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早餐的李察随即前往领主室休憩。虽然曾想着要不要外出走走,但以此刻大病初愈的孱弱体力,李察觉得还是不要胡乱折腾比较好。
领主室是领主用来处理领地事务的办公室,也是绿穗领的中枢机关。虽说如此,但一来有干练的老管家辅佐,二来开发度甚低的绿穗领本身也没有那么多事务要处理,结果这间装饰豪华的机能设施便沦为了李察打发时间的休闲场所。
领主室里竖着好几排书架,但不知何故收纳书藉竟少得可怜。除绿穗领本身缺乏娱乐活动外,藏书缺乏的现状让读书消遣都变成格外奢侈的选项。李察的手指在那几本书间徘徊着,最终移到书架角落,从那里抽出报纸来阅读。
报纸名叫《南方周报》,是一份仅在莱娅帝国南部地域发行的地方报。
因浮岛诸领在地理上被高空环流所切割,故而每周一期的报纸便成为承载情报流通职能的重要平台。南方报上汇聚着诸多实务性或消遣性的元素,从帝国政务到农商行情、从招募启示到花边新闻一举俱足,也因而成为南部地域最受欢迎的报纸。
新的一期南方报要三天后才会刊印派送,李察抽出的是已看过的旧报纸。虽然旧报纸上的新闻李察几乎已能倒背如流,但读起来总比那些晦涩难懂的书藉要轻松。
“少爷,请用茶。”
一杯飘散着氤氲香气的红茶被悄然放到案头。
李察微微抬头,只见黑发的女仆长端着茶盘以沉稳姿态从身旁经过,随即到窗户旁把窗帘拉开。涌进室内的明艳阳光让阅读变得舒服了不少,李察不禁朝阿德蕾投去感谢的眼神。
其实阿德蕾的立场和肖恩颇为类似,也是被本家派来协助他的忠诚臂助。此前卧床养病期间,李察得到阿德蕾的悉心照顾,因而对女仆长的职业素养有着极高的评价。只是阿德蕾平常很少露出表情,让李察有些摸不准她在想什么。
李察端起茶杯泯了口,随即把视线移到手里的南方报上,试着寻找那些或许被遗漏的乐趣。
这时候那边的阿德蕾推开了窗户,一阵风骤然打着卷儿涌进室内,李察手里的报纸被风吹着胡乱翻动。李察连忙伸手去按翻起的报页,然而陡然间精神却一阵莫名恍惚。
恍惚中李察扫过报纸,一则陌生标题引起了他的注意。
“盛况空前!司登伯爵领迎接帝室检阅!”
帝室检阅?李察愕然看着那则标题,报纸用了一整版篇幅来报道帝室检阅的盛况,然而李察对此却全无印象。李察怀疑自己是不是抽错了报纸,急急看向报纸版头,版头上印着南方报的刊印期数,而那数字却让李察瞪圆眼睛。
“夏芒之月十五期?等等,那不是……”要到三天后才会刊印吗?
难道报纸提前刊印了?李察怀疑着,但视线却不禁顺着报纸版面瞟下去。新报纸的版面上皆是从未读过的新闻,快速浏览的李察突然在新闻标题上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死伤惨重!绿穗领空港发生崩落事故!”
崩落事故?绿穗领?李察急速修正了焦距,将视线锁定在那则新闻上。
“……数日前,连吉亚领的贸易船队抵达绿穗领空港,码头栈桥在搬卸货物时陡然崩塌,其上数十名码头工与两艘浮空艇坠落云海。云海下方为渊兽栖息的混沌海,失踪者生还希望极其渺茫。”
“据悉此次事故是因码头栈桥年久失修导致,绿穗领是事故责任方。此次事故引起连吉亚领极大愤慨,已向纹章院提起控诉。到截稿日前绿穗领尚未作出正式回经,南方社记者夏纳姆,将持继为您报道。”
空港崩塌?数十人失踪?李察被报纸上的描述吓出一身冷汗,数刻钟前老管家刚向他报告连吉亚领的船队会在明天抵达,怎么到报纸上就成了空港崩塌的恶性事故?李察皱眉瞪着报纸,错乱的时间线让他阵阵眩晕。
“您脸色很差,出什么事了吗?”
旁边响起担忧的声音,注意到主君神情不对的阿德蕾走过来。
“来得正好!你看看这条新闻!”李察冒着冷汗把报纸递了过去。
“我看看,‘徵求赞助,老练骑空士誓言开拓新航道’?”阿德蕾皱眉读出报纸上的消息,随即却难掩疑惑。“只是很普通的拉赞助的消息,有什么问题吗?”
“什么?”李察愣了下,连忙把报纸拿回来重读。
只见记载空港崩塌的新闻消失无踪,连司登伯爵领的新闻亦跟着不见。李察快速翻过整版报纸,惊愕发现报纸又变回了他读过的内容,就好像那份十五期的报纸从未没出现过似的。
什么情况?李察愣住了。
连吉亚领的船队要明天才会抵达绿穗领,因而他先前看到的新闻绝不会是既存的事实。然而新闻中描述的事故又是那样的详实,李察甚至还清晰记得其中报道记者的名字,很难将其归纳为“无意义的幻觉”。
是某种预知?李察怀疑着。魂穿来的他对盖提娅世界还相当无知,这种时候去追究原因是愚蠢且无望的,但假若那份穿越时空的报纸确实具有意义的话,“对明天灾难的预示”则是李察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性。
“空港崩塌?开什么玩笑!?”李察呻呤着。
携带物资补给的贸易船队对绿穗领格外重要,在人命死伤以外,新闻上还提到崩塌事故让绿穗领和连吉亚领关系急速恶化的后继。身为领主的李察对这些恶果绝不可能无视,然而但光凭着那白日梦般的幻视就要去空港折腾,又让李察多少感到犹豫。
“阿德蕾,南方社在绿穗领有派驻记者吗?”
“有的。”女仆长点点头。“记得,似乎是叫夏纳姆的男子。”
“……帮我把肖恩叫来。”李察抽了口气。“我改变主意了。”
南镇是绿穗岛上唯一的居民点。因而基于便利运输的缘由,绿穗领的空港就建设在距离南镇不远的一处平坦地带。空港和南镇间隔着郁郁葱葱的森林,一条用碎石铺成的土路联系着绿穗领两处最重要的据点。
值得一提的是,盖提娅世界没有马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称为“锤头鸟”的陆行猛禽。锤头鸟拥有如钉头槌般能轻易凿碎岩石的凶喙,同时还能靠着冲刺实现短矩飞翔。不过只要给它们提供足够的坚果,它们就会成为相当值得信赖的陆行坐骑。
在管家肖恩及数名侍卫的陪同下,李察骑着锤头鸟从南镇抵达了空港。
尽管只是一刻钟不到的短途骑行,然而对大病初愈的李察来说却是许久未有的剧烈运动。以至于从鸟鞍下来的时候,李察的膝盖抖得都不像是自己的。
得加强锻练了。李察喘着气这样告诉着自己。
不光是大病初愈的缘故,据闻前生的少爷似乎也是足不出户的宅男类型,锦衣玉食的生活让这具身体虚弱到连爬个楼梯都得喘大气。假如李察想在新世界过上有质量的生活,那锻练身体是必须抓紧的事情。
“少爷您还好吧?”旁边老管家投来关切的注目。
“……我没事。”李察深吸口气挺直了腰板,把目光移到前方。
空港是每座浮岛必备的基础设施,其繁忙度直接和领地的繁荣挂钩。不过绿穗领的开发度在帝国诸领中排名倒数,其空港自然也相当简陋。
事实上除了码头设施外,整座空港能称得上建筑的,只有两座以原木搭建的物资仓库,以及一座供码头工用的集体宿舍而已。李察的目光落到物资仓库和集体宿舍的间中,那些狼藉堆放着破烂木箱和尚未熄灭的篝火上,眯起了眼睛。
“肖恩,你先前告诉我这里已清理好了?”
“两天前我巡察时,确实是清理完毕的……”被询问的老管家也神情愕然,转头望向宿舍方角,在慢腾腾靠过来的码头工中找到了管理者。
“坦格尔!你过来!”
“啊呀啊呀?是管家大人?”
被肖恩点名的是一莫约五十多岁的微胖男子,迈着踉跄步伐朝这边走来。不过其尚未走近便有一股浓烈酒气扑面而来,至于张口露出的一口黄牙则更让人难生好感。
李察掩住口鼻,强忍着没露出嫌恶神情。
从前世少爷的记忆中隐约得知,这名叫坦格尔的男子正是绿穗空港的管理官。在绿穗领的开拓初期,他是最早移居此地的开拓民,这份老资格正是其被任命为管理官的缘由。然而依现在情形来看,似乎比起自身职务来,这位管理官把大把时间都花在和酒精培养良好关系上了。
“难得管家大人光临这里,请问……嗝,有什么指示吗?”
“难得?我前天就来过了,那时候空港可不是这样子!”肖恩沉着脸,声音明显压抑着火气。“贸易船队明天就会抵达,你做好的‘万全准备’在哪里?把空港搞得如此狼藉,是想让少爷在连吉亚家面前丢脸吗?!”
老管家的语调在末尾陡然走高,然而却无法动摇管理官那被酒精麻痹的神经。被喝斥的坦格尔摆摆手,用迟钝到近乎狂妄的态度说着。
“哎呀,管家大人就喜欢瞎操心呢……没事的啦,咱们做了这么多年,从来就没出过大事,你们说是吧?”坦格尔朝背后的人群问着。
被询问的码头工们当然点头应和,有的甚至还露出看好戏般的神情。
这幕缺乏组织性与纪律性的光景,让李察看得直皱眉头。他讨厌酒鬼,然而比起酒鬼来,油腔滑调且不务正业的手下更令他难以忍受。确实迄今为止空港没出过大事,但那与其说是管理官的功劳,不如说是绿穗领的交通太过闭塞所致。
李察瞪着管理官,认真考虑着在其头衔前加上“前任”两字。
“平常我们都好好储备着体力,明天绝对没问题……咦?”
正大言不惭着的坦格尔突然愣住,只见眼前的老管家及侍卫冷不防朝两旁退开,一位身着华服的青年徐徐到众人前面来。苍白的脸色让青年看上去有些虚弱,然而那双漆黑眼瞳中却射出冷然如铁的视线,令被瞪视的坦格尔心里猛颤了下。
“知道我是谁吗?”青年问着,声调温和。
“呃,您、您是……”坦格尔语塞。他确实没怎么见过宅居难出的领主,但李察的声音却让他隐约生出相当不妙的预感。换成平时坦格尔或许能反应过来,然而数刻前灌下的劣酒却在要命时刻卡住了他的脑袋。
“连自己领主都认不出来,看来我们管理官醉得不轻呢?”李察冷笑着,朝旁边侍卫弹了个响指。“把管理官带去清醒下。让他的头埋进水缸里,直到清醒过来为止。”
“如您所愿。”
领主的命令得到了确实执行。两名虎背熊腰的侍卫当即走上前去,一左一右挟持着管理官,把他拖向不远处的水缸。被拖着的坦格尔似乎终于察觉到大事不妙,发出慌乱叫声。
“等等!我、我没有醉,放下我……管家大人!”
坦格尔朝肖恩投去求救的呼声。但老管家与其说是可指望的救星,不如说是领主意志最坚定的拥护者。再说他对坦格尔也早有不满,但碍于职权却无法插手处置,此刻李察出手立威当然是再好不过的。
肖恩朝侍卫们做出“千万别客气”的手势,于是接下来的数刻钟里,空港管理官便沦为脑袋被按进水缸里、惊恐哀叫的无助存在——这幕光景带给码头工们格外强烈的震撼,以至于当李察把视线移过去的时候,众人莫不噤若寒蝉,纷纷低头望着脚下,没有任何人敢对上年轻领主的目光。
李察以漠然视线扫过眼前邋遢凌乱的码头工们,落到一名四方脸的壮汉身上。在一众邋遢鬼中,方脸汉子可算是唯一穿戴整齐的人物。
“你叫什么名字?”李察朝他勾勾手指。
“回老爷,我叫奥森。”方脸汉子紧张回答着。
“奥森,你知道我是谁吗?”李察问着。
“您、您是我们绿穗领的领主,夏尔菲家的李察少爷。”奥森恭敬低头。有了坦格尔的前车之鉴,他当然不会蠢到跟着前任趟雷。
“很好,看来你还保持着清醒。坦格尔先生大概还会在那边忙上一会儿,你就先暂时代他指挥。”李察伸手划过堆积着诸多杂物的狼藉空地,下达着命令。“在我巡视码头回来前,把这些鬼东西都清理干净!别让我觉得你们除了喝酒就不会干别的事情。”
“如、如您所愿!”奥森把头深深埋了下去。
管理官被领主铁腕处置的事实,让习惯散漫的码头工们在寒颤中恢复了纪律,在奥森的指挥下开始紧张清理起遗留空港的诸多垃圾。李察继续往码头那边巡察着,肖恩紧紧跟在身边,朝主君投来由衷赞许的言辞。
“太厉害了,少爷。他们就像被鞭子抽过的羊群般驯服。”
“我讨厌酒鬼,肖恩,以后像那样的家伙绝对不要出现在家臣名册里。”李察朝老管家嘱咐着。
“是,我明白了。”老管家神色肃然地点点头。
李察接任绿穗领时间并不长,除了从本家跟来的家臣班子外,领地其它地方都继续沿用着原来的管理班子。肖恩揣摩着,从今次处置坦格尔的雷霆手段来看,少爷似乎打算对领地的诸般毛病进行彻底整顿一番。
当然对绿穗领的发展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肖恩开始在心里草拟出一份修订名录,但同时也对李察频频朝栈桥下张望的行为感到不解。“请问,少爷你在找什么吗?”
“当然是在找有问题的地方。”李察边说边用脚去踏踩码头搭建的栅板。那篇新闻对事故起因的报道并不详细,李察预想得花点功夫才能确定码头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但实际情形却并非如此。
“……把坦格尔那混蛋给我拖过来。”片刻后李察拍拍手站起来,脸上难掩怒容。“栈桥基础腐朽得如此严重,却没采取任何修理措施,甚至连报告都没有!他究竟是怎么当管理官的!?”
李察的怒吼声让远处众人齐齐一颤,浑身湿透的管理官随即被侍卫给拖到了码头处。当看到李察指出的那段腐朽严重的码头栈桥时,坦格尔禁不住浑身颤抖。
“我不知道,大人……真的,我想都没想到……“
栈桥是浮空艇卸货和走人的繁忙通道,一旦坍塌势绝无小事。尤其明天的贸易船队里或还有连吉亚家的家臣,真要出了事别说绿穗领本身会深陷困境,搞不好夏尔菲本家都会被拖下水。
“请少爷原谅,我实在没想到他们会马虎到如此程度!”
理解其严重性的肖恩亦是脸色铁青,朝李察低头道歉。
“比起道歉来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吧?”李察摆摆手下令着。“立即调集人手,在贸易船队抵达前把这里修复过来。”
“是……啊不,这个,恐怕有困难。”老管家反射般的应诺着,随即却露出狼狈神情。“少爷,贸易船队明早就会抵达绿穗领,离现在只剩一天不到。考虑到栈桥损坏的规模,想在那里前修好的话……请恕我直言,实在很难做到。”
“那要不要派人去告诉连吉亚家,说我们空港出问题了不能接待?”李察吐出嘲讽的言语,皱眉望向旁边。“你觉得呢?”
被李察询问的是代理官奥森。先前他已指挥码头工们收拾好了空港垃圾,正过来汇报情况,此刻见到栈桥损坏的光景也是相当心惊。
“……回老爷。”奥森沉思片刻,以慎重声音回应着。“从现在立即动手,连晚上也算在内马不停蹄地做的话,或许能在明天日出前修好栈桥。”
“那你还等什么?”李察皱眉喝道。”赶紧指挥他们去做!”
“是、是!”得令的奥森赶紧跑去准备。
奥森跑开后,李察的视线继续在码头巡视着,一股若隐若现的不安持续扰动着他。虽然检查出了栈桥损坏的隐患,但李察却无法确认那是否就是码头崩塌的祸源。或者退一步,假设明天真的会因此发生崩塌事故,像他这般强行扭转命运的做法,是否又会引来别的问题。
旁边老管家突然发出惊讶呼声,李察闻声抬头,只见着先前还格外晴朗的天空,突然毫无征兆地涌出阵阵黑云。黑云很快笼罩住绿穗领的天穹,空港也因此被匆匆拉进了宛如黄昏的暮色中。
“看样子会有暴风雨,可季节明明就……”季节明明就对不上。
老管家满脸疑惑地望着天穹,而李察虽没吱声,但心里却多少有了底。假设他下令维修栈桥的举动确实弥消着事故的诱因,那把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大概便可理解为因果律上的反弹,就某方面来说李察反而更能接受。
在李察转着思维时,天穹的乌云已越积越厚。隆隆雷声随着乌云翻涌流溢而出,不时还伴随着耀眼雷光。这时候哪怕反应再迟钝的家伙,也可以察觉到一场超规模的暴风雨正在逼近的事实。
“少爷,暴风雨快来了,我们最好尽快回去。”
老管家变了脸色地劝诫着,而李察则把视线移到码头远处。正如他所担忧的那样,糟糕天气显然给码头工们带来恶劣影响,哪怕奥森拼命鼓动着士气,但还是频频有人抬头望天。从众人的惶惶神情来看,假设不是领主在场的话,他们恐怕早就一哄而散了。
“……肖恩,叫阿德蕾她们把宅邸闲置的蜡烛油灯什么的都搬到码头来。”李察朝老管家下令着。“另外,在那边给我搭一顶帐篷。”
“搭帐篷?”老管家愣住了。“少爷您想干什么?”
“我今天不回去了,就在那边看着他们修。”李察一字一顿地说着。“管它暴风雨也好雪暴也好,栈桥什么时候修好,我就什么时候休息。”
盖提娅的浮岛皆被蕴含浓郁魔素的高空环流所承载,这造就了浮岛与寻常陆地差异甚远的气候特征。这样的差异在白天还不甚明显,但一到晚上浮岛周围就会吹起猛烈的朔风。
寒冷且强劲的朔风来自更高的流层,牲畜或人被朔风刮起带走甚至摔落云海,对浮岛住民来说都并非新闻,因而一到晚上住民们大都会紧闭门窗,足不出户地呆到天亮。只有那些建起厚重城池的繁荣领地,才会有所谓的“夜生活”可言。
绿穗领当然远远称不上繁荣,但今晚的情形却相当特别。
明明太阳早已落山,猛烈风雨席卷着整座浮岛,然而那些本该躲在屋里瑟瑟发抖的领民们,却纷纷冒雨聚集到空港。有的领民顶着雨披,有的领民举着油灯,数以百计的光源把空港照得通亮——
其实最初参与修理栈桥的只有十几名码头工和少数佃农,然而天黑过后却有南镇住民注意空港那边摇曳着的火光,以为出了什么事而过来探问情况。当得众人是为迎接贸易船队而抢修码头栈桥,甚至领主大人还亲自监督时,那些前来探问的领民也就毅然加入了抢修队伍。
这样的光景在前半夜持续上演着,等到午夜时分,空港那边已差不多聚集了绿穗领一半以上的领民。凛凛暴雨无法浇灭领民们那朴素的热情,然而如此数量的人手当然无法全部投进抢修作业里,因而现场实施了分工管理——
原本作业的码头工和挑选出来的几十名壮劳力,冒着暴雨用运来的土方和木桩加固栈桥损坏的地基。另外为防止发生失足掉落或被被朔风吹飞的意外,所有作业人员都被领主严格要求在腰间系上防护用的绳索。
女人们虽然没被允许参加危险的抢修作业,但却举着火把和油灯给男人们担当起辅助照明。宿舍雨篷那边,一口架起的大锅炖煮着热腾腾的洋葱土豆汤,以随时提供给那些被寒冷朔风夺去体温的作业人员以给养。
还有几名趁着雨势在码头撒欢乱窜的熊孩子,被很快揍了回去。
担任现场总指挥的是临时代官奥森。得到领主授权的方脸汉子,冒着凛冽暴雨,发挥出稳健的指挥力让抢修工程不断朝预期目标推进。
尽管此刻的充足人力让他不必再亲自搬土,然而超乎想象的作业规模却带来前所未有的压力。奥森不得不借助领地警备队来维持秩序,每下一道指令都战战兢兢,不时望向码头边的小山坡。
小山坡处设置着一顶帐篷,立在四角的火把把帐篷照得通亮。
不光是奥森,码头工也好佃农也好,甚至连警备兵都会时不时地望向那顶屹立暴风雨中的帐篷,以及帐篷中那随着火光摇曳的身影——那是他们的领主,夏尔菲家的李察少爷就在那里,顶着暴风雨监督着抢修工程的进度。
多数情况下,领主亲临督导只会造成当事人的无谓压力,然而此时此刻,凛冽风雨中,那顶火光辉照的帐篷却俨然成了支撑众人心灵的支柱事物。
“动作快点!没剩多少了,争取在天亮前做完!”
奥森深吸口气从帐篷处收回视线,抬头望向已然越过头顶的新月,随即大声喝令搬运土方的队伍加快进度。无关乎报酬或名誉,那股在心里升腾的热流,让他无论怎样都想完成那位大人交付的任务。
报纸是信息的载体,尤其对一份好的报纸来说,新闻的及时性和准确性是如同水和空气般不可或缺的生命线。《南方周报》之所以成为帝国南部最受欢迎的报纸,就是因为在这两点上做得非常出色。
为获得第一手的新闻素材,南方社不惜成本朝南部诸领派遣了众多记者,甚至连绿穗领这般边境线上的偏僻浮岛都没有遗漏。当然相比起那些繁荣热闹、新闻素材随处可抓的伯爵领公爵领来说,贫瘠如男爵领确实很难出现刊登得上版面的新闻,也因此派驻绿穗领向来被记者们视为畏途。
不得已的情形下,南方社只好采用抽签形式分配派驻绿穗领的名额,并制定两年轮替的规则,这才勉强确保男爵领的派驻记者名额。由此造成的结果是每到轮替时节,记者们便纷纷前往教堂祈祷自己不要和那支倒霉衰的签扯上任何关系。
就这点意义来说,夏纳姆海登的祈祷显然没有被神明听闻。
一年前被派驻到绿穗领的夏纳姆,在过去三百天里共写了一百多篇新闻通讯,然而得以刊登在南方报上的却还数不满一巴掌。不能怪夏纳姆没尽力,然而从贫瘠绿穗领里挖出新闻的可能性,就跟在沙漠中掘出山泉般的绝望。
撞得头破血流的夏纳姆,在数周前彻底放弃了挖掘新闻素材的努力,每天沉浸在南镇唯一的酒馆里,边和玻璃瓶里的香醇液体培养着亲昵关系,边咬牙等待着轮替时节的到来。
好在绿穗领自酿的水果酒相当不错,而且也能找到不少闲聊扯蛋的酒客,故而夏纳姆等待轮替的日子也不算太过煎熬。
今天夏纳姆也准备与美酒相伴到天明,然而酒馆情形却相当反常。以往每到晚上就会聚过来的酒客们,今晚却相约集体失踪。不仅如此,当有人在酒馆门吼了声什么话后,大胡子的酒馆老板也急忙挂起“暂停营业”的木牌,便跟着那人匆匆跑了出去。
“夏姆,喝完把酒钱放桌上啊!“
基于夏纳姆以往的酒品和人品,大胡子老板并没赶他出去,而是特许他在酒馆继续独饮。夏纳姆摇晃着酒杯回应老板的好意,然后便开始悠然品味着一人独占酒馆的奢侈感受。
有什么事吗?夏纳姆边泯着玻璃杯中的酒液,边微带醉意地想着。居然连酒馆老板都跑出去了,应该是出了什么大事吧?
“等等?”出大事?夏纳姆突然哆嗦了下,猛然转头望向酒馆门口。
“该死的!”夏纳姆咒骂着,以踢翻椅子的猛烈动作站起来,跌跌撞撞地从酒馆门口奔出。数秒过后,夏纳姆又再度冲回酒馆,把数枚硬币放在吧台上,随即又连滚带爬地冲出门外。
酒馆外风雨沥沥,视线相当不好,但夏纳姆没费什么工夫便找到了他渴望的事物。只见街上一队队镇民身披着蓑衣,手举着火把,仿佛被某股无形力量所牵引似的朝着镇外某方向前进。
“在那里吗?”
顺着街道外那若隐若现的连串火光,夏纳姆的视线落到火光尽头的空港。只见深夜的空港灯火辉煌,那喧嚣闹腾的热气穿透了雨幕,就连数公里外的南镇仿佛也能感受到。
有新闻!记者的热血瞬间腾燃,无视旁边镇民递来的蓑衣,夏纳姆埋头冲进了沥沥雨幕中。以沿途闪烁的火把为道标,夏纳姆拼命迈动着双腿,越过一队队的镇民,以足以令锤头鸟汗颜的速度跑过道路,来到绿穗领的空港。
“这、这是!?”
抵达空港的夏纳姆不禁再次惊骇。原本看年看月才会派上用场、冷清到门可罗雀的绿穗空港,此刻却是人声鼎沸的模样。
到处悬挂的火把和油灯,把空港照亮得有如白昼。赤裸半身的壮汉们扛着木头和土方,往几处临时搭建的大棚里不断堆积着资材。警备兵挥舞着长戟努力梳理着凌乱的人群,而宿舍那边好几大锅里也翻涌着热腾腾的肉汤。
眼前人头涌涌的光景让夏纳姆看得瞠目结舌,怀疑着难道绿穗领的住民都聚集到这里了?夏纳姆的视线快速扫过现场,在搬运土方的壮汉中看到大胡子约翰的身影,连忙跑过去。
“出什么事了?!”人声鼎沸中,夏纳姆不得不用吼的声音向大胡子发问,并顺手帮他稳住装土方的草篓。
“要抢修码头栈桥!明天连吉亚人就要来了!”大胡子也同样用吼的回应着。
“抢修栈桥?”夏纳姆愣住。他当然知道连吉亚船队明天抵达的事情,但抢修码头是什么情况?莫非是临时检查出了问题?但就算这样,需要用到眼前领民总动员般的阵势来处理吗?
“谁下令的?”夏纳姆吼着问道。从警备兵到佃农,从码头工到酒馆老板,此刻空港几乎聚集了绿穗领的全部壮劳力。夏纳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到底是谁有那么大的号召力?
频频提问明显拖慢了搬运土方的节奏,大胡子不耐烦地朝码头旁努了努下巴,随即便转身投进搬运作业,不再搭理夏纳姆。
夏纳姆的视线落到码头旁的小坡处,小坡上竖立着一顶帐篷。帐篷承受着猛烈风雨的洗刷,然而其四角火光却始终不曾熄灭,在沉沉夜幕中放射着如启明星般的光煌。夏纳姆瞬间明白了过来。
夏纳姆再度拔腿朝小坡跑去,途中遇到警备兵的阻拦。为内心狂热驱使的夏纳姆,用力撞开警备兵,毫不停歇地向着帐篷跑去。从背后传来警备兵的愤怒喝声,夏纳姆一路冲到帐篷附近,在停下喘息时看到帐篷底下的人影。
那是一位身着华服的青年,黑发黑瞳,五官端正,但身材则略嫌单薄。
论岁数青年恐怕还不到夏纳姆的一半,相当年轻,然而意志却格外坚定。只见猛烈暴雨卷进那顶小帐篷,青年的衣裤大半都被打湿,却倔强站立的姿态却没有半点改变。
旁边侍女模样的女子似乎在劝他先退下,然而青年却固执地摇摇头,如铁般坚硬的目光始终注视着下方码头。侍女退下后片刻,又有管家模样的老者来规劝,然而其话语却仿佛触怒了青年。只见青年从侍卫那里抽出长剑,挥剑把帐篷的支柱统统砍断。
支柱断裂的帐篷倒下,青年暴露在猛烈雨势中。夏纳姆愕然望着青年,隐隐约约听到雨幕中传来的凛凛声音。
“我是领主。领民们在,我便不走。”
如此铿锵的宣告并没被太多人听闻,然而下方码头忙碌的领民们却陆续察觉到了他们领主掀掉帐篷、共沐暴雨的事实。
摇曳的火光烧焦了夜幕,惊愕的波动在人群中扩散开。愕然互望的众人脸上,浮现出难以言说的灼热情绪。一股宛若实质的气焰升腾着笼罩着空港,仅仅身处其中就让人禁不住寒毛直竖、热血上涌。
夏纳姆并非绿穗领民,然而此刻望着那暴风雨中屹立的身影,却也不禁泪流满面。从怀里取出取出随笔纸笔,夏纳姆就着火光奋笔疾书,以速写飞快描绘出眼前闻所未闻的光景——
被警备兵扑倒在地的那刻,夏纳姆确信自己找到了年度最佳的新闻。
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风暴领主”。
“少爷?少爷?请醒醒!”
耳边传来呼唤的声音,同时身体亦被微幅摇晃着。不过就算感觉到这点,李察也花了好片刻,才让意识从昏沉的深渊浮上清醒的水面。
睁开眼睛时,暴风肆虐的黑夜已不见踪影,重重乌云也消散殆尽,只见黄金色的晨曦从天穹东角奔射而出,掠过残留着稀薄雨气的晴空,在绿穗领上空拉出一道绚丽的彩虹。
沭浴在那和煦光辉下,李察微微眯起眼睛。
因昨晚不知何时累倒的缘故,他并不清楚此后的进度。但诸如这般虹练当空的美景,应该可以被视为突破障碍的吉兆吧?李察略恍惚地想着。
李察随即发现身上衣服不知何时已然干掉,然而他当试着站起来时,一股混杂着恶寒的虚弱感却陡然从四肢百骸里涌出。李察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摸向额头。发烫的额头和冰冷的手掌形成的落差,让他确信自己此刻状况相当糟糕。
果然发烧了么……
强撑着虚弱身体熬夜督工,结果变成这样李察也多少有心理准备。
但当时也没有别的办法。想在天亮前抢修好损毁栈桥,时间紧任务重,还得承受因果律反动的暴风雨阻碍,单靠临阵磨枪的奥森肯定是不成的,非得要他亲自督阵加持不可。李察倒不后悔熬夜督工的决定,但此刻身体的糟糕感觉还让他不禁默默怨念。
不知道抢修栈桥怎么样了?李察有些忐忑地看向码头方角。
抢修好了固然毕大欢喜,倘若没能及时修复,那也只能请连吉亚家的船队打道回府。虽然此举肯定会损害绿穗领的立场,但总比发生悲惨事故来得好。
此刻码头那边虽已不复忙碌光景,但依旧聚集着相当多的领民。隔着人群看不清栈桥状况,李察想向走近些察看情况,然而一不留神被地上土堆绊到。李察踉跄着向前跌撞两步,差点摔倒时被旁边及时扶住。
“请当心,少爷。”扶住李察的是黑发女仆长。此刻,那双与黑耀石同辉的眸子里闪烁着诚挚关怀的视线。“昨晚您冒着暴风雨监督工程,一夜未眠,实在太勉强身体了。请务必多多保重才是。”
阿德蕾搀扶着李察。言辞上虽是谴责,但声音却格外温柔。而从冻僵的手掌处传来肌肤相触的温暖,让李察感觉很是舒适。由于两人紧密依偎的缘故,李察也被迫察觉到女仆长的身材比想象中有料许多的事实。
“对了,有人请求采访少爷。”阿德蕾微微脸红地退了半步。
“采访我?谁?”李察愣了下。
“南方社的记者夏纳姆。”女仆长的声音带上几分欣然的味道。“昨晚他目睹少爷率领民众抗击风暴的英姿,便哭着嚷着要写一篇报道传回报社。现在暂时被警备兵押下去冷静脑袋了,少爷您想见他吗?”
“那个啊,先放放,稍后再说。”李察揉揉太阳穴。记忆里夏纳姆这名字是和那篇灾难报道联系起来的,既然连他都蹦出来要搞采访的话,那报纸预言的那起灾难事故应当是被彻底弥消掉了。
李察松了口气,目光移向远处码头,想着还是得亲眼看看。
一整晚的暴雨给绿穗领带来前所未有的充沛降雨,也在码头地面留下无数大小的水洼。孩子们嬉笑着踩着水洼一路跑过,而大人们则三三两两地聚集着,以高涨情绪讨论着昨晚修复栈桥时的热闹见闻。
“嘿,你是没看到当时的情形!坦格尔那家伙平时拽得跟天老爷似的,昨天领主大人一指响弹,那厮就被侍卫给拖到边上,脑袋按在水缸里边惨叫边求饶,那光景真是太解气了!”
“小题大作?小题大作你妹!用你那颗装满大粪的脑袋好好想想,贸易船队过来栈桥崩塌的后果是什么?领主大人可是救了我们的命啊!”
“偷懒?谁敢啊?一整晚领主大人就在边上看着呢,冒着暴雨,说栈桥一刻不修好,他就一刻不回去!这时候不卯足力气挣表现,你傻了吧?”
“谁都没想到后来会聚集来这么多人啊?当时乱哄哄的,幸好管家大人紧急把府邸警备兵调来维持秩序,不然肯定会出乱子……喂喂!这前面是作业区,闲杂人等不许靠近!”
负责维持秩序的警备兵注意到走近的人影并出言喝斥。然而当下一刻看清来者是他们敬爱的领主时,警备兵被吓得蹦了起来。
“领、领主大人?!”
警备兵的惊呼声有如往平静水潭里抛下一块石头,无形的涟漪在码头人群中扩散开来。当领民们转头望来,看到那位被女仆长及警备兵拥簇着的华服青年时,便纷纷瞪圆眼睛。
有人想要惊呼,然而却情不自禁地收敛了声音。
仿佛被某种事物所压倒般,领民们接连安静下来。
仅仅数息间,原本人马喧嚣的空港便安静到只剩下呼吸的声音。
虽然安静却非迟滞,静默中流涌着宛如地底熔岩般的热量。数以百计的目光聚焦到此前话题的主人公,绿穗领主,夏尔菲家公子李察身上。领民们的目光中蕴含着敬畏与期盼的双重情感,而被注目的李察却情不自禁联想到中学时被突击考试的情景。
呃,这种时候应该要说些什么吗?李察纠结着。
一时间李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然而领民们汇聚过来的目光,却让他涌出一股有如被热气包裹般的奇妙感觉。李察手足发热,连心跳亦为之加速。
顺着那股奇妙感觉,李察微微举手做出分水般的手势。
呼应着那手势,前方数以百计的领民就像被无形的手给拔开般的,自然而然地让出中央的道路来。
李察顿了顿,随即朝码头迈出脚步,反应过来的警备兵才匆忙跟上。
李察边走边朝两旁领民们点头致意。他的脸色因熬夜而苍白,然而和李察目光相触的领民们,却纷纷敬畏地低下头,不少人甚至露出激动得难以呼吸的神情。人群前分后合地拥簇着李察,那幕热烈的光景几乎让人联想到皇帝的出巡。
人群中的老管家眼中连放异彩,就连女仆长亦难掩惊讶。
李察就这样一路走到码头栈桥前,那里工程已然收尾。
方块脸的代理官,早已领着一众码头工在那里排队等待。尽管彻夜未眠,但奥森看起来却依旧精神抖擞,其背后的码头工们亦站得挺胸抬头,和昨天浑浑噩噩的散漫光景几乎无法同日而语。
“向您报告,老爷。”奥森举手用力敲在左胸。“如您所愿,栈桥已修复完毕。”
“嗯,我看到了。”李察点点头,目光掠过奥森落到背后的栈桥处。只见栈桥的腐朽地基被确实填补,其余结构亦得到了彻底的加固。尽管在外观上多少还有些欠收拾,但以熬夜赶工的标准来说,已足足堪称超出预期的成果。
李察朝四方脸的代理官瞥了一眼,心想自己莫不成挖到宝了。
“做得不错,奥森杰罗兹。从今天起你就是绿穗领的空港管理官了。”李察的宣告在人群中掀起阵阵惊呼,而奥森本人则愣了数秒才反应过来,又惊又喜。
“我、我当管理官吗?”
“没错,正式任命书会在稍后发下来。”李察温和地点头。“我希望你能让空港呈现出和前任不同的风貌,最好不要再有这类非得领主亲自处理的事情。”
“遵命!”奥森低头领旨。“我一定努力不辜负老爷嘱托!”
“很好。另外还有一件事。”李察抬手指向不远处的老管家,稍稍提高了声调。“肖恩是我的得力臂助,也是绿穗领的首席家臣,我希望你对他抱有相应的敬意。”
“是!”奥森连忙转向老管家。“也请管家大人多多指点!”
“哦,哦哦,好说好说。”肖恩点头回应着。
俄然间被领主当众冠以“首席家臣”的殊荣,向来沉着的老管家此刻也不禁有些飘飘然。原本对李察仓促任命空港管理官一事,老管家多少有些意见,但此刻当然也再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这样就差不多了吧?目光扫过眉开眼笑的老管家和诚惶诚喜的管理官,李察心里也悄然松了口气。
肖恩是从夏尔菲本家跟来的资深家臣,论能力论忠诚都没有问题,所缺的不过是威望与权柄。此刻李察以领主身份赋予他“首席家臣“的威望,今后自然就能代替李察处理领地的很多事情。好比今次这般熬夜督工的辛苦经历,李察真心不想再有第二次——
该回去休息了,李察吃痛地揉着额头。大病初愈的体质再加上整夜风雨侵袭,令李察此刻只觉得眼前发黑,阵阵眩昏袭来,再呆下去说不定会当场昏倒。
“抓紧时间清理好现场,不要让连吉亚家看笑话。”李察朝肖恩等人下达了概略性的指示,随即朝宅邸的方向投去渴求安眠的目光。“我先回去整理下,等贸易船队来了再叫我……“
李察的话音未落,空港西北角的天空陡然传来一阵悠长浑厚的号角声。
那号角声震颤着浮岛天穹,也引得众人纷纷朝那边望去。李察当然也看到那几艘自天角浮现的小黑点,不禁嘴角抽搐,在心里悄然竖起中指。
连吉亚家的贸易船队比预期提前抵达的事实,让刚刚修复栈桥的绿穗领再度陷入手忙脚乱的境地。要紧时刻老管家发挥出稳健的事务手腕,喝令警备兵把聚集空港的众多领民紧急疏散出去。与此同时,新上任的管理官也急忙指挥着码头工们,以最快速度把码头重新收拾了一遍。
有肖恩与奥森配合,李察倒也不需要操心码头事务,他有自己的麻烦要处理。
出席贸易船队的欢迎仪式是绿穗领领主的职责,而那类的正式场合当然不允许便衣出席。阿德蕾让女仆们从宅邸搬来了从假发到长筒靴的全套装束,无法抵御女仆长强制力的李察,结果不得不在帐篷里扮演起了芭比娃娃。换装期间李察好几次都忍不住想睡过去,最后干脆任由女仆们打理。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李察换好礼服,被迷迷糊糊地带出帐篷时,码头那边亦正好进展到浮空艇靠岸的程序——
“哦哦!哦哦哦?”
李察还是初次看到浮空艇的实物,抬头望去时不禁发出兴奋的呼喊。
盖提娅世界由无数漂浮在高空环流的浮岛组成,浮空艇则是大小浮岛间交流联系的唯一倚仗,因而浮空艇的存在意义其实和中世纪的帆船类似,两者在结构上也颇为相像——流线形的船体和敞开式的甲板是双方的共同特征,但浮空艇上并无风帆,取而代之的是其顶部的巨大浮囊。
浮囊大小几乎和船体相仿,通过前后两根粗壮桅杆与下方船体联结,从而提供船体航行所必需的庞大浮力。浮囊外侧包覆着防御用的轻质骨架,而整体则被做成类似云鲸的外形。必须得承认,浮囊的仿生外壳做得相当维妙维肖,以致于远远看去就仿佛有头庞然巨兽拖载着浮空艇在天空游动一般。
连吉亚家的贸易船队共有五艘浮空艇,而体型则有大有小。其中悬挂着纹章旗的那艘明显是船队旗舰,换算成舰船排水量的话莫约在五百吨上下——以此为标准来推定的话,莱娅帝国的造舰水平大概和十五世纪的欧洲诸国相仿,相比起来绿穗领倒要落后不少。
在李察注目下,五艘浮空艇在旗舰带领下于浮岛边缘排成一列,然而以整齐的动作徐徐靠上码头的栈桥——五艘浮空艇并列逼近的阵势看起来确实威风,然而合计超过两千吨的巨物同时靠岸,却给码头结构带来格外沉重的冲击。
“喂喂!?”
冲击的震颤从脚底传来,李察提心吊胆地看向那边刚刚加固好的栈桥,决心今后务必在空港条例中追加一条禁令。
幸好奥森指挥的抢修工程撑过这场考验,随着五艘浮空艇靠岸接舷,旁边等待的鼓乐手吹起了圆号。在嘹亮号声奏响的同时,几圈象征祝福和洗礼的彩带也被抛向浮空艇的船头。
随即码头工踏着栈桥过去,熟练地固定好船锚,并架上接舷梯。
“少爷,我们该过去了。”旁边的阿德蕾低声提醒着。
走近码头时李察才发现,原来被昨晚那块暴风雨折腾的不只有绿穗领,连吉亚人的情况其实也相当尴尬。
从断裂的缆绳到歪掉的翼帆,从侧舷的破洞到翘起的甲板,五艘浮空艇身上到处可见被暴风摧残的痕迹,而那些踩着梦游般的步伐从舷梯下来的连吉亚水手们,也个个都是惊魂未定的神情。
真是抱歉呢。李察不禁朝他们投去歉然的目光。
实际上,光是穿越那样猛烈的暴风雨而无一折损这点,这群连吉亚人便已然让他刮目相看了。李察猜测统率船队的必定是一位厉害人物,因而特别留意跟在水手后面下来的连吉亚官员。
“少爷,那人就是了。”肖恩低声提醒着。
听老管家介绍,船队中负责交涉的是那位叫科曼的文官。科曼是连吉亚子爵家的家臣,在贸易船队中担任会计职务。科曼比李察大上两三岁,模样斯斯文文,还有着一头足以令女生羡慕的飘逸金发,就容貌来说应该冠得上“美青年”的称谓。然而不知何故,其眉宇间却总挂着难以掩饰的倦色。
“欢迎欢迎!欢迎来到绿穗领!”肖恩殷勤地迎了过去。“远到而来辛苦了!被昨晚那场暴风雨折腾得够呛吧?我们已经在那边准备好了面包和热汤,还有本地特产的甘果酒,希望能为诸位涤去旅途尘劳。”
“感谢贵领的殷勤招待。”科曼摘下帽子低头致敬,听声音仿佛也松了口气。“昨晚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确实给我们带来相当大的麻烦,差点以为会就此被风暴吞没。幸好盖缇娅庇护,船队得以安然度过危机,货物也没有损失,否则真不知道要拿什么脸面来拜访贵领了。”
“别这么说。货物再贵重也比不上人命,要是为保住货物而造成牺牲,那对我等来说也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肖恩恳切说着。
“多谢您的慈悲话语。无论怎样,人货无事总算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肖恩和科曼以流利的外交辞令交谈着,彬彬有礼的问候中掺杂着谨慎的情报交流,以及相互刺探。对尚存疑虑的领地交流来说,这样的仪轨或许有其必要性,然而却让后边的李察听得昏昏欲睡。
在李察忍不住要打哈欠的时候,那边科曼和肖恩等总算结束了形式上的问候,把话题推进到了比较务实的方向。
“……公子阁下,能再次拜见尊颜实在令人欢喜。”走到李察跟前,科曼再次低头致敬。“前次往司登伯爵领拜访时,偶然收到一对制作精良的短铳。听闻公子阁下喜欢这类精巧器物,不知道能不能入公子法眼呢?”
科曼打了个手势,身后随从立即捧出一方装饰华贵的木盒,在李察面前打开。木盒里装着一对古典式的燧发短铳,那雕刻着花纹的白银枪身和光滑的象牙枪柄,让短铳看起来格外精美。
李察颇有兴趣地拿起短铳来打量,却见着短铳固然装饰华丽,然而其本质却是相当原始的前装式结构,和加勒比海盗常用的类似。这种结构令短铳一次射击后就不得不花费更长时间来重新装填,因而其实战效率相当低下。但考虑到莱娅帝国的文明程度,倒不算是落后时代的造物——
改成后方填装,追加左轮机构,增设准星标尺,李察把玩着短铳,脑海里自然浮现出一大堆的改良措施来。这些想法若是流露出来,恐怕会把连吉亚人吓得口愣目呆吧?然而就眼睛所看到的而言,只有李察兴致勃勃地打量短铳的光景。
“您还满意吗?”科曼殷勤问着。
“谢谢,我蛮喜欢的。”李察微笑着把短铳放回盒子,稍稍打量着眼前的连吉亚文官。擅长交涉的科曼大概是做生意的好手,但统率船队横穿风暴的应该另有其人,李察把视线移到那艘挂着纹章旗的旗舰上。
“我可以登船参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