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看来,除了自己的私心之外,贬低夏家姐妹,就是变相地捧高陆云芝。云泥之别嘛,将别人踩进泥里,才能衬出高在云端的姿态啊。
可陆云芝分明不领情。不领情也就罢了,还要为夏家姐妹出头。
陆云芝口中说张文娟错了,但语气丝毫没有指责之意,仿佛只是在说明一件事实。
这个事实是,张文娟错了。
“你看,”陆云芝指了指自己面前。
陆云芝面前有两只碗,一大一小。大碗里还有面,小碗里只有汤。原来她是将大碗里的面挑到小碗里来吃。
“早上的金丝面确实不错,不过早膳实在太过丰盛了。”陆云芝笑眯眯言道:“当时只是想着,大概是要招待我的缘故,实在不好开口。”
陆云芝便暂住在张知府的府上,吃饭自然都是一道的。
“如今饥荒四起流民无数,正该节衣缩食,处处减省方好。”陆云芝点到即止,并没有深说,饶是如此,张文娟也被说得浑身不自在,看着面前自己吃过的面碗,不知该不该硬着头皮吃完。
陆云芝转头招手让跑堂的过来:“这些我都没动,你拿去给外头的人吃吧。”
门口好些衣裳褴褛的小乞丐,就等着残汤剩菜呢。
跑堂的往陆云芝脸上看了一眼,这姑娘倒是好心。
这年头,越是有钱的,越会摆谱,宁可倒掉也不肯赏给乞丐,若有不长眼的敢上前讨要,说不定还会挨上几脚呢。
谁知一看之下,登时一颗心砰砰直跳,几乎要跳出腔子来。世上竟有这样的美人儿!跑堂的只觉得一张嘴两只脚都不是自己的了,浑不知说了句什么,捧着那大半碗面走到门口,却又不愿意给那些乞丐了。
这样的美人儿,只怕皇后娘娘也比不得啊。美人儿余唾,自个儿吃多好啊。
跑堂的狠狠心,从怀里数出五个钱来,往柜上一拍:“另外来碗面,给外头的乞丐。”又珍而重之地将手上那半碗递过去,低声道:“帮我好生放着,忙完了午市再慢慢吃。”
众人的目光都跟着那跑堂的,见他如此,不觉莞尔。忽地眼前一暗,门口被遮住了。
只见七八个青壮年男子哗啦啦一下子冲了进来!
这么凶?青天白日还有打劫的不成?还是收保护费的?
那些男子服色不一,不过都套着一件无袖的短褂,上头白底红色,一个大大的‘壮’字。
原来是传说中的白壮。
差役这个活儿呢,也是有编制的。其实正经在编的差役并不多——还是世袭的,凡是有事需要人手的时候,就可以征丁服劳役,这些被征来的丁口,因为穿着白褂子,所以俗称白壮,也就是临时工。
领头的是一位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这位里边儿根本没穿上衣,光着膀子套着褂子,露出两条粗壮的胳膊,上头满满都是青黑色的刺青,一看就是不好惹的角儿。
“葛胖子!”那人将一条胳膊咣地一下子砸在柜台上。原来矮胖的掌柜姓葛。
“知府大人有令!”示威之后,刺青男满意地看着葛掌柜腮边直哆嗦的肥肉,将胳膊收了回来,敷衍地冲府衙方向拱了拱手:“如今灾民汹涌,赈灾之事迫在眉睫!各家商铺按等纳粮赈灾!你这面铺生意这么好,就定为上等吧,纳粮十斗!”
十斗!
葛掌柜好像被抛上岸的鱼,嘴巴一张一合,却是说不出话来。
跑堂的还站在柜前,倒先回过味儿来——毕竟这不是他的生意,并不用他本人纳粮。
“唐三爷,”跑堂的赔着笑脸儿:“您看把俺们掌柜吓的。街里街坊的,俺们这小本生意您还不知道?只赚吆喝不赚钱,哪能定成上等呢?您老抬抬手,顶多是个下等!”
刺青男在这一带其实是有名的地痞,喝酒赌钱逛窑子样样精通,打架斗殴高利贷事事有份。每每官府要征白壮,家家都躲着,偏他倒去疏通使钱讨这样的差事,好狐假虎威去敲些好处。
唐三爷脑袋不动仍是朝向葛掌柜,只眼珠儿转向斜了过来,微微眯了眯,忽然毫无征兆地飞起一脚,一下子踢在跑堂的肚子上!
这个窝心脚可是不轻,登时将跑堂的踢得蹬蹬蹬连退几步,一下子撞在了一张桌子上,整个人跌在地下,连桌子都带翻了,上头的碗碟咣当咣当摔了一地,将跑堂的淋得满头面汤。
偏有一只面碗竟然没碎,骨碌碌滚出好远,打了几个旋儿,竟端端正正停了下来,好像特意摆的一样。
这下子,偌大个面铺,掌柜的、跑堂的、吃面的,连带后头掌勺的大师傅都惊住了,一时就鸦雀无声。
唐三爷很满意这个效果,阴阴地笑了一声:“街里街坊?街坊能当银子使?既然都是街坊,就应该知道我唐三爷的厉害!老实交粮食出来!没粮食就交银子也成!知府大人有令,胆敢抗拒不交,阻碍赈灾的,一律先抓了去,回头再用粮食去赎人!”
眼看闹起来了,当下便有食客偷偷从一旁溜走。店里的人在这时候也不敢去拦,唐三爷更是不放在心上,反倒伸手指指点点道:“你们这些个泥腿子,都他*妈*的给我快滚!少在这里碍眼。”
在这里吃东西的,大多是街坊,知道这地方价廉物美味道好才来的,都是些普通百姓,哪敢惹唐三爷这样的人,登时走得更加多了。
葛掌柜的嘴里发苦,心知这一关不出点儿血,大概是过不去了,连忙开了钱柜,没敢拿铜钱,将散碎银子抓了几块——实在没有大的啊。
从柜台后头绕出来,葛掌柜冲唐三爷又打躬又作揖,将那些散碎银子一股脑塞在了唐三爷腰里:“三爷、三爷哎!不是不给您面子,实在是有难处。咱这铺子都是见天儿的买面买肉配料,实在没有富裕!”
唐三爷摸了摸腰间,脸色缓和了些,神色阴转多云,正琢磨着怎么说合适。所谓纳粮十斗,自然是狮子开大口吓唬人的,收了好处,当然要降下来。
谁知猛地一名壮汉跳了出来。
只见那人身材高大,比平常人足足高出半个头来,头发极浓密,在脑后草草束起,宽宽的下巴留着络腮胡子,两条浓眉更是几乎连在了一起。在这一堆毛发之中,五官都几乎看不见了,只让人觉得两只眼睛闪亮有神。
正是之前被跑堂的撞翻那一桌的食客之一。
这人是谁?要干嘛?
大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这人,怎么能胡乱传说知府大人的意思呢?”虬髯汉子怒道。
胡乱传说?唐三爷有点儿愣神。
“你欺负大家不识字么?”虬髯汉子继续道:“府衙前面已经贴出告示来了,如今只是自愿捐献,然后再看灾民数量而定,若是人数太多,捐输的钱粮不足,才按等强收。”
“你既然套着白壮的褂子,便是官府的脸面,怎能仗势欺人,还动手打人呢?”虬髯汉子义正言辞:“打得连我的面碗都撞翻了!我都没吃饱!你看,那面碗还在那里呢!”
众人顺着虬髯汉子的手指一看,正是地中间那只好端端的碗!
哈哈,这人真是太好玩儿了。还要念叨念叨自己没吃饱。
葛掌柜听了虬髯汉子的话,心知应该不假,心下一松,不觉露出两分笑意来。
唐三爷却心里不是滋味,一言不发缓缓踏前两步,站在了虬髯汉子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问道:“请教您哪位?贵姓啊?”
“免贵姓雷。”虬髯汉子硬是没听出人家冷冷的嘲讽,还一本正经地介绍道:“我不是这里的街坊,所以咱们没有面子情。你该赔我面钱,赔掌柜的打烂的碗钱,还要赔小二的汤药费!”
跑堂的听到最后一句,倒吓得一哆嗦,嗖的一下跑到了角落里,生怕被唐三爷迁怒,不单没汤药费,反倒再挨上几脚。
这下倒跑去了夏小冬旁边,夏小冬便低声问道:“这位雷先生,是你们掌柜的朋友么?”
跑堂的使劲儿摇头。不是,有这么坑人的朋友么。这位根本不是这一带的,头一回来吃东西,惹了唐三爷回头拍拍屁股走了,这笔帐还不是算在面铺上头?打开门做生意的,自然知道怎么应付地痞,好不容易塞了银子,事情都快解决了,如今倒被这位雷先生搅合了。
“你跟这家掌柜的……有亲?”那边唐三爷也在询问类似的问题。
“没有啊。”雷先生瞠目。
“有故?”
“也没有啊。”
“常客?”
“不是,头一回来。”
“您做哪一行的?”
“我?哦,我做瓷器的。”雷先生伸出双手,只见手心都是厚厚的茧子,显然是拉瓷胚磨出来的。
“什么?!!”唐三爷又往前走了一步,恶狠狠瞪着雷先生,猛地一伸手,一把抓住了雷先生的头发,往后一扯,登时将雷先生扯得比唐三爷矮了一头,另一只手握成拳,狠狠往雷先生身上招呼过去。
“妈*的,你跟人家非亲非故,一个做瓷器的,狗屁不如一钱不值的货色,跳出来充什么大头蒜!告示?告你*妈*的*示!官老爷的东西是给你看的么?那时给人家有身份的人家看的!这些个奸商,不来硬的,谁给你捐?捐你*妈*个*蛋!”
唐三爷说一句往雷先生肚子上打一拳,将雷先生打得拱起腰背,偏生头发被扯住,于是成了一个奇怪的扭曲形状,两手乱舞扳住唐三爷的胳膊,却那里扯得动分毫?
这下打得比跑堂的还要狠,众人多吓得呆了。
敢情儿这位雷先生只是看着威武凶狠,其实根本不能打啊。
要说看这位雷先生的模样,普通人大概也就被唬住了。可是像唐三爷这样身经百战的人物,离得近了,自然看出了端倪——真正的练家子,是不会让人靠得这么近的,必然会相应退后或摆出防范的姿态来。
既然是个空壳子,当然打你没商量了。
“住手!”角落里传出一声娇叱。
咦?又有一位打抱不平的?还是女子?
张文娟喝了一声,匆匆抓起帷帽戴在头上,站起身来怒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不可以打人!”
唐三爷目光所至,只见这角落的一桌,五个人,一名青年男子,两个戴帷帽的姑娘,还有两个没带帷帽的,虽说穿着男装,但明显就是女子,其中看着略年长些许的,一双眼睛漆黑明亮,神色带着些英气,嘴角一颗美人痣,又透出妩媚来,看起来着实过瘾。
转眼又对那名男子生出怒气来。麻蛋,你小子一个人陪着四个姑娘,真是,虐狗么?凤世谦登时躺枪,被唐三爷瞪得心底发凉浑身不自在。
张文娟见唐三爷只管张望,手底下却停住不再打,只当自己‘挺身而出’见效,继续道:“肃州城难道没王法么?你既然被征为丁壮,便当尽心效力才是。怎可打着知府大人的招牌,胡作非为令百姓齿冷?!”
唐三爷放开雷先生,冲张文娟歪了歪脑袋,嬉笑道:“嘿嘿,为百姓分忧来了?小姑娘你百姓长百姓短的,口气不小嘛,又是什么来头?跟着姓雷的一路?”
语气油滑神态轻浮,显然没将张文娟看在眼里。
张文娟身为知府嫡女,那里见过这样的疲赖之人,当下走上两步,严声道:“我爹便是张知府。”
噢——,唐三爷连带跟来的几名白壮齐声起哄。
知府家的小姐会来这种地方?开什么玩笑,虽然这几人看起来挺体面的,跟知府亲眷还有些距离吧?
唐三爷何曾见过真正的闺秀?窑子里的头牌,若是肯花银子,倒是可以出演一番‘小姐花园私会,公子情定西厢’的戏码,让恩客过一把强上贵女的瘾头。
一念及此,唐三爷心中火热,猛地伸出手去,一把将张文娟的帷帽打掉了。
嗯,这个虽然相貌差了一筹,胜在容颜端庄,加上几分凛然之色,有点儿烈女的意思。
唐三爷反手在张文娟的下巴上摸了一把,将那手收回在鼻端嗅了嗅,狠狠吸了几口气,故意夸张说道:“香!好香!”
嗷——这下子门口那几名白壮如同打了鸡血,扯着嗓子哄笑起来。
“上啊,上!”一名看起来二十来岁的歪嘴汉子直哄:“小娘子快上,给这个登徒子两巴掌。”
“啊哈哈——”这下更好笑了,白壮们笑得东倒西歪。
“好啊好啊,小娘子这手打上去,只怕非但不疼还痒痒的,岂不是将三爷美死了。”
“三爷,手感如何啊,跟兄弟们说说。”
“三爷,摸都摸了,索性把她衣裳扒了,看她还敢冒充知府老爷的闺女。”
“把这个冒名的女骗子抓到衙门去,让知府大人亲自下令把她衣裳扒了示众!”
这些唐三爷的狗腿子一个个低俗不堪,目露淫*邪,越说越离谱了。
张文娟只觉得轰地一下,浑身直发抖,几乎站都站不住了,好不容易才扭过头,向凤世谦看去。
只有他一名男子不是。
可是……接下来怎么办呢?
其实如今最好的法子就是报官。可是,所谓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自己这几人,有官府相助,任何一位都足以碾压唐三爷一群。可对方是流氓啊,还是没文化的流氓,谁跟你讲理?亮身份都没人信呐……。
之前坐在角落里,当然比坐在众人中间好得多,可如今却是出不去了——唐三爷等人就堵在门口。
虽然心里有底,知道唐三爷的下场不会好,可眼前亏总是难逃。准确的说,眼前亏已经吃了——张文娟不是被摸了一把?
凤世谦实在拿不准唐三爷会不会连自己都打——之前他看过来的眼神实在欠佳。此时不觉心中大悔,其实陆云芝是有护卫的,只是既然要看肃州的市井风情,便只让那几名护卫远远跟着。
后来马车东走西绕的,护卫们似乎跟丢了,反正之前进面铺的时候,凤世谦还往后头扫了一眼,并没能见到护卫们的踪影。
早知道会遇到如今这无妄之灾,无论如何也该让护卫们贴身跟着才是。
“嗬呦,”唐三爷本来就看凤世谦不顺眼,见他站了起来,便当即将张文娟撇在一边,几步赶过来,劈手就冲凤世谦揪了过来。
凤世谦攒起来的那点儿勇气,在蒲扇似的巴掌面前烟消云散,失声叫了一嗓子,脑袋一低腰板一软,巴掌固然躲过去了,人也差点儿溜到桌子底下去。
哈哈、呵呵、嘿嘿、嘻嘻……门口的白壮们发出各式笑声,为唐三爷助威。不能不说,人性的劣根性在此显露无疑。作为最底层的小人物,见到高端大气上档次的体面小白脸吃瘪,难免有点儿爽歪歪不是?
可是……唐三爷虽然逼得那小白脸有些狼狈,怎么……手伸了过去却没有收回来啊?
而且……背影看起来还有些颤抖?
滴答、滴答、滴答……。
笑声渐渐停了,一片静谧之中,突兀而微弱的滴答声突然响起。只见鲜红的液体顺着桌面滴滴答答的流下来,初初只是逐滴而下,渐次连成线,在唐三爷脚下积成了一小滩。
“哇,见血了!快跑!”门口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似乎是白壮中的某人。转眼间这位带头,几名白壮呼啦一下掉转身形,居然星散而去。
不管是谁的血,见了血事情就大条了。一不小心沾上必定麻烦,还是别跟着掺合的好。反正若是有好处,必定被唐三爷得了去,若是有祸事,倒说不定得陪绑甚至被弄成替死鬼。
小民的智慧,自有其道理。
陆云芝深知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早已起身退到了一边。夏玉容被夏小冬挡在了身后,如今在唐三爷面前的,就是凤世谦和夏小冬两位而已。
凤世谦伸手揉了揉眼睛,又连着眨了几眨,被面前的情形弄得困惑不已。
明明是唐三爷气势汹汹要揪打自己,怎么忽然之间那只手……被钉在桌子上了呐?
不错,唐三爷手背上刺着一只狼头的左手,被穿了个透心凉,跟桌子连在了一起。而穿手而过的,赫然是一只……筷子。
唐三爷既疼且惊且怒,呼呼直喘粗气。那筷子下细上粗,若是直接将左手提起来,不仅疼痛,而且伤处还会扩大。
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凤世谦和夏小冬,是这小白脸故意示弱突施辣手,还是那位姑娘深藏不露一鸣惊人?唐三爷也拿不准到底是谁下的黑手。主要是事情发生的太快了,不知那里飞过来的筷子,电光火石之间已经逆转。
作为地痞界的资深人物,唐三爷也有几分狠劲儿,当下深吸了一口气,伸出右手,去拔那根筷子。
嘿——,用力!
筷子插进去桌子挺深,兼且毕竟有两分怕疼,力气不敢太大,居然一下没拔出来。
接下来唐三爷的两只眼睛猛地睁大,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喉间发出沉闷骇人的嘶吼。身后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事的人都给这声音吓得不轻。
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桌上又多了一根筷子——竖着的,插在唐三爷的右手上。
两只筷子都妥妥地插在狼头刺青的狼嘴之中,倒好像那狼咬着筷子似的,血迹顺着狰狞的狼头嘴边直流,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
夏小冬展颜一笑,温声道:“你竟然对我家公子无礼,那就留下来等官府处置吧。”
这回唐三爷看清了,原来是这位男装姑娘下的手。
完蛋了。
困兽犹斗,何况是人。
唐三爷忽地闷声低吼了一声,使劲儿一挣,竟将两只手从筷子上挣了出去,连句场面话都没说,转身冲了出去,很快就看不见人了。
因为唐三爷的遮挡,除了凤世谦,别的人都没看见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只见三两下之间,唐三爷已经吃了大亏而去,只留下地上两行血迹。
夏小冬有点儿遗憾。
其实她对于教训唐三爷,本来不想弄得血淋淋这么难看的。可是,一来唐三爷借着赈灾捞好处,实在令人不齿,二来张文娟前车之鉴在先,夏小冬不想与唐三爷有直接的身体接触——那怕是揍他。
至于收尾,倒是现成的。既然今日恰好穿的与凤世谦的小厮差不多,那就暂时充当一下他的手下好了。所以夏小冬才声称凤世谦是‘我家公子’。
相比之下,户部尚书公子的人教训了发灾难财的地痞,和指挥使嫡女欺负了好色的无赖,当然是前者好些,后者的话,还不定传成什么混账模样呢。
如今轮到凤世谦收拾残局,夏小冬当然要深藏功与名了。当下退到了凤世谦后头,将身子遮住大半,一副‘如今该你了’的姿态。
葛掌柜抖着手过来道谢,吓得声音发颤话都说不囫囵了。今日唐三爷伤成这个样子,回头若是过来找场子,那可就麻烦大了。
更何况唐三爷能在这一带威风八面,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上头还有两个兄弟呐,那两位就不是混混地痞的概念了。
可这些出手的人显然也惹不起,不道谢也是不成的。
看热闹这种事情,位置是很重要的。一定要呆在往前能看得见,往后能退得快的地方。不然,看热闹被波及成热闹本身,就很没瘾了。
何况还能走单不给钱。
“让开!让开!”一个有些急促的声音,在门口聚集的人群背后响起,却没能引起什么潮水般分开两边的效果。
你想看?我还想看呐。凭啥让开啊。
接着这些人就吃亏了。
四名青壮男子毫不客气的手推脚踹,将这些人分开,一个躲得慢的家伙,甚至被直接拎着脖领子扔了出去。本想反抗的,抬头一看,立时又将那一丝不满的心思扔到了九天云外。
这几位精悍外露,一看就是强人啊。
正是陆云芝的护卫们,此时终于赶到了。跟在护卫们后面匆匆奔进来的,竟然是张文茂。
桌翻椅倒,血迹灿然。
领头的护卫首领大急。本以为陆云芝出行,有本地一文一武两位地头蛇家中的姑娘陪伴,应该没什么大碍,略松了松,竟然没跟住,最后还是认出了停在外头的马车,如此才找到。
这事儿传出去,丢人呐。陆云芝要是真出了事,丢命呐。
幸好地方狭小,倒是一下子便看到了静立在后头,头戴帷帽的陆云芝。
几名护卫扑过去,一下子跪倒在地,纷纷请罪。
“起来吧。”陆云芝温声道:“你们怎么找过来的?”
张文茂心里非常别扭。
他一眼就看见了隐在凤世谦身后的夏小冬,只觉得好像有一种力量指使着自己的两条腿,冲着那边儿就要过去。
可是,姐姐张文娟却在更加近的地方……神色凄惶失魂落魄地站着,任谁都看得出来有问题。
小冬妹妹(这是张文茂心中对夏小冬的称呼)?还是自家姐姐?
张文茂终究不能绕开姐姐过去,他停在了张文娟面前。
可张文娟好像没看见他一样。
“姐?”张文茂轻轻碰了一下张文娟的手臂。
张文娟的眼珠儿动了动,看向张文茂,却好像一时反应不过来这人是谁。
“我是文茂啊。”张文茂轻声道:“这里怎么了?你没事儿吧?”
看起来全须全尾,就是神情不对。
“文茂?”张文娟的声音发涩听起来很不舒服:“你怎么来了?”
“呃……,正好路过。”
“……”路过?张文娟分了心思,终于不那么怔怔了。
“这里离家那么远,你路得哪门子过?”张文娟的声音尖刻起来:“你是知道我今日出门,同行的还有夏小冬,所以偷偷跟着的吧?”
张文茂涨红了脸。想不到自己那点儿小心思,如昭昭日月,竟被姐姐发现了。
张文娟气恼之下,这话说得有些大声,连后面的夏小冬都听见了。
唉——,夏小冬心里长叹了一声。这些人显然都没有经历过危机处理训练,专拣没用的事儿做!
现在是下跪请罪确定责任的时候么?现在是研究各人如何前来的时候么?现在是讽刺某人暗恋谁的时候么?
如今最重要的是,走人、走人、走人!
先离开是非之地,然后再说别的。
夏小冬挽住玉容,先走向陆云芝,在她耳边轻声道:“去车上。”然后便继续前进,向门口走去。
若是陆云芝连这个也理解不了,那就不用指望做什么未来的皇后了。
果然,陆云芝当即反应过来,伸手止住正在说话的护卫首领,抬腿就往外走。
经过张文娟的时候,夏小冬将顺便捡起来的帷帽直接扣在了她脑袋上,只说了一个字:“走。”
帷帽高顶宽檐,周围以皂纱圈围,戴上之后,外面固然看不清里面的人,里面的人视线亦会受阻,自然形成一种狭小的空间。
帷帽的空间给张文娟带来少许安定的感觉,她也回过神儿来,扶着张文茂,跟在后面往外走。
几人很快在马车上落座,陆云芝的护卫一边两个守着车门。
车上的座位很高,不久便见到带着红帽子的官差从车下过去,那帽子的尖顶恰好与车窗的下沿平齐。
也不知是谁报的官。
官差终于到了,在事情结束之后。
这大概是惯例。
即便车里的光线欠佳,仍然可以看得出,张文娟的脸色很难看。
“谢谢你。”张文娟忽然低声说道:“若不是你教训了唐三爷,事情还不定怎么样呢。”
张文娟没说要谢的是谁,不过大家都知道。
其实由于角度和速度的关系,大家并没看清楚夏小冬的手法,但都自动脑补了一下。反正凤世谦矮身躲避,动作很明显大家都看见了,总不成是他?自然是夏小冬情急之下,趁唐三爷没防备才建功的呗。
除非亲自试试,不然是很难理解将筷子穿透手掌再插在桌上的难度的。
夏小冬抿了抿嘴唇。张文娟显然情绪很不妥,现在其实不是说起这事的好时机,最好先回去泡个澡换身衣裳,大家再坐下来好好商量一下后续。
“其实没什么的。”人家开口了,自己没反应也不合适,夏小冬微笑道:“如今那个唐某人受了伤,官差应该能抓住他的。”
“嗯。”张文娟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不想继续提这事儿了,却忽然将腰身一挺,坐得直了些,接着话风一转:“不过虽然你还不错,还是没有指望嫁给我家文茂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我家文茂前途无量,必定要京中贵女方为良配。”张文娟接着冷冷道:“你千万不要起挟恩图报的心思。”
夏小冬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您这自我感觉也太良好了吧。谁要嫁给什么文茂啊?!!
这里只有张文茂一名少年男子,一直乖乖地坐在边儿上,此时听姐姐如此说,不由得羞囧万分,慌忙道:“姐姐你别乱说。小冬妹妹怎会如此?再说……小冬妹妹一直都对我……冷冷的,不像你说得那样。”
张文茂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自家难过起来。
“呵呵,小冬妹妹?”张文娟冷笑道:“叫得可真亲热。文茂,你年纪小不懂!这不过是欲擒故纵的狐媚子手段,算不上什么高明!”
夏小冬挑起一边眼眉,看了张文娟一眼,然后便垂下眼帘,专心地看着自己的一双手。
手指修长而细韧。
是一双好手。
“你看,姐姐若是说错,她早就该羞恼万分了。如今故作镇定不理不睬,就是心中有鬼的明证。”
张文茂仿佛没听见,只管痴痴地看着夏小冬。
长长的睫毛投下灰色的阴影,映出双眸优美的弧度,微翘的红唇饱满圆润,与下颌一道构成完美的搭配。
这若真是个狐狸精,给她勾了去,也认了!
接着,便见到一只葱管儿似的直苗苗的手指,竖在了嘴唇之前。
却是夏小冬做了个不要说话的姿势。
这个姿势是对玉容做的。因为玉容听到张文娟的话,已经忍不住动了一下身子,要发作了。
夏小冬有给了玉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这事儿还是得自己来。
“你心里很不开心吧。”夏小冬看向张文娟,轻声道:“因为你被那个无赖摸了脸,所以很不开心吧。”
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张文娟死死咬住下唇,目光之中如要喷出火来。
“你不开心,所以就希望有人比你更不开心。”夏小冬目光中露出少许怜悯之色,微笑道:“你觉得自己丢了脸,就希望别人比你更丢脸。”
“可是,你找错了人。”夏小冬慢慢说道,脸上的笑容灿烂了些:“你遇到了不好的人,你要维护父亲的名声不被抹黑,却被说成是冒充的。所以,你确实应该不开心。”
“可是,这不是你可以胡说八道欺负人的理由。”
修长的手指伸出去……在张文娟的左脸上轻轻摸了一把。
“嗯,还挺滑的。”夏小冬仍然用缓慢的语气说着。
张文娟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眼睁睁的看着那只手在自己脸上蹭了蹭,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去了那一处。
啪!
同样是那只手,反手给了张文娟的右脸一巴掌!
声音很响,但其实打得并不重。
啪!啪!
打都打了,索性一正一反又来了两下。
张文娟被打得傻掉了。有人……敢动手打……还是打脸?
夏小冬将伸出去的手和脸上的笑容同时收了起来,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神色带了两分怅然,转头看向了……车窗之外。
为啥总要逼着咱动手呐?姐并没有做女暴龙的瘾啊。
可若是不来上几巴掌,心里头不顺当呢。嗯……打脸的感觉还真不错。
张文娟不可置信地双手抚着自己两边脸颊,左边……被摸了一把,右边……被打了一巴掌,然后……又来了两巴掌,热辣辣的,没错,不是幻觉。
“呼——”、“呼——”,张文娟的呼吸之声十分沉重,猛地转过头去,看向张文茂。
“文茂!”张文娟大叫了一声:“你去!把这个贱人打一顿!”
张文茂显然也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两眼大睁嘴巴半开,却没有回应姐姐的要求。
这个要求简直堪比老妈和老婆同时掉水里了好吗?
老姐你刚才说话也太过份了。
小冬妹妹……好像也有点儿过份。
自己站那边儿呐?反正不可能扑上去撕打小冬妹妹!
迟疑了半晌,张文茂并没有按张文娟的要求动手,却居然说了一句:“夏、夏姑娘,你给我姐道歉好不?”
这人读书读傻了么?
夏小冬根本没理他。都是你小子三天两头地往闺学跑,惹得你姐误会了,才弄出这么些事儿,如今还想和稀泥。更何况,打都打了,道什么歉啊。
张文娟对弟弟很失望。都说女大不中留,这男孩子大了,就会惦记着拱别家的白菜,也是没用!看着夏小冬脸上淡然的笑意,张文娟不由得悲从中来,前因后果几下交叠,泪珠滚滚而下,渐渐不可收拾,竟嚎啕大哭起来。
恰在此时,面铺里事情处理得差不多,凤世谦匆匆过来,上了车。
面对珠泪滂沱的张文娟,凤世谦颇有几分手足无措的意思。
从来见过的女子,各种性情嘻笑怒骂皆有,可哭成这样的,还真没见过。
凤世谦只当张文娟还在介意之前被轻薄之事,连忙安慰道:“张小姐不要难过,如今铺子里都弄好了,权当你们都没有来过,只是我一个人带着几名随从……”
说道随从二字,凤世谦不觉看了夏小冬一眼,嘴角露出调侃的笑意来。
“至于咱们这几个人,没得说,当然都会为你守口如瓶的。”凤世谦自认为说的不错:“所以不会有流言,更加不会有什么别的影响。”
所谓别的影响,当然是指闺誉了。从前有烈女故事,说是被人摸了手,就将手斩了去。可张文娟被摸的是脸,总不能将头也斩了去。
有外男在场,还是这么俊美的一枚,不能再哭了。张文娟哭了一阵倒也好些了,此时顺势竭尽全力地收敛下来,拿帕子擦了擦脸,两眼湿漉漉的,时不时抽泣一声,颇有几分楚楚。
“我们不会说出去的。”夏玉容终于说了一句话,刷了一下存在感:“不就是被人摸了一把么,有什么好说的?再说,我们也都在场,事情真传开去,还不定变成什么模样,卷在里头很好玩儿么。”
“对、对、对!”凤世谦连忙道:“不就是……,呃,一点儿小事嘛,大家都已经忘了,对,忘了!”
这次出行是凤世谦提议的,大家都给了他这位尚书公子面子,结果却弄成如今这样,他也感到十分不安,一心要将事情化解。
只是事情当然不可能像凤世谦期望的一样淡化。受伤的唐三爷没能成功跑路,也没能藏匿多久,很快被官差人肉出来,被狠狠打了一顿板子,几乎当场打死——真打死了也不太好,算是官员小小的失误。
不过几天后唐三爷还是没撑过伤势,就此挂了——此乃庾毙,自个儿捱不过去,那就谁也赖不着了。
因为知府老爷没来由的要求严惩,办理此案的人连唐家给的好处都没敢收。
这些自然是后话了。
肃州一日游进行不下去了,马车逐一送了大家回去。
“姐,”往内宅走的时候,玉容忍不住问道:“你打了张文娟,会不会给爹爹带来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