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里,上午忙着行礼,下午忙着弹琴跳舞,秀女们都疲累不堪。谁知还没过几天,不知道什么人出的主意,居然连饭也不能安生吃了。
每日午膳,秀女们都要轮流到各个宫妃之处‘观摩’。
说是观摩,其实就是去见识见识前辈呗,当然,顺便也要被人家见一见的。
也许,后者才是重点。
夏小冬第一次见到李淑妃,就觉得怪怪的。
李淑妃乃是六皇子的生母,应该也就是四十上下的年纪,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的样子,两只眼睛圆圆的,非常灵动。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确实如此,夏小冬总觉得李淑妃的眼睛常常在看自己。
连六皇子都有一阵子没见过了,更别提六皇子他妈了。
夏小冬相当怀疑,在场的所有人,都在问候想到这种安排的人。无论是站着看得,还是坐着吃的,都不会觉得舒服啊。
观摩完了,就到被观摩。
李淑妃当然不是站在一旁看,而是远远地坐到了廊下,只是随意地看上两眼。但即便如此,秀女们也一个个小心翼翼味同嚼蜡一般。
好在夏小冬在陆家久经锻炼,倒也不成问题。
午膳用得差不多了,淑妃娘娘手指轻点,叫了一位秀女过去说闲话。说了几句,又换了一位。
夏小冬是第三个。
“淑妃娘娘。”夏小冬先蹲身行礼。
淑妃随意地挥挥手,示意她起身,微笑道:“真是可惜了,这么个好模样的姑娘。”
夏小冬垂着眼帘,并没有接口。
这又不是问话,没有规矩说一定要接口。
如果是上位者的问话,无论知道不知道答案,都是一定要回答的,而且答话还有格式,类似‘回XXXX(主子称呼)的话,XX(自称)如何如何’,夏小冬已经用得很熟练了。
淑妃对夏小冬的反应稍微有点儿意外。一般人挺了淑妃之前那一句,要么自谦模样不算好,要么拐弯抹角地打听什么事情可惜了,要么顾左右而言他,总之会多少有点儿反应。
这姑娘却只是维持着得体的浅淡笑容,一言未发。
沉默其实是一种特权,但用得好的人很少。
淑妃将身子坐直了些。
“来,坐下说话儿。本宫这里不用拘束。”淑妃指了指她对面的另一把椅子。
与淑妃平起平坐?夏小冬没准备这么做。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附近,拖了一只绣墩过来,坐在了三分之一处。
“多谢淑妃娘娘。”人家让你不用拘束,不表示就可以当成自个儿家里。
有宫女捧上茶来,给夏小冬面前也放上了一杯。
细白瓷的盖碗,里头是黑糖红枣八宝茶。
“听说你跟陆家关系不错?”淑妃用右手没有套护甲的三根手指,轻巧地拿起茶盅的盖子,拨弄着那颗红圆的枣子。
“回淑妃娘娘的话,”夏小冬略为低了一下头,微笑道:“我这回来京城选秀,就住在陆家。之前陆云芝去肃州帮忙赈灾,住在夏家。”
既没说关系好,也没说关系不好。只是陈述了两件事实。
谁都知道的事实。
但同样的事实,可以有不同的解读。
从时间来看,当然是陆云芝去肃州在先,那么可以理解为,夏小冬之后住在陆家,只是正常的往来——之前你住我家,如今我住你家,如此而已。
但另一方面来说,能住到某人家里去,本身就是有代表意义的。
“本宫这里很随意的。”淑妃笑道:“你不用拿这些套话来装门面。我不过是白问一声,若是有人因为陆家难为你,你只管跟本宫说,本宫处置她们!”
“多谢淑妃娘娘。”夏小冬很是恭顺地表达了谢意。
淑妃抬眼看了看另外那些还在桌边正襟危坐的秀女们,对身边的宫人吩咐道:“让她们都散了吧。本宫与夏姑娘投缘,夏姑娘就先留一下,晚点儿才回去。”
投缘?就说了这么两句话,投什么缘啊?
夏小冬只管垂头看着那细白的茶碗,好像上头描绘了最靓丽的丹青一般。
秀女们当然都乖乖地行礼退走了,其中不乏冲夏小冬左看右看多看了好几眼的。
怎么才能投中皇妃的缘,可真是学问。看人家,就这么老老实实地坐着,就行了!
“你知道乔巧儿么?”看到最后一名秀女都退了下去,淑妃将手中的茶盅一放,问了个夏小冬万万没想到的问题。
乔巧儿跟自己有关么?有么?
“回淑妃娘娘的话,”夏小冬稍微斟酌了一下:“乔巧儿也是这一批的秀女,在避暑山庄,就住在不远之处。”
淑妃很有翻白眼的冲动。还说是回本宫的话,根本说了等于没说好不?这姑娘简直是为宫廷而生,太懂得在宫里说话的道道了。
“说起来,巧儿还是本宫的亲戚呢。”淑妃丝毫不带感情色彩地说道:“当年我表妹,就嫁给了巧儿的父亲,如今的乔府尹乔厚策。”
夏小冬闹钟警铃大作。
这么算下来,乔巧儿是不是就是李淑妃的……表侄女?还是表外甥女?反正差不多吧……。
“不过她被指给了九皇子,也算不错了。”淑妃继续轻描淡写地说道。
乔巧儿在选秀当日,就被指给九皇子为侧妃,这个夏小冬早就知道了。可这个消息,在淑妃口中打了个转之后,又有了不同的意义。
李淑妃是六皇子的生母,她的表侄女将会嫁给九皇子。而六皇子和九皇子,都是皇位的有力竞争者。
难道乔巧儿是被派到九皇子身边的无间道?
不对,这个无间道也太明显了。有心打听的话,肯定能打听到乔巧儿与李淑妃的关系的。
就算九皇子自己无所谓,只要人美就行了,可他身边肯定有谋士之类的人物的。
嗯?夏小冬又想起来了,乔巧儿似乎并不是乔府尹的正妻生的,也就是说,她跟李淑妃并没有真正的亲戚关系。
不光没有亲戚关系,说不定李淑妃还不见得会喜欢她。谁会喜欢自己的表妹夫跟小老婆生的孩子啊。
(未完待续。)
左想右算也没太弄明白乔巧儿在淑妃这里的位置,夏小冬索性不想了,只是颔首道:“原来如此。”
就是听到了的意思。知道了你表妹嫁给了乔巧儿她爹,至于别的,都在未知之数。
想来淑妃娘娘应该会揭盅的,不然她又何必说。
谁知淑妃却忽然微笑道:“我也只是问问,远近都好,毕竟是亲戚。这回皇上指婚的不多,也就巧儿跟本宫有这么点子关系,所以多打听打听罢了。”
夏小冬眼观鼻鼻观心,您是娘娘,爱打听啥都行,其实根本不用解释。
“就是有点儿巧呢。”淑妃继续闲闲道:“才听说九皇子看上了乔家的巧儿,没多久陈皇贵妃的椒房殿就出了毛病。”
夏姑娘,你说呢?”
“回淑妃娘娘的话,我觉得娘娘所言甚是。”夏小冬礼数非常周到。
乔巧儿能扳得动皇后?别开玩笑了,十个绑一块儿都不成。
“你还挺沉的住气。”淑妃忽然话锋一转,点头道:“宁二十六跟小六儿那磨叽,求到了本宫头上,让本宫照应你一下。你只管放心,有本宫在,不会有人动你的。”
夏小冬这回真的有点儿惊讶了。
闹半天,这淑妃娘娘都是在考查自己,看值不值得应宁二十六之请,在宫里照应一下自己。
‘照应’二字,说起来简单,似乎也没什么的,有点儿类似冷了送你点儿碳,热了赏你两把扇子的感觉。但其实深层的意思则是——我愿意做你的靠山。
山就在这里,靠不靠随你。
“多谢淑妃娘娘。”今天已经谢了好几回了,不过这次最是真心实意。
……
……
从淑妃的宫里回梅舒宫的路上,夏小冬一直在琢磨,到底乔巧儿跟九皇子混在了一处,与陆皇后卷入椒房殿风波,这两者有没有关系。
只是如淑妃所说,是时间上的巧合?还是真的有关?
夏小冬莫名地感到,也许有关系,但其中的关系,说不定只是蝴蝶的翅膀,与龙卷风的关系。
……
……
乔厚策乔府尹,觉得自己一定是过年的时候,有那一位神仙没有拜到,这才开年没多久,就咣当一下,被当头来了一棒子。
本来已经将女儿的婚事谋划得差不多了,因为知道她属意宁俊武,虽然之前碰了软钉子,但乔厚策还是又费了好些心思,去结交宁俊武的父亲,也就是燕王。
好不容易谈得七七八八,至少可以做个侧妃——这本就是乔巧儿也同意的嘛。
只是燕王不愿意去请皇上指婚,不过是个侧妃,有什么好指的。乔府尹也没有催逼。为了这个女儿已经心力憔悴,赶紧弄出门去,在老婆面前有个交待就好了。
想到美艳娇嗲让自己迷恋十几年的继妻,乔府尹对女儿的刁蛮任性也就认了。甚至还想着,说不定等嫁过去了,女儿还能凭这个性子站稳脚呢——有的男人就吃这一套啊。
至于选秀,本来就是因为拖来拖去拖到年纪大了,才不得不去选的,好在皇上今年只选一两个,应该还不至于就选到巧儿。
谁知皇上是没选,却将巧儿指给了九皇子!
听到这个消息,乔府尹一把抓住来报信的太监,急吼吼地问道:“是不是搞错了?是六皇子才对吧?!”
“没有没有。”那太监使劲儿挣着自己的手,陪笑道:“这个怎么能搞错。听说还是当时良妃娘娘开口,跟皇上求来的呢。”
良妃是九皇子生母。既然是良妃求的,那就不会错了。
乔府尹的第一反应是,良妃娘娘是故意的。要将自己的女儿纳入九皇子府中去磨锉,以此向淑妃示威。
乔家是淑妃一脉,京城人都知道啊。
接着又觉得不对。良妃在宫里,真真儿是十年如一日的贤良,这样的手段,画风未免太过不搭。
反正不管对不对,女儿去路已定,乔府尹也只能接受了。
可是,龚推官的脸色,为毛一天比一天差呐?
“老龚,是不是有棘手的案子?”这一日碰上龚推官,乔府尹忍不住问了一声。
真要有大案要案,这管理职责也是要执行的。
龚推官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还是提了一句:“倒是有个事儿,不知道要紧不要紧。”
看你那表情,分明是很要紧。
“你说。”乔府尹面无表情,准备随时假装没听见。
“年前抓了一伙卖假鸡血石的,乔大人还记得么?”龚推官提起了一件旧案。
乔府尹翻了翻眼睛:“好像有点儿印象,不是很记得了。”
这种鸡毛蒜皮的案子,能有点儿印象就不错了。
“后来他们有掌柜的过来做保,说是并非有意售假,只是伙计们不懂,胡乱说的。”龚推官继续道:“当时便纳银取赎,把人给放了,但东西还扣押着。”
龚推官说着皱起眉头来:“前两日大理寺居然来了两个人,问起那批货来。”
“我连忙去查看,居然也不在了。”龚推官郁闷道:“下头的人做了手脚,竟将整件案子都销掉了。按咱们簿子上记的,东西是低价官卖了,其实就是卖给了原来的货主。”
“大理寺?”乔府尹也皱起了眉头:“这跟大理寺有什么关系?”
龚推官说的事儿,其实根本不算什么。本来卖假货就不是大罪,有人肯做保肯出银子,从上到下自然都一只眼睁一只眼闭,找个由头就连人带东西都弄回去了。
怎么会惹来大理寺的人?
“说是那批货被宫里的内侍采买去了。”龚推官两手一摊:“大理寺的人又不肯说是什么事,只是问了又问,做了笔录才回去。”
这么说来,肯定是那批货出了毛病呗。而且还是大毛病。不然的话,宫里的事情都是慎刑司处理,就是捂着盖子内部处理就完事。
牵扯到了大理寺,事情都不小。
最近需要大理寺参与的,只有一件事。
(未完待续。)
继李淑妃之后,夏小冬不久便见到了苗良妃。
这位良妃娘娘,看起来真的很贤良,说起话来慢声细语,样子也是细眉细眼地十分温婉,丝毫没有难为任何一位秀女,甚至还耐心地教导了好些用餐细节。
幸好这位没有特意留任何一位秀女说话的意思,让夏小冬暗暗松了口气。
只是,很快秀女们就到了陈皇贵妃跟前。
这回夏小冬又被留下来了。
……
……
陈皇贵妃的形象颠覆了所有秀女对宫中娘娘的印象,既不雍容亦不华贵,分明是披上龙袍也不像太子,穿上皇贵妃的衣裳也不像个身份贵重之人。
但是,不得不佩服的是,陈皇贵妃的礼仪真是非常非常的出色。
一丁点儿错处都没有。
爬到上头去,就是为了为所欲为啊,若是还要谨小慎微,未免日子太难过。
陈皇贵妃则不然,当真是大到出入仪制,小到指甲的长度,都非常的合乎规则。
夏小冬想了想,这应该是陈皇贵妃的生存之道之一——不让人挑出毛病来。
还真是辛苦。
陈皇贵妃没有像淑妃一样,前头还找了两位秀女做幌子,而是在用过午膳之后,看似随意其实很直接地指了指夏小冬:“这位夏姑娘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别的姑娘们先回去吧。”
大家都愣了愣神儿。
夏小冬被淑妃留下,还有个‘投缘’的说法,再次被陈皇贵妃留下,则连个说法都没了。
难道这位天赋异禀,跟谁都投缘?
而且陈皇贵妃一语道出‘夏姑娘’三字,又是如何认得的呢?因为人数太多,秀女们都是没有自我介绍。这说明,要么二人之前认识,要么陈皇贵妃事先有所了解!
包括蒋姑娘在内的两三名秀女,脸色都很难看。
……
……
陈皇贵妃态度非常和蔼,指了指角落里的木叶,笑道:“听皇后娘娘说,这个还是你进上的。姑娘果然冰雪聪明,东西很不错。”
“多谢娘娘夸奖。”夏小冬并没有因为受到夸奖便露出喜色,只微笑答道:“只是从前在杂记之中见过,又请了铺子里的师傅琢磨出来的。实在不敢居功。”
“皇后姐姐还真是……,她素来性子好,这回倒较起真儿来。”陈皇贵妃不过用那木叶做个开场,表示自己是善意的罢了,马上就步入了正题。
夏小冬只垂首不语。
皇后娘娘岂是好品评的。她较不较真儿,还轮不到自己说话。
陈皇贵妃端详了夏小冬一番,叹道:“果然好个人儿,难怪你争我夺的。听说,宁二十六为了你,跟人打架呢。”
夏小冬继续垂首不语,两眼左右乱看,有点儿不安的样子。
“你知道这次留下十二位秀女,是做什么的么?”陈皇贵妃问道。
“回娘娘的话,”夏小冬恭敬地答道:“蔡中官跟我们说了,要努力练习,赶牛节上献舞。”
“蔡中官啊……”陈皇贵妃看了看夏小冬的脸,嘴角浮出笑意来:“你不用这么谨慎。本宫没有别的意思。其实是觉得皇后姐姐幽居不出,知道的,明白她是自矜身份不屑分辨,只等水落石出。不知道的呢,那些混账话不说也罢。”
“你愿意去坤宁宫,劝劝皇后娘娘么?”陈皇贵妃悠悠说道。
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了你的面前,你是去呢?还是去呢?
“劝劝皇后娘娘?”夏小冬微微有点儿诧异,随后倒明白过来。
如今事情僵持至此,大家都有点儿下不来台。
皇后困居,已经有些日子了,本来就是自禁,总不能再自己打开大门,好像没事儿发生过。
可皇上这边呢,也有些为难。若是直接让人开门将皇后请出来,就等于宣称皇后无辜,椒房殿之事与皇后无关——现在显然还不能做出这个结论。
但是,皇后与陆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陆家的乱相,却未必是皇上所乐见的——皇上的内库,就因为陆家的缘故,可丰盈了不少。
虽说接手陆家事务的,也不敢怠慢了皇上,但终究没有用惯了的顺手嘛。如果真的不是皇后下的手,又何必影响到陆家。
时间拖得越久,也就意味着越难寻找到所谓的真相,越难证实皇后涉嫌的‘罪行’。
黄金七十二小时的道理,不用说,大家也都能明白。距离事件发生的时间越长,人的记忆越模糊,证明力越弱。各种细节也会被抹去。
椒房殿之事,在目前看来,最有可能发生的结果,就是不了了之。
宫里无数大事小情,都是不了了之,也不差这一件。
但终归事涉陈皇贵妃,只怕皇上心里总是有根刺。
所以,陈皇贵妃便出面来处理。
她的建议,便是让夏小冬去‘劝劝’。
这个劝,可以是真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皇后娘娘劝出来。也可以是假劝,有个形式,皇后娘娘借势出来就算了。
再继续下去,陆家就要伤了元气,亏大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无论真劝假劝,皇后娘娘会听劝的机会很高。被陆家多年教养,又在皇后的位置上坐了许久,陆皇后还是非常识大体的。
这个劝说的工作,差不多是个明摆着的大馅饼,给谁谁吃撑。
夏小冬很快就想明白了,但并没有很快就点头应承下来。
为什么让自己去劝呢?难道不应该是个皇后娘娘认识的人,更加顺理成章么?
忽八啦跑去一个‘陆云芝的闺中密友’、‘今年的秀女’、‘即将被送去齐国的滕妾之一’,怎么看怎么不合适吧。
别说宫里头合适的人很多,就是宫外的人,请陆老太太过来,就很合适。
陆老太太有诰命在身,又是皇后她娘,过来劝上几句,皇后光是打着‘母命难违’的旗号,就能又下了坡,又表了孝心。
“怎么样?”陈皇贵妃温言道:“你回去准备一下,明日过去坤宁宫如何?”
(未完待续。)
“回娘娘的话,”夏小冬俯首道:“若是娘娘有命,自然是要去的。不过想问一声,想来宫中与皇后娘娘交厚之人甚多,这些娘娘小主们说不定也心中殷殷,想要为皇后娘娘宽解呢。”
陈皇贵妃看了夏小冬一眼,眸中颇有深意。
这姑娘真是稳当得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说得挺好听,什么‘自然要去的’,其实前头的说法是‘若是娘娘有命’。
就是说,你指派我去,那我才去。
可陈皇贵妃一直是在用商量的语气,明明是想让夏小冬自告奋勇地前去。反正年轻的女孩子,总有一股子冲劲儿,行止稍有不妥当,也不妨事。若是劝说成功,那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么。
而且夏小冬这手太极打得十分微妙,左手拨,右手推,刚刚婉转表达了自己不太合适的意思,接着就送上了可供考虑的人。
皇后在宫中经营多年,肯定有自己的嫡系。稍微放点儿风声出去,愿意登门劝解的不要太多。
陈皇贵妃叹了口气:“不是没人肯去,而是别的人呢,位份低的,如今不想抬举她们;位份高的呢,淑妃和良妃都是有儿子的,有些尴尬;本宫虽然合适,可最近皇上常在建恒宫,本宫去劝的话,有那些个小人,只怕就会说是皇上低了头。”
这可是实打实掏心窝子的说法了。
夏小冬不觉微微动容,抬头看去,竟在陈皇贵妃眼中看到了一丝狡黠。
“呵呵,”陈皇贵妃一直带着得体微笑的脸,上面的笑意忽然如春花绽放,让这张如乡下老太太似的面庞一下子灿烂如菊:“你听说过老小孩的说法么?”
怎么扯到这个上头去了?
夏小冬点点头。
“世人常说,人老了,反倒跟小孩子似的,要人哄着,脾气也像孩子一般反复无常。”陈皇贵妃看着廊下大花盆,那里几颗罗汉松修剪的精致漂亮,罗列成行十分养眼。
“其实,如今本宫也有了几分年纪,倒看得更加分明些。”陈皇贵妃将视线收回来,继续看向夏小冬:“小孩,和老小孩,其实大不一样。”
陈皇贵妃的声音带了少许欢欣:“小孩子,是因为不懂,高兴就高兴,不高兴就不高兴,也不知道隐瞒,所以性情率真。”
“老小孩呢,却是因为懂得太多了,反倒看开了。高兴就高兴,不高兴就不高兴,被规矩道道束缚了一辈子,老了老了,有什么好顾忌的?也就随性去了。”
这个说法,夏小冬倒是比较认同的。心境的变化,与年龄阅历大有关系。固然有年纪大了,仍然比年轻人还有干劲冲劲的人物,也有戴着假面直到最后一刻的,但陈皇贵妃的说法,却也能代表相当一部分人。
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多少都会觉得,前半辈子活得太累,后半辈子不如任性一些。
“所谓‘老夫聊发少年狂’,就算有点儿年纪,还有少年人的心性,也未尝不是好事儿。”夏小冬应了一句。
“老夫聊发少年狂,嗯,这句很好!”陈皇贵妃连忙追问道:“这诗谁写的?你记得整首诗么?”
一听就是个老头儿写的嘛。夏小冬这样的年轻姑娘,绝壁不会写出什么‘老夫’这样的字眼儿来。
夏小冬估计陈皇贵妃大概是要拿去给皇上看。自己不过是一时想起,不过反正有现成的说法,倒也不妨事,当下笑道:“这是在一本笔记杂谈上看到的,也不知是谁写的。回头将整首录下来给娘娘送来便是。”
陈皇贵妃却马上站起身来,笑道:“哪儿那么多‘回头’记得要做的事,跟本宫过来赶紧写了就是。”
偌大的宫殿,当然有类似书房的地方可供书写,夏小冬一边写,一边又将偶然得了阅微草堂笔记,后来竟烧了等语说了一遍。反正之前跟唐冠一说过一次,如今这故事已经很圆满了。
陈皇贵妃命人将那写好的纸收了,笑道:“咱们说着说着又说远了,其实本宫找你来呢,一则是你跟皇后姐姐多少能扯上点儿关系。”
算是有关系吧,是皇后的侄女的好友嘛。陈皇贵妃一边儿说,夏小冬一边儿在心中解读。
“二则呢,就算没劝下来,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也没关系。”
可不是嘛,咱这没脸没皮的,别说没劝成功,就算吃了闭门羹,也没啥关系。不像别的人,若是不成,脸上有些下不来。
“还有呢……,”陈皇贵妃说着顿了顿,悠然道:“二十六那小子我见过一回,本宫也想看看,他心仪的,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这下夏小冬有些为难了。自己该作何反应合适呐?假装不知道宁二十六是谁?所谓心仪,也可以是暗恋嘛。还是承认两情相悦,请陈皇贵妃成全一把?这似乎跨度又太大了。
终究夏小冬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脖颈正了正,表情稍作调整,一副‘请看请看,娘娘您想看看,便请仔细看’的样子。
陈皇贵妃居然真的仔细看了半天。
只见这姑娘生得端正秀美不说,最难得一双眼睛清亮中正,既无慌乱,亦无羞窘,真正是大大方方不卑不亢之人。
“宁二十六想求你为正妻。”陈皇贵妃微笑了一下,继续道:“还想你们小两口自家飞得远远儿的,双宿双栖另过好日子去。”
夏小冬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将头偏了偏。连陈皇贵妃都知道了,这小子看来还闹腾得挺厉害。
“他倒是挺尽心的,上上下下,能搭上的关系都用上了。”陈皇贵妃笑道:“结果倒把皇上给惹毛了。”
“刚才不是跟你说嘛,老小孩老小孩,皇上一生气,偏不给你们指婚。结果又逢上齐王大婚之事,呃……,你知道吧?你们这一批秀女,都要陪送过去的。”
夏小冬点点头,觉得继续假装不知情没什么意义。
“皇上还说了,喏,这不离敏亲王府老远了么?也算是将二十六那小子所求,做到了一半嘛。”陈皇贵妃无奈地摊了摊手。
这样也行?
(未完待续。)
皇上果然是皇上啊,怎么说都行。人家宁二十六求了两件事,一个是要老婆,一个是要离开纷乱是非之家。
结果皇上您老人家,如此跳脱地将他要的老婆,送去老远的地方。确实是离开了敏亲王府,但却要给别人做小老婆,真的合适吗?
而且还要说,嗯,你的要求,给你完成了一半!
麻蛋,那另一半怎么办?凉拌么?
夏小冬颇有哭笑不得之感。人家别的皇帝老了要乱来,都是什么荒淫无度啊,或是什么乱起刀兵之类。
今上可倒好,老了老了,任性起来,就守着老陈皇贵妃,既不荒也不淫不说,还要在这里乱点什么鸳鸯谱!
“本宫想着,你要是能把皇后劝出来,大小也是一件功劳。说不定皇上就能改了主意,不用让你去大齐了。或者,小二十六若是有什么过分之举,比如把你硬抢了走之类,皇上也不至于太过震怒。”
陈皇贵妃如此解说道。
可夏小冬却觉得自己像是一枚棋子,或者说,像是被逗着玩儿的小猫小狗。自己与宁二十六能不能终成眷属,不过是皇上与陈皇贵妃的小小兴头。
皇上所谓的‘生气’,不见得是真生气——皇上要是因为臣下所求太多就生气,那早就气死了。
而陈皇贵妃所说的‘硬抢了走’,与其说是猜测,不如说是蛊惑。
一个举起棒子作势要打散鸳鸯,让你们劳燕分飞,一个装腔拦着,偷偷摆手,说你们快跑。
说不定皇上和陈皇贵妃还下了赌注呢吧?!
算了,上位者的思路,还是不要去想了。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如今看来,皇后那里,总要去走一趟的。
“多谢娘娘费心了。”夏小冬福身为礼致谢:“不过椒房殿一事,只听到诸多传闻,到底如何,实实是不清楚,还要劳烦娘娘派人跟我说一说,回头在皇后娘娘面前才好进言。”
让我去劝,这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只听了两耳朵乱七八槽的传闻,怎么劝呐?
“这个自然,你在这里略坐坐,本宫让慎刑司的人过来跟你细说。”陈皇贵妃马上答应了。
……
……
慎刑司的人,在宫里相当不受欢迎。凡是涉及到慎刑司,那可真是不死也要脱层皮。大家都恨不得离他们越远越好。
过来的是两名中年太监,看服色应该是主事,并非普通的掌刑太监。
慎刑司的衣裳,颜色很特别,是一种古怪的灰蓝色。这宫里,穿灰色的不少,穿蓝色的更多,但穿这种灰蓝色的,就只限慎刑司的人了。
通常这种衣裳的人一出现,大家都会自觉不自觉地避开行走。
见到慎刑司的人进来,连建恒宫的人都笑得勉强起来。宫女将那两位带到陈皇贵妃指定的偏殿,向夏小冬介绍了几句之后,很快就消失不见了,连茶都没有奉上一杯。
慎刑司的两位太监,一位姓杜,一位姓葛。其中杜太监乃是此时查办椒房殿案件的主审,竟是一位副宫正。
夏小冬不知道副宫正有多么厉害,只当是类似太监主管之类的名目,并没太放在心上,自然只是以常礼待之,反倒让杜太监暗中很是吃了一惊。
其实没什么可寒暄的,桌上茶水点心一概没有,杜、葛二位对此习以为常,当下在杜太监的示意之下,葛太监便开始讲述椒房殿事件的始末。
事情表面上看起来很简单。
椒房的建设工程并不常有,但这也难不倒匠作监的人。与无数宫中的事务一样,椒房工程有极其详细的制作规则。
按规矩办事总是没错的。
按规矩,这椒泥最多可以涂七层。但因为陈皇贵妃担心味道过于浓郁不舒服,所以最终的指令是要求涂三层。
当然,胡椒不够用,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结果,一板一眼地按照操作流程做下来,将将涂完第一层,两名工匠就跌下了竹架。等涂第二层,陆续又有五人病倒,症状的开端不同,但渐渐都归于一致,全部出现了头痛、呕吐、身上生斑、口中生疮的情形。
再之后,就是被确认为中毒,展开了进一步的调查。
胡椒全部是陆家长房大爷进献,只可惜已经全部用了,虽说从墙上铲下了胡椒泥,但因为胡椒已经都被磨成了粉,实在没有办法分拣出来。
从别处另找了胡椒来,也用若干常见或是不常见,总之手上有的毒物做了测试,至今也没能找到下毒的手法。
“其实,皇后娘娘闭门不出,固然有自明之意。”杜太监等葛太监汇报完毕,慢悠悠地叹息道:“可难免有人质疑,此举有阻碍查明真相之嫌。”
皇后关起了门,并不是只有皇后一个人在里头,整个坤宁宫的人,都还要继续在里面服侍。
这些人固然不会自己出来,但外头的人,想要找里面的人问话,却也不能。
至于询问皇后,更加是想都不用想。
调查案件,可关键的嫌疑人和嫌疑人周围的人,都没有问到,当然会造成相当的不便。
“夏姑娘若是去探访皇后娘娘,不妨对皇后娘娘言明此事。”葛太监生怕这位年轻姑娘听不懂杜太监的话,马上接过话头,说得更加明白了些。
夏小冬却是若有所思,在想别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夏小冬才问道:“那陆家大爷那边,总该能问到的。”
要下毒也是在外头下的,总不会都进了宫里的库房,再费事巴拉地派人过去下毒。
关键在陆家大爷那边。
“没有用。”杜太监淡淡道:“陆家进货的番商,订购箱子的铺子里的人,还有装箱、送货的,全部都审过问过,没发现什么端倪。”
轻飘飘一句审过问过,不知怎的听起来冷飕飕的。
夏小冬默然了半晌。
这些人绝大部分,甚至可能全部都是无辜之人。但是在皇权面前,全都一文不值。
“那些胡椒,真的一点儿都没有了么?”夏小冬总觉得不太可能。不说别人,自己在避暑山庄就见过一小瓶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