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小伙子昨天应该很辛苦吧？据我所知昨天小张还是一边值班一边做的报告。”
次日会诊，参会人数比起前一天少了不少。因为此次会诊主要是针对手术方案的探讨，一些偏术后康复的有关科室也就不需要再参加了。
毕竟钱怡的情况能不能顺利完成手术都是未知数，预后就算吹的天花乱坠也没用，人都下不了台一切都是白搭。
“二位谁先来？别谦虚嘛，反正都要说的。”
台下，齐林与张旭乔对视一眼，相隔大半个月之后的再次正面交流，齐林有些兴奋。
“我先抛砖引玉吧。”
张旭乔转过头，潇洒起身走上讲台。
“我们心脏科对该例患者设计的手术方案如下：待患者度过急性脑损伤期，心功能恢复后，先行冠状动脉血栓抽吸术。该术式可最大程度的减轻冠状动脉血栓对于患者心脏造成的负荷，同时手术难度低，安全性高，适用于这例同时并发脑血管病的患者。”
“在血栓清除，患者情况稳定后，再进行动脉瘤介入栓塞手术，在没有了心血管血栓危险后，动脉瘤手术的风险也会相应的降低。”
“接下来是我们心脏外科对于患者身体状况的全面评估...”
洋洋洒洒十几页数据和类似病例的资料，坐在台下的一众心脏外科医生无不点头称赞。不愧是全球顶尖诊所出来的顶尖人才啊，无论是方案的制定，患者状况的评估还是理论依据的支撑都无懈可击，自家医院培养出来的齐林恐怕要遇到麻烦了。
“我的发言就到这里，如果有不足的地方还望各位领导老师提出批评。”
张旭乔丝毫没有半点自豪的神色，仿佛这份近乎完美的手术方案对他来说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很不错，很不错啊！”
副院长不由自主的起身鼓掌，不论今天的最终结果如何，张旭乔这位海外归来的半个洋医生已经用实际行动征服了他。专业且不失严谨，条理清晰又不只是枯燥的列数据而已。
“小齐似乎有点不同的意见啊，正好到你汇报了，上来说说？”
见齐林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副院长心中窃喜。这小子终于也有吃瘪的一天了吗？
“咳，张医生把我想说的都说的差不多了，那我就上来补充两句吧。”
见吴志雄一脸严肃，齐林咧开嘴紧张的搓了搓手。
“我正好也想听听看齐医生的不同见解呢。”
张旭乔脸上依旧是那副处事不惊的微笑，看的齐林心中一顿翻白眼。差不多得了，大家都是学医的，你跟谁俩装逼呢？
“在讲解手术方案之前，我想提个问题，不知道张医生以及心外的各位有没有考虑到该例患者是脑心综合征呢？”
齐林一句话让原本轻松的氛围瞬间冷却下来，脑心综合征（CCS），是比较常见的一种因急性脑部疾病引发的脑源性心脏损害。作为顶级三甲医院的两个强势外科，不可能有人不知道。
“小齐，你认为这个患者是脑心综合症？但冠状动脉血栓可不符合CCS的特征啊？”
齐林就像是早就料到会遭到质疑一般，微笑的点了点头。
“确实，脑心综合征一般是由于急性颅脑损伤造成的血浆内皮素水平增高，而内皮素水平升高一方面会通过强烈的缩血管作用加重心脏负担，另一方面会抑制心急乳酸转运和能量代谢导致心肌损伤。而且高浓度的血浆内皮素本身就对心肌组织具有直接毒性作用，所以大部分脑心综合征患者并不会出现动脉血栓等症状。”
“但是，急性的颅脑损伤可不光会造成血浆内皮素浓度增高，还会引起氧自由基、血栓素A2、前列腺素2α、内源性阿片肽以及内源性镍的增加。并且由于心脑血管病变存在共同的病理基础，急性脑血管病的患者实际上已经发生了冠脉硬化以及心肌供血不足，急性脑病只是诱发和加重了心肌损害。”
“这例患者既往有多年高血压和高血糖病史，急性颅内动脉瘤破裂导致的血栓素A2水平增高很可能将她原本就已经出现的冠脉血栓进一步扩大加重，而且这个患者平时服药不规律，也不爱去医院检查，既往病史没有发现心血管问题也是有可能的。”
齐林一番完全脱犒的讲解让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在座的大多数医生都知道脑心综合征，但对于这种心脑血管并发综合征的具体发病机理和发病原因，却没有几个人能背的出来。
“如果真的是脑心综合征的话，我们心外的治疗方案确实就不太合适了。不过齐医生可以确定吗？”
最先开口提问的居然是与齐林意见相左的张旭乔，只见他笔直的坐在板凳上，单手轻抚下巴，脸上再无之前若有若无的笑意。
“其实CCS的诊断也很简单，相关研究表明CCS中发生最多的是心律失常，发生率约为55%。ST段下移发生率为30%，心肌梗塞发生率为8%，QT延长的发生率为4%。现在患者的颅内出血已经经过手术得到了治疗，只要患者再观察一段时间查看心脏活动异常和心电图是否可以恢复就能大概判断了。”
“而且各位或许没有注意，患者术后当天晚上即发生了心率失常，常规治疗心律失常的药物并不起作用，反倒是注射了肾上腺素β受体阻滞剂心得宁后情况迅速好转，病程以及用药记录上也可以看出来。”
经齐林这么一提醒，在座的诸位纷纷拾起桌上的病程记录，记录上确实清晰的写明了心得宁的静注记录。
“是我的工作失误，忘记了患者用药与CCS之间的关联。”
不用人说，张旭乔站起身主动承认了自己的判断失误，并在众目睽睽之下微笑着朝齐林点了点头。
“齐医生请继续。”
“好，那我就献丑了。我们神经科对该例患者设计了如下的手术方案...”
自从得知了母亲的病非常严重以后，于岩憔悴了许多。
和母亲一样，他本人非常不信任医生和医院。那帮只知道钱乱开药的黑心棉和菜场缺斤少两的屠户有什么区别？大概一个是在猪牛羊身上动刀，一个是在人身上动刀罢了。
尤其是那个姓齐的医生，明明是他把母亲气出的毛病，医院居然没有给自己任何说法！
于岩咨询了很多朋友，整个海都市只有华康医院能做创伤更小的动脉瘤介入手术。北上广也不是没有能做这种手术的医院，只是母亲现在的情况已经不适合转院奔波了。
“唉，又要被这该死的医院宰一刀了...”
“行了，这不是为了妈少受点罪嘛。要是没病没灾的，谁一天到晚往医院跑？”
妻子的安慰非但没有起到作用，于岩的心情反倒更差了。
“找律师！不把那个姓齐的告到破产我咽不下这口气！”
。。。。。。
钱怡的手术方案最终由副院长牵头确定了下来，先行颅内动脉瘤介入栓塞术治疗颅内两处动脉瘤，术中心外派人实时关注患者心脏情况，如有意外立刻取栓。
“阿嚏！”
齐林正坐在桌前细化钱怡的完整治疗方案，突如其来的喷嚏把坐在一旁正在协助工作的章永欣给吓了一跳。
“老大你感冒了？”
“有可能吧，血管三维重建出来了没？再去催一下，廖主任那边没多少时间了。”
钱怡的手术日期预定在两天后的周末，由神经介入科主任廖健新操刀完成。
神经介入手术在不懂医学的外人看来很是简单，一帮子穿着铅衣的医生拿着纤细的导丝在患者体内捅来捅去，然后手术就结束了。
但事实上，介入手术的困难程度比起鲜血淋漓的开放性手术丝毫不逊色。齐林每次去介入科围观手术的时候总是会感叹，这些能将纤细的导丝如臂使指的医生真的很像古代飞花摘叶俱可伤人的侠士。
“师兄，这个姓钱的病人院里不是不让你参与了吗？我看你对她比对其他病人还上心呢。”
院里为了平息家属的怒火以及减小急诊大厅冲突事件的舆论影响，禁止齐林参与钱怡的全程治疗。几天前抢救室的事还历历在目，看着齐林聚精会神的模样，章永欣有些愤懑。
“怎么了？想替我鸣不平还是觉得我不应该这么上心？”
齐林双眼不离电脑屏幕，嗤笑着开了句玩笑。
“我就是觉得这钱怡和她家属都那么对你了，你居然一点都不生气？”
女生的情感到底还是细腻一些，不像石头和萧松，齐林让干啥就干啥，完全没有考虑过师兄在想些什么。
“生气啊，但生气不能解决问题。我是医生，治病救人是我的本分，总不能因为和病人家属不对付就不治了吧？”
“那你也...反正换成是我肯定不会像师兄你一样这么用心的。”
感觉到自己的好心并没有被领会，章永欣有点不开心，嘟囔着嘴趴在了桌上。
“这种话以后少说，我知道你是想替我打抱不平，但与家属发生冲突和救人是两码事。等病人康复之后我有的是办法治她儿子，但现在，完善治疗方案把人治好才是我们该做的事。好了，继续干活吧，争取今天把方案交到介入科那边去。”
“我说老吴啊，这个双动脉瘤患者可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小齐到底对人家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家属对他意见那么大？”
钱怡住在综合神经外科的病房，而手术治疗则需要神经介入科来做，两个科室的头难得坐在一起，被钱怡和她儿子于岩折磨的痛不欲生的廖健新一开口就倒起了苦水。
“呵，这可就说来话长了，一切都得从钱怡的侄子说起...”
吴志雄从男孩入院开始讲到齐林在抢救室里下跪，无奈和无语之情溢于言表。
“这医务科都是吃屎的吗？这种事他们不出面协调让我们小医生遭罪？”
“谁说不是呢？别看我那徒弟平时笑呵呵的，脾气比我都臭！这种屎盆子往头上扣的事我都不能忍，你说他能有什么好脾气？结果这姓钱的自己身体本来就不好，情绪一激动瘤子爆了，她儿子非说是小齐造成的，你说你有什么办法？”
“那院里怎么说，他这顿揍白挨了？”
“维稳嘛，你还不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院里的意思是大家都当无事发生过。不过小齐的状态我倒是有点担心，急诊室吵架的时候还挺正常，这被家属打了一顿没有声音也没有图像。这两天闷着头窝在办公室里写治疗方案呢，真怕他会出什么事。”
虽然吴志雄表面上不太关心自己的徒弟，但私下里为了这事他可是上了好几天的火。廖健新也知道自己的老弟兄脾气不好，叹了口气开口安慰道。
“你啊抽个空开导开导你家徒弟，有什么怨气私下里发一发算了，可别再生出什么事端。”
“唉，是啊...”
。。。。。。
钱怡的手术非常成功，虽然一处囊性动脉瘤位置不太好，导致花费了不少时间，但最终的手术效果很不错，术后造影显示两处动脉瘤均被栓塞完全，术中也未出现冠状动脉处血栓脱落造成心功能恶化的情况。
在医院观察一周后，钱怡顺利出院。与出院证明、病历一同送到手上的，还有一张律师函。
律师函自然是柯金恒帮忙拟写的，以于岩故意伤害以及侮辱齐林，将他一纸告上法庭。
“我要是你就让他们多赔一点，赔一块钱还不如不赔呢！”
柯金恒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视频与录音争取齐全，真要闹上法庭被告胜诉概率极低。况且殴打医护人员本就站在陪审团对立面，这种案子赔个几万都是少的！
“我真要让他们赔钱的话，你信不信明天我们华康的院门都得给人砸了？”
齐林拾起一串烤肉，虽然这玩意儿吃多不不健康，但奈何不住好吃啊！
“知道我为什么让他们赔一块钱吗？”
柯金恒傻傻的
“这一块钱赔偿的不是我的损失，而是所有医生的尊严。”
“啪！”
“瞧瞧你都干了什么？律师函，还起诉患者家属？齐林...你可真是好本事啊！”
熟悉的教务科，熟悉的光亮脑门，还有熟悉的怒吼声在齐林耳边回荡。
“怎么的？我被人打了还不能告他了？法院是科长你家开的？”
在草拟律师函的时候齐林就充分考虑过这么做的后果，先不说舆论反应，光是院里恐怕阻力就很大。
但这种事必须有人来做，得有人告诉打人的人做了坏事就得接受惩罚。
“你怎么不先想想是不是你自己有问题？病人家属怎么不打别人就打你呢？！”
见齐林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教务科科长气不打一出来。刚进医院第二天这个小混蛋就因为院前抢救的事差点闹出大问题，幸好最后病人因为救治及时转危为安，自己没有追究他的责任。这刚好安生了没一个月，又来了。
“又来了是吧？接下来是不是想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小男孩入院急诊手术是我做的，让家属术前签字我有问题？还是治疗环节出了什么岔子？家属围在急诊大厅骂人的时候不见你们出面，家属找记者堵办公室门的时候你们也在装死，现在我动用法律武器维护自己利益的时候你们反倒跳出来了，怎么的？我受到伤害的时候不应该保护自己？”
齐林将最近所受的委屈一股脑的发泄了出来，钱怡的治疗还未完成的时候他一直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不想因为自己影响其他同僚。
但现在，治疗结束了。该是谁的错就是谁的错，没有人能躲的掉！
“啪！”
又是一道拍桌发出的声响，科长气得浑身发抖。
“你什么态度？我是管理你日常行为的教务科科长！”
“我知道你是科长啊，尊敬的科长好，执医证考下来了吗？”
“你！孺子不可教也！”
“吵吵吵，大老远就听到里面在吵架。你俩为什么每次见面都要掐起来呢？”
吴志雄，刘文思，副院长连同医务科的一票领导鱼贯而入，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被齐林尽收眼底，今天这一劫，恐怕是不好过了。
“老刘，你先来说说在抢救室里发生了什么吧。”
虽然抢救室中的监控已将下跪以及打人事件的完整经过全部录了下来，但副院长还是选择让当事人之一的刘文思描述一下事情经过。
“是这样，患者当时情况比较差。小齐似乎是联系完手术室和血库刚回来，恰巧就被患者的儿子给撞见了。由于患者前一天在急诊大厅里和小齐发生了言语上的冲突，于是就认为自己母亲是因为他才倒下的。”
“那么你觉得患者病发的原因和齐林有没有关系呢？”
钱怡在颅内动脉瘤破裂的前一晚也曾晕倒住进抢救室，刘文思正是她的首诊医生。之间刘文思眼角的余光在齐林身上扫了一下，缓缓开口道。
“我觉得关系不大。首先患者既往身体就有些毛病，血压很高，服药也不规律。硬要扯上关系的话只能说在急诊大厅发生的冲突可能导致患者情绪过于激动，是动脉瘤破裂的潜在诱因而已。”
副院长点了点头。
“所以你觉得患者发病与齐林无关，那齐林为什么要在抢救室下跪呢？”
“因为家属不肯签字手术。”
吴志雄开口打断了刘文思。
“患者的儿子因为小齐的出现特别激动，不愿意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这里面我也有责任，应该等家属签字之后再前往手术室的。”
吴志雄的话无异于将自己摆在了与齐林相同的位置，钱怡与她侄子都是因为家属不愿进行术前签字而闹出的问题。他的言下之意就是处理我徒弟可以，要不要也把我一起处理了？
“老刘，老吴说的属实吗？”
“没错，当时患者认定他母亲之所以患病是因为齐林，如果齐林不下跪道歉就不签字手术。”
刘文思的回答让副院长的表情出现了变化，侧头望向一言不发的当事人。
“小齐，能说说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吗？”
“救命要紧，其他事以后再说。”
“所以你就在患者出院后请律师把家属告了？”
齐林点点头不再开口，副院长的嘴角牵起一丝笑意。
“处置还算冷静，委屈你了。行了，这件事到此为止，齐林在处置两例患者的时候没有出现明显的过错，时候处置也遵循了医院和法律规定。此事就此作罢，如果患者家属对医院有异议欢迎举报，散了吧。”
“不是，院长！这就这么算了？外面媒体可是传的满天飞，说我们医院草菅人命，把患者害出病还反把家属告了！”
教务科科长显然对副院长的态度非常不满意，齐林这种刺头再多上几个以后工作还要不要做了？
“对付记者是宣传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位教务科的科长出手了？齐林确实没有出错，患者发病与他关系也不大，你想让我怎么做？把他踢出医院？”
“院长啊，我是怕开了这个坏头以后所有人都学他怎么办啊！动不动就和患者家属吵架，三个不来再请律师，这以后咱们医院还怎么收病人啊？”
副院长比科长高了不止一级，老秃驴不敢违逆副院长的决定，但依旧试图解释。
“呵，开了什么坏头你给我说说？医生是医院和社会的宝贵财富，我们院里不保护他们谁来保护？我说你们这些搞行政的一天到晚就知道舆论，脸面，可刀子可都是砍在这些一线大夫头上，那时候你们在哪？”
“行了，就这么说！你要是有意见就直接找院长，让他来教我！”
副院长话音刚落，就听到吴志雄的电话响了起来。隔着几张凳子，齐林都能听见魏胖子的声音。
“老师，门诊来了个很奇怪的病人，需要您来看看。”
“患者什么情况？”
对医生来说，任何事都没有患者的生命安全重要。再说在副院长的主持下，齐林的这件事已经可以确定告一段落，吴志雄索性打开免提，好让齐林也能听见。
“是个男性患者，近一周出现无意识抽搐的情况。刚在诊室里还发生了一次抽搐，我看着不像癫痫，CT结果没有发现异常，您赶紧来看看！”
不光是吴志雄，在场所有人的好奇心都被吊了起来。
“哦？还有这情况？你先给功能科打个电话，我马上过来！”
两人匆匆赶到门诊，一位神情萎靡面色潮红的男性患者正靠坐在墙边，魏胖子则死死盯着血常规、CT等报告，脑袋上稀疏了许多的头发正被他的大手反复蹂躏。
“现在什么情况？”
“血气血常规正常，CT正常，体温38.6度，心跳93次每分，血压138/82，心肺正常，全身检查未见其他异常。”
“来，站起来。别坐在地上，地上凉。”
齐林二话不说上前准备搀扶起坐在地上的男子，却没曾想在手指触碰到他的一瞬间，男子突然颤抖起来。
“草！又来？刚才就是这样，已经好几次了！”
男子意识清晰，不像是癫痫发作的样子，但他似乎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只能任由着四肢不断抽搐。
一分钟不到，男子恢复正常，与人沟通起来没有任何问题，行为举止也与常人无异。齐林也终于知道了为什么魏胖子任由男子坐在地上，这种奇怪的间歇性抽搐是很危险的，一个不好再从凳子上摔下来，因此造成颅脑外伤死亡的人也不在少数。
“你家里人有抽搐病史吗？”
成人发生抽搐的原因很多，门诊时间有限，齐林需要第一时间排除病因。
男子摇了摇头没有开口，齐林并未就此作罢，继续开口问道。
“最近有吃药或者使用成瘾性药品吗？”
“退烧药吃了一点。”
“那家里人有精神疾病吗？老年痴呆之类的？”
“没有。”
一番询问无果，男子的抽搐原因短时间内根本无法确定。恰巧齐林手上那位被无人机撞伤的男孩已经出院，三人商讨了一下，准备让男子住院进行详细检查。
“哥们，你这个情况需要住院观察。给家里人打个电话，让他们来给你办一下住院。”
“我家人...不在海都。”
“不在就打电话把他们叫过来，你现在的情况可能不严重，但也可能危及生命，所以家属必须在场！”
男子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就是这一丝轻微的不自然被齐林成功捕捉住。
“医生，我...我能和你单独说两句吗？”
或许是看三位医生中齐林的年纪最小也最好说话，男子犹豫了一下，结结巴巴的说道。
“行，那我们出去说好吧。魏医生还得给别人看病，我们别打扰人家。”
男子目前可能导致抽搐的原因不能排除使用违禁药物后的戒断症，齐林虽然脸上看起来很轻松，但心里也是有些紧张的。
毕竟戒断症患者可能出现情绪激动或失控的情况，万一沟通不好触到了他的敏感处，白挨上一刀也不是没有可能。
随便找到一间空置的值班室，齐林拉着男子便走了进去。
“哎哟，你是不知道，我才从院办出来，刚被领导骂的狗血淋头。”
齐林熟稔的拿过两个纸杯倒上温水，一杯递到男子面前，一杯握在手中一口饮尽。
让患者放松并信任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拉家常，特别是说说医院的八卦，很多人就吃这套。齐林话音刚落，男子的眼神立马就与刚才不同了，肉眼可见全身紧绷的肌肉开始放松下来。齐林心中窃喜，一屁股靠坐在板凳上。
“前两天跟患者家属闹了点矛盾，然后人打了我一巴掌。我气不过啊，就请律师把人给告了。结果你猜怎么着，院办让我撤诉，说这对医院影响不好！”
“啊？那病人家属为什么打你啊？”
“还不是因为治病嘛。”
齐林选择性的将钱怡的事叙述了一遍，诊治过程和具体的冲突情况一带而过。男子的好奇心被成功的勾了起来，坐姿也不像刚才那么僵硬了。
“现在的人啊，就觉得医生和医院是魔鬼，觉得来医院就跟掉进耗子窝似的。”
“齐医生不瞒您说，我也特别怕来去医院。要不是这次我这个癫痫实在控制不住，我绝对不回来的。”
一来二去终于找到了切入点，齐林面色不变貌似随意的问道。
“放心，你这个情况我看不太像癫痫，出现抽搐的情况多久了？”
“要说手抖的话，得有两三个月了。我是画画的，手抖对我工作影响很大。”
“哟呵，原来还是个艺术家！我从小就想当画家，但是当年被我爹忽悠去学医了，现在想想，毁啊！”
齐林一番形似吹捧又不是吹捧的攀谈让男子有些不好意思，低头轻轻喝了一口杯中的温水，轻声说道。
“不是艺术家，您太高看我了。我就是每天给一些公司和媒体供稿，他们让画什么我就画什么。”
说着说着，就像害怕齐林认为他是无业游民一般，立刻开口解释道。
“我不是那种街头涂鸦的啊，就是...原画师你知道吗？像一些游戏的载入界面，或者是人物立绘那种，我就干这个。”
“卧槽！游戏那种大胸长腿的宣传画就是你画的？失敬失敬！”
两人从画画扯到游戏，再从游戏扯到美女。年龄相近的男生共同语言无非就是那些，短短不到十分钟，两人已经互相称兄道弟起来了。
“阮哥，你这个情况，真的还蛮严重的。咱进来这十来分钟你又抖了一次，再恶化下去恐怕你以后拿画笔都成问题啊。”
阮向阳点了点头，呆呆的望着自己的右手。
“是啊，我这几个星期都没怎么动笔了。老弟啊，你说我这个...抽搐，能治吗？”
“如果是精神上的问题，应该是能最大程度治好的。但我们当医生的也不是神仙，在没确定你的病因之前我真的不能打包票。”
“请阮哥你打电话给家属的原因也很简单，万一你这个抽搐是遗传性的，那你的直系亲属也可能患病。”
费了半天劲，终于聊到了阮向阳最不愿意提及的家属问题。见齐林真诚且坚定的眼神，阮向阳终于松口了。
“唉，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是从家里逃跑出来的，也就是传说中的离家出走。”
“我爸他不让我画画，从小到大都不让。两年前我的画拿了奖，我兴冲冲的以为只要有了成绩他就会认可我，可惜...”
“当我兴高采烈的把人生中第一座奖杯拿到他跟前的时候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齐林摇了摇头，此刻的他决定当一名安静的观众。
“他把那座水晶奖杯直接从三楼阳台上扔了下去。”
“扔...扔下去了？！你是你爹亲生的吗？”
虽然这时候问这种问题有些不合时宜，但齐林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就算孩子从事的职业与父母预期不符，但也不至于这么大反应吧？正常来说孩子得了奖回家，就算不表扬也不应该反应这么大，要么这阮向阳的父亲就是个奇葩，要么这家人肯定有什么其他故事。
“亲生的，我出生的时候他就带我做过亲子鉴定。”
齐林：......
这爹绝对脑子有问题！谁tm会在孩子出生的时候第一时间做亲子鉴定的？
“所以你就离家出走了？”
“嗯...”
“那你母亲呢，你就不怕她伤心？”
“她在生我的时候难产大出血去世了。”
阮向阳的语气很是平淡，但齐林还是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萧瑟与悲伤。齐林的父母健在且相当恩爱，他本人很难想象一个从小失去母亲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会经历多大的困难。
阮向阳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听过母亲的唠叨，没有品尝过母亲准备的饭菜，血缘关系最近的父亲又强烈的反对他的爱好，甚至在他想分享喜悦的时候却给他一记当头棒喝。
想到这里，齐林有些默然，他开始同情起面前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男生。
“不说这个了，我是不是必须得联系家里人呢，我之前还有点积蓄，可以请护工的！”
齐林本想回答请家属来是确定有没有遗传性疾病的，但话到嘴边，却又被生生吞了回去。
“我去跟我们主任说一下你的情况，阮哥你现在病情不确定，不能确定病才是最危险的。如果你那边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今天就办住院，我让他们手续快点走，尽早检查！”
也许是先前沟通顺利的原因，阮向阳对于齐林的提议没有任何意见。在吴志雄的帮助下办完住院手续，于当日下午，住进了华康神经外科。
“这当爹的也忒恐怖了吧？我要拿个奖杯回家，我爸妈还不得让整个小区都知道他们的儿子得奖了？”
齐林将值班室里与阮向阳沟通的经过和魏胖子转述了一遍，从小到大成绩都很感人的魏同学不经感叹道。
“老大，你第一次拿奖杯回家的时候你爸妈什么反应？”
萧松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脸好奇的看向齐林。
“我第一次啊...好像也没什么反应，我爸那天有三个病人不在家，我妈值班不在家。我把奖杯往书架上一丢，他们过了好几天才发现。”
“那师兄你当时拿的什么奖？”
“好像是...小学奥数比赛省第一名？记不清了。”
众人：......
“石头啊，你说你是不是嘴贱？非要多句嘴自取其辱呗？”
。。。。。。
入院的第二天，阮向阳便进行了全面的系统性检查。考虑到不定时抽搐可能由神经功能病变引起，神经功能科以及神经内科也参与到了诊疗过程当中。
“实验室检查和脑脊液结果都出来了，白细胞6.7X10^9/L，中性粒细胞0.628，淋巴细胞0.139，红细胞4.18X10^12/L，艾滋病抗体及梅毒螺旋体特异抗体阴性。脑脊液压力250mmH2O，糖3.8mmol/L，氯化物117mmol/L，蛋白质1.3g/L。细胞学检查淋巴细胞反应为主，激活单核细胞增多，可见少量变性的脑膜上皮细胞。结核杆菌细菌培养阴性，脑囊虫实验阴性。”
“感染性脑炎？”
正常人体内的脑脊液呈弱碱性，正常压力约为80-180mmH2O。而阮向阳的脑脊液结果显示压力、蛋白质数值明显偏高，这说明他的颅内压高，并伴有颅内感染的情况。
看着检查结果，吴志雄的表情凝重起来。
“再查个MRI，真是奇了怪了，怎么可能CT完全正常呢？”
紧急的头颅MRI检查结果于一小时出炉，在这份更加详细的影像学报告上，众人终于发现了异常。患者左侧额叶、颞顶叶、右枕部多发大片长T1长T2，同时病灶中存在短T1短T2，病灶不均匀增强。
在核磁共振成像中，长T1长T2信号影一般是接近水的信号，说明患者已经有了脑水肿的迹象。而在病灶处又同时出现了短T1短T2信号，这是颅内黑色素瘤的典型表现。
可脑脊液的细胞学检查并未发现黑色素瘤细胞，自相矛盾的两项检查结果让前来会诊的众人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先做脱水和抗感染治疗吧，如果病情没有变化的话过两天再做复查。”
阮向阳的临床症状与检查结果的出入实在比较大，在没有正式确诊前，只能出此下策对目前已明确的颅内高压症状进行常规治疗。
“不好意思啊，为了防止意外只能把你绑起来了。”
病房里，阮向阳的四肢被束缚在病床两边，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颇有些滑稽。
“没事，你们也是为我安全着想嘛。检查结果出来了吗？我的病严不严重？”
“我有心理准备的，就算是绝症也请直接告诉我。”
见齐林有些犹豫，阮向阳潇洒一笑。看着他灿烂的笑容，齐林心里有点不太好受。
“绝症应该不至于，但是导致你抽搐的病因我们还没有完全确定。因为你的脑组织有水肿，现在需要先进行脱水治疗将肿胀压下来看看情况。”
“好，没问题。”
阮向阳是少有的那种很听话的病人，也许是得益于与齐林之前的交心，就算护士将留置针扎在他的颈动脉处，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反感。
回办公室的路上，先前的MRI结果和脑脊液检查结果就像两团乌云在齐林的脑海中旋转，就连不小心撞到了萧松他都没有立刻发觉。
“老大，你发什么呆呢？”
萧松正捧着一摞文件匆忙走出办公室，见齐林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上前关心道。
“你干嘛呢？着急忙慌的。”
“嗨！别提了，特需病房那个老太你知道吧？她老人家嫌现在住的那间老房间空气不好，吵着要换病房，我这不是去送文件嘛。”
“去吧，给人家伺候好了，说不定人把孙女介绍给你呢。”
齐林摆了摆手赶走萧松，一头扎进办公室。
“空气不好...病原体通过呼吸道粘膜进入血液？不会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