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蝉把风沙和吴大有领进门之后,并没有刻意介绍。
她那几个伴当都不认识吴大有,但是认识陈轻舟。
见陈轻舟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就知道来了大人物。
胡迪不认识吴大有,也没注意陈轻舟,就盯着风沙看,越看越眼熟。
忽然想起来了。
当初在便宜坊,大小姐对这个小白脸十分亲昵。
他假借端菜,跑去“抓奸”。
结果把大小姐惹毛了,当场踩他一脚,疼得钻心。
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没给他半点好脸色。
有过这种经历,当然记忆犹新。
风沙肯定不会记得胡迪是哪根葱。
他一直跟吴大有谈笑,目不斜视,连余光都没散开。
根本没有注意到有这么个人。
他此来的就是专门会会吴大有,掂量一下这个人。
主要是为了帮武从灵布局。
旁的人、旁的事,他皆不关心。
他不看别人,看他的人可就多了。
夏冬当场看傻了眼,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风沙。
因为李含章遇上麻烦,她特意求授衣帮忙,希望带人见风沙一面。
本来约在明晚,现在突然撞面,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认。
她扮过“风少”,当然知道风沙何许人。
要是哪句话说错,漏了人家的身份,那是真会被人灭口的。
另一个傻眼的人是她身边的李含章。
为了寻找衡山公主的下落,他在申州抓过这小子。
之后一路尾随至云梦楚家,得知这小子是三河帮的客卿。
他请好友雷王帮忙,想从三河帮帮主的船上救回衡山公主。
结果失手被擒,被赵虹饮威逼利诱,方有之后的岳州之行。
兰萍也一直在偷瞄风沙,一面点茶,一面琢磨应该如何搭话。
风少年少多金,有身份有地位,温文尔雅,出口成章,极富魅力。
最关键,有钱,而且相当大方。根本是金凤中的极品,一次错过,后悔终生。
她比齐蝉更年轻、更漂亮,齐蝉都可以抓着凤尾一飞冲天,凭什么她不行?
风沙和吴大有在首席聊个没完,不时发出笑声。
显然聊得很投机。
余人围在客席上窃窃私语,猜测上面两位到底是什么人。
大小姐居然亲自在旁奉茶。
尤其挨在那个少年的身侧,娇躯与之若即若离,时碰时分。
还不时倾身过去,直接把耳朵凑到人家嘴边。
显得十分亲昵,甚至有些过分亲昵。
面对他们的时候,可不是这副样子。
胡迪心里最不是个滋味。
心道她什么时候也这么依偎在我身边,恭敬地奉茶。乖乖的听话。
马上死了都情愿。
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悄悄挪步到陈轻舟旁边,打听两人的身份。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陈轻舟也就照实说了。
一位是他师傅,另一位是三河帮的风客卿。
这话回去传开后,大家立时拘谨起来,心道难怪。
他们当然知道陈轻舟的师傅何许人也。
没想到大小姐居然能把吴堂主这么大的人物请过来参加这么私人的茶会。
面子可真够大的。
三河帮与江城会交好,路人皆知。
所以他们倒没奇怪吴堂主为什么会跟三河帮的客卿这般亲近。
人一拘谨就不敢说话。
厅内迅速安静下来,风沙和吴大有说话的声音自然而然大了。
嘈杂的环境其实更加私密,方便凑近说些小话。
这一安静下来,两人几乎同时住嘴,转目扫视。
风沙一眼看过去,立马看见夏冬,微怔一下,有些奇怪。
夏冬怎么会跑来这里?难道认识齐蝉?
但也没做声,仅是隔空颌首示意。
这时,林羊羊刚好到了夏冬身侧。
她当然认识夏冬,一进门就看见了。
不过她要帮主人验茶,瞅了个空才过来问问怎么回事。
然后再视情况决定随便告诉主人一声,还是详细说明。
夏冬道:“我是陪朋友来的,他是齐小姐的,咦,人呢?”
扭头招呼李含章,突然发现李含章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李含章当然要溜,他现在麻烦已经够大了。
结果破屋偏逢连夜雨,让他撞上这个曾经抓过的小子。
要是人家看他不爽,让吴堂主把他拿下,恐怕连齐大小姐都救不了他。
绘声和马玉怜都见过李含章,林羊羊不认识,问道:“你是不是找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子?他刚刚从前厅往后堂去了。”
这里的客人着装都还算得体,就这一个穿得乱糟糟的。
虽然看上去还算干净整洁,但是磨有些地方损严重,明显穿了长时间。
也明显洗过头了。
所以非常显眼。
夏冬心下奇怪,但也没多想,忙道:“是这样,他跟我在岳州……”
林羊羊脸色微变,竖指于唇前,嘘了一声,低声道:“这事不要在这里说。”
夏冬不明白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微微蹙眉道:“我和风少约好了明晚见面……”
林羊羊打断道:“那就明晚再说。”
夏冬不明白人都在了,为什么还要拖到明天,认为林羊羊故意刁难,相当不悦。
心道果然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林羊羊扭头看了主人一眼,觉得离不开她,于是告辞走人。
她并不知道阿紫和阿香是云本真派给齐蝉的剑侍。
否则验茶之类的事就不会非要自己亲力亲为了。
夏冬本来就受了一肚子气,现在更是火上浇油。
勉强压下火气,脸色却无论如何谈不上好看了。
风沙和吴大有又说了几句,还是觉得这里太安静了,不方便谈事。
吴大有起身笑道:“咱们去后面转转?”
风沙正和他聊到要紧处呢!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跟着起身道:“好。”
又转向齐蝉道:“你是主人,别冷落了客人。我們随便转一圈就回来。”
就是不要她跟着的意思。
齐蝉当然不情愿,也当然不敢摇头。
风沙又道:“这蜡面贡不错,萍萍小姐的茶艺更佳,我待会儿再仔细品尝。”
这下齐蝉和兰萍都高兴起来,使劲点头。
兰萍更尼声尼气道:“您喜欢就好,萍萍一定用心准备,您快点回来喝呀!。”
这下胡迪更不是个滋味了。
明明是他带来的女伴,别说给他点茶,都怎么没理他。
却对这个姓风的小子大献殷勤,还当着他的面,也实在太不把他当回事了吧!
……
齐蝉的住宅叫做坠露小筑。
后堂是个相当陡的坡地,三面围墙,一面临湖。
墙是树墙,湖是小湖。
这种小湖在江城星罗棋布,恨不能过一条街就有一个。
还都是活水湖,从地下连通着长江。
江水涨,湖就涨,下雨也涨,暴雨更涨。
虽然眼前这个小湖看着比池塘大不了多少。
到了汛期和雨季,一夜之间立时成湖。
所以,这片坡地也可以视作私家湖堤。
坡地占地并不大,搭了木制的阶梯,从湖畔直连至前厅。
其间环着树木和房舍几个转折,将空间利用的淋漓尽致。
山下湖边居然还有个小码头。
其实是个码头样式的临湖凉亭,有柱有顶,石桌石凳,还真的泊着一叶扁舟。
这么小的地方,靠着别出心裁的设计,使之错落有致,倒好似一处临湖山道。
风沙忍不住赞道:“没想到后面别有洞天,这庭院独具匠心,不乏幽静清新。”
吴大有笑道:“齐小姐是位雅人,风老弟好眼光。”
风沙打趣道:“可惜屋是木屋不是金屋。”
吴大有心道你还真敢想,转念又觉得这可能是在暗示什么,问道:“怎么说?”
风沙道:“金屋才好藏娇嘛!”
吴大有习武出身,读书不多,没听懂什么意思。
觉得他好像说了个笑话,于是干笑。
这时,两人已经步下阶梯,到了小码头上。
其实半途有两处可以歇息乘凉的木搭凉台,位置高、风景致好。
不过,两人心照不宣地走了下来。
坡上看似不大,其实有树有屋,环境复杂,远不如湖边空旷,没地藏人。
两人步入凉亭,面对面坐下。
“刚才风老弟提到衡山公主。”
吴大有迫不及待道:“之前有风声传说公主可能会来江城,鄙会明寻暗访,始终一无所获。莫非你知道公主的下落?”
风沙岔话道:“江城会因何成立,吴老哥比我清楚。无论如何风云变幻,江城会始终忠于东鸟皇室,而非某一个人。没错吧?”
吴大有沉默少许,回道:“不错。”
这个问题忌讳很大,他本不该张口,然而还是答了。
他毕竟是江湖人,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
风沙缓缓道:“现今潭州城破,东众皇室罹难,仅剩衡山公主一人幸免于难。如果衡山公主始终下落不明,江城会何去何从?”
吴大有不做声。
没有弯弯绕并不意味着是个傻子,哪怕真是个傻子也该知道这个问题不能乱答。
风沙也没指望他回答,正色道:“东鸟皇室存在一日,江城会一日有主。如果不存在了呢?会否易主,又将易主给谁?”
吴大有脸色剧变,豁然起身,冷冷道:“我們只是暂时不清楚公主的下落,不代表永远不清楚。我们可以等,一直等到公主现身。”
风沙问道:“难道贵会没有讨论过这些事情吗?总该有几套预案吧!”
吴大有脸色很难看,抱拳虚向东举,缓缓道:“江城会乃先皇所创,只忠于皇室。公主尚在,谁敢言易主?是盼着公主死吗?”
虽然他很生气,还不至于拂袖而去。
江城形势不明,江城会又失去主人。
三河帮当然关心江城会接下来会怎样。
人家有疑问的道理。
风沙歪头道:“没有人在上头压着,贵会完全可以割据一方,可以争霸称王,可以待价而沽,往后诸位封侯拜相也为未可知啊!”
吴大有脸都青了,嘴唇一个劲的哆嗦,好一会儿才深吸口气,冷笑道:“原来风客卿是来做说客的。说吧!你在帮谁说话,或者说三河帮选择帮谁?”
风沙笑道:“吴老哥干嘛发这么大的火?我说的是现实问题。就算你不这么想,不代表贵会其他人不这么想。”
吴大有冷哼道:“谁这么想你就去找谁,找我是找错人了。”
眼看他要拂袖而去,风沙冷不丁道:“你知不知道衡山公主是从江城过的江?”
吴大有猛地驻步,旋风般回身问道:“你知道公主下落?”
风沙不答,慢条斯理道:“她在洞庭湖附近遭遇袭击,被人秘密押来江城,通过本帮的走私渠道从江城过江……”
吴大有忍不住打断道:“是你们捉了公主!!”
风沙抬头凝视,一字字道:“我说的是:通过本帮的走私渠道从江城过江。我有说过我们事先知道吗?你好好想想,在江城,谁能用我们的渠道还能瞒着我们?”
吴大有呆了呆。这还用说吗!当然是江城会。
三河帮拥有当世最广的水运渠道。
江城会经常通过三河帮的船只运人运货。
双方关系极佳,所以三河帮很少过问江城会运得是什么,直接装船就是了。
当然,三河帮的船只经停江城江州的时候,也同样很少受到江城会的盘查。
风沙等了少许,让他自己回味一会儿,轻声道:“衡山公主居然在自家的地盘上被自己人卖过江,我是不是有理由怀疑贵会正在考虑,甚至已经决定将要易主?”
吴大有蓦地回神,重重坐下,瞪着红眼,喘着粗气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谁这么大胆子?”
风沙道:“所以我刚才问你易主给谁。”
吴大有立时盯住他,结巴道:“你是说……”
风沙斩钉截铁道:“这是最大的动机。”
顿了顿,又道:“正值东鸟皇室最虚弱的时候,只需对付一个势单力薄的公主,诺大的江城会就成自己的了。这种诱惑,我相信不是什么人都能抵挡的。”
吴大有渐渐冷静下来,问道:“公主在你们那里吗?”
风沙依旧不答,自顾自道:“其实我与衡山公主乃是故交,我还差点成了她的驸马。虽然我跟她没这个缘分,在她落难的时候保护她、帮助她,还是义不容辞的。”
吴大有神情缓和下来,抱拳道:“是我误会风老弟了,该当赔罪。”
风沙微微颌首,继续道:“可是现在我并不知道还能相信贵会中的谁,或者谁们。原因我刚才说了,割据一方,争霸称王,待价而沽,封侯拜相。几个人不想?”
吴大有道:“家父出身草莽,当年追随先皇南征北战,战死沙场,虽然未能立下尺寸功劳,先皇还是优待我等孤儿寡母。一个忠,一个义,一个孝,吴某不敢忘。”
风沙笑了笑,不说话。
“像我这种出身,江城会上下所在多有,”
吴大有缓缓道:“我可以断言,更可以向风客卿你保证,或许有人私下里行不忠不义不孝之事,但是绝不敢做到明处,否则必遭江城会上下一致唾弃,注定横死!”
“也就是说……”
风沙凝视道:“只要衡山公主在江城公开亮相,江城会一定会保证她的安全?”
“我可以用我的脑袋担保。”
吴大有回以凝视,一字字道:“公主若有事,请杀我头。”
风沙点头道:“说实话,公主现在心有余悸,可能还要缓上一阵。我也可以向你担保,公主在我这里是安全的。你若真的有心迎接公主,应该先把屋子打扫干净。”
言罢,起身离开小码头,拾阶而上。
吴大有显得很兴奋,跳起来跟上去。
待两人登沿着阶梯上行,进到前堂,泊于小码头的扁舟微微晃荡一下。
扁舟内的蒙布
正是刚才躲出来的李含章。
这个姓风的小子刚才说的话,他连半个字都不信。
就好像那个姓赵的小妞非但没有把衡山公主交给他,还设下了埋伏。
摆明打算灭口。
幸亏他留了个心眼,没有直接去领人,先到周围查看环境。
否则他已经死透了。
这个姓风的小子跟那个姓赵的蛇蝎美人摆明一个套路。
把衡山公主挂起来当胡萝卜,引来蠢驴卖力拉磨。
等面磨好了,来个卸磨杀驴。
……
李含章躲在扁舟里,距离“小码头”很近,为了不被发现,尽力减弱呼吸。
他专职查走私。
曾经在人家眼皮底下藏了几天几夜,全程不吃不喝,不拉不撒。
连心跳都若有似无,一直随货跟到地方,查出仓库所在。
这方面他很有天赋,哪怕武功高他很多也很难发现他潜藏在附近。
何况他武功并不低。
待风沙和吴大有走上阶梯,李含章才敢冒出头来。
结果还没等他痛痛快快喘上几口气,风沙居然又从前厅出来了。
李含章只好赶紧把脑袋缩回蒙布,仅留出一条小缝,眯着眼睛观察。
他常年查走私,经验丰富。知道人可以感受到别人的注视,哪怕并没有看见。
区别仅在警惕程度不同,有些人非常敏感,有些人相当迟钝。
姓风的小子就属于非常敏感的人。
他只能尽力收敛,透过睫毛看人。
结果看到了夏冬。
还在申州的时候,李含章押着风沙想找衡山公主的下落,结果风沙把他领到了大江客舍,撞见了夏冬和王艳,李含章自然扣不住他了。
所以,李含章知道夏冬认识风沙。
后来与夏冬混熟了,他问过两人的关系。
夏冬一直顾左右而言他,他觉得背后必有隐情。
奈何人家不肯说,他也不好追问。
风沙和夏冬同样下到了“小码头”,不过没有进来坐下。
在亭一侧,一起面湖。
夏冬不敢跟风沙并肩,稍稍落后半步。
虽然这里距离扁舟有些远,李含章丝毫不敢大意。
他很清楚夏冬的武功,稍有不慎,一定会被夏冬察觉。
让夏冬发现没什么大不了。
风沙一定会立刻联想到他刚才也在。
人家跟江城会的吴堂主谈的事情不可谓不重要,恐怕也没怀什么好心思。
未免事情败露,肯定想尽办法把他灭口。
一阵沉默之后,夏冬启唇道:“本来跟您约好明晚见面,没想到今天见到了。”
神态十分拘谨,语气透着紧张,话更是废话。
一副“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硬着头皮开口”的尴尬模样。
李含章好生吃惊。
上次从那个姓赵的蛇蝎美人手中逃走之后,他遭遇连番追杀。
有次都落到人家网里,侥幸逃脱。只好向夏冬求助。
夏冬说自己认识个大人物,可以帮他摆平,正是约在明晚见面。
他做梦也没想到夏冬口中的大人物居然是风沙。
风沙笑了笑:“干嘛这么紧张,我有这么吓人吗?”
夏冬小声道:“您,您不吓人,我,我不紧张。”
只有了解四灵和墨修,才会知道风沙的身份多么吓人,权势又多么滔天。
一言一行就可以决定她师门的未来,甚至一呼一吸就能决定她的生死。
要不是有授衣这层关系,她是不可能接近这种人物的,怎么可能不怕。
李含章一脸不可思议。
夏冬家世不错,师门更厉害。
加上武功超绝,虽然谈不上傲慢,绝对有些傲气。
后来一起出生入死,夏冬才逐渐展露少女的一面。
这还是头次见到夏冬这般战战兢兢。
他实在不明白,这个连武功都不会小子有什么可怕的。
没等他想明白,风沙笑道:“授衣是股肱,夏小姐是功臣。或许你还不清楚王魁退返一事对我多么重要。我可以这样跟你说,风飞尘欠你一个人情。”
“风飞尘”三个字不是乱用的,这个名字意味着墨修。
正是因为想获得墨修一份人情,所以夏冬才会不遗余力,拼死拼活。
现在终于得到墨修的亲口许诺,她紧张的情绪迅速缓解。
连嘴角都不由自主地荡漾浅笑。
李含章再度惊到。
花山飞狐在江湖上名声不小,纯狐姐妹并非凭空掉下的人物。
他常年混在长江中游,就在巴蜀的门口,当然知道。
后来听说纯狐姐妹加入了三河帮。
夏冬曾经说过,她跟纯狐姐妹交好,应纯狐授衣之请,到岳州刺杀王魁。
这就对上了,风沙是三河帮的客卿,纯狐姐妹正是风沙的手下。
也就是说,夏冬之所为,乃是出自风沙的授意,起码是间接授意。
那么问题来了。
同样授意他去行刺王魁的那个姓赵的蛇蝎美人,和风沙什么关系?
还有扣下李星火的情人为人质,逼着李星火去行刺王魁的闽国公主。
这几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同时做同一件事?
李含章感觉自己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张模模糊糊的蛛网。
就好像那些走私的帮会商行一样,明面上好似无甚干系。
暗地里却是一张密布的蛛网。
风沙又道:“对了,你不是要给我引荐迫退王魁的功臣吗?他人在哪里?”
事后,初云、授衣和马玉怜都有详细说明自己所知的经过,也就是表功。
所以,他当然知道夏冬要引荐的功臣是谁。
尽管同住于紫阳山庄,夏冬想见他一面其实并不容易。
总不会无缘无故把人带来见他,八成有事相求。
夏冬迟疑道:“就是那位三江申襄联防的马快李含章,您曾经见过的。赵姑娘可能对他有些误,我想替他向您求个情,看在他多少有些功劳的份上,放他一马吧!”
李含章可是曾经把风少掳走的人,很难像风少会怎么想。
赵虹饮明知道李含章是迫退王魁的功臣,依然派人追杀。
说不定就是风少授意。
李含章心道,你怎么这么低声下气。
转念又道,你果然认识那个姓赵的蛇蝎美人,怎么不跟我明说呢?
风沙微怔,问道:“赵虹饮对他有什么误会?”
“赵姑娘早先答应李含章,只要事成,就把衡山公主放了。”
夏冬斟酌道:“事成之后他找赵姑娘接人,赵姑娘带了不少卫士,却没看见衡山公主。李含章担心有诈,试图潜入,赵姑娘可能误会了他的目的,一直派人追杀。”
她先找过授衣,希望授衣出面找赵虹饮求情。
授衣很为难,告诉她赵虹饮特别受主人宠爱。
如果人家不给她面子,将再无转寰余地。
不如直接去求主人,以李含章的功劳,主人多少会给点面子。
只有主人发话,才能一劳永逸。
夏冬这番讲诉,令李含章气不打一处来。
明明是那个蛇蝎美人不想履约,反而设下埋伏,怎么听着反倒像是他的错了?
“实不相瞒,赵虹饮的身份有些特殊,一直有人想致她于死地。”
风沙沉吟道:“其中背景十分复杂,我只能保护她,没法阻止人家杀她。所以她对安全很在意,对有些事情很敏感。不过,我觉得她不至于因此杀人。”
李含章心道你觉得?
难道追杀我的那些高手都是假人?手上那些刀剑都是假的?
连巡防署都不敢保我?来自上面的威胁都不存在?
夏冬低声道:“风少能不能跟赵姑娘说一声,请她高抬贵手?”
李含章听得更气,他从头到尾明明只有功没有过。
不提劳苦奔波,好几回出生入死,差点真的死了。
夏冬对此一清二楚,没跟他同仇敌忾就算了,怎么还求人家对他高抬贵手?
……
风沙身边现在仅有绘声、授衣、马玉怜三名贴身侍婢兼剑侍副首领。
还有一支由他亲自掌握的弓弩卫,再加上初云及其娥皇一脉的手下。
这些就是他目下能够直接动用的嫡系。
授衣和马玉怜都有自己的人,组成了自己的班底。
哪怕一开始没有这个心,挡不住就是有人削尖脑壳想要依附,甚至拼命地钻营。
实际上,纯狐姐妹和马家姐妹的势力都不算小。云本真是风门掌教,实力最强。
这方面,也就绘声稍微强点,但也不是她不想收拢羽翼,而是实在没那个本事。
风沙对这些心知肚明,不仅放任,甚至鼓励。
事情有大有小,他不可能大事小事事必躬亲,那就必须交办下去。
几个侍婢还要伺候他呢!当然也不可能什么事情都自己亲力亲为。
势必要交给手下处理。
手下当然也有手下,就这么一层压一层,一层管一层的事。
风沙自己是第一层,现在顶多管到第三层,然而通常不会越级,也没那工夫。
一旦超过三层,就算他有意过问,那也会如同雾里看花,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三层四层说起来很少,其实规模并不算小。
如果绘声、授衣、马玉怜和初云四女各自仅有四名手下。
那么她们的手下一共有十六个人。
这是第三层。
如果风沙想要越过她们直接插手日常事务,见完十六个人差不多就到晚上了。
如果这十六个人又分别拥有四名手下,那么一共有六十四个人。
他每天不吃不喝不睡觉也休想挨个见完。
这仅是四层而已。
到了第五层,至少二三百人之多。
何况每一层绝对不仅止四个人,通常越往
除此之外,还有外围。
比如马玉怜能够使动闽商会馆,授衣也可以招呼三河帮,乃至江湖上的朋友。
她们的手下多多少少也会有一些关系,可以调动,或者借用一些势力。
只要层级超过四层,那就必须倚靠完善的组织结构才可以保证不散架。
在不散架的前提之下,才能继续谋求上情下达,下情上呈,上下通畅。
然后才能考虑足够精简,不至臃肿。
总之,一旦超过三层,风沙连人都认不全,也就一些脸熟的可以叫上名字。
比如张星雨和夏芒,马珂润和珂海。一旦超过四层,他连脸都记不住。
所以,除非他有意过问,否则
虽然他套用了四灵的组织结构,理论上够用,而且高效、精简、好用。
但是,架子实在搭得太大,人手一直奇缺。
他只能先保证不垮,最好还能抵挡些风雨。
至于其他方面只能徐徐图之,暂时顾不上。
夏冬说初云派人追杀李含章,他就完全不知情。
毕竟初云是周宪的人,分属洪烈宗娥皇一脉。
他有事只会找初云本人,不会越过初云,连第三层都到不了。
初云若不主动说,他肯定不知道。
风沙思索片刻,回复道:“我可以找赵虹饮问问原因。目前我只能向你保证,李含章起码性命无虞。”
李含章在第一线出生入死,无论处于什么目的,功劳不能抹杀。
不过,初云并不是个冲动的人,既然派人追杀李含章,肯定事出有因。
他不会为了李含章,强迫初云怎么样。
但是,保住李含章的性命还是义不容辞的。
夏冬十分失望,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敷衍,犹豫少许,哀求道:“恳请风少看在夏冬还算尽心尽力的份上,放他一马好不好?”
风沙有些意外,这就是要他还人情了。
他一个人情可以做的事多了,为了一个李含章,值得吗?
正猫在扁舟里的李含章已经出离愤怒,都快压不住火气跳出来了。
夏冬年纪比他稍微大点,在他面前总是摆着大姐姐的架子,没少扭他耳朵教训。
他无法接受夏冬这么卑微的求人。
齐蝉自以为自己是风沙的情人,风沙可从来没有这么认为过。
他想找个情人还不容易?一把公主随便挑。
要漂亮、要情趣,那些个侍婢,各具风情。
更有一众剑侍,堪称佳丽成群。
别说吃,看都看不完。
最近正想着是否放一批出去联姻呢!
家里酒池肉林都摆得出来,跑到外面啃咸菜?
齐蝉对风沙而言,仅是一根随手埋下的钉子。
埋的时候时间不够,十分匆忙,自然不甚在意,没有太大指望。
别被人拔掉就行了。
转回头发现这根钉子居然比他预料中钉得更深,足以成为抓手。
纯粹是个意外之喜。
一个人力气再大,也必须要找到可以抓手的地方,才能使上劲。
干用蛮力事倍功半,抓手合适事半功倍。
比如通过陈轻舟,引来吴大有,通过吴大有,再影响江城会。
进而撬动江城形势,甚至影响东鸟大势。
其中关键在于风沙那个三河帮的身份和武从灵东鸟公主的身份。
这两个前提就像两条有力的臂膀,否则空有抓手也会无力抓起。
但是不可否认,齐蝉确实帮他省了不少力。
这趟茶会没白来,自然要让齐蝉再接再厉。
“你还是要跟陈轻舟多走动走动,了解江城会内部的情况,比如人事变动,舆情风向。不光要亲近陈轻舟,他相熟的朋友,喜欢的女人,都要交好,多多益善。”
风沙担心齐蝉把握不住关键,尽给他传来些无用的情况,特意手把手地教。
“我觉得今天这个茶会不错,以后要经常办,把陈轻舟那些朋友都拉进来。”
齐蝉听到这里,有些为难,小声问道:“以什么名义呢?”
担心风少误会她不情愿,赶紧补充解释。
“奴家也就认识点商会的朋友,还有那几个在军的伴当,江城会仅熟悉陈轻舟,还是因为他兼着商会副主事。婵婵实在不懂帮会的事,怕是有交情也召集不来。”
茶会不是说办就能办的,不同的圈子的人根本扎不到一起。
强行办上一两回不是不可以,起码要有共同的利益,至少要有共同的爱好。
如果大家凑在一起,硬是说不到一块儿去,下次就会找借口不来了。
“这还不简单。”
风沙笑眯眯道:“我让梁执桨专为你开一条私人渠道,每月可以定量走一批货、收一批货,只要在三河帮的势力范围之内,想运到哪去都行,想从哪采购都成。”
齐蝉眼睛一亮,立时追问道:“买盐也行吗?”
江城的盐对半来自淮南,正是寿州、濠州、泗州、楚州那边。
经由大运河南下过江都,溯长江上行。
现在柴兴亲征寿州,江都被韩通攻占。
别说江城,整个长江中上游都开始闹盐荒。
要是能弄来盐,这不比她送人出城赚多了?
风沙含笑点头。
躲在扁舟蒙布下的李含章心儿咯噔一响。
走私之中,罪重莫过于贩私盐。
胆敢贩私盐哪怕一斤一两,可以就地正法。
各国,哪怕各城都一样。
原因很简单,常年战乱导致各方多半靠盐税养兵。
江城也不例外,贩私盐等同于刨根。
齐蝉难掩兴奋神色:“奴家明白了,就以这个为由头,把他们都拉入伙。”
李含章心内百味杂陈。
他是五地巡防署的马快,五地就包括江城和江州。
江城巡防署隶属于江城总管府,说白了就是隶属于江城会。
如果大小姐拉了一票江城会中人一起贩私盐。
那么他这个专职抓走私的马快算什么?又怎么管?
风沙斜了齐蝉一眼,轻声道:“钱本身并不值钱,只是在承载流通,人货是一种流通,人情也是一种流通,你千万不要舍本逐末。”
李含章回过神,觉得这个姓风的小子好像并没有他映象之中那么简单。
不提刚才接连听到的事情,这番话就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能够说出来的。
他觉得很深奥、很有道理,饱含深意。
但是,深奥在哪里,哪里有道理,深意又深在哪里,他实在说不上来。
齐蝉忙收敛神色,乖巧道:“风少您放心,倚翠楼赚得钱足够奴家开销了,其他赚多赚少都是添头,您的事才是头等大事,哪家倾家荡产,奴家也一定办成办好。”
她贪心,但聪明。自从结识风少,人家随随便便洒下一点就够她吃一辈子了。
如果放着一座大金山不挖,却去捡旁边的金屑,不是傻子是什么?
她才不傻呢!
风沙笑道:“很好。”
齐蝉觉得他情绪不错,媚态毕露地轻喘道:“看见您高兴,婵婵就不禁兴奋。”
李含章心中喀拉一响,像是摔碎的瓷瓶。
这下实在忍不住了,伸手去揭顶上的蒙布。
他无论如何无法接受心目中高贵优雅的大小姐如此风骚,一点都不自尊自爱。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
顶上有个女声道:“我说怎么找不到你们,原来来这里幽会了。”
李含章吓了一跳,下来个人都走到台阶半途了,他居然没发现。
他一向耳聪目明,十分警惕,可见刚才情绪波动多大。
齐蝉同样吓了一跳,好像偷情被人抓住似的,捂着心口往后退。
转目看见来人,顿时火冒三丈,奈何风少当面,她总不能撒泼。
硬是压住心头火气,勉强挤出个笑脸道:“萍萍,你怎么来了?”
“你是茶会主人呢!结果半天不见人影,还不兴奴家来找你了。”
兰萍双手拎着两侧裙摆,轻盈地步下阶梯,嗓音娇脆,语气娇憨。
瞧着像小女孩般纯洁天真,不乏俏皮。
腰佩挂着珠链流苏,串以佩玉。
走起路来,数条珠链甩动互碰,叮叮当当,清脆悦耳。
此腰佩用来压住裙摆,如果发出的声音节奏杂乱,说明行姿不雅,那就叫失礼。
所以名为禁步。
尽管兰萍步伐甚是轻快,姿态异常活泼,腰佩发出声音却缓急有度,轻重得当。
足以说明这是打小练就的仪姿,大家闺秀,名副其实。
齐蝉更加恼火。
暗啐你装什么单纯可爱,难道风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做给谁看呢!
兰萍一直呆在茶会上,谁来搭话都回以甜甜一笑,少说话、很文静。
看似乖巧,其实一直全神贯注地关注着后门。
风沙跟谁去后面,她都不会跟来,唯独齐蝉是个例外。
说话间,已下了阶梯,娇滴滴地转了一圈,笑道:“风少,这条腰佩好看吗?”
风沙含笑道:“不会是我送的吧?”
兰萍露出惊喜的神色,挪近几步,仰脸道:“原来您还记得啊!”
风沙记得个鬼。
当时他是让店家把新到的新品首饰一把连全部打包,然后绘声去付得钱。
只是看兰萍这么显摆,于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这小妞还真会打蛇随棍上。
李含章心内哀叹,怎么又跑来一个女人,你又认得?还真就没完没了了。
当真有气无力。以前查走私猫上三天三夜,好像都没有现在躲得这么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