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或许不知道,不久前江陵玄武主事和朱雀主事遇袭身亡,新任的玄武主事还不到一个月,朱雀主事尚在悬缺。”
苏环愣了愣,忍不住问道:“真的?”
嘴上疑问,心里已经信了,这种事情风沙没必要说谎。
心思一下活动起来。真是这样的话,分堂在江陵的势力正处于最薄弱的时刻。
如果能够借助风沙的力量成立江陵青龙,起码也能与玄武主事分庭抗礼。
届时一定能得到总堂的鼎力支持,她绝不再是孤立无援。
苏环忽然盯住风沙:“建立青龙不光需要人手,还需要大量的资源,以及合适的地点。”
青龙其实是个体系,从培养人员到军工制造等等,绝非一朝一夕能够打造,需要极其庞大的支撑,所以不是什么地方都有青龙,建的起也养不起。
风沙起身到书案跟前:“环小姐请来看。”
书案上摆着一张摊开的山河地形图。
苏环皱眉起身,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风沙伸手指道:“你看这里,有座四面环水的山,岛大林深,钳着洞庭湖口,沟通长江与洞庭,交通便利,离岳州近,离江陵也不算远,适合成立青龙。”
“君山……”苏环秀眸闪闪:“位置倒是不错,可惜八百里洞庭水匪多如牛毛,迟早不胜其扰。”
风沙失笑道:“这就是我操心的事了。”
巴陵连环寨乃是洞庭湖最大的水匪之一,马上就要失却头领,加上三河舰队将会过去扫荡一遍,起码能够给设立的驻点一段安稳发展的时间。
没错,他就是打算用青龙的名义发展自己的驻地,一来作为掩饰,二来也可以获得总堂的支持。
简而言之,一明一暗两块牌子,实实在在一套班底。
至于最后是架空苏环,还是吸纳苏环,就要看以后的情况了。
苏环其实想到了被架空的可能,毕竟借用人家的人手,听不听令就风沙一句话的事,可是仍然止不住的心动。
就这样灰溜溜回到东鸟,往后再无前途可言,说不定像她父亲一样急病而亡。
现在拼上一把,哪怕最后成为一个空头青龙主事,好歹也执掌一方,徐徐图之未必没有翻身的机会。
“好,只要你撑得住,我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你先借我些人手,我去见几个熟人。”
“你动作最好快点,新任的玄武主事正等着见你。至于人手就在码头,你凭这块佩徽随时可以调用。”
苏环接过佩徽,点头道:“告辞。”
她作为青龙下执事,在身份上占着天然的优势,只要拥有足够的人手,加上几个副主事的支持,能够轻易压下玄武主事。
毕竟江陵不是东鸟,分堂没法一手遮天。
苏环刚离开,云本真就过来跪下,叩首道:“婢子犯了大错,求主人惩罚。”
“先记着。我还有事要你做。”
既然苏环没事,风沙才不关心过程。
“你让伏剑把下游的舰队派往洞庭湖,务必把君山附近清剿一遍。另外你以风门的身份去约见一下钱二公子,把那四船盐尽数还给他。”
还?这可是四船海盐!!
云本真露出心疼的神色,很是舍不得。
关于小气这点,显然深受云虚影响。
风沙瞟她一眼,笑道:“他这四船盐是跟辰流买武器的,我依然能赚到利润,你还能赚到人情,天底下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
他是辰流的实际掌控者之一,任何通过辰流的买卖,利润都会以各种方式往他集中,哪怕没有份额,照样坐地分赃,且是拿大头。
云本真似懂非懂的点头,向主人告辞,赶紧出门办事。
风沙跑去案边取笔研墨勾画。
一旦三河舰队清剿完君山,青龙驻地就可以开始建立了。
首先一定规模的城寨肯定是要建起来的。
这方面苏环肯定是新手,他只能亲自动手。
现在只能勾勒出大致的设计,准备购进各类物资。当然,具体情况还需亲自去君山细细勘察一遍,才能做最后的确认。
一开始并不需要把整个青龙体系完整建立起来,只要有足够的自保实力就够了。
至于军械制造,及人员培养,那就是长期的事情了,短时间内肯定指望不上。
他在流城有个不是青龙的残缺青龙,仅仅拥有数量不多的工匠铁匠和文武教头,调几个过来作为种子还是可以的。
苏环怎么也是个青龙下执事,这方面的事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肯定不成问题。
风沙粗粗画了个草图,划分了许多区域,歪着脑袋盘算大约要花多少钱。
然后脑袋就开始疼了起来。
少说几百人精干人手呆在一个荒岛上,光补给食物就是一比不菲的开销,还要购得各类日常物资,比如锅碗瓢盆、盐铁衣物。
加上洞庭水匪太多,为了防止物资被劫,难免需要进行护航与清剿,抚恤、武械和战船的补充更是花费不菲。
上次流城那一场就差点把他给弄破产,就算洞庭这边的战斗规模不会那么大,也禁不住时不时的放血。
看来必须得到总堂的鼎力支持,否则他肯定撑不了多久。
如果这样,难免会让苏环掌握更多的权利。
风沙想了想,眼睛忽然一亮。
三河帮的舰队不用他花钱,要是能留一支在附近驻扎,省了多少事多少钱。
不过这事得云虚、隐谷、四灵一齐点头才行。
四灵当然不是问题,拥有三河帮份额的是流城四灵,他自己就可以点头。
小美妞云虚虽然比铁公鸡还一毛不拔,毕竟欠他太多人情,只要拉下脸,云虚再不情愿也只能同意。
最麻烦还是隐谷。
隐谷绝不会坐视三河帮的舰队帮忙保护青龙,想让何子虚点头,简直难于登天。
随着驻地建设完全,将来的花费会越来越多,短时间肯定只有投入没有产出的。
等以驻地为中心扩张开来,才会慢慢获得利润。
他还要建立风门,还要设立情报据点,不可能把所有的资源全投在这里。
看来必须双管齐下,既要把苏环彻底变成自己人,也要想办法搞定何子虚。
……
萧思的心情糟糕透了。
抢钱玑的那批海盐本打算抵做萧燕的赎金,所以才让巴陵连环寨从隐藏处取出,从上游赶紧运来江陵,结果半途被三河帮抢走。
他当然不知道这是云本真误打误撞,还以为风沙是故意为之。
心中不寒而栗,对风沙戒惧更深。
赶紧杀了杨归巢,同时把巴陵连环寨给狠狠收刮一通,多多少少凑出一批财物,连同杨归巢的首级一齐送了过去。
就算不够赎回萧燕,起码让她的日子好过点。
风沙收到匪首,转手让云本真送给钱玑,看在钱的份上,果真对萧燕好多了,从剑侍升为贴身剑侍,从晓风号调到身边服侍。
在萧燕看来,这更加屈辱,奈何形势比人强,再不情愿也只能忍下。
随着中秋将近,高王派人传信给宫青秀,果然改变了演舞的地点,从王宫换到一位大儒的私宅。
肯定有真正的大人物要来了,大到不方便公开亮相,所以必须在私下的场合私下的露面。
风沙不禁兴奋起来,结果还没高兴一会儿,苏环找上门来,居然找他要萧燕。
风沙皮笑肉不笑道:“你不好好琢磨怎么对付任松,干嘛尽关心些鸡毛蒜皮。”
“鸡毛蒜皮?”苏环摇头道:“这是北汉一位大人物的要求。”
风沙奇道:“什么大人物?”
在江陵这地方,他的消息自然远没有四灵灵通,只是猜到有大人物要来。至于大人物是谁、什么时候来,一概不知。
苏环小声道:“最大的那个。”
风沙难掩诧异之色:“北汉皇帝刘元世?”
苏环轻轻点头。
风沙忍不住道:“刘元世怎么找到你头上的?”
“你不知道?”苏环有些诧异。
“废话。”
苏环低声道:“刘元世好像和分堂有些关系,当年正是北汉上执事鼎力支持他篡位称帝。”
风沙噢了一声,不解道:“既然他和分堂关系密切,你干嘛听他的话?”
四灵总堂分堂互不对付,对外虽然保持一致,内部可是各顾各的。
既然刘元世有分堂的根底,苏环完全可以不甩他,毕竟江陵又不是北汉治下。
苏环忙道:“我担心他给任松撑腰,多少是个麻烦。”
风沙摇头道:“如果把萧燕交出去,他还是给任松撑腰,你能怎样?”
苏环迟疑道:“不会罢~”
对人心的险恶,她显然不如风沙了解的深刻。
“刘元世此来该是应隐谷之邀,任松靠山大不怕惹麻烦,你最好别跟他牵扯太深。”
苏环愣了愣,失声道:“不可能~”
风沙哑然失笑:“好歹是北汉皇帝,脚踏两只船很正常。哪怕私下里和四灵勾勾搭搭,明面上也得交好隐谷的。”
苏环不做声了,神情还是犹豫。
与刘元世相比,她只是个小人物,人家通过四灵的关系找到她头上,她当然不敢轻易得罪。
“这样。”风沙也不愿让她为难,沉吟道:“汉皇既然开了金口,面子总还是要给的。你跟他说赎金我只要一半,只要凑齐,我立马放人。”
“赎金?”苏环只晓得要一个叫萧燕的女人,还真不清楚前因后果。
“我捉下的一个契丹女人,按照契丹的规矩,交上赎金前就是我的奴隶。”
风沙笑道:“这女人笨手笨脚的,也就长得还算漂亮,除了暖床我看没别的用,偏偏现在天这么热,也就拿来扇扇风……要不我叫她出来伺候你?”
苏环有些发傻,猛地回神,使劲摇头:“不必……”
能让汉皇出面讨要的女人,想也知道大有来头,风沙居然真敢当奴隶使唤~
风沙问道:“你消息灵通,帮我打听一下,还有哪些大人物会来江陵。”
苏环点头道:“升天阁重出江湖,声势当真不小,除了左近的在野贤达和江湖名宿,我听说镇北使郭武也到了,还有海龙王的二公子。”
风沙不禁动容,吃惊道:“郭武不是正和北汉打得不可开交吗?”
郭武乃是北汉前朝的重臣,率兵鼎力支持刘元世篡位立汉,累有大功,成为镇北军使,兼任北汉的国相。
后来两人不知为什么闹了龃龉,刘元世居然派人去暗杀郭武,结果事情败露。
郭武立时起兵造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往东打到靠海的莱州登州,往南打到淮水,与南唐接壤,不到一年便占下北汉近三成疆土。
这样两个本该水火不容的家伙居然一齐跑来江陵看宫青秀演舞。
风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苏环点点头:“我也奇怪,不过如你所说有隐谷插手的话,什么不正常的事都正常了。”
风沙还是摇头,肯定没那么简单。隐谷的面子再大也大不到这个份上,应该还有别的原因。
苏环此来就是应刘元世之请要人,见风沙不肯交人,实在心有不甘。
“江陵朱雀主事尚在空悬,我志在必得。你既然不愿帮我拉拢刘元世,那么就帮我想办法抢下这个位置。”
她本来打算的很好,刘元世多少有点分堂的背景,如果愿意替她出面的话,任松只能退让。现在风沙不肯松口,这条路就被堵死了。
“你傻呀~”
风沙忍不住翻个白眼:“不会自己先兼任吗?你要人有人,要名义有名义,只要把位置占住了,任松还能从你手里抢走不成?”
届时任松只能向东鸟四灵求助,一来一回少说一两月。
这么长时间,如果苏环还是不能把朱雀夺到自己手里,她还不如早点嫁人,乖乖回家相夫教子。
苏环听得一愣一愣的,她从没想过居然还可以这样钻空子,绞尽脑汁想了想,发现四灵的确没有不能兼任的规矩。
不过玄武朱雀白虎的权利都有严苛的限制,除了限制地盘,也无法绕开当地的四灵聚会撤换副主事,所以这个空子只有同级大一级的青龙可以钻。
苏环忍不住笑道:“亏得你脑袋灵活,我怎么就想不到呢!”
风沙笑笑不语。
四灵之主兼任青龙上执事,当然不会是没有原因。
青龙的体制设计本来就是方便四灵之主通过青龙由上至下控制整个四灵的,不能钻空子才奇怪呢~
……
刘元世和郭武居然一同神神秘秘的来到江陵,这么奇怪的事当然引起风沙强烈的好奇心。
这里肯定有故事。
另外这两个人物也忒大了些,都是有能力问鼎天下的枭雄,比辰流比江陵高出不止一个档次,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能力。
未免于江陵的布局被打乱,平衡的势态重归无序,必须防患于未然。
目前在江陵认识的人里面,能和这两位人物搭上关系的人只有云虚和钱二公子。
云虚毕竟初出茅庐,人家未必会买面子,换成她娘来还差不多。
钱玑情况也差不多,但他历练很久,绝对比云虚有门脸。
刘元世和郭武怎么也得笑容满面称上一声贤侄,不会轻易敷衍。
云本真在钱玑面前一直是风门的身份,所以风沙这次出门便带上了绘声。
绘声上次的差事丢了大人,云本真十分不放心,绷着小脸叮嘱好久,直到风沙都等得不耐烦了,才放她走。
这丫头天生媚骨,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无论干什么都像个发腻发嗲的小情人。
梳洗更衣的时候更加明显,总是超出婢女的分际,令人有种被吃豆腐的感觉。
在风沙看来,手下就是手下,他给予优渥的待遇,甚至满足一些很困难的要求,换得心甘情愿为他卖命。
一旦超出分际,赏罚便难得分明了。
所以他其实并不太喜欢绘声,念及绘影正在外面替他奔波劳苦,再不情愿也只能留她妹妹在自己身边。
不光是让绘影安心,也算是个心照不宣的人质。
钱玑的住所在城西最繁华的坊市上,名为黄记药铺。
海龙王走私海盐起家,特别重视航运的经营,整个长江一线,凡是大点的城镇码头都有他的驻地。
江陵作为江运重要的枢纽之一,这间黄记药铺驻地不大,架子似乎很大。
听得风沙进店报名求见二公子,柜台后的老头冷冷丢下一句等着,继续低头拿笔写着什么。
风沙以为有什么规矩,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
老者自顾自写写划划,一直没有任何反应。
风沙只好又说了一遍。
老者瞄他一眼,扬着笔尾往后面的药柜挂牌上点了几点,继续低头写字。
风沙莫名其妙,忽一转念,笑道:“进药店自然要买药,劳烦把店里上好的药材各包一份。”
老者翻了个白眼:“一份不卖。”
风沙收敛笑容:“敢问多少份起卖?”
“十份。”
风沙点点头:“那就先来个一千份。”
老者倏然抬头,目光利刀般往他脸上扎了几下:“年轻人别太气盛。”
“年轻不气盛,难道等年长吗?”
老者冷笑道:“这一份可贵。”
风沙笑道:“您看我问价了吗?”
老者终于拿正眼打量他,目光扫扫他身后的绘声,及其那几个貌美英挺的剑侍,心知来了个纨绔大少:“看来小少爷家里身家颇丰。”
“花别的人钱当然不心疼。”
老者点点头,比出手掌五指:“一份这个数。”
风沙歪歪脑袋:“一份五两,一千份那就是五千两,一时还真难凑。”
老者冷哂道:“拿不出那么多银子就别充大气。”
风沙讶道:“不是金子吗?”
老者顿时噎住,拿看傻子的眼光看他:“小子竟敢消遣老夫!”
能拿得出五千两金子……不,能拿出五千两银子的人,哪个不是在江陵有名有姓响当当的人物,根本用不着走这个门。
风沙歪歪脑袋:“把礼物拿上来。”
绘声将手一挥,后面一名剑侍送上手中的大木匣,另一名剑侍解开裹绸打开木匣,露出硝制过的杨归巢头颅,瞪着死不瞑目的眼睛,栩栩如生。
老者陡然见到瞪眼的人头不免吓了一跳,旋即恼羞成怒,喝道:“混账东西,你好大的胆子。”
忽然掀帘出来一个身材极其魁梧的中年壮妇,肥硕的掌中攥着一支足有半臂长,看起来沉甸甸的铁铸捣药杵,戟指道:“全部拿下。”
左右侧房忽然冲来七八个孔武大汉,亮着长短兵刃,把风沙几人团团包围。
风沙心道海龙王威名赫赫,下属怎会如此不成器,敲诈勒索不说,居然连点眼力都没有。
莫非传闻有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风沙垂目道:“这颗人头价值连城,别说五千两黄金,五万两都有人肯要。”
老者冷笑道:“五万?呵呵,这是金头……不,宝石头吗?”
那壮妇忽然拿药杵怼他的胳臂,粗声粗气道:“这人头好像有些眼熟。”
“眼熟?难道是你的姘头……”老者转目打量人头一眼,话语顿住,是有些眼熟,皱着眉头定睛细瞧,忽然开始结巴:“杨……杨归巢……”
“正是巴陵连环寨匪首杨归巢的首级……”
风沙点头道:“当夜他袭击贵家二公子的船队,钱家子弟死伤惨重,不知亡魂几何。你说他的人头值不值五千,甚至五万两金子?”
老者舒了口气,勉强挤出个笑容:“值,绝对值。”
“您觉得值就好。”风沙拿眼神示意绘声。
绘声立刻把匣子呼地扣上,猛地收回来。
老者一时反应不及,失声道:“你做什么?”
风沙笑道:“是我年轻气盛,一时赌气充大气。别说五千两黄金,五千两白银我也拿不出来。看来与贵家无缘,不配进这座高门。小子告辞,长者莫送。”
“你……你休走。”老者叫道:“快,拦住他。”
绘声这回反应挺快,一手挟着木匣,一手拔剑出鞘。
一众剑侍立刻随首领拔剑,把主人护在中间。
风沙讶道:“买卖不成,就想留人?”
老者心乱如麻,嘴上说道:“你把人头留下。”
“行啊~您刚刚承认,这颗人头价值五万两黄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货银两讫,概不拖欠~”
老者怒道:“你……你胆敢戏弄老夫。”
“戏弄你还需要胆子?”风沙失笑道:“这笑话挺好笑的,会说你再多说几个。”
老者怒极攻心,干瘦的身子摇晃几下,皱纹堆叠的眼皮狭缝中闪起发红的厉芒。
风沙瞟他一眼,淡然自若道:“风门掌教不久前将那四船海盐完璧归赵,不如就用这颗人头换四船海盐好了。”
老者身子顿时僵住,满头的怒火瞬间冻成冷汗,颤声道:“这事,你……你怎么知道?”
风沙点点那木匣子:“难道你以为他大发善心,兴高采烈把盐船送回来,然后再欢天喜地的把自己脑袋割下来,求着我非收不可?”
其实的确是求着他收的,不过是萧思求着他收。
老者如坠冰窖,牙关嘚嘚道:“是你……”
他又不傻,稍一冷静便回过味来,他是昏了头惹上真神了。
人家能从洞庭最大的水匪手中夺回价值连城的四大船海盐,还能干掉匪首横行十几年无人敢惹的杨归巢,恐怕手段霹雳,根本不似面上这样不温不火。
风沙笑了笑:“我有些好奇,不知在贵家心目中,祭典钱家子弟重要,还是四船海盐重要呢?”说话慢声细气,其实句句诛心。
“当然祭典兄弟重要。”
钱玑由内间大步走出来,一礼长揖到地。
“寒家无礼,家教无方。先谢过风兄替寒家兄弟报仇雪恨,四艘盐船皆停在长泾码头,风兄随时可以提走。另有歉礼,容当后报。”
风沙见他态度诚恳,心中将信将疑,面上收敛笑容,偏头示意绘声交出木匣,客气道:“我就开个玩笑,钱兄不必当真。”
钱玑平身让人接过木匣,红着脸叹气道:“今日好生惭愧,略备薄酒,希望能风兄能赏脸给愚兄一个赔罪的机会。”
两人行到中庭,那壮妇忽然追奔出来,嚷道:“他是三叔的岳丈,你怎敢罚他……”
却是被四个扑上来的壮汉拖住了身体手脚。
壮妇力气甚大,粗腰重重扭摆,几个人居然按不住她,反而激起她的愤怒,开始撒泼大骂,种种乡村俚语,污言秽语,简直不堪入耳。
这时又有三四壮汉冲了上来,把这壮妇生生拖走。
风沙见此一幕,暗暗摇头,果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旦和属下攀扯成亲戚,就很难赏罚分明了,除非心肠够狠。
想想也是,如果钱家在江陵据点的人手靠谱的话,钱玑当初就不会选择过而不入了。
钱玑不知想到什么,站着发了会呆,忽然回神,歉然道:“让风兄看笑话了,请。”
领路道中庭凉亭对坐,自有婢女送上酒水凉碟。
剑侍留在亭外,风沙身边只有绘声伺候。
钱玑见得绘声容姿身材气质不同凡俗,举止优雅,礼仪卒度,啧啧称奇:“想必这是柔公主府的内侍。”
风沙含笑道:“柔公主赏我办事尽心,不好推辞。”
钱玑笑道:“辰流王爵累代传承,风范非同寻常,不似寒家出身草莽,举止作态更像江湖人多些。”
风沙笑笑不语。
钱玑明显对曾经鼎盛一时的高门心向往之,他身上也的确有些世家子弟的遗风。
不过这玩意又不能当饭吃,尤其在这乱世,当然还是刀子更家重要,否则那些门阀大家都不会被杀得几乎绝迹了。
要不是绘声出身剑侍,多少有些身手,他就算看着绘影的面上要来,也只会当作摆设,不会有任何培养的心思。
云虚就深受他的影响,身边根本没有正儿八经的内侍,女的全是剑侍,男的全是侍卫。
凡是天赋不够,或者撑不下去的,以这个小妞的个性,或许全被拿去当活靶子让人见血练胆了。
像绘声这样胆小的剑侍,还是真是挺少见的,也不知她怎么熬过来的。
忽一转念,绘声天生是个狐媚胚子,云虚恐怕本打算用她来施展美人计呢~
哼哼~
这时热菜端来,钱玑与风沙互碰几杯,然后停箸道:“风兄可知汉皇和镇北王已抵江陵?”
风沙正不知怎么开口让他帮忙引荐,闻言赶紧点头:“也是才知不久,所以得意上门向钱兄求教。”
“刘元世虽然刘姓,还立国为汉,其实根本是个沙陀人。谄媚契丹,毫无底线,哼~”
钱玑微微摇头:“当时他污蔑镇北王谋反,把镇北王在京的家族全部杀死,尚在襁褓中的孩童也没放过,足见豺狼本性。”
风沙没有吭声。
钱玑叹气道:“如今镇北王攻下中原半壁,颇有雄才之相,更难得深爱其妻,至今未曾另娶,别人说亲也不理。可是若不续弦,如何传承香火?”
风沙愣了愣,笑道:“这位镇北王的经历倒是和钱兄有几分相似,难怪钱兄对他颇有好感。”
钱玑露出苦涩的笑容,忽然间回神:“啊~对了,我要说两人明明血仇不共戴天,居然双双来到江陵,岂不奇怪?”
“的确奇怪。”
风沙之前尚不知两人之仇已经深到不共戴天的程度,事情越来越蹊跷。
两人微服私行至江陵,说明一定有可靠的势力提供了安全保障,很可能是隐谷。
他们的目的肯定不单纯是来看宫青秀演舞,或许都是想趁机干掉对方。
那么就说明有同样可靠的势力提供了帮助行刺的许诺,这看起来就像四灵了。
一面自信自己有隐谷的保护,安全一定有保障。一面自信自己有四灵相助,对方一定完蛋。
两者加起来,倒是有了让两人心动的足够诱因。
可是能让他们真就抛却危险,如此兵行险着?
风沙总觉得肯定还有其他尚未知晓的原因。
至于四灵会不会一边支持刘元世杀郭武,一面支持郭武杀刘元世……看着挺矛盾,其实一点也不矛盾。
四灵分堂明显支持刘元世嘛~那么支持郭武的就该是总堂了。
这根本是四灵的内斗。
风沙理所当然属于总堂一脉,当然应该帮助郭武。
风沙忽然自顾自喝了一口酒。
不管谁杀谁,都不能在宫青秀演舞之前,这是底线。
升天阁才是他的核心利益,谁的支持或者庇护都不如自己亲手掌握的实力靠谱。
正在这时,钱玑侍从来报,外面有古庙故友求见。
钱玑喜而立身,忽然往狂奔:“是仪兄吗?赵仪!”
……
钱玑似乎迫不及待想见旧友,跑起来飞快。
风沙刚从中庭走进药店,钱玑牵着一个青年壮汉的大手笑吟吟的从店铺门外走了进来。
两颗头往一边凑,似乎说着话。
这壮汉身材魁梧,相貌堂堂,面润唇红,走起路来明明沉稳有力,偏偏点尘不扬,好像身体没有半分重量一般。
风沙顿时生出一种极度危险的感觉,尤其当两人的眼睛对到一起的时候。
仿佛一根细针迅从九天坠落,积聚所有的速度蓦地随罡风横飘,然后准确无误的刺上了另一根针的最尖锐的前端。
两人几乎同时转开目光,此人闭眼,风沙垂目。
钱玑咦了一声:“仪兄何以停步?啊~风兄你怎么出来了?哎呀,都怪我不好,急着见旧友,竟抛下风兄不理,该罚该罚,该当重罚。”
壮汉问道:“这位是?”
钱玑将风沙介绍给他,报得身份当然是柔公主府的外执事,兼升天阁的东主。
又向风沙介绍道:“这位姓赵名仪,乃是大汉名臣赵广之后,他父亲赵弘你肯定如雷贯耳,便是天下第一军护圣营左军使,遥领岳州防御使。”
何止如雷贯耳,简直……如雷贯耳。
护圣军就是先朝护卫都城的禁军,分为左右两军,赵弘除了是护圣军左军使,另外还有一个身份便是玄武上执事。
白虎上执事则是护圣右军使。
玄武上执事赵弘的儿子?
风沙再次转目瞧向赵仪。
赵仪再次和他对上目光。
两人这次都收敛了精神异力,终于可以毫无滞碍的打量对方。
风沙脸色异常平静,情绪其实相当复杂。
修炼精神异力的条件十分苛刻,并且需要“种子”,理论上一脉相传。
自他师傅去世之后,天下间应该只剩他一人修炼精神异力,也只有他才能给人种下种子,留下传承。
突然出现另一个精神异常的人在他面前,不光满心疑惑不解,更充满恐惧。
简而言之,这个赵仪也有资格成为四灵少主,竞逐四灵之首。
难怪分堂突然之间像是没了顾虑,竟把对他的处置权下放到区区一个青龙下执事苏环手上。
难怪忽然之间感觉不到总堂对他的维护和保护,原来是有了另一个选择,他不再是无可取代的唯一。
“上代的荣光,有什么好夸耀的。”
赵仪微笑抱拳:“在下忝为镇北王帐下区区梁州骑兵指挥使。早闻辰流柔公主巾帼英雌,更闻宫大家钟秀倾西南,剑舞破霜天的美名,还望风兄有空引荐。”
粗听好像没什么特别,就是些客气话,细想似乎话里有话,像是隐带讥讽。
风沙笑了笑,比手道:“先来是主,后来是客。对于钱兄来说,我当然是客,对于赵兄来说,我大胆做主,请进来共饮。”
钱玑显然没听出其实深藏不露的唇枪舌剑,还以为两人性情中人,一见如故,喜道:“是极是极,快请快请。”
三人进中庭,入凉亭坐定。
风沙赵仪面对面,钱玑坐中间。
绘声站后面伺候主人,钱玑的仆从伺候他和赵仪。
风沙举杯道:“听闻镇北王已抵江陵,看来赵兄深得镇北王信任,须臾离不开不得。”
心道玄武上执事的儿子亲自跟随,看来镇北王果然获得了总堂的鼎力支持。
赵仪与他轻轻碰杯,淡淡道:“江陵果真水脉汇聚消息灵通之地,我随镇北王昼伏夜行,以避歹人耳目,岂知来不过一日,竟像是满城尽知了。”
钱玑忙道:“寒家尚有些能力,所以知道镇北王来了,没想到风兄初来乍到,似乎知道的并不比我晚。”
他这是故意撇清,向赵仪表示风沙并不是通过他知道这件事的。
风沙随口应付道:“辰流中平唇齿相依,柔公主知道事情快些也正常,我呢在柔公主面前还有点面子,也就不小心听到个片鳞半爪。”
这件事其实是苏环告诉他的。
赵仪既然到了,他能够代表总堂最高层,苏环未必再靠得住。
风沙已经开始考虑该不该与苏环继续合作下去。
当然,还是要先试试离间计。
他越是极力撇清和苏环的关系,落在某些聪明人眼里,反而更像是打掩护。
至于云虚,他倒一点都不担心。
他了解云虚,几乎就像了解自己一样。
云虚只可能在两种前提下坑他。
一是不坑他,自己马上就会完蛋。
二是两人回到辰流,因为切身利益发生冲突。
除此之外,离乡背井,合则两利,分则必输。这是最稳固的同盟了。
云虚这小妞比狐狸还狡猾,不是那么容易被猎人套住的。
她不去反套猎人就是那猎人上辈子烧香积德了。
“片鳞半爪?”
赵仪微微一笑:“柔公主不经意间的片鳞半爪,便胜过大多数碌碌之人的毕生识见。”
钱玑笑道:“最近我还见到一位奇女子,至于身份我就不方便说了,只能透露她与柔公主相交莫逆。从中或可窥柔公主之风采,令人心向往之。”
说着冲风沙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显然在说云本真。
风沙面上视而不见,心里不禁偷笑。
看来云本真这丫头装神弄鬼还真有一套,把个见多识广的钱玑都给带沟里去了。
赵仪哦了一声:“随着宫大家芳驾莅临,江陵似乎便成为风水聚纳的宝地,有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明显看出关键,暗指这背后是风沙在搞风搞雨。
“不妥不妥。”
钱玑连连摇头:“怎么听着有点阴谋暗藏,将欲席卷的意味。升天阁重出江湖,乃是多少人翘首相盼的美事,谁不希望有幸重温当年宫大师的绝世风采。”
赵仪露出八颗白牙的微笑。
风沙斜眼瞧着这副故弄玄虚的讨打笑容,隐隐约约间仿佛照着镜子看到自己。
心道我天生文弱就罢了,怎么说也是个温文尔雅。
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膀子恨不能比我腰还粗,怎么看都像壮汉绣花。
呸~不要脸,娘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