院又靠什么吃饭?‘老鸨’这名字你当是我愿意让人叫的吗?它好听还是怎么的?我这不也是没法子吗!孩子咱们得认命啊!”

    她说得口干舌燥可回头一看苏舜卿翻身向里还捂住了耳朵。她知道自己说得不对路子便又换了一种说法:“你喜爱那位探花爷妈妈我知道;他是头一个给你开脸的妈妈我也清楚。可妈妈还是要劝你一句别太死心眼了男人里没有几个好东西。我年轻时接的头一个客也是个读书人还是举人老爷呢!同着大伙一起吃酒时你瞧他那正经啊听支小曲就臊得满脸通红说句笑话那小脸蛋就成了关老爷了!可是来到房里他就像是换了一个人。我那天正好身上见红他也不管不问趴在我身上就舔我的下头还不管前头后头全都……别看我是个娼妓见了他那下作的模样也觉得恶心!唉谁叫咱脱生个女人来着?依我说吃个哑巴亏不吭声也就算了。这种事儿又留不下疤痕。只要你不说他刘探花哪里知道?他就是神仙不也看不出来吗……”

    苏舜卿“唿”地从床上坐起来:“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我和刘老爷没干过那样下作的事就是干了也是我心甘情愿!你要说就说人话要是再作践刘老爷那就两个山字叠起来你给我出去!”

    老鸨死皮赖脸地笑笑说:“哟我的好女儿这是什么话呀?妈妈还不都是为你好嘛。徐大公子咱们惹不起他老子是相国他自己是八王爷跟前的红人;可刘爷咱也惹不起啊!皇上那么看重他让他和宝亲王一块去了前线多抬举他呀。说话间刘老爷可就要回来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叫我怎么向刘老爷交代呢?好孩子千不想万不念你总是叫过我一声妈妈。你这没用的妈妈也从来都没逼着你去接客。刘老爷回来你得给他个笑脸不是……”老鸨儿说着竟也流出了眼泪。

    苏舜卿号啕大哭哭得那个惨哪!哭完了她说:“妈妈你不要再说了我听你的。但你得依我一条……”

    老鸨现在恨不得给她下跪:“孩子说吧你说什么我全都答应。”

    “马上找房子搬家搬到那个姓徐的找不到的地方。我答应你不再哭也不再寻死等着刘老爷回来。”

    于是她们就搬到了前门外的棋盘街。苏舜卿果然也不再哭闹一心一意地在等着刘墨林。这天是五月初十正是年大将军进京演礼的好日子。苏舜卿起了个早雇了一乘小轿就出了西直门。大街上的人真多呀!谁不想看看大将军凯旋的风光排场?谁又不巴望着能亲睹一下皇帝老子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就连紧靠城边的地方也是里三层外三层看不到头望不到边的人群苏舜卿一直走了十多里路才在一棵大树下找到了一处可以歇脚的地方。她下了轿子放下食篮摆上香案就端坐在那里等候。她的心里只有一个目的等着队伍过来时能看一眼自己的心上人就于愿已足了。

    卯时正刻丰台大营那边响起了震天动地的三声大炮。接着便是一队队的兵丁举着戈矛顺序走出了营盘在驿道两边布起了防线。只见每隔二十丈远就是一座彩楼彩楼两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彩楼下站着的军官一个个手按剑柄挺立不动军士们也全都穿着簇新的号衣更显得威武森严。不过他们的这些阵势对于心怀悲凄的苏舜卿来说却是视若罔闻。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等着等着。等着她的心上人也等着她自己的最后时刻。

    忽然城中的拱辰台那里也响起了三声大炮。钟鼓楼上率先撞响了钟鼓各寺庙观字也一齐响应遥相唱和。几乎是在同时潞河驿那边画角齐鸣军乐奏起了胜利凯歌。五百名校尉佩刀甩步而出把新用黄土垫成的大路踩得一震一颤。接着一百八十匹健骡拖着的十座红衣大炮隆隆而过。这些健骡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走起来都踩着鼓点子也使大道上扬起了高高的尘土看得人们目瞪口呆。苏舜卿仰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时只见大军仪仗已经走了出来。八十面龙旗由八十名彪形大汉擎着作前导紧跟着出来的是五十四乘九龙曲盖一色的米黄只最后的两面一翠一紫。她知道这叫做“翠华紫盖相承”。华盖后面从容地走着两队军士。他们的前边是八面门旗:两面金鼓旗两面翠华旗和四面销金旗。队伍的后面则是出警入跸旗各一面一百二十名军士举着金锁、卧瓜、立瓜、锁斧、大刀、红镫、黄镫开过……此时的苏舜卿望眼欲穿啊!她眼见得这些个仪仗五花八门看得人眼花缭乱怎么还不见那位年大将军的影子呢?

    就在她急不可耐的当儿六十四名军士护着纛车走了过来。这纛车造得非常宽大车上的四角站着四名护纛将军。他们都穿着二品服色手握剑柄昂挺胸活像是大庙里面的四大金刚。车中的纛旗足有两丈多高赤红流苏明黄镶边室蓝底色的大纛旗猎猎飘扬上书八个斗大的黄字:

    钦命征西大将军年

    “纛旗在仲春的阳光丽日下被照得灿烂夺目。纛车的后面才见到年羹尧的中军仪仗。十名身穿黄马褂的御前侍卫骑马先行后面是几十名中军护卫抬着天子尚方宝剑擎着明黄的节钺簇拥着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年羹尧。苏舜卿看见年大将军的身边竟然没有一个相陪的人!

    苏舜卿虽然是个烟花女子可她却也是以“琴棋书绝”四绝压盖京城的名妓。大概除了没见过皇上她什么世面没有经过呀!她知道九贝勒从军是皇帝处置这个不肯听命的“九爷”。所以今天这场面九爷是没份儿的。可是宝亲王是皇上的爱子宝亲王和刘墨林都是皇上钦命的劳军使他们应该和年羹尧并辔而行的。那些穿黄马褂的御前侍卫们就是在给他当差怎么今天宝亲王不见面了?难道是弘历亲王不想喧宾夺主留在西宁或者在后面慢慢地走?难道是刘郎生了病不能随大军前行了?难道……她不敢再想下去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大军开过去。那长长的一队兵丁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她一个都没看清却是在死死地盯着队伍不敢错过了刘墨林的影子。一直到三千军士全都过去了她这才现自己竟站在太阳地儿里。也才感觉到头被晒得昏沉沉的竟有些支持不住了。她坐上了轿子让轿夫们专找人少的地方走越快越好可轿子一动她就人事不醒了……

    在大纛车上的年羹尧此刻正在得意之中他怎能知道大路边上这个小女子的心事他又怎么可能知道别的事情?他早就在一片欢声鼓乐中飘然欲仙了!

    这次“班师回朝”的大典可以说是年羹尧有生以来最光彩最得意也是收获最大的一次旅行了。四月初他们从青海出一路所见全都是黄土垫道也全都是香烛鲜花、万民欢呼迎送的场面。沿途所经的甘肃、陕西、河南、直隶四省从入境到出境全是总督巡抚亲迎亲送。他们行的是跪拜礼抬出来的酒席是仿膳餐礼敬有加如对神明。各地州府道司馈赠的礼品和“程仪”更是堆集如山盈屋充栋总数少说也在百万两以上。这些钱财当然不能带到北京来现眼再说就是能带也没地方放啊。他只好全都存到各地的藩库里等回去时再捎走。

    此刻千乘万骑都跟在他的身后簇拥着他也护卫着他。而他自己则是坐下紫骝手中黄缰神气活现威严无比。百姓们人山人海地在仰望着他香花醴酒望尘拜舞。无论他走到哪里人们全像是倒伏的麦田一样五体投地不敢仰视。这风光这排场这非同寻常的荣耀自古以来的人臣谁曾有过?他放眼前望龙旗蔽日;环顾左右金戈辉煌。全都因为自己是功名盖世的大将军全都在迎接自己得胜还朝!他身上穿的江牙海水四团龙袍外面套着金灿灿的黄马褂;明黄丝绦束着黑纱战袍;顶子上的三眼孔雀花翎在阵阵熏风中悠然地飘动。他铁青着脸竭力抑制着激动的心情目光炯炯地凝视着越来越近的京城。纛车前进中灰暗高大的西直门就在眼前了。年羹尧向那里瞟了一眼见三百多名礼部司官远远瞧见自己的纛旗来到近前便从尚书到侍郎全都翻身跪倒黑鸦鸦地跪了一大片又同声高呼。

    “年公爵爷亮工大将军万福安康!”

    年羹尧字亮工人们对他称字而不名是一种尊敬的表示。礼部的官员们以为按理他此时应该向跪迎的人们表示一下谢意。哪怕他不下马呢起码也要拱一拱手什么的。可是他们失望了。年羹尧连一点笑容也没有只是略一点头便纵马入城了。

    城里更是热闹非凡。烟花齐放香雾绦绕。爆竹、起火、冲天炮如同开了锅的稀粥似的响得分不出个儿来。一座接着一座的彩坊间人流如潮万头攒动;百姓们为了瞻仰年大将军的风采挤过来拥过去声声呼叫如狂如醉。九门提督和顺天府衙门的兵丁们手牵着手人连着人为年大将军的三千人的仪仗开道一个个全都累得臭汗淋漓各家门口摆得好好的香案也全都被挤踩得稀烂。这哪里还有什么“拱揖伏礼虔诚示敬”?

    按照礼部和兵部拟定的规范这个前所未见的大军仪仗队是应该在辰时到达指定地点的。可是拥挤不堪的人群完全打乱了拟好的布署。直到辰未时分才总算走到了午门前边这里就用不着挤了。因为年大将军的马头再高他在这里也看不到一个百姓了。以皇叔简亲王、恭亲王为八爷廉亲王领衔连同进京引见述职的官员们总共有上千的人全都奉旨等候在此。一见中军纛旗来到八王爷允禩一声高呼“百官跪接”!自亲王以下全都“唰”地打下了马蹄袖翻身跪到在地。年羹尧却仍是端坐马上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令人心醉的场面。

    突然“啪啪啪”三声静鞭响起。坐在马上的年羹尧吃了一惊意识到该着叩见皇上了这才翻身下马。此时午门的正门已经在呀呀声中洞开三十六名太监抬着一乘明黄色的亮轿颤颤悠悠地走了出来当今至高无尚的皇帝就端坐在轿中。立时丹陛之乐大作。左掖门下三百六十名畅音阁供奉在黄钟编磐的撞击乐声中念念有辞地唱起了吉庆称颂的赞歌。雍正皇帝满面堆笑徐步走下乘舆。他静静地听完歌乐向鸽立一旁的年羹尧走了过去亲手解掉了年羹尧身上的战袍。至此年羹尧才算从形式上“除了甲胄”。他也就伏地叩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雍正含笑受礼已毕亲自扶年羹尧起身响亮地说了声:“年大将军鞍马劳顿着实地辛苦你了!”便一手携了年羹尧另一手示意百官起身二人径自从午门而入。允禩一声高喊:“礼成!百官由左掖门而入在大内领筵!”众人这才站起身来人群中也响起了一片赞叹之声。

    沉浸在这庄严肃穆而又充满欢乐中的人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写着“文官下轿武将下马”的大石碑下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当今万岁的爱弟十三爷允祥另一位却是架着双拐的残疾人他就是被皇上称作先生、而又被限期进京的白衣秀才邬思道。他自从在南京见到李卫以后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除了按雍正钦定的“中隐于市”之外别无安全可言。原来想的要摆脱朝廷羁绊放舟江湖笑傲风月是根本连想也不容他想的。所以他便安置了家眷急急地赶往京师。昨天一到就按皇上说的那样先去拜见允祥。允祥回来得太晚他们两人一向情投意合加上久未见面都是十分想念。所以一见面就说起来没完直到天光放亮。今天他又随着十三爷来到午门外“观礼”。可是他看了年羹尧的作派却长叹一声说:“这个蠢材年亮工他离死不远了。”

    十三爷听了大吃一惊忙问:“怎么邬瘸子你又要危言耸听了吗?年某这次立功可非同小可他为皇上打稳了江山呀!如今他的圣眷还在我之上呢你知道吗?”

    邬思道若有所思他看了一眼从左掖门鱼贯而入的百官们说:“十三爷你的话其实只说对了一半。年某之功也只是为皇上打稳了江山。不过这一仗也确实是关键的一仗不能打败而只能取胜。你想啊年羹尧如果兵败八爷就会召集八位铁帽子王爷进京逼着皇上退位;他如果打成了不胜也不败的温吞水国家的财力就难以支持。八爷非但扳不倒还要防着他操纵作乱。所以他打得实在是好。年羹尧打胜了他自己成了战胜将军皇上也就跟着成了英武圣主。仅这一条就可堵住所有反叛者的嘴!但你刚才说他的圣眷在你之上可就大错特错了。圣上是用你来安内用年羹尧来攘外的。如今外患既除而他又不知收敛怎么会有好下场?”

    允祥自认为对皇上和年羹尧都是十分了解的。可是今天听了邬思道这番话却不由得身上一阵阵地寒。他为人善良不愿意看到年羹尧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他回过头来看了看邬思道说:“要不等一会儿年羹尧面圣下来时你亲自和他谈谈?”

    邬思道突然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允祥断然地说:“要谈你们去谈我是绝对不见年羹尧的!你明明知道我是奉旨进京的万岁要秘密召见我当然恭聆圣谕;万岁要不肯见我或者要你来奉旨传话我都可以听命除此之外我什么人都不想见!”
59回 对酒当歌假戏真唱 见景生情前赴后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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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允祥和邬思道二人并没有在这里多停。因为八爷府的太监何柱儿跑来请十三爷说皇上正在让人满世界地找他去赴宴呢。允祥见他直盯着邬思道看便说:“哦刚才我身子不爽所以就没随班奉驾。现在好一点了你回去告诉八爷说我立刻就去。”等何柱儿走了以后邬思道向允祥说:“十三爷这是非之地我一刻也不想多呆了。我就住到你府里等筵席散了没人的时候请你回禀皇上就说我已经到京在府里静候旨意。”

    允祥来到宫里时筵宴还没有开始。历代的皇宫里为防刺客一向是不准栽树的这已是成了既定的规矩了。所以为年羹尧庆功的筵席就只好设在御花园里。一千多人在大太阳、毒日头下吃酒席可也真是新鲜。御膳房的太监们端着大条盘子来回上菜一个个更是忙得满头大汗。允祥进来一眼就瞧见皇上的席座位设在正中的凉亭下。皇上的身边就是兴奋得满面红光的年羹尧。年羹尧旁边才是几位老亲王。敢情这么大的园子里也只有这里才凉快一点。允祥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去先向皇上叩了头起身又打了个千说:“允祥给几位叔爷请安了。”回头又看着年羹尧说“大将军浴血奋战功劳来之不易。这次进京一路上定也非常辛苦。今天主子专门为你设宴庆功你可得多饮几杯呀!”

    年羹尧起身说道:“年某何功之有?这都是主子调度有方前方将士们能体恤圣德那些冥顽不化的丑类怎能挡我堂堂王者之师?十三爷您过奖了。改日我一定专程登门去给十三爷请安。”

    表面上看年羹尧这话说得还是彬彬有礼的。可他也不想今天这里是什么场合和他说话的又是什么人。你“公爵”权势再大也大不过王爷呀!更何况十三爷的功劳与年羹尧相比更是无法相提并论。按规矩十三爷走过来一打招呼年羹尧就应该马上起身离座陪着小意儿说话才对。可是这位年大将军大概是高兴得有点昏了他什么全都忘记了。

    可他忘了皇上并没有忘!今天年羹尧失礼的地方太多皇上已经不高兴了。不过他还是面带笑容地说:“拼命十三郎是朕的柱国之臣也是任何人都不能比得了的。”雍正这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大合适。他马上又故作谦逊地说“其实真正在后方调度的是老十三朕不过是托列祖列宗的洪福坐享其成罢了。来来来老十三你也在这一席上坐!”

    十三爷可不想抢这个荣幸他笑了笑说:“主子厚爱臣不敢推辞。可是主上知道臣有犬马之疾同席就餐怕过了病气。就是别的席面上臣也是不敢奉陪的。今儿个八哥是‘司筵官’臣弟挨桌敬酒略尽心意也就是了。不知主上可能恩准?”

    雍正笑着答应了又说:“你只管随意好了不过可不能累着。要觉得累就马上歇一会儿。”

    允禩见皇上向他点头示意便站起身来大声喊道:“时辰到开筵奏乐!”

    鼓乐声中觥筹交错。允祥先给皇上敬了酒又为几位老亲王上了寿这才转到别的席上。雍正略沾了一下嘴唇就放下了杯子对老亲王们说:“各位叔王朕素来不能多饮这大家都知道。可今天是年亮工的好日子烦劳各位皇叔劝他多饮几杯吧。”

    按宫中的规矩年羹尧听了这话是应该起身谢恩的。各位皇叔敬酒时他更应该辞谢至少也要控制自己不可多喝免得出丑。可是年羹尧却再一次失礼了。当众人上来向他敬酒时他不但来者不拒见酒就喝而且一喝就见底儿!他有多大的酒量别人不知难道他自己心里也没数吗?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下去他可就露馅了!人只要是多喝了酒话就特别地多说出来也就免不了要走板。喝着喝着别人不同他自己倒先吹上了:“我自幼读书破万卷原想着要以文治来为圣朝效力的。所以自秀才而举人而进士所向披靡到传胪保和殿时才刚刚二十岁!后来被皇上收在门下入了汉军正黄旗。不料却因此改作武职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将军。这些年来与……皇上恩结义连皇上对我更是……无不听之言无不从之计……我在荆棘丛中艰难苦斗的……皇上尽知我也用不着再说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一下似乎觉得这样说不大好。就马上换了话题“所以我常对岳钟麒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皇上也’!西线大捷一是赖皇上洪福齐天;二是靠三军将士浴血用命……”。哎这几句还算对上了题眼但他说着说着就又走板了“有了这些才成就我年某人成为一代儒将。不到一个月便歼敌十万!这么大的功劳就是圣祖在世时也不曾有过……这都应该归功于皇上我自己是算不了什么的……”

    因为今天这个喜庆筵席是专门为年羹尧办的。所以年的一举一动都特别引人注目。他这样不管场合不看对象一个劲地吹下去可怎么得了!允祥早就觉得身子支持不住了可他又不能让这个年羹尧再胡说八道下去谁又知道他下边还要说些什么更加令人难堪的话呢?他强自挣扎着从月台边上走过来手里还端着一碗醒酒汤。他拍了拍年羹尧的肩头说:“亮工你说得好呀。你的功劳苦劳皇上都记着哪!来来来你先把它喝下去醒醒神完了你再说不迟。”

    雍正见到这情况也觉得不能让这个混小子再乱说下去。万一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事儿自己这个当皇帝的就不好收场了。他一笑起身来到年羹尧面前说:“年羹尧今天确实是多喝了点但酒后吐真言朕听起来倒很是受用。因为他说得坦诚而且是在忠诚之上的坦诚这就更加难得!一月之内歼敌十万就是古之良将也不过如此吧。亮工你能趁着酒兴为朕舞剑一歌让你主子也高兴一下好吗?”

    年羹尧毫不含糊地说:“这有何难?主子您瞧好吧!”

    他说着就宽衣下场接过张五哥递来的剑就地打了个千向皇上施了一礼。又支起门户舞了起来。开始时他舞得很慢边舞边说:“皇上奴才在军中时作了一《忆秦娥》。今天就献出来为主子佐酒助兴!”接着他就似唱似吟地曼声咏诵出来:

    羌笛咽万丈狼氛冲天阙!冲天阙受命驰骋三军奉节!

    将军寒甲冷如铁耿耿此心昭日月。昭日月锋芒指处残虏破灭……

    他边唱边舞声音越高手中的剑也越舞越快。刹时间只闻歌吟却不见人影。只见筵前道道寒光逼人心魄;如银团似雪球翻转滚动。突然他收势站定仍是那样心定气闲从容不迫脸上的酒意竟也全然不见了。儿百文武大员看得五神皆迷连喝彩都忘记了。

    “好!”雍正大声喊道“真堪称文武双绝!”他想不趁此收场还待何时?就说:“自古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朕稍事休息还要办事见人。年亮工也乏了今天你就住在朕的旧邸雍和宫内明日一早陪朕到丰台去劳军!”

    年羹尧酒醒了他恭敬地施礼说:“主子关爱奴才实在消受不起。再说奴才是带兵的自然还要回到军中才是。明儿个奴才定在丰台恭迎圣驾。”

    雍正瞟了允祥一眼见他眨了眨眼便说:“那就依着你好了。不过明天一早你还要递牌子进来和朕一道去丰台这样岂不更风光一些吗?”

    年羹尧还要逊谢但皇上的话音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他又见允祥已经率领着王公张廷玉和马齐等也带着大臣们纷纷离席而起。王公们站成了一排大臣们马蹄袖打得山响该跪的全都跪下了。显然送客已成了定局便只好低头称是。雍正拉起年羹尧的手轻松地说:“朕把你接进来自然还要送你出去。”允禩看着他们君臣二人做戏却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是无言地把手一挥顿时丹陛之乐大起。钟鼓撞击声中王公一揖百官三叩送他们二人走出了御花园。年羹尧粗大的手被皇上那软绵绵、冷冰冰的手捏得很不舒服。他试着抽了一下却没能抽*动。等走出园门雍正撒开手时他已是通身大汗了。

    热热闹闹的大典结束了允禩立即赶回府里这里还有人在等着他哪!为九贝勒允禟专设的宴席就摆在后宅的花厅上。来的人也不多除了九爷允禟外鄂伦岱是老熟人此外还有一个八爷的亲信礼部侍郎阿尔松阿。这个人是鄂伦岱的本族堂兄论亲还在五服之内。此人相貌堂堂气字轩昂的只是一口大板牙有点破相。酒菜全都上齐了九爷却呆在那里心事沉重;既不多说也不多饮。他此番回京真是感慨万千哪!八哥这里从前曾是他常来常往的地方。府中的摆设园中的景致甚至一草一木他都十分熟悉。可今夜来到这里后他却突然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这也难怪当初八、九、十这三位皇子号称“王中三杰”领袖百官纵横六部。外加上还有一位大将军王统率着十万大军与这哥仨互为倚角。那时他们是何等的威风何等的气势。一呼一吸之间朝野震动人人侧引可曾几何时他们却纷纷落马成了那个“办差阿哥”的臣子也成了他砧上任意宰割的鱼肉!他真不明白这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允禩其实早就在注意允禟了老九有什么心思还能瞒得了他吗?白天的一场戏既让人生气又叫人好笑;不过也真让人长见识增学问。他觉得再像从前那样光凭嘴上用劲光想坐收渔利是不行了。看看眼前这几个人哪一个不是心神怔忡哪一个不像斗败了的公鸡?他自己心里明白得很年羹尧不可怕甚至雍正也并不可怕。可怕的倒是这些兄弟们失去了斗志、失去了信心。单丝难成线想要举大事得先把这些弟兄们的劲儿鼓动起来。他亲自为老九斟上一杯酒说:“九弟你这是怎么了?活像个霜打了的茄子?是这次出京历练得深沉了还是你自己有了心事?”

    老九长叹一声说:“八哥我知道你心疼我今天又特意备了酒来给我接风。可是你知道吗今天你就是拿出琼浆玉液来老九我也难以下咽哪!”允禟把辫往后面一甩又说“八哥我在你面前从来是实话实说的。我想十弟他要是今天也能来这里喝酒该多好啊!他一定还是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气一定还要在你这里捋胳膊、卷袖子地大喊大叫、划拳闹酒。可是……他现在却是在吃黄风喝沙土!当年咱们有多少人哪现在八哥你再看只剩下了我们这几个孤魂野鬼在吃这没滋没味儿的枯酒……唉!我怎么能畅快又怎么能吃得下去啊!”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鄂伦岱本来已经端到嘴边了的酒又放下不喝了。

    鄂伦岱心里清楚九爷这是在怪罪他。那年鄂伦岱千不该万不该在康熙皇上晏驾时倒戈帮助了四爷胤祯和十三爷允祥一起杀掉了丰台大营的成文运。原来想着让允禩和雍正打成个平手再让允禵回京后坐收渔人之利哪知却弄成了今天的这种局面。事到如今他后悔也来不及了便说:“九爷奴才知道你心里恨我、怨我我也不想为自己表白。谁叫我是个混虫辜负了爷们的信托误了爷们的好事呢……”

    老八拦住了鄂伦岱的话头说:“嗨!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嘛?秦失其鹿捷足者先得当时有当时的情势嘛。老十四回京后我和他曾促膝长谈了一夜把什么都说透了。不然地话你鄂伦岱也不会踩我这个门坎儿。我们把过去的恩恩怨怨全都抛向东流水;打起精神来再干它一次!”他起身倒了四杯酒一一分送到他们面前又说“来我们同干共饮就算是为了将来吧。”

    酒是喝了可老九却仍是鼓不起劲儿来。阿尔松阿说:“八爷您的心思我明白但话还没说透九爷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心吃酒的。这世上的事情就好像是一盘棋每下一盘就各有不同。要我说究竟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呢。皇上这种孤家寡人的作法这种宁当独夫的作法他就不会翻船?”

    鄂伦岱却不敢苟同:“你说得可真轻巧!我们只要占不了中央地位就无法扳回这局面!就拿这次搜宫说吧是老隆亲自布置的。多么周密多么顺当!先占了紫禁城和畅春园再拿下丰台大营然后文天下说‘皇上在外蒙难’拥立三阿哥弘时先当上摄政王。你们说老隆这一套算得上天衣无缝了吧?可是一个老梆子马齐横里打出一炮来就闹得全局皆败!马齐不就是个活棺材吗?可他就敢挡住九门提督的大兵让十三爷不费吹灰之力就弄得我们全军覆没!你们再看看年羹尧今日进京那气派。好家伙天下轰动就差没人给他加九锡、进王爵了。现在皇上身边文有张廷玉和方苞武有年羹尧这些帮凶你们还能说他是独夫?松阿你知道侍卫有多大的用处吗?女人们生孩子时x疼敢情你是男人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儿。至今刘铁成那小子还一心一意地在疑着我想着准是我放进了隆科多这‘谋逆’的罪名还戴在我头上呢!八爷我鄂伦岱从来不是松包蛋也不是怕死鬼。你得给奴才一个章程。”

    阿尔松阿也不是好惹的他龇着大板牙一笑说:“行啊我的兄弟你这会儿想起来要和八爷撕掳个明白吗?只怕是迟了点吧!”

    允禩看看阿尔松阿说:“你这话说得荒谬!鄂伦岱是那种卖友卖主的人吗?他要是想和我犯生分今晚他就不来;就是来了也不会说这些话了。原先我只想着鄂伦岱是个火爆性子说多了怕他沉不住气露了风;他还是个心里不装事的人一说清反倒让他瞻前顾后的本来没事反倒有事了。现在我才知道从前的事情全部怪我怪我没和鄂伦岱说清楚。这里我向鄂伦岱赔个情咱们都把这事儿撂开手行吗?”说着他站起身来朝着鄂伦岱就是深深一躬。

    鄂伦岱惊得连忙伸手扶住说:“八爷你要折杀奴才吗?早先的事儿奴才悔断了肠子憋炸了肺说什么也晚了。八爷奴才只求您一句痛快话说清了奴才就是死也死得明白……”他说得动情竟不禁泪水奔流了。
60回 廉亲王备酒安亲信 宝4爷1语惊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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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爷亲切地走上前来拍着鄂伦岱的肩头说:“今天是给九爷接风怎么就说起了这些呢?来来来都坐下来咱们边吃边谈吧!”

    谈?有什么好谈的?说来说去的还不就是那两句话?从前倒真是这样他们中间说大话的人多干真事的人少。可是今天若与以往相比就大不相同了!这变化只有在座的九爷心里最清楚八爷正等着他开口呢!

    廉亲王府里今天也摆上了酒筵不过却和从前大不一样。没有了高朋满座的热闹也没有了猜拳行令的喧嚣。就是廉亲王自己也显得那么力不从心心情忧郁。今天皇上迎接年羹尧班师的排场和他为庆祝大捷使用的手段确实是让人惊心动魄也确实是让人目眩神迷。往日允禩这里也曾是风光得很的。可今天这总共才只有四个人参加的家宴上大家枯坐桌旁喝着闷酒;老九又是心事重重不言不语。唉真是今非昔比呀!

    老八总还是他们这一伙的带头人他正在努力让气氛活跃一些。在八哥的一再劝说下老九好歹总算开口了说起了他这次西疆之行:“唉八哥呀你的心思我全都明白。其实接风不接风的倒无所谓我也不在乎这些虚套子。可是我告诉你我现在的心情要多坏就有多坏!自从被到西宁后我就想再不济我还算是个皇弟吧。咱们别的干不了让我参赞一下军务什么的他年大将军也就算给了面子了。可那个年羹尧真气死人他用的办法也真让人叫绝!他从不对我厉颜厉色呵斥训诫;他手下的那帮人也从来没向我说过一句粗话。他把我当成了客人当成了一尊泥菩萨供起来了!我无论和他说什么他全都是一句话:‘九爷您别管’;我想干点事也总有人说‘九爷让我干’。好嘛他这不是敬我而是用软刀子在杀我!我没有奉旨要办的差使却只有一个‘军前效力’的使命。他这一大撒手反把我闹得左也不是右也不对;怎么干都不行不干又不合适了。我什么事情都插不上手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出口。你们想想看我一个大活人每天闲着没事还明明知道自己是被监视、被看管的那是个什么滋味儿?后来宝亲王一去我就更得靠边站着了。”

    八爷见他说得可怜便倒了一杯酒给他他接过来一口吞下好像把一肚子怨气怒气全都咽了下去又接着说:“我满腔的雄心壮志却有力没有处使。原来曾想用银子套住这老兔崽子就把带去钱全用在向他行贿上。可他把钱装到自己腰包里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合着我把上百万两银子全都撤在西北风里了!如今你留京师老十到张家口外老十四被送到遵化去守祖坟雍正的这一手可真叫辣呀!咱们原以为他不过是个办差阿哥琐碎皇帝不懂得什么是政治。可是咱们全看错了也全都瞎了眼睛!”允禟说着头一仰盯住房顶出神眼里却闪烁着明亮的光芒。人们不知他在想什么更不知他是不是在流泪。

    允禩看了看这个兄弟嘴角上闪过一丝冷笑说:“九弟你没看对。雍正这种作法恰恰证明了他的心虚胆寒。他以为把我们哥几个拆散就没有‘八爷党’了就可以天下太平了。其实他完全错了也完全不懂治国、治军、和治人之道。‘八爷党’在哪里?在天下臣民的心里头哪!如今朝野上下都在暗地里流传着一个秘闻。说先帝的遗诏里写的是‘传位十四子’雍正把那个‘十’字改成了‘于’字成了现在大家明面上看到的‘传位于四子’。只是一笔之差他就把自己捧上了宝座。可这足以证明他雍正的不忠;他落十四弟去给先帝守灵因此气死了皇太后有人说看到皇太后竟是触柱自杀的。不管真情如何也足证明了他的不孝;他对我们兄弟采取分而治之、朝死里整的办法说明了他的不仁;隆科多是扶他上台的功臣可是他却对隆科多百般怀疑处处挑剔这又说明了他的不义。所以我们现在就是要把老隆给推出去让他来和雍正打擂台。成则我们收利;败则毁了他自己的名声。让大家全都看看他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皇帝嘴脸!你们今天说好像看着我已岌岌可危了。其实我自己心里很清楚我此时正是稳如泰山。凭他雍正那两下子奈何不了我允禩更何况如今又加上了一个‘年羹尧党’!”

    允禩这番话乍听起来说得很是平静。可细心一品语气中却透着凶刁阴狠。允禟和他自幼交往也常常在一齐谈论机密大事。八哥给他的印象总是那么温文尔雅张口合口全都是子曰诗云的大道理。今天他突然变得这样杀气腾腾毫无掩饰一副图穷匕现的模样倒让允禟吃惊了。特别是他刚才提到了什么“年羹尧党”的话更让允禟不懂。便问:“八哥你说年羹尧……他怎么了?”

    允禩突然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走着。他满脸的阴笑却又不言不语只是向坐在一边的阿尔松阿递去了个眼色。此刻就连一向大大咧咧的鄂伦岱也惊住了。他手按酒杯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尔松阿。

    阿尔松阿一阵冷笑后才说:“你们都只看到了今天年大将军的气势却没看见他头上的反骨!他手中一是有银子二是有刀子十万大军早就不是朝廷的而变成他的私人家当了!西宁大捷之前他的本钱不够还知道有所收敛。可如今他羽翼丰满就要反过来要挟朝廷了。”

    “这……何以见得呢?”

    “雍正以诸侯之礼待他他也便当仁不让地以诸侯自居。九爷你在军中这么长时间难道就没有现他的行为反常吗?年羹尧吃饭叫‘进膳’;他选的官吏叫‘年选’;他节制着十一省的军马想升谁、降谁朝廷也从来都没敢驳过。为什么?一来他还有用处二来嘛朝廷也确实怕他!”阿尔松阿如数家珍“有个叫宋师曾的官员借口修文庙一下子就贪污银子三千两。李维钧出面告了他原说要下大狱至少也要剥掉他的官职。可事情闹到年羹尧跟前年某却说李维钧是挟嫌报复。结果李维钧被降调了两级而宋师曾却因祸得福连升两级成为江西道台听说又要调他来当直隶布政使了!范时捷有什么罪?不就是和年羹尧顶了两句嘴嘛。外放巡抚的票拟都出来了年羹尧只说了一句话便又收了回来。还有河南的田文镜因为办案的事和臬司、藩司衙门闹翻了。年羹尧回京时从河南路过对这明明是政务上的事情他也要插手。硬是命令田文镜要他放了扣押的臬司衙门的人。你们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允禩一边安详地踱着步子一边听着阿尔松阿的叙述。他走到近前来插了一句说:“要说年羹尧脑后有反骨我也不敢断言。但年羹尧结党营私、骄横跋扈、僭越犯上那可是真真切切不容置疑的。阿尔松阿刚才所说的事情我全都知道而且也都是雍正最不情愿干却又不得不俯就了年羹尧的。其实他们君臣之间早已是相互利用又相互猜疑了。今儿个白天别看都装得很像那么回子事那是在演戏是在骗人!他们自己心里都清楚这隔阂、这分歧已到了极点。老九来信里说那个汪景琪被年某当成了宝贝留在他军中养着。养这么个老东西有什么用?无非是拿他来应急!这就是年的心思。雍正这边、也并不是不知道。年给皇上呈来了密折说你老九在军中‘很安份’。你猜皇上怎么说他委婉地批示说:‘允禟劣性断难改悔’;年羹尧说:‘十爷和十四爷应当回京办差’皇上却只回他了三个大字:‘知道了’。明着看这样说是不置可否其实是驳回去了。这次年某回京更是骄横得没了边儿皇上派去的侍卫他用来让他们摆队;礼部官员们叩见他看都不看一眼;连王公大臣迎到午门外了他还不下坐骑;到了皇宫里就更是嚣张。除了皇上之外不管是谁来他都端坐受礼!要我说这年羹尧不是昏了头便是别有用心。”

    允禟和鄂伦岱听得都十分专注想得也非常仔细。过了好久允禟才问:“八哥所言确实全是真的有些事还是我亲眼目睹的。但我不明白年某曾是雍正的死党也是我们的宿敌他为什么要上本保我和老十、老十四呢?我还想问个明白皇上明知他倒向了我们却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待他呢?”

    允禩冷冷一笑说:“这就是那句百姓们说了几百年的老话:猪要养肥了再杀嘛。年羹尧可不像你说的那样一直和我们作对他早就在脚踩两只船了。康熙五十六年年羹尧曾亲口对我说:八爷比我主子厚道我要像对主子那样效忠于八爷。也许这话他现在可以不认帐因为口说无凭嘛。但十四弟当着大将军王时年羹尧和十四弟的书信往来可是白纸黑字想赖也赖不掉的。说到皇帝雍正他也有他自己的打算:现在他是用年羹尧来稳定朝局、笼络人心、粉饰太平;进一步他就要来收拾‘八爷党’推行他的新政。外加还有一个方面:三阿哥弘时野心勃勃做梦都想当皇上。可弘时两手空空又什么事也干不成。于是他就要靠我和隆科多的势力去夺嫡。我呢?拿定了主意且作壁上观。谁胜谁败我全部不管等他们斗得七零八散收拾不了这个破摊子时我再请出八旗旗主这些个铁帽子王爷来再造局面重整乾坤!鄂伦岱你不是向我讨底儿吗这就是我的全部实底儿!现在全告诉给你们了你们以为如何呢?”

    鄂伦岱兴奋得脸上放光说:“八爷今儿个听了您这话可真是提神醒脑。我原来还在想呢皇上几次找碴子作您您都忍气吞声地不言不语;他那里却气成了个紫茄子手都攥出汗来了可就是不敢动您一根汗毛。原来你打的是这张牌呀!可既然这样您何必不和姓年的干脆摊牌。咱们两股合成一股地和皇上干先打他一个冷不防再说多好的事儿呀!”

    允禩格格一笑说:“拉年羹尧你说的倒是轻巧他是那么好拉的?现在的年羹尧与以往可大不相同了。他什么都不稀罕也什么都看不上眼!他已经封了公爵看得上官职吗?他手里已经有了近千万的私财看得上银子吗?弘时也在做着皇帝梦我也只能顺着他的梦来做自己的好事所以弘时也是拉拢不得的。这些我全想过了:让弘时占天时;年羹尧占地利;而我则取其中得人和。稳稳地僵持下去以静制动守时待变这才是上策!弘时虽然也有心术可他只掌握着半个隆科多;年羹尧虽然野心勃勃能够指挥如意可他的身后没有财源私财他是舍不得动用分毫的。你们且等着看他这次进京觐见的最大目的准是伸手要钱要粮好戏就要开场了。”他突然回过头来看看在座的人说“咳我这不是越说越远嘛。今天原计划是给老九洗尘咱们大伙要放开量吃它几杯的。可是你们看我竟然把正题都忘了。这些事让人心里沉掂掂的总说它干什么。来来来吃酒吃酒咱们也再同干一杯祝——祝皇上成佛成仙长生不老!哈哈哈哈……”

    这一天、忙得团团转的人太多了。就说那位京师名妓苏舜卿吧早上她苦苦地等在大路上希望见一见她的心上人但直到大军全部过完也没能见到。回到家里她就一头躺下了。她哪里知道刘墨林此时此刻也正想她想得疯呢。不过他当然没有那种空闲可以坐在大路边上边看热闹边等人。就在大军浩浩荡荡开往京城的时候他正和宝亲王一道在接受皇上的召见呢。

    弘历确实是不想跟着年羹尧在大厅广众面前出风头。所以一到丰台他就和刘墨林一道便装轻骑离开了年羹尧的中军直奔大内来觐见皇上。两人一缴旨也就自然而然的没了“钦差”的身份。雍正是位冷面冷心的皇帝在儿子面前更是少言寡笑沉住个脸说话。他听完了弘历的述职淡淡地说:“很好简明得体。这次年羹尧代天讨逆回朝朕是要亲自去迎接他的。你们当然不用受朕的这个礼。所以赶在前边来缴旨这事做得很对。这一路上你们负责年羹尧的大军供应也着实让你们受累了。下去歇着吧。”

    刘墨林早就急着要到嘉兴楼去了正巴不得这一声呢就立刻连连叩头谢恩。可是宝亲王却赔着笑脸说:“皇上日理万机宵旰勤劳尚且要亲自去迎接年羹尧儿子怎敢言累?儿子觉得还是跟三哥一道随从扈驾。等办完这事以后皇上赐假时再歇也不迟。”

    “不必了。你十三叔身子骨不好朕也让他随意的。方才见了他递进来的牌子说邬先生已经从李卫那里来到了北京。你去见见他吧听听邬先生有什么话要说。”

    弘历连忙答应又问:“阿玛要不要见邬先生?”

    雍正沉思了一下说:“你代朕见见也就是了。他有什么话由你代奏缺什么叫他只管说。你告诉邬先生不要存了归隐的心天下虽然大又哪里不是王土?”

    弘历和刘墨林却步躬身退出了乾清宫。刘墨林此次随着宝亲王出使军中两人相处得十分融洽。刘墨林也觉得弘历阿哥不拘行迹比雍正好侍候而且弘历翩翩风度儒雅风流更合了自己的性情;弘历则喜欢刘墨林的机敏博学多才多智。所以一路上弘历常常戏称刘墨林为自己的“给事中”。那意思很明显是说他什么事都能代自己操心也什么事都能替自己办。不过这次他们西宁之行后刘墨林倒是觉得眼前这位四爷的心机远远不是“倜傥”二字所能包括的。从乾清宫刚出来刘墨林就笑着问弘历:“四爷刚才万岁说的那位邬先生是谁?怎么万岁称先生而不名呢?”

    弘历一笑说:“怎么你这位给事中想盘查一下吗?”

    刘墨林笑笑说:“不敢不敢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挡不起这‘盘查’二字我不过是有点好奇罢了。皇上都称他为先生了我刘墨林却一点不知这岂不是一大笑话?”

    弘历和刘墨林说笑惯了也并不在意。他也用玩笑的口吻说:“嗬你好大的口气呀!告诉你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不过皇上既然当着你的面说了我就领你去见见他也行。走跟我到十三爷府上去吧。”

    刘墨林本来不想再找闲事儿的可宝亲王既然说了出来要拒绝就失礼了。便也只好和弘历二人带着一班长随边走边说地前进。一路上几乎看不到有行人就连最热闹的地方也不见了平日的那种繁华景象。刘墨林叹了口气道:“四爷您瞧为瞻仰大将军风采这里几乎是门可罗雀了!唉都醉了也都疯了!”
61回 称名士偏遇大方家 探情人又见死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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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历骑在马上似玩笑又似认真地说:“看来世人独醉你独醒了?功必奖过必罚自古如此。万岁爷的本事是天生的。他的刚毅他的明察秋毫都是人们望尘莫及的。不管是谁是什么事情也别想瞒住他老人家。”

    刘墨林听他这话说得似虚似实好像在暗示着什么却又飘飘忽忽让人捉摸不住。他心想弘历阿哥这话一定是有所指的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四爷弘历和刘墨林一起来到了怡亲王府掌门的太监一见连忙一路小跑过来打千行礼:“奴才艾清安给四爷请安了。”

    他这一句话不要紧惹得四爷弘历和刘墨林全都捧腹大笑。刘墨林说:“好好好你这个名字算叫绝了。不但‘请安’而且还‘爱’。这世上还真有‘爱请安’的人哪!”

    艾清安也笑了:“爷知道奴才干的就是侍候人的把式见人矮三辈不请安怎么能行呢?所以干脆就叫了这个名字。”他一边嘴里说着一边麻利地跪倒在弘历马前让弘历踩着他的肩背下了马。刘墨林一看:他这一手还真有用弘历从马上下来伸手就从怀里掏出一张三十两的银票来赏给了他。又问:“十三爷在府里吗?皇上要我来瞧瞧他的病。”

    “哟!爷来得不巧我们爷今儿个一早就出去了。从南京来了一位姓什么……啊姓邬的先生。王爷本来身子骨不好说好了今儿个要歇着的。可邬先生一来王爷不但不歇还陪着他去瞧热闹去了。这位先生也真是的自己是个瘸子连路都走不了还看的什么热闹?我们王爷已经瘦成一把干柴了他也不知道心疼着点。嗨!四爷您没见这位邬先生半个主子似的说声走就立马让备轿。亏了我们主子好性子要依着我早把他给打出去了。”

    他一边陪着弘历往里走一边罗里罗嗦地说着。弘历看了他一眼:“你好大的口气也不摸摸自己的脑袋是不是结实再问问他是什么人就敢说往外打?真是狗胆包天!”

    艾清安笑笑说:“爷说得对。奴才知道什么呢?不过看着这位邬先生像是我们爷的老熟人。他进京来也不过是想打打抽风罢了别的还能有什么大事呢?哎四爷书房到了您请进。”说着跑到前边去撩起了帘子又是让座又是沏茶还拧了湿毛巾来让二人擦脸回手又送上一盆子冰来给四爷他们消暑侍候得十分周到。他陪着十二分的小意儿还嘴里不闲:“爷在这里消停地坐一刻我们王爷很快就会回来的。他走时吩咐了中午一定要回来吃饭。”说完便哈着腰退了出去。

    刘墨林笑着说:“这奴才别看嘴有点絮叨可挺会侍候人的。”

    弘历看了他一眼:“那是。你也不问问他是哪里人?保定府的!祖传了不知多少代的手艺全套的本事选太监要的就是他们这号人要的也就是他这张嘴这副殷勤劲儿。”弘历一边说着一边浏览着十三爷的这个书房。随口说道:“年羹尧此人不长眼睛。我们在西疆军中时他曾和我说过说十三叔的怡亲王府外观倒是很气派可是里边布置却很草率。其实他是有意在贬低十三叔。刘墨林你过来看看这能是粗率的人住的地方吗?瞧这里瓶插雉尾壁悬宝剑不正说明了十三叔那雅量高致的英雄性情吗?”

    刘墨林听了不觉一惊。他和弘历亲王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听到这位四爷在背后议论别人今天还是第一次。他不敢多说只是问:“四爷您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告诉他十三叔和别的亲王们不能比。王府的规模是有定制的但十三叔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处理自己府里的私事。他是亲王又是上书房大臣还兼管着户部、兵部、刑部一天到晚有多少事要等着他去办你知道吗?”弘历说着走到书架前取出了一幅仇十洲的《凭窗观雨图》来说“哎?怪了这么好的画儿怎么也没有个题跋呢?大可惜了!”

    刘墨林上前来一看:“哦我也听人说起过这幅画儿。说是那天仇十洲画完之后本来想写点什么的可是却突然来了朋友打断了思路。所以就索性留下空白大约是‘以待来者’之意吧。四爷您想啊仇十洲那么大的名气等闲人哪敢信手涂鸦呢?”

    弘历自小就有个毛病最爱到处留墨。一山一石一草一木只要让他喜欢上了那是非要题个字、留诗的。刘墨林这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倒勾起了他的诗兴和傲气。心想别人不敢提我又何惧之有?便从笔筒中抽出一管笔来。略一沉思就信手写在了画的右上方:

    朝雨明窗尘

    昼雨织丝抒

    暮雨浇花漏……

    写到这里他自己一看怎么写成三句同韵了?往下可怎么写呢?转不能转续不能续收又收不住这么好的画岂不是让我给糟蹋了吗?他再往画的左下脚一看更是吃惊。原来那里铃着一方鲜亮的印玺却正是父皇常用的“园明居士”!在十三叔收藏的画上提诗并没有大错只要提得好十三叔准会高兴的可是自己却提了这上不去、也下不来的蹩脚诗已经是没法交代的事了。更没想到这画是父皇赐给十三叔的。自己看也不看就胡乱写成了这个模样这……这是欺君之罪呀!他头上的汗“唰”地就下来了。

    刘墨林正看得有趣还顺口夸着哪:“好三句一韵!”可话一出口他一瞧弘历的样子和画幅下方的铃记也傻在那里了。

    弘历看了看刘墨林说:“刘事中这一次我可是要出丑了。你有法子替我挽回吗?”

    刘墨林思忖了好大一会儿才说:“这样将错就错来个全篇都是三句一韵。说不定还能翻了新意呢。我先写出几句来你觉得行了就再抄上去。”刘墨林有急才边想边写很快地一篇全是三句一韵的诗就写出来了。刘墨林笑着对弘历说:“四爷您瞧。还能看得上眼吗?”

    弘历拍手叫好:“嗯真是不错!岂止是看得上眼简直可谓之创新佳作。不愧名士大手笔!”

    话刚出口就听门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奇文共欣赏异义相与析。既是创新之作就拿出来让我们也饱饱眼福嘛!”话到人也到方苞老先生和文觉大和尚走了进来。他们后边正是架着双拐的邬思道。弘历一见就高兴地说:“哟方老先生、邬先生和文觉大师你们都来了。十三叔这里真可谓是高朋满座、贵客盈门了。来来来邬先生您身子不便。请到这边来坐。”说着便把邬思道搀到安乐椅上坐下又和方苞、文觉见礼。问了问才知道十三叔进宫赴宴去了眼下且回不来呢。

    他们这里忙乱刘墨林的一双眼睛也没闲着。他上下打量了这位被称作邬先生的人心想不就是个瘸子吗怎么架子如此之大?弘历给他让座他一不推辞二不向方苞和文觉谦让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说坐就坐了。这是上啊难道他比方苞和文觉的资格还硬?刘墨林自忖朝廷上下除了在皇上面前外他什么人都没有怕过也什么场合都经历过便走上前来搭话而且用的还是平时的那种似恭敬又似玩闹的神态:“方老和堂头大师傅学生早已见过邬先生却从未谋面。敢问先生台甫如今在哪里恭喜呀?”

    弘历与邬思道交往已久一听刘墨林这话就知道有些不妥忙过来说:“哎呀我忘了给二位引见了。邬先生是田文镜帐下幕宾;这位刘墨林呢是今科探花、当代才子。刚才众位进来前他正帮我写这三句一韵的诗哪!哎?刘墨林你的字是叫‘江舟’的吧?”

    刘墨林一听这话更来劲儿了:“啊多谢四爷还记得。我原来是曾叫过‘江舟’这个字可后来又想着不合适好像有‘流配江州’的意思。就索性以名为字还叫我的刘墨林。”

    邬思道看了这个说话随便的“才子”一眼淡淡地说:“哦既然如此你就叫我邬思道好了。咱们以本色对本色岂不更方便。”

    方苞没有参加他们的对话却在埋头看着刘墨林刚才写的诗句。弘历一眼瞧见忙过来说:“方先生您看这诗写得如何?三句一韵简直是千古奇创!刘墨林真是了不起。”

    方苞一边看还一边评论着:“嗯是写得不坏。不过四爷说这是‘千古奇创’老朽却不敢苟同。邬先生我年轻时曾在泰山见到过秦始皇的刻石那上边也是三句一韵的。只可惜原句早已记不得了。”

    邬思道接过来瞟了一眼便说:“方老岂止是泰山刻石就是《老子》里面也早就有三句一韵的先例了。我试着读两句你听听:‘明道若昧夷道若类进道若退’。还有‘建德若偷质直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不全是三句一读的吗?”

    方苞刚才说到泰山刻石时刘墨林就不高兴了。心想我好不容易写了这三句一韵的诗来你们就左也不是右也不对的挑剔。方老先生既然见过却怎么背不出来呢?邬思道一提起《老子》倒让他抓住把柄了:“邬先生学生才疏学浅不知进退。我想请问一下:刚才您读的那几句中有‘建德若偷’明明是个‘偷’字你错读成了‘雨’字;明明是四个‘大’字一读的你又分成了三句一读这是什么道理呢?”

    邬思道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刘墨林方老先生就在这里你自己去请教一下吧。”

    方苞说:“墨林这次你确实是错了!‘偷’是个古字在这里读‘雨’而不能读‘偷’也完全不做‘偷儿’讲。只有读‘雨’才能读得通老子的这篇文章。我和邬先生不是依老卖老也不是和你过不去。学问之道其深其渊其广其大穷一生也是没有尽头的。你很有才华也很博学但学无止境啊!”

    刘墨林不敢再说了。其实这种事他经过得多了。古文不用标点又常有“通假”字。读错字或断错了句字是文人之中最丢人现眼的事。刘墨林常用的绝招是个“蒙”字。一遇别人挑他的毛病他总是说“我是在《永乐大典》中见到这个字的”。一部《永乐大典》卷秩浩繁谁能查得出他说得是对是错?别人既然不知也就不敢再问。用一句现代俗语那就叫“丢不起这人”!可是今天他遇上了这两位却想蒙也蒙不过去了。敢情他们一位是桐城学派的文坛座主两代帝师;一位是学穷天下的真名士、大方家。他在这里耍滑头那不是班门弄斧吗?

    弘历回过头来看看刘墨林见他羞得无地自容便笑着说:“刘墨林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这不是你不中用而是你碰上高人了。不趁此机会多学点还待何时呢?”

    邬思道也笑了:“四爷这话说得好!方老刚才说的‘学无止境’足够我辈受用一生了。我年轻时也出过掉底儿的事。吃一堑长一智嘛。你人很聪明诗也确实写得好。尽管作为提画诗还略显呆板了些。但你再努力地学上几年前途正不可限量哪!”

    这里说得正热闹却见艾清安进来禀道:“我们王爷回来了!”

    几个人连忙站起身来却见允祥在太监的搀扶下已经走了进来。众人刚要行礼却被十三爷拦住了他看着弘历问:“你带着旨意的吗?那就请宣旨吧。”

    弘历忙上前来说:“十三叔父皇只是让我来看看您并没有旨意您快请坐吧。”说着亲自走上前去扶着允祥坐了下来。允祥此刻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太监们赶快又是上参汤又是为他揉搓胸口。过了好大一刻他才缓过了劲对邬思道说:“先生筵席下来后我又去见了皇上。皇上说你这次进京他就不见你了。原说是有事让我代奏代转的可是你瞧我这身子还不定有几天好活呢。万岁说以后你的事情可以写成密折让弘历代呈皇上好了。我今天回来得晚了些因为明天皇上要到丰台去我得向毕力塔吩咐一些事情。回来时顺便又去看了看大哥和二哥。大哥已经疯得不认识人了;二哥和我的病症一样看来也就是早晚的事儿了……”说着说着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可是他还是强自挣扎着说“文觉大师今天召你们来就是为了皇上交代的那些事。咱们先议年羹尧是留京还是放出去?你们该说只管说我躺在这里听着。”突然他一转脸看见了刘墨林便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弘历忙说:“十三叔是我叫他来的。皇上曾有意年大将军要是不留北京想派刘墨林去随行。所以我才带他来让方先生和邬先生看看。”

    刘墨林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哦原来这是在对我“考察”呀!好嘛早不丢丑晚不丢丑偏偏今天砸了锅这真是倒霉透了!他又想皇上想派我到年羹尧军中干什么呢?那里的水可是深不可测呀!他本来一见十三爷回来就准备告退的可现在听了这话又想知道这里头的原因。所以便说:“我刘墨林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年大将军干的又是白刀子进来红刀子出去的勾当有什么需要我去干呢?”说完便笑嘻嘻地看着十三爷。

    允祥淡淡地说:“弘历既是看中了你去就很合适。不过年的事情还没有定下来等定了以后再说吧。”

    弘历转过脸来吩咐刘墨林:“既是这样你先去找你的苏姑娘吧。有事时我再叫你不迟。”

    刘墨林也真是等不及了。一出十三爷府撤腿就奔了嘉兴楼。可是在这里却没能见到苏舜卿。一打听原来皇上下旨不准开妓院这里已经改成了戏班子她们娘俩早就搬出去了。他找来找去的看了半天还好有个原先在这里侍候的王八头子老吴还没走。便叫过来一同才知她们现在搬到了棋盘街。刘墨林笑笑问:“皇上不让开妓院你们就开戏馆子。难道妓女贱戏子就贵了吗?”

    老吴神密地一笑说:“咳刘爷您不知道这个戏班子是徐大公子的家班。别说没人敢管也没有人敢抽他们的税。顺天府来叫堂会时赏的钱比开妓院还多哪。再说明说是不让开妓院有门路的倒是能从良没门路的还不照样干不过把妓院改成‘暗门子’罢了。如今这事谁又能叫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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