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导致成人昏迷的病因有很多，其中包括原发性脑部疾病（癫痫、缺血性卒中、脑出血、肿瘤、脓肿、血管炎、脑积水、蛛网膜下腔出血。）
代谢性疾病（高/低血糖、高/低血钠、高/低血钙、缺氧/高碳酸血症、酸中毒/碱中毒、低磷血症、瑞氏综合征、朴啉病、乳酸酸中毒、高血氨症。）
药品和毒物（酒精、乙二醇、一氧化碳、鸦片、镇静剂、安眠药、抗胆碱药。）
器官衰竭（心脏骤停、心衰、肺病、肾功能衰竭、肝功能衰竭。）
内分泌疾病（粘液性水肿性昏迷、甲状腺危象、急性肾上腺功能不全、糖尿病酮症酸中毒。）
外伤（窒息、头部创伤、高热、低温）
感染（细菌性脑膜炎、病毒性脑膜炎、脓毒症、伤寒、狂犬病、疯牛病、华-弗氏综合征。）
褚老爷子从发现病发到送来医院大约2小时不到，按照昨夜值班的石鸿飞的口述，老爷子来的时候GCS评分四分，双侧瞳孔散大，已经有了间歇性癫痫和深昏迷的症状。
入院后的紧急头颅CT没有任何异常，血糖11.7，尿毒理结果为阴性。在持续安定静滴下老爷子的癫痫症状暂时缓解，但昏迷状态依旧。
“小齐，跟我去会诊。”
吴志雄一声令下，齐林忙不迭的跟了上去，休息一夜的大脑也开始了飞速的电信号交换。
褚老爷子住在16楼，这里是华康最好的综合病房，有专人24小时看护。
刚走进病房，迎面撞来一阵激烈的吵闹声。
“亏得你们还是医生，来医院都这么久了，我爷爷到底得了什么病都不知道！”
“老爷子可是科学院院士！他老人家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负责任！”
只见一位青年正指着神内和重症科主任的鼻子破口大骂，身旁的中年人面色凝重却并不阻拦。而两位主任则被骂的没有一点脾气，连连点头，压根不敢开口反驳。
入院到现在近5个小时，导致褚老爷子陷入昏迷的病因还完全没有头绪。纵然有千种万种理由，此刻面对家属的呵斥，医生们也只能忍着。
“家明，消消气。我们也在尽全力查明老爷子的具体病因，再给我们一点时间。”
“我爷爷都上呼吸机了！还给时间？人都快没了！”
中年人还未开口，一旁与齐林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憋不住了。他似乎是褚老爷子的孙子辈，看样子并不认识吴志雄。
中年人也不客气，一巴掌抽在了青年的后脑勺上。
“闭嘴，让你来不是吵架的！”
“可爷爷他...”
青年有些委屈，揉着被父亲打的生疼的脑门一脸的不解。
“熊哥，老爷子他身体一直都不错，请你们一定要救救他！”
“他是我老师，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尽全力的。你们先回吧，这里有我。”
。。。。。。
病理科、影像科、呼吸科、神经、心血管内外科等科室尽数到场，所有人围坐在会议桌边，目不转睛的盯着投影仪上紧急汇总的病程。
“昨晚褚老爷子送来的时候是谁接诊的，上来汇报一下吧。”
从人群中站起来的是齐林的老熟人，杜思远。
“昨天夜里4点08分患者被送入急诊，初次查体数据如下：体温36.3度，脉搏78次每分，呼吸18次每分，血压130/88。双肺呼吸音清，心率齐，未闻及异常杂音。腹软，无压痛及反跳痛，肝脾肋下未扪及，双下肢无水肿。”
“神经系统查体结果如下：神智不清晰，GCS评分4分，双侧瞳孔散大，左侧直径约3.5毫米，右侧直径约4毫米，对光反射迟钝。左下肢肌张力增高并伴有间歇性震颤，双侧巴氏征引未出。”
齐林就坐在投影仪的正对面，仅就查体数据来看，褚老爷子的各项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而且常规实验室检查结果也一切正常，首先器官衰竭、内分泌疾病和外伤导致的昏迷大概率可以排除。
“影像这边呢？CT和MRI有什么异常？”
“CT正常，MRI有点问题。”
神内主任站了起来，接过遥控器飞速调到褚老爷子的影像数据。
“MRI显示双侧皮层、脑实质受累，弥漫性皮层肿胀。”
“病毒感染？”
于万钧还躺在病房里，看着投影仪上极其眼熟的MRI影像齐林下意识的开口道。
“脑脊液常规生化都正常，病毒培养在做，有病毒脑的可能。”
“小齐，看你好像有思路的，来说说看。”
见齐林扶额沉思的模样，吴志雄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道。
“呃...那我发表一下我个人的看法。首先患者是急性起病，影像学数据可以看到皮层对称广泛累及。那么引起昏迷的病因范围可以缩小很多，大约有这么几种。”
“第一，克雅氏病或者病毒感染。第二，脑血管病。第三，自免性脑炎。第四，肝性脑病。但患者肝功能正常，这个概率比较低。第五，少见遗传病。”
齐林基本将累及皮层的病因概括了一遍，一旁的吴志雄满意的点了点头，这小子基础知识掌握的不错。
“除了肝性脑病还有什么你觉得可以排除的吗？”
“基底核和下丘脑都没有受累表现，自免脑感觉不大可能。克雅氏病感觉也可以排除，虽然该病病程不长，但也没短到几小时就进入深昏迷状态，具体还是看一下脑脊液的病毒培养结果吧。”
“我觉得不能排除自免脑，患者入院时癫痫发作，且从影像上可以看到明显的弥漫性皮层肿胀，这两点都符合自免脑的临床表现。”
正当齐林分析完毕准备坐回椅子上的时候，一道质疑的声音响了起来。
顺着声音望去，一位年纪不大的生面孔正用挑衅的眼神看向齐林。
“各位老师，我个人还是更倾向病毒或免疫性脑炎这个方向。脑脊液指标正常不代表没问题，有时自免脑或病毒脑并不会引起脑脊液白细胞升高。”
“老师，这人谁啊？”
感觉到明显的敌意，齐林有些好奇。自己在医院里也没和人发生过什么冲突啊，这家伙上来就怼自己，狂犬病发作了？
“功能神经外科新招来的主治，还记得你那位心外的情敌吗？这人是他同学。”
吴志雄的回答让齐林忍不住瞪大了双眼。
心外的情敌？张旭乔？！
“老师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一个神外的主任，居然知道心外某主治和齐林的情敌关系。齐林脸一黑，您天天是来上班的还是来八卦的啊？
“你那个小女朋友可是在手术室上班，手术室里还想有秘密？”
手术室的护士们大多都是女性，所以医院里大部分的八卦也都来自这里。吴志雄不太喜欢在手术时聊八卦，但他的耳朵可是灵的很。
“淦！”
齐林暗骂一声，再看向那位年轻医生的眼神有了一些变化。
什么同学，还说那么好听。在齐林眼里，这家伙不就是那个姓张的家伙的狗腿子吗？
不过虽然这家伙反驳动机不纯，但反驳的理由倒也还不算硬掰。毕竟功能神经外科是专攻治疗癫痫等神经功能异常的亚专科招进来的医生，实力应该还是毋庸置疑的。
“有道理，感谢师兄提点，我考虑的还是不够全面。”
齐林从不会死皮赖脸否认自己的失误，他确实没考虑到临床症状不典型的脑炎。万一褚老爷子的情况和于万钧一样都患有某种症状特殊的脑炎疾病呢？
当着全科室的面让齐林下不来台，这样的时机是可遇不可求的。尤其是在大领导都在的场合，更是尤其的难得。
周文武正暗自窃喜，这个叫齐林的家伙也没自家哥们说的那么厉害嘛，自己让他如此难堪，接下来应该恼羞成怒开口辩驳了吧？
“有道理，感谢师兄提点，我考虑的还是不够全面。”
？？？
不对啊！正常剧本不是应该反驳自己吗？周文武刻意在反驳齐林时留下了不小的漏洞，在脑脊液病毒培养结果未出炉之前就将病因引导向脑炎这个方向其实是不负责任的，但凡一个有点经验的医生都知道不应该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之所以这么说，其目的就是为了诱导齐林开口辩驳，周文武有一百种方法让他在大庭广众下出丑。
可这家伙的回答...让他有种踩了屎的赶紧。
周文武一时间愣在原地，甚至忘记接下来的计划。
“大家都不错，小齐的思考十分全面，小周也做了很好的补充，既然大家心里都有了自己的想法，就赶紧落实起来。老爷子的病例讨论我们有空再继续，大家手上的病人还很多，散了。”
科室的大主任是个明白人，揪着某一个单独的症状不放很可能导致最终的误诊，两个年轻人虽然有点针锋相对的味道，但出发点都是为了找到褚老爷子患病的罪魁祸首而已。
。。。。。。
“哟，在这坐在干嘛呢？”
下午两台不算复杂的血肿清除手术后，齐林拖着疲惫的身躯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眼见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呆坐在办公室门口的长椅上，定睛一瞧，这不正是早上那位骂骂咧咧的褚老爷子的孙子吗？
见到齐林，褚宇航回过神来从长凳上站起，脸色有点不好看。
“我爷爷的病找到原因了吗？”
“还没有，最重要的检查结果还没出来，目前还不能下判断。”
齐林挥了挥手示意章永欣等人先行离开，以褚宇航早晨的表现，难保自己不会挨上一顿臭骂。
可出奇的，这位脾气暴躁的年轻人并没有任何过激举动，听到齐林的回答，一脸颓然的坐回长椅上，深深的叹了口气。。
“我从小就调皮，我爹脾气又爆，每次都是爷爷护着我。”
“看出来了，你爹早上那一巴掌可真是不留情面。”
鉴于大家都是年轻人，接下来又没什么要紧事，齐林干脆一屁股坐在了褚宇航身边。
“我小时候一直不懂院士到底是个多大的官，只知道每次我惹事的时候，只要等到爷爷出现，我保准不会被揍。后来长大了才知道，老爷子这一生所为有多伟大。”
齐林点了点头默不作声，任何一个能被评为院士的医生，无不是为中国医学事业做出巨大贡献的名人。虽然自己和褚老爷子接触不多，但身为他的徒孙，多少也能从专业领域感受到一点他老人家的影响力。
“老爷子是解放前生人吧？”
“嗯，42年6月的。”
褚宇航对自己爷爷的生辰倒是很清楚，这让齐林有些意外。现代的年轻人连自己父母的生日都不太能记得，更别提上一辈的长辈了。
可以看得出来，他和褚老爷子的关系是真的不错。
“那好像跟我家老爷子年纪差不多啊，人年纪大了就会有各种各样的小毛病。我爷爷也是没什么大病，但高血压动脉硬化之类小毛病倒是不少。”
说到这里，齐林倒是有点怀念起自家那位脾气也不怎么样的老爷子了。
“那我俩年纪应该差不多啊？”
“应该差不多，我26，你呢？”
“我24。”
两位年轻人的话匣子一下子打了开来，天南海北，东扯西谈。
“之前一直没见过你啊，你爹我倒是跟老师见过几次。”
“我这些年一直在国外读书，几个月前才回来创业。这不，公司第一个月盈利，我就着急忙慌的跟爷爷报喜去了。”
褚宇航似乎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齐林。
“齐医生，你说会不会是老爷子吃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才生的病啊？倒下来之前我们一家吃了龙虾来着。”
“就老爷子一个人吃了？”
“那倒没有，我们所有人都吃了。”
“那其他人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褚宇航愣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
“那老爷子倒下来之前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大部分急性病病发前多多少少都会有点奇怪的征兆，早上的情况不允许齐林细问，这会，恰好有机会。
“你说吃饭前？似乎也没有，老爷子每天都精神抖擞的。”
“那就...”
齐林的脸皱成了一团，总感觉自己是不是错过了某些关键的信息。
“报喜...龙虾...昏迷...”
“你念叨什么呢？”
见齐林一脸魔障的反复念叨这几个词语，褚宇航一脸茫然。
“宇航，老爷子的父母，是近亲结婚吗？”
齐林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个十分奇怪的问题。
“啊？这和老爷子倒下来有关系？”
“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你就告诉我是不是吧！”
“这...我也不知道啊！要不我回去问问我奶奶？”
开玩笑，自家老爷子的父母是不是近亲结婚？一个小辈怎么可能知道？褚宇航一脸莫名其妙，这个齐医生到底什么脑回路？
“赶紧回去问！这条信息很关键！”
齐林脑海中林散的信息汇总到了一起，他想到了一个十分罕见的病症！
“啥玩意儿？成人迟发型OTCD？”
不光是被齐林风风火火的模样吓了一跳的神内主任一脸茫然，整个神经内科办公室内都是一片寂静。
OTCD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鸟氨酸氨甲酰基转移酶缺乏症，尿素循环障碍中最常见的一种遗传代谢病。”
齐林的回答简短却有些超纲，这种遗传病就连内分泌科和遗传科的大部分大夫都不清楚，更别说神经内科这种完全不相干的科室了。
而且OTCD其实并不常见，作为一种不完全显性或隐性X连锁遗传病，其发病率仅在1:14000人左右。OTCD的男性患者大多在新生儿期发病，成年后发病概率极低，甚至很多该缺陷基因携带者终身不会发病。
得益于齐林的“异想天开”，在大主任点头之后遗传科的同事们也在临下班的时候被拉到了神经科最大的会议厅内参加这场临时加开的病例讨论。
“小齐，既然是你提出来的新想法，就由你来为大家解释一下吧。”
偌大的阶梯会议厅里，到场的内科医生情绪都不算太高昂。毕竟内科不比外科，大部分内科医生都是准点下班的，临下班还被叫来开会，换成是谁心情都不会太好。
“各位老师各位领导好，不好意思耽误了大家的休息时间。”
“行了，大家都是同事，客套话就不用说了，赶紧开始吧。”
一位看上去年纪不大的普内医生开口说出了大家的心声，一阵哄笑声响起，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好，那我就不耽误大家时间，简单的说明一下。”
“77岁高龄患者，一日前因突发癫痫合并休克昏迷入院，各项常规检查正常，MRI显示弥漫性皮层肿胀。下午我遇到了患者的孙子，从他那里了解到患者平日里身体状况都非常好，于发病前约4小时左右吃了龙虾，由于患者平时很少吃高蛋白食物，所以我怀疑患者可能患有OTCD也就是高氨血症2型，在摄入过量蛋白质后病发。”
齐林话音刚落，刚才那位抬杠的医生再次开口。
“OTCD？小朋友你懂什么叫OTCD吗？咱们华康的神外可真是人才济济啊，仅凭患者家属一句吃了龙虾就能猜到这种冷门疾病，是不是毕业论文没头绪急着找罕见病例啊？”
如果刚才还是调侃，现在这位医生的话可就是赤裸裸的嘲讽了。不过他的话也不无道理，仅凭患者在发病前吃了龙虾就能断定他患有罕见遗传病，这种漫无目的的猜测也太不负责任了。
“张旭乔啊张旭乔，这就是你当做对手的人吗？”
坐在底下一直没有吭声的周文武无奈的摇了摇头，原以为这齐林在早上那般模样是他城府够深呢，原来还嫌不够丢脸，得把全院的人全部惹过一遍才罢休？
“小齐，你知道OTCD是什么吧？历史有记录最高的发病年龄也只有63岁，你别不是把我们喊来逗乐的啊！”
遗传科的主任也被齐林的话迷惑住了，短时间内摄入高蛋白食物确实可能诱发高氨血症，但这个理由实在牵强，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理论依据。
“我知道各位对我的思路有很大质疑，且听我慢慢解释。”
齐林的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似乎刚才那位年轻医生嘲讽的不是他本人一般。
“早先我们讨论的时候已经将范围缩小到了病毒感染、自免脑、肝性脑病和少见遗传病这几种病症之中。讨论结束后我们神经科内部又再次探讨了一下患者的MRI图像，图像结果显示弥漫性皮层肿胀病灶十分对称，是显著的弥散受限。所以自免脑可以彻底排除，代谢和中毒疾病可能性增加。”
“我们再看患者，77岁高龄，出生于解放前。据我所知，那个年代近亲结婚的家庭非常多，我也正在与家属核实这个情况。”
正说着，齐林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掏出一看，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喏，电话来了。”
打开免提，不等齐林开口，扬声器中便响起了褚宇航惊异又急迫的声音。
“齐医生，我问过了，老爷子他们家还真是近亲结婚！我太爷爷和太奶奶是堂兄妹，一支的！”
“谢谢，现在离真相就差一步了。”
齐林微笑着挂断电话，神色恢复无表情的状态。
“我知道你们想说就算是近亲结婚也不一定就会换上OTCD这种遗传病，所以为了确诊，还需要一些必要的检查。梁主任，有关内分泌的东西我不太懂，能请教一下您还需要做哪些检查吗？”
内分泌科主任梁发明原本翘着二郎腿端坐在底下，一副天塌下来雨我无瓜的看戏模样。可谁曾想，这个姓齐的小家伙居然胆大包天，点名还点到自己头上来了！
都能根据患者发病前吃了龙虾联想到OTCD，你小子会不知道怎么检查？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小兔崽子怕是又皮痒痒了！
“测血氨，测尿液串联质谱。”
齐林朝台下鞠了一个90度的躬，笑盈盈的抬起头。
“感谢梁主任的解答，不过尿液串联质谱最少也得半个月才能出结果，那么我们就简单的测一下血氨吧，时间不长，五分钟就可以出结果。”
“小周，带检验科的同事去做一下检查。”
神内主任也不含糊，朝周文武摆了摆手。
来回一趟加上检查时间怎么也得有个十分钟，一时间整个会议厅陷入了异样的寂静当中。而作为主角站在讲台上的齐林则像个没事人一样，掏出手机和林同学聊起了天来。
滴答，滴答，滴答。
砰！
在周文武离开会议室的七分钟后，大门再次被大力推开。
“出...出结果了！”
“血...血氨373！”
在会议厅内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之下，周文武气喘吁吁的汇报出了检查结果。
血氨指标373，就算便携式血氨仪的准确度可能有误差，但这种数值已经不是误差能解释的了。
正常人的血氨浓度保持在10-40mol/L，当血氨浓度高于60时会导致厌食、恶心、兴奋、失眠等症状，浓度大于120，患者可能出现抽搐与意识障碍，根据褚老爷子入院时的状态大概可以猜测，当时他体内的血氨浓度就已经超过了这个数值。
“赶紧上精氨酸，快！再拖下去要出大事了！”
梁发明到底还是主任，在周文武报出数值的一瞬间就开局了口头医嘱。可怜的周医生刚从病房跑过来，在神内主任曲自明的眼神示意下又不得不折返回去。
短暂的喧闹在瞬间归于寂静，台下所有人的目光重新转移到齐林身上。
“我还是有个问题。”
之前那位异常不耐烦的年轻医生再次打破寂静，勇敢的站了起来眼神中满是对齐林的怀疑。
“仅凭患者家属提供的线索，齐医生到底是如何联想到OTCD的？”
这个问题不仅仅是帮他自己问的，几乎同一时间，在场近半数的年轻医生不约而同的注视着齐林，希望得到一个科学的解答。
“事实上家属的线索只是帮助我将所有零碎的线索串联到了一起，况且目前我也不太能确定患者究竟是不是OTCD，我的判断只能证明患者体内的血氨浓度确实很高而已。”
“所以我想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齐医生。”
齐林只是对外宣称的主治医生，在对内，他依旧挂着住院医的胸牌。到场参加会诊的医生里他的职级最低，换成是谁都不愿相信一个嫩瓜级的小医生可以独立诊断出所有人都没想到的病因。
“呃...既然各位师兄这么感兴趣我就稍微分享一下吧。首先从MRI影像上就能看出一些端倪，我在早上会诊结束之后再次仔细查看了一下影像结果。患者的MRI显示双侧大脑皮层弥漫性肿胀，能造成这一情况的病因很少，急性血氨升高是其中一种原因。”
“血液中过量的氨通过自由扩散透过血脑屏障，一方面在谷氨酰胺合成酶的催化作用下与谷氨酸缩合形成具有渗透活性的谷氨酰胺，另一方面扰乱钾的稳定太，影响水通道蛋白对水的转运，造成星形角质细胞肿胀和细胞毒性脑水肿。”
“这些病理相关的知识想必大家都很清楚，我就不再过多赘述。第二，患者家属提供的信息非常关键，可以说正是因为与家属谈话，才真正让我排除了病毒性脑炎的可能性。”
“患者的孙子说，患者在病发前4小时左右和他一起吃了龙虾。而除了患者，其他任何一位共同进餐的家庭成员都没有出现不适的症状。”
“最后，再考虑到患者的年龄与出生的年代，当时近亲结婚的概率不低，最终才确定了我的想法。”
“好！”
齐林话音刚落，就见遗传科主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天天在科里说我们的年轻医生，诊断病情的时候一定要谨慎谨慎再谨慎，不要放过哪怕任何一丝线索！他们老嫌我啰嗦，背地里说我就会说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看看，都看看！老吴这是你学生吧？要不转我们遗传科吧？我绝对那他当亲徒弟看！”
遗传科的主任齐林并不熟悉，突如其来的吹捧加抢人让齐林一脸尴尬。
“算逑吧，小齐可是我们吴教授的宝贝，我跟他要了几次人家差点没跟我急眼。”
虽然知道是开玩笑，同为神经科同事的曲自明还是忍不住调笑了两句。吴志雄没说话，不过他那副表情就差在他那张老脸上刻上“休想”二字了。
。。。。。。
一场从沉闷开始的病理讨论最终在少部分人欢声笑语，大部分人一脸懵逼和极少部分人略显敌意的眼神中结束。回科里的路上，吴志雄一言不发，搞的齐林有点浑身不自在。
“咋了老师，身体不舒服啊？”
“不想干外科了？”
吴志雄突然开口，犀利的眼神仿佛两柄利剑想要将齐林洞穿。
“啊？为什么不想干外科？”
就算是以齐林跳脱的脑回路，一时也不能理解自家师傅的问题。
“PRV脑炎，OTCD，你小子文章看的不少啊？我看你再看两个病例出来，老曲就得亲自找院长要人了。”
害！原来闹了半天是老吴头吃醋了！
“哪能呢老师，我可是励志在您手下成为一名优秀外科医生的，帮内科的忙不是看那帮蠢货太笨了嘛！”
齐林不动声色的吹捧了吴志雄一波，顺便在心里为自己的狂言给内科的诸位同仁道了个歉。
一踩一捧果然有效，吴志雄的脸色瞬间好看了许多，冷哼一声将双手背在了身后。
“算你个小混蛋识相，下周跟我上门诊。”
“真哒！”
“假的，你可以不去。”
“去去去，那哪能不去呢？”
。。。。。。
华康医院外聘人才公寓楼内。
“才下班？来点儿？”
周文武正靠坐在单人沙发上，手捧着一只高脚杯轻轻摇晃着，杯中一指深的宝石色酒夜正顺着光滑的杯壁缓缓旋转。
“嗯，来点儿。国内的手术强度真是够大的，都回来快半个月了还是不大适应。”
推门而入的正是数天前与齐林见过一面的张旭乔，此刻的他一身棕色长款呢子风衣，眉宇见透着一丝疲惫。
“还是我们内科好啊，只要不遇到急诊会诊，每天准备点下班。”
“哦对了，我今天见到齐林了。”
周文武站起身来，一边倒酒一边开口道。
“哦。”
张旭乔正埋头清理着外套袖口的毛球，似乎并不惊讶。
“你是不知道那家伙多嚣张，今天可是当着几乎所有内科主任的面啊，真就给咱们上课嘞！”
“褚老院士的事？”
“是啊。你说他一神经外科的住院医，居然有胆教内科的人来诊断，这人胆子可是真不小啊。”
周文武义愤填膺的将齐林下午的“恶行”描绘的活灵活现，可张旭乔似乎没什么反应，时不时微笑着点点头，一直等到周文武说完。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见死党一副听完就算完的模样，周文武有点来火。
“想说的？”
张旭乔端起酒杯思考了一会。
“他的临床诊断思维确实很厉害。”
3床那位转移瘤的老爷子还是走了，离开的时候没有太大的痛苦。就在凌晨4点不到的时候，酣睡中的他没有一丝征兆的停止了自主呼吸。
结束了急诊手术后齐林才得知了这个消息，忙活了一夜的他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就那么呆呆的点了点头。
就在老人拔管宣布临床死亡后不到一个小时，住在神经内科病房的的那位脑出血孕妇在昏迷了半个多月后苏醒了。
两位患者，一例死亡，一例苏醒，都是相对孤立的事件，但因果轮回这四个字总是在齐林耳边隐隐作响。
交接班结束之后是补病历的时间，虽说章永欣他们写病历的水平还不错，但最后一道检查工序还得齐林亲自把关。开玩笑，费尽心力写出一份甲级病历奖金50，糊弄出一份丙级病历可是要倒扣两百的！试用期还没结束的齐林工资本就少的可怜，哪能为了这种小事再把到手的钱拱手送出去？
将手上的病历全部确认无误之后天色已经放亮，齐林伸了个懒腰，明天是难得的休息日，恰逢林同学明天也放假，该琢磨着去哪约个会了。
“师兄！出事了！”
办公室门被大力推开，只见萧松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的看着齐林。
“病人出事了？”
齐林十分想骂娘，现在的病人都约好了是吧？非得等下班前搞出点事来？
“不...不是，非要说出事也不算...”
“9床那位脑膜瘤患者不肯签字！一会要交通知单了，再不定下来她周一可就上不了手术了！”
9床的患者前些天刚住进来，对于这位中年女性，齐林印象颇深。
“为什么不肯签？之前不是已经和她沟通过了吗？”
“怕呗，估计当时沟通的时候没觉得开颅多严重，住进来这几天胡思乱想，就不肯做了。”
说到这里，萧松的脸色满是无奈。
“师兄你是不知道，我跟她怎么解释都没用！我说一句她有十句等着我，什么万一手术出问题下不来台，她还有老公孩子。现在这病人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搞的像我们医生做手术就是为了谋财害命似的。反正这病人我是搞不定了，要不我去跟爽哥说一声，咱换个病人，让她回去想好了再来？”
“扯淡！更换手术病人是大事，你以为是换车位呢？患者没跑吧？”
“没呢，在病房跟我急眼了，我见情况不对就直接溜回来了。”
齐林起身理了一下熬了一夜有些蓬乱的头发，神外的的手术一天都得排上个六七台，出现一两个有“困难”的病人一点的不稀奇。
这里的困难有时指纯技术性的，有的肿瘤位置刁钻，或者占位靠近重要功能区。这种病例需要医生在手术前进行全面病情评估，谨慎设计手术方案。还需要充分考虑术中可能出现的所有问题并设计应急预案，同时考虑可能的多科室合作，预先与相关科室进行沟通会诊。
技术上的困难在这类患者中占比很小，罕见的高难度病症并不是天天能见到的。
大部分困难完全是患者思想上的，这些困难表现在方方面面。比如某些病人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一无所知也不打算知道，医生的术前沟通对他们来说完全属于听天书。这些患者无法主管的参与到治疗过程中来，完全无法与医生沟通，更别提共同制定出一个适合自己的手术方案了。
这种情况在近年来科普知识的推广下已经越来越少，只要医生不卖弄学识，使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说明，大部分患者还是能理解的。况且就算不懂，只要患者能做到全心全意的把自己交给医生，医生说什么就是什么，那么医生们大可做一回封建时期主宰子女婚姻的父母，大包大揽全程包办就是。
但人很多的患者异常关注自己的身体，可无奈不懂晦涩的专业只是进而借助科普书籍、搜索引擎甚至亲朋好友非常私人化的治疗体验套在自己身上做模板。受限于有限的辨别能力，这类最让医生头疼的病人始终无法放下戒心与医生达成疾病才是共同敌人的共识。
不过这也很正常，作为医生，并不能要求每个病人都完全信任自己。病痛会放大人性中最脆弱的部分，有时甚至让人变得不可理喻。
齐林没有直接去病房，转而直奔护士台调阅了一下9床的病历。矢状窦旁巨大占位，属于那种随时可能压迫血管，不做会死的肿瘤。
走进病房直奔9号床，一位穿着病号服看上去40多岁的妇人正冷着脸靠坐在床上。齐林瞬间变换出一副和煦的笑容，轻手轻脚的靠近床边。
“袁姐？我是齐医生，还记得我吗？门诊的时候咱俩见过。”
齐林说的都是废话，只有记不住病人的医生，哪有记不住医生的病人？况且组内查房每日一次，天天穿个白大褂在病房里晃悠，再脸盲的人也能认出到底是谁管着自己。
虽然是废话，但这句废话其实非常必要。据某项调查研究显示，喊患者姓名的医生比直呼床号的医生更容易得到患者的信赖。原因无他，只是因为患者会因为这一个小小的细节觉得医生尊重他。
想象一个住院前被人称呼为X总、X老师、X工的成年人，在住院后突然发现自己的名字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床位号、病例号。患者会在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没有得到起码的尊重，会觉得医生根本没有拿他当一个正常人看待。
即使患者表面上表现的并不在意，但在潜意识里，还是会对医生产生隔离感，就像是心中的一块镜片不知何时突然裂开了一道小口子。
假如一切顺利，手术完成康复出院，可能不会出现什么矛盾。但如果这时某位医生再一次让他受到冷落、或者哪怕是术后缝皮时伤口处理的不好看，患者心中镜片的裂缝就会一点点放大，直到最后碎得满地。
初次看到这篇调查报告的时候，齐林还感叹真是什么水文都能发。可自从开始亲手管病人，他才突然发现，这篇文章的作者真的很有智慧。
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袁玫愣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小齐医生？你怎么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