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天，齐林的心情非常糟糕。距离阮向阳住进病房已经过去了五天时间，可关于他病情的确诊进度，却一直停滞不前。
未知原因导致的抽搐一直在持续，尽管阮向阳本人非常配合各项检查，但每次看到穿刺针扎进他腰椎的时候，齐林总感觉自己的后腰也会疼一下。
应急性的脱水治疗多少还是起到了一些作用，复查脑脊液显示他的颅内压力降到了正常值，但甘露醇的剂量已经越来越大，这并不是一种可以长期持续的状态。过长时间的脱水治疗会导致热损伤、脑肿胀、癫痫甚至急性肾衰，让阮向阳暂时脱离生命危险的治疗很可能会在不久的将来害死他。
阮向阳现在的状态最多只能撑到周末，再找不出病因，也只能强行开颅切除可疑病灶。
现代医学就是如此无奈，当其他辅助的检查手段无法确定具体脑部病变类型的时候，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开颅活检。
“阮哥，你平时运动吗？画画需要经常坐在电脑前吧？”
中午休息时间，搬了张凳子坐在病床前找阮向阳闲聊起来。
“运动吗？我很少运动的。小时候身体不太好，一直没有运动的习惯。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今年夏天的时候三个月没出过家门！”
“那你吃饭全靠外卖？”
“是啊。”
“外卖盒子呢？”
“我请了阿姨，一周来打扫一次。”
齐林：......
人不可貌相，看不出来这位阮兄还是个不出世的狠人。
“不过这次生病我是真的怕了，等病好出院我肯定每天出门运动。”
。。。。。。
“永欣，帮我查一下阿米巴脑炎的相关资料。”
齐林快步冲进办公室，一屁股坐在电脑前调出阮向阳的病历，随后吩咐道。
“啊？师兄，什么是阿米巴脑炎？”
“一种罕见的感染性脑炎，查就对了，别问那么多。记得上国外数据库查，国内的病历很少。”
师兄有命，章永欣自然不会质疑。科研型博士虽然临床技能不行，但查个文献资料还是很快的。
“我的天，这阿米巴脑炎全球只有不到三百例？”
通常具体查找一种疾病，涉及的文献及综述最少也得有五位数，可章永欣在数据库中翻找了一圈，有关阿米巴脑炎的文献却连一千篇都没有！
“有报道的不到三百例而已。原发性的阿米巴脑炎患者很多都没来得及查出病因就已经死亡了，如果是那种的话，恐怕阮向阳已经没救了。”
齐林的语气波澜不惊，但传到章永欣耳中却已是轩然大波。
没来得及查出病因就死亡的脑炎？还是没救的那种？天老爷，这阿米巴脑炎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主要查棘属阿米巴引起的肉芽肿性阿米巴脑炎，重点查找治愈案例和用药，我出去一趟。”
迅速在屏幕上扫了几眼，齐林吩咐两句离开办公室，只留下章永欣坐在椅子上原地凌乱。
“老师，我怀疑阮向阳患有肉芽肿性阿米巴脑炎！”
齐林风风火火推门而入的模样把正在写东西的吴志雄给吓了一跳。
“先坐下喘口气，你说什么脑炎？”
“肉芽肿性阿米巴脑炎，一种常发生于免疫系统受损或总体健康状况差的人的感染性疾病。”
“你说那种发病一周急性死亡的寄生虫感染脑炎？”
“不，另一种。您说的原发性阿米巴脑炎与患者症状不服，患者也没有接触污水的历史，不太像原发性的。”
“等等等等，我被你绕的有点乱，你整理一下从头到位给我说明白喽。”
不光章永欣没听说过，就连吴志雄这种一年接诊几万个病人的医生都对肉芽肿性阿米巴脑炎十分陌生，他听说过肠道阿米巴原虫感染大脑的案例，那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自己刚工作的时候见过的一例死亡病人。
“肉芽肿性阿米巴脑炎是由一种名叫棘属阿米巴虫引起的脑炎，这种脑炎与您知道的那种不同，病程没那么短，发病期最快也得有个小二十天。而且这种脑炎没有固定感染人群，抵抗力弱或者完全健康的人都有可能感染。”
“最关键的是，您说那种原发性阿米巴脑炎可以在脑脊液中找到阿米巴的滋养体，而肉芽肿性的阿米巴脑炎脑脊液很难看出端倪。”
“那你怎么知道的？”
吴志雄皱起眉头，他开始对自己亲手带出来的这个徒弟越来越好奇了。还在学校的时候，这孩子虽然很聪明也很有灵性，但那也并没有脱离普通人的范畴。最多是沟通起来很舒服，会举一反三罢了。
可自从毕业正式工作以来的这一个多月，他觉得齐林变了。虽然还是以前那个爱惹事的小混蛋，但现在的齐林变得更全面更缜密了。
一个合格的外科医生应该同时是以为优秀的内科医生，吴志雄自认为在诊断这方面还稍有欠缺，在工作中难免考虑不够充分，很容易将二十多年的工作形成的思维定式带入到治疗工作当中。
以前的齐林也有点照着自己老路行走的趋势，但经过这几次罕见病的诊断，他发现被自己当作接班人的小伙子总是可以考虑到几乎所有的可能，然后从那一丝极易被忽略的线索中找到突破口。
“我刚去查了一遍今早刚取的脑脊液，患者脑脊液可以观测到大量的细胞聚集以及大量的淋巴细胞和多核型白细胞，第一次的脑脊液检查结果显示压力稍高，葡萄糖水平偏低，蛋白质水平稍高。这都符合肉芽肿性阿米巴脑炎的脑脊液特征。”
“而且我也询问过患者，他平时不爱出门，最高记录在夏天的时候三个月没有走出过房门。空调水是可能带有棘属阿米巴虫的，如果是在那三个月的时间感染，患者的病程也正好与发病时间匹配。”
听完齐林的解释，吴志雄单手托腮沉思了起来。
“可这些终究是猜测，依旧不能排除其他的可能。”
“确实，所以我申请对患者进行病灶活检，越快越好！”
作为综合神外的主任，吴志雄倒是立刻答应了齐林的请求。可脑活检这种需要全身麻醉且具有创伤性的手术必须有患者直系亲属到场，而阮向阳目前可以联系到的直系亲属只有他的父亲...
“我可以请护工的，手术同意书我都签字！”
阮向阳的眼神中流露出些许哀求，父亲对他来说可能比随时可能危及生命的病情更可怕。
实际上，如果阮向阳聘请专业护工，他是可以自行决定手术与否的。但现在的医患关系让医院不得不提防某些别有用心的人，要求直系亲属陪同也是不得已的避险方式。
“全麻手术是可能出现术后并发症的，在你没有能力签署抢救同意书的时候只有直系亲属有权利为是否对你进行抢救做决定。”
齐林的语气有些强硬，就算是脑活检这种技术非常成熟的小手术，其风险甚至比一些开腹手术都高。再者，假如阮向阳的病理结果真的被确诊为肉芽肿性阿米巴脑炎，那么他的父亲也有权利知晓并做好心理准备。
毕竟这种全球患病人数不足四位数的罕见脑炎目前暂无明确的治疗方法，阮向阳到底能不能康复，没有任何人可以保证。
时间一分一秒的在流逝，在病床边的两人相视无言进入僵持。终于，阮向阳还是服软了，极不情愿的将手机递给齐林，眼神躲闪。
“这是他的号码，我不想跟他说话。”
阮向阳对他父亲的备注是本名，齐林接过手机，突然觉得这名字有点熟悉。
“阮同甫？邺城市那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长？！”
“呵，很有名吧。家具行业龙头企业董事长，他大概不会想认我这个儿子吧。”
“不是，你也是邺城人？”
齐林一激动，家乡话脱口而出。熟悉的方言让躺在病床上无精打采的阮向阳瞬间瞪大了双眼，他实在没想到，在远离家乡的地方还能遇到如此熟悉的口音。
“你哪个区的？”
“建邺。”
“我也是啊！”
“我建邺二中毕业的！”
“卧槽我也！”
“你原来班主任是不是姓田？”
“对啊。”
“哈哈哈哈哈，田大美女也是我班主任！”
原本有些沉闷的气氛瞬间变得热烈起来，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最终发现阮向阳不仅是齐林的学长，就连他在邺城的住处居然也就和齐林家隔了两条街！
“听我的，今天我必须给你爹打电话，你的病很可能很严重，就算他是个混蛋，也必须到场！”
有了这一层关系，齐林也终于放开了胆子。眼见自己的高中学弟如此坚决，阮向阳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请问哪位。”
齐林拨通的是阮同甫的私人号码，电话一接通，一道低沉且浑厚的声音响起。
“是阮向阳的父亲吧，我是海都市华康医院神经外科的医生。”
不管电话那头是董事长还是总经理，在此刻，他只是患者的家属而已。齐林的声音温和却没什么感情，就像平常在急诊通知病人家属时一样。
“哗啦！”
只听电话那头一阵嘈杂，原本低沉的声音立刻焦躁起来。
“阳阳怎么了？他住院了？”
由于是免提，阮向阳不可避免的听到了父亲的声音。他的嘴角强行牵起一个难看的笑容，似乎对父亲的反应有些不屑。
“阮向阳目前住在医院，需要进行开颅活检手术，您是他唯一的直系亲属，现在需要您尽快到医院陪同。地址稍后会发到您的手机上，您的家人时间不多。”
“我儿子到底怎么了？喂！”
“具体情况等您到达医院后会与您进行详细沟通，请尽快，再见。”
挂掉电话，齐林将手机交还给阮向阳。
“你爹这意思听着还挺着急的啊，你俩关系真的差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了？”
“你不懂，他是那种控制欲特别强的人。从小到大我只要没有按照他安排的路走，一顿打是少不了的。”
齐林点了点头，刚见阮向阳那天他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的性格有些不太像一个正常的29岁男人，有些懦弱，也没什么主见。
如果阮向阳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他父亲营造出的这种高压环境下，那他的这种性格也就能说得通了。
邺城距离海都不过一百来公里，就在打完电话的两小时之后，一个身着正装却满脸焦急的中年人出现在办公室门前。
齐林一眼就认出了阮同甫，这位常驻邺城十大杰出企业家冠军宝座的男人此刻就像是只热锅上的蚂蚁。
“您好阮先生，之前是我给您打的电话。”
“我给你打了十几个电话为什么不接！我儿子呢？他还好吗？！”
只见面聊了两句，齐林便大概摸清了这位杰出企业家的路数。雷厉风行，脾气急且冲动。
“我用的是您儿子的手机打的电话，至于为什么他不接您的电话，这是家事，我不便询问。”
“那我儿子呢？”
“您儿子目前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什么叫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你这个小医生会不会说话？”
齐林对阮同甫的性格分析果然没错，不超过三句，又急了。
“请注意我说的是目前，我们怀疑您儿子患有一种极其罕见的寄生虫感染性脑炎...”
齐林用通俗的语言将阿米巴虫脑炎的严重性和危害性为阮同甫解释了一遍，这位父亲眉头紧锁，表情很是难看。
“所以现在必须做活检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那什么阿米巴脑炎？”
“没错，组织病理切片是目前最有效也最准确的方法。”
“那我儿子会不会因为这个活检出现什么问题？”
“有可能，但是概率很低。而且由于病灶浸润范围比较大，虽然我们会尽力避免，但还是有概率会伤及功能区，可能会影响他日后的生活质量。”
这些话齐林并没有跟阮向阳说过，因为直截了当的告知他可能一辈子再也无法拿起画笔，对那个热爱绘画的大男孩实在过于残忍。
“如果不做活检呢？”
阮同甫的声音开始有些轻微的颤抖。
“不做活检就是和老天赌命。运气好只是普通的细菌脑炎的话，常规治疗就可以康复。但恕我直言，您儿子住院这几天我们已经尝试过各种抗菌抗病毒疗法了，可治疗效果很差。”
“坏消息呢？”
齐林可以听出面前的中年人在努力不让自己的情绪崩溃，但自己作为医生，不能让患者家属保留不切实际的幻想。叹了口气，齐林缓缓吐出四个字。
“神仙难救。”
父子相见并没有上演电视剧里哭天抢地或者针锋相对的戏码，阮同甫就那么安静的在儿子的病床边坐下，两人的眼神都有些躲闪，场面尴尬到窒息。
沉默许久，终于还是齐林忍不住先开口了。
“开颅活检的事我已经和你父亲沟通过了。我觉得家属之间还是需要再商量一下再确定是否进行手术。因为不能排除脑囊虫嫌疑，再加上你有颅内血肿的情况，所以无创的立体定向活检是没法做了。并且由于你的颅内病灶在左侧功能区，开颅活检也就意味着日后你的语言和书写功能可能会出现不可预知的问题，你要做好准备。”
阮向阳就像是完全没看见身边坐着的大活人似的，昂起头看向齐林。
“所以我做了活检手术可能今后就再也没法拿笔了是吗？”
“是，由于需要切除部分与病灶粘连的脑组织，不可能完全不伤到功能区。”
回答的时候齐林一直紧盯着阮向阳的反应，却没曾想，他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没有再开口。
“医生怀疑你得了一种很罕见的脑炎，握不住笔咱可以慢慢恢复，治病要紧！”
一直闭口不言的阮同甫说话了，语气有些生硬，却没了电话里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呵，正好顺了你的意了。”
“你...算了，我不和你发火。”
阮同甫明显有话要说，但看着自己许久未见的儿子，却还是摇摇头闭上了嘴巴。
“我们做，签字吧。”
当着两人的面，齐林又将手术方式、可能风险完整的告知了一遍，在两人都确认同意的情况下转头离开病房。
“阳阳...你饿不饿？”
疏离太久的父子俩其实没什么话题可以聊，在无数人面前高高在上的杰出企业家在齐林离开后第一次展现出他手足无措的一面。
“没什么想说的就别说了。”
阮向阳似乎看出了父亲无话可数却故意找话题的窘迫，淡淡的开口道。场面一时间重新回到了最初的尴尬，爷俩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双方都努力淡忘对方的存在，可病房中的气氛一时间却变得愈发奇怪。
终于，救世主齐林带着文件回来了。同意书有很多，包括各种麻醉、抢救、手术知情书，还有一些免责协议。
阮向阳依旧处在能够独立进行决定的清醒状态，没有对文件抱有太多的疑虑，爽快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医生，这个活检手术，需要多久？”
阮同甫无处安放的双手以一个别扭的姿势环扣在胸前，语气中满怀忐忑。
“这不好说，顺利的话两三个小时。”
科里已经对病灶做过分析，但这种影像学不明显的病灶只有在开颅后才能最终确定颅内状况，具体的手术时间，就连吴志雄都无法确定。
在初步确定完手术日期后，齐林再次离开，大量的术前准备工作还需要他去协调和执行，就算他和患者关系不错，也没空在病房里插科打诨。
“公司不忙吗？”
“...还好，不算忙。”
儿子突如其来的问题让阮同甫一时间招架不及，沉默了片刻，低声回答道。
“我没什么问题，你忙你的去吧。”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真话假话还是瞒不过自己的。而且光是从极其正式的西服上，阮向阳就能看出父亲是刚推了一个正式的会议或活动赶过来的。
“没事，我等你手术结束再走。”
“哦...”
这份疏离造成的别扭在手术日当天成功转化为了恐惧感，在阮向阳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齐林敏锐的发现这个中年人的眼眶中荡漾着点点泪光。
。。。。。。
开颅活检手术与普通的开颅肿瘤切除手术没有太大区别，稍微有点不一样的也就是找到具体病灶后，由主刀医生根据自己的判断决定是否对病灶进行完整切除。
功能区的手术齐林自然是做不了主刀的，不过吴志雄还是非常慷慨且信任的将第一助手的职责交予给他。在可以算半个朋友的脑袋上下刀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这一次，齐林没让别人上手，独自一人，静静的完成开颅程序。
“嘶...原来短信号是小号包囊啊？这下麻烦了。”
经齐林的提醒，吴志雄在术前也亲自查阅了几乎所有关于肉芽肿性阿米巴脑炎的病理特点，局部坏死性囊性占位病变就是其最显著的特征之一。这种脑炎坏就坏在阿米巴虫可能出现在脑实质的任何一个位置，完全摘除难度大不说，还很可能出现遗漏的问题。
“小齐，帮我一起找。随时关注出血点，小心包囊破裂。”
“好。”
阮向阳患病的大脑就像是一个被虫蛀啃过核桃，连核磁造影都看不见的小包囊甚至只有在显微镜下才能发现。好在这一切对升级了诊断功能的齐林来说不算太大的麻烦，虽然每小时一千积分的花费不小，但对于分大气粗的齐林来说，这都不是问题。
“呼...这种鬼病还是少发生的好，再开两台我眼睛真要瞎了。”
虽然比喻有些不恰当，但这台手术有点像是在西瓜大小的草莓上挑芝麻，整台手术持续了近6个小时，吴志雄和齐林不得不中途休息了十分钟才将手术做完。
“照下CT，看看还有没有漏掉的。”
望着手术盘里堆积了小半盘的深褐色病灶，吴志雄终于长舒一口气。
。。。。。。
“手术成功了吗？”
刚一踏出手术室大门，阮同甫便迎了上来。从头到位七个多小时的时间让这位意气风发的中年人好似老了十岁不止。
“放心，手术还是很成功的。病灶比较多，所以摘除的时间也比较久。您儿子还在监护室苏醒，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能回普通病房了。”
“谢谢，谢谢医生！”
如果说前一天阮同甫给齐林的感觉还是一个成功企业家的话，此刻的他，终于有了一点担心孩子安危的父亲的样子。
正说着齐林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接通电话，护士小姐姐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
“齐林！不好了！赶紧来306！”
“怎么了？”
“17床要跳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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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齐林急匆匆的赶到306的时候，病房门口已经围满了人，有心急火燎正在打电话汇报的护士，也有皱着眉头企图弄清状况的医生，更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患者。
“来让一让，别挤在这里，都让一让！”
17床是齐林管床，万一病人出了什么事他可没什么好果子吃。费了老半天劲终于挤进了病房，眼前的一幕让齐林倒抽了一口冷气。
只见一位白发苍苍的枯瘦老人正靠坐在窗台上，身后窗户大开，总感觉一阵风就能把她给带下去。
更吓人的是，她的左手手背上安放留置针的位置正流淌着殷虹的鲜血，血液顺着手掌浸湿了病号服流淌到地面上。而消失的留置针正被她的右手死死握住，泛着寒光的针头正对着颈动脉。
“我操...怎么了这是？”
在齐林的印象中，17床是个很和善的老人。半个月前因CT发现疑似颅内肿瘤住院，自入院以来，对齐林在内的所有医护人员都很好。
她老人家的体征一直不太好，虽然初步诊断为良性的脑膜瘤，但一直没有安排手术。
因为年龄问题，她手背的血管比较干瘪，几乎每次抽血都得扎上好几针才能成功。但老人家每次都笑眯眯的说着没事，搞的那些小护士到后来都不好意思了。
就是这样一位每天都笑眯眯的老人，为什么会突然性情大变？齐林很不解，但此时已经容不得多想了。
“小章，李奶奶这是怎么了？”
齐林眼尖，一把拉过似乎先他一步到来的章永欣。
“似乎是因为他儿子不肯出钱看病的事，老太太差点没疯了！”
“她儿子？就那个高高胖胖看着挺憨的那个？”
李老太的儿子齐林印象中倒是见过几次，听说是个做小生意的。不过齐林不太喜欢他，觉得笑容太假。
“对，就是他！开着大奔来去的，听说挺有钱的呢，就是不肯给老太太花钱手术。老太太想卖她的老房子自己凑手术费，听说房产证都被藏起来了呢。”
毕竟是女生，章永欣的八卦功力比起还在手术室忙碌的林同学有过之而无不及，声情并茂的给齐林将前因后果描述了一遍，把齐林气的当场想骂娘。
这儿子还他妈是人？自己有钱买大奔，母亲做手术就装死？
老太太虽然大概率是良性脑膜瘤，但瘤子体积不小，已经开始压迫脑组织。如果不尽快进行切除手术，未来很可能成为一个大隐患。
“报警了吗？”
“第一时间就报了，估计马上就到。”
“行，让这些看热闹的哪来哪去，拿件厚点的外套过来，我进去劝劝。”
“不是，师兄你小心点，她手上有针！”
“针怎么了，你还没被针扎过？”
秋天的风已经在悄然见带上了一丝凉意，仅仅穿着单薄的病号服的李桂英已经明显开始出现体力不支的状况。
由于突发状况，306的其他病号已被暂时请出病房，偌大的房间中只剩下齐林，老人以及两位站在门边不敢轻举妄动的护士。
“李奶奶，我是小齐啊，您还认得我吧？”
齐林就像是完全没看到鲜血淋漓一般，堆起一副和煦的微笑。
“孩子，你别过来，我这一把老骨头不值得你救！”
老太太颤抖的声音有些虚弱，见到齐林，苍老的眼眶中酝酿已久的泪水夺目而出。
“冷静！冷静。您儿子不是东西也不值得您这样啊，乖，咱坐下来好好说行不行？我今天保证帮您把所有麻烦事都解决了！”
齐林一边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保证着，一边悄无声息的挪动着脚步。直至距离老人两米左右的地方停住，然后和颜悦色道。
“奶奶啊，您说您这多危险？身体本来就不好，还把手划破了，我虽然不是您亲孙子，但我也心疼啊！”
齐林用脚指头猜都知道老人其实不想跳楼，真想寻短见的这会人已经在太平间躺着了。她就是气愤且绝望，自己养大成人的孩子转眼就忘了妈，换做是谁，都接受不了。
齐林背过手去扇动两下示意站在门边的护士离开，只有放松老太太的警惕，才能找机会把她从窗台上拉下来。
听到齐林的话，李桂英老泪纵横，举着留置针的右手无力的耷拉下来。
“都是那个不孝子啊！...”
李桂英断断续续的跟齐林讲述了她的遭遇，内容上与章永欣的描述出入不大，她口中的不孝子也比想象中更加过分。
在自己的母亲被查出肿瘤的第二天，这位带孝子的态度就开始明显发生了变化，虽然在医生面前依旧是那副虚假的笑脸和关心母亲的样子，但背地里已经开始对李桂英进行有意识的疏离。
更过分的是，他还和自己的母亲说医生是在骗她，就是想骗她的钱。幸亏老太太留了个心眼亲自询问了齐林自己的病情，才没有相信自己儿子的鬼话。
眼见雕虫小技败露，更是直接和妻子孩子玩起了失踪，只留下年近八旬的老母亲独自留在医院。
“他不出钱我没意见，我有退休金，还有一套老房子。可谁知道这个不孝子居然说我老糊涂了，死都不肯让我治病！”
说道伤心处，老人气的浑身发抖，全然忘记了自己处在危险之中。
齐林的注意力则一直在老人身上，趁着老太太抹着眼泪的时候，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扶住她。
“奶奶，咱不哭！我有个朋友是大律师，我一定让他帮您讨个说法！”
。。。。。。
“神了啊老大，消防员干的活你也能干了。那一招猛虎扑食，帅气！”
齐林翻了个白眼，拾起桌上的一摞卷宗就给萧松的后脑勺来了一下。
“你小子好的不学，跟谁学的阴阳怪气？”
“魏师兄！他说你老大您交流只有这样有用！”
“这狗东西人呢？好的不教...”
齐林话音还未落，只见一道充满脂肪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齐林你个乌鸦嘴！阮向阳的病理出来了，真是肉芽肿性阿米巴脑炎！”
“我再重申一遍，我是商业律师，不是民事调解员！”
“哎呀我知道，帮个忙嘛，我都答应人家了。”
还是熟悉的烧烤摊，熟悉的烤串。西装笔挺的柯金恒灌下一口啤酒，生无可恋道。
“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说话？我是商业律师！专攻商业并购案！”
“那人安歆的案子你不也接了？少跟我来这套，你们律所就没有法律援助指标？”
齐林眼睛一瞪，当爷好糊弄？
“多行善积德，难怪人安歆看不上你。”
“你！这TM你都知道？！”
柯金恒有点后悔认识面前这个年轻人了，接安歆的案子自己确实动机不纯，但这个秘密他从未跟任何人说过，难道这个齐林真是什么神仙转世？
这个奇妙的想法刚从脑海中浮现，就被柯金恒立刻否定了。真有洞悉人内心想法的本事会去当医生？随便做点啥不赚钱？
“那就这么定了哈。”
“定什么了？！我可什么都没答应！”
“不想追人安小姐了？”
“我...关你屁事！”
此刻的柯金恒就像是个玩具被抢的孩子，那还有往日里的风度翩翩？
“我帮你追姑娘，你帮李奶奶讨公道，同意就喘气，不同意就憋着。”
齐林撕下一块被调料均匀包裹烤的焦香酥脆的羊肉，虽然自己曾在手术室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吃烧烤，但奈何不住人类的本质就是真香啊！
“我...”
“我回去值班了啊，记得明天来找我。”
不等柯金恒把话说完，酒足饭饱的齐林拍拍屁股起身跑路，柯金恒见势要追，却被早在一旁等候着的烧烤店老板懒了下来。
“嘿嘿，老板你忘记付钱了。承蒙回顾，二百八。”
。。。。。。
“老大！”
刚回办公室坐下，萧松的声音便在门口响起。
“都八点了还不走？陪我值班啊？”
“不是，那个阮向阳的家属找你，我让他去会议室了。”
齐林这才想起之前被李桂英打断的术后谈话，赶忙应了一声，起身离开座位。
“抱歉啊，之前手上的病人有点急事处理了一下，向阳已经醒了吧？”
阮同甫点了点头，较之前几日憔悴了许多的脸上勉强扯起一丝笑意。虽然儿子依旧在监护室观察，自己也不能进去，但传来的消息还是让他一直悬着的心终于算是放进了肚子里。
“ICU的护士说阳阳的状况还不错，我就是想来问问检查结果出来了没有？”
望着眼前赔笑着的中年人，齐林突然有些想念远在家乡的父母了。
“病理结果出了，确实是肉芽肿性阿米巴脑炎。病灶已经在术中摘除，但向阳现在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因为这个病...目前还没有确切有效的治疗药物及方法。”
“什么...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那我儿子没救了？！”
阮同甫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情绪有些失控。
“别激动，治疗方法和用药都有，只是每个人的情况不同，再加上这种病太少见，到现在未知还没有整理出一个具有统计学意义的治疗方法而已，不是您理解的那种没救了。”
听说没有有效的治疗药物和方法，大多数家属第一时间的想法就是病人没救了。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甚至有人因此放弃治疗。
引起肉芽肿性阿米巴脑炎的病原虫棘阿米巴虫对绝大多数的化疗药物均耐受，虽然比如磺胺嘧啶、戊双脒、磺酸丙氧苯脒等药物在体外试验有效，但在患者体内是否还有效需要进一步验证。
因为罹患这种罕见疾病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就算有证明有效的病例也只能是没有统计学意义的个例而已。
“小齐医生，您就告诉我阳阳他还有没有救！我们全力配合你们医生的工作！”
阮向阳到底有没有救，能不能治好？齐林也不知道，他查阅了全球所有相关的治疗文章，却依旧连一个初步的治疗方案都没整理出来。
有报告称多黏菌素B和戊烷脒经鞘内注射可能有效，也有文章指出用磺胺嘧啶加5-氟胞嘧啶的。关键这两例报告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了，两例患者的身体情况和阮向阳也不一样，同一种药用在不同体质的人身上可能发生的情况完全不同。更何况多种药物组合的结果也完全未知，这也是为什么说这种病没有有效治疗方法的原因之一。
尽管十分为难，齐林还是开口回答道：
“我理解您作为家属的焦急，我们只能保证全力进行治疗，您也得和向阳一起做好长期治疗的准备。”
临末，齐林还补充了一句。
“向阳是我高中学长，不管是作为医生还是我个人，肯定是希望他的病能治好的，这点请您放心。”
接下来几天，阮同甫似乎完全忘却了公司的繁杂事物，每天早上准时出现在病房。他与阮向阳的父子关系似乎缓和了不少，但在齐林看来，依旧有点别扭。
“换药了阮哥，哎哟，阮叔叔今天这么早。”
“早啊小齐，阳阳他左手握不住东西，不会是...”
“哦这算正常的手术后遗症，过段时间应该可以恢复。”
手术时不可避免的需要切除部分与包囊接触的脑组织，虽然理论上被切除的神经细胞不可能再恢复，但人的大脑还有一个神奇的代偿功能，就是将某一部分的脑区功能缺损用其他的类似脑区替代部分功能。不过这里面的学问实在太多，到目前为止，人类也没有完全弄明白。
“没事，吃饭的家伙没什么问题。”
脑袋被裹成粽子的阮向阳看上去心情不错，抬起右手打了几个响指。
“别高兴太早，下周你就要开始进行药物治疗了。可能副作用会让你很难受，但是一定要忍住。”
“行了行了，昨天不是已经说了一遍了吗？你怎么跟我爸...”
阮向阳差点忘记了父亲还在病房，及时住口翻了个白眼乖乖闭上了嘴巴。
看着面露尴尬的爷俩，齐林会心一笑。
这对父子，以后有的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