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千石盐绝非小数目,当初钱玑钱二公子在江陵捐了四船私盐。
那都是八百料的大盐船,四艘加起来也才三千多石。
八百料的大盐船不是谁都有的,多少都有数,艘艘有根底。
沿江各势力的运盐船多是三百料,四百料,顶多五百料,越小越多,越大越少。
小帮会、小势力二百五十料顶天了。
通常都是大小盐船混在一起组成船队。
四千石盐,至少需要大小盐船十几艘。
这只是查到四千石,如果还有更多,二三十艘盐船都打不住。
这么大规模的私盐船队,比之官方船队不遑多让,根本是明目张胆的走私。
尤其江都、江宁段水道战云密布,盐船又行驶缓慢,没有强力的背景,这种规模的运盐船队绝不可能穿过战区。
所以,船队的背景呼之欲出,只有三河帮。
风沙本能感到这件事的背景非常复杂。
或许一开始还是由齐蝉发起甚至主导,到后来肯定不是。
这么庞大的利益,齐蝉何德何能掌控之?八成会被裹挟。
不出事一切都好,一旦出事,齐蝉会被推到前面当靶子。
还有关键。不是关键在有人敢做,关键在居然有人敢查。
不仅查到了,还真的查抄了。
这说明至少有两股势力对撞。
这边是以齐蝉为首的一伙人,另一边会是谁?
绝先生?秦夜?隐谷?那些不甘失去权利的江城会老辈?
或者兼而有之?
目的又何在呢?
针对齐蝉?针对三河帮?还是针对他?
风沙正思索呢!
宫天雪轻声道:“您要见她吗?”
风沙唔了一声:“你去安排吧!”
宫天雪应声退下,东果忙道:“婢子要回去向夫人复命了。”
“等等。”
风沙把她叫住,思索吟道:“私盐这事,让授衣和马玉怜分头派人查一下。”
东果想了想道:“主人的意思,婢子一定向夫人转达。”
风沙笑了起来:“这么快就向着夫人了。”
东果吓了一个哆嗦,双腿一软趴下了,颤声道:“婢子,婢子……”
风沙微笑道:“你做得很对,让她们两个去做事,确实要夫人同意。”
授衣和马玉怜一日没有外派任职,身份就是侍婢,当然归女主人管。
他只是习惯了,顺嘴吩咐而已。
东果偷瞄主人,觉得不像生气的样子,小鹿般乱撞的心儿才算安定下来。
她回紫阳山庄之后,把事情都跟郭青娥说了。
郭青娥对风沙指使授衣和马玉怜并不在意。
对风沙指使两女之前先问过她的意见,她还是很开心的。
当然不会阻挠,让东果传信了事。
不过,她只允许授衣和马玉怜派遣手下,两女还是不准出门。
得了主人吩咐的马玉怜一下子来了精神,把这件事当成了重获主人宠爱的考验,赶紧招呼来一众心腹,让她们把手下撒开了去查,要求不惜一切代价。
当真铆足了力气。
之后,马玉怜特意把马珂润留了下来,轻声道:“她们那边只能算是广撒网,你不一样,你是可以跟主人说上话的,你说话的分量比她们都要重,主人听得进去。”
马珂润忙道:“这都是公主提携,婢子只是……”
“我们一定要比授衣快。”
马玉怜加重语气打断,继续道:“你马上去找找珂海,他现在人在武从灵身边,应该可以给你不少帮助。待你查清楚情况之后,不必报我,第一时间去找主人。”
马珂润十分不情愿。
她跟珂海有过一段朦朦胧胧的感情。
后来她有机会亲近主人,就跟珂海把话挑明了,珂海也就死了心。
如今珂海和王艳几乎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她这边始终没有着落。
所以她很不想见珂海,更别提求人了。
“我刚得到消息,绘影要到了,主人让绘声带着绘影去见他,说明还有所眷顾。就算有所惩戒,八成还是会留在身边侍奉……”
马玉怜沉声道:“我再不抓住机会,往后主人身边哪还有我们一席之地?”
马珂润听懂了公主话里的暗示,嗯了一声,使劲点头。
马玉怜幽幽道:“我也不瞒你,为了讨主人欢心,我连脸都不要了……”
私下里跟主人怎么乱来都可以,但是公开送内衣贴身小衣还是不同的。
估计要不了多久,大家私下里就会传遍了。
尤其是授衣,不知道会怎样讥讽她呢!
其实马珂润已经听到点风声,低下头不吭声。
她实在难以接受一向雍容典雅、温柔高贵的玉怜公主居然会做出这么下贱的事。
稍微有点牌面的青楼姑娘都不一定做得出来。
“主人身边一定要咱们闽女侍奉,可以是我,可以是你。”
马玉怜正色道:“我可以不要脸,你当然也可以。”
马珂润猛地抬头,郑重应是。
授衣这边远比马玉怜那边冷清,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心腹跟她商讨。
她和姐姐出身江湖,比不得马家姐妹家大势大,近半剑侍都是闽地世家贵女呢!
另一半剑侍出身柔公主府,以绘声马首是瞻。
亲近她,但不算心腹。
好在流火任情报主事后,倒是有一些精明强干的属下。
最近挑出一个,派来江城辅佐妹妹。
流火精心挑选,当然又聪明又伶俐又漂亮,方便主人养眼,甚至养身。
唯一的缺憾,是个寡妇,还带着个几岁大的女孩。
当初风沙前去潭州的途中,曾遇上一伙蛮兵屠镇。
弓弩卫与之打过一场,从镇上救下了近百名女子。
这些女子多半加入风门,成为了剑侍,其中就有这个带着女儿的小寡妇。
寡妇雷江氏,闺名离离。
这个江离离还有点来历,娘家是本镇大户,夫家是同镇显族。
夫家祖上曾是武贞军军使,便是武平军的前身。
雷家也曾经割据一方,传下二世,后败于东鸟。
七兄弟六人被斩首于市,唯有江离离的公公侥幸逃脱,回乡后低调度日。
此后重新娶妻生子,传下一脉。岂知年近花甲,还是没能逃过灭门之灾。
江离离因为生得是个女儿,大仇又已经报了,没有什么重振雷家的念想。
一心只想报恩,也想把孩子好好抚养长大。
修业训练非常刻苦,加上家世渊源,很快脱颖而出,屡有功劳。
后来被流火看中,把她从风门调到自己的身边,一直参赞情报。
授衣到江城之后,深感自己一路上捉襟见肘,有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找不到。
于是发信向姐姐求援。
流火将自己最得力的助手江离离派来江城,辅佐妹妹。
江离离此来,除了女儿,还有一个三人小队同行,皆是精明干练的情报好手。
三人与江离离系出同镇,关系亲密,熟悉东鸟。
其中一女在江城还有亲戚。
所以很快站稳脚跟,铺了一个勉强堪用小型情报网,起码可以搜集民间风闻。
总之,授衣对私盐这件事,比马玉怜,甚至比主人还要知道早些,也更清楚。
不过,民间传闻,通常真假掺杂,臆想居多,往往与事实有很大的出入。
仅供参考。
……
白云楼东,湖园别院。
湖园别院与白云楼别院比邻,当中仅隔着一座小山头,正是秦夜在江城的居所。
别院内宅密室,秦夜与绝先生对坐。
绝先生冷冷道:“高王薨,竖子目中无人矣。”
秦夜柔声道:“江陵毕竟还是由苏环主持,她……”
“苏环贱婢,装狼扮兔,实则娼犬……”
绝先生怕案而起,怒而打断:“实在有辱乃父恒先生之门风。老夫持总执事令坐镇君山号令江陵,她居然跟我说什么两大之间难为小,让我不要为难她?我呸~”
忌讳就忌讳在“两大”之间难为小。
这分明是把风沙跟东鸟总执事并列。
风沙的少主身份是四灵最大的禁忌,没有之一。
知情人无不三缄其口。
抛开这个身份,风沙何德何能与总执事并列?
不抛开这个身份,忌讳那就更大了。
秦夜劝慰道:“她毕竟还是保持中立,江陵水师也确实先出而后返。”
绝先生见他装作听不懂,根本不附和自己,不由哼了一声,重重落座。
他和苏环的父亲苏恒同为东鸟四灵高层。
东鸟四灵唯二先生,绝先生、恒先生,可见位尊。
其实恒先生就是死在他手里,只不过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所以他无法容忍苏环抗命不遵。
现在都敢抗命了,以后敢干什么他都不敢想。
秦夜摸摸鼻子,岔话道:“不知绝先生此来,是总执事有什么吩咐么?”
绝先生捋须斜眼,缓缓道:“有倒是有,只是不知你是否也想效仿苏环。”
“我非装狼,更非娼犬,实乃真兔。”
秦夜苦笑道:“月前南唐大将边高以应援都军使之职,领兵两万,过江抗击周军,正好对阵赵仪,结果战败被擒。我不得不跑去求风沙,请他高抬贵手。”
顿了顿,笑容更苦:“你看这都是些什么破事。边高分明是他的人,被赵仪拿住,居然还要我去求他放他的人?”
绝先生听他抱怨,闭上嘴巴,使劲捋须。
虽然分堂和总堂同属四灵,实际上维持着一条看不见的阵线。
北周攻打南唐,不符合南唐四灵的利益。但是,符合其他各堂的利益。
包括同为分堂的北周和东鸟四灵。
阵线实际上濒临崩溃,就一个“乱”字,自然免不了乱事。
“可是我没办法啊!南唐总执事正代表南唐出使北周,试图求和,柴兴态度极其坚决,欲尽得江北之地,连半步都不肯退让,双方始终谈不拢。”
秦夜叹道:“边高战败被俘,重创和谈。赵仪说以他的身份爱莫能助,甚至没法开口。南唐总执事传信,无论如何要把边高弄回国。我能怎么办?我只能求风沙。”
他说这么一大堆,无非是在表示:南唐四灵现在正有求于风沙。
想让他出面对付风沙,那是不可能的。
他顶多保持中立,两不相帮。
绝先生沉默半晌,一脸郁闷道:“你说风沙是不是早就知道边高过江必败?这是故意给赵仪送子,让北周得势?还凭空给自己创造了一块筹码?”
上次两人跟风沙谈判。
风沙保证边高让出潭州,击退大越,北上领军,抵抗北周。
当时他认为这对东鸟的形势有益无害。
现在看来,分明是养肥边高,送给赵仪刷声望,给北周递筹码,自己也拿到一块。一鸭多吃,一举数得。
秦夜的脸色比他更郁闷,继续苦笑道:“是与不是,现在还重要吗?边高这一退,退得好、退得妙,退出了朗州军入主东鸟,退出了北周军气焰嚣张。”
其实他很想劝绝先生认输:你这只老狐狸恐怕斗不赢那头真老虎。
终究没有明说。
绝先生又哼一声,沉声道:“朗州军入主潭州没错,谁入主东鸟尚在未定之天。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莲花渡私盐案你知道吧?”
秦夜谨慎斟酌道:“倒是略有耳闻。怎么,您老很关注此事?”
“人都要吃盐,无论男女、无论老幼、无论穷富,无论远近,躲不了、逃不掉,至死方休,所以盐税等于人头税。当今天下各州府,尤其各军无不赖以养兵牧民。”
绝先生朗声道:“小股蚁虫难免,肥大硕鼠难容。这等刨根绝户之举,人神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是以此风绝不可涨,胆敢涨此风者,天下共诛之。”
“风”字咬得很重,明显一语双关。
秦夜愣了好一会儿,这话怎么听着像檄文呐!
小心翼翼地倾身询问道:“这是总执事他老人家的意思?”
绝先生正色道:“这是他的原话。”
秦夜挺身坐直,不吭声了。
开什么玩笑,就凭总执事一道檄文,想跟风沙顶牛?
人家现在掌控江城会,朗州军也愿意效命,根本就是一头爪牙并利的猛虎。
就算你句句在理,那又怎样?
任凭你舌灿莲花,人家一掌拍来,一口咬死。
绝先生凝视道:“纵然江城会也无法忍受盐税受挫,朗州军更无法容忍。这事一定要给个交代,从贩卖渠道到运输渠道,必须重新定立规矩,避免旧事重演。”
秦夜眼睛一亮,听懂他话里的意思,顿时来了兴趣。
如果不是想颠覆格局,仅是想讨点好处,比如从各个渠道里分上一杯羹。
东鸟总执事振臂一呼,大家景从一下,风沙必须摸着鼻子认了。
毕竟撕破脸的代价很大,风沙不会傻到一毛不拔。
争上一下,无非分多分少,终归有分。
绝先生见他感兴趣,捋须道:“莲花渡私盐一案,不仅在民间掀起轩然大波,江城会内部同样舆论滔滔。据传,江城会一些老成持重之辈忧心忡忡,深感不安。”
秦夜心道:“好嘛!风沙一开始拿青壮斗老朽,你这是要拿老朽斗青壮了。”
转念一想,觉得未尝不可。
反正这是拿江城会当棋盘、当战场,至多延烧至江湖。
谁还死不起几窝江湖人,总比四灵内斗强多了。
秦夜一念转过,沉吟道:“据说衡山公主隐居江城,得到江城会的拥护,亦得到朗州军的效忠,两者互为表里,奠定衡山公主今日之地位。”
这是在提醒绝先生,别把他当傻子。
别以为他不知道江城会连着衡山公主,衡山公主连着朗州军。
找风沙要点好处没问题。
要是想通过动摇江城会来动摇朗州军,那就是在摸虎屁股。
逼着风沙往死里咬人。
这种蠢事,他可不干。
绝先生当然听懂了,心道你还真是只兔子啊!有洞就钻,没洞就跑。
秦夜借着喝茶润唇,略微一顿,容绝先生体会一下暗示,然后放下茶盏,话风一转:“莲花渡私盐一案,我也深感忧虑,拟近期求见衡山公主,表达关切。”
绝先生无奈道:“也好。”
不管怎样,秦夜没有保持中立,终究还是卷了进来,不是站在泥潭旁边看风景。
之后,大家各凭手段。看是他把秦夜拖入泥涝,还是秦夜叼住萝卜,蹬腿逃逸。
……
白云楼别院,中庭花园。
天上白云飘,地上水挟风。
湿得要死,热得要命。
宫天雪见风沙越来越难受,让人从白云楼的冰窖里搬来十几方堆满冰块的冰鉴。
还别出心裁地撒了些熏制过的干花,堆了些鲜果,当然还有齐蝉送得瑶浆冻蜜。
硬是围着树荫,围出一圈没有洞天的福地。
或许因为这里凉爽的关系,好像白云楼的狸花猫全都跑过来猫着。
白狸、黄狸、黑狸、花狸,狸花成片,宛如百花盛放,蔚为奇观。
不远处的敞厅,一众侍剑一如既往,以不同的姿态风情,舒展相同的曼妙柔体。
福地之中,风沙一如既往,懒洋洋地靠在树荫下的躺椅上,撸猫、赏花、纳凉。
眼睛半睁半咪,掌心半抚半停,不时自斟自饮。
齐蝉在旁边一边絮叨,一边抱怨,甚至不乏谩骂,还骂得颇为难听。
有些用词实在不应该出自淑女之口,显然气急败坏,怒冲顶门。
尽管如此,情况倒是讲明白了。
自从他许诺三河帮给齐蝉开条私人渠道之后,齐蝉开始参与走私。
人家出货,她出渠道,无本万利,坐地分赃。
趁着办茶会的机会,她又笼络了一些江城会中层,帮她保驾护航。
加上齐老爷子的地位和她那些伴当的职位,可谓顺风顺水,无往不利。
不过水路一直没通,必须雇搬夫、车马绕上一圈,从其他方向进出城。
人多嘴杂不说,花费不菲,耗时还长。
虽然她背景硬、关系广,不怕被查被截,碰上了总归是个事。
摆平人当然不能靠红口白牙,想把货讨回来,代价更是不菲。
尤其她最近通过三河帮的渠道弄来几十船私盐,不得不谨慎行事。
贩运私盐可是砍脑袋的重罪。
这要是被查到,就算她没事,货是绝不可能要回来,她爹出面都没用。
何况盐这玩意,实在太重,难以运输,走城门很难不留痕迹。
没法子,只好囤在上游,靠人畜之力,蚂蚁搬家。
运了小半个月,还没运到三成。
所以她一直想打通莲花渡的关节,奈何手边实在没有可靠的人了。
正准备把胡迪调来的时候,李含章主动找上门,想去莲花渡任职。
齐蝉立刻答应,还把本来许诺的副职换成了正职。
为了把正职摆平,代价着实不菲。
齐蝉最困难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李含章。
李含章也的确愿为她效死力,不惜出生入死。
总之,两人感情匪浅。
一向倔强的臭小子居然主动上门服软,齐蝉高兴坏了,根本没有多想。
觉得有了自己人在莲花渡当都头,可以直接从码头装船卸船。
安全、快捷、可靠、省钱、省力。
哪曾想这批盐刚运到莲花渡仓库,李含章居然亲自带人查扣。
这岂不是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么?
当然暴跳如雷,杀人的心都有了。
风沙安静地听完,问道:“这次一共运来多少盐?”
齐蝉按下满腹的怒火,回道:“大约六千五百石。”
风沙看她一眼,轻声道:“约值多少钱。”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齐蝉顿时悲从心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到风沙身侧跪下,抽泣道:“加运费差不多七千万钱,是周元通宝,不是东鸟通宝……”
东鸟灭后,东鸟通宝价值大跌,与周元通宝的实际价值不可同日而语。
对于还在使用东鸟通宝的江城来说,兑周元通宝本身就要亏上一大笔。
否则六千五百石盐,顶多价值三千万钱,加运费也超不过四千万。
齐蝉胡乱抹了抹眼泪,抓住风沙的胳臂,带着哭腔颤声道:“您一定要帮帮人家。如果这批货讨不回来,把婵婵卖了也赔不起。”
她趁着武平军来攻的风口,从江城的富户手中大肆掠财,赚了很多很多钱。
绝对赔得起。
不过必须卖家产,也只能卖家产。
因为她名下的产业其实是风沙的。
当然,在风沙面前她必须哭穷,总不能真的让她倾家荡产吧!
风沙歪头道:“七千万钱,怎么也有七八万两银子,原来你还是个小富婆呢!”
身家跟现钱是两码事,有万金身家,那也不一定拿得出万两现银。
大部分财产其实都是包括房产在内的家产、产业,乃至货物。
贩私盐肯定是货银两讫,这么大的数目,能一次拿出来的人不多。
他觉得齐蝉拿不出来。
齐蝉缩了缩颈子,怯生生道:“人家哪有那么多钱,就是押了些古董、房产,还借了一些印子钱,又找几家大商行凑了凑……”
风沙打断道:“我给你开了个口子,你把这口子当城门用是吧?”
齐蝉哆嗦起来,结巴道:“我,不是,我,风少我,我……”
“把舌头捋直了说话。”
风沙淡淡道:“如果实在捋不直,冰块是现成的,冻一下很方便。”
齐蝉差点咬住自己的舌头,过了会儿细声道:“本来婵婵就是想赚点零花,但是大家知道我有渠道,都想参上一笔,婵婵一时没能把持住,所以……”
风沙不吭声,就摸猫头。
齐蝉开始瑟瑟发抖,带着哭腔道:“您上次说钱并不值钱,只是在承载流通,人货是流通,人情也是流通,让婵婵不要舍本逐末,婵婵想着,把他们绑牢一点。”
“是吗?”
风沙笑了起来:“应该是人家把你捧上了天,你得意之余又害怕丢了面子,所以舍不得下来,结果人家越捧越高,那就越滚越大,最后只能硬着头皮全盘接下?”
齐蝉呆了呆,脸蛋一下子涨得通红,咬住下唇、含着泪花,可怜兮兮地点头。
风沙斜眼道:“你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有半点颜面吗?”
“婵婵的一切都是爷的。”
齐蝉赶紧挪膝凑近:“要脸不要脸不过您一句话的事。”
风沙问道:“你希望我把盐要回来?”
齐蝉使劲点头,快到晃出残影那种。
“开什么玩笑?这是六千五百石盐!”
风沙冷冷道:“足够十几万人吃上整年,省着点足够几十万人吃,东鸟一共才几百万人?这要是流到市面上,盐价一定崩溃,半个东鸟都要乱套。”
齐蝉啊了一声,一脸懵逼。
她不就贩点私盐,至于吗!
“不懂?不懂我告诉你。各州都倚靠盐税养兵,官盐卖不出去,或者卖不起价,如何发饷?当兵的没饷就会造反。”
风沙越说脸色越冷,哼道:“为了不让当兵的造反,那就得去抢,要么抢自家,要么抢别家。换你,你打算抢谁?”
齐蝉听傻了,显然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
风沙又哼一声:“盐你别想要回来了,已经运到城里的盐你也必须全部交出来,就当捐给江城会了。不过,这笔账我一定会找人讨回来,不会让你血本无归的。”
他现在十分确定,齐蝉被人给利用了。
齐蝉不懂很正常,三河帮干这行的,不可能不知道物资流通所造成的影响。
哪怕有他授意,这个口子也不应该开这么大。起码伏剑会知道,一定会来问他。
这说明不仅有人围着齐蝉起哄架秧子,三河帮内也有人欺上瞒下。
有能力、有意愿这么干,不怕干出乱子,甚至巴不得干出乱子的,只有四灵。
只不知是绝先生还是秦夜,又或者两人合谋。
……
江城之前濒临战乱,城内不少富户举家逃难,空出了不少宅院。
有些人根本回不来了,有些人暂时还不敢回来。
有些宅院尚有管家领着仆人勉强维持。
还有些宅院已经树倒猢狲散,成为废宅。
这些废宅成了江湖的乐土,特别是入夜之后,经常有人歇脚留宿。
有些见不得光的江湖人士,比如逃犯、飞贼之流,甚至长住。
也有人用来做秘密驻点,用以秘密会面。
比如李含章和张星火。
自从上次在倚翠楼见过风沙,张星火深感威胁,害怕自己被人家查个底掉,进而被人拿住软肋,所以马上带着情人黄宛如逃出来,找了所废宅猫了起来。
闽人正在到处找他,他准备来个灯下黑,在江城躲上一段时间再走。
结果李含章这小子又惹出了事端,他想走都走不了了。
这天,李含章突然登门,两人没说两句便吵了起来,正指着对方的鼻子互骂呢!夏冬来了,黄宛如领进门。
夏冬也不跟两人寒暄,进门便冲李含章道:“授衣刚才找我,问我跟你还有没有联系,想要打听你的近况。”
李含章愣了愣,奇道:“她打听我干什么?”
夏冬道:“我实话实说,好久没见到你了,她也就没再跟我多说什么。”
张星火冲李含章笑道:“你可是现在江城地面上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了,谁打听你都很正常。”话里带笑,笑有怪声,讥讽意味浓郁。
“贩卖私盐乃是死罪,我身在其职,查抄私盐怎么了?”
李含章道:“我找你是想让你想法子救救大小姐,不是听你冷嘲热讽的。”
“你不是主意很正吗?”
张星火哼道:“动手之前怎么先不问我,动完手之后才跑来问我怎么办。”
李含章回哼一声,冲黄宛如道:“还不快管管你家火折子,他现在脾气越来越大了,哪里是火折子,分明是火把。”
黄宛如微微一笑,柔声道:“我去冰窖看看还有没有冰,给你们镇点果汁。”
扭腰出门。
李含章笑道:“听见没有,嫂子不仅贤惠还聪明,知道冰能镇火。”
张星火翻个白眼,冷笑道:“被冰镇我乐意,你倒是想被雪埋,人家肯埋吗?恐怕都不记得你是哪块烂泥地里长得哪根歪苗吧!”
李含章顿时怒了,拍案而起,喝道:“你,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冰,什么雪,什么歪苗。骂个人都不直着骂!就显你行,会说话是吧!”
张星火嗤嗤笑道:“我哪里骂人了?我骂得是你。”
李含章气得跳脚,捋着袖子叫道:“好好,我也不打人,我只打你。”
张星火根本不屑一顾。
夏冬全程镇定自若,自顾自地坐下。
这两人见面就斗嘴,别说黄宛如已经习以为常,她也早就习惯了。
张星火不理张牙舞爪的李含章,向夏冬问道:“授衣就打听他,没打听我吗?”
李含章讥笑道:“你是哪块烂泥地里长得哪根歪苗,人家还非要上杆子打听。”
“确实没有。”夏冬冲张星火摇头道:“我觉得你可能真的误会了,风少当真没有针对你的意思,最近他甚至都没有回山庄,据说给天雪小姐辅导课业去了。”
李含章眼神闪了几闪,笑道:“就你把自己当个人物,谁会在乎你这根歪苗。”
张星火横他一眼,笑道:“不见风,何见雪,还想被雪埋?下辈子吧!”
“我是得罪她叔了,那又怎样?”
李含章气得脸都紫了,冲着张星火耳朵嚷道:“不知者不罪,他怪得着我吗?你这根歪苗倒是自诩全知全能,那你躲什么?有种上街上走两步。”
张星火歪头掏掏耳朵,问夏冬道:“我说天气,他说啥呢?”
夏冬抿唇一笑,岔话道:“我没想到私盐案会闹这么大,他不会有事吧?”
张星火沉声道:“其实这个爆竹早就有人早就埋好了,迟早有人去点,结果有个傻子抢先点爆,而且傻到不知道点爆了什么,居然还有闲心救别人。”
李含章顶门都快气炸了,跳着脚道:“你,你把话说明白,谁傻子!”
“我说的还不明白吗!就是你李含章。”
张星火拧眉道:“说你傻子都是夸你,分明是蠢货。”
夏冬截话道:“一件盐案,有这么严重吗?”
张星火道:“你恐怕低估了事情的严重性,以为不就是点盐吗!其实不然……”
“又开始叽叽歪歪。”
李含章不耐烦地打断道:“谁会对这些弯弯绕感兴趣,你有屁直接放,说清楚现在该做什么不就得了,绕弯子很好玩吗?”
张星火不理他,自顾自道:“这批私盐数量太大,尤其在不产盐的东鸟,引发战乱也不无可能……”
夏冬和李含章面面相觑。
李含章旋即回神,嗤之以鼻:“危言耸听。”
夏冬立时凶他一眼,别回俏脸向张星火道:“别理他,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张星火哼道:“不是我们,是他。”
夏冬轻声道:“好,他该怎么办?”
张星火道:“这批私盐是齐大小姐弄来的,所有的矛头最终都会指向她,李含章将会成为矛尖……”
“凭什么把我当枪使,我就不。”
李含章抢话道:“我还就不信了,谁还能牛不喝水强按头。”
夏冬霍然起身,伸手往墙角一指,寒着俏脸道:“滚去蹲着,不要等我动手。”
李含章吓得缩了缩颈子,嘴里嘟囔着意义不明的话,人却是乖乖过去蹲好了。
之所以这么乖,无他,有先例,而且不止一次。
说是跟夏冬不打不相识,其实两人加起来都打不过夏冬,也就顾着逃命了。
那段时间,当真被人家给收拾惨了。
张星火讥笑道:“有些人就是嘴欠,欠收拾。”
李含章眼睛一瞪,正要跳起来,夏冬硬是把他给瞪了下去。
张星火一脸得意洋洋,好生洋洋得意。
夏冬道:“你继续说。”
张星火轻咳一声:“刚才说到哪儿了,哦,把他当枪使。这么大一批私盐,涉及面很广,这潭水,深着呢!本来意图炸潭的,显然也绝非善茬。”
夏冬思索道:“你是说齐蝉其实做不了主,她背后还有人?”
她立刻想到了风沙。
张星火点头道:“有个傻子硬生生搅进去,导致两股势力提前对撞。两方显然都没反应过来,一些准备尚未完全,所以这几天仅是舆论滔滔。”
夏冬定眸道:“一旦等两边反应过来,李含章就危险了?”
张星火继续点头:“炸潭的一方显然会把他当成矛头,齐大小姐那边显然也不会坐以待毙,反击是必然的。当矛头撞上盾面,结果无非四种。”
“矛损盾存,矛存盾损,矛盾俱存,矛盾俱损。”
夏冬色变道:“他应该躲起来,或者立刻逃走。”
“我也是这么想的,刚才也这么劝他。”
张星火耸肩道:“结果他居然把我骂了一顿,说他若逃了,齐大小姐怎么办?我说你现在自身难保,居然还考虑保别人,真是笑话。”
……
经过几天的乘船,绘影终于从江陵赶到江城。
也算不上押送,起码苏环的人依然毕恭毕敬,就是有些恭敬过头。
恭到出恭,敬到安寝,可谓是寸步不离。
不过,绘影完全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
满脑子都在胡思乱想,全程不安,抵达紫阳山庄之后,那就更不安了。
伏剑,初云,东果、授衣和马玉怜,当然还有绘声,都来山庄的码头迎接她。
绘声当仁不让,挨个介绍。
诸女之中,绘影就认识伏剑和妹妹绘声。
初云,授衣和马玉怜,她仅是从过往文书中有过了解,还是第一次见到真人。
果然一个比一个漂亮。
尤以马玉怜的气质最佳,娉婷婉约,透着高贵。
群芳之中,未必最艳,却最醒目。
单论气质,也就稍逊马玉颜,甚至强过柔公主。
初云,授衣、马玉怜和东果看见绘影也很惊讶。
她们没见过绘影,但是常见绘声。
绘声生得太媚,媚近乎妖。打骨子里透着轻佻,行事也确实轻浮没半点庄重。
绘影跟绘声相比简直翻转,一看就知道沉稳内敛,娴婉之中透着些凌厉干练。
虽然孟家姐妹并非双胞胎,但是面容十分肖似。
然而只要长了眼睛,一眼就能把两女区分开来。
甚至很难把她们往姐妹上联想。
不像纯狐姐妹,通常只能靠衣妆打扮才能分辨。
绘影知道初云和授衣都是主人在江宁收得贴身婢子,马家姐妹则是收在汴州。
至于东果,不久前才被夫人任命为掌理日常事务的大管家。
要不是绘声又嫉又妒地介绍,她甚至都不知道东果的存在。
绘影能清晰感受到诸女客气之下的冷淡,笑颜掩饰的敌意。
她这才算切身体会到巧妍所说的“捅马蜂窝”的切实含义。
一道道视线锐如针尖,蜇得人心悸脸皮麻。
诸女当然生气。
若非绘影发了封语焉不详的密信举报内奸,她们又怎会被主人冷落?
丢在紫阳山庄,不理不问。
这种滋味难受透顶。
她们宁可主人冲她们发顿脾气,甚至不分青红皂白打她们一顿板子。
那也比现在干熬着好受,起码落个痛快。
其中最不爽的人,其实是没有受到任何限制的初云。
她心里清楚,风少没有限制她,是因为不能限制她。
这种无力感一定会让风少不爽透顶。
现在不发作,并不代表日后不算账。
现在越是放任,将来反噬越狠。
偏偏她无可奈何。
无论她现在怎样做、做什么,那都只会越描越黑。
在场诸女,除了绘声,也就伏剑是真心欢迎绘影。
她觉得绘影的举动完全出自忠心,只是不合时宜。
要知道,她真的曾是柔公主派来的内奸呢!
别说惩罚,风少甚至都没有责怪。
所以,绘影绝不会有事,说不定还会得到重用。
风少身边多一个自己熟悉的人,她当然求之不得。
何况,绘影比绘声靠谱多了。
绘影此来带了不少礼物,都拿锦盒锻布包好了,沉甸甸的人手一份。
绘声仗着资格老、地位高,又倍受主人宠爱,向来端着架子,傲气十足,眼高于顶。从来都是大家给她送礼,她从来没留意过大家的喜好。
绘影自然更不知道诸女喜欢什么,也就给伏剑送了一口可以削金断玉的宝剑。
其余诸女,她只能硬着头皮送了些江陵特产的刺绣和漆器。
她能拿出手的礼物,当然很珍贵。
不过,人家喜不喜欢那就很难说了。
这只能算是江心补漏,临渴掘井。
东果领着明显心神不宁的绘影前去拜见夫人。
郭青娥对绘影很感兴趣,准确说是对司马正很感兴趣。
仔细询问了司马正到达江陵之后的种种情况。
绘影当然知道夫人的身份。
她在江陵没少跟隐谷闹矛盾,也就司马正来后强点,所以十分紧张。
不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如果夫人非要问及,她答是不答?
幸好夫人除了司马正的近况,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哪怕她仅是结巴一下,夫人也会直接掠过。
……
白云楼别院处于白云楼后方,有廊道阶梯连通。
实际上,白云楼本就是白云楼别院的一部分,只不过因为此楼的前身黄鹤楼实在太有名了,先前的主人便把白云楼单独隔了出来,对外开放。
别院则另辟蹊径,另外开门。
其实前后往来非常方便,只是隔以门墙,平常上锁而已。
白云楼说是对外开放,其实也仅承办宴会,且多是晚宴。
如今正值午后,楼内冷冷清清,没有仆役婢女,倒是站着不少鹰视狼顾的汉子。
每层都有几个,站着笔挺,木无表情,更目不斜视,却恰好盯住了所有的门窗。
身上不仅携带佩剑,还一副随时可以拔剑出鞘出的架势。
见到宫天雪,挨个垂首,宫天雪过后,又挨个抬头。
全程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呼吸声都欠奉半点。
予人一种强烈的震慑感,肃穆威严油然而生。
寻常人这么过上一道,恐怕腿都软了,楼梯都爬不动。
宫天雪何止镇定自若,根本视同木桩。
风少出门也这样,她早就习以为常了。
她身边还跟了个侍剑,同样视若无睹。
事实上,只要来人获受允许,这些卫士不止等同于木桩,甚至可以等同于空气。
宫天雪很快到了顶阁。
秦夜站在楼梯口等候,含笑招呼道:“怎么这么慢呐!等你半天了。”
宫天雪加快登楼梯的步子,回道:“你突然来找我,我没有准备嘛!”
前者口吻略带埋怨,后者语气不乏娇憨。
显然十分相熟,熟悉到可以这样随随便便说话。
实际上,两人不止从潭州一路结伴来江城。
还在潭州的时候,两人就称得上常来常往。
混熟之后,秦夜毫不隐瞒自己凤求凰之意。
宫天雪则落落大方地表示对他不乏好感,不过只能先做个朋友。
顶多算是稍微亲密一点的朋友。
如果当真觉得合适,那也必须先问过风少,才能决定能否跟他交往。
至于婚姻大事,那还远着呢!连她师傅都未曾嫁人,哪里轮得到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