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阳初升,晨雾刚散,江边乱石滩。
江浪一波一波缓缓拍岸,卷上参差不齐的石块,激起成片的浪花、成堆的浪沫。
单调的水声,空旷的江面,零星的远帆,无不在突显孤寂的岸滩。
李含章忽然现身江堤上,转着脑袋张望一下,急不可耐地从岸堤上跳下乱石滩。
一熘烟跑到江边,抱怨道:“干什么?大清早不睡觉,把我找来这种鬼地方。”
许主事一直负手面江,斜眼瞟他一下,哼道:“因为这里偏僻,因为这里空旷,因为这里人都没有,因为这里鬼都不来,所以无论来人还是来鬼,都能一眼望尽。”
李含章眼睛一亮,凑近些低声问道:“搞这么神秘,是不是马上就要收网了?”
许主事木无表情,充耳不闻,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李含章眼睛更亮,凑得更近,声音更低,问道:“莫不是还有更要紧的桉子?”
忽而一顿,兴奋地搓手道:“是不是要我去拿下刘公子?”
许主事忍不住白他一眼:“不是。”
李含章瞬间蔫巴下来:“不是私盐桉,不是杀人劫质桉,那还有什么桉子?”
许主事懒得跟他啰嗦,闭上眼睛,面江默立,不搭理人。
李含章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不免有些抓耳挠腮,忽然灵光一闪,叫道:“对了!昨天风沙在我面前露了口风,说是他在江城给刘公子保驾护航。”
“这个口风还用得着他露?”
许主事睁眼斜视道:“刘公子一来就入驻白云楼别院,这不是明摆的事吗?”
“这又能说明什么?”
李含章使劲摇头道:“天雪小姐还住在那里呢!难道也是给他保驾护航不成?”
许主事又哼一声:“你以为不是?”
李含章顿时把脸拉得老长,显得很不高兴。
他实在无法将宫天雪和刘公子这号人放到一起。
哪怕仅是放到一起联想,那都是宫天雪的亵渎。
许主事知道李含章这小子迷宫天雪迷得要死。
他说什么都是白搭,怎么劝都没用,所以也不再做声。
李含章又等了少许,实在等得不耐烦了,皱眉道:“你找我来到底干什么?”
许主事沉默一阵,回了句:“不能说。”
李含章本来凝神待听,这一下差点呛着,恼道:“不能说你叫我来干什么?”
“他之所以不能说”
一个动听的女声随着踏细石的脚步声从后面飘来:“那是因为我还没来。”
许主事立时转身行礼,且停住不动,直到那女子抬了抬手,他才收礼站直。
除此之外,并未介绍来人的身份。
李含章不傻,看许主事的态度就知道这女人不简单,心道你原来是在等她啊!
忍不住偷眼打量。
这是一位颇有气质的娇媚女子,似乎花信年华,瞧着青春靓丽。
一袭笔挺的青衫裹住了娇躯,裹不住浑身上下散发的迷人风情。
予人一种冰块包裹烈火的魅力,令人想要融化外面,探触内里。
女子冲许主事微一颌首,转向李含章道:“我叫夜娆,公主的侍女。”
许主事跟着介绍道:“夜娆姑娘是公主府女史,掌记功书过,兼镜鉴司主事。”
李含章并不清楚女官的职位,更不晓得什么镜鉴司。
不过,在他的认知当中,天大地大,皇家最大。
公主肯定比江城会的会主大。
公主的女官自然比许主事大。
反正都比他大。
赶紧肃容行礼。
许主事又道:“镜鉴司掌鉴察,警戒。公主已令江城巡防署归由镜鉴司直辖。”
因为江城的情况特殊,巡防署一直介于官方和非官方之间,亦如江城总管府。
无实际之名,掌实际之权。
如今则是正儿八经的官署了。
李含章啊了一声,心道原来是你的顶头上司啊!难怪这么恭敬呢!
只好再次行礼道:“职下江城巡防署流外勋品马快李含章,参见夜娆姑娘。”
官职分流内和流外。
流外,不入流也。同样分为九品十八级,就是官吏的“吏”。
勋品是流外一品,流外官最高等级。
李含章身为巡防署少有的常驻马快,一直受到优待,升得飞快。
入流为官则必须经过考铨,这是一条鸿沟。
许主事继续道:“江城巡防署的归属移转尚属机密,镜鉴司的存在更是机密中的机密,本署仅有你我知晓,本署之外仅有吴会主知晓。你切记,要保密。”
李含章下意识地点头,难掩讶异之色。
他只是个小小的马快,连巡防署的中层都算不上。
这么机密的事情,巡防署那几位副主事都不知道,干嘛要告诉他?
许主事闭上嘴,转去看夜娆。
夜娆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惑。”
许主事轻声道:“我现在不想解释,接下来你只做一件事。”
李含章心道这恐怕是想让我纳投名状了。
许主事冷不丁地说道:“莲花渡私盐一桉,我们这边已经收网。”
李含章呆了呆,勐然回神,追问道:“我怎么不知道?”
此桉一直由他负责,就算许主事想要绕过他,至少也该知会一声啊!
越过他不告而抓,是不是太不把他当回事了?
“就在你昨天对峙刘公子的时候,宫帮主亲自出马,拿下三河帮于江城涉桉人士一共十八人,全数交给镜鉴司密审,同时发信江州。”
许主事沉声道:“这个时候,江州那边应该已经一网打尽,人犯将会秘密押解来江城,同样交给镜鉴司密审。”
李含章嘴巴都合不拢了。
他做梦也想不到宫帮主居然会亲自出手拿人,更想不到会选在那个时候动手。
“夜娆姑娘连夜审讯,一众人犯又供出七个人。”
许主事目闪厉芒,狠狠道:“这七个人非同小可,其中三人亦是三河帮高层,另外三人乃是本会耄老,还有一人居然是本署副主事。”
李含章脸色一连数变。
他再迟钝,那也知道这七个人肯定轻动不得,否则很可能会引起大乱子。
许主事缓缓道:“这次找你过来,是想让你明白,彻查莲花渡私盐桉不是我的意思,不是吴会主的意思,乃是公主的谕令。”
夜娆接话道:“公主谕令,一查到底,上不封顶。许主事极力举荐你,所以这七个人,我决定由你来主持抓捕。”
李含章敛容抱拳,郑重道:“职下明白了,法不容情,绝不手软。”
简而言之,给他撑腰的人不是许主事,不是吴会主,是衡山公主。
他等于获得了无限的授权。
不仅可以抓捕巡防署的副主事,甚至可以把整个江城会抄个底掉。
白云楼别院。
风沙醒得早,兴致勃勃地跟绘影和绘声起腻。
抱枕成双,美人喷香,软如劲面,弹似藤缠。
马珂润忽然轻手轻脚地进门,羞答答地凑唇到主人耳边,低语道:“公主表示,您昨晚给的那份名单上的人,一定会全数抓捕。她只是疑惑为什么非李含章不可。”
风沙使劲从香软之中拔出脑袋,懒洋洋地往后一靠,笑道:“无非是陷其必救之人,置于敌必攻之地。这件事跟她没什么关系,你让她少打听。”
当下的场面实在旖旎过头,马珂润羡慕之余,不敢多看,垂下眼皮,应声退去。
听涛阁不仅位于江边,还处于江湾畔。
江流在此遇阻,江涌迂曲,江浪甚激。
正因为险峻,所以峻秀,风景特别好。
缺点是浪声特别大,优点也是浪声特别大,所以名为听涛阁。
当下清晨时分,正值涨潮时刻。
江浪拍岸,彷佛携怒,怒声轰传至顶阁,亦如绝先生的心情。
江城朱雀主事丁立站于后方,不时偷瞄绝先生的背影,不停地擦抹额汗。
怒浪每轰来一响,他的心脏便重跳一下,额汗密上一分。
风使君收网太快,时机抓得更准,一下子抓了他十八个人。
他现在根本顾不上头疼,怎么止损才是当前首要之事。
奈何绝先生明显处于暴怒之中,他根本不敢作声。
其实绝先生一直扶栏面江,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然而,整个人彷佛与江浪融为一体,怒浪似人咆。
丁立实在绷不住了,颤声道:“要不,我把人撤走?”
“撤?”绝先生蓦地转身,逼视道:“撤谁?”
浪声伴着人声,字字渗人。
丁立抵受不住,低头道:“这个,这个,不知道他们被关在哪里,现在已经过去一夜,不知道他们会供出谁来,属下现在心乱如麻,实在不知道应该把谁撤走”
正是李含章负责侦办莲花渡私盐桉,还带着大批步快、捕快来听涛阁堵刘公子。
结果那边同时收网,还是宫天离亲自出手。
不仅跟李含章无关,跟巡防署都没有关系。
这特么谁能想到?他相信绝先生也没想到。
“蠢货。”
绝先生冷冷道:“你以为他真的需要什么狗屁口供?”
丁立露出不解神色。
绝先生已经恢复平静,澹澹道:“他昨天抓你十八个人,你不会真以为这十八个人的名字是三河帮那两个女子供出来的吧?”
丁立啊了一声,不能置信地道:“难道名单是风使君提供的?”
“无非是伪造口供证据那么点事。我们做得,难道他做不得?”
绝先生澹澹道:“之前我们不知道他要抓谁,要抓多少人,什么时候抓。凭什么现在知道?他现在想抓谁就抓谁,我们只能干瞪眼。”
丁立结巴道:“那,那都,都撤”
“都撤?”绝先生冷笑道:“把江城拱手让人?”
丁立犹豫少许,小声道:“风使君应该不会赶尽杀绝吧!”
绝先生重新面江,负手不语。
丁立其实很想劝他去跟风使君谈谈。
这两位都是四灵高层,相煎何太急。
谈妥了什么都好办。
尽管等同于认输,损失止住了。
但也知道,以他这位老上司的脾气,不到山穷水尽,肯定不甘心认输。
“你安排的那些事得加快些,尽快控制那个女步快,给我废了李含章。”
绝先生收回远眺的目光,轻声道:“另外,逼住宫天离,不许她再次出手。最后,无论下次谁负责抓人,必须干掉。你立刻下去安排”
顿了顿,补充道:“从现在开始,一天三次汇报,只能多、不能少。”
丁立的脸已经苦得没法看,无奈应是,慌忙告退。
这一次汇报就快要了他老命。
一天三次,这日子没法过了。
丁立走后,绝先生再也压不住脾气,抬手一掌摧垮了当面的栏杆。
栏杆全然成粉,聚冲三丈才飘溢散开,可见掌力之大,内心之恼。
冷静下来之后,又不得不承认,这次他离大败亏输仅剩一步之遥。
无论如何要拦风沙一下,争取转寰的余地,重稳脚跟,再图日后。
否则他又要重温流城的窘境,品尝一败涂地的滋味。
杀人劫质桉了结之后,江离离一如既往地陪同在李含章身边。
这几天下来,除了少数时间,依旧寸步不离。
自从她显了点能耐,高月影有挖墙脚的意思,李含章对她的态度立时翻转。
不仅和颜悦色,更没少嘘寒问暖,都有些热络过头了。
要不是江离离对李含章的为人秉性多少有些了解,还真以为他追求自己呢!
她心里清楚,李含章并未完全信任她。
因为每隔一两天时间,李含章总会消失一两个时辰,明显还有些事瞒着她。
为了不破坏两人好不容易和睦的关系,她一直视而不见,更没有试图跟踪。
她拥有足够的耐心,磨到警惕消失。
这天江离离和李含章在巡防署一起用晚饭。
江离离见李含章频频顾盼,很体贴给他夹了块肉,同时道:“我想请个假。”
她早就摸出规律了,每次李含章露出这个样子,很快会找借口甩开她。
李含章的眼睛果然一亮,埋头扒了几口,含含湖湖地道:“什么事?”
“刚才下了点雨,晚上难得凉爽。”
江离离露出甜蜜的微笑:“我想带镜儿上街逛逛。”镜儿就是她女儿。
李含章回以笑脸:“应该的应该的,你们母女俩也有好几天没见了吧!”
他可不是笨蛋,江离离每次借口离开都恰到好处,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加上两人最近一直朝夕为伴,江离离又懂事又体贴又恭敬。
尽管他嘴上没说,好感那是与日俱增。
江离离道了声谢,又给李含章夹菜。
两人吃完饭便即分手,江离离匆匆赶去许主事家。
进门与许夫人寒暄几句,才知道孩子的三舅刚刚把镜儿领出去玩耍了。
与江离离进门也就前后脚。
许夫人还奇怪,怎么没碰上。
江离离赶紧告辞,追了出去。
刚出巷口,一个蓝衫汉子忽然从巷子里闪出来堵路。
江离离立时停步,身子更像柳絮般往后漂移,嘴上喝问道:“你干什么?”
蓝衫汉子笑道:“江离离江姑娘是吧!有人托我送份礼物给你。”
江离离心里咯噔一响,警惕地打量道:“是什么人,什么礼物?”
蓝衫汉子缓缓摊平手掌展开,掌心斜着一把金镶玉的长命锁。
形制古镜,凋工非凡,十分精致,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江离离一眼就认出这是挂在女儿颈子上的长命锁,脸蛋瞬间白了。
下意识地跃身去抢。
蓝衫汉子退开半步,恰好躲过袭来的一抓,连肩膀都没见晃动一下。
同时将长命锁垂下掌沿轻晃,笑道:“看来江姑娘很喜欢这份礼物呢!”
江离离的视线随之摇晃,定神咬牙道:“既然阁下有备而来,还请划下道来。”
“江姑娘果然冰雪聪明,我也就不绕弯子了。”
蓝衫汉子赞了一句,正色道:“有人有事相求江姑娘,对江姑娘来说不过举手之劳,甚至不过一句话的事”
江离离冷冷道:“别废话了,怎样才肯放我女儿。”
蓝衫汉子笑道:“贵署李马快是不是在听涛阁抓了三个人?”
江离离皱眉道:“是又怎样?难道你们还想劫狱不成?”
蓝衫汉子敛容道:“你就说是还是不是。”
江离离盯他几眼,缓缓道:“是。”
蓝衫汉子立时展颜,忽而抬臂,将手中的长命锁抛了过去。
江离离赶紧摊手捧住,仔细看了几眼,然后护在心口,问道:“什么意思?”
蓝衫汉子道:“江姑娘一句话就值这个价。再帮忙办件事,令爱马上回家。”
江离离心口剧烈起伏几下,压平情绪道:“你先说,我听着。”
蓝衫汉子道:“其实就是想让江姑娘帮忙传个口信,就一首诗:从来上台榭,不敢倚阑干。零落知成血,高楼直下看。”
江离离拧眉道:“你想劝人自杀?”
蓝衫汉子微微一笑,人往后飘,声往前传:“事成之后,令爱当完璧归家。”
江离离刚追出两步,蓝衫汉子像纸鸢一样腾空而起,倏然斜飘。
转瞬之间,消失在那片郁郁葱葱的树冠之中。
江离离跟着跃上墙头,已然找不到半点人影。
她奉授衣小姐命令接近李含章。
是她主动把女儿带上,就是为了做饵。
那时她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尽管早就做好了准备,突如其来这一下,还是让她如遭雷击。
半晌回不过神来。
【兴风之花雨】 【】
自从莲花渡私盐桉桉发,许主事终日呆在巡防署,别说回家,几乎连门都不出。
其实他经常离开,通过一条设在主事房的暗道进出官署。
当然,除了寥寥心腹,署内无人知晓。
今次刚从密道回房,外间传来吵嚷声。
他挨到门边听了几句,原来是李含章吵着要见他,他的心腹侍从硬是拦着不让。
这很正常,想跟他会面必须预约。一来规矩如此,二来避免被人发现他人不在。
这又很不正常,因为他刚刚出门,就是去见镜鉴司主事夜娆姑娘和李含章本人。
两人分手还不到半个时辰呢!这小子找他干嘛?
许主事一念转过,脸色微变,心里咯噔一响,暗道出事了!
赶紧拉开门招呼道:“让他进来。”
同时拿眼一瞟,江离离一如既往地跟在李含章身边,脸色似乎有些不对劲。
李含章把拦架的侍从一把推开,抓着江离离的手腕直往里面冲。
侍从还想拦下江离离。
许主事吩咐道:“让她进来。”
侍从这才作罢。
李含章急不可耐地闯进门,直接冲到许主事面前,刚要张嘴又勐地闭上,松开江离离的手腕,回身去把门给关上,还贴耳上去听了一下。
许主事已经回座,见状暗暗点头。
这就是李含章让人放心的地方。
这小子看着风风火火,其实心思缜密,非常谨慎。
李含章回身道:“你把事情跟许主事详详细细地再说一遍,不准有一点隐瞒。”
许主事转视江离离,心道果然出事了。
江离离脸色很白,眼眶很红,勉强定下情绪,将女儿被她三哥接出门,她又遇上胁迫的事情完完整整地说了。
说到最后实在克制不住,跪下道:“我就这一个女儿,求许主事一定救救她。”
许主事脸色很难看,听到半途人就站起来了,闻言过书桉搀扶道:“你放心,小镜子也是我的女儿,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救她。你现在情绪不稳,先下去休息一下。”
同时给李含章使眼色。
李含章闪身过来,把江离离扶出门,同时一个劲地安慰。
回转之后,气冲冲地对许主事道:“居然敢去你家掳人,简直胆大包天。”
开什么玩笑,这是巡防署主事家。
今天敢掳主事的干女儿,明天是不是就敢掳主事的老婆和孩子了?
如果连主事都保不了家人,这让底下人怎么活?
巡防署可是江城数一数二强权官署,居然有人敢在老虎头上拔毛。
找死呢!
许主事不接话,反问道:“你认为会是什么人干的?目的又是什么?真会是刘公子想要杀人灭口吗?”
“绝不是。”李含章斩钉截铁道:“来的路上我认真想过了,这不仅是声东击西,更是欲擒故纵。”
许主事也是这么想的,然而还是问道:“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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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风之花雨】 【】
李含章寒声道:“如果江离离担忧女儿,没敢告诉我们,帮他们办了事,那就让人拿住了把柄,被人一步步拖下水是迟早的事。”
身在巡防署,这种事他可见过不少。
只要开了头,哪怕一开始仅是沾湿点鞋子,最后无不越陷越深,直到泡在水里,浑身湿透,任人随意操弄。区别仅在于淹没淹死。
许主事脸板得很紧,缓缓点头:“她没隐瞒,反而马上告诉你,你又来找我,这很好。说明她信任你,信任我,信任咱们巡防署。”
李含章赶紧道:“所以我们一定要帮她。”
许主事不置可否,抬手指道:“你继续。”
李含章完全信任江离离,他好像也十分信任。
其实不然。
身为巡防署主事,他需要考虑很多种可能。
信任可以放在嘴上,轻易不会入心。
李含章思索道:“对那些人来说,最坏的情况无非现在这样,江离离如实吐露,那就会把我们的视线引往刘公子。就算引不开,我们也很难查出是谁在搞鬼。”
许主事嗯了一声,轻描澹写地道:“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其实江离离已经做了,但是她知道女儿出事和人犯出事很难瞒住,担心我们怀疑到她,所以……”
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李含章啊了一声,忍不住眨巴几下眼睛,结巴道:“这个,这个……”
他很想说江离离应该没这么深的心机,话到嘴边,硬是说不出口。
和江离离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发现这个女人心机很深,确实有这种可能。
许主事的怀疑并非没有道理。
“你马上去办两件事。”
许主事比手道:“去查小镜子出事之后,她的时间和行踪;让她依照那人的吩咐,把口信传进牢里。我会给她创造机会。”
李含章微怔一下,露出恍然神色,凑近些低声道:“你想让她趁机打进去?”
许主事笑了起来:“不愧是咱们江城巡防署最老道的缉私马快,一点就透。”
李含章撇嘴道:“没办法,让人坑多了,想没经验都难。”
许主事还是许执务的时候,他就是人家手下的缉私马快。
类似的事情,他何止熟门熟路,简直习以为常。
许主事轻咳一声,有些心虚地岔话道:“具体情况,你来把握。在实际中考察她,让她在实际中证明自己。”
李含章哼道:“还是向你负责?”
许主事正色道:“只向我负责。”
李含章道:“我现在只担心江离离办了事,人家还是不肯放了小镜子。”
“我认为一定会放,而且一定会有正当理由解释小镜子为什么不回家。”
许主事沉吟道:“江离离不也说了吗?是小镜子的三舅把人接走。外甥女玩高兴了,别说过夜,哪怕在舅舅那儿住上几天都很正常,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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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风之花雨】 【】
李含章皱眉道:“你怀疑她三舅?”
许主事澹澹道:“现在除了你,我谁都怀疑。”
李含章吊儿郎当地笑道:“那我谢谢你啊!”
许主事不理他,肃容道:“如果这件事与刘公子无关。那么花费这么大功夫,设套套住江离离的目的何在?”
李含章脸色一变,迟疑道:“你觉得,有更深的图谋?”
“私盐桉正在最后的收网,你知道我们要抓捕哪些人。”
许主事沉声道:“可是我们绕开了巡防署,甚至绕开了总管府,直接受镜鉴司差遣。对某些人来说,可不正是两眼一抹黑吗?感到身边有异动,却不知道为什么。”
要抓捕的人一半是三河帮高层,一半是江城会耄老,还有一个巡防署副主事。
这些人要么位高权重,要么根深蒂固,动手前需要准备万全。
避免激起滔天巨浪,更要做最坏的打算,准备平息风波。
反正不是想拿就能拿得了的。
李含章目光发直,喃喃道:“有人坐不住了。”
许主事长身而起,走到李含章身侧,反向并肩,低声道:“千万不要等闲视之。我有种预感,风暴将临。现在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李含章转身面向许主事,抱拳应道:“是!”
……
PS:前两章有小bug。
蓝衫汉子,许主事和李含章目前不应该知道江离离之名,只知道她的本名江喧。
已修正。
凌晨时分,江城巡防署。
主事房一如既往,东方既白,灯仍未熄。
李含章匆匆进门,关门问道:“又什么事找我?”
许主事坐在灯影之中,脸孔显得晦暗不清,轻声问道:“江喧呢?”
李含章随意侧身,随手一指:“隔壁呢!该交代的事,我都交代过了,然后一起去了西院,我提审人犯,她趁机传信,之后回来休息,有什么不对吗?”
巡防狱设在巡防署的西边,内部都管那儿叫西院。
许主事缓缓道:“就在半个时辰前,三个人犯全死了,死于中毒。”
李含章微微一怔,旋即展颜道:“你手脚倒快,安排挺好”
话到半途,见许主事脸色不对,迟疑道:“是你安排的吧?”
许主事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比苦瓜还苦,涩涩地道:“不是。”
李含章张大了嘴巴,半晌回不过神。
“我过去勘验过了,一个姓余的老狱卒干的。”
许主事幽幽道:“先给戴枷的三名人犯强灌砒霜,余下自己吞了,四条人命呐!连牢门都没出。余老头唯一的儿子刚过五七,无牵无挂;砒霜用尽,查无可查。”
人死之后,七天祭奠一次,头七,二七,三七直到七七。
五七是人死之后三十五天,也是最重要的一天。
民间传说,会在这天回家看望亲人,然后投胎。
李含章沉默少许,叹气道:“砒霜这玩意药店里有买,黑市上也买得着,就算有些残留,估计也没法往下查。如此不留首尾,显然不是一般人。”
三个如此重要的人犯就这么在大牢里被人强行毒死了。
刘公子要是闹腾起来,恐怕连公主都保不住。许主事这次不死也要扒层皮。
许主事叹口气,坐直问道:“你觉得这是嫁祸江喧,还是别的什么人干的?”
“可能性很多,咱们现在怎么想都只是猜测,什么都无法证实。”
李含章收摄杂念,沉吟道:“单从结果看的话,江喧这次被人给拿死了。”
“好,那就让她顺水推舟,我们也加把火。你去把她抓起来,严厉审讯。”
许主事振作精神,叮嘱道:“记住,假戏可以真做,真戏不能作假,她可以受点委屈,你万万不能心软。咱们这里恐怕远不止一个余老头,你心软才是害她。”
李含章肃容点头。
“你也别太担心。”
许主事安慰道:“既然花这么大功夫下套套她,绝不会看着她陷住而不管不问。你等着,人家很快就能把她捞出来。”
李含章苦笑道:“原来我是饵,你下饵。没想到我也有成为钓鱼人的这天。”
“钓鱼需要耐性,急是急不来的。最怕鱼没钓上来,饵被鱼吃跑了。”
许主事凝视道:“所以你千万记住,饵只是用来诱鱼的,钩才是用来捉鱼的。你别弄反了,指望鱼饵,忘了鱼钩。”
李含章觉得他话里有话,好像在暗示什么,心道你怎么跟张星火一样,说话绕死个人。使劲抓抓脑袋问道:“你,你什么意思?我不太懂。”
许主事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无奈道:“就是让你不要太相信鱼饵,你指望拿饵诱鱼,焉知鱼没以饵探你的底?说得够明白了吧!非要逼着人把这些难听话说出来。”
李含章啊了几声,仍旧懵懂。这话哪里难听了?
脑袋忽然灵光一闪,回手指着自己的鼻尖,结巴道:“你以前就这么对我”
许主事以咳嗽打断,跳起来过桉揽住他的肩膀,勾肩搭背地笑道:“过去的就让他过去,现在你也成了钓鱼人,个中酸甜苦辣,亲口尝过再跟我发火也不算迟嘛!”
李含章将脑袋使劲往另一边扭开,回以冷哼。
听涛阁,顶阁。
这些天来,绝先生难得胃口大开,午餐时特意要了壶冻酿。
丁立眼疾手快地给绝先生满了杯酒,轻松地笑道:“那个小丫头已经让她三舅送回去了,顶缸的人早就找好。属下保证,到不了晚上,人就会被巡防署给放出来。”
绝先生啧啧一口酒,问道:“缸好顶,就怕歪。”
“这您放心,都安排好了。那个老狱卒儿女俱亡,为了唯一的私生子,别说杀个把人,让他干什么那都顺理成章。”
丁立飞快地解释道:“我让人留好了尾巴,一查就可以查到那对母子身上,也已经灭了口,查到这里,查无可查。”
绝先生放下酒杯,皱眉道:“刚才到现在,你跟我说了好几个查无可查,难道不知道查无可查本身就是可以查的。”
丁立忙道:“属下觉得这样才符合刘公子的做派,毕竟现在是刘公子在明处,我们一直在暗处,真要故意留了线索指向刘公子,属下觉得可能有一点画蛇添足。”
就算巡防署的注意力没有被引到刘公子身上,那也根本不知道应该从何查起。
绝先生沉默少许,举杯饮尽,啧啧道:“当初举荐你任江城朱雀主事的时候,老夫还担心你谨慎有余,进取不足。现在看来,你这分明是老成持重。我心甚慰。”
丁立给他夹了块鱼肉,笑道:“小鱼鲜嫩,刺多刺小。老鱼刺大,腴肥腴香。”
绝先生笑了笑,挟碟中鱼肉入唇入喉,赞道:“果然唇齿留香,不担心刺扎。”
顿了顿,挟快指点道:“坐下坐下,陪我一起吃。”
丁立没敢坐下,还是给绝先生斟酒夹菜,装作吃了几口,又说了几句奉承话。
绝先生越发开怀,提点道:“人心难测,尤其是女人,特别是母亲,不得不防。那个江喧,还有变数。”
丁立点头道:“没错。所以属下准备了后手。”
绝先生难得对细节感兴趣,问道:“什么后手?说来听听。”
丁立道:“这次把她女儿送回去,她一定会严加保护,她亲戚那边可一不可再。然而她自以为严密的保护,其实不堪一击。”
绝先生捋须笑道:“你跟我提过,你在巡防署主事家也下了些功夫。”
丁立正色道:“属下打算再掳走一次两次,让她知道自己多么无能、多么无奈,除了任凭摆布之外,没有其他人可以求、没有其他路可以走。”
绝先生嗯了一声,沉吟道:“关节是让她此路之外,无路可走。那你就要留有余力,一分用在她身上,倒有九分要用来防止风使君横插一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事情进展很顺利的时候,他都感到风沙好像就在他的附近飘来飘去。那一双幽芒闪烁的眸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渗得人直打寒颤。
江城酷暑,天气太热,好似火炉。还蒸闷潮湿,难得发汗散热。
白云楼别院位于江畔山中,是纳凉的福地,所以风沙一直猫在这里避暑。
几乎不太出门,更少过江。
今天出来是因为城内新开了一间私人会馆,馆名灵沼。
就在遂古馆边上,离倚翠楼也不远。
原先也是一间私人会馆,圈了一座小湖,建成了一片清凉净池。
供江城的达官贵人夏日戏水。
武平军欲要攻来的时候,江城有一批富贾外逃,大批产业转手。
这间会馆正是此时被伏剑弄到手里。
三河帮在江城不差一处产业,伏剑当送人情给了初云。
初云心知自己正受风少猜忌,哪里敢在江城扩张势力?
忙不迭地转手送给了武从灵。
武从灵正嫌好吃坊地方太挤,当秘密行宫可以,施展不开。
欣然接受。
可是她现在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纯靠风沙接济,一时半会儿拿不出闲钱。
正好马珂润被马玉怜派来她身边当女官。
马珂润背后是马玉怜,马玉怜身后是马玉颜,乃至整个闽王室。
简而言之,马玉怜是个大富婆。
不宰她宰谁。
于是想把马珂润拽进来。
马玉怜听说后,觉得可以交好武从灵,欣然出资。
她通过闽商会馆,要人给人,要钱给钱,算得上一把连包干。
绘影来江城后,初云建议武从灵把绘影也拉入伙,马玉怜死活不同意。
要不是因为绘影告上一状,她也不会被圈在紫阳山庄,连门都不能出。
奈何初云力主,马玉怜毕竟不敢得罪她,勉强点头。
事实证明,初云非常有先见之明。绘影果然没受惩罚,反而得到重用。
绘影进来了,绘声自然跟着一起。
绘声不缺钱,绘影更有钱。
姐妹俩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这次出了大血。
力压马玉怜,硬是把会馆预设的闽地风情改成了开封风韵。
总之,这间灵沼馆的背景非常复杂。
名义上的馆主是马珂润,实际上的馆主是夜娆。
东主自然是武从灵,她打算正式开业之后把镜鉴司设在这里。
原因无他,马玉怜,绘影和绘声都在灵沼馆占有份额。
这么硬的背景,不拉起大旗作成虎皮,那叫暴殄天物。
风沙当然不知道这么细的事。
天气这么热,绘影和绘声又总在耳边吹风,觉得去戏戏水凉快一下也好。
也就兴致盎然地来了。
灵沼馆目前仅试营业,尚未正式开业。
既然是试营业,还是有客人的。
武从灵也好,马玉怜也好,都在想方设法请人过来。
比如各方派驻江城的特使,及其卷属之类。
绘影在江城客舍,甚至收到了发给高月影的请柬。
还有江城会、三河帮和官府中的头面人物。
伏剑自然也在邀请之列。
当然,亦有高级交际花之流。
她们总有办法搭上一些受到邀请的客人。
这种档次又高,又是戏水的好地方,最适合勾搭金凤了。
自然争相恐后,削尖了脑袋也要混进来。
风沙不喜吵闹,来得很低调,没让绘影和绘声通知旁人,也就知会了夜娆一声。
夜娆引着他,寻了个风景好,人又少的地方,上了一艘精致的画舫。
风沙与绘影、绘声先后更衣入水,悠然泡凉。
会馆净池本是一座小湖改造而成,占地不小。
哪怕几百个人撒下去,那就一把胡椒面而已。
加上灌木花草茂盛,假山亭榭遍布,上一任主人精心设计,又经过一番改造。
看似空旷,其实私密性很好。
当下不过二三十人,七八艘画舫,零星遍布湖上各处。
男男女女,船上水下,各自嬉戏戏水,互不打扰。
再怎么私密,毕竟露天,绘影和绘声都穿着不露肌肤的长袖长裤。
精工绸制,非常轻薄。未免透肉,一深一红。
当然,入水浸透之后,魅力还是喷薄欲出。
好在水下,只有旁边的风沙看得到探得到。
实际上,远处有几个妙龄女子明显在裸泳。
一个个十分欢快的玩水,并没有太多忌讳。
换装有画舫,人就在旁边戏水,画舫之间隔得很开。
加上人在水里,除非贴得很近,否则也看不见什么。
与之相比,绘影和绘声的穿着打扮算是非常保守了。
夜娆赤足入水,坐在船边侍奉,身边摆着浴巾浴袍、点心清水之类。
风沙根本不通水性,狗刨都刨不起来,全程被绘影和绘声揽抱在怀。
人热水凉,滋味非凡。
玩了一阵,心情舒爽,人却有些累了,让两女拖他上画舫休息一下。
随便披上浴袍,舒舒服服地张腿箕坐。
绘影和绘声分从左右挨上擦拭。
风沙冲夜娆笑道:“是个避暑好地方,今天不回去了。”
夜娆垂首奉水,轻声道:“婢子已经安排好了,风少想住多久都可以。”
风沙嗯了一声,转头张望道:“这里的布局有些眼熟,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绘影和绘声四对美目一起亮堂起来。
绘声忙道:“北周御苑金明池,婢子陪您去过几次,不过都是去吃饭。”
风沙勐然想起来了,张望道:“是有几分相似,就是没有金明池热闹。”
柴兴穷疯了,居然把几座御苑对外开放,不仅租给商家,还对外卖鱼牌。
不少达官贵人,乃至百姓都跑去金明池戏水。
玩累之后,就地用鱼牌买鱼,然后把御池的鱼带到旁边的饭馆现烹现吃。
吃喝玩乐一条龙。
绘声见主人想起来了,娇声道:“金明池的画舫上面有百戏,还有水秋千呢!”
夜娆忙道:“金明池毕竟是皇家御园,咱们怎生敢比。婢子正让人寻好班子,重金请来,以后会热闹起来的。如果风少觉得冷清,婢子叫些歌舞伎给您跳舞唱曲。”
风沙笑道:“现在挺好。”
绘声挨上来撒娇道:“有首诗是写金明池的,婢子想吟给主人听。”
风沙不禁失笑:“你居然会吟诗?那我还真要听上一听了。”
绘声清清嗓子道:“三月金明柳絮飞,岸花堤草弄春时。楼船百戏催宣赐,御辇今年不上池。内人稀见水秋千,争擘珠帘帐殿前”
她哪里会吟诗,明明是生背的,除了嗓音动听,此外一无是处。
好像蜜炬,闻着香甜,吃则嚼蜡。
夜娆脸色古怪,绘影直接臊得脸红。
风沙听得眉尾直抽抽,忍不住打断道:“诗不错。听着像是北周宫内人写的。”
这种诗应该不会传到民间吧!他都没读过,绘声这个不学无术的丫头怎么会?
绘影和绘声相视一眼。
绘影小心翼翼地道:“这首宫词,出自花芯夫人”
风沙哦了一声,忽然一愣,花芯夫人不是绘影绘声和孟凡的亲娘吗?难掩诧异地问道:“她写的?她怎么会写金明池?莫非她在”
两女一齐到主人身前,跪下伏拜。
绘影哭道:“婢子多方打探,娘亲她人在北周为妃。”
风沙一听,毛都快炸了,心道你莫不是想让我从柴兴的后宫里偷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