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章伯爵千金的心意
“……下次请尽量拣便宜的扔。”换上便装的李察，以惋惜眼神看着那件为拜访伯爵府而被特意换上的昂贵礼服。那对绿穗领的贫瘠荷包来说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非、非常抱歉！”艾瑟儿深深低头，同时亦向旁边事务官投去杀气腾腾的视线。事务官埃奥斯被瞪得脸色发白，前次他被伯爵派来搜索工作室时就已经得罪了大小姐，这次又意外牵连到夏尔菲公子，今后恐怕有得穿小鞋的时候。
看事务官投来惊惶的求助视线，李察摇摇头，出言打断艾瑟儿的瞪视。“说起来，艾瑟儿你在做什么呢？”
“啊，我正在重新绘制设计图，老师。”艾瑟儿略得意地朝李察报告着。“虽然父亲把西风号的图纸资料都收缴了上去，但装在脑袋里的东西他却拿不走。还差几张就能凑齐，到时候我悄悄交给您……”
就像突然想起般的，伯爵千金朝旁边事务官投去蕴含着强烈恫吓意味的视线。“有胆子你再敢父亲报告看看？”诸如此类的无言警告戳得事务官冷汗直冒，不得不抬头仰望天花板以示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伯爵命令当然无法违背，但得罪艾瑟儿也同样没有好果子吃，当司登家臣还真是辛苦呢。李察摇头失笑着，目光落到那些被精心绘制的图纸上时，却禁不住心头一热。虽然那些图纸并非西风号的核心，但哪怕违逆父亲也要把图纸交李察的少女的纯真心意，却让李察格外感动。
这段时间以来李察和伯爵千金朝夕相处，传道授业，答题解惑，而艾瑟儿也确实把李察当成师者般的殷勤服侍着，竭尽所能地完成李察交托的事务。那诚恳态度让李察都不禁为之汗颜，而要说他对眼前的聪慧少女没任何好感，那绝对是骗人的。
“艾瑟儿，这个给你。”李察把随身带着的布包递给艾瑟儿。艾瑟儿惊讶接过布包，只见里面装着一本笔记册和好些旧稿纸。“那些稿纸是设计西风号时的原始草案，那本笔记里我把西风号的运作原理大概说明了下。你自己看看先有个概念，以后我会系统性地教你，不过暂时别透露给其他人。”
“是……是的！”听到李察这样说，艾瑟儿连忙用力抱紧了笔记本。
“有什么问题尽量写信给我，能书面解答的我都给你解答。”李察继续说着，然而这次伯爵千金却并没露出高兴神情。在连眨数下眼睛后，仿佛理解到这番话的意义般，从那双漂亮眼睛里流出来格外哀伤的神情。
“老师，您……您要回去了吗？”
“这个嘛，毕竟我也是帝国诸侯，有治理领地的义务在呢。”李察开玩笑地耸耸肩膀，看着眼前泫然欲泣的少女，心里却也相当不是滋味。犹豫了下，李察伸手抚上了艾瑟儿的头。“别露出那样的表情，我还有好多要教你的东西。绿穗领和辉帆领很近的，要不等我把领地杂务处理告一段落，邀请你来参观我工作室如何？”
“好的。”不知究竟是摸头杀的威力还是李察的话起了效果，伯爵千金的脸上浮现出微微红晕，抬头望着李察，用力点了点头。
“一言为定！”
……………………
在艾瑟儿目送李察离开了工作室，虽然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事情，但在那股怃然情绪影响下李察也没心思去琢磨。此时伯爵府正着手筹备着送行仪式，梅尔他们也为西风号出航作着准备，没意外的话明天他们就会离开辉帆领。
这趟旅行用了比预想更长的时间，也让李察不禁格外想念自家领地。不知道代理领务的老管家是不是又多了白发？还有那两只狮鹫崽子过得好不好？酿酒厂的运作顺利吗？莫顿有没有看好塔堡里的家什？
李察出神地望着眼前鳞次栉比的街景，突然间一座横跨河道的石桥引起了他的注意。李察急忙叫停了厢车，下车沿石桥巡望四周，确认这里是自己曾来过的地方。
“你们先回去，我去前面走走。”
李察打发掉厢车和随从，随即沿着河道举步前行，在街角转进一巷道。巷道里有好些野猫，却在见着李察时纷纷掉头逃走。顺着野猫逃走的方向，李察看到那间被警戒线给围起来的小屋——
没错，这里正是潘特老伯经营的旧书屋。
然而前次被卷进连吉亚少爷制造的骚乱，一场大乱斗后便留下满地狼藉、窗门破折的凄惨结果。虽然李察在那场骚乱中并未扮演任何积极角色，但也总觉得自己多少该负点责任才是。
“真是抱歉呢……”
李察拉开警戒线走身旧书屋。潘特老伯不知是否被气到的缘故，此刻书屋里见不到任何人影，倾倒的书架和散落的书藉，和着破碎的玻璃木块，形成凌乱不堪的画面。李察嘴角抽搐着，弯腰捡起一本脚边的书册，书名是《炼金入门》。
“哦？”带着几分惊讶，李察掸掉书册上的灰尘，将其放到柜台上。
继《炼金入门》之后，李察又把地上散落的书册陆续捡了起来，将其稍稍清理后放到案桌。潘特老伯是爱书之人，李察亦是爱书之人，既然如此，当然没有任由珍贵书本散落地面的道理。
李察一本本地专心捡拾散落书册的身姿，被藏身暗处的金瞳所注目。
那人收敛了自身气息，李察对此一无所觉。
捡拾好书本的李察，又尝试把那些倾倒的家具扶正。像桌椅之类的还没啥，然而那硬木打造的沉重书架却明显超过了李察的腕力。李察双手扣着书架一角用劲，然而胀红了脸也只能把书架抬起数厘米。
就在李察想着要不要出去找人帮忙时，手上骤然一空。
沉重的书架自己漂浮在空中，当然是不可能的。搬起书架的是一位身材窈窕的女子，而她的背后还生有一对金褐色的翅膀。在李察瞪圆眼睛的注目下，那翼人女子把那书架放回原处，随即又转去扶起别的书架。
只见几十百斤重的书架在她的手里像是纸糊的，好几名壮汉要小半天才能搬完的活计，翼人女子眨眼间便将其归纳整齐。其力量之刚猛，让李察倒吸了口凉气。
搬完书架的翼人女子，略略看了李察一眼，随即便要掉头离去。
“等等！”李察连忙叫住了她。“你到底是谁？”
被叫住的翼人女子停下脚步，偏头望向李察，神情似乎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跟他搭话。就在李察忍不住问第二遍后，翼人女子就像挥去疑惑般的摇摇头，还是报上了最低限度的姓名。
“……我叫乌缇。”
“乌缇吗？我是……”李察急忙自我介绍，但却被对方给截断。
“李察冯夏尔菲，我知道你。”叫乌缇的翼人女子深深望了李察一眼。“我们还会见面，一切都是罗丽莱的牵引。”
留下迷样的话语，乌缇在李察反应过来前踩着书架猛然跳起来，从天花板的大洞跃出屋外，随即便消失了踪影。
“罗丽莱的牵引……”
李察仰头看着天花板的大洞，为对方那非同寻常的弹跳力而咂舌不已，同时也暗暗记下了“乌缇”的名字——虽然不知道她说的“罗丽莱”究竟是何方神圣，但李察看着乌缇却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可以确信将来必然还有碰面的机会。
看着已收拾得差不多的旧书屋，李察耸耸肩膀走到柜台处。借用柜台抽屉里的纸笔，李察在柜台上留下一张便条以及价值二十里恩的银币。
走出门时，李察手上拿着那本《炼金入门》。
……………………
虽然西风号抵达辉帆领时几乎默默无闻，但离开时却得到了伯爵家几乎最高规格的礼遇。光是“隐者侯”亲自相送就是几十年没有过的事情，除此以外艾瑟儿和葛蕾丝也都到空港码头与李察话别。
“记得有空回琉贝克家看看，李察。”
葛蕾丝朝李察用力叮嘱着。身为琉贝克公女的她，比李察稍迟点也得返回自家领地了，辉帆领会暂时冷清下来。不过社交界本来就是纵横交错的复杂蛛网，再加上诸侯们也相当热衷举办聚会，就算这里告别了，说不定过两天又会在别的场合碰头，所以倒也用不着何等感伤。
“请多保重，等处理好领务我会再来拜访的。”
李察朝着伯爵和艾瑟儿等挥手告别，随即转身登上西风号。
经辉帆领不惜成本的大幅改造，这艘飞空艇从内到外都焕然一新，其货舱里满载着司登家的赠礼和在集市采购的物资。船舷处赤着膀子的水手们吆喝着松开固定缆绳，而舰桥处小渡鸦则意气风发地掌握着那新配上的轮舵。
让李察惊喜的是，在走向贵宾舱时他遇到了络缌胡子的威尔金。这位船匠在此前试航打赌中输给了李察，而不得不照承诺的那般前往绿穗领工作。当然这件事得到了伯爵的首肯。不过登上西风号以来威尔金的全部注意都放在这艘与众不同的船上，因而根本没留意到从眼前经过的领主。
李察耸耸肩膀，心想只好等到绿穗领再做安排。
这时甲板上方传出一声低沉鸣响，西风号拔锚启航了。
……………………
乘坐盖缇娅世界有史以来的第一艘飞空艇的虚荣，让西风号的众人都有些飘飘然，其中也包括发明者的李察。无论顺风或逆风，飞空艇那高出昔日两三倍的航速把沿途相遇的浮空艇远远抛到了后方，也让李察在半日内返回绿穗领成为了可能。
当初改造考虑到西风号用作领主座舰的机会较大，因特别在其内部舱室设置了贵宾舱，不过李察只在那间装饰豪华的贵宾舱待了半小时便跑出来。
虽然以西风号此刻焕然一新的舰装就算遇上空贼也没啥大不了的，但在确实抵达绿穗领前，那则预言还是让李察很难放下心来。李察信步来到舰桥，只见小渡鸦以当仁不让的姿态把着轮舵，一边盯着前方空域，一边还时不时听听旁边的传音铜管有没有声响。
浮云从西风号的两舷朝后掠去，没多久视界前方出现一座浮岛。
看到浮岛的梅尔立即转动舱轮，西风号随即掉转九十度朝东南方航去。这让李察感到有些诧疑，不禁朝首席航海士搭话着。
“呃，也许你没注意到，不过这艘船其实是可以开直线的。”
“我当然知道笨蛋，这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最直的航线了。”
梅尔不耐烦地回答着。两点之间当然是直线最短，但小渡鸦这样做也有她的理由。旧式浮空艇的舷行必须顺着风道来走，对高度对线路都有格外严格的要求，风道若是拐弯的话那航线也必然跟着拐弯。盖缇娅既有的航线图几乎就没有过直的。
不过飞空艇并没有顺风逆风和高度的限制，这点固然给航行带来极大便利，但也令得原本适应风道的旧有航线变得无法使用。现在小渡鸦是以绿穗领到辉帆领间的浮岛地标为锚点，再配合罗盘来确认航向及位置。虽然并非李察所期望的直线，但也比原来弯来绕去的航线要近上许多。
“所以说，新航线开拓可是很谨慎的事情！不懂行的家伙走开走开！”
梅尔就像嫌弃般的朝年轻领主挥挥手，而一边水兵长则投来歉意的视线。
李察耸耸肩膀，苦笑着退出舰桥。在辉帆领时伯爵就曾预言飞空艇诞生会彻底颠覆盖缇娅云海的既有规则，而梅尔的话则让李察对此总算有了些实感。在自身领域里小渡鸦表现出令人刮目相看的职业素养，李察也就没啥不放心地交给她处理。
离开舰桥的李察走到甲板上，敞开式的甲板刮着相当猛烈的风，头顶浮囊亦被吹得噗噗作响。凛冽冷风会迅速带走身体的温度，这时候除了值勤水手外几乎没人愿意呆在舱外。李察拉了拉风衣的领口，想去确认下瞭望塔的岗位，走过去时却在舰首看到意外的人影。
“阿德蕾？你在这里干嘛？”
“少爷。”黑发秘书官转过头，脸上神情似乎有些不寻常。“我在底下窗户看到些奇怪的东西，有点不放心所以上来确认。”
“奇怪的东西？”李察疑惑着。
“那里有个小黑点，从轮廊来看应该是一艘浮空艇。”阿德蕾说着伸手指向右舷外的虚空。可惜李察并没有秘书官的敏锐视力，眯起眼睛望过去却什么都没看到，不过阿德蕾的话也让他生出警惕。
“这块空域遇到别的船很少见吗？”莫非是空贼？
“并不少见。”阿德蕾摇摇头。“但从刚才起那艘船就一直没动过。”
没动过？阿德蕾的话让李察愣了一拍，反应过来后便疾步奔向舰桥。通常来说会让浮空艇动弹不得的有数种可能情形，但不知为何，李察心里却直觉到最坏的可能性。
“让梅尔立即转向！我们靠过去看看！”
在逆风中转向大概是只有西风号能做到的特技。在螺旋轴推进下，西风号很快靠近了那艘悬浮天穹动弹不得的浮空艇。
“哇噢……”
就如同李察所预料的那般，那艘浮空艇既非机械损坏也非帆翼故障，而是遭到惨不忍睹的破坏。
那是一艘贸易用的中型货船，体型比西风号还要大上一号。随着接近可以看到其侧舷上有数个触目惊心的破洞，舱内货物从中漏得七七八八。其两侧帆翼中一半以上被撕裂，只剩断折的骨架还凄惨挂在船体两侧。甚至连头顶浮囊也大幅瘪了下去，差不多只剩下一半体积。如果不是压舱货物大半都从侧舷破洞中漏掉，恐怕连维持飘浮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啧啧，好惨。”
李察、海勒以及威尔金等都跑到西风号侧舷观察。西风号绕着货船盘旋一周，从斜上方俯视过去，可以看到货船甲板上散布着诸多炮坑，而炮坑周围亦躺倒着横七竖八的人影，不过却都再无动弹的迹象。
“是遭到空贼洗劫的贸易船。”
前帝国水兵长以沉重口吻作出专业结论，李察也再无怀疑，随即下令西风号准备与货船接舷。
和旧式浮空艇的麻烦操纵不同，西风号利用水平舵调整高度，很容易便从侧面靠近了货船。随即水手们抛出绳钩，待固定好两船位置后又搭起简易舷桥，便踩着舷桥跳上了那艘货船。
不顾家臣劝阻，李察亦执意登上货船勘查。虽然踩着摇晃舷桥的感觉让年轻领主有些晕眩，不过到货船上时那股浓烈的血腥味更熏得他掩口欲吐。
“呜呕……”
盖缇娅的空战通战有炮击战和接舷战两种形式。也就是说，在中远距离上对阵双方会先用舰炮互轰，若是没能击沉的话则会在双方靠近后跳上甲板进行肉搏战。对于窥视着财宝和俘虏的空贼而言，多数时候会选择以接舷战来俘虏目标的浮空艇。
接舷战往往会造成众多伤亡，而此刻货船甲板上躺着至少二十具以上的尸体，那些残暴的空贼们居然没留一个活口！？
审视着甲板的李察，只感到一股冰冷的愤怒和隐约的后怕。
假如不是用“窥命”提前预知遭遇空贼的机缘，那眼前这残暴命运极有可能在西风号上降临。当然西风号的厄运此刻已然扭转，但李察盯着前面尸横遍野的甲板，俄然间生出了“它是不是代替西风号当了祭品”的疑惑。
“……有点不对劲。”
低头检视着尸体的水兵长突然出声。在主君的疑惑注目下，海勒指着尸体右臂绑着的红布条解释着。“这是空贼常用的标志方式，以方便在混战中区隔敌我。从尸体数量来看，他们应该是遭遇了异常激烈的抵抗。”
海勒如此断言着。李察的目光随着水兵长的手指望向甲板，只见以右臂红布为区隔的话，甲板上至少有一半的尸骸恐怕都是空贼丢下的。超出预测的惊愕事实让李察当场愣住。
“……有意思。”海勒抚摸着独眼，以服役帝国舰队的经验推断着。“这艘货船没有武装，那些空贼应该是先用炮击威胁他们停船，然后在接舷登船时遭遇反击的……事实上更有可能是他们落进了陷阱，在得意洋洋登船的那刻遭到船上水手的伏击，死伤惨重。”
“可是，并没看到空贼船的影子？”李察疑惑着。
“嗯，可能是察觉情况不妙后空贼便立即切断了缆索，慌慌张张地驶离战场，然后在远距离改用舰炮轰击货船……原来如此，货船侧舷的大洞便是这样来的。”凭着服役时讨伐空贼的经验，海勒对战局进行着确实的推演。“一开始我就觉得奇怪，冲着掠夺物资来的空贼怎么会想轰击货舱。看来是先在接舷战中损失众多同伙后忙不择路的乱来吧？那些无差别的炮击也让船上水手死伤惨重，结果便成了现在的光景。”
“……两败俱伤吗？”李察听得倒吸口凉气。
原本拦路抢劫的空贼意外踢上了铁板，在遭受伏击重创后依仗着舰炮优势扳回一局，然而却也落得人财两空的结局。这场空战比李察想象得还要曲折，而对能把登船空贼逼到不得不弃船逃走的货船船组，李察也不禁肃然起敬。
“老爷，船上应该还有位高手。”海勒仔细检视着甲板上的空贼尸骸，眉毛徐徐挑了起来。“这家伙身上没别的伤痕，只有胸口要害一处致命伤。你看伤口也相当利落，打倒他的绝对是一击毙命的高手……唔，看来甲板上的空贼一半以上都是被他放倒的，可能就是这样空贼们才会阵脚大乱。”
海勒说着摇摇头，格外遗憾地看着甲板上不知躺倒何处的豪杰。“可惜像这样的高手也没法挡下舰炮乱轰，不然真可以好好切磋切磋下。”
“……这场袭击应该没有过去太久。”李察蹲下身检视着甲板上尚未彻底凝固的血渍，朝随同登场的水手下达命令。“仔细船舱，看看有没有受伤了还活着的人。另外都带好武器，船上或许还有空贼余孽躲着。”
水手们领命而去，海勒为防万一也跟着过去，而剩下的李察把注意力移到头顶浮囊上。从被轰得千疮百孔却依旧能维持飘浮这点来看，这艘货船被造得相当结实。李察打算把那些勇猛可敬的水手带回浮岛厚葬，但对这艘无主货船本身的处置却感到犹豫不决。
不过好在能解答他疑惑的人，也很快过来了。
……………………
身后传来吱呀声响，李察转头望向临时舷桥处。
只见船匠威尔金正以放低重心的半蹲姿态在那座颤颤巍巍的舷桥上移动。对这位有如领邦瑰宝般受到重重保护的船匠来说，大概也很少有机会目睹空贼袭击的现场吧？看在那执着探究心的份上，李察忍住没有笑出声，还在他下桥时伸手扶了一把。
“多、多谢。”威尔金虽然是个牛脾气的汉子，但该谢的时候也不会矫情。当然这跟他的苍白脸色和颤抖膝盖可没啥关系，也绝对不是恐高症的缘故。
“威尔金，你能修好这艘货船吗？”李察朝船匠确认着。看到威尔金瞬间瞪圆的牛眼睛时，连忙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不是在这里，我是说假如把它拖回绿穗领的话。”
“这船不过是点皮外伤，有什么修不好的？”威尔金冷哼一声，随即又疑惑地看着领主。“你说要把它拖回领地……怎么拖？”
无怪乎威尔金的怀疑。对纯粹靠风力推进的浮空艇来说，想拖拽失去动力的伤船不仅是困难的甚至也是危险的。倘若是大吨位的船去拖拽小吨位的船倒还勉强能做到，但极少有人愿意冒这样的风险，而反过来则是绝无可能了。故而那些被空贼洗劫又遭到遗弃的浮空艇，基本上都会在无人搭理的情下，因失去浮力而徐徐坠入云海。
当然，那仅仅是指浮空艇的情形。
李察朝西风号努了努嘴，示意他可以更大胆点。
“用那艘船？你确定？”威尔金愕然看着那边吨位甚至不到货船一半的西风号。
“速度肯定会降低不少，但只要处理好两船连接，拖回绿穗领应该没问题。”李察点头确信着，突然想起般的开玩笑问着。“对了，要不要打个赌？”
年轻领主的提议让络缌胡船匠仿佛咬到苦胆般的瞬间皱起眉来，随即带着“再不跟你玩儿”的怃然表情，低垂着头默默走开。
一时间觉得无趣的李察叹息着朝船头走去，然而没走几步就听见船舱里传出异样的吵闹。惊讶的李察连忙顺着舷梯下到船舱，在绕过被搅得满地狼藉的厨厅后，来到一处舱壁被轰出大洞的货舱。
货舱有些漏风，海勒及好几名水手都聚集在这里，见到李察过来连忙起身行礼。
“老爷，我们发现幸存者。”
“幸存者？真的吗？”
李察绕过舱壁破洞小心靠过去，看到地上平躺着两人。
其中一人是身着粗糙布衣的白发老者，其彪悍脸庞依稀残留着年轻时征战沙场的猛者气息，而旁边那根砸穿甲板的沉重战锤应该是他的武器。不过此刻老者的后背衣裳已被鲜血浸透，气息亦微弱到极点。
李察皱皱眉，目光移到老者旁边。那里躺着的是一位年轻女子，肌肤白皙，容貌清秀，留到肩头的短发亦如刀削般整齐。女子腰间挂着剑鞘，衣着装扮也是方便活动的风格。另外李察注意到她身上虽有不少血迹，但却没有一处伤口。
“发现他们时，老头正把女的护在背后……”海勒报告了当时情形。“应该是舱壁被舰炮轰破时，老头用身体当盾牌承下冲击，那女的只是被爆炸震昏过去，应该问题不大。但老头恐怕就不行了。”
“先尽力抢救。”李察下达着指示。
杀得那伙空贼狼狈溃逃的，该不会就是这两人吧？低头看着重伤的老者与昏厥的女剑士，李察心中俄然涌出这样的预感。为寻求更多证据李察以目光扫视着周围舱室，突然咦了一声，走过去抽起那把被掩埋在杂物堆里的剑柄。
“哦嚯？”
连着剑柄被抽出来的，是一把带着新月般弧度的雪亮长剑。长剑剑身有着精心锻造的水样波纹，其锋刃处寒光闪烁，在剑柄位置还镶嵌一枚双剑交击图案的白银纹章。很显然，这是一把相当有来头的剑。
“双剑纹章？难道是瓦林兹家！？”旁边的帝国水兵长惊呼出来。
“瓦林兹家？”李察疑惑望去。
“回老爷，瓦林兹家是帝国屈指可数的剑击名门，其家主以前代代担任着皇帝近卫官。许多诸侯子弟、帝国将尉都曾在瓦林兹领修学战技，可以说是帝国内仅次于费吉利家的荣耀武门！”水兵长的语气罕有地激动起来，但很快地又低落了下去。
“不过前次混沌兽潮时瓦林兹领被攻破，在那以后……好像就没落了。”
……………………
络缌胡的船匠终究还是没跟李察打赌。为避免那艘满身满身疮痍的货船在拖拽途中有变故，威尔金对破损浮囊进行了应急修补，另外那对已派不上用场的翼帆也被拆了下来。失去动力的货船被用缆索固定在西风号的斜后方，然后就这样被拖曳着朝绿穗领航去。
为慎重起见，李察在改造西风号时留了相当大的功率余量，而货船的物资也都散落得七七八八。两项因素叠加令得西风号拖拽比自身更大吨位的货船变成可能，当小渡鸦挺起胸膛说出“没什么是西风号做不到”的宣言时，络缌胡船匠那满脸便秘般的表情真是相当有观赏性。
不过再怎么说，拖拽货船也大大减缓了西风号的航速。照预定原本下午即可抵达绿穗领的航程，结果硬是拖到次日午后才挨到。当然这样的速度也不算慢，但却让早已望眼欲穿的老管家白白担忧了一晚，头上灰发又白了几根。
焕然一新的西风号，首先让留守的家臣们看得赞叹不已。
那艘受损待修的货船则被暂时停在以前为西风号搭建的简易船坞内。
那些与空贼战斗牺牲的英勇水手，按盖缇娅的习俗被厚葬在南镇边的集体墓地处，从而避免沦为“云海游荡的孤魂”。从辉帆领运回来的众多物资，几乎填满了空港的仓库，而主君归来的消息也经由搬运工们一传十、十传百地在本岛扩散开去。
把杂务交给秘书官，李察抢在领民们聚过来前先搭乘厢车回到领主府。和他同行的除了船匠威尔金以外，还有两位疑似瓦林兹家的幸存者——遭遇船炮轰击的女剑士至今未苏醒，而舍身相护的老者更是重伤濒死的状态。李察吩咐侍女们给他俩最好的照顾，而剩下的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虽然另外有很多想做的事情，但不知道是否回到熟悉家园而骤然放松的缘故，李察很快被难以抗拒的困倦所俘虏。在跟老管家稍稍谈了几句后，李察便再撑不住上下眼皮的重量，被侍女长给搀扶着回去了卧房休憩。
玛丽娅替年轻主君拉上羽绒的被毯，这觉李察睡得格外安稳。
等到再次睁开眼睛时，已是次日艳阳高照的时刻。
李察在辉帆领呆了一月有余。虽然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放在哺乳期的幼崽身上却足以发生从麻雀到凤凰的改变。领主府里那两头小狮鹫，在侍女长的精心照顾下每日好吃好睡，体重比起李察出发时至少翻了两倍，眼睛睁开了，块头也从加菲猫体格变成了中华田园犬的大小。
睁开眼睛的小狮鹫，也再不满足睡得昏天黑地的颓废日子，开始在领主府里乱窜了，时不时便制造出小规模的麻烦。为此头痛的老管家于是专门叫人在领主室附近收拾出一处供它们活动的空旷走廊，并且摆上了结实橡木制成的桌椅。
走廊那里采光良好，小狮鹫已养成了每天早上趴在木椅上晒日光浴的习惯。温暖的阳光落在小狮鹫们尚未长成的翅膀上，舒服得打盹的小狮鹫突然被人抱了起来。
虽然小但毕竟是云海顶尖的猛禽后裔，被打扰睡眠的小狮鹫发出恼怒鸣叫，伸出尖喙想去啄那人。不过听到头顶传来的熟悉声调，霎时间偃旗息鼓下来。
“看来你们过得相当不错嘛，肥嘟嘟的，是朱莉还是查理？”
两头小狮鹫一雄一雌，哥哥叫查理，妹妹叫朱莉。此刻被抱起的是查理，不过现在它对自这名字明显还没有太大的概念。
那人坐到木椅上，伸手顺着小狮鹫的羽毛。那舒服感觉让查理隐约想起刚从狮鹫蛋里爬出来、被阿娘梳理羽毛的时候。虽然那人和阿娘似乎有些不一样，但查理却清晰记得就是这个声音和这个气味的人，把它从那又冷又饿的黑暗中抱起来，带到了温暖又明亮的地方。
虽然不知道救赎是什么，但那感觉查理一辈子都忘不了。
查理发出舒服的叫唤，正想着蜷起身子在那人腿上好好睡一觉时，却猛然听到旁边有动静。查理睁开眼睛，见着趴在远处晒太阳的妹妹朱莉，竟不知何时也靠了过来。正用头摩蹭着那人，并搭起爪子想爬到腿上。
岂有此理！查理怒了，用头顶着妹妹脑袋不让她攀上来，并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警告。比起争强好胜的哥哥来，朱莉虽是文静的姑娘，但见状也不禁伏低身子摆出应战的架势。随即两头小狮鹫为争夺李察大腿位置展开了一场持续数分的激战，而最后以不耐烦的李察一巴掌把哥哥拍下地而结束。
落地的查理在地上滚了几圈，懵了数秒，随即便和妹妹嬉闹着跑开。
旁边老管家看着两小狮鹫嬉闹的身影，带着满脸感慨的神情走过来。
“大概也只有少爷才能这样整他们，换成别人的话早就被啄得抱头鼠窜了……啧啧，这两小崽子还真会认人呢，有灵性。”
“辛苦你照顾他们了。”李察朝老管家笑了笑。“趁小的时候让他们先熟悉和人相处的氛围，将来不容易出乱子，等再大点就在外面给他们单独搭个鸟棚。”
“少爷深谋远虑，非我等凡夫所及。”肖恩恭敬低头，随即却又犹豫着问起。“说起来，少爷您今次在辉帆领待了比预期还要久，是碰上什么麻烦了吗？”
“麻烦是有的，但收获也相当多……对了，你先看看这个。”李察说着递给肖恩一张的羊皮纸卷。老管家微微疑惑地展开羊皮纸卷，只见羊皮纸上戳着司登家的纹章印，而其中内容则让老管家为之愕然。
“免、免税特许书！？”
这份特许书上规定，今后绿穗领往辉帆领贩售的商品皆可免除关税。而特许书上除了印有司登家纹以外，右下角还有伯爵的亲笔签名，更增添了其公信力。然而就算亲眼目睹特许书的存在，肖恩也很难相信绿穗领居然能和辉帆领缔结这样般近乎对等的“盟约”。
没错，是盟约。
对贸易频繁的浮岛诸领来说，贸易关税是堪称领地支柱的重要收入，而关税额度则在某种程度上呈示着领邦间的交情。对敌意对立的领邦征收高额关税是相当常见的做法，而友好领邦间则会把关税控制到彼此都能接受的程度。不过像这样“完全免除关税”的先例，在莱娅帝国的漫长历史上也是屈指可数。
那意味着彼此贸易完全不设防线，两家领地的交流将不会有任何妨碍。这样的情形就连有姻亲关系的领邦间都很难出现，再说绿穗领和辉帆领，一者是乡下地块，一者是帝国重镇，双方实力根本不对等。那位隐者侯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劲，居然给绿穗领如此大的优惠？！
老管家瞪着自家少爷，怀疑他是不是司登伯爵失散多年的儿子。
“这个嘛，我和伯爵其实蛮谈得来的。”李察耸耸肩膀。
其实当初看到羊皮卷是免税文书时李察也吓了一大跳，伯爵的馈赠应该说已超出了单纯的领邦利益，可以期待夏尔菲家与司登家建立起家族层面的友谊了。对还是社交新人的夏尔菲家来说，这绝对是一大利好。
而往近了说，今后绿穗领就就可以安心把商品出口到辉帆领赚大钱了！
“没错！辉帆领可是向来以富裕闻名！咱们得加油了！”老管家热烈响应着。
“说得好！要不要先喝点小酒预祝下？”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李察以愉悦心情弹指叫过侍女，让她去准备葡萄酒和佐酒小菜端到走廊来。因此前李察并无这样的习惯，微微诧异的侍女当即领命而去。在厨务组把酒菜准备好以前，走廊那头先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乔恩，莫顿。”李察叫着两侍从武官的名字。“你们今天没事吗？”
“听说老爷回来了，我们先凑过来看看。”莫顿搔头嘿笑着。
“来得正好，有东西给你们。”李察弹着指说道。“辉帆领那边的武器品质比我们这边好太多了，我请伯爵帮忙准备好些带回来，等下记得去仓库领出配发给兄弟们。骑兵优先。”
“真的？哇啊啊，太感谢老爷了！”骑兵头头的乔恩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这时候仿佛被走廊处的热闹阵势所吸引，四方脸的执行官也抱着图纸从领主室方角走来。见着在走廊喧哗的是李察时，连忙小跑步地过来请安。
“拜、拜见老爷。”
“奥森，听肖恩说这段时间你对南镇做了不少改建，辛苦了。”李察笑着拍了拍执行官的肩膀。“下次西风号去辉帆领贸易时，你也跟着去休个假吧？顺便也可以见识见识那边的街道规划，将来绿穗领建设可有你出力的地方。”
“好、好的！老爷！”奥森用力挺起胸膛，满脸红光地回应着。对这位土工匠出身的方脸汉子来说，再没有比建筑成果得到领主肯定更高兴的事情。听闻绿穗领将来还有大动作时，已按捺不住想冲去辉帆领参观的冲动了。
“那边的胖子，别躲了，滚过来。”
勉励完执行官，眼尖的李察瞥到在走廊角落探头张望的身影。虽然那人把头缩到布缦后，然而那突出的圆肚腩却暴露了其身份。李察笑骂着叫住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