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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回 志相投酒楼共欢饮 买考题试官用心机
雍正皇帝全文阅读作者:二月河加入书架
    孙嘉淦一仰脖子把这一大杯白开水喝完了。突然他用力把杯子一摔昂阔步走出门外对着已经暗的天空大喊一声:“我孙某人去了!大丈夫上书北阙死谏不成得能拂袖南山不也是人生的一大快事吗?哈哈……”

    孙嘉淦跌跌撞撞地出了户部衙门走上了大街。按他原来的习惯是要雇顶轿子的。可是现在一想用不着摆那个派头了。自己的官职既然已经免了也就不怕别人笑话了还装模作样地坐的什么轿子?干脆自己走吧!于是他顺着大街一路上慢慢腾腾地向前走。一直到天色黑透了这才来到家门口。

    孙嘉淦这个人是位清官也是个家无隔夜粮的穷汉。他原来在户部时也不过是个小小的京官每年的俸禄才有八十两纹银。这点钱是绝对不够用的非得有外财不行。比如说有人想要当官就得进京来找门路就得给朝中的大佬送银子。可是这种事却和孙嘉淦无缘。他的资格不够就没人肯来巴结他。再比如外官们进京大都是想找升官门路的。要找门路就得让京城里的大老爷帮助说点好话。那你就得勤孝敬着点就要来京给那些阔佬们送银子。这里有个名堂叫做“冰敬”、“冰炭敬”。可这种事情也同样没有孙嘉淦的份他太“清”了!人家巴结他不但没有一点用处闹不好他说声不收还要告你一状给你引出祸来谁肯干这傻事啊。久而久之他这里就门可罗雀了。他没把家眷接到京城来因为他那点可怜巴巴的俸禄养不起家。但既然是当了官也不能没个人伺候呀。就请了一个本家侄子来照顾个茶水什么的。可是一个十来岁的半桩孩子又能十些什么呢?

    今天他刚走到家门口就见那孩子站在外边正等他还说:家里坐着位客人。孙嘉淦有点纳闷儿一边向门里走一边动问:“是哪位兄台。还肯来光顾我这寒舍呀?”

    屋里传出杨名时欢快的笑声:“哈哈哈哈不是兄台而是贤弟。我说孙兄你到哪里去了我等了你好大一会儿了还以为你又去寻短见了呢?”

    孙嘉淦自失地一笑:“唉名时你还是早年的开朗通达也还是这样地能说会笑。可是你看我……我已经想好了也看开了不再想去过问身外是非了。离开你之后我不过是到户部去交代一下差事。其实今天早上我是因为和葛达浑那小子生气才和他打起来的。你知道我平日极少管闲事更不去招惹是非。可这葛达浑狗仗人势他也太气人了。我的脾气你还能不明白我怎能低声下气地受他的欺辱?得理不让人嘛。”

    “好好好对付葛达浑这种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就是要得理不让人。你走了以后我还见着了张廷玉他向我打听你的住处。他可是个通着天的人物又是位大忙人呀!他哪里会有闲功夫来看你?他这一问我就觉得里面一定是有学问。我估摸着皇上大概不一定是真心生你的气。张廷玉也一定会来找你你在家安心等着就是了。”

    “咳你才不知道这些个当了宰相的人呢。今天还拉着你的手问寒问暖的赶明儿就兴许奏你一本让你落个杀头大罪。告诉你我才不领他的这份情哪。哎快说说你的事儿吧。今天你见着上书房的人们了吗?除了我倒霉的事情外还听到了什么消息?”

    杨名时看了一眼孙嘉淦:“我说你怎么这样死心眼呢?告诉你吧今大挨了皇上训斥的并不单是你一个。那个去陕西给年羹尧传旨的田文镜你知道吗?”

    “怎么不知道?”孙嘉淦说“我还和他打过交道呢。原来他也在户部里干过是个分斤掰两的刻薄鬼。那年清理户部亏空时有个老名士只因一时周转不开借了二两银子就被他参了一本。对于他这个人我实在是不敢恭维。你说他干什么?”

    杨名时一笑“他呀也倒霉了。他去给年羹尧传旨回来路过太原不知是怎么回事和太原的诺敏闹翻了。诺敏这人你也是知道的他是当今万岁最信任的人哪!这不圣上一道旨意传下田文镜就被革去了顶戴。如今他正在山西住着候旨落还不定是个什么结局呢?你这不是又有个伴儿了嘛。”

    孙嘉淦一笑说:“算了算了我可不想和他作伴儿。哎天色已经晚了你先在这里坐着我这就给你预备晚饭去。”

    “嗬听你这口气好像家里真有山珍海味似的。我刚才问过那孩子了你们俩每天吃的全都是米饭就咸菜。走吧走吧今天为了给你解闷我来作东咱们到外边吃去。”说着拉起孙嘉淦就走。不大一会他们就来到了贡院旁边的大街上找到了一家新开张的叫“伯伦楼”的大酒店。两人上楼去要了一间雅座点了几样精致的酒菜边吃边聊起来。从往日的情谊到别后的思念从新皇的登基又到吏治的**从孙嘉淦今天的遭遇再到杨名时进京后的打算可谈的题目很多。杨名时告诉孙嘉淦说他这次进京是奉了圣旨担任今年恩科的副主考的。可是他心里并不想干。皇上虽然是位能干的明君可是掣肘的人太多也太厉害。你想要干点事情真是太不容易了。孙嘉淦想想自己和八爷党以及葛达浑的纠纷更是满腔郁愤不知从何说起。

    两人一边吃酒一边打量这座新开张的酒楼。他们坐的这个雅间里新装的红松木地板刚用桐油打过大玻璃隔栅擦得纤尘不染锃明瓦亮。墙角处还专门设了一个大卷案案上笔墨纸砚样样俱全是供来这里吃酒题诗用的。更显眼的是这里还摆着一个在当时极为罕见的镀金自鸣钟不断地出“咋嗒咔嗒”的声响。这间雅座的隔壁还有不少人正在吃酒听声音大概都是进京赴考的富家子弟。猜拳的行令的吟诗的作赋的闹腾得很厉害。

    杨名时细心听了一下有个好像叫刘墨林的人正在说笑话做诗。只听他说:“昨儿个我在街上走不提防被小偷把帽子偷走了。于是我就以古人(黄鹤楼)的诗句胡诌了这个绝句且读出来为大家下酒:

    昔人已偷帽儿去。

    此地空余戴帽头;

    帽儿一去不复返

    此头千载空悠悠。

    诗没读完那边雅座里已是笑声盈耳。杨名时和孙嘉淦也都为这个青年击节叫好。杨名时是今科的主考之一对这个叫刘墨林的人更是很有好感。他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孙嘉淦说:“年兄我终于看到你的笑脸了。就凭这一点我们也不算虚此一行。”

    俩人正在这里边喝边谈却见一个年纪已经不小的人挑开门帘走了进来。这个人穿着红绸棉袍黑缎子马褂脚蹬千层底的布鞋头上戴着黑缎子的瓜皮帽。白净的脸上有几个似隐若现的俏麻子两络八字胡手里还举着一张太极八卦图。让人一看就知这是个算命先生。只见他来到近旁抬手一拱说:“二位老朽请问一声客官们可是来赴恩科的吗?要不要在下给二位推推造命?”

    孙嘉淦心里正烦便说:“不要不要你到别处去吧。”

    那个人并没有走却格格一笑说“二位既然来到京师上了这伯伦搂咱们就算是有缘了。你们既是吃了这楼上的贡酒难道不想高中魁元?在下可是给二位送功名的呀。”

    听见这话、杨名时不觉心里一震:嗯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便说:“我们确实是来赴恩科的。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怎么就敢夸口说是给我们‘送功名’呢?”

    那人向左右看了一眼悄声说:“不是老朽夸口若算您老能不能大财能不能交上桃花运在下不敢打保票。可要算二位能不能登科我可是铁嘴钢牙保无一失。不信就请您试试便知。”

    杨名时更是吃惊他是今科的副主考啊!他知道进了考场谁中谁不中这件事靠的全是各人自己的本事和文章哪有算命的能够说准的道理?便伸手抛去二钱银子说:“你的话我很难相信那你就给我们算算吧。”

    算卦先生笑了:“二位你们是第一次来京应试的吧也太小看在下了。凭这二钱银子就想买个金榜题名?不才一把铁算盘算尽天下文士还从来没见过二位这样的铁公鸡哪。”

    说完拿起幌子就要走却被孙嘉淦叫住了:“哎你先别慌着走嘛。我早就听人说过京城里有那么一些专吃考生饭的江湖骗子。他们在开场前用算命作幌子出卖考题诈骗钱财。老实说这种指山卖柴的事我们见得多了你怎么让我们相信你呢?”

    那人转过身来神秘地说:“还真让这位先生说着了。在下看相从不用问你们的八字也不用看二位的手相、面相。我算的是今科的考题二位有这个兴致吗?”

    “啊!考题也能算出来吗?这倒是新鲜。我可是听说今科的考题是皇上亲自出的呀!你算对了那还好说如果算错了我们不是全都砸了吗?”

    “不我可以这家酒楼作担保。如果我算的考题不对你们可凭着这张大红保帖来找我。不但银子全部退还我还要加倍地赔偿。只是这卦金嘛却要二位多付一些。”

    杨名时诧异了:“你想要多少?”

    “二位是一人应考还是两人都想登科?”

    “我们俩都是来赴考的当然是两个人都想考中了。”

    算命人一阵思索后说“我这考题本来是每份索价五十两纹银的。这样吧你们既是两人都考我给二位打个折扣。就算七十两好了怎么样?”

    “你卖给别人也是这个价吗?”

    “不敢相瞒二位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我们这家酒楼叫‘伯伦楼’虽是开张不久可已是名满京城。凡是到这家酒楼的举子们凡是想走这条捷径的老汉都是这个价码。瞧这是酒楼开具的保帖凭它就可以万无一失。”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大红帖子来放在桌上。

    杨名时拿过来仔细瞧时只见那帖子上写得清清楚楚:“今收到纹银百两立此为照日后凭此帖验证如不符原银退还。”下面盖着这家“伯伦楼”的铃记确实是没有一点破绽。杨名时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来递了过去:“瞧我不要你的折扣一两也不少给你。只是万一这个考题是骗人的假货我可是要来找你麻烦的。不但我们要来恐怕还有人也会打上门来的你可要小心了。”

    “喀官您多虑了。小店在京城有这么大的招牌跑了和尚还跑不了庙哪!您老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好了。”算卦人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张包得严严实实的红纸封皮上写着一行端端正正的小字:“伯伦楼恭祝连登黄甲”。拆开看时原来果然是三个考题。杨名时思忖着说:“先生这上边是有三个题可是却没写清哪场考什么。再说我怎么能断定它是真的呢?”

    “客官您是位明白人哪怎么这样看不开呢?您想啊这份考题是化了多大的代价才弄来的啊!人家能把一切都给您写上吗?反正只要是考就是要考三场这上边又只有三道题。它是一二三还是三二一有什么关系呢?我再给你说一句三场考试全在这三道题上您就别多问了。小心让人瞧见了那可是杀头的罪呀!我奉劝二位要是自己心里虚就赶快去请‘枪手’吧。”老家伙匆匆忙忙地说完拿上银票就跑着下楼了。

    杨名时和孙嘉淦对视一眼两人都知道这泄露考题可不是一件小事。尤其是杨名时更感到事态的严重。他是副主考啊考题一旦真地被人传了出去他们这些当考官的谁也别想逃脱法网。只要是一出事就得有几十上百的人掉脑袋。前朝这样的事例多得不可胜数史鉴可训不能不格外注意啊!但是他也知道这伯伦楼敢于这样公开地出卖考题而且敢于说出“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大话一定有十分过硬的后台。这后台是谁?这办法是怎么想出来的?皇上身边天子脚下此人竟有这么大的胆子这么大的手段可也真让人……

    情况突变事态严重他们的酒不能再吃了。话虽然还没说完但也无法再谈了。两人匆匆地结了账转身就走各回各自的住所各人打各人的主意去了。

    孙嘉淦带着酒气来到家里时却见有一个人正坐在书案旁默默地看书。看样子显然是在等他。他有些吃惊天已经半夜了谁还有这么大的兴致来访呢?可是他睁大眼睛一看却不由得愣住了。原来坐在他房里的不是别人而是当今皇上跟前最受重用也最有威望的内阁大学士、太子太傅、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汉臣辅张廷玉!

    张廷玉可不是个平常人物他是熙朝的元老啊!早在康熙还处在中年时他就被任命为上书房大臣了。几十年来经他的手处理过多少军国大事呀。别的不说就连老皇上康熙的遗诏也是由他参与起草并宣布而雍正皇帝也是在他的支持下才得登上宝座的。他可以说是从康熙到雍正两代皇帝都十分看重、也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开的人。平常日子里朝中大臣和外省回京的官员们要想见他一面难着啊!不是他的架子大而是他太忙了。你一定要见见他那只有坐在他的家里等着等他下朝回来等他抽出空来。和他谈话也必须是三言两语干净利落有什么就说什么因为他绝对没有时间和你闲磨牙。可是就是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就是这么一位孙嘉淦想见也见不到的人物今天夤夜外出亲自光临他孙嘉淦的寓所来而且看样子已经坐了很久了这究竟是为了何事呢?难道他是因为白天的事来治我的罪的?不不像想把我治罪他只要说句话顶多是写个小条子就可以了哪用得着劳动他的大驾?既然不是问罪那他这样专程地来又是为了什么呢?就在孙嘉淦苦苦思索不得其解的功夫就在他站在门口想进又不敢进的功夫张廷玉站起身来了。只听他轻松地说了声:“好啊你终于回来了叫我好等啊!快快进来呀怎么你不认得自己的家门了吗?
8回 访贤良得见真名土 勤王事巧遇是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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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廷玉夤夜探访孙嘉淦倒把这位置生死于度外、敢于直言面君的诤臣吓了一跳。孙嘉淦今天吃了酒眼睛有些迷糊。他认不太清里面坐着的真是张廷玉吗?他怎么会来到这里呢?听见张廷玉叫出了他的名字这才慢慢腾腾地走了进来吞吞吐吐地问:“真是张大人吗?我我做梦也想不到您会到我这蜗居里来。您您这是……”

    张廷玉没有穿官服也没有和孙嘉淦讲究礼数只是亲切而随便地一指旁边的座位说:“坐坐呀。我这个不之客已经来了很久了不但在这里吃了你们家的白米饭就咸菜还浏览了你的藏书。你这里好清静啊以后不知我还有没有机会再到这里来串门。”他看了一眼孙嘉淦见他脸上满是惊恐不定的神色。便又说“孙嘉淦你很了不起呀。一天之内你就成了名满京华的人物了。有人骂你是不知进退上下的蠢材可也有人夸你是位强项令。从大清开国以来像你这样一天就成名的人并不是很多的啊!”

    张廷玉的话说得很是平静也很是随和。可孙嘉淦的心里却像翻江倒海一样想了很多很多。他的酒早就吓醒了他的脑子里在急地转着圈猜想着各种可能生的事情。张廷玉能到他这里来串门说闲话这简直是不可思议。他想不明白这位辅大臣究竟想要和我说什么呢?

    张廷玉好像知道他的心思一样还是用轻松的口气说:“你现在一定是在猜测我的来意一定是在想我这个大忙人怎么会到你这里来。是的我的确是忙忙得下朝回家也不能得到片刻的清闲忙得我的堂弟张廷璐想和我说说话都要等上半个月。但是今天我必须来见见你我有两件事也必须在今天来听听你的想法。”

    孙嘉淦心里清楚了这位上书房大臣此行一定是奉了皇上的差遣。不错张廷玉的确是皇上派来的。因为雍正皇帝是个十分多心又十分计较的人。早在坐上皇位之前雍正就深知“情报”的重要他也早就有一套秘密的班子了。孙嘉淦在午门外受辱;他自己要尸谏要撞死在大铜缸上;他见到了八王爷允禩但却拂袖而去不和允禩照面;他回到户部以后又十分认真地向属员们交代了差事。等等等等这些事很快地便报进宫里来了。雍正很赞赏孙嘉淦的骨气也很喜欢他这种认真办事的作派尤其是他挨了训却没有丝毫的怨言更没有去投靠允禩还是一心一意地想要说服皇上采纳他的建议。这一点很让雍正满意也使他觉得放心。他想马上启用他马上对他委以重任。可是又有点拿不准。于是就派张廷玉先去会会他听听他自己是怎么想的对受了处分的事有什么看法和打算。雍正并没有对张廷玉多说什么可是张廷玉却完全明白皇上的意图。张廷玉既然不便明说孙嘉淦也只能装糊涂。他恭恭敬敬地说:“张大人有什么话请只管说学生会遵从您的吩咐的。”

    “哦那你可太客气了。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两件事:第一、和你打架的那个葛达浑已经调离户部了。接替他主持户部的是从前的上书房大臣马齐。皇上已经接纳了你的关于铜四铅六的主张给马齐下了密谕让马齐亲自主持办好这件事。你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定会十分高兴。但我可要嘱咐你不可到处乱说你应当知道这件事是关系重大的。”

    一听说皇上撤掉了葛达浑又再次启用了老臣马齐并且采纳了自己的建议孙嘉淦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了。他是康熙六十年中的进士那时马齐就是上书房大臣了。孙嘉淦对这位老相国的印象是十分深刻的。圣祖晚年时为了保护一批忠厚能干的大臣曾在一天之内连下三道圣旨贬降了张廷玉锁拿了马齐。现在雍正皇帝刚刚登基就把马齐放了出来。而且立即委以重任让他接替了葛达浑秘密地主持铸钱大事这是个多么重大的决策呀!他大声叫道:“皇上圣明皇上圣明啊!这是天下苍生之福是大清社稷之福!我敢说三年之内雍正通宝流通于世的时候国家将会财源滚滚而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们就再也不能为所欲为了。”

    “你先别高兴我还有话哪。”张廷玉正颜正色地看着孙嘉淦说:“我今天来说的第二点你听后也可能还会流泪的。在铸钱的事上你虽然有理可是你咆哮公堂凌辱堂官也是要受到失礼的处分的。要降职也要罚俸。现在你的事还没有交部议处我先来听听你的想法。你是愿意回翰林院去当个修撰呢还是愿意外放到保定府去当个同知?这件事你怎么想就怎么说我在这里就可以定下来。”

    “哈哈哈哈……”孙嘉淦放声狂笑笑得使张廷玉都感到莫名其妙了。他是位一向十分稳重的宰相有多少一品二品的大员到了他的面前也都得规规矩矩的谁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啊?可是张廷玉的城府根深他轻易不肯暴露自己的心事所以他还是忍住不快静静地看着孙嘉淦。突然。孙嘉淦大步来到张廷玉面前:“张大人您未免太小看我了。想我孙嘉淦不过是个小小的京官要是我想享清福何必要和葛达浑争闹呢?我管住自己每天小心翼翼地做事老老实实地当官。只要我能苦熬苦撑到老时还能不混上个三品顶戴?可是我不想那样我不愿吃这份安生饭。为了当今皇上为了全国的亿兆生灵我要和那些贪官污吏斗和那些黑心的豺狼斗。孙某死且不惧难道还怕受点处分吗?我不去翰林院也不去当那个什么同知。张大人您要是信得过我皇上要是信得过我就给我一个县。我敢立下军令状三年之内定把这个县治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如果我做不到不用您说话我就自动引咎辞职挂冠归隐!”

    张廷玉愣住了。他当宰相已有几十年了每天登门拜访的人不知有多少。可是这些人一张口无不是求他照顾请他开恩。再不就是说一些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谄言蜜语。一句话全都是想升官的。现在突然出来了个孙嘉淦此人不但不想升官还要自贬自降可真是多年来少见的希罕事。这孙嘉淦原来是户部的司官正六品。皇上说要给他降职处分。张廷玉想让他去翰林院里当修撰或者是到保定府去当同知。这两种差事不同级别却是一样都是从六品。哪知他却实心实意地说要再降半级去当个正七品的县令。他要踏踏实实地做点事而且还立下了军令状!此人的忠心志向真是不可低估这不正是眼下皇上求之不得的能臣吗?如果普天下的臣子们都像孙嘉淦这样何愁吏治不清何愁国家不能长治久安?

    回到家里已是二更多天了。张廷玉谢绝了一切会见想让自己的心情能迅地平静下来。他早上起得早“四更叫起”是他给家人们订下的规矩。从老皇帝康熙年间他到上书房当差的第一天直到如今不管是出了什么事也不管他自己的身体能不能吃得消这条规矩都来没有改变过。今天他仍然是四更起床顶着满天星斗上朝。走到宫门口下了轿子正要进去却突然看见有四盏玻璃宫灯和一群人从里面走了出来。看着这些人逐渐走近了原来是自己的堂弟张廷璐。他心中暗暗吃惊:这时辰进大内是有关例禁的呀兄弟怎么这样不懂事呢?可是等那伙人走近了他再仔细一瞧原来弟弟的身边还跟着一个人却是雍正皇帝的大儿子弘时。他更是吃惊便连忙上前打了个千说:“三爷臣张廷玉给您请安。”

    张廷玉叫的这位弘时。虽然排行老三其实却是雍正皇帝的长子。雍正一共生了八个儿子可惜大多没有成*人。眼下只剩下了三个就是老三弘时老四弘历和老五弘昼。这位“三爷”今年刚满二十岁生得面如冠玉一表人才。两只杏仁似的眼睛黑黑的弯月眉带着勃勃的英气也有着与生俱来的皇子气概。只不过他的两颊微微下陷也有点暗。按相书上的说法就是有点破相。他见张廷玉给自己行礼连忙上前去搀扶:“张相您是两朝元老紫禁城里骑马金殿上剑履不解的大臣。您给我行礼实在是让我不敢承受。快快请起您近来身体好吗?唉父皇给我们定的课业太重了我总是有写不完的文章和读不完的书我算着有好多日子不曾见到您了。”

    张廷王一边和这位三爷应付着一边回过头来向自己的兄弟说“廷璐你怎么也进来了?你不知道规矩吗怎么可以和三爷并肩走路?”

    弘时一听这话赶快过来为张廷璐说情:“张相您别怪他是我把廷璐请了进来的。昨天皇上到毓庆宫去查看我们几个的功课老人家狠狠地批了我一顿说我写的字太难看了。他还说满朝的文武大臣里就数廷璐的字写得好。您是知道父皇的脾气的我要是再过不了关就得罚跪了。所以我才请廷璐进来帮助我校校笔锋给我留下仿子让我好学着描描。廷璐只好留了下来这才出来得晚了一些。都是我的不对您别生廷璐的气好吗?”

    张廷璐在一边也忙说:“对对对是这么回事。三爷叫我我不敢不到。可我知道宫里的规矩严、就怕碰上六哥。我知道只要让你见到了准得挨训。真巧怕谁有谁还真是让六哥碰上了。

    张廷玉点点头说:“既然是三爷叫你你当然是应该进来的。三爷刚才说的话是夸你你可不要太得意了。三爷是金枝玉叶毓德春华正是做学问的时候。四爷和五爷的年纪还小都在眼睁睁地看着三爷这位哥哥哪。廷璐你可不要误了三爷的学业呀。”

    张廷玉做宰相这么多年又担任着领侍卫内大臣什么事能瞒过他这双老眼啊?按宫中历来的规矩一到天黑不管你有多重要的事没有圣旨也不能进来。可是张廷璐却跟着这位三阿哥来到宫中而且呆了这么久大已经快亮了才出去。这事要是让皇上知道了两个人谁也说不清楚。当然张廷玉不能轻易地责备三爷刚才他说这话乍一听句句都是好话也句句都是夸奖。可是细心一想又句句都是规劝而且是针对弘时的。张廷璐听了不得不佩服六哥的心机和眼力。弘时也不敢和他强嘴便说:“对对对张相您说得有理。您是太子太傅又是领侍卫内大臣。既是我的老师又管着宫中的事您说话我是要听的。您放心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请张老相国不要让皇上知道我门就感激不尽了。张相您快进去吧万岁可能已经在等您了。”

    张廷玉回头对兄弟说:“廷璐皇上已经任命你当今年恩科的大主考你就要奉旨进考场了。切记要好生办差不要辜负了皇上的信任和重托。我现在太忙没空和你多说等你进贡院的时候我再去送你吧。”

    说这话的时候张廷玉眼睛一瞟已经看见月华门那边一排八盏明黄宫灯向着乾清宫方向走来知道皇上就要到了。他连忙加快了步伐赶到前面跪下:“臣张廷玉接驾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雍正下了銮舆舒展了一下身子说:“是廷玉吗?你也起得太早了些朕昨夜没有睡好索性不睡了。所以今天来得早些想不到你还是比朕早。你是老臣了应该知道爱惜身体。朕这里的事情是办不完的要仰仗你的地方还多哪。以后你不要起得这么早睡到天明再来也不迟。朕知道你的心是不会怪你的。”

    张廷玉磕了个头说:“万岁体恤臣臣就更应该勤奋努力。再说当年圣祖在世时臣也都是起得这样早。臣侍候圣祖的时间长了就养成了习惯并不觉得有什么苦的。倒是皇上每天都这样臣觉得似乎不大妥当。皇上的身体关乎着大清江山社稷请不要总是熬夜熬得太久了。”

    两人说着话进到了东暖阁雍正盘腿坐在炕上说:“你说得很对。可是朕常常想圣祖何等英明还要昼夜勤政不肯稍有懈怠。朕事事都不如圣祖老人家哪敢不尽心啊。其实朕这样作也不过是以勤补拙罢了。只是你每天都忙成这样倒让朕有些不忍。允祥和隆科多他们还能偷空休息一下可是你不但要跟着朕草诏、拟文还要替朕接见外官处理那么多政务朕这里一时一刻也离不开你呀。所以不管再忙你一定要学会休息。”雍正说着回头向外边叫一声“李德全去给张相传碗参汤来。哦这里有几份奏折都是朕昨夜看过了的。你再帮朕斟酌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失漏之处。”

    太监邢年给张廷玉的书案上放了一叠文书而雍正皇帝早已埋头在写着什么。张廷玉赶快沉下心来看着雍正批过的这些奏章。原来都是关于查抄受贿官员的头一件案子就涉及到了揆叙。这个揆叙的父亲就是康熙年间当过宰相的那个明珠的儿子。明珠本人也是因为贪贿而受到惩处的他的儿子却比老子更甚。他不但贪贿还结交“阿哥党”闹事所以皇上对他可谓恨之入骨。只见雍正在上面批道:

    揆叙岂有仅存一万银子之理?不知顺天府与其有何瓜

    葛竟要如此袒护?小心尔的级!

    这批示一下子就把顺天府的人全包进去了用词既严含义又深。再加上那朱红的、血一样的字迹真让人触目惊心。

    张廷玉又往下翻却是针对那个金玉泽的。雍正在批示中写道:

    ……金玉泽此人朕早已深知。京师有谚云:“武库武

    库又闲又富”。朕知去岁兵部库存中即有七万银两尚无

    着落。究竟隐匿何处?叫他从实招来。

    张廷玉知道这个金玉泽和他的女婿党逢恩原来也是八王爷的人。他们两个不但追随八爷而且是准备和八爷一同起事。这个金玉泽是皇上的谋士邬思道的姑夫又是想害死邬思道的元凶。雍正登基之初第一批锁拿的人中就有这个金玉泽。对这样的人雍正是绝对不肯放过的。

    下面还有一些朱批也全都是诛心之语。有的说:“此等魍魉之徒难逃朕的洞鉴。”有的则说:“放心此人寿限长着呢!不要怕他会自杀……”
9回 论国策君臣互赠联 开恩科雍正寄重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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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这些朱批张廷玉不禁心中忐忑。雍正皇上刚刚即位他面对的虽然不是满目疮痍却也是**之极的现实。他决心改革吏治愤图强。但他又是个十分自信手段狠毒的人。孙嘉涂受到处分葛达浑被贬职这么多的大臣被抄家早就在朝廷中引起议论了。作为宰相自己将怎样面对群臣面对这位新上台的皇上呢?

    张廷玉今天看了皇上的朱批几乎字字句句全是诛心之言他可真是动心了。他是两代皇帝的身边重臣也是给两代皇帝起草文告和诏书的人。他当然知道康熙晚年就曾经因吏治**和贪贿横行而伤神。但康熙是位仁慈的君主也是位宽容的皇帝。就是在如何追还亏欠上康熙和雍正也是绝不相同的。有些事张廷玉至今还记忆犹新。在他为康熙起草过的批示中常可见到这样的字眼:“缓一些不要追得太急。”或者:“他是老臣朕不忍看见他饿饭。”甚至有:“亏欠的银子你要快些补齐。不然朕一死你可怎么得了?”现在看了雍正皇帝的批语竟然和老皇上相差这么远他真有点恍若隔世了。可是认真一想又觉得是理所当然。康熙当年是因为自己老了没有力量管那么多的事了。这才对下边臣子们宽大为怀要他们自己处理好自己的事。雍正接了皇位后放眼所见全都是贪污**和拉党结派。他不下决心狠狠地整治又怎么能让朝廷里振作起来呢?

    他继续看了下去果然下面的批示就大多是有关朋党之事的。张廷玉看得出来雍正皇帝最痛恨的就是结党营私。什么“同窗”、“同年”、“同科”、“同乡”、“同庚”等等更为雍正忌讳。张廷玉知道已经去世的康熙皇帝是一代明君。康熙在位之初国运昌盛百姓安居乐业自然和眼下的情形不能相提并论。但是到了康熙晚年吏治**贪风日炽从阿哥们的结党谋私又到大臣们的拉帮结派正一天天地把大好江山侵蚀得变了模样。这种歪风如不狠狠刹住是万万不行的。雍正现在下大力气整饬吏治不仅是他的性格所致也是势在必行。作为宰相他自然应该为皇上的干秋大计出一把力。

    他正在一边看着又一边思索没注意雍正已经来到他的身边。皇上亲切地叫着他的名字问:“廷玉你看完了吗?朕的处置如何?”

    张廷玉连忙站起来回答:“回皇上臣看完了。臣以为皇上这样的处置是十分恰当的。只是这一叠文书足足有七万多字啊!皇上看得这么仔细不但全都做了记号还写出了这么中肯的批语实在让人惊奇。圣上勤政是好的但这样是不是也太劳苦了些?”

    雍正浅浅一笑说:“当然你说得不无道理朕哪能不累呢?可是朕不能不这样做呀!先帝年高勤倦松弛了这么多年了。朕不下决心整治怎么能行呢?哎你看了朕的批语有何感想?”

    “臣以为并无不当之处。”

    “是不是太苛刻了些?”

    “不不不万岁……”

    “你不要怕嘛。这‘苛刻’二字是朕自己说的。当今天下贪风日盛朋结党援朕就是冲着这一个‘贪’字和一个‘党’字来做文章的。古人说‘矫枉过正’这话说得真好。要矫枉就得过正不过正就不能矫枉!朕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矫枉过正啊!”

    张廷玉连忙躬身回答:“是圣虑深远臣不能及。”

    雍正立刻打断了张廷玉的话:“不不不廷玉你是在朕身边做事的人以后不要这样说话也不要因为朕爱听什么就说什么。你是老臣了大概早就听说过这样一句话:‘雍亲王雍亲王刻薄寡恩赛阎王’。其实这话只能算说对了一半。朕确实是刻薄挑剔也确实是眼里揉不得沙子可是朕并不寡恩。对于那些忠心耿耿办事的臣子朕从来是给予厚恩也给予厚待的。比如你只要你真的懂了朕的心意朕今生今世也不会屈待你。”说到这里雍正突然笑了笑又说“廷玉呀朕早年曾听说阎罗殿上有这么一副楹联写着‘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这对联写得真好朕就将此联赠你如何?”

    张廷玉是何等样人他怎么能不知这楹联的含义他又怎么能不知道雍正此时此刻的心情?那不就是说一个人立身处世都要凭着本来面目去做。不要装假不要去故作姿态更不要弄虚作假。只要他这样做了皇上就永远不会亏待他。张廷玉翻身跪倒:“臣恭聆皇上教诲永不负皇上重托。不过……”

    “有什么话你就大胆地说嘛不要这样吞吞吐吐的。”

    “是臣确实有句话要对皇上说。这些话臣已经想了很久了只是因为皇上登基不久诸事繁杂一直得不到机会。”张廷玉看了一眼正在专心静听的雍正皇帝便放开了胆子说“皇上刚才说的那个刻薄寡恩的话臣也曾听到过。不过臣却不这样看。臣以为皇上天禀聪慧刚毅过人。在圣祖朝时即为诸王之冠这早就是天下人人共知的。当年圣祖曾经多次对臣说‘朕决心给你们选一个刚勇不可夺志的新主子让他来承继大统保大清万世基业’。当时臣就想到圣祖说的这个能承继大业的人必定是皇上您。但臣以为皇上如今所面临的局势与圣祖即位时有三不可比。”

    雍正来了兴致:“说呀说下去。”

    “圣祖即位之时西北有葛尔丹之叛东北有罗刹国扰边台湾尚未皈伏三藩盘踞南方;中原有圈地之患河道有漕运之虞满汉不和权奸当朝;四方不靖百务纷繁。所以圣祖只好竭尽全力应付他老人家是位理乱的天子。现在皇上承继大统内无权奸干政外无甲兵之争所虑者只是吏治败坏官员朋党诉讼不平赋税不均。而这些都是盛世中的‘隐忧’所以皇上是治平的天子。这是其一……”

    张廷玉正在说着忽然太监邢年进来禀报说:“回万岁杨名时和张廷璐求见皇上要不要现在见他们?”

    雍正没有回答他的话却厉言厉色地说:“听着以后上书房大臣在这里议事的时候不许旁听也不许奏事。”他看着邢年胆怯地退了出去才又说“廷玉你接着说下去。”

    “是。”张廷玉受到鼓励兴奋地接着说“理乱易而治平难。难就难在理乱时可以快刀斩乱麻;可是要治平却不能操之过急而只能慢慢来。好像是抽丝又好像是剥蕉。皇上得耐心地去一根根地抽一层层地剥。在这件事情上得用圣祖教诲的‘忍’字诀。”

    雍正那深邃而又黑亮的眼睛里闪着光芒:“嗯这是二不可比了。三呢?”

    张廷玉有点犹豫吞吞吐吐地说:“圣祖即位时尚在冲龄可万岁虽春秋鼎盛却是己过不惑之年……”

    雍正笑着脱口而出“这也能算是一比?”可是他突然停住了“哦对对对这是不能比。自古哪有百岁的天子呢?圣祖在位六十一年朕不能比;圣祖在位时没有兄弟之争可是你瞧瞧朕的这些个兄弟们哪一个是省油灯?这又是朕和圣祖不能比的。你说得真好也只有你才能和朕说这些话。廷玉呀朕现在明白你的意思了。”

    张廷玉一字一板地说:“万岁适才赠臣一联臣当铭记在心永不敢忘。臣也敬奉皇上一联愿皇上能默察臣心:‘惟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好!”雍正大声叫好。他明白张廷玉是说当皇帝就要勇于承担责任治好天下而不能贪图享乐和安宁。张廷玉的话正中了雍正下怀他诚恳地说“朕赠你一联又换回了一联就不再赏你了。回头朕有了功夫把你说的这话仔细写出来描金装裱张挂在乾清宫御座后面!”他想了一下又说“你那三不可比说得很是透彻。圣祖当年曾反复对朕说要‘戒急用忍’。但朕以为所谓子承父志更应该看重的却是这个‘志’字。所以尽管圣祖那样说了朕还是要以承志为先承言为后。天下吏治**到这种地步哪能容许朕去一层层地剥蕉一根根地抽丝呢?虽然是治平也同样要有勇气有决心有胆量有办法还要敢于下狠心。你好好看着吧朕一定会这样做的。”雍正向外边高喊一声:“邢年传张廷璐和杨名时进来!”

    张廷璐和杨名时在乾清门外站了好久了可是皇上不话他们俩一动也不敢动。现在猛然听见皇上叫了连忙整整袍服一阵小跑地进来。他们报过职务姓名趴在地上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又跪在那里静等皇上问话。可是皇上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却在那里伏案疾书地写字。大殿里显得十分安静他们俩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皇上才抬起头来招手叫张廷玉过去指着眼前的奏章说:“廷玉你来看这个贵州苗民造反的折子要用六百里加急廷寄给贵州巡抚。告诉他用兵要狠限期剿灭不能手软更不准招安!”他从案上又拿过一份奏章来说“这个是田文镜上的辩折朕把他驳回了。田文镜只是个传旨钦差朕是让他到年羹尧那里劳军的不是让他到处管闲事的更不是要他去干涉山西财政的。这个毛病不刹住以后凡是钦差都到处插手还叫地方官们怎么过?在这里朕还表彰了诺敏。他这两年确实干得不错有功就应该受到表彰嘛!”

    张廷玉并不赞成雍正的处置但他却没有开口。他为相多年奉行的准则一直是“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皇上怎么说他就怎么办而且一定要不走样地办好。听见皇上这样说他便问:“皇上这两件要不要加急?”

    “不必事事都加急以后有了急事就显不出急来了。你这就去办吧。”

    “扎!”

    雍正回过头来看看跪在下边的两个人这才严肃地说:“啊你们二位就是今科的大主考吗?朕等你们好久了你们是来领考题的吧?”

    张廷璐先回答:“是。臣张廷璐叩见皇上。”

    “哦你就是张廷璐。张廷玉是你的哥哥对吗?”

    “是。张廷玉是臣的六哥我们是同一个太祖公。”

    雍正看着杨名时问:“嗯他叫张廷璐那么你一定是杨名时了你的官声不错呀!听说你原先在浙江监道离任时只带了一船书。老百姓对你很爱戴还给你立了一座生祠是吗?”

    杨名时磕了个头恭敬地回答说:“万岁那都是百姓父老们对臣的错爱臣不敢谬承皇上的夸奖。”

    “哎官做得好做得清就会得到百姓们的拥戴这也是自然的嘛。”雍正高兴地说着可是突然他的脸色庄重了“今天你们是来领考题的这本来只是例行的公事。可是你们知道这是朕登基以来的第一次科考因此朕还要嘱咐你们几句。你们两人一个是世宦门第一个呢是清要世家。都是官声很好百姓爱戴的人。如果不是这样朕怎肯把这么重要的担子放在你们身上?可是你们应该知道科考是国家的抡才大典关乎着人才选拔、国家兴旺和政治安定的大事。一定要公平取士一定要立心为公不能偏私。不偏私是什么意思你们明白吗?”

    “臣等……明白。”

    “不你们不明白!”雍正一声冷笑把他们两个吓得一机灵“你们一定是觉得只要不贪赃、不受贿就算是公平了。不对那离真正的公平还差得远哪!有一些人做这事的时候并没有给举子们要钱、要贿赂。谁最穷他们就取谁。从表面上看他们这样做似乎是很公平。其实他们这是放长线钓大鱼。你不是现在没钱吗我不要你的钱。可是我把你取中了你总得感激我吧你总得报效我吧。朕知道你们一旦取了某人就是他们的座师了。他们以后遇上了事或者有了好的差事能够青云直上了总得对你们感恩戴德吧。这样他们就要处处、事事听你们的话也就会和你们结成朋党。瞧这就是取名于前而收利于后。这是另一种偏私你们知道吗?”

    听到这里杨名时可真害怕了。他早就听说皇上最爱挑剔最爱在鸡蛋里面挑骨头。现在听皇上这么一说他可真的领教了。

    雍正皇帝继续说:“朕刚才说的是不要存私心一点私心都不能有。至于科场舞弊收受贿赂等等那是用不着朕说的。因为有国家的律条在谁干了这事谁就要受到国法的制裁。朕就是想宽容也是不能的。你们可能都听说过康熙三十三年南京科考的舞弊案。当时有几百举子抬着财神冲进贡院要打考官以致轰动了全国。现在你们是在北京考试朕希望你们不要也闹出这类事情来。一旦让朕现了什么不规的行为朕就是想恕你们恐怕国法也不能容忍。你们听清了吗?”

    雍正这话说得虽然很平静可是张廷璐和杨名时都听得心惊胆战。俩人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伏在那里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

    雍正皇上站起身来走到殿角的一个金漆大柜前。张廷璐和杨名时偷眼瞧时只见皇上从怀里掏出钥匙来打开柜门拿出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烤漆小筒又迈着缓慢的步子走了过来:“张廷璐、杨名时你们抬起头来!”

    “扎。”

    “朕告诉你们这里面装着的就是今科的考题朕现在郑重地交给你们。从康熙四十二年以后科场试题屡屡泄漏都成了顽症了。这让人不解也让人气愤。今科的试题是朕亲自写好亲自密封现在又亲手交给你们的。想不想提前拆看要不要你们的脑袋都在你们自己了。朕再交代一次朕对这次科考寄于了极大的希望。你们一定要好好地干要为朕取几个像样的人才来。你们想必知道朕说话从来是只说一遍的。没听清楚现在问还来得及错过了这个机会辜负了朕的期望朕就要对你们绳之以法!到那时你们可不要说朕是不教而诛!”

    “扎!臣等谨遵圣谕。”

    “君臣无戏言。好你们跪安吧。”
10回 田文镜多事陷困境 邬思道片语解谜团
雍正皇帝全文阅读作者:二月河加入书架
    张廷璐和杨名时走了以后雍正皇帝又把张廷玉叫过来问:“朕刚才说的那些事办得怎么样了?”

    张廷玉忙把一大叠奏折呈了上来雍正一件件地翻看一件件地审阅。忽然他说:“哦这是件有关国丧期间演戏的事官员们丧心病狂竟然到了这种程度实在是令人气愤。这件事必须严办!你来替朕再拟一个旨意:不但是国丧就是平常日子各省的文武官员和京师的司官衙门里的职官们也一概不许养戏班子更不准唱堂会!”

    张廷玉一愣说:“皇上文恬武嬉固然是助长歪风邪气。可是官员们家里难免有婚丧嫁娶的事情一概禁止不让唱戏是不是……”

    雍正笑了一笑似玩笑又似正经地说:“哼不听戏女人就不生孩子了?朕就从来也不听堂会。等你什么时候看见朕听戏了再来和朕说这件事吧。哎那个孙嘉淦你见着了吗?他都说了些什么?”

    张廷玉把自己去见孙嘉淦的情形详细地学说了一遍最后谨慎地建议:“皇上臣以为孙嘉淦如果能再历练一下是可以大用的。”

    不料雍正却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什么叫历练?你把他的棱角都磨掉了让他变老成了变成一个老油条了才叫‘历练’吗?朕看这大可不必。你来拟旨:着孙嘉淦实补都察院监察御史。”

    张廷玉又是一愣。皇上昨天才摘了他的顶戴还说要贬降他可是今天就变了反而任命他为御史。这就是说他要从原来的正六品变成了如今的正五品。不但没降还倒升了一级。张廷玉知道皇上这是求贤若渴是在破格地选拔人才也是在亲手培植忠于自己的一套班子。他想起皇上常说的情景如今的官场确实是太黑暗也太让人生气了皇上既然立志刷新政治他能不提拔重用孙嘉淦这样的人吗?他不能与皇上唱反调只是规规矩矩地答应一声:“是臣立刻就办。”

    张廷玉想的一点没错如今的官场确实有很多让人生气的事。就拿田文镜受到申饬和山西的诺敏得到皇上表彰的事来说吧圣旨还没有出去诺敏那边就已经知道了。皇上不让用六百里加急的方法可诺敏自己却有。因为诺敏在朝里有人有他自己的心腹。这些人在京城里住着别的什么事都可以不干但是却要每天都报告朝廷里的动静。田文镜的辩折被皇上驳回而诺敏得到表彰早就飞马报到山西了。

    当田文镜还在山西的银库里苦苦搜寻证据时诺敏已经在开怀大笑了。不但他在笑他手下的那班人全都在笑;不但在笑还要大张旗鼓地庆祝。诺敏下令今年的元宵节是国丧除服、新君即位的好日子太原要过得热闹一些。从正月十三到十七全城观灯五日。要大张灯火金吾不禁让百姓们玩个高兴玩个痛快。

    下边的人听到这消息当然也很兴奋。说实话国丧大礼把人们拘得很苦现在巡抚大人了话人们觉得好像是囚鸟出笼猴儿开锁一样个个都是眉开眼笑。十里长街上彩灯高照画坊连结。各式各样的花灯争奇斗艳灿若繁星把太原装点成了一个火树银花的不夜城。

    田文镜为什么会碰上这样的倒霉事呢?说起来也真是巧了。他的差使原来是到年羹尧那里去宣旨劳军并且让年羹尧进京述职的。可是他回来路过山西阳泉县时却看到了一件希罕事。守城门的兵士们正在对一个少女强行搜查从她身上搜出了十几枚金爪子。这金瓜子难得一见兵士们就要把它没收充公。田文镜下了轿本想问问就走哪知这一问竟引起了他的兴趣。原来阳泉县也欠了国库的银子他们还不上就堵着城门收税想靠勒索过往的百姓填上这个窟窿。田文镜又问那女孩子才知道她名叫乔引娣山西代县人氏因受人拐骗又被一位过路的军爷救了那军爷送她一把金瓜子让她拿来当盘缠回家的。田文镜一算她说的时间再看看这些金瓜子便知道救了她的那位军爷肯定是十四爷无疑。不是天家子弟谁能有这金瓜子呢?田文镜上心了便把乔引娣安置到钦差住的驿馆里自己亲自到阳泉县库里去查。查来查去果然查出了毛病。一个小小的阳泉县竟有三万两银子没有充库!田文镜出京之前就知道山西省早就申报了朝廷说是全省的亏空已经全数归库为此还受到了明令嘉奖怎么还会出现这种事呢?于是田文镜便带上乔引娣回到了太原和诺敏闹起了这场轩然大波。

    诺敏岂能被田文镜吓倒?这事马上就惊动了皇上。更可怕的是田文镜在山西的藩库里查来查去那里面的银子盈箱积柜一两不缺。就连田文镜已经拿到确实证据的阳泉县虽然有亏空可是邻县早就帮他们还清了。诺敏让田文镜看了债券又让他到库里去点了银子都足以证明山西省是个货真价实的无亏空省!

    诺敏高兴了可是田文镜却傻眼了。且不说当今皇上最讨厌京官在外边惹事生非也不说诺敏有年羹尧、年大将军这样的硬后台。单说自己一个小小的四品京官竟敢和诺敏这位封疆大吏对抗那后果也是不堪设想的。他从藩库里灰溜溜地出来只觉得眼睛黑头晕连东南西北都找不着了。浑浑噩噩中他走到一家面馆坐下要了一碗刀削面和一斤酒独斟独饮借酒消愁。忽然一个大丫头模样的女子来到面前浅施一礼说:“先生可是田大人?”

    田文镜一愣醉眼迷离地看了一眼那个姑娘:“不错在下正是田某。”

    “哦我们家主有请您到那边雅座里坐坐说有事相商。家主腿脚不便不然的话他就亲自过来了。他说您老一定会赏光的。”

    田文镜更是不知所云了:“你们家主?我在山西没有熟人哪。他是哪位你能告诉我吗?”

    “家主说只要您老去了便什么都不用说了。田大人请吧。”

    田文镜只好站起身来跟着那个大丫头来到了雅座仔细一瞧上坐的那人确实不认识。可既然来了也不能马上就走啊便抬手一揖说:“在下田文镜奉召前来不知先生尊姓大名有何见教之处。”

    “来来来请坐下说话。在下邬思道因有残疾不便行礼。”说着向后边一指“这两个女人都是我的夫人。哎你们傻站着干什么快过来给田大人敬酒呀!”

    那被称作夫人的两个女子连忙上前每人倒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端了上来。田文镜觉得接也不好不接也不好:“哎呀呀真是不敢当。请问两位夫人哪位为长哪位为次?”

    邬思道笑了:“文镜先生你这话说差了。我从不纳妾她们既然同是小可的内人何必一定要分出大小呢?娥皇女英不也是千古美谈嘛。”

    “好!既是先生如此说我也就不见外了。”他接过两位夫人的酒杯来一饮而尽“请问先生在哪里高就?召田某来此有何吩咐?”

    邬思道微微一笑:“不敢小可现任山西巡抚衙门的幕僚。与文镜先生这堂堂的户部郎官、钦差大人相比自然是高攀不上。可是你瞧我左拥右抱吃酒玩乐不是也活得挺自在的吗?”

    一听说面前这人竟是巡抚府中谋士田文镜不由得心里一惊:他难道是来窥探我的行踪的不成?好啊你诺敏不要高兴得太早了这次我输也要输得堂堂正正不能让你的这个寄人篱下的小人看扁了想到这里他牙一咬说道:“啊真是失敬得很。原来先生是背靠大树啊怪不得你这样潇洒。那么你打算怎么消遣我呢?”

    邬思道放声大笑“哈哈哈哈……田文镜你竟是这样看我的吗?想我邬思道少年求学中年出道虽有残疾却在公衙廨宇中悠游了几十年。不敢说事事顺遂却也从来没有见过比邬某更强的对手;我虽爱财色也并无冻饿之忧。我之所以请你来叙谈叙谈是看到你正在难中想拉你一把救你脱出牢笼。也想依附你的名下帮助你成就一代功名。区区苦衷不过如此。怎么你竟然不肯相信吗?”田文镜惊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大言不惭的人看了好久。只见他虽然穿着华贵却一脸的庄重肃穆。他雍容大度带着不同寻常的精明和干练眉宇之间又显出高出常人的气质。别看他出来吃酒还带着两个夫人和一个丫头也别听他口口声声谈酒论色可是他绝不是个酒色之徒。他款款而谈自尊自重。既没有盛气凌人的狂妄更不是衙门中常见的那种阿谀奉承的小人。田文镜心中一动:嗯也许此人能帮我解开心中的疑团?便说:“邬先生您大概还不知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和处境。你在诺敏那里不是干得好好的吗为什么要到我这个是非窝里来担惊受怕、朝夕不得安宁呢?”

    “是啊我在他那里确实很舒服。论月俸我是头一份。而且因为我有残疾还因为事先说好了的我不愿意干的事情可以不干。你瞧这样的美差我上哪儿找去?可别看他诺敏现在得意但那是一座冰山正面临着灭顶之灾!你如今的处境我也完全知道。对于山西省的亏空你奏而不实查而不明正在进退维谷捉襟见肘之时也正需要人来帮助。这就是天赐我的大好时机。我不趁此良机别就而来找你难道还能有其他选择吗?”

    田文镜愣了好大半天没有出声他心中一直在盘算着这件事的利害:“邬先生你的这份情我是一定要领的。可是我眼前就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跳不出的盘丝洞。我我自己尚且找不到出路怎么敢再连累你呢?”

    “不你说得不对!你是被诺敏的虚张声势给吓住了也是被眼前的谜团蒙住了双目。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山西的亏空天下第一只是你不得其门而入罢了。诺敏此人好大喜功务虚邀宠玩弄权术自欺欺人。可是他能欺得了一时欺不得永久欺得了小民欺不了圣上。当今皇上英明睿智聪察乾断以诺敏这种小人伎俩岂能终邀恩宠又岂有不败之理?”

    邬思道侃侃而谈说得头头是道也说得田文镜不得不服。可是他还是不能痛下决断。这个人我过去从未见过焉知他不是诺敏派来诱我的呢:“邬先生学生听你论道获益良多。但你的话究竟有几分可靠?诺敏是当今天子驾下的第一信臣而你却说他不过是一座冰山又有何根据呢?”

    邬思道冷笑一声说:“哼他那里如果不是冰山我还不走了哪。我这个人虽然身有残疾喜酒好色但我却自负文才不肯自弃。我敢断定。诺敏是逃不过覆灭的命运的。只是你见识短浅不愿相信我又怎么能帮得上你的忙?”

    听他说得如此肯定田文镜不能不买账了:“先生田某实言相告山西藩库里的账目和所存银两我反复查对了三遍都毫厘不差。如果说他们是作弊那手段也真可谓是天衣无缝了。我现在已经陷入了绝境请先生有以教我田某终生不忘你的大恩大德。”

    邬思道笑了笑说:“不要说这样灰心丧气的话嘛你何至于就身陷绝境了呢?”他看着田文镜正在专心地听他说话便话锋一转说“我不要你对我感恩戴德但我这人有个毛病‘酒色财气’四个字里我占了三个。除了不爱生气我是酒也爱色也爱财嘛我更爱。咱们不妨约定如果我帮你打赢了这场官司你从此得以升迁那么你放了知府每年要给我三千银子;升了道台每年五千;要是能够开府封疆我每年要收你八千你肯答应吗?”

    田文镜会算账三千、五千、八千都不是小数目他可真敢要啊!可是没准他真是有本事的人呢?何况我现在还说不上升迁能逃过这一关就是大幸了。他不错眼地把邬思道看了好大半天才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来:“行!”

    “君子一言?”邬思道寸步不让。

    “驷马难追!”田文镜也眉头不皱。

    “好、成交!”邬思道回头看看他的两个妻子说“听见了吗咱们就要交好运了。田大人既然你痛快我也绝对不让你失望。请问:你查过藩库见到银子了?”

    田文镜一楞:“那还用你再问?我都查了三遍了。库中的银账相符分毫不差。”

    “银子也都拆开看过了?”

    “我全都看过也全都数了。”

    “银子是什么成色的?是京锭台州锭还是别的?”

    田文镜略一回想:“嗯都不是。大约只有三十万两左右是台州铸造的其余那些则全都是杂色银子总数是三百多万两。”

    邬思道笑着把手中时刻不离的折扇一合放声笑道:“哈哈哈哈……田大人你现在明白这其中的缘故了吧?按制地方官收上来银子以后要回炉重铸才能申报户部并入库封存。山西既然向朝廷报了‘火耗’那他们入库的银子就应该是台州纹银而且只能是台州纹银。可是你见到的却大部分是杂色银子这里面可有学问哪……”

    田文镜还没有听完就清醒了过来:“哎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这明明是诺敏为了应付上边的查看才从别处拿来凑数的。如此看来库中的银子实际上只有三十万两。那所谓的‘山西全省无一亏空’原来全都是骗人的鬼话!”他站起身来向邬思道一躬说:“多谢先生教我咱们之间的约定就从此始。”说完两眼直盯盯地瞅着邬思道似乎是在等着他的回答。

    邬思道轻摇折扇也在笑眯眯地看着田文镜。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田文镜只觉得自己好像是见到了一位既熟悉又生疏的朋友。说熟悉是因为邬思道的言语中充满了亲切没有一丝一毫的敌意;而说生疏则是他那明亮的眼神里透出的是莫测高深的神密和不可预知的精明。田文镜还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个瘸子身上表现出来的是一种令人难以言讲的恐惧……
11回 此钦差叩见彼钦差 有理人反成无理人
雍正皇帝全文阅读作者:二月河加入书架
    山西巡抚诺敏的府衙里今天晚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觥筹交错十分热闹。花厅里一拉溜摆开了十张八仙桌。桌上各种菜肴琳琅满目时鲜瓜果堆积如山汾酒、竹叶青溢出扑鼻的清香。几十名身份不同的客人纷纷来到这里欢度元宵共庆胜利。有的是翎顶辉煌的官员其中从布政使、按察使一直到各司道;有的则是穿着长袍马褂的一大群刑名、钱粮师爷。省城里的缙绅耆宿当然也必须来贺节捧场。厅外还有一个戏班子在上演着什么戏目。锣鼓锵锵丝弦悠悠旦角演员不断地向席上飞着媚眼惹得那些酷爱拈花问柳的大小官吏眼花缭乱心神不宁。诺敏坐在正中的位置上他的身边也围着几个妖艳绝伦的妇女。有的为他斟酒有的陪他说笑。诺敏左揽右抱嬉笑玩耍真有春风得意飘然欲仙之感。

    就在他们这群人开怀畅饮恣意纵欢的时候厅外来了一小队兵丁。领头的是新任乾清门二等侍卫图里琛。这个图里琛是康熙年间抚远大将军图海的孙子因祖父的功勋恩荫车骑校尉跟着黑龙江将军张玉祥当差。张玉祥可不是个平常的人物他曾是康熙身边的侍卫。那年他因被猛虎吓破了胆受到康熙皇帝的惩罚被剥掉了花翎。受罚后他立志苦练功夫苦练胆量。还让人在自己的背上刺了一个“耻”字以决心洗雪耻辱。当清军在乌兰布通和葛尔丹对阵时他赤膊上阵断了一条胳臂还拼命死战。因而又受到康熙皇上的表彰被封为黑龙江将军。这位图里琛是张玉祥带出来的兵也是个能拼敢杀的硬汉子。前不久在对罗刹国一仗中他带着十八名骑士夜闯敌营斩将夺旗威镇敌胆。雍正皇帝夸赞他是“铁胆英雄”把他调到身边当了个二等待卫。一进宫就立赐黄马褂赏双眼花翎掌管了乾清门皇上听政处的关防。这次他奉命来太原时皇上曾秘密召见了他。要他“先看人后传旨”和“观察晋省吏风”。他不懂皇上这一明一暗两道不同旨意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这事是用不着他来操心的。皇上怎么说他就该怎么办。所以刚才来时他不准守门军兵向内通报而是悄悄地进到了内院暗地里观察着这里的一切。

    图里琛看到诺敏正在吃酒时一个师爷上前来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了些什么。诺敏眉头一皱说:“哼这个邬思道竟敢吃里扒外——不过他是年大将军和李卫荐来的人暂时不理他看他有何动静再说吧。哎那个田文镜养的小婊子抓到了吗?”

    师爷忙说:“回抚台抓到了。嘿还真的是个尤物。大帅要不要叫她过来陪着您玩玩?”

    “算了算了我怎么能去拣田文镜的破烂?让人把她关到后面耳房里等处分田文镜的旨意到了连人证一起解往北京。”

    诺敏和师爷的谈话外边的图里琛虽然听不见可是两人忽而咬牙切齿忽而又面带狠亵的情景他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他回头对跟来的亲兵递了个眼色那亲兵上前一步高声喊道:“钦差大人到——”随着这喊声以图里琛为一群兵丁闯了进来。其中一个大声说道:“御前带刀侍卫图里琛前来宣旨闲杂人等一概回避。着诺敏跪接圣旨!”

    唱戏的不唱了听戏的也不听了大厅里所有的人都跌跌撞撞地往外边跑。诺敏快步来到钦差面前跪下:“臣诺敏不知天使驾到未曾迎候请钦差大人恕罪。卑职敬请大人梢候待我更衣。来人摆香案!”

    图里琛趁着这个机会也穿上了黄马褂正中站定:“诺敏接旨!”

    诺敏一甩马蹄袖上前跪下:“臣诺敏恭请圣安谨聆皇上训示。”

    图里琛站在上边说了一句:“圣躬安!”就开始宣读圣旨。这圣旨长篇大论无非是夸奖诺敏如何能干如何忠心等等。最后说:“诺敏实为天下第一抚臣其他各省督抚皆应效法。着诺敏加尚书衔赏单眼花翎以资奖励。钦此!”

    诺敏听完连连叩头谢恩说道:“臣诺敏有何德能蒙圣上如此褒奖?臣只有更加努力治好三秦以报圣上知遇之恩。”

    图里琛放下了钦差大人的架子走下来说:“圣上宵旰焦劳。一心求治望诺大人不负圣上栽培也不负年大将军的举荐。”他向周围看了一眼“哎诺大人把你的客人们都请回来吧大家也都见见面嘛。田文镜呢?他今天没在这儿吗?”

    刚才被赶出去的人又都纷纷回到厅里。诺敏请钦差在正中坐下这才说:“回钦差大人田大人几天来一直忙着在藩库里清点银两账目。今日已经清点完毕听说他上街看灯去了。”

    “哦?听诺大人说话的口气好像并不在意田文镜来挑剔山西的政务?”

    诺敏叹了口气说:“唉!这事说来话长。山西多年的积欠我到任后不到半年就全部归库难免不引起别人的妒忌。田大人在这里帮我查清了银两账目也为我消除了闲言我实在是感激不尽。再说我与田大人同为一朝臣子同事一代圣君又没有宿冤旧仇他就是说了什么不当的话我也懒得和他计较。只不过这位田大人虽然认真可行为却不大检点。他不知从哪里弄了一个女子养在驿馆里。闹得省城里风短流长的很不好听。所以下官刚才把那个女子带进府里暂时看管。请大人示下:这女子当如何处置呢?”

    图里琛一笑答道:“这是你巡抚职权里的事嘛你自己瞧着办吧。田文镜和你为了山西亏空的事打官司惊动了朝野谁还有心思来管他这风流罪过呢。啊?哈哈哈哈……”

    诺敏连忙说:“是是是钦差大人说得对。其实我也并不想和田大人过不去可是他不肯放过我我也只好奉陪了。幸亏圣聪高远却明察秋毫不然的话让田文镜这样折腾下去我头上这个‘冒功邀宠’的罪过可是洗雪不掉了。”

    两人正在这里谈话却听外边又是一声高喊:“田文镜前来拜会钦差大人!”

    众人正自惊异不定地往外看时田文镜已经大步走进了花厅。只见他带着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左顾右盼了一下:“嗬这花厅里可真热闹啊!钦差大人是在这里吗?”

    诺敏忙上前来说:“田大人请看上坐的就是钦差大人。”

    “那好啊。请钦差大人正位容我田文镜叩请圣安。”

    一边说着一边“啪啪”打下了马蹄袖翻身跪倒:“钦差西路宣旨使臣田文镜叩接钦差山西宣旨使图里琛!臣田文镜恭请圣安!”

    在座的人们一听全部愣住了“钦差叩接钦差”“宣旨使叩按宣旨使”“西路宣旨使叩接山西宣旨使”。这事儿要不是今天亲耳听到大概谁也难以相信。有人想笑可又不敢笑。看上边站着的图里琛时只听他不动声色地说:“圣躬安!图里琛愧领你的大礼。不过你先别忙起来有奉旨要问你的话。”

    田文镜忙又磕了个头说:“臣恭聆皇上圣谕!”

    “奉旨问田文镜:尔到西大营年羹尧处传旨系奉专差并无沿途采风之旨意。尔何故无事生非干预地方政务妄奏诺敏贪功邀宠、取媚当今?难道朕是可欺之主吗?”

    田文镜从容不迫地叩了头说:“臣田文镜回皇上问话:臣此次所奉本系专差但臣原来在户部时已屡蒙严旨限期清理山西、直隶、山东、河南诸省财政此旨意已记档收存。是以臣过问山西亏空一案并非以钦差身份横加干预而是以户部司官身份查看山西藩库。臣与诺敏地位悬殊且并无私怨正因主上乃英明之君臣才不敢渎职轻纵乞圣上烛照洞鉴。”

    诺敏听了田文镜这话气得牙直痒痒。心想你怎么早不说你是以户部司官的身份来查库的呢?但现在图里琛正在代表皇上问话他却不敢插嘴。图里琛也被田文镜的答辞闹糊涂了。但他是奉旨问话的钦差却只能问话而不能停下:“皇上问你山西全省的亏空早已补齐尔又要查看可曾查清?”

    “回圣上臣已查清。藩库银账相符毫厘不差。”

    图里琛勃然变色:“田文镜既然藩库银账相符足证明朕用人有方鉴人不谬诺敏确实是天下第一抚臣。问尔田文镜尔无端污人名节是何道理?尔谎言欺朕又该当何罪?说!”

    听了这话田文镜突然觉得心里一寒。他和邬思道部万万没有想到雍正皇帝会问得这样刁钻狠毒也万万没有想到皇上对诺敏会袒护到这种程度。他不敢再为自己辩解了再多说就是对皇上的不敬了。他磕了个头说:“臣愚昧。诺敏确实是‘天下第一抚臣’。皇上问话臣无言以对伏惟圣裁。”

    图里琛断喝一声:“来!革掉田文镜的顶戴!”

    图里琛带来的两个亲兵闻令快步走上前来。田文镜却把手一摆自己从头上摘下顶戴来双手呈了上去。

    图里琛从上边走下来拉起田文镜说:“文镜兄你不要这样懊丧嘛。办砸了差事被摘掉顶子的人多着哪。以后只要干好了皇上还会有恩旨的。来来来我为你压惊。”说着把田文镜硬拉到桌旁坐下亲自为他倒了一杯酒。

    诺敏也赶来凑趣:“文镜兄放宽心权把这事当成一场噩梦算了。来呀你们也都不要干坐着给钦差大人和田大人敬酒啊!”

    田文镜胸有成竹并无丝毫的恐惧也没有放下笑容。凡是过来敬酒的他都来者不拒一饮而尽。图里琛在一旁看了不禁暗自称赞好是个人物!

    诺敏一声令下院子里的爆竹震天响起早就准备好了的焰火也放了起来。此时已至中夜但见明月如辉光照大地焰火喷出来的彩霞绚丽缤纷这一群各怀异心的人坐在一起吃酒赏月也确实是别有情趣。

    今天最高兴的人大概就数诺敏了。皇上这一道诏谕颁下“天下第一抚臣”的名号将不胫而走响遍神州。自己现在就已是二品大员了以后升的机会还能少得了吗?他兴奋地大喊一声:“哎我说你们不能总这样枯坐着喝酒啊?谁会讲笑话就来一个给钦差和田大人解解闷!”

    山西的这些个官员都和诺敏休戚相关他们明白巡抚大人的心意于是马上有人就站了出来:“我来给二位大人说个笑话。”他看了一眼田文镜“这可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一件事。那年我进京赶考的路上错过了宿头睡在一个大树林里。半夜时分忽然听到一阵悲悲切切的哭声。我心里奇怪便走过去问他:‘你哭什么呢?’那人说‘我是个举子可是命运不济连考了三场却场场名落孙山。你看这就是我写的文章哪一点不好?分明是考官瞎了眼嘛。’我接过文章一看就忍不住笑了那文章写得简直是狗屁不如!我刚要点拨他两句可是一抬头人不见了。我这才知道自己是遇见了鬼吓得我半宿都没再合眼。”

    又有一个人走了上来说:“你讲鬼我就给你说人这也是个真人真事。我们村里有个财主是个守财奴。家里金山银海又怕别人知道了就自己悄悄地换成银票埋在墙角地下。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心血来潮想扒出来看看哪知却全被耗子咬成了碎片!他一气之下上吊死了。临死前留下话说:‘早知如此我当初为什么不捐个官当当呢’?”

    这两个笑话一点都不可笑坐在上边的钦差图里琛心想这也能算笑话?可是他想起临来时皇上要他“观察晋省吏风”的嘱咐所以他尽管对席间的谈话很是反感却只是“观察”并不说话。田文镜当然知道这故事全是编出来给他听的。因为他就是三进考场屡试不第才花钱捐的官。他也知道自己在山西折腾了这么多天却一无所获这里的大小官员早就把他恨之入骨了这是要赶他走哪!可是他心里有数不但不怕还笑了笑说:“好讲得真好田某受益匪浅。我也想给大家说个真事:刚才田某到这里来之前已经用我的钦差关防把山西的藩库封了。你们听到这个消息不知道还能不能笑得起来。”

    他说得很轻松但就是这么一句话却如春雷炸响惊得在座的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了。诺敏更是变貌变色这不是要我的命吗?他一声咆哮:“田文镜你大胆!藩库乃国家重地你你你你有什么权力这样做?”

    “嘿嘿嘿嘿诺大人你何必这样不安又何必这样害怕呢?”此刻的田文镜显得十分平静“我还想给诸位透个信三天之内山西藩库里的银子将全部解往南京重铸。这大概也是你们谁都没有料到的吧?”

    “姓田的你太不识趣了!”诺敏忍无可忍了“你知道不知道查封藩库是要请圣命的?你眼里还有没有皇上?这些天你在山西胡作非为本抚念你是位钦差对你敬若上宾;如今你摘了顶戴也还是个听候处分的官员。所以才对你一让再让今日还留你在这里吃酒。可是你竟丧心病狂无端搅乱我山西政务。我非参你不可不但参你诬陷大臣还要参你嫖娼狎妓。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你养的那个婊子现在还在我手中哪。来呀——撤座!”

    外边兵丁闻声而入就要动手。可是田文镜已经站起身来一脚踢开身边的椅子:“好好好来得好!我正要告诉你们我已用六百里急报向皇上报告了这里的一切。乔引娣是我手中的人证她要是受了欺辱或是生了意外你诺敏是逃脱不了责任的。刚才你说我丧心病狂这话说得好。但真正丧心病狂的不是我而是你们这一伙胡作非为欺君罔上的人。今日来的邸报中万岁爷严旨重申:各地督抚须得凛遵万岁柩前即位时的诏书为圣祖爷心丧三年。可是这太原城里却爆竹喧天焰火怒放。圣祖驾崩尚未满三月他的灵柩还停放在内官你们这是庆的什么?又是在为谁庆祝?万岁明令全国官吏一律不准听戏也不准叫堂会可是你诺敏竟敢把皇上谆谆教诲置若罔闻。这座花厅里不但有戏班子有歌妓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学生要问一问诺大人这就是你的忠心你的德政吗?告诉你们我田文镜这次来就不走了我宁可不要官职不要性命也非要查清山西这件大案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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