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山越岭,赶至汇城,与手下船上汇合。
他们已经通过在地的三河帮了解了最近的情况。
出了汇城再往中平走,世道便不太平了,算是离开桃源,进入乱世。
中平本身只有一座江陵城,军力也只够维持一座大城,换句话说这一片其实是个三不管的地带。
江陵周边河流汇聚,东西南北皆通,水道纵横,货运繁忙,所以流寇遍地开花,水匪来去如风,常年横行江河,劫掠过路商船
大股船队自然无人敢惹,一船百余人就未必了。
尤其三河船社最近垄断了辰流水运,大小商行不再零星独行,全部由三河帮统合战舰护航货船。
几个月下来,不知多少靠水吃水的掠匪开不了张,更增加了沿途的风险。
云本真一番言语显得忧心忡忡,希望主人从汇城多调些护卫和船只。
风沙思索少许,摇头道:“我不欲行踪广为人知。”
从汇城借调人手,动静实在太大。
他明面上还混在云虚的船队里,当然能瞒多久是多久,最好瞒到他赶回去。
如今身边人手虽不算多,但个个武功高强,携带军械精良。
水匪有什么可怕的,惊动四灵才是真正的大麻烦。
云本真见主人主意已定,也不再劝说,犹豫少许,怯生生道:“最好隔了前后舱,婢子带着剑侍于后舱服侍主人,弓弩卫就留在前面好了。”
风沙愣了愣,恍然道:“就照你说的办。”
弓弩卫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和一群靓丽的女剑侍整天挤在狭窄的船舱里混在一起,的确容易出事。
看来已经有些苗头,否则云本真不会特意提出来。
云本真应了一声,赶紧退出去把这事交待给绘影去办。
绘影就是风沙头次遇刺时冲进车厢将他护在身后的那位剑侍,因此受了罚也受了赏,后来成为他的贴身随侍,一直是云本真的副手。
风沙如今乘坐的这艘船乃是装成货船的战船,早已经补充好补给,随时可以起航。
汇城是有宵禁的,风沙进城晚了点,水闸已经关闭,只能等天亮才能出发。
他并不欲惹事,尽管晚市就在码头附近,也没打算下船见识下汇城的风月。
奈何人不惹事,事来惹人。
风沙正摆弄着地形图,翻来覆去的看。
绘影忽然敲门,进来拜道:“一个自称水蛇帮副帮主的人讨要停船费,婢子加倍给了,他不肯接,非要见主人。”
云本真不满道:“什么阿猫阿狗,快点打发走。”
绘影迟疑道:“婢子担心起冲突。”
水蛇帮乃是汇城的地头蛇,其实是三河帮的附庸之一。
三河帮已经垄断了辰流的水运,城内码头突然停了一艘由流城驶来的货船,人家当然要上来查查有没有三河船社的许可。
因为隐藏行踪的关系,绘影是用私密的渠道联系在地的三河帮,一个小小的附庸当然不会明白情况。
风沙抬起头来:“真儿你出面,把关押文牒给他看看。”然后继续埋头瞧地图。
云本真领命去了,过了会儿又回来道:“已经打发了。”
风沙轻嗯一声,并没在意。
云本真暗松口气,挨过去给主人继续扇风。
自从上次伏剑跟她争宠,她就有了心结,连带对三河帮也看不顺眼起来,对个三河帮的附庸更没什么好脸色。
那位副帮主背靠三河帮这棵大树,态度难免嚣张一点,见船主没露面,仅派个婢女打发,不免感到失了面子。
小小婢女居然还敢冷嘲热讽的,火气自然被撩拨起来,结果没几下功夫,十几人全被人家打趴下,捆住了手足,扔到底舱关押。
在云本真看来,反正明天一大早就走,等出了城再放人,量不至惹出什么麻烦,见主人没有多问,彻底放下心来。
盘算待主人歇下,抽空下去亲手教训一顿。
云本真打小就是云虚用来发泄情绪的某种……东西,反正不算人,对受罚早就习以为常,也没觉得随便罚人有什么不对的。
犯她手里,不掉层皮才不正常。
跟着主人时日不算短,云本真很清楚主人的脾性,根本不关心琐事,她的权利可大着呢~
风沙又瞧了阵地图,心里定了好几处可能扎根的地方。
首先就是江陵城。
江陵紧挨辰流,支援相对容易。水道汇聚,交通极其便利。又是雄城,易守难攻。
缺点在于此城乃兵家必争之地,眼热的势力太多太强,偏又谁都不敢轻易下口。
如果想在江陵动什么手脚,很容易引起难以预测的连锁反应。
就算最终的占下此城,扩张的余地实在太小,说不定会像现在这位中平王一样,被周围几个大势力生生困在这里,动弹不得。
不过这里处于中原的中部,作为情报枢纽绝对算得上得天独厚。
想到这里,风沙有些为难。
这些年他光想着怎么在四灵的威胁下自保,所以更注重发展武力,实在没有培养出独当一面的智慧人物。
辰流毕竟偏远,武风又盛,能文的人才着实不多。
流城四灵倒是人才济济,偏偏不能完全信任。
真是人到用时方恨少啊~
这次好不容易脱离囚笼,一定要用心寻找一位军师。
如果事事都靠他自己决策,累死也忙不过来,更别提将来一定会分身乏术。
琢磨一阵,神情倦怠起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云本真急忙忙凑上来:“婢子伺候主人安睡。”
她还惦记着下面关着那十几个人,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风沙摸了摸心口的小包,仿佛也在催促他早点歇息,心不禁热了起来,笑道:“好吧~”
小心翼翼的取出小包放到枕边,让云本真服侍他梳洗沐浴,重新将小包紧紧抱在怀里,还在贴上脸颊蹭了几蹭,美滋滋的睡下。
云本真见得奇怪,也不敢多问,心里记下这件东西对主人很重要,然后伏在旁边给主人轻轻扇风。
直到听见轻微匀称的鼾声,她脸上止不住的露出兴奋的神情,蹑手蹑脚的退出舱房。
……
第二天大早,天刚蒙亮,风沙尚在熟睡之中,座船已经拔锚起航。
自从亡妻陪伴身边,万鬼索魂的噩梦好似突然间烟消云散。
对于精神修炼来说这并非好事,等于逆水行舟。
可是……谁能舍得香甜的美梦?
船舱忽然剧烈摇晃起来,窗外的江景急转。
江景自然不会旋转,旋转的只能是船。
明明风平浪静,定是发生了不寻常的事。
外面果然传来呼号声。
“转舵!下帆!”
“架弩!架弩!”
风沙猛地睁眼,倏然挺身坐起。
本该旁边伺候的云本真居然不在!
探头出窗,不由皱眉。
前方两座高山夹着一道急峡,两边山脚的礁石浅滩上飘满大大小小的碎板和箱桶之类的东西。
像是曾经有一支无形的巨锤钟摆般来回锤击,将峡内的一切都打成碎片。
这种情况,当然没有船只敢轻易往里走。
云本真忽然闯进门来,见主人醒了,一颗心立刻揪了起来,生怕主人问她去哪了。
风沙更关心外面的情况,问道:“出什么事了?”
云本真一整夜都呆在舱底摆弄新玩具,也是发现船身剧震才急忙忙跑上来,哪晓得什么情况。
幸好绘影及时进来,伏身道:“虎尾峡发现损毁的船只,该是昨晚受到伏击。婢子已经放下快舟,派人前去查探。”
风沙了唔了一声。
这里离汇城这么近,按理说没有水匪敢于袭击的。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让人放松的警惕,竟然连夜驾船驶过这座急峡。
这时,附近大小十几艘船也缓了下来。
大家都是差不多时候赶在第一批出城,就算有快有慢,相距也不算远。
也有艘护航的战舰放下小舟,前去急峡查探情况。
过不多时,弓弩卫来报:“斥候发讯,前途无碍。”
云本真忍不住道:“主人还是小心些。”
风沙摇摇头,吩咐道:“全速过去。”
云本真还要再劝,风沙摆手打断:“就算还有伏击,也一定会放过头船,否则谁还敢往峡里走。看似危险,其实安全。”
云本真恍然,羞赧道:“是婢子蠢笨。”
绘影赶紧出去下令。
船很快启动,疾驶入峡。
离得近了,才发现不光是飘满船只碎片,沿途尽是零散的浮尸,似乎都受过伤,不少人缺胳臂断腿,已经流尽鲜血,瞪着鼓胀的双眼,死状恐怖。
风沙若有所思。
哪怕没打过水仗,也瞧得出这里曾经发生过激烈的接舷战。
肯定是遇上了水匪,水匪的目的在于劫船劫货,被摧毁的船只其实并不算多,其他应该被劫走了。
这支船队的规模像是不小,能硬碰硬吞下,就算是夜袭,说明水匪的规模也小不了。
绘影来报:“看散落的旗帜和货物,好像是海龙王的盐船。”
风沙悚然一惊。
海龙王姓钱,贩私盐起家,曾是先朝镇海军使,后来平叛有功,升至镇东军使。
前朝覆灭后,海龙王割据两浙一十三州,建都于西府,成为当之无愧的吴越之王。
诸如新罗、渤海等海外诸国无不接受册封,尊其为君长。
真正威震四海,更是富甲天下。声名显赫,无人敢惹。
各大势力纷纷建国称帝的时候,海龙王始终尊崇中原正朔,称王不称帝。
无论各方如何征伐,疆域如何变动,只要占据中原核心之地,海龙王就会遣使进贡,受其册封,态度十分鲜明。
所以对于有心问鼎天下的各方来说,谁都不愿得罪这位海龙王,各家君主皆以父兄之礼待之。
尽管各地纷乱不休,挂着海龙王旗帜的船只依然畅通无阻,谁都不敢拦、谁都不敢抢。
今次居然有支船队被毁被劫,事情大发了。
风沙沉思一阵,吩咐道:“过峡后放慢船速,撒开快舟,在下游找找活口。”
云本真觉得实在太危险,又不敢违逆主人命令,犹豫着出去下令……正好趁机把船舱底下那些半死不活的水蛇给放了。
风沙起身去到案边,又盯着地图使劲瞧。
如果能借此事与海龙王搞好关系,对他对辰流都有莫大的好处。
海龙王控制着长江的半个出海口和沿海贸易,南唐也占据了半个出海口以及长江下游水脉最为汇聚的江南地区。
中平占据着长江中游一段,辰流则在长江上游。
也就是说只要打通海龙王和南唐的关节,长江水运便完全贯通。
风沙的手指顺着长江一线来回挪移,指尖忽然停在洞庭湖。
洞庭湖口外有很一小段长江处于中平、北汉、南唐、东鸟四国交汇之处,洞庭湖本身在东鸟控制之下。
如果这一段出了问题,就像扎上长蛇七寸的钉子,长江水运会被立刻截断。
多个势力交汇的地段多是三不管的地带,尤其在这种乱世,各家势力没有一天不在打仗,谁也不敢把兵力分散在地方。
当然导致山贼横行,流寇四起。
除非深处某个势力的腹地,否则只要出了城镇,离开乡勇的保护,那就是另一片混乱的天地了。
更别提八百里洞庭湖这种河网如织,地形复杂的地方。
如果能占据洞庭湖,不但堵上了软肋,同时也对长江水运拥有了决定性的影响力。
中平,江陵……岳阳,君山!
风沙重重按下指尖。
云本真忙完回来,风沙瞬间收手。
“快舟已经放下去。”
云本真过去服侍主人穿衣梳洗,嘴上说道:“出峡后江面虽然宽阔,水流还是很疾,就算有人存活下来,怕也不知冲哪去了。”
风沙摇头不语。
他急着赶去江陵,并没有时间停下来仔细搜寻。找到活口便算赚,找不到也没办法。
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却说云本真毕竟没有经验,不小心干了件蠢事还不自知。
那个被扔上小舟放回的水蛇帮副帮主及其十几个手下,不久就被后面通过虎尾峡的船队救下。
这些商船都是从汇城出发,当然认得这位汇城的地头蛇,沿途护航的三艘战舰就是水蛇帮的。
风沙乘坐的这艘船乃是战船装成货船,本身并没有装载货物,所以船速极快,正常情况后面的船只是追不上的。
偏偏风沙吩咐寻人,缓行……
……
水蛇帮三艘战船在江面上展开,成品字包夹追击,气势汹汹的打出旗号,让人降帆停船。
另有五六艘轻型战船划着大弧穿插,明显打算绕前拦截。
风沙得到绘影报信,很有些莫名其妙。
水蛇帮是三河帮的附庸,也就是伏剑的手下,多少算他的势力。
居然被自己人衔尾追击,真令人哭笑不得。
等等,水蛇帮?
昨晚是不是有个副帮主上来讨停船费,让云本真打发走了?
莫非云本真的“打发”和他想要的“打发”不是一种“打发”。
风沙皱眉道:“立刻召回所有快舟,加速甩开他们。除非快要接舷,否则不准还击。”
一来赶时间。二来自己人打自己人,怎么算都不划算。三来不愿暴露行踪。
绘影领命退出去。
云本真战战兢兢的摇着扇子。
一听水蛇帮的战船追来,她就知道错了。
担心主人知道是她闯祸,又担心主人不知道,那她就犯了更大的欺瞒之罪。
有心想说,偏又不敢。
这可不是以往那些小过错,屁股上挨几鞭子就能了的。
“你过来看。”风沙伸手往地图上点了点:“到达江陵之后,你不要随我进城,带人去这里给我设个驻地。”
云本真松了口气,不知是庆幸还是恐惧,赶紧凑头过去仔细打量,心里不由一惊。
这是个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么像是发配似的。
“婢子不想离开,只想跟在主人身边伺候。”
“什么时候轮到你替我做主了?从昨晚开始的?”
风沙不再理人,继续去看地图。
云本真双腿开始止不住的打颤。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主人,这下惨了。
自她记事起就是有主人的,一切都仰赖于主人的恩赐,如果失去主人,她甚至都不知道怎么独自活下去,那是比死还恐怖的恐怖。
云本真哭丧着小脸,软绵绵的退出舱房,盘算受什么处罚才会让主人满意,总之不能被赶走。
风沙才不关心云本真具体做错了什么,犯了错就要受罚,他装成无所不知就行了。
待得座船终于甩脱追击,云本真可怜兮兮的回来了,一进门就哆哆嗦嗦解开衫裙,亮出深刻恐怖的伤痕,然后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她把昨晚用在那群水蛇帮众身上的手段又挨个在自己身上用了一遍,好几次差点没喘上气。
风沙抬眼一扫,心下一惊。
下手这么狠!就算她体质特殊,恐怕也去了半条命。
看来这丫头自认为犯了很大的过错。
风沙叹了口气,伸手指道:“趴床上去。”
云本真抽泣着低嗯一声,连爬几下钻心的疼,好不容易才撑起身子,趴到床上。
风沙取来伤药,到床边侧身坐下,抠出药膏温柔的给她抹伤。
“以后做事多用脑子,你有功夫受罚,我还没时间抹药呢!”
云本真居然露出痛并快乐的神情,在那儿闭着眼睛舒服的低哼,明显沉浸在享受状态里,根本没听人说话。
风沙一阵无语。
这丫头已经到了……某种境界,正常人完全没法理解。
绘影忽然敲门,听得主人应声赶紧进来,抬眼瞧见首领横陈于榻,吓得赶紧伏首,不敢多看。
风沙的身体挡住了云本真的伤势,所以在她看来,主人正和首领做暧昧的事。
“弓弩卫从江里捞上一个昏迷的男人,看装束不似水匪,好像没受伤只是泡晕了,有些发烧,含含糊糊呢喃什么寨,什么兵,婢子待他醒便问话。”
兵?救兵?援兵?
寨?水寨?匪寨?
风沙陷入沉思,忽而摇摇头不再去想。
现在想也是乱猜,等人醒了一问就好。
待得午饭时分,云本真严重的刑伤居然好的差不多了。
风沙特意让她露出伤痕处,仔细看了看,拿手摸了摸,居然连点疤都没有,仅有些肉口愈合的红印,令人啧啧称奇。
这要是混到山野民间显露几下,怕不是被愚夫愚妇当作仙女膜拜。
等等,仙女……膜拜……有趣……
云本真服侍主人吃饭,还没吃上几口,绘影又进来拜道:“那人醒了,自称钱二,希望我们尽快将他送到江陵,往后自有厚报,旁的多一句都不肯说。”
云本真不高兴了:“真不识好歹。主人您稍等一两个时辰,婢子先去会会他,保管问他什么说什么。”
风沙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在说“小丫头记吃不记打”。
云本真登时低下头,不敢作声。
“这样……”
风沙沉吟道:“你换身衣服招待他。嗯~就像云,咳,像柔公主那样端起架子,态度不妨高傲点,可以探探根底,但不要追问……”
转向绘影道:“你配合一下,帮你真儿姐姐弄神秘点,他问什么都不要说,禁止他来后舱,前舱随便他逛,船一到江陵就把人赶走。”
两女虽然不明所以,不妨碍她们乖巧应是,一齐退出去办事。
风沙快快扒了几口饭菜,又跑去看地图。
中平,东鸟和吴越这三处已经可以着手布置。
中平与辰流交好,插手不难。
东鸟麻烦点,一定会扯上他的直系上级东鸟四灵,只能尝试由洞庭湖入手。
吴越王海龙王那边或许能够借助这个钱二搭上点关系,先看看再说。
整条长江一线,就剩南唐还没有丝毫头绪。
南唐相对来说武力不彰,亏得富庶,疆域内多湖多水,水军相对强大,所以偏安淮河以南,虽然总打败仗,人家也难攻进来。
最近好像正忙着南征,攻伐陷入内乱的沿海闽国。
如果比邻的海龙王不插手的话,闽国怕是撑不过这一劫。
南唐北面淮南一线则被北汉压着打,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风沙想了想,觉得南唐君臣好像有点傻。
闽地部族多,山岭更多,民风桀骜彪悍,人人骁勇善战,攻下容易管起来难,根本没什么油水。
淮南却是产盐重地。盐铁之利,简直流油。
有攻闽的兵力,何不北上反击北汉?舍本逐末,得不偿失嘛~
……
钱二静静的躺在榻上,默默推测这船人的来头。
接待他的那个婢女仪姿气质不同凡俗,不逊名门望族的贵族小姐,显然船主出身绝对非同寻常。
如今落难,寄人篱下,他不敢深究,只能先去到江陵,再设法查探根底。
咚咚门响。
钱二赶紧端坐,道了声请进。
绘影进来福身道:“不知钱公子是否康健些了。”
钱二起身施礼:“多谢姑娘牵挂,在下感觉好多了。”
绘影秀眸亮了起来,显然没想到刚才还病恹恹的家伙一番梳洗收拾之后不光挺拔英俊,气度更是不凡。
绘影垂目道:“小姐想见公子,请。”
钱二正色道:“正要当面感谢小姐相救,请姑娘带路。”
出舱后钱二仔细观察一阵,心下更为吃惊。
走过几个舱道,还上了楼梯,空荡荡的没有遇上任何人,偏偏能够感觉有人以锐利的目光扫视他,而且绝对不止一个。
钱二对将要见面的小姐更加好奇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一间舱房外面。
绘影双手推开舱门,柔声道:“钱公子请进。”
钱二举步而入,抬眼便即愕然。
这是一间相当宽敞的舱厅,装设典雅,中间隔着一面垂帘。
帘这边灯光明亮,帘那边灯光则略显昏暗,更具神秘的氛围。
帘上朦朦胧胧映着一个异常优美的倩影。
一股淡而清新的香息透帘而过,令人精神一振。
仅看高贵优雅的坐姿,以及投帘的窈窕曲线,就知道定是一位气质出众的佳人。
绘影摆上凳子:“钱公子请坐。”
钱二坐下,绘影退了下去,顺手关上门。
云本真的嗓音由帘内透了过来,冷冽清脆,如寒泉叮咚,与云虚还真有几分相似。
“钱公子为何会落难于江呢?”
钱二恭敬道:“先谢过小姐搭救。在下所乘之船遭遇水匪,不得已跳水逃生。”
一番话滴水不漏,说了等于没说。
云本真有些生气,想到主人吩咐,强忍下脾气:“钱公子气度不俗,又乘着海龙王的盐船,不知与海龙王如何称呼呢?”
钱二心下一惊,原来人家并非一无所知,显然对他的身份起疑了。
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无论真话假话,都很可能害死自己。
钱二忽而摇摇头,洒然笑道:“不敢欺瞒小姐,海龙王正是家父,在下行二,名玑。”
这位小姐既然猜到他和钱家有关,无论说不说身份,都不会改变自己的结局。
如果人家抱有恶意,结果都是个死。如果人家是善意的,藏头露尾只会让人着恼和小瞧。
“原来是钱家二公子。”
海龙王的名号并没有吓到云本真,在她心里,天大地大都不如自己的主人大。
钱玑问道:“敢问小姐芳名。”
主人有了吩咐,云本真当然不会回答他任何问题。
“待抵达江陵城之后,二公子自可随意离去。如果有什么要求,绘影会帮公子安排妥当。”
钱玑见人家顾左右而言他,连名字都不肯说,显然并不在意他的家门,不免有些吃惊也有些失落。
幸好他生性豁达,起身拜道:“大恩不言谢,钱玑自有厚报。不敢打扰小姐,在下告辞。”
风沙听得云本真汇报,不禁兴奋起来。
没想到居然真捞到一尾大鱼。
他对海龙王以及吴越国的情况其实只知道个大概。
钱玑这个二公子乃是海龙王正儿八经的继承人,上面一个姐姐,下面几十个弟弟。
奇怪,钱二公子怎么会怎会押着盐船跑来辰流?还遇上袭击全军覆没?
以他的经验,猜测很可能与王储之争有关。
那么出手劫掠的水匪恐怕就不是单纯的水匪了。
风沙思索一阵,向云本真吩咐道:“从现在开始,如果遇上人拦船劫船,你以风门的身份出面解决。”
如果那伙水匪真有来头,不找到钱二公子的尸体是绝不会罢休的,很可能会在下游设卡拦截。
至于风门是他给隐势力准备的招牌,除了找地方扎根,也需要宣扬名头。
云本真不清楚主人怎么知道会有人拦截,愣愣的点头。
船行至黄昏,数股浓烟在前方冒起,前方大小十数艘战舰横于江面。
一个雄浑的声音在那边响起。
“鄙人巴陵连环寨主杨归巢,寻一不共戴天之仇人,还请前方的朋友抛锚停船,搜过无此人便即放行。如若不从,这便是下场。”
边上几艘熊熊燃烧的船只,使得他的威胁十分有力。
钱玑从舱窗探出头,见得如此场面,不由叹了口气。
他不能连累恩人受难,准备现身接下。
云本真不知何时站到船头,娇喝道:“找死。”
将手一举,甲板登时明亮起来。
却是重弩轻弩全都点燃了箭头,密密麻麻的排在甲板上,发出一片令人牙酸的崩弦声。
船速陡然加快,居然往匪首座船直冲过去。
杨归巢吓了一跳,没想到人家连场面话都没说,居然敢单船冲他群舰。
找死也没这种找法啊!
刚准备下令冲上去迎击,那艘船居然划了个半弧急转弯,霹雳般的崩轰巨响,近十支巨大的长矢震撼升空,火龙入海般狂坠而来。
不光水匪目瞪口呆,刚刚跑上甲板的钱玑也瞧得目瞪口呆。
这群水匪还处于近身接舷的阶段,顶多扔些火油火桶,哪见过射程如此之远的舰载战弩。
一瞬间的蒙蔽之后,便是哭爹喊娘的埋头乱窜。
只听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咄咄重响,头前三四艘战舰被瞬间巨矢砸透甚至贯顶,从内至外燃起大火,无不失去掌控,开始在江面上打旋。
附近的战舰忙不迭的躲闪,生怕被撞上引燃。
云本真冷喝道:“冲过去。”
座船又急急转舵转帆,划了个反弧,剧烈的转向使船体发出嘎吱声响。
崩崩崩,又是一批巨矢腾空而起。
云本真俏立船头,火光映红脸庞,显得英姿飒爽,暗忖主人果然所料不差。
正因风沙有了吩咐,他们根本是有准备打无准备,加上战弩精良,自然打人家一个措手不及。
钱玑蓦地回神,转目去瞧云本真,终于得见真颜,一时竟看得呆了。
……
风沙的座船顺着江流,速度别提多快,巨弩两轮发射,已进入轻弩的射程。
弓弩卫人人配弩,虽不及舰载重弩威力强大,胜在数量够多,唰唰唰成片狂射,火风暴般席卷周遭。
水匪十几艘战舰几乎全部陷入混乱之中。
杨归巢闹得灰头土脸,披风都烧掉半截,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不断发出指令,指挥各条船不住撤退。
眼见对方单船仿佛凤凰辐射流焰,迅速突破封锁,气得暴跳如雷,猛地拔身跃上桅杆,重刀磕飞一支射来的火矢,怒喝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云本真心道你不问我也要说:“听好了,风门云本真。”
话音刚落,座船冲出混乱热腾的火海,将匪船甩于身后。
“贱人!别落老子手里,否则让你下三辈子都不敢做女人。”
杨归巢大怒挥刀,定索瞬断数条,本就燃火的风帆呼啦啦的坠落,砸倒了几个水匪,惨叫声中变成火人。
云本真眸中浮起煞意,娇叱道:“射死他。”
一众弓弩卫立刻抬弩。
杨归巢大惊失色,一个猛子往下飞跃,连滚带爬躲入浓烟之中。
此时座船已经离远,超出轻弩射程,舰载重弩也没法精确瞄准个人,云本真只好恨恨作罢。
毕竟主人还在船上,她总不能不顾主人的安危,返冲回去把这个嘴贱的混蛋大卸八块。
一把柔和的声音忽然唤道:“云小姐。”
云本真仍旧怒意满满的盯着后方,一时没反应过来。
钱玑刚想靠近,几个弓弩卫拦他身前。
“云小姐,在下有事要说。”
云本真愣了愣,转身扫量。
她这辈子还没被人尊称小姐呢!心里不禁有些兴奋。
赶紧压下情绪,学着柔公主的模样冷冷瞧他一眼。
“说。”
钱玑左右望了望,露出为难神色:“事关重大,在下希望与云小姐密谈。”
“进舱。”云本真摆摆手,弓弩卫立刻撤开。
两人回到刚才那间舱厅。
垂帘拨开又落下,遮住云本真的容颜,仅剩模糊安坐的倩影。
钱玑脑海中不由清晰浮现她刚才英姿焕发的冷俏模样,垂目道:“敢问云小姐可是辰流柔公主?”
云本真没敢吭声。
她无论如何都不敢冒充柔公主。
钱玑还以为她默认了,面露喜色:“不久前听说柔公主将要出访各国,便想着是否能在途中偶遇,真是万幸。”
云本真刚要否认,想了想又闭嘴,先看看他想说什么。
“在下此去辰流是有要事,结果路遇险阻,险些丢掉性命,幸亏公主相救。”
钱玑见柔公主始终不吭声,似乎有些不耐烦,赶紧进入主题:“在下是奉父王之命,想从辰流重金购得一大批精铸兵器,用以支援渤海……”
听到“渤海”,云本真没什么反应,侧门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风沙施施然走了进来,向钱玑施礼道:“在下姓风,柔公主府外执事,见过二公子。”
钱玑还礼。
“请坐。”
风沙比手笑道:“在下替柔公主打理一些生意上的事。不知二公子欲购多少?”
钱玑面露犹豫之色,往帘后瞧了一眼,迟疑道:“很多……”
顿了顿,似乎下定了决心:“实不相瞒,那个巴陵连环寨主杨归巢其实是契丹人安插在中原的奸细,这次是奉契丹人之命,前来截击我。”
“二公子是否危言耸听?契丹远在北地,怎会不远万里找伙水匪来对付二公子?”
风沙暗吃一惊。
怎么扯上了契丹?居然无关王储之争。
“今年初契丹皇帝耶律机亲征渤海国,急攻扶余城,渤海遣使向父王求援。奈何相隔重洋,难运重兵,只能以海运尽力支援各类物资。”
风沙顿时明白了。
契丹人为了彻底断阻渤海的外援,恐怕不光是拦阻钱玑而已,应该在很多地方都下了狠手。
“父王曾说,如果契丹征服渤海,则身后再无掣肘,加上中原已失燕云十六州天险,往后定将睡不安寝。”
风沙不动声色道:“海龙王深谋远虑,令人感佩。”
自从先朝分崩离析,各地政权交替频繁,有人便勾结契丹做了儿皇帝,将燕云十六州尽数割让。
使得中原面对契丹,从此无险可守。
如今中原已经打成了一锅乱粥,各势力相持不下。
一旦契丹肃清后院,完全可以随时寇边,也可以关上门来,优哉游哉的观群虎群斗俱伤,然后再出手风卷残云。
海龙王之所以不遗余力的支持海外诸国,恐怕也是想把契丹拖的久一点,最好等中原一统再来齐心合力对付这个北方强敌。
用心不可谓不良苦。
“父王分派我等兄弟急赴各地,求购军械军粮,恳请义士兵援,观我今之处境,怕是一众弟弟都会遇上麻烦。”
风沙往东拱手:“海龙王高义。”
钱玑叹气道:“在下此来押了一大批海盐,本想赴辰流抵购军械,如今遭水匪劫掠,怕是要无功而返了。”
风沙沉吟道:“不知二公子欲购多少?”
钱玑苦笑道:“当然越多越好。”
风沙嗯了一声:“非是在下不顾中原安危,实是辰流国小力弱财穷地偏,柔公主就算贵为公主,也没法空口白话就让众商家白给白送。”
这是天大的实话,钱玑知道一定会是这种结果,费劲口舌也不过死马当活马医罢了,只能继续叹气。
“在下有一策或许可以暂时救急。”
钱玑并没报什么希望,勉强提起精神:“风兄请说。”
“柔公主将抵江陵,届时宫大师亲传弟子青秀大家将获邀演舞,当今各大势力多半都会参宴……”
风沙笑了笑:“如果二公子愿代表海龙王鼎力支持,声势必将不同凡响,相信大家一定愿意慷慨解囊,助渤海国抗敌,缓中原之危。”
钱玑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他才不信心怀鬼胎的各方会愿意抗什么敌救什么急,不过在这种场合,大庭广众之下,又打着大义的名头,绝对没人敢明着反对,或多或少都得出点血。
起码也能凑出一批军械,让他不至空手而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