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辆装饰着银边的厢车在四只锤头鸟的牵引下沿着本城街道前行，前后数名羽骑兵的护卫令伯爵领民们纷纷侧目望来，猜测两辆厢车里是不是载着什么大人物。
他们的猜测有半数命中事实。因为前一辆厢车里确实乘坐着两位身份尊贵的女性，即琉贝克公爵公女葛蕾丝和司登伯爵公女艾瑟儿——自打那次在帝都某场慈善宴会上结识以来，两位公女便在此后数年间结下深厚友谊。葛蕾丝每月都会写信寄到司登领，而艾瑟儿也时常前往帝都的琉贝克公馆拜访。
和李察的邂逅似乎成为两人进一步加深了解的契机。当得知李察居然是琉贝克公爵家的表亲时，艾瑟儿不禁惊讶到不行。
“夏尔菲公子，是你的表弟？”
帝国边陲的乡下领主和帝国中枢的六柱间居然还有这样的关系，着实让艾瑟儿吓了一跳。在好奇心驱使下，她从葛蕾丝那里听闻了更多有关李察身世的细节。
原来李察的母亲莉诺安公女是现任琉贝克公爵的妹妹，也是曾被誉为“帝都之霞”的高贵淑女。当初她在宫庭舞会上结识了刚因战功受封的男爵罗察德，而后便决定委身下嫁的事件，曾经让帝国的半个社交界都为之惊诧。
因双方身份差距太过悬殊，这事儿要是搁在别的家族是绝对不可能的，然而琉贝克家自初代先祖起便以自由奔放的家风而闻名。而面对父亲兄长的规劝，莉诺安公女不惜以和琉贝克家断绝关系为威胁，终究如愿以偿地成了夏尔菲男爵夫人。
据闻为此伤心欲绝、从社交圈隐退的贵公子足足超过一个排的数量。当时的琉贝克公爵也被这门婚事给气得大病一场，甚至强硬表示绝不再和夏尔菲家来往——不过等到外孙李察出生时公爵便立即改变了立场，好说歹说地劝女儿带着外孙回娘家探亲，甚至还派出领府舰队前往迎接。
因为这样的因缘，李察的童年有相当一段时间是在公爵府度过的，那时候两家维持着相当热络的交往，葛蕾丝和李察也算得上半个青梅竹马。
只可惜，这样的光景只持继到莉诺安公女病逝为止。
“姑母过世后，祖父本打算把李察迎回琉贝克家，但姑父怎么说都不肯答应，两人大吵一架后便不再往来。在那以后李察被送往格兰特学院研修机工学，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再见面……”葛蕾丝认真回忆着。
后来男爵罗察德也因空难出事，按照帝国习惯法，唯一继承者的李察不得不中断学业匆匆回去继承爵位。当时本是琉贝克家与夏尔菲家重启亲缘的绝佳机会，然而却因诸般纠葛而未能派出亲睦使臣，结果后面更没了拜访绿穗领的理由，只得眼睁睁看着双方渐行渐远。
不过谁没料到李察居然开拓出了到伯爵领的新航线，而且还在厢车事故里救下葛蕾丝，说起来简直就是命运的安排。为避免节外生枝，葛蕾丝原本打算披露会结束就返回公爵领，但此刻这念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李察并没什么坏心眼，那番话原本也是说给坎贝尔公子听的，所以亚瑟儿你就不要怪他啦！就当看在我的份上，好不好？”随着厢车徐徐前进，葛蕾丝替表弟说情着。
“我并没有怪他，只是想弄清楚他说的是真是假而已。”亚瑟儿有些困窘地看向窗外。先前听闻夏尔菲男爵夫妇业已过世的事实时，亚瑟儿私心底里早已不再嗔怪李察的失礼，此刻前往别馆拜访更多是想确认那时候李察说的东西。
“说出那些听起来像模像样的话，还叫我刻意把新船模型带过去。这样折腾下来如果只是得到胡编乱造的结果，那我可不原谅他。”艾瑟儿假装嗔怒地看向后面的厢车。
“那，如果不是胡编乱造的呢？”葛蕾丝没啥底气地问着。
“不是胡编乱造的话……”艾瑟儿脑海里陡然浮现出早餐时伯爵说的那番话，不禁稍稍愣了下。随即伯爵千金用力挥散心飘出的古怪念头，把视线移向前方街道的中古洋馆，认真说着。
“那样的话，我会想和他做朋友。”
在秘书官及水兵们持继多日的勤勉攻略下，因诅咒流言而被荒废漫长时光的苍魔馆，总算摆脱了暴虐自然的支配而得到某种程度的新生。尽管论格调论派头还远不足以和伯爵府相媲美，但作为乡下领邦的使馆据点已绰绰有余了。
别馆中庭以造价昂贵的石板作铺垫，被清理出来后倒是相当宽敞。艾瑟儿搭乘的厢车开进别馆中庭停泊，不过伯爵公女下车时却意外看到两张不该出现在此地的脸孔。
“雷克斯？阿塞尔？为什么你们在这里？”
“什么？他们不是你邀请来见证的吗？”
半拍后李察亦露出错愕神情，与艾瑟儿对视数秒，视线随即移往两位公子处。被注目的雷克斯抬头望着别馆屋角吹起了口哨，而阿塞尔则是满脸羞愧地低下头。
“非、非常抱歉，因为我实在好奇那个升力体效应，所以硬跟了过来……”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岂有此理！为防止发生不该发生的事情，身为朋友，我们有义务在场当好安全阀的角色！”
“安全阀你妹！这件事到底谁惹出来的别说你忘了！”李察愤然一脚朝某炼金学士踹了过去。然而被踹的坎贝尔公子有着不输给战士的体魄，结果反而是李察被震得退后好几步。
“嘿嘿，一码归一码，那次口误就算我欠你的人情好了。”
雷克斯笑嘻嘻地许诺着，而李察狠狠瞪了他几眼，怀疑坎贝尔公子的廉价人情到底有多少价值。不过看在旁边少年研修生求知若渴的份上，李察终究还是没有做出把两人请出别馆的事情。
“算了，反正也需要打杂的助手，你们俩去搬那个。”李察指了指那边正由仆人们小心翼翼搬下厢车的新船模型，随即目光扫过众人，语调转为慎重。
“接下来我会带你们进到我的私人工作室，但在那以前你们必须以自家家名起誓。起誓不管你们在工作室里看到或听到什么，都不可以透露给任何人，否则便请留在客厅。”
对背负家门名望的诸候子弟来说，以家名起誓几乎是不可违背的誓言，不过接下来众人要参观的可是李察的私人工作室。
要知道，机工学士的工作室里陈列着其毕生研究的心血结晶，除了真正信赖的助手和特别亲密的友人外，照惯例是不允许外人进出的。今次李察破例让艾瑟儿等人踏足他的私人工作室，已算是例外中的例外。故而要求众人发誓保密也并不过份。
虽然李察也给予众人留在客厅喝茶的选项，但包括葛蕾斯在内，所有访客都纷纷以家名立下誓言。无奈的李察不得不带着众人前往昨天才刚刚摆弄好的地下室。
苍魔馆的地下室相当宽敞，当初修筑地下室的富商似乎是打算弄成储物室加临急避难所的样子，故而通风和照明都做得相当齐备。可惜前两任主人都没来得及使用便遭遇横祸的缘故，结果地下室反而成为整幢别馆最为清爽的空间，也省下了李察重新收拾的工夫。
李察把原有的置物架用作地下室的空间隔断，再增添了少许机能性的家具，安置从绿穗领带来的设备，用了两天时间勉强布置出了这间临时工作室。当然以机工学士的标准来说是相当寒碜，不过用作测试倒是可满足要求。
“请留意脚下。因为是仓促布置的缘故，好些杂物都没来得及收拾。”
李察回头招呼着后面的访客们，并把沿途的风灯一一点燃。十二盏配制磨砂玻璃罩的昂贵风灯放射出明亮柔和的光芒，照得工作室如同白昼，也让跟在身后的艾瑟儿等人看清了地下室的光景——
和想象中截然不同，眼前的工作室既没有众多摇来摆去的机械模型，也没大堆冒着气泡的瓶瓶罐罐，唯独几张拼凑起来的案桌看起来稍稍有些工作室的模样。
艾瑟儿眨眨眼睛，注意到那些案桌上固定着几根铜线。
那些铜线上设置着艾瑟儿没见过的怪异机关，而顺着铜线走向往前望去，则可以看到铜线接进一台被方型铁壳包裹的机械体的模样。那机械体固定在高台上，其尾端伸出一根活动轴并探进前方的硕大圆筒。那圆筒由木板围成，在其出口位置布置着一长条形案桌。
那是什么？艾瑟儿愕然看着眼前全然陌生的光景。
基本上来说，机工学士都有各自专攻的研究领域，比如有的研究翼帆机关，有的研究蜃气调配，而那些领域的元素差不会都会在工作室的布置中体现出来。在格兰特期间艾瑟儿曾观摩过复数以上的教授工作室，那些工作室几乎涵盖了当前机工学触及的所有领域，但却并不包括眼前的场景。
他到底在研究什么？
艾瑟儿移动着视线想找出一点熟悉的元素，但很快便失望了。和教授导师等的工作室相比，李察的工作室异常简洁，铜线、案桌和封闭在铁壳中的机械体几乎就是工作室全部物件。倘若不是李察等如此慎重其事的态度，艾瑟儿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摆出些莫名其妙的玩意儿来糊弄自己。
不，现在还不能断言。
艾瑟儿警惕地盯着李察，而这时候身后两位扮演搬运工的贵公子亦走近来。同机工系的阿塞尔满脸好奇地打量着周围布置，而炼金系的雷克斯却似乎对脏兮兮的地下室并不太感兴趣。
“喂，这东西要放哪里？”
“啊，放在这边桌上就行。”
李察把两公子带到长条案桌处。案桌上有木框绳索做成简易的固定器，李察把新船模型套进固定器里，并调节绳索松紧以确保船模在保持稳定的同时，又具备一定程度的活动性。艾瑟儿警惕看着李察作业，而阿塞尔则凑过去观察着桌上的铜线。
“别碰那个！会出事的。”
注意到的李察连忙叫停了研修生，并示意众人退后离案桌远些。
阿塞洮等人依言后退，却纷纷好奇地望向那边貌似已布置停当的案桌，想知道夏尔菲公子究竟打算怎么实践他的诺言。艾瑟儿更尤其专注地瞪着李察，心里则涌出一股近乎被愚弄般的怒气——
确实，以实验来证明理论，在机工学研究上是被普遍使用的手法。
然而那却必须建立在精准测量和反复实验后得出的可靠数据上，并且还必须统计并推导出可信的公式模型。然而李察搭建的简易实验台上既无标尺也无刻度，甚至连负责记录的助手都没有，这样得出的实验结果有任何意义吗？
艾瑟儿瞪着工作室的主人，好在李察并没有卖关子的打算，最后调整好实验台的布置，便回头朝众人略略说明起来。
“昨天我曾说过，双子座的设计会让它在遭遇高速气流时因船头上翘而面临失控风险，今天便准备以实验来证明这件事。”李察指向固定在圆筒前的船模。“虽然双子座的实体船尚未建造完毕，但那架模型的外形特征和实物一模一样，因而在它身上发生的状况也同样可以推定到实物身上，这点你们能接受吗？”
李察的询问令众人面面相觑。李察的话超出他们的预想，然而却不得不承认其言之有理。在互相交换过视线后，还是设计者的艾瑟儿点头同意。
“你说的‘推定’是指？”
“就是说，如果模型在暴风中翻覆，那实物也存在相同风险的意思。”
“可是李察，这里是地下室耶，不可能会有风吧？”葛蕾丝抬头望着天花板，代表众人提出理所当然的疑问。
“不要紧，等下我就会造出类似暴风的状况来。”说着李察摆摆手，戴上牛皮手套走向实验台，而背后观摩的众人则纷纷露出错愕神情。
居然说，制造暴风？他真的知道在说什么吗？
业余者的公爵千金姑且不论，在场的机工学士和炼金学士等，也都就像怀疑自己耳朵般的彼此张望着。要知道，暴风可是云海中最具摧毁性的力量，也是浮空艇从未降伏过的天敌。未曾降伏过的事物却宣称要制造出来？没可能做得到的。
或者，假设，能做到的话，那又是怎么样的概念？
在众人半信半疑的注目下，李察站到实验台前，合上了那枚由铜片搭成的开关。
合上的瞬间从开关处暴出一簇火星，众人冷不防被吓了一跳，而回过神来时一阵尖锐噪音已传到耳中。噪音来自那尊被方型铁壳包围的机械体，而前方与其相连的硕大圆筒里则传出阵阵低沉轰鸣。
那轰鸣声有如霜巨人的怒吼，摧得众人心惊肉跳。
当艾瑟儿还疑惑着究竟是什么东西制造出那么可怕的声响时，旁边少年研修生陡然发出了惊呼。
“风！起风了！”
确实起风了。
伴随着霜巨人的吼叫，不知来自何处的风开始在地下室里流涌，并吹拂着众人的衣衫。旁边葛蕾丝惊呼着伸手按着飘飞的裙角，然而艾瑟儿却任由短裙随风飘舞，直愣愣地看着那边发出尖锐呼啸的机械体。
她确信风是从那东西制造出来的。
然而原理却无从揣摩。
这时候李察走到了圆筒旁，把住圆筒外侧的把柄。那把柄和圆筒内侧的风门相连，通过调节风门大小便可以控制出风口的风量。像这样内置风门的结构做起来相当麻烦，但那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驱动风桨转动的当然是莱顿盒加电磁机的动力组合。这套组合经过飞隼验证已确认可用，然而李察迄今也没能到可用的半导体材料，因而也无法实现对电磁机转速的精确调节。无可奈何下李察只要打别的主意，在电磁机转速恒定的情况下，用机械风门来控制风量便成为唯一可行的选择。
事实上，李察准备实验的大半功夫都花在那可调风门的制做上，而其中不少零件都拆自那辆此前损毁的公爵府厢车上。
现在看来李察的功夫并没有白费。自风筒涌出的强风从正面吹向那架被悬挂在框架中的船模，在为更加接近真实，李察已提前把船模两侧的翼帆收折起来，变成只剩下船体迎向逆风的情形。
随着李察徐徐开启风门，风筒里吹出的风势变得越来越强。悬挂的船模开始左右摇摆，两侧翼帆亦被风刮得啪啪直响，倘若再洒上雨点，那几乎就是现实中遭遇暴风雨的写照了。
“居然真的唤来了风暴……”
从雷克斯口中吐出近乎叹息的赞许，而旁边的两名机工学士却瞪圆眼睛看着那在暴风中飘晃的船模，脸上则浮现出有如被攻城锤撞飞般的失魂落魄的神情。
“像那样的东西……”
“居然能这样做吗……”
艾瑟儿和阿塞尔互相询望着，从彼此眼中看到深深的震撼和惊骇，然而两人却仿佛都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炼金系出身的雷克斯可能还不清楚，但机工系的两人却当即理解了李察做的事情，以及眼前实验的真正价值。毫不夸张的说，那是远远超出他们想象的事实，几乎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其价值——
众所周知，盖缇娅是云海浮岛的世界，而浮空艇则是横渡云海的唯一舟楫。在盖缇娅的漫长历史中曾出现过数以千计的各型浮空艇，然而被持继使用至今的却仅有那么几十款经典船型。
原因无它，大浪淘沙而已。
浮空艇在航行时需要面对云海里的诸般复杂气象，而其中又以“风”为最甚。顺风逆风，横切风，垂降风，暴风，各种各样的风象都拷问着浮空艇的机能，有一关过不了那便是全盘皆墨的结局。而浮空艇自身的设计中，从浮囊以翼帆，从船体到配重，种种元素亦有着难以穷尽的变化，和着那些变幻莫测的风象，一并成为造船师永远的噩梦。
因而哪怕用再多的理论和数据去堆砌，也没有任何造船师能保证设计出的浮空艇就绝对安全。通常一艘新型浮空艇被设计并建造出来后，至少要被广泛运营二三十年，才有机会在实践中徐徐改进到比较理想的状态，进而成为一款经典船型。
然而在达到那样的状态以前，浮空艇可能早已因诸般缺陷暗病而累积了上百次的灾难事故，损失的人命与金钱也都会成为天文数字。这也是航海业被许多领民视为畏途的原因之一。
迄今为止有无数造船师都绞尽脑汁想打破那些古旧船型对盖缇娅云海的垄断，然而真正做到这点的人却寥寥无几。凡是缔造出一款经典船型的人物，无不是青史留名、时代权威的名匠，也成为后世瞻仰的丰碑。
不过就算是如何闪耀时代的名匠，和此刻李察呈示的事物相比，那也根本是云泥天壤、萤火皓月的差别。
李察创造的这套装置，能在浮空艇实物造出来以前便对其设计进行模拟验证。一，则大幅节省却了造船资源，二则又避免了事故人命的堆砌，可以说从根本上粉碎了浮空艇设计的顽疾！
不仅是艾瑟儿，相信任何造船师看到这一幕，都会激动得浑身颤抖。只要有了这套装置，所谓的“经典船型”将不再是名匠的独占物。艾瑟儿甚至不敢想象，它会给盖缇娅世界带来怎么样的冲击。
李察确实给出了艾瑟儿要的答案。
然而那答案所叩响的，却是颠覆世界的足音。
“果然是这样呢……”
打量着那边被逆风吹得船头不住上扬的模型，李察微微点头。目光随即移到旁边的观众处，艾瑟儿震撼无言的神情也让他相当满意。
当初披露会上被艾瑟儿要求证明时，李察首先想到的便是“风洞”。
“风洞”是一种用人工方式制造出可控气流，并借此观察气流对实体效果的实验装置。眼前这套简陋的风洞装置，哪怕以莱特兄弟的标准来说也很难称得上合格，然而对从未有过此概念的盖缇娅世界来说，确实可以称得上前所未有的震撼了。
在蓝星风洞的发明可以说是构筑航空业的基础，而对虚空云海环绕的盖缇娅来说风洞的价值更是难以估量。从伯爵千金此刻难以自禁的表情来看，应该也是理解到了他所呈示之物的价值。
这样就行了。李察点点头，徐徐调小了风门。
没必要真把那船模给吹翻，取得艾瑟儿的谅解和理解，和伯爵家结缘才是李察的目的。这样想着的李察打算切断电路并结束实验，然而眼角却冷不防瞥到某炼金学士正拿着小刀想偷偷切削桌面铜线的光景，当即脸色大变。
“笨蛋！别碰那个！”
李察的声音在前半瞬响起，后半瞬却是一声爆响。
伴随着砰然炸裂的火花，小刀弹飞了出去，坎贝尔公子则像被锤头鸟撞飞般的朝后面跌出去，沿途撞倒好几具置物架，继而被落下的杂物所掩盖。
当片刻后众人慌慌张张把他从杂物堆里拉拔出来时，却见得这位高大英俊的贵公子已是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的狼藉模样……
被男仆搀扶着离开苍魔馆时，坎贝尔公子已恢复了清醒，然而身体四肢却依旧残留着电殛带来的麻痹伤害，抽搐着使不上力气。然而作为盖缇娅世界第一个接触高压电而没挂掉的人物，今次观摩实验的经历已足以令他的名字载入史册。
李察并没解释有关莱顿盒和电路的种种。身为工作室的主人，他当然有权对自己的研究成果保密。然而对那些目睹诸般超时代造物的访客们来说，李察那闭口不谈的态度却更让今次参访蒙上了一层难以言说的神秘面纱。
就像绝色美女隐隐露出面纱下的一角，便迷得众人神魂颠倒。
直到回到伯爵府时，艾瑟儿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脑海里尽是那场惊世骇俗的实验，以及其中每一处留意到或没留意到的细节。
艾瑟儿试图脑海既有的知识去解释李察所呈示的事物，然而不管推论也好猜想也好，哪怕她如何鼓动想象的翅膀，都无法触及到真相的衣角。那股暴风从何而来？驱动那机械体的又是何物？为何雷克斯一碰铜线便被弹飞了出去？
诸如此类的问题有如盘根错节的荆棘般把艾瑟儿的注意力给紧紧拽住，当艾瑟儿在短短三十级台阶上第五次差点绊倒时，旁边总算有人扶住了她。
“我的珠玉，你、你这是怎么了？”
伯德爱德华扶着眼前精神恍惚的女儿，满脸惊讶。不过只是去夏尔菲别馆拜访而已，出去时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成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
“父亲……”恍惚的艾瑟儿花了点时间才对准焦距。
“喂喂，没事吧？”伯爵被吓得变了脸色。“是夏尔菲家的小子对你做了什么吗？还是说双子座的事情真的那么糟糕？如果是的话就不要担心，一两艘浮空艇对司登家来说不算什么。”
“双子座？啊没错，那艘船是有问题。”艾瑟儿想起般的揉着额头。“但那个不是问题，我只是被吓到……因为夏尔菲公子，让我们看了些非同寻常的事物……”
“非同寻常的事物？”伯爵愣住。
“事关机工学士的名誉，请原谅我不能透露更多，父亲。”艾瑟儿摇摇头，随即以虚弱眼神望向卧房方角。“我脑袋很乱，有好些需要梳理的事情……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请容我先回房间休息了……”
“哦……哦，你们快送小姐回房休息。”
在侍女搀扶下，艾瑟儿踩着前所未有的虚浮步伐朝自己卧房走去。伯爵皱眉注目着女儿的背影，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总觉得那走路的姿态格外可疑。
“喂，琉贝克公女确实也跟着去了夏尔菲家别馆的吧？”伯爵朝身后侍从确认着。
“是的。除了琉贝克公女以外，还有坎贝尔公子和维克托公子也在场。除夏尔菲公子的私人工作室无法踏足以外，小的都一路跟随着小姐……夏尔菲家招待周到，但小姐从地下室出来后便是这模样，其他几位公子也都相当动摇。”
“地下室吗……”
侍从的回答让伯爵多少安心了点，但却依旧难以释怀。
其实也不怪伯爵多心，毕竟以往总是活泼精神、英姿飒爽的艾瑟儿，映像中还从未露出过这般神情恍惚的模样。从侍从报告听来，问题就出在那间别馆的地下室，伯爵怀疑着到底是什么事物能让宝贝女儿如此动摇？
但根据社交界的惯例，那座别馆被买下后便已经是属于夏尔菲家的产业，哪怕是领主的伯爵也不能随意踏足其中，否则司登家便有在社交界颜面扫地的风险。在风险与释疑间纠结了片刻，伯爵还是举起了手。
“帮我把艾德叫过来。”
回到卧房的艾瑟儿，把身体扔进昂贵的丝绒毯里，而思绪则随着天顶的布缦飘回了那幢半旧的洋馆。明明她是为确认双子座的性能而前往拜访那人的，然而直到先前父亲提起为止，她甚至都忘了这回事。
风洞测试的结果比任何统计数据都更加直观，确实证明双子座存在着船首容易在暴风中失控的缺陷。直到艾瑟儿找到解决方案为止，那艘在船坞中兴建的双体浮空艇都得暂时停工，但那对艾瑟儿来说其实已无所谓了。
在洋馆的地下室里，艾瑟儿看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界。
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猛然间脑海里灵光闪过，艾瑟儿从床上翻身起来，疾步走到案桌边，拿起羽毛笔在信纸上快速描绘起来。艾瑟儿在纸上描绘出或长或短的线路，而线路间亦分布着好些圆圈或方块的符号——那些符号并非艾菲儿的发明，而是此前雷克斯被铜线弹飞时，艾瑟儿曾偷偷瞥过几页散落地面的笔记，上面便是如此这般的内容。
艾瑟儿全然看不懂那些符号和线路，只得靠着天赋记忆将其硬背下来。
假设李察在场的话应该会感到惊愕，因为艾瑟儿凭记忆绘出电路图和他绘的草稿竟没啥差别。不过就算将原图彻底复绘出来，艾瑟儿也无法丝毫理解出自她笔下的内容。在格兰特艾瑟儿曾是导师的得力助手，然而李察的研究却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
那间仓促布置成的地下室，以工作室来说堪称简陋至极，然而其研究的深度与广度却凌驾艾瑟儿所知的任何工作室，哪怕帝室支持的皇家格物会也有所不及。
在那以后，李察客客气气地请众人去客厅喝茶，却并未再详细说明升力体的概念。这让艾瑟儿怀疑李察是不是对她披露会上的言行耿耿于怀——
当时艾瑟儿被坎贝尔公子那不入流的搭讪技俩给撩拨得火冒三丈，但阴差阳错下却把这份郁怒撒在了李察身上。虽然披露会后艾瑟儿便已有了悔意，然而此刻那份懊悔却更加激烈地啃食着她的胸膛。
拜访别馆前葛蕾丝曾问艾瑟儿假若李察没说谎会怎样，当时艾瑟儿回答说是想和他做朋友。说这番话时艾瑟儿多少带着伯爵千金的从容，或者说骄傲，然而这份从容现今却已消失无踪。
艾瑟儿不确定这样的自己是否还有获得李察友谊的资格，然而像这般渴望着去了解某位男子的心情，却是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体验——光是承认这点便花了艾瑟儿大半宿的功夫，但随即却陷入不知所措的境界。
毕竟以前伯爵千金以前都站在想法设法拒绝缠人追求者的立场，而至于如何主动与男性拉近距离，则是艾瑟儿从未思考过的问题。不过幸好艾瑟儿还有位值得信赖的闺密，那位闺密既使在帝都社交圈都是倍受称赞的名门淑女。
而且，她还刚好是那人的表姐。
再没有比这更棒的事情。
作为莱娅帝国的南方重镇，伯爵领有着远胜边陲乡野的完善规划，这点从其本城井然有序的街道就可以看出来。一条宽敞的主街道贯穿本城的中轴，而主街两旁则分布着伯爵领最繁荣的商会店铺和酒馆行舍，每日车水马龙极其热闹。
以此为标准，本城的居民住宅也呈现出规律性的分布，基本上和主街的位置越理想的住宅区就越是富商权贵扎堆。与主街仅隔着一条别巷的苍魔馆，可以说是身处本城最好的地段，而周围领居也几乎都是伯爵领的富裕市民阶层。
苍魔馆的诅咒在伯爵领本城传扬甚广，对居然有人胆敢搬进去定居一事，邻居们相当的惊愕。不少市民都抱着打酱油的心态等着看诅咒是否应验，然而最近数日以来，他们的板凳却越来越坐不稳了。
砰的一声，窗户外的树枝突然断成两截砸下来。
砰的一声，大门口装饰的木雕人像突然变缺腿倒下来。
砰的一声，放在庭院晾晒的旧木桶突然跳起，木片中有拳头大的破洞。
以苍魔馆为中心，方圆两百米范围内，好几座屋幢接连出现许多莫名奇妙的怪事。最初住民们以为是什么熊孩子搞出来的恶作剧，然而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发出砰响声的来源。不堪其扰的数家住户联合起来想用地毯搜索来揪出他们生活的“砰砰怪”，然而当领头的男子气势汹汹地举起大棒时，又是砰地一声，男子手中木棒陡然断为两截。
领头男子被吓得屁滚尿流，而众人也一哄而散。
从那以后怪事就变少了些，不过附近社区却开始流传出“苍魔馆的砰砰怪被新主人赶了出来，转而在周围兴风作浪”的流言。因见证者言之凿凿，这条新闻甚至一度还登上了地方报的小版。
当然，所谓“砰砰怪”是不存在。
不过以盖缇娅当前的科技水平来说，李察打造的那把狙击铳确实堪称某种“超自然的力量”。那碾压任何火器的精确度，令它成为首席航海士最近以来最爱不释手的玩物。
以领近住民的安宁日常为献祭，此刻梅尔已能隔着一百五十步准确击中苹果大小的静止目标。这样的枪法恐怕就算李察也自叹拂如，然而随着枪法愈加娴熟，小渡鸦也跟着变得越来越忧心忡忡。
李察从未明确说过把狙击铳送给她，梅尔揣摸着李察当时递过来更多是让她暂时拿着的意思。这样的话指不定哪天李察突然想起来，就会把这把梅尔宝贝无比的装备给收回去，光是想想让小渡鸦心抽。当然她也可以直接去问李察，但假若反而刺激李察想起这事而收回狙击铳，那梅尔绝对会后悔死的。
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这些天梅尔抱着狙击铳仿佛做贼般的闪避着李察。
好在李察也忙着和那群公子公女纠缠，没空管首席航海士噪声扰民的闲事。梅尔不禁祈祷着李察最好能再忙些，能忙到把狙击铳的事儿彻底忘掉最好。
“唉，真讨厌啊……”
坐在树枝上，借着茂密枝丫的掩护，梅尔举铳瞄向周围的景物。从隔壁屋顶的小风车到远处街角的路标，只要扣动扳机就能将其射落的自信让小渡鸦相当膨胀。然而回头瞥了瞥背后的别馆，梅尔还是嘟着嘴放开了扳机。
李察似乎还在睡觉的样子。
铳声很可能吵醒李察，而恼怒的李察很可能收回她的宝贝。
自打前次和李察在屋顶闲聊后，梅尔越来越不敢用掉以轻心的态度来对待年轻领主。那种亲近和畏惧混杂一块儿的感觉，像极了梅尔的爷爷。但爷爷可是久负盛名的渡鸦名人，而李察才多大？
“咦？那是？”
梅尔注意到有人靠近苍魔馆，居高临下地望过去，发现来者不是别人而是那位常驻绿穗领的南方记者。梅尔向来不喜欢那个胡吹乱盖的家伙，见着夏纳姆在洋馆门口探头张望的光景，一时间不禁涌出好玩的点子。
梅尔举起狙击铳，屏住呼吸，透过瞄准器把记者提着的纸盒包纳入射界。
为应付彼此间的繁忙交流，被航线直接联系起来的诸候会在彼此领地上互建使馆以为活动据点。使馆既是领邦间处理要务的中转站，同时也承担着在领主拜访时担任起居别馆的责职。不过前来拜访司登家的诸候并非都在伯爵领建有使馆，而这种情形下往往就由伯爵府直属的贵宾酒店为他们提供住宿服务。
贵宾酒店由伯爵家的优秀家臣经营，会为停留的诸候们提供丝毫不输给其自家领府的一流服务。而诸候中少数身份更高又或者与司登家关系更亲近的人物，则可享受入住伯爵府的特殊待遇。
葛蕾丝既是琉贝克公爵家的千金，又是艾瑟儿的闺蜜，故而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项特权，在伯爵府的贵宾客房里过着被殷勤款待的舒适生活。虽然伯爵府的家仆们表现出几乎无可挑剔的专业素养，然而就像所有名门淑女那般，葛蕾丝的日常起居还是由贴身侍女来伺候。
侍女雪莉比葛蕾丝差不多小七岁，身材娇小的她却有着钢铁般的忠诚心。前次锤头鸟暴走事故中，便以自己身体替公爵千金挡下冲击受伤，也因此痛得好几天都不能做事，让葛蕾丝相当心痛。
在伯爵府医师的精心调制下，雪莉最近总算恢复到能沏茶的程度，于是葛蕾丝也就恢复了中断数日的早茶习惯。
“辛苦啦雪莉，麻烦给我一杯萨姆红茶。艾瑟儿你呢？”
“……啊，我要咖啡就行。”
早茶在和贵宾房相邻的阳光房进行，陪葛蕾丝饮茶的是一大早便前来拜访的伯爵千金。得益于富庶领地带来的滚滚财源，伯爵府的每处空间都被建造得格外舒适。
昂贵的玻璃天窗拼成了阳光房晶莹剔透的天顶，而被侍女们精心打理过的绿植中，点缀着园艺师刚刚采摘的带着露水的丝绒玫瑰。那些出自糕点师之手的精致点心在餐架上闪闪生辉，并散发着不输给鲜花的甜美香气。
明明置身如此舒适的环境，但对面的艾瑟儿却显得相当不在状态。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雷克斯也真是好好笑呢。今后他应该没脸再来找你了吧？”
“是这样吗……”
侍女雪莉在两位公女面前摆上镶银的瓷杯，然而在其中分别注入上品的红茶和咖啡。但雪莉还没来得及派发，心不在焉的伯爵千金已伸出手，端起那杯透明琥珀色的饮料送入口中。
雪莉瞪圆眼睛看着艾瑟儿，然而伯爵千金直到放到杯子时都未能察觉到自己喝的并非咖啡。雪莉慌慌张张地望向葛蕾丝，公爵千金的嘴角拉出意味深长的弧线，示意雪莉不用在意般的摆摆手。
“说起来，也不知道李察会在伯爵领呆多久呢……”
“李察要回去了！？”
和先前心不在焉的感觉截然不同，谈到李察时艾瑟儿蹭地站了起来，那猛烈动作甚至让茶水洒出来不少，旁边的雪莉慌慌张张地拿起布巾擦拭。
“抱、抱歉。”艾瑟儿重新坐回座位。似乎察觉到自己反应太大，伯爵千金的脸上泛起红潮，却依旧忍不住朝葛蕾丝投来挂念的目光。“李察……啊不，夏尔菲公子要回去了吗？”
“我只是随口说说啦。”听到葛蕾丝的话，艾瑟儿如释重负般的呼出口气。
那明显流露的态度也让葛蕾丝在心里确认了某事。果然是这样吗？葛蕾丝端起咖啡杯掩饰自己的兴奋心情。虽然平常英姿飒爽的艾瑟儿很不错，但此刻脸上泛起红霞的艾瑟儿又更加可爱，甚至到了让葛蕾丝不禁羡慕某人的程度。
这就是恋爱中的少女啊！葛蕾丝感动万分地在心中默默点头。虽然公爵千金自己尚无成遂恋爱的经历，但却非常热衷促成别人的恋爱。李察是自己表弟，艾瑟儿是自己闺蜜，葛蕾丝仿佛已隐隐看到那根系在两人小指间的红线，并决心全力推动此事。
胸中涌起的使命感让公爵千金情绪分外高昂，在雪莉愕然注目下，一口气喝光了那杯尚未加糖调制的苦饮，白瓷杯在桌上敲出铿锵的声响。
“不过我真的好多事情要跟李察聊的呢。”葛蕾丝恳求般的望向闺蜜。“艾瑟儿你要是愿意的话，能抽空陪我去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