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星火之所以跟家里闹翻,是因为他干了一件很不光彩的事。
身为嫡子,逆伦庶母。
恰逢闽国被灭,闽地大乱,张家实在自顾不暇,否则两人的下场可想而知。
张星火仗着武功,在一片混乱之中带着情人黄宛如出逃至江城。
就在风沙抵达江城前夕,闽商会馆查到了黄宛如的下落。
这是一对同命鸳鸯,按住了母的,也就拿住了公的。
闽商会馆把两人押在祠堂,正要家法从事。
恰好马玉怜来了,于是来了个废物利用。
张星火也确实立下功劳。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那逆伦的破事被揭过了。
马玉怜的确守信,把黄宛如给放了。
但是,闽商会馆可没答应不再抓人。
更不意味着张家放过两人。
为了一劳永逸,他琢磨着立下更大的功劳,让玉怜公主出面保人。
所以,他决定跟着王魁一同潜返,没有跟李含章和夏冬返回江城。
可惜,没成。
他与夏冬和李含章约定过联络方式,人一到江城就设法联络两人。
李含章没有来,夏冬来了,言说李含章遇上点麻烦,暂时不方便露面。
她正好要去见个大人物,希望把李含章的事给抹了,于是两人一起来到倚翠楼。
他没想到夏冬要见的大人物是风沙,还直言不讳告诉他,王魁已死在武陵城外。
棋手的身份摆明无疑。
被人家随便摆弄的怨气不知不觉地冒了出来,说话不免有些刺人。
结果被风沙给怼了回来。
张星火听了一阵火大,偏又不得不承认人家说的是实话。
虽然闽人把风少视为驸马,其实大家心里有数,玉颜公主只是人家的情人而已。
连个名分都没有的那种情人。
所以他在人家眼里,确实连根葱都算不上。
不过,张星火也并非省油的灯,笑道:“卒未过河当然是根葱,过河卒子那就了不得了,横行摆道蹩马腿,竖冲无回撞帅宫,埋头下底将到老,誓与将帅比威风。”
风沙听他嘴硬,哂笑道:“过河卒子,自身难保,横死多、威风少。”
“卒子厉害就厉害在自身难保。”
张星火正色道:“因为贱,所以贵。因为特别贱,反而特别贵。”
风沙收起讥笑,认真打量他几眼,歉然道:“张兄是个明白人,是我失礼了。”
张星火有些意外,没想到他居然会道歉,转念叹道:“明白也是卒子,糊涂也是卒子。糊涂的卒子比明白的卒子好使。”
“还是不一样。”
风沙摇头道:“糊涂的卒子到死也是卒子,明白的卒子可能成马,可能成车。”
张星火笑道:“就算成为老帅又怎样,还不是摆在棋盘上?”
风沙凝视道:“张兄心大。”
张星火耸肩道:“心大的人,往往命薄。”
两人这一通云山雾罩,夏冬倒是品出点味道,觉得风沙好像很欣赏张星火,趁机插话道:“张星火命硬的很,倒是他那红颜知己,命薄。”
李含章那混小子傻了吧唧,有功不求赏,可不能让张星火错过了。
张星火脸色微变,不吭声了。
他和黄宛如的关系悖逆人伦,不容于世。
以他目前立下的功劳,不足以让风沙帮他背起这口酱缸。
光靠求,肯定是求不来的。
低声下气,反受其辱。
不过,夏冬终归是一片好心,他不好多说什么。
风沙哦了一声,问道:“怎么命薄了?”
前闽王妃张月华出身张氏,张星火和黄宛如的关系其实也是闽王室的丑闻。
马玉怜当然不会主动跟主人说自家这些破事。
所以风沙只知张星火,不知黄宛如。
夏冬忙道:“好教风少得知,张星火有位红颜知己,两人感情甚笃,早已私定终身,奈何张星火他家里就是不同意,于是两人私奔出来……”
其实她也不知道黄宛如是张星火的庶母。
哪怕张星火跟她一起出生入死,交情再好,那也不会说这种事。
这种事确实难以启齿。
风沙笑道:“夏小姐是想让我给他们做媒么?”
以张星火的功劳和张氏子弟的身份,他可以做媒撮合,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最关键,他对张星火这个人很感兴趣,打算多接触一下。
夏冬刚要点头,张星火插话道:“不必了。”
夏冬急道:“风少做媒,你家里不可能不同意……”
机会难得,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张星火生硬地打断道:“不用了。”却不解释原因。
夏冬更急了,偷眼打量风沙的脸色。
心道李含章不愿意来,你也是有赏不要,太不把风沙当回事了吧!
风沙看着面善不假,那也仅是看着面善罢了。
人家顾及身份,但不代表没有脾气。
被你们这样来回驳面子,真要发起恼来,神仙下凡都救不得。
风沙脸上并无恼色,反而笑道:“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起身行礼道:“今次不请自来,实在叨扰两位了。告辞。”
夏冬心里发毛,追起身解释道:“他脸皮特别薄,风少你别见怪。”
“夏小姐的朋友都是有个性之人,有个性的人,大都有本事。”
风沙瞧出夏冬眸中透出的惧意,柔声道:“事实已经证明,诸位本领非凡。怪只怪我今次来得太唐突,没有准备合适的见面礼,下次必定补上。”
夏冬松了口气,笑道:“风少大度。”
待风沙离开之后,夏冬拉着张星火坐下,埋怨道:“你怎么跟李含章一样不知天高地厚?幸亏人家大度,没跟你计较。”
张星火淡淡道:“你怎么知道他没跟我计较?”
夏冬愣了愣,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张星火自斟自饮:“你以为他说得见面礼是什么?”
夏冬俏脸一白,迟疑道:“不会吧!”
张星火喝了口酒,啧啧道:“信不信,要不了了两天,我就会被他查个底掉。”
夏冬抬眉道:“你觉得他会拿黄姑娘威胁你?”
“威胁倒不至于,顶多是善意的提醒。”
张星火笑道:“用善意的方式提醒我,其实他可以恶意。”
夏冬霍然起身:“我这就去找黄姑娘。”
这段日子相互配合,她深知张星火智计过人。
三人能把王魁玩弄于股掌之间,张星火厥功至伟。
所以她对张星火的判断十分信服,几乎没有犹豫。
“没必要。”
张星火垂目道:“他只要查过就知道,我婉拒他的好意,其实是好意。”
夏冬听不懂。
张星火也不解释,岔话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先杀王魁,后又不杀,现在王魁死了,不出所料,果然死在武陵城外。原来醉翁之意不在王魁,在朗州。”
“你别想那么多了。”
夏冬劝道:“咱们在江湖上或许还算号人物,在他眼里那就跟蚂蚁差不多。多想非但无益,反而容易惹祸上身。”
张星火转目看她一眼:“他这人来历成迷,据说跟正道魁首隐谷有关,但也有传闻说他是魔门高层,听你的意思,好像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人?”
风沙的身份在寻常闽人看来一直很神秘,只知道人家在东鸟、在南唐很有势力。
再多的情况,那就仅有闽国上层才知道了。他早就跟张家闹翻了,当然不清楚。
夏冬面露犹豫之色,小声道:“我不想骗你,我确实知道,但是不敢说。”
张星火奇道:“我的夏仙子,你什么时候这么胆小了?”
夏冬扮成狐仙,多次威胁王魁,来无影去无踪。
王魁堂堂武平军军使,麾下带甲无数,高手众多,却被逼得连头都不敢冒。
虽然有他和李含章策应配合,夏冬武功之高,毋庸置疑。
端得来去自如,十足威风。
“那是因为我还知道天高地厚。”
夏冬啐道:“不会被你叫几声仙子,就真当自己是什么仙子了。”
张星火笑道:“这里就你我两个人,你怕什么?我保证不传出去就是了。”
夏冬想了想道:“先秦诸子百家,传下九流十派,至汉武废黜百家,各家为了自保,各有禁忌,正因攸关传承,所以触之必死。你只需知道他是百家中人就行了。”
张星火听得眼睛闪亮,忍不住道:“诸子百家我知道,还真有传承下来啊?”
夏冬谨慎道:“大多没断。我们涂山门也是上古传承,多少知道点百家的情况。其实百家的势力和影响无处不在,只是寻常人发现不了,甚至意识不到。”
张星火思索道:“百家有对外都有另一层身份?其实很多人知道,甚至司空见惯,只是不知道这层皮
夏冬赞同道:“江湖人大都知道隐谷是正道魁首,却鲜有人知道隐谷跟儒道两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堪称密不可分。”
张星火恍然,道了声难怪,转念问道:“那么他呢?他到底是哪家的?”
“你刚才说,有传闻说他是魔门高层,这句话不全对,但也不能算错。”
夏冬小心翼翼道:“你知道魔门中人向来行迹诡秘,乱打听真会死人的……”
顿了顿,道:“这样,你干脆就把他当成魔门高层,时刻牢记谨言慎行。”
……
白云楼,别院。
宫天雪一直住在这里,还有一众升天阁侍剑。
把初云引荐给武从灵,又见过夏冬之后,风沙并没有回紫阳山庄。
当夜便过江来此住下。
连一个随从都没带,甚至连送他过江的珂海及手下都被他赶了回去。
这事他仅是跟郭青娥提前说了,明面上的借口是检查宫天雪的课业。
郭青娥当然心知肚明这是怎么回事。
以主母的身份把绘声、授衣、马玉怜,乃至一众婢女全部留置于紫阳山庄。
不管诸女实际上掌管什么事务,其实名义上仅是主人的侍婢。
正归夫人管。
尤其在见不到主人的时候,她们连出门都要看夫人点不点头。
此外,除了有任务在身的弓弩卫和剑侍,比如珂海及其手下。
其余人等皆分置于闽商会馆和三河帮江城驻点,由伏剑统管。
目前也就初云不受任何约束,可以来去自如。
检查宫天雪的课业当然不仅是借口,风沙的确很认真的检查。
宫天雪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时刻担心被风少按在桌上打板子。
风沙没给宫天雪喘息时间。
一间空房,一桌、一椅、一纸、一笔、一盏灯、一茶壶、一便器、一铺盖。
他现场出题,宫天雪现场答题。
连吃喝拉撒都不准出房,连睡觉都只能在桌下。
一天三题,从早到晚。要坐满三天,做完六题。
尽管宫天雪资质上佳,也一向勤勉,毕竟以舞为主,课业多少荒废了些。
头两天以默为主,风沙很不满意,第三天那两篇策问倒是让他眼前一亮。
宫天雪接手实务之后,读书确实少了,难免生疏,但是历练有成,颇有心得。
尤其对这一年间潭州,乃至东鸟的局势洞若观火。
从王萼篡位,到王崇流放王萼,再到边高轻军破城。
将会导致的形势,造成的影响,写得条理分明。
略有瑕疵,但是瑕不掩瑜。
事实也证明,尽管连逢骤变,升天阁确实没受到太大冲击。
第二篇则侧重描写了潭州的近况。
字里行间体现了对潭州和潭州百姓屡遭浩劫的悲慨。
她又有哪些措施举动之类。
最后得出结论,尽管升天阁在潭州声誉卓著,但已不适合在潭州发展。
这一年来她多次来江城演舞,包括这一次,其实就有考察和造势之意。
不过,这件事她做不了主,尤其宫青秀回信不同意,所以她一直没动。
风沙看得很认真,仿佛身临其境,同样有悲慨的情绪,不过很快压下。
潭州从繁华到疮痍,他是罪魁祸首,起码也是之一。
风沙可以悲慨,甚至可以自责,风飞尘不行。
毕竟三天两夜足不出屋,宫天雪这次去得有点久,打理完毕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宫天雪本就生得清丽出尘,沐浴归来,素颜素纱,湿润披发,明眸皓齿,脸蛋上还透着粉嫩的蒸红,端得粉雕玉琢,煞是明艳动人。
风沙有些恍惚。
突然发现这个他打小看着长大的小丫头真的长大了。
稚嫩褪去,风姿绰约,不逊乃师,也就差了点风情。
宫天雪被他盯得脸蛋浮晕,低着头挨过来给他按肩。
小丫头长大了,风沙当然不能跟她太亲昵了,于是摆摆手,手指点点身前。
宫天雪紧张兮兮地到他面前按膝跪坐,低头咬唇,一副等着上刑场的样子。
风沙打量几眼,不禁莞尔:“关于潭州的形势分析,你给我当个军师绰绰有余,我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宫天雪顿时松了口气,撒娇道:“都是风少教得好。”
风沙又道:“至于升天阁搬迁一事,你师傅的决定我不太认同,但是她并没有错,只是我们看待事务的观点不太相同。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自然更像我。”
得意之意,溢于言表。
宫天雪不敢接话,转念道:“在潭州这段时间,我亲眼见证了两次篡位。当初您教导我和天霜,说到国之大事,在戎在祀,那时半知半解,如今深有感触。”
顿了顿,小声道:“可是也有疑惑,皇帝到底权从何来呢?”
没有亲历过几次皇帝更替,还真问不出这种问题。
风沙倏然扫了宫天雪一眼。
当初他教宫天雪和宫天霜为何守礼。
现在宫天雪其实是在问他:如何不礼。
宫天雪显然没有意识到这点,一脸期盼地望着风沙,盼望解惑。
风沙沉默少许,轻声道:“天能刮风,天能下雨,天能落雷,天能闪电。但是,天不能获稻。哪怕掌有天威,最终也得靠人来获稻。皇权亦然。”
宫天雪若有所思。
“上古时期,耕者获稻,然后供稻祭天,祈求风调雨顺。”
风沙慢里斯条道:“后来有人自称受命于天,行使天命,谓之天子,上天之子也,所以只有天子才能祭天。我祭我爹,关你们P事。你发现其中的蹊跷了吗?“
宫天雪沉吟道:“天子以天之名,把祭天权从耕者手中收走了。”
“没错,耕者获稻不再祭天,而是交于天子帮他们祭天。天子不仅获得了耕者的供稻,甚至获得了耕者的一切。从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风沙倾身凝视道:“知道为什么吗?”
宫天雪思索半天,怯生生道:“是不是因为天不会说话,而天子会?”
“聪明。”
风沙没想到宫天雪居然能想到这一层,暗赞这丫头果然悟性过人。
嘴上道:“天子会解释他爹今天这边放个屁是因为你坏,明天那边撒泡尿是因为你好。你还不能不信,因为他说他是他爹的儿子,你反他就是反天。”
宫天雪心道瞧您这话说的。他说他是他爹的儿子……
“这当中有个碍难。要是有人就是不信怎么办呢?”
风沙不待宫天雪回答,自答道:“没关系,天不会灭你,但是天子会。有人反他爹,他不灭谓之不孝,你说对不对?”
宫天雪瞳孔微微放大了些,忍不住道:“所以灭得理所当然?”
“呵呵,不错。”
风沙正色道:“所谓国之大事,在戎在祀。后者定义反我即是反天,前者决定反天者死。你看,一个多么完美的闭环。”
宫天雪大受震撼,半天说不出话。
“其实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风沙神态转为平淡,语气也淡淡的:“这是荀子说的,你看儒家现在还提吗?”
宫天雪定了定神,继续摇头。
风沙问道:“反而提什么?”
这个宫天雪当然知道,答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这是把子对父之孝,推衍为臣对君之忠。你反对天子,那就是不忠不孝,禽兽不如也。所以你一言一行都是错,从头到脚就是肉。”
风沙嘴角弧起一抹讥笑:“既然你当畜牲都不够格,杀你又怎么会是杀人呢?你看,多有道理。”
宫天雪动动唇,最终还是没做声。
风沙道:“我说这么多,你有什么感悟?”
宫天雪脑袋里有些乱,咬住下唇不吭声。
风沙柔声道:“你不妨回忆一下,你从人变成不如畜牲,到底从哪一步开始?”
宫天雪想了想,迟疑道:“祭天?”
风沙展颜道:“没错,就是从交出祭天权开始。那么天子如何独享祭天权呢?”
宫天雪秀眸一亮,回道:“用礼!”
风沙好生欣慰,心道没白教你,敛容道:“百家拼命争‘礼’,从先秦争到现在,从未停过。因为这才是全天下最大的权柄,其他都是瞎折腾。”
宫天雪奇道:“瞎折腾什么意思?”
“这么多朝代传承下来,祭天之下的种种早就被无数聪明人弄得无比繁复,礼乐、历法、书史、道典、刑律等等,不一而足,其实都是在分祭天权这块大饼。”
宫天雪心道,这就是你们百家干的好事了。
“进去就是绕迷宫,步步都是鬼打墙,而且听凭人家定规矩。比如道家定道典,法家定刑律,儒家定书史,谁定的当然由谁说了算,人家拥有最终解释权。”
风沙笑道:“说你面前是座山就是高山,说你脚下有条沟就有深沟。最关键这个迷宫根本没留出口,哪怕你惊才绝艳,爬过千沟万壑,最终也是死路一条。”
顿了顿,问道:“知道为什么吗?”
宫天雪沉吟道:“因为一个人再聪明也不可能敌过历朝历代那么多聪明人。”
犹豫少许,补充道:“何况人家还可以随时改规矩。”
“别人聪不聪明我不知道,你就是个小笨蛋。因为
风沙宠溺地刮了刮宫天雪的鼻子,含笑道:“把一切追根溯源,化繁为简之后,其实就是:反我即是反天,反天者死。你看,是不是一条死路?”
宫天雪嘴巴大张,半天合不拢。
“如果哪天你想推翻个皇帝玩玩,那就绝不能跳进这条死路,只能从戎从祀着手。真正的屠龙之术,就一句口诀:戎不如,破其祀;祀不如,破其戎。”
宫天雪忍不住咳嗽起来。
这种堪称不传之秘的禁咒神术,她还以为风少一定会卖个关子呢!
没想到居然就这么随随便便,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她听到一半忍不住屏息,结果屏息屏到一半,出气到岔气。
硬是呛到气管,不光脸蛋咳红了,连雪颈都咳红了。
风沙等她平静下来,淡淡道:“古往今来,改朝换代,莫不如是。只不过有些人真懂此术,有些人恰逢其时。真懂者,未必久,不懂者,必不久。”
宫天雪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心道王广恐怕是前者,王萼和王崇恐怕是后者。转念问道:“如果两者都不如怎么办?”
风沙顿时翻了个白眼,反问道:“如果你快死了怎么活?”
“明白了。”
宫天雪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红着脸道:“我不该操心能力之外的事。”
风沙笑了笑:“倒也有这么一层意思。”
……
江陵,长乐公南宅。
中平王储高权借地设宴,给江陵百业会的会主接风洗尘。
与宴贵宾人数不多,一共也就六个人。
三男三女,分坐于两边。
除了高权本人,还有他的弟弟,三王子高融。
高王与高权的矛盾由来已久,父子二人围绕王位的斗争已经趋近白热化,就差当面撕破脸了,高王用来对抗高权的矛头就是三子高融。
当下高权和高融泾渭分明,高融坐一边,高权坐于对面。
兄弟二人身为中平王储,居然敬陪末座。
可见其余那一男三女才是中平真正掌控中平的实权人物。
高融这边的首席是一名儒雅斯文的英俊青年,正是王尘的特使,隐谷谷主程飞的关门弟子司马正。身边是他青梅竹马的小师妹兼未婚妻,程飞的女儿程子佩。
另一边的首席则是本场宴会的主宾,江陵百业会的会主孟绘影。
她刚从君山返回,这是司马正借高权之名,给她设的接风宴。
江陵玄武主事苏环陪坐于侧,其后便是高权。
十数名靓丽乐伎排在两旁奏乐。
一名绝色丽人在两席之间翩翩起舞,另一名清丽女郎声情并茂,婉转而歌。
舞者是高权的世子妃季氏,歌者是高融的夫人元氏。
兄弟二人居然把自己的老婆拿出来似歌舞伎般待客娱人,足可见这两名中平王储徒有虚名,根本没有地位。起码于在座这几人面前没有任何地位,甚至没有尊严。
元氏正歌唱道:江陵南北道,长有远人来。死别登舟去,生心上马回。荣枯诚异日,今古尽同灰。巫峡朝云起,荆王安在哉?
绘影人似倾听,其实心不在焉。
主人下令对付王魁之后,绝先生坐镇君山,直接把手伸进江陵。
苏环被迫中立。
为了调动中平水师封堵洞庭湖,她只能与司马正联手对抗绝先生。
最后功败垂成,风大那边也连番失手。
正是司马正暗示她,风少身边恐有奸细……
绘影念头至此,司马正恰好举杯:“前唐元相国自京城贬至江陵,与亲友有死生之别,后自江陵被召还京城,又有起死回生之心,故作下此楚歌十首,忿发心迹。”
每一个字都打在绘影心头,打得绘影心颤不已,作声不得。
她感觉自己目前的处境跟这位前唐元相国当真好像。
司马正敬酒道:“子正知道绘影小姐一向偏爱楚风、楚韵、楚歌,如今借诗、借舞、借歌,借花献佛,望绘影小姐喜欢。”
子正的“子”是隐谷书院的字辈,比如何子虚、程子佩,代表儒门弟子的身份。
因为出身的关系,司马正一直坚持本名
不过,他初到江陵时,势单力薄,必须加“子”来加持身份。
也就成了“司马子正”。
绘影定神回敬道:“感谢子正兄,我很喜欢。”
高融跟着敬酒道:“算算日子,绘影小姐的侄儿侄女将要足岁,我让人从乳子府挑了十名健康多汁的乳娘,聊表心意。”
绘影回敬道:“我代舍弟、弟妹谢过三公子馈赠。”
高权忙往前倾身,隔着苏环向绘影敬酒道:“我新近得了两方上好的煤精,又轻又韧又亮又光又滑,正适合给侄公子、侄小姐做印。”
绘影回敬道:“我代侄儿、侄女感谢大公子赏赐。”
苏环嘴角含笑,冷眼旁观。
绘影显然没意识到司马子正和高融不是在接风,是在送行。
不过没关系,绘影已经被风沙抛弃。
几天前她收到风沙传信,要她找机会发动政变,随信还附送一份名单。
有了这份名单,傻子都能篡位。
今天这个机会就特别合适。
司马正同样嘴角含笑,心中不乏鄙夷。
原以为绘影乃蜀王长女,血脉高贵,自有过人之处,岂知就是个绣花枕头。
他轻而易举地夺走了中平大势,现在更令绘影自身难保。
风飞尘居然把这个只有颜色的女人放在这么重要的地方。
看来当代墨修,不过如此。
正在诸人各怀心思的时候,一名劲装少女快步进来。
在大家瞩目之中,直接到苏环身边躬身附耳。
苏环笑了起来,总算大功告成了,转向绘影附耳。
绘影啊了一声,秀眸发定,怔怔发呆。
高王突然昏厥,卧床不醒?
在场诸人见绘影神情不对,一时安静下来。
当然,歌舞未休,乐声未停。
司马正老神在在,浅笑不减。
看来墨修处理绘影的密信已经送到了,正是交给苏环负责。
只不知是召回,还是就地扣押。
他觉得应该是召回,否则苏环不会跟绘影咬耳朵,应该拿绘影一个措手不及。
正在这时,几名随从飞奔着跑进来,一个个紧张兮兮,向各自的主人咬耳朵。
高权和高融霍然起身,拔腿想走。
然而两人分别看了看司马子正和绘影,又硬生生止住动作。
季氏和元氏发现自己夫君脸色不对,不禁停舞听停唱,乐声也迅速停了下来。
一时间,鸦雀无声。
高权一脸慌张道:“绘影小姐,父王发病昏倒,十弟他,他接管了禁军,已经把这里包围了……”
绘影心乱如麻,胡乱嗯了一声。她对此事一无所知,当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高融畏畏缩缩地瞄了瞄司马正,欲言又止,又看了眼高权,终究没敢做声。
司马正脸色阴晴不定。
一直都是高权和高融争位,十王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程子佩凑近道:“正哥……”
司马正抬手打断:“容我想想。”
“不瞒诸位,高王昏厥的时候,十王子恰好在旁服侍……”
苏环盈盈起身,环视一圈,将诸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含笑道:“他手中有一份高王遗命,可能长子继位,可能三子继位。不管哪位王子继位,当由十王子监国。”
其实她心里远不如面上这么从容。
风沙居然在江陵埋有另一条暗线。
要不是风沙这次抛开绘影,她根本不知道这条暗线的存在。
司马正思索半天,颓然道:“三王子德行出众,恪守孝道,当可继承王位。”
他刚还觉得墨修不外如是,结果墨修居然从江城隔空打来一记耳光。
打得他面红耳赤,脑袋嗡嗡乱响。
原来高王就是明面上的靶子,甚至连绘影都是。
他光顾着打靶子,完全没发现人家早就埋好了另一把尖刀。
不动则已,一击致命。
苏环早就知道一定会是这个结果。
风沙信中特意叮嘱她,十王子只监国不继位。
这一招堪称妙到毫巅。
别说翻脸,隐谷甚至连翻脸的借口都找不到。
认命是唯一的选择。
……
随着王魁的死讯传来,本来风声鹤唳,剑拔弩张的江城,迅速展现欢悦的情绪。
满城皆喜,上下同乐。
城内各处,不乏爆竹声声,硝烟弥漫。
街上更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好像全城百姓都从家里跑来街上一样。
简直比过年还要热闹,还要喜庆。
毕竟宵禁了这么久,大家在恐慌中憋闷这么久,一下松懈,当然如同大坝开闸。
江城,好吃坊,内院天井。
围着水井跪满了一圈二十余人,多半是精神抖擞的健壮青年。
一个个皆头冲东厢、面俯地面,眼中、脸上透出激动、兴奋、喜悦的光彩。
为首者便是江城会江城堂堂主吴大有。
之前武平军迫近,形势非常紧张,朝夕不保之感鲜明。
以江会主为首的江城会老一辈出于畏惧,交出了包括城卫军在内的许多大权。
吴大有在衡山公主的支持和授意之下,团结那些仍然忠于东鸟皇室的中高层,连同热血未泯的中下层青年帮众,对那些尸餐素位的老朽步步紧逼。
不乏诘问,刁难,冒犯,甚至堵门,围追,见血。
终于迫使老一辈纷纷交权,甚至连江会主都不得不金盆洗手。
现在的吴大有,虽无江城会会主之名,已有江城会会主之实。
东厢门垂湘妃竹帘,分隔了内外。
两名身段高挑的侍女分于两边,静穆俏立。
其中一女体态丰满,尤其妖娆,正是夜娆。
过午的阳光正好打上来,打亮了垂帘,也打亮了透过垂帘的缕缕烟香。
帘幕之后,氤氲之中,武从灵正襟危坐,倩影映帘,典雅透烟。
“你们,很好。”
嗓音十分动听,尤其清脆、空灵,好似自远山外飘过来的轻雾。
就这四个字,在场一众汉子,竟不乏抽泣落泪。
隔着帘幕,从外面看不见里面,武从灵从里面往外看,倒是一览无余。
她不禁激动,甚至有点冲动。
然而很快揪紧裙辐,抑平情绪,柔声道:“你们都是吴堂主精选的勇士,不知本宫何事召见,只知此去九死一生,却还是来了。本宫感谢你们,更要重用你们。”
众人听了十分激动。
“朗州军还算知道皇恩浩荡,仅是被奸贼裹挟。”
武从灵朗声道:“如今天谴贼逆,王逆授首,他们愿奉正朔,迎本宫回京。”
众人纷纷抬头,相顾而视,无不喜动于色。
朗州军本来就是王萼麾下之军,仗之夺位。
只不过很快被王崇篡位而已。
换而言之,衡山公主一直都是朗州军的大小姐。
当然,以上种种,他们顶多在心里想想,不会傻到说出来。
“然而,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古来有之。尽管本宫一介女流,那也是烈祖血脉,不容人欺骗欺凌。”
武从灵沉声道:“所以本宫需要你们,倚靠你们,也只信任你们。希望你们尽快赶赴潭州,先行抢占一席之地,不致令本宫被群狼环伺,如同羔羊,角抵狼吻。”
“我等全家老少无不久沐皇恩,无以为报。”
陈轻舟挺身道:“愿为公主做矛做盾,万死不辞。”
吴大有举拳摆道:“轻舟说得对,愿为公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众人齐声轰嚎: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悲壮血气,瞬间充盈满院。
这就是东鸟开国皇帝的遗泽了。
遗泽福被多年,哪怕千险万阻,亦有愿效死命者!
“好。”
武从灵俏脸上拂过血色,难抑心潮滚滚,起身掀帘跃出,娇喝道:“拿酒来。”
夜娆领着侍女端上酒坛,排摆酒碗,挨个倒满。
“此去潭州,荆棘遍地。可能光宗耀祖,更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武从灵举碗道:“本宫除名份外,身无所有,只能杯酒敬烈士,期待壮士归。”
当先饮尽,摔碗于地。
大家一同饮尽,尽皆摔碗。
武从灵又让夜娆上碗斟酒,然后端碗近前。
竟是挨个问名,挨个问候,挨个感谢。
更是挨个敬酒,碗碰酒干。
直喝到十余碗,依然面不改色心不跳,仅是发鬓微乱,隐发香汗。
在场众人无不在帮,当然分属江湖中人。
见自家公主如此豪迈,如此海量,不由轰然喝彩,碗碗叫好。
无不心生敬佩,不再单纯因为公主的身份了。
眼看公主快喝到二十碗,大家反倒安静下来,开始为公主担心了。
别说公主养尊处优,就算换个壮汉也受不了这么猛灌。
武从灵明眸转扫,拭唇一笑,将手中酒碗往地上一摔。
噗地一声闷响,不似碎音,引得众人纷纷围来,伸颈凝看。
陶碗居然没碎,深深嵌入硬泥地中,碗口恰好与地面平齐。
尽管武从灵年纪不大,实乃内家高手,系出道门正宗。
对上寻常高手,那怕来上七八个围攻,那都不在话下。
当初边高奇袭攻破潭州,东鸟皇室一网成擒。
那时她正被囚于禁宫,趁乱逃出皇宫不说,还从乱军乱民之中强闯出城。
甚至带上了心腹婢女夜娆,厉害可见一斑。
若非四灵出手,她不可能被擒于洞庭湖畔。
反正众人差点看傻眼,半晌之后才有人反应过来,轰然叫好。
大家尽皆回神,无不满脸敬佩,跟着喝彩。
包括吴大有在内,谁都没想到,看着娇滴滴的公主,居然是一位超级高手。
这下便放下心来,与公主喝个酣畅淋漓。
待到武从灵挨个敬完,又说了几句叮嘱和鼓励的话。
陈轻舟为首,领着一众青年大踏步,昂然离开。
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概。
吴大有问过公主几句话之后,也很快告辞。
江城会易主不久,他有很多事情亟需处理。
尤其尚有隐患不稳,他不能久离。
内院迅速散尽,仅剩风吹叶摇,安静亦如往昔。
武从灵迈着轻盈的步子,轻快地回房,脸蛋终于止不住泛起嫣然的酒红。
明显心情不错,就差引颈高歌。
“别高兴的太早了。”
初云坐在室内,慢条斯理地喝茶,抬头看她一眼,当头泼下一盆冷水。
“周峰确实答应给你留些职务,但也可以预料,一定少不了找茬排挤,甚至明刑暗杀。这些人了不起活个十之五六,剩下还能有一半不移初心,算你祖宗显灵。”
武从灵正在兴头上,听不得泄气的话,不由俏眸怒视,一字字道:“赵虹饮!”
初云笑盈盈道:“我在听,你请说。”
武从灵急喘几口气,厉声道:“你,你信不信我去找风少告你一状。”
中气何止不足,一听就知道色厉内荏。
她当然知道自己不讨风沙喜欢,人家仅是因为形势,捏着鼻子帮她罢了。
尤其赵虹饮没少显摆自己多么受风沙宠爱,就算挨顿教训,她铁定跟着倒霉。
非是不得已,她不想闹个两败俱伤。
“你告我什么?告我对你实话实说?你知道为了给你的人谋那些个职位,风少付出了多大代价吗?边高军几乎全军覆没,还有你爹那楚王的封号……”
初云的声音越说越冷:“你以为白来的?没有这封号,南唐能坐视不理?就算现在顾不上,放点宗室旁支出来搅局,弄点密谍奸细在境内作乱,不难吧?”
武从灵动动嘴唇,忍下了没有吭声。
初云继续道:“潘叔三更因此而死,连岳州都要易手给朗州军。你知道三河帮因此损失多么惨重吗?你知道风少现在都不敢见伏剑吗?”
“我保证以后对他唯命是从就是了。”
武从灵实在忍不住了:“他的恩情我迟早还上。”
“你还真以为自己奇货可居,把自己当盘菜了?”
初云嗤嗤冷笑:“实话告诉你,你这个公主的权威顶多维持一年半载,等到朗州军站稳脚跟,还能理你?你脱光了低头看看自己,连把柄都没有,何来权柄。”
“女人怎么了?”
武从灵脸蛋涨得通红,怒道:“难道你不是女人?干嘛这么自轻自贱,难道你不知道则天大圣皇帝吗?我身负武氏血脉,连风少都很尊重,你凭什么这么侮辱我。”
“我只是想告诉你,男女确实不同,不是你可以改变的,所以应该扬长避短。”
初云淡淡道:“男人善于驾驭权柄,女人善于驾驭把柄。难道武则天例外?难道她没够勾引李治?如果你非要来个本末倒置,最终难逃权柄尽失的悲惨下场。”
武从灵不吭声。心道风沙摆明不喜欢我,根本不给我机会,我能怎么办?
初云看她一眼,像是看懂了她心中所想,轻声道:“机会需要等,需要抓,更需要贵人帮扶。不然武则天怎么在太宗眼皮底下跟太子搭上的?”
武从灵沉默少许,问道:“听你话里的意思,你可以帮我。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哪是帮你?”
初云嫣然道:“我只是想用你来讨好风少,成是你的本事,不成我又无损失。”
武从灵一脸狐疑,盯着初云,使劲打量。
初云淡淡道:“像你这样想得通、放得开、忍得住,姿色不错,还有身份的女人并不多见。帮你总比帮几个蠢货强多了,至少你不会成天干些蠢事,累我擦屁股。”
武从灵思索少许,轻声道:“那就这样说定了。”
……
十王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司马正硬是被这出乎预料的一下给打蒙了。
回过神来发现,四灵已经全面掌控了中平局势。
高王昏迷数日后去世,遗命三子高融继承王位,十子高保兼领内外兵务。
但凡长了脑袋的人,都能看出这是一份乱命。这份遗命绝不可能是真的。
如果王位和兵权不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谁坐王位都不可能坐稳。
这是生怕死后不乱,逼着自己的儿子自相残杀?
哪怕高王临终昏聩,也不会昏聩到这种程度。
奈何高保已掌有兵权,他非说这是父王遗命。
有几个人敢拿自己脑袋试一试说不是的下场?
何况高保真的尊奉所谓遗命,请高融继承王位。
虽然是个人都知道现在高保就是没有王位的高王,但是他确实没有继位!
你怎么知道人家一定是谋反篡位的王莽,不是保驾擎天的周公?
所以,连清君侧都找不到借口。
司马正当然知道高保身后站着四灵,具体点就是江陵玄武主事苏环。
他深感恐惧,唯恐苏环乘胜追击,把隐谷势力彻底赶出中平。
长乐公南宅就在江陵,江陵本身也是隐谷用以沟通南北的重要枢纽。
意义极其重大。
简而言之,失去江陵,隐谷会在地理上被分割成“南隐谷”、“北隐谷”。
本来密不可分的联系,将会藕断丝连。时间一长,影响匪浅。
就像四灵实际上分为总堂和分堂一样。
届时,不光他前途尽毁,王尘子都会受到隐谷上下一致诘难。
能不能坐稳位置那都很难说了。
所以,他赶紧通过隐谷的渠道向郭青娥飞报求情。
通过郭仙子提醒飞尘子,千万别忘了和王尘子的约定,求个高抬贵手。
……
白云楼,别院。
一入夏季,江城的天气迅速转为炎热,且是那种十分难受的湿热。
其实温度倒也没有那么高,然而位于江畔,连过往的风都带着水。
哪怕热到爆,那也爆不出汗。汗水出不来,热就会一直闷在体内。
风沙本就懒散,这种鬼天气,自然更不愿动弹。
好在过江之后,几无应酬。
白天在树荫底下纳凉,晚上难得修身养性,当真虚怀若谷,空怀而眠。
十分悠闲,绝不无聊。
因为宫天雪成天带着一众身材绝佳,容颜靓丽的侍剑或塑体、或排舞。
香汗如雨,日日不缀。
最关键,姿态多且妙、穿得薄又少。
分明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百看不厌,百爪挠心,痒得恰到好处。
多一分生欲,少一分折韵。
何况,别院里还有一群狸花猫。
不算有主,仅是散养。
白天成群结队跑来找荫凉睡觉混饭,晚上又跑进后山,不知道干嘛。
总之,树下躺椅,手边凉茶,掌心猫头,眼前翻花,岂非人生乐事?
身在家乡,梦回当初。似在流城,梦回家乡。美梦成真,美到齐全。
这日午后,他正懒洋洋地赏花消食。东果来了,带了郭青娥的香笺。
这是一份临摹,临摹的洛神赋,正是司马正送给郭青娥的曹植手书。
此外,别无他字,更无附信。
风沙看了不禁失笑,向东果道:“会送礼的人,果然还是讨人喜欢。”
他把绘影从江陵召回,当然要先把中平局势摆平。
所以动用了一条暗线,其实这是娥皇一脉的关系。
十王子名分不足,无兵无权,对洪烈宗来说,等于鸡肋,聊胜于无。
有他加持那就不一样了,果然一战定鼎。
东果听不懂主人到底在嘀咕什么,怯怯不敢吭声。
风沙一面抓挠毛茸茸的猫头,一面沉吟道:“你回去告诉夫人,她的意思我明白,事情到此为止,请她放心。”
顿了顿,吩咐道:“算算时间,绘影快到了,如果她到了,让绘声带她过来。”
东果应是,迟疑少许,掏出两个绸包,展开在手心,壮着胆子道:“授衣姐绣了个如意荷包,玉怜姐她,她缝了首词,请婢子带给主人……”
其实绘声也准备了一个消暑的凉枕,不过既然主人已经召见,那就不用她送了。
“她们两个居然会女红?新近学得吧?真是难得?有心了。”
风沙伸手翻了几翻,不禁失笑。
授衣确实正儿八经地绣了个荷包。
虽然手艺不咋地,一片心意还是能感受到的。
马玉怜送的东西就不那么正经了。
根本是她自己的亵衣,绣词选自花间集,词名梦江南。
含泥燕,飞到画堂前。占得杏梁安稳处,体轻唯有主人怜,堪羡好因缘。
求欢之意,跃然扑面,引人遐想。
难怪东果结巴着不肯明说,还脸红。
不过,倒真是用心了。
这首词其实也是在婉转地表示忠心。
风沙正笑呢!
宫天雪收剑走了过来,好奇地伸颈探看,也就看了一眼,脸红到耳尖。
一下顿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风沙轻咳一声,横了东果一眼。
东果手忙脚乱地卷起马玉怜的礼物,连同绸包一起往自己的怀里硬塞。
恰在这时,窝在风沙腿上的猫咪从他掌心蹭出来猫头,甩着尾巴跳了出来。
四爪撑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模样十分可爱,让人瞧得心都快化了。
算是勉强化解了尴尬。
宫天雪目不斜视地挨过来蹲下,一面拿手指逗弄猫咪,一面冲风沙道:“婵婵小姐派人用冰鉴抬来几坛瑶浆冻蜜。都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是送酒之意不在我。”
风沙奇道:“这不年不节的,她送我酒干什么?”
“您不知道啊?”
宫天雪睁大俏目:“这两天城内可都传遍了,来白云楼的客人也都在讨论呢!”
风沙没好气道:“这些天我连门都没出呢!”
要说他耳目闭塞,那也不至于。他一直在关注寿州、江都,北周和南唐的战况,再就是潭州、江陵,朗州军的情况。对身边,乃至江城的情况,倒还真没有留意。
宫天雪见风少真不知道,忙道:“莲花渡前几天抄了三个临江的仓库,截获了一大批私盐,足有四千石之多,价值两千万钱……”
风沙唔了一声。两千万钱约等于二三万两银子,四五千两黄金。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这么多钱足够养活一家老小好几万年了。
对他而言也不算个小数目。
尤其两千万钱的盐那就更不得了,尤其在这缺盐的档口,足以冲垮江城,乃至周边数州的物价。对于主要靠盐税来养兵的江城来说,这跟刨自家祖坟没有任何区别。
百姓可以买到私盐吃,谁会去吃更贵的官盐?
等于断了税收。
宫天雪继续道:“这只是查到的,没查到的恐怕更多,应该已经流入市面。”
风沙忽然定神。
之前他许诺给齐蝉开一条属于三河帮的私人渠道。
每月可以定量走一批货、收一批货。
当时齐蝉兴高采烈地问他能不能买盐。
不会吧!不会吧!他是开了个口子没错,但是没有开这么大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