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知府一家的到访,得到了不温不火恰到好处的接待。
夏拔山将张知府请到书房——武官也有书房的,大概相当于猪鼻子上插的葱。
总的来说,这是一次成功的会面、是一次胜利的会面、是一次有意义的会面。
张伯安同志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明确表示,大局当前,双方应摒弃旧怨精诚合作,对广大受灾的人民群众负责,应当急灾民之所急,想灾民之所想,将赈灾工作落到实处!
随后,双方就共同关心的赈灾问题,达成了一致的意见,对于战备粮仓开启这样利国利民的行为,表示了极具力度的支持,并发扬雷厉风行的风格,将开仓日期定为第二日。
同时,肃州本地的发展也是一件头等大事。而随着肃州石的出现,必将随之涌现出巨大的投资热潮。张伯安同志表示,必须为以陆家为代表的广大投资商,提供最热忱的服务。无论基础设施、场地建设、人员配制,乃至本地资本的投放,都应当有预见性地进行安排。
作为肃州本地军政双方的最高领导人,张伯安同志与夏拔山同志,就肃州今后发展的方针大计,进行了长期规划与设想,并制定了定期会晤制度,以促进肃州石的稳定有序生产。
与此同时,张伯安夫人与嫡女张文娟,会晤了夏拔山夫人庄淑贤。
庄夫人对张夫人的拜访表示了受宠若惊的感谢。几人进行了实质内容为零的友好谈话。
张夫人对庄夫人独树一帜的内宅管理制度表示了钦佩与赞赏,庄夫人则对张家三姑娘美貌与智慧并重的出众能力予以充分肯定,并对之前夏家嫡长女对张家三姑娘的无礼行为作出了解释并表达了歉意。
夏小冬和陆云芝回来的时候,张知府一家当然已经走了,不过庄夫人很负责任地转达了会面的情形。
“我就跟张文娟说了,‘小冬从小在道观里长大,没有父母在身边,难免性子娇弱。那日遇上那么大的事情,惊吓过度,故此行为失常,实在抱歉万分,还请三姑娘不要跟她计较。’”庄夫人已经准备就寝,头发披在脑后,手里拿着把扇子随手摇了两下,显然心情大好。“嘿嘿,你要是看到她当时的表情就好了。”
性子娇弱,还惊吓过度行为失常。这所谓的道歉也实在太缺乏诚意了。夏小冬的嘴角抽了抽,心想庄夫人也太厉害了,居然连间歇性精神病这样的理由,都能自动自发地想出来。
陆云芝笑得花枝乱颤,觉得住到陆家来,实在是自己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了。这里没有一堆堆的丫鬟媳妇老妈子,虽然有点儿不习惯,可真是很自在啊。庄夫人和夏家的两位姑娘都是爽快人,说话办事儿实在有趣儿得紧。
“噢,对了,她们明儿还要来。”庄夫人望着陆云芝说道:“你们怎么个主张,可得先想好了。”
既然提前打了招呼,那么避开就太明显了,不合适。
陆云芝看向夏小冬。
夏小冬直摆手:“我只管要银子,这些你自个儿计较便是。”
来肃州也有了一段日子,夏小冬倒没有听说张知府有什么了不得的贪赃枉法欺男霸女之类的恶行,官员的通病固然难免,但离罪大恶极不能相与谋还颇有距离。无论陆云芝准备如何处理,真心没所谓。
在商言商而已。
陆云芝闷闷地回了院子。
这院子原是给军毅和军鹏两个男孩子住的,虽说特意添了几样摆设,看起来仍然甚是简洁。原本跟着陆云芝的人很多,只是入乡随俗,夏家丫鬟少,陆云芝也就只带了两名贴身丫鬟和一个教养嬷嬷。
听到外头的动静,纪嬷嬷迎了出来。
这位曾经是皇后身边米尚宫贴身宫女的女子,已经略有些年纪,但略有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袖口之外叠放的双手,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齐,让人无法在她面前生出嬉戏的心思。
“姑娘回来了。”纪嬷嬷微笑着站在门口,身姿端然,双眸淡淡地看了过去。
“嬷嬷好。”陆云芝反倒点头为礼。
作为教养嬷嬷,纪嬷嬷几乎可以与陆云芝平起平坐,而且纪嬷嬷确实有本事,陆云芝对她亦是颇为尊敬。
“张家不足以成大事,不过稍微分润一些为好。”纪嬷嬷在陆云芝对面坐下,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嗯?”陆云芝向前微微倾斜,询问了一声。
“张知府本人是寒门出身,是苏南张维文一族的旁支。”纪嬷嬷信手拈来,娓娓道:“中举之后才跟本支有所往来。进士只是三甲,谋官主要靠的是岳家之力。”
张维文曾做过户部尚书,只是早已致仕,前几年更是辞世而去,如今张家确实没什么挑大梁的人物。
“岳家?那张夫人……?”
“张夫人姓丁,闺名琴中。”纪嬷嬷语气很平静,区区知府夫人,还用不着恭敬:“丁家乃是旺族,一门五进士,如今尚有三人在朝中做官。因为当年嫡女下嫁多有委屈,所以这些年来对张伯安还算关照,应是借此补偿女儿。”
陆云芝缓缓点头。
纪嬷嬷没有继续讲下去。她看着陆云芝的表情,已经知道姑娘领会了自己的意思。
知府是个不大不小、可上可下的官儿,张家和丁家亦是盘根错节的大族,弯弯绕绕多少总能拉上关系。这样的人,未必能成为得力的臂膀,但也没必要得罪死了。既然张家攀附上来,顺便带契一二亦可。
官商官商,陆家一心搂钱,离了官员,特别是地方官,未免容易有擎肘之处,所以其实陆家与官员们一向关系不错。不然为什么说‘财雄势大’呢,盖因‘财’、‘势’这两样,相辅相成。
陆家百年经营,早已用财富铺就了一张大网。这张网,罩着陆家众人,其中纵横千千结,连接的不外是各色合作伙伴。
“只是,肃州石乃是夏小冬给我的,”陆云芝略有犹豫:“她如今倒成了甩手掌柜的,看情形,若是回头配方用顺了没问题,只怕连雷家那边儿也不会理了。她和张文娟一向不对付,会不会不愿意把张家加上来。”
纪嬷嬷闻言一笑:“说起夏家大小姐,我倒觉得,姑娘该跟她学学呢。”
“哦?”陆云芝挑了挑眉毛。
作为教养嬷嬷,纪嬷嬷经常会将其他闺秀的事迹拿出来点评,何者为上佳,何者为败笔,借鉴得失,方可长进。
不过听这语气,纪嬷嬷对夏小冬的评价很高?
“虽然常有人说,不能一口吃个胖子,可这世上,撑死的不在少数。”纪嬷嬷闲闲说道。
她当然不是真的在说吃东西。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伸出手来,拿了就缩回去,绝不伸得太长,也不会抓着不放,这知足常乐的本事,可真难得呢。”纪嬷嬷说着微微叹了口气。
别说年纪轻轻、正对繁华世间无限向往的姑娘们,就算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又怎一个‘贪’字了得。
陆云芝睁大眼睛凝神听着,缓缓点头道:“嬷嬷的意思,小冬妹妹这甩手掌柜的是来真的,她真的只要银子。”
“夏指挥使看着莽撞粗鲁,其实能掌众多兵马之人,又岂是有几分蛮力就成的?”纪嬷嬷站起身来,开始帮陆云芝卸掉头上的首饰:“只是夏家毕竟偏居一隅,在宣南省尚可,若是到了京城等地,就吃不开了。肃州石这个东西,只怕将成众人争抢的香饽饽了。夏家姑娘如今便摆出抽身的姿态,实属明智。”
陆云芝一边听着,一边将纪嬷嬷拆下来的首饰逐一放入妆奁,顺手取了一枚长柄檀木梳子出来,将左鬓的头发理顺。
“姑娘如今也要想好,肃州事了,总要回京城去。肃州石一事,家里肯定要插手的。”纪嬷嬷接着提醒道。
陆家乃是四世同堂,陆云芝上面还有三代长辈,如今内宅管家的是大表嫂,但外头生意,又分做好些路数,掌在各房手中。
陆云芝自然希望自己的父兄能接管肃州石的后续经营,但兹事体大,到时候情形如何,实在难说。
这边陆云芝和纪嬷嬷就未来细细筹划,那边夏小冬也没闲着。她去了找自家老爹夏拔山。
有爹不用,过时作废。有爹不拼,天地良心。
毕竟夏拔山并非亲爹不是?说不定什么时候露馅了,连便宜爹都不是了。何况女孩子出嫁了,娘家爹也就没有未嫁之时那么方便了。
其实肃州石试制成功之后,夏小冬已经跟夏拔山说过此事——还要老爹出马与张知府周旋呢。
对于肃州石的出处,夏小冬解释说,是在咸宜观偶然找到了一本古旧书册,上面主要写的是道家丹药的炼制,顺带还提到了封固丹炉所用的特殊材料。这种特殊材料,就是后来的肃州石了。
夏小冬甚至给那本书起了个名字,叫做《丹方匮要》。
夏拔山对此并没有质疑——他对那些延年益寿的丹药更有兴趣些。
“钟二做事很妥当,都已经安排好了,大概七八日之后就能有。这次多谢父亲了。”夏小冬回复夏拔山。
既然用了老爹的路子,当然要有个交待。
夏小冬做事,很有首尾的。
夏拔山的神色有点儿复杂,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用了多少银子?”
“六千。”
“都是陆云芝给的,买肃州石用的?”
“嗯。”
“你倒是舍得。”
“有舍才有得。肃州石陆续产出,银子自然还有。”夏小冬平静地答道:“能为赈灾尽绵薄之力,女儿也算是为母亲泉下祈福了。如今倒是知府大人那边,父亲若是有什么要拿捏他的,正是好时候。”
“……”夏拔山半天没说话。
夏小冬抬头一看,发现夏拔山正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
“……”这是什么意思?
“啊哈哈哈……”夏拔山终于忍不住高声大笑起来:“小冬你真是吉星高照!我该早些把你接回来才是。今日果然被你说中,张伯安那老匹夫溜溜儿地跑过来,从来没这么客气过!”
“我跟他说了,肃州石是我闺女的!咱这当爹的不掺合。”夏拔山的笑声愈发响了几分:“他那个模样啊,简直就像是吃了……,呃……,就像吃撑了一样。吭吭呲呲好半天才说,什么这等军国大事,该由家中男子主事。屁话!我才懒得理他,跟他说了,赶紧的,将粮仓开了,别娘们儿似的磨蹭。然后再说别的!”
夏小冬抿嘴微笑,心知夏拔山必定不会是如他所说的这般霸气,官样文章么,大家都明白就行了。
“我打算把肃州石的配方直接卖掉。”夏小冬表明了意见。
“能不能卖到上万两?”夏拔山两眼发光,低下头来询问。
“要不……让他们去抢?谁给的银子多就归谁?”夏小冬眸中透出狡黠来。
“好主意。不过最好让陆云芝出面。”夏拔山并不笨。
“……”
“……”
父女二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从夏拔山的书房出来,已是差不多三更天了。想到明日军备粮仓便会打开,灾民们的情况将会大为缓解,再想到今晚刚刚用出去的几千两银子,夏小冬便心情大好,脚步轻快地上了楼。
阿爽歪在外间睡着了,本来拿在手上的丝帕滑落在身前的水盆里,大概一直在等着姑娘回来,好服侍梳洗就寝。
夏小冬看着阿爽稚嫩的脸庞,微笑了一下,轻手轻脚地从她身旁走过,在自己的房门前面停了下来。
房门是关着的,但并没有关紧。
夏小冬顿了顿,回头看了看睡得很香的阿爽,开门走了进去。
屋里没有点灯,窗外也没有月亮。
夏小冬反手关上了门,靠在门后,静静地听着呼吸的声音呼、吸。呼、吸。
屋里有两个人。
一个是自己,还有一个……当然是别人。
床头的帐子微动,从后头转出来一个人来。
“你、你回来了。我、我……”声音很低,还带着紧张的颤音。
这人不管是打算偷香窃玉还是为非作歹,好像胆子都不大嘛。
咔嗒。
夏小冬闪着了火折,小小的火苗为她的脸映上了暖暖的桔色光芒,一侧的脸颊光亮些,却在另一侧投下淡淡的鼻翼阴影,长而翘的睫毛之下,两只幽深黑亮的眸子之中,同样有两点火苗闪动。
火苗忽然变大了。
夏小冬用火折点燃了桌上的琉璃灯。
“你怎么进来的?”
不然黑灯瞎火孤男寡女的,还真不对劲儿呢。
当然,如今仍然很不对劲儿。
“我藏在马车后头进来的。”张文茂似乎找回了一些镇定,目光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夏小冬脸上挪开,傻乎乎地说着:“其实车厢后头有个夹层,用来放些杂物或是行李什么的,地方蛮大,我在里头都不觉得挤。”
不用说这么详细啦。夏小冬摸了摸桌上的铜壶盖子,还好,铜壶包着丝棉套子,里面的水还挺热。
“说吧。”夏小冬一边三下两下冲了一壶茶,一边轻描淡写地说道。
“……”大概没想到夏小冬如此直接,张文茂动了动嘴唇,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后来我从马车里出来,偷偷地到处找你。再后来,看到了阿爽,我在书院见过她,就跟着她到这儿来了。”
不是让你说这些!难道费了半天力气,就是为了跑来念叨如何找到地方吗?到底来干嘛,可以直奔主题么?
夏小冬挑眉看了他一眼,很怀疑就凭这位的身手,居然能混进自己屋里。
“我一直藏在那边儿,”张文茂误解了夏小冬的质疑,连声道:“我没有乱动,也没有在你的床榻上坐卧。”
就是说,你小子很想在我的床上坐一坐卧一卧么?
“小冬妹妹,”张文茂说了半天废话之后,渐渐鼓起了勇气,“这阵子不用去书院,我……我好几天没见到你了。”
夏小冬睁大了眼睛,轻轻咬了咬嘴唇。
孤身来到这个时空,夏小冬不介意用最阴暗的方式去想象人心。
张文茂是真的熬不过相思要过来看看自己,还是要用这样同处一室的方式,弄出动静来逼自己嫁给他?
如今若是有人进来,那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到时候张文茂倒打一耙,说他是她约来的,怎么整?
“如今夜深了,你在这里不合适。”想到这里,夏小冬果断腰斩了张文茂准备继续下去的话,皱眉道:“若真的有事,白天过来便是。”
“可是……”张文茂颇为不甘心。
“没什么可是的。”夏小冬的声音带上了冷意:“事无不可对人言。我和你,没有什么需要半夜来说的话。”
这拒绝的意思很明显了。
张文茂失望地垂下了眼。怎么跟话本上的不一样呐。公子小姐夜会,即便不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也该是感动万分深情款款才对啊。
自己藏在狭小的马车夹层里颠簸了一路,又东躲西藏地担惊受怕,终于找到地方,怕人发现,又不言不动猫了许久,容易么?
话还没说几句,就要被赶走么?
“小冬妹妹,”张文茂的声音急切起来:“我……我听到我爹爹和娘亲说话了。”
这人赶也赶不走么?夏小冬面如寒霜,一言不发地瞪着张文茂。再说,你爹你妈说啥,关我什么事儿?
“我爹有意为我求娶你。”张文茂急急走上两步,站到了夏小冬身前,“我就是太高兴了!忍不住要看先过来跟你说一声。咱们的婚期……”
婚期你妹啊……。
张文茂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他忽然喉咙发紧身子发软,勉强眨了一次眼睛,便不甘心地失去了知觉。
谁让你越说越大声呐。
幽会这种事儿,在男子,那是风流韵事,在女子,则是无耻淫*荡了。
夏小冬收回出击的右手,有些发愁地看着趴在桌上被自己砍晕的张文茂。
这么大个人,塞床底下去?
可总是要醒来的呀。
总不能因为这少年有了慕少艾的心思,采取了莽撞的行动,就弄死人家吧。
何况,真弄死了,也一样得处理尸体不是。
还是活的好。
夏小冬看着张文茂清俊的脸庞,暗暗直叹气。这少年长得秀气,又是一副文文弱弱、鸡都抓不住的小身板,怎么办起事来,这么不靠谱呐。
上回偷偷跟着去了面铺,这回又悄悄摸上了闺房,下回是不是要索性登上大床啊?!
这倒让夏小冬想起,从前读初中的时候,放学常有男生偷偷跟着,被发现了有扭头别望死不承认的,有脸红立时跑了的,也有厚着脸皮求交往的。跟后来那些只盯着领口看的家伙们比起来,跟纯情少年们互动的日子,倒真是一段青葱岁月。
少年的心思,哪哪儿都一样啊。
张文茂终于还是被塞进了床下——暂时。
要将张文茂弄出去,只靠自己肯定是不成的,不说扛不扛得动的问题,就是拖拖拉拉让人看见,也是大麻烦。
想好了要找的人,夏小冬翻出一件带兜帽的衣裳,将自己包起来,轻手轻脚地绕过外间的阿爽,向陆云芝住的院子走去。
陆云芝的院子外头,有八名狼禁卫值守。
这也是夏家内院,除了夏拔山之外,仅有的男子了。
八名狼禁卫,两两成双,守着院子的四角,每隔一个时辰走动换位一次,顺带沿途巡查。
夏小冬看准了阮辰山所在之处不远,轻轻投了一枚小石子过去。
小石子在花丛中发出微弱的簌簌声。
阮辰山走了过来查看,步子很大,但动静很小。
花丛很正常。
花丛之旁不远处的矮树丛中,有些不正常。
虽然天色很暗,但阮辰山一直在外头,加上久经训练,视力还是很不错的。
见到夏家小姐大半夜的躲在树丛里,还将食指竖在嘴唇前面做出噤声的表示来,阮辰山还是被惊得呆立当地,几乎动不得了。
夏小冬微微招手,示意阮辰山跟自己过来。
看到阮辰山跟另外一位交待了一句什么,便远远地跟来,夏小冬才微松了一口气。
直到避开守夜的婆子,将肩上扛着的张文茂扔到了府外稍远的某处,阮辰山仍然有些接受不能。
不能接受也得接受。
而问题,当然是不能问的。
阮辰山下定决心,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夏家小姐跟自家姑娘交好,而且还将肃州石这样的好东西交给了自家姑娘,帮她办点儿小事,怎么好意思总记着呢。
可是……,才过了半个时辰,怎么那个花丛,又有动静了呐?这算几个意思?
这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而且,这里是二楼……,窗外……哪儿来的笑声?
夏小冬只觉得嗖的一下,颈后汗毛直竖,连忙向窗子看去。
发出笑声的家伙,显然是故意,那自然是要现身的。
果然,一两个呼吸之间,窗口人影一闪,一个人从房檐上翻了进来。
这夜行人是属洋葱的吗?一层又一层,弄走一个又来一个。
屋里的琉璃灯还点着,进来的人,赫然是……宁俊武。
夏小冬适才一惊之下,其实马上就想到了,不可能是鬼,二楼无立足之地,窗外之人应该是躲在上方。如今见到是认识的人,愈发心中有底,冷冷地瞥了宁俊武一眼,自管倒了一杯温吞吞的茶水,闲闲地啜了一口。
宁俊武大马金刀地在夏小冬对面坐下了:“你行啊,居然能找个男人来,将另外一个男人弄出去。”
“早知道你在这里,我就不费事找别人了。”夏小冬毫不在意他特意将‘男人’二字咬得重重的。
“我也是男人。”宁俊武冷笑道:“你对男人倒是游刃有余。”
“男人也是人,有什么了不起的。”折腾了大半夜,还真是渴了,夏小冬喝完了一盅茶,又倒了一盅,随口催促道:“您宁二十六爷大驾光临,到底什么事儿,赶紧说!说了赶紧走!”
“其实我没什么事儿。”宁俊武伸手将茶壶抢了去,没找到另外的茶盅,索性对嘴儿喝了一口。
没事儿?难道你就是爱喝这温吞茶?
“哦。”夏小冬才懒得追问,“没事儿就请走吧,我要休息了。”
对于宁俊武出现在自己房中,夏小冬远没有像张文茂一般在意。就算被人发现了,以宁俊武的能量,肯定也能掩下去。
敏亲王的孙子、京城派下来的特使,难道赈灾之余要来点儿绯闻乃至丑闻?
“你的脸皮还真厚啊。”宁俊武反倒睁大了眼睛,侧过脸,又对着茶壶喝了一口。
到底谁脸皮厚啊?
夏小冬冷着脸站起身来,指了指窗口:“滚!”
“啧啧啧,”宁俊武一点儿滚的意思都没有,好整以暇地笑道:“小姑娘家家的,这么粗鲁可不好。你对着男人,一点儿羞涩之意都没有,不是脸皮厚是什么?你要面对现实。”
面对你个头。
夏小冬转头看着窗外。
暗夜无月,远山如龙蛇,飘忽之间,竟有几点荧光,想来是萤火虫。
这东东倒是蛮好玩儿的。夏小冬一时想起,幼时曾经捕了几支萤火虫,谁知萤火虫被抓后竟是不肯发光,后来只得怏怏又放了。
宁俊武只觉得奇怪,这位夏大姑娘也太特别了,给人说脸皮厚,居然不以为意,还有心思看景儿。
仿佛一拳打到了空处,宁俊武也没了继续调侃的兴趣,正色道:“肃州石是你给的陆云芝吧?”
“……”
“如果是从陆家带来的,意图在肃州推出,那陆家会提前做好铺排,不会如此仓促。”
“……”
“而且只要用心查探,今日之前,你与雷家有许多安排,乃是你这边主导。”
“……”
“本来我今日来,就是要跟你父亲商量肃州石的事情,谁知张伯安先到了,老半天也不走。我才懒得等,所以打算明日再来。”
“……”
“结果正要走的时候,见到张文茂那小子鬼鬼祟祟的偷着往里溜。我就先假装走了,回头又跟着他过来的。”
“……”
“你怎么不说话?”
“……”
夏小冬仍然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就不理你,怎么的吧。
“肃州石必须有我一份儿!”
“……”
“别指望拿陆云芝来抵挡,虽然她的狼禁卫出面弄这个,但东西是你拿出来的,你若是同意加我一份儿,肯定没问题。”
“……”
“你想,我一路跟着张文茂,为的是什么?怕他害你啊!虽然最终不用我出手,可这份心思你得领情啊。”
“……”
“我也不多要,给两成就行。”
“……”
“你别不说话,怎么个章程,说!”
“……”
“说!”
“滚!”
“……”这回轮到宁俊武不说话了。他长这么大,自从记事时起,还从来没被人要求‘滚’呢。
而且还是两次。
“你到底滚不滚?”夏小冬看了宁俊武一眼,随即转过头去:“不就是个肃州石么?有什么了不得的,犯得着跑过来硬要么?”
“你有什么功劳,要分去两成?”
“还说什么跟着张文茂,是要帮我。我不用你帮。”
“阿爽为什么睡得那么死?房间的门为什么关着?你别说跟你没关系。我、不、信。”
夏小冬只是淡淡的说着,并没有用什么激烈的语气,却分明带出不屑的意思来。
“你早就知道屋里有人?”宁俊武有些不可置信。
夏小冬微笑了一下,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宁俊武的脸阴沉下来,一双凤目愈发深邃,夏小冬终于从他这样子之中,发掘出了少许男神的感觉。
这家伙其实长得还不赖,特别是鼻梁的线条,很不错的说。
“到底什么地方有问题?”宁俊武拧着眉,还挺有事后总结的精神:“将阿爽弄睡,这是我的独门秘法,睡相很自然,不可能是这个看出毛病来的。房门本来就是关着的,张文茂进去之后又关上了,也不是毛病。”
“连明显的漏洞都看不出来,就凭你这样的聪明劲儿,也好意思插手肃州石,脸皮简直比城墙还厚。”夏小冬脸上的笑意盛了两分。
“到底是什么漏洞,你说说看。你说了我马上就走。”宁俊武毫不含糊,立时抛出了条件。
开什么玩笑,宁二十六爷出马,居然被看出了马脚,不弄明白怎么成。
“马上就走,那好吧。”夏小冬对这条件还挺满意:“阿爽的睡相没问题,问题在于入睡的时间。”
“阿爽身旁有水盆和锦帕,自然是准备服侍我梳洗之用。张文茂是趁着阿爽去端水的时候溜进去的,对吧?”夏小冬见宁俊武点头,便继续道:“然后你用手段,将端水回来的阿爽弄睡,做成阿爽久等之后睡着的假相,对吧?”
宁俊武继续点头。这姑娘猜得很对,宛如亲见。
“大铜壶?”这是什么鬼?宁俊武不明白。
“你怎么这么笨啊。”夏小冬笑道:“洗脸当然要用温水。阿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若是先兑好水,岂不是冷了?所以都是只打半盆冷水,然后备好一大铜壶热水,要用的时候才兑成温水。”
“噢——”
宁俊武明白了,自己下手太快。
天知道这些小姐们洗个脸怎么这么麻烦!
“那个门怎么说?”
“说你咳嗽你就喘,说你笨你还要问。”夏小冬双手一摊,做出无奈的样子:“你也看到了,这里只有阿爽一个丫鬟服侍,难道她手臂上搭着锦帕,双手端着水盆,还能腾出手来开门不成?”
“她是个细心孩子,每日备好梳洗的东西,都会把门打开的。好的丫鬟怎么会让主子给她开门呢?”
“其实还有别的,比如门口本来要换的软底鞋被踢歪了一只,架上也没有要换的衣裳,不过这些没那么明显,不说也罢。”
“阿爽平日从来没有不小心睡着的情形,就算有,也该诸事妥帖、百无聊赖之时,才会瞌睡吧。所以说,时间不对。”
夏小冬说完,笑容满满地指着门口,示意宁俊武该‘滚’了。
宁俊武满头黑线。真是的,自己家里的女眷身边,开门的、打帘子的、捧扇子的、拿巾帕的、斟茶的、倒水的、铺床的、管衣裳的、递首饰的……都有专人好不?一位小姐身边没有十个八个丫鬟,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小姐!
自己看惯了那样的,又怎能想到夏家姑娘满打满算只有一个丫鬟?这些细节想不到也很正常啊。
不过被人家这么细细一说,听起来又好像真的很有道理。
宁俊武站起身来,冲门口走去。
说话要算数。
“你要从门出去?”夏小冬很惊讶。
从门口出去,意味着要穿过闺房的外间,还有外头的敞厅,还要经过一小段走廊,之后下楼梯,等等,等等,比翻窗子麻烦得多。
适才阮辰山扛着一个人,都是翻窗走的。
“哦,对哦。”宁俊武马上领会了夏小冬的意思,意识到自己走错了方向,立时停下来,转身反向。
这男神,不,瘟神,不请自来的瘟神,终于要走了。
夏小冬松了口气。
谁知宁俊武之前已走过夏小冬身边,此时再往窗子方向走,自然要再经过一次。
就在夏小冬稍有松懈的瞬间,一双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响叮当之速伸了过来,一下子将夏小冬抱在了怀里!
夏小冬一下子僵住。
上当了!
什么弄不清方向往门边走,这家伙分明是故意迷惑自己。好借此从自己身边经过!
若说对付坏坏的男孩子,夏小冬经验大把。从前曾经被几个小混混堵在巷子里,那几个人都没能讨了好处去。
可惜这次失了先机,如今被熊抱在怀,任你千般手段万般功夫——都使不出来啊。
总算夏小冬还有本能的反应,手臂抱在胸前,还能略微在两人之间撑起些间隙来。
一只鼻子小狗儿似的伸了过来,在细滑的发丝之间轻嗅,发出细碎的声音。
“嫁给我吧。”头顶传来懒洋洋胜券在握的声音。
嫁给你?
夏小冬眨了眨眼。
听说这位宁俊武不是很热门么?怎么好像是个很随便的家伙?
“你看,咱们都有了肌肤之亲了,你也不好嫁别人了。我将就一下,就娶你得了。”那令人牙痒痒的声音继续说道。
“虽然你脸皮有点儿厚,还喜欢动手动脚地欺负人,不过我觉得你这小脑袋瓜儿挺灵的,这样的女子在我家倒可能吃得开。”宁俊武自顾说下去:“再说,反正有我罩着你,就算你没事儿就给人耳刮子,也不会有事儿的。”
夏小冬高度怀疑,这位已经知道自己和张文娟之间的纠葛。
“哎——,别乱动啊。”宁俊武将手臂又收紧了些,不让夏小冬趁他说话的时候挣出去,顺便低头看了一眼阻隔在两人胸前的那双手臂:“啧啧,有什么好护着的啊。”
这下夏小冬真的怒了!你说谁呢?麻蛋,就算没什么好护着的,也得护着啊。
“你打算就这么一直勒着不放手么?”夏小冬柔声问道。
小样儿,等你放开了,看姐怎么收拾你。
“唔——,等我肯定你老实了,就会放开。”宁俊武苦口婆心地继续劝说:“想嫁给我的姑娘,若是排队的话,能从这里一直排到楼下去!不过既然有了肌肤之亲,我也不好辜负你不是?”
又是肌肤之亲,夏小冬被这个理由雷得外焦里嫩。什么肌肤之亲啊,别说只是这么抱一下,就算霸王硬上弓,难道吃了亏还要赔上一辈子?我傻啊。
再说,难道不是应该女子借着肌肤之亲赖上男子才对么?怎么反过来了……。
“嗯……”夏小冬垂下眼帘,眼珠儿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放松了些,笑道:“我已经很老实了。你放开手吧。”
宁俊武当然能感觉到,怀里姑娘的身子柔软了许多,渐渐有了软玉温香之意。
原来夏家大姑娘,与别的女子也没什么大不同,终究要被自己迷惑么?
就是,能加入敏亲王府,不知道是多少女子的梦想!何况,还是敏亲王孙辈之中,最能干最英俊最有前途的二十六爷!
宁俊武的嘴角却渐渐浮起讥诮之色,反倒将夏小冬愈发抱紧了,低下头,悄声道:“你还没说,肯不肯嫁给我呢。”
等的就是你低下头来。
如今不比从前,夏小冬只能算是略为高挑的身材,跟宁俊武差着半个头呢。好在宁俊武这一低头,高度终于可以合适了!
夏小冬的嘴唇正好与宁俊武的耳朵平齐。
宁俊武的耳朵生得不错,耳廓饱满耳垂丰润,离得这么近,连上头细细的绒毛都隐隐可见。
夏小冬侧过头,轻轻扭动了一下身子,冲着那只精致的耳朵,低低声道:“嗯——,你好坏啦,这样的问题,让人家怎么答嘛——。”
声音又娇又软,妩媚入骨。气息如兰似麝,带着少女温热的呼吸,由耳入心!
饶是宁俊武见多识广,还是忍不住心中一荡,一股热息活泼泼地,从上而下,由耳朵至胸腹,再至全身,整个人都热了起来。
真是个狐媚子。
果然老实了,都反过来勾引自己了。
宁俊武的嘴角勾起笑容,放开环抱的手臂,顺着夏小冬背脊抚摸下去。
只是,还没等他的手摸到夏小冬的腰间,便只觉得肚腹剧痛,正是他手臂松开,夏小冬有了活动的空间,立时给了他一下子。接着胁下酸楚难当,一口气无论如何吸不进去,眼前渐渐发黑……。
上当了!居然被调戏了……。
这是宁俊武昏过去之前,唯一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