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玑以崭新的目光打量风沙,觉得这个人很不一般。
这主意一箭双雕,且是空手套白狼,偏偏他还得承情。
钱玑冲云本真笑道:“柔公主有风兄这等超绝人物相助,真令人深羡。”
风沙正色道:“二公子误会了,云小姐并非柔公主,乃是风门掌教,与柔公主相交莫逆。”
风门?
钱玑没完全没听过,见风沙神情郑重,语气更加郑重,不敢怠慢,行礼拜道:“原来云小姐是风门掌教,在下失礼了。”
云本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轻嗯一声。
“云小姐。”
风沙也向云本真行礼:“那伙水匪怕是不会甘心,咱们应该尽快赶去江陵,路上最好不要停靠码头,免得水匪耳目探听行踪。”
见主人拜自己,云本真吓得直哆嗦,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好不容易压下心绪,故作镇定道:“就依你。”
风沙视线转向钱玑:“在下备了晚宴,代云小姐和柔公主给二公子压压惊。”
为难的事情终于见到解决的曙光,钱玑紧提的心稍稍松了些,笑道:“劳烦风兄了。”
风沙在舱厅设下酒席,简单而隆重,仅有他和钱玑两人,云本真并没有出席,绘影在旁伺候。
两人相互敬了几杯酒,闲聊了几句。
钱玑忍不住问道:“请恕在下孤陋寡闻,之前着实没听过风门,能否请风兄讲解一番?”
“若非二公子身份贵重,在下连风门二字都不会提。”
风沙放下酒杯,淡淡道:“还请二公子不要随意外传。风门虽然早已式微,比不得四灵和隐谷蓬勃兴盛,千百年来好歹没有断过传承。”
当然是故弄玄虚,胡扯唬人,他特意把风门、四灵和隐谷扯到一起,不由得钱玑不慎重对待。
钱玑果然神色微变。
以他的身份当然知道四灵和隐谷,尽管父王异常强势,这两家在吴越势力仍旧不小,顶多不像别处那般可以肆意操纵局势罢了。
听到风门也是没断过传承的教派,钱玑立刻谨慎起来,不敢多问,免得不小心犯了人家的忌讳。
这种延绵很久依旧存活的教派大都传自先秦百家,无不拥有惊人的潜力,时常会因时局而势弱,甚至改头换面以避劫难。
比如他就知道四灵似乎是墨家一支,隐谷与儒家有着若即若离的关系。
每当乱世,这些教派就会纷纷冒头,有时彰显名声,有时默默无闻,或明或暗的操纵各地局势,能够以令人瞠目结舌的迅速发展壮大,甚至席卷天下。
当今大小势力背后或多或少都有某些教派的支持,至少也会受到影响。
风沙又扯了几句闲篇,将气氛缓和下来,微笑举杯:“不敢欺瞒二公子,这次青秀大家领着升天阁复出,除了获得风门支持,隐谷同样鼎力相助。”
钱玑愣了愣,神情缓和下来。
隐谷的名声比四灵好上太多,既然能接受这个风门,起码说明这个前所未闻的教派并非歪门邪道之流,他与其交往,海龙王的名声不至受到拖累。
“在下曾听家父提及宫大师的绝世风范,心向往之。如果家父知道宫大师后继有人,定当欣喜若狂。”
风沙欣然道:“在下除了是柔公主的外执事,还兼着升天阁的东主。如果将来有可能,青秀大家或许能为海龙王演舞一场,以表敬意。”
钱玑失笑道:“待得与家里取得联系,定当代父邀约青秀大家前去西府演舞。相信父亲必定期盼见之。”
心道难怪他不遗余力让我支持宫青秀在江陵的演舞,原来还有这么个身份。看来刚刚出那个主意不止一箭双雕,根本一石三鸟。
一顿酒宴,宾主尽欢,分别回房。
风沙一进门就看见云本真伏在那儿瑟瑟发抖,不禁笑道:“起来罢~以后在外人面前不要这样。别忘了你是风门的掌教,我是你的护法。哈哈~”
云本真偷眼瞧主人脸色,不似在说反话,提着的心儿总算放下,赶紧起身服侍主人更衣。
风沙抬着双臂任她摆弄,笑嘻嘻的上下打量:“我看那二公子瞧你的眼神很不对劲,莫不是看上你了罢?”
云本真一个激灵,吓得手颤,结巴道:“婢子是主人的婢子,一切都属于主人……”
风沙只是随口打趣,见她怕成这样,颇觉无趣,摆手道:“我会跟柔公主说一声,往后在外人面前也当你是风门掌教,你自己千万不要露怯,知道吗?”
云本真使劲点头。
睡袍换好,风沙抖抖袖子,坐到案前去瞅地图。
能与钱二公子交好是意外之喜,顺便为云虚和宫青秀拉到了强援,也为往后的巡演打下了根基。
他对江陵这场演舞信心更足了些,
默默盘算一阵,眼光须臾不离地图上的洞庭湖区。
麻烦还是在四灵。
四灵在中平的势力强过隐谷,如果有心搞事,绝对防不胜防。
硬碰硬是下下之策,让其知难而退也只能算中策,设法把四灵拉入伙才算上上之策。
拥有足够的威慑只是前提,还需找到足以让四灵动心的利益,要让他们舍不得坏事,盼望一切顺利才好。
风沙毕竟出身四灵,更是四灵的少主,对现在的四灵再是不满,甚至抱有仇恨,内心深处总不希望见到四灵吃亏隐谷沾便宜的。
苦恼的拿指尖来回蹭着眉毛,冥思苦想半晌,仍旧没有头绪,只好到窗边看夜景
天色已黑,如水墨画般的山峰起起伏伏,翻浪的江水泛着温柔月光使人放松,哗哗的水声更似催人入眠。
风沙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回神后又摇摇头。
他居然也会嗜睡!如果这样维持个一年半载,精神修为怕是彻底废掉。
不管了。
迫不及待的躺到塌上,温柔的捧住那个小包,紧紧贴上自己颈窝。
正睡得香甜,忽然感到身上微痒微沉,还闻到一股熟悉的体香。
猛一睁眼,低头一瞧。
云本真居然爬到他枕边,侧着身子脸对着脸,紧紧缩着肩膀闭着眼,脸颊耳尖颈下,肌肤全部粉透,鼻息急促烫热。
……
云本真一直琢磨主人说钱玑看上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想来想去越想心越慌,主人莫不是怀疑她会不忠不贞,所以生出妒意……于是便有了这番举动。
想表达自己一切都属于主人的意思。
这么奇葩的脑回路,风沙肯定是想不明白的,认为这丫头恃宠而骄想要以此上位,不悦道:“下去,别忘了分际。”
云本真吓得小脸瞬白,一个翻身想伏到床下求饶,结果心惶惶失去平衡,前胸叩地,摔得一声闷响,差点闭过气去,缩颈鹌鹑般僵在地上动弹不得。
风沙愣了愣,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总之骂是骂不下去了,跟着下床把她抱了起来,抚着后背给她顺气。
云本真疼得发青的脸蛋重回血色,可怜兮兮的道:“婢子知错了,下次不敢了。”
风沙嗯了一声,上床继续睡觉。
……
此去中平,途中险峡甚多,屡有沉船事故发生。
水运是辰流的命脉,所以水手的操舟之技非比寻常,一路上有惊无险。
渡过最险峻的归州至峡州一段,江陵终于将至。
越危险的地方往往风景越好,风沙趁机拉着钱玑赏景。
钱玑年纪比他稍大一点,早年丧妻,一直没有续娶,所以至今无嗣,似乎无意争储。
风沙大生同病相怜之感,一开始尚抱有目的刻意接近,如今真心想要结交一番。
几天下来,两人关系亲近许多,开始纵论天下形势。
先朝亡于藩镇割据,至今情况无任何改变,各地势力皆掌军权。
小点的势力割据一城一镇,大点的势力占据一州数州之地,明面上各有效忠,实际上政令根本到不了地方,各地高度自主。
再大一点的势力独立一国,称王称帝。
几个大国如同走马灯一般被握有兵权的权臣篡位,皇位没做多久,又被下一个权臣篡位。
反而是国力微弱的小国局势相对稳定一些,但也免不了被人攻伐并吞。
并非没有聪明人想要结束这种乱局,奈何牵一发而动全身。
势力无论大小都不肯放弃手中的兵权,谁要是敢轻举妄动,便立刻惹起众怒,不等被人篡位就先被人推翻了。
大家都是这么起家的,本身没有足够的底气收回散落地方的兵权,最终形成如今这种恶性循环的僵局。
钱玑性情宽厚,平常少言寡语,如今被风沙勾起话头,说了些自己的看法。
他十分不满各地君主不修文德,掌有兵权就为所欲为,其暴虐之事不胜枚举,荒唐至令人瞠目结舌,言语中颇为推崇士族当政。
风沙听了没有吭声,认为这位二公子未免太过一厢情愿。
世家门阀的确曾经长盛不衰,不过前朝时已经逐渐没落,前朝覆灭之后,寒门军阀兴起。
斗嘴的当然弄不过耍刀的,任你舌灿莲花,总之一刀砍死。
各家门阀从根子上被肉身消灭,至如今或有残余,但势弱至极,根本无力奋起,指望不上的。
风沙心中所想,自然不会显于脸上,岔话道:“二公子来时路过江陵,不知那边情况怎样?”
钱玑摇头道:“在下身负重任,沿途不敢逗留,过江陵而不入。若非必要,实在不想和高王打什么交道。”
风沙笑笑,没有吭声。
中平王姓高,人称高王。
这位高王的名声并不太好,仗着中平占据水运中枢,一边向四邻强国卑躬屈膝称臣讨封赏,一边截留偏远小国的货物贡物。
各个势力其实都很鄙视,私下称高王为高无赖或高痞子。
辰流和中平的关系不是一般的好,是唯一没受过高王刁难的小国。
钱玑忽然沉默一阵,轻声道:“在下此来曾经改头换面,至汇城附近才打出旗号……”
顿了顿道:“沿途曾被江陵水军拦下,不得已亮过一次身份。”
似乎暗示中平勾结契丹。
这种事不能乱说,只能点到为止。
钱玑显然怀疑自家在江陵的驻地已经遇上麻烦,所以言语中隐有求助之意。
风沙暗自震惊。中平勾结契丹?
细想一下,的确不无可能。
“如果二公子信得过在下,到江陵之后,我让绘影带些人给二公子做护卫。她本是柔公主的剑侍,量不至遇上什么麻烦。”
以辰流和中平的关系,这是最安全的保护了。
钱玑行礼道:“多谢风兄。他日定然当面向柔公主道谢。”
风沙含笑点头,心里蒙上一层阴影。
如果高王当真勾结契丹,形势将变得十分棘手。
他本打算倚靠江陵水军清剿巴陵连环寨,空出洞庭湖区方便隐势力扎根。
如今看来,事情并不简单,设想好的前途顿生波折。
当日晚间,终于抵达江陵城外。
江面上布满大大小小等待入城的船只,风沙的座船混在其中很不显眼。
黄昏时分,终于入城,停上码头,缴了入城税,一众人等便即下船。
江陵城高墙厚,城内河道及码头的规模远超流城,极具气势,予人深刻的印象。
绘影领着十几人护卫钱玑离开。
风沙则带着云本真及几个弓弩卫沿着码头长街行往深处,找他的晓风号停在哪座码头。
如今华灯初上,沿途店铺林立,屋舍鳞次栉比,道上行人车马如流,令久居流城的风沙猛然有种乡下人入城的感觉。
大约过了两三个码头,云虚乘坐辰流号巨舰映入眼帘,甲板上人影绰绰。
随着越走越近,看得越来越清,风沙眉头渐渐皱紧。
辰流号戒备太深严了,说明云虚呆在船上。
这实在太不正常了,以中平与辰流的关系,云虚怎么也会受邀下榻某位重要人物的府邸,怎会仍旧住在自己的船上?
风沙忽地转向,直往辰流号走去,刚踏上高高的吊梯,四个剑侍蓦地现身梯顶,拔剑横拦。
云本真赶紧抢先一步,扬起俏脸。
四个剑侍赶紧收剑,让开通路。
风沙脚步不停,走上甲板。
一名剑侍躬身道:“公主等您很久了,请随婢子来。”
……
终于又见到了云虚,端坐于案后,埋首写着什么。
分别半月时间,她似乎清减许多,那对明亮的眸子寒意倒是浓重许多,神情显得愈发冷漠了。
一头乌黑闪亮的秀发并未扎起,反而散于肩畔,白皙的脸颊未施粉黛,予人一种素净冷艳的感觉,蹙紧的弯眉,说明她的心情实在不好。
抬头见到风沙进门,似乎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浅笑。
“你终于来了。”
“出什么事了?”
风沙行到案前,扯了张椅子坐下。
“高王储高权向我求婚,被我拒绝。”
云虚一向心高气傲,就算非嫁不可,也会在大国之中择选夫婿,绝对看不上一个小小的中平世子的。
以中平所处的位置,只能夹缝求存,无法维持长久,说不定哪天就被灭掉。
辰流虽然国小力弱,其重要程度和地理位置远超中平,哪怕遇上统一天下的雄主,只要自己不作死,一定会获得极高的礼遇。
按理说高王父子该有自知之明,不至做出这等昏聩的决定,还如此冷待云虚。
辰流毕竟一直在武械物资上鼎力支持中平,加上两国唇齿相依,装也要装成和睦的样子。
“是不是四灵搞鬼?”
风沙脑中立刻冒出这个念头。
“我联系过中平四灵,他们没有任何回应。”
云虚叹气道:“我已经呆了好几天,苦于无法打开局面。”
风沙沉吟道:“隐谷那边什么反应?”
“他们对宫青秀倒是不遗余力,声势已经造起来。奈何高王不表态,找不到机会举宴。如果强行演舞,得不偿失。时间一旦拖长,诸人兴趣会下降。”
云虚美眸射出期盼的神色,希望风沙能帮她想个脱出困局的好办法。
风沙没想到刚来江陵就碰上如此棘手的局面,想了想道:“三河帮的战舰都在城内吗?”
“进城不到十艘,其余分别在上游和下游不到半日水程的地方停泊。”
风沙没有意外,想也知道江陵绝不敢放这么大规模的战舰入城。
“立刻派人传急信,让他们灭掉小股巡逻的江陵水军,截断上下游的水路,然后包夹江陵城。”
云虚霍然起身:“你疯了!想过后果多严重吗?”
“如果你人不在江陵城,后果才会严重。”
云虚呆了呆,秀目越想越亮,渐渐射出动人的光彩,忽而嫣然笑道:“亏你想出这么一条以毒攻毒的妙计,人家便苦于没办法。”
如果她不在江陵城,这种行为无异于宣战,双方再无毫无转圜的余地。
现今她实际上成为人质,看似自陷绝境,其实不然。
因为一旦把她这位辰流公主如何如何,便轮到辰流毫无转圜的余地了。
三河帮两支舰队加起来足有大小战舰百余艘,打赢江陵水军不太可能,起码可以造成足够的混乱。
加上辰流变成敌对,本就处于几方夹缝中的中平会立刻陷入绝对的劣势,变成一块唾手可得的肥肉,马上会引起周边三个强势的大国生出觊觎之心。
本来互相牵制的平衡局面遭到破坏,无论哪一方忍不住动手,中平都将彻底完蛋。
排成一行的骨牌根本不必费心费力一块块推倒,只需轻轻推到第一块,就会造成连锁反应。
风沙这一手等于人为造成相互制约的微妙局面。
既向中平宣告我有让你完蛋的能力,又不至于真让局势演变至同归于尽的程度。
总之双方都有软肋被对方拿住。
所以中平只能选择谈判,谈判的结果是这场仗不会真的打起来。
这是云虚最愿意见到的局面了。
无论中平是否真心情愿,她都将获得本该有的地位和重视。
后果是辰流和中平的关系将会发生转变。
不过这种转变是中平挑起来的,不是她没事找事。
忍气吞声,才会让人得寸进尺。展现实力,才有继续平等交往的可能。
云虚一向雷厉风行,觉得此策可行,马上与风沙商讨了一些细节,然后立刻动手写下命令,一式两份,按上配印。
风沙接过来看了看,也按上自己的配印。
遣派特使分别奔赴上下游传令。
云虚有条不紊的下出一道道令,城内近十艘战舰的人手全员待命。
传令需要半日时间,两支舰队大约会在明天凌晨发起攻击。
风沙起身道:“就算出现什么意外,我起码能保证将你安全救出江陵。”
他还有三船弓弩卫混在入城的货船里,加上他自己的座船上的弓弩卫,足够把江陵城闹个地覆天翻。
当然,这是下下之策,纯粹用来压阵而已,主要还是用来防止意外发生。
云虚淡淡道:“有劳了。”
她当然不会把自身的安危完全押在别人身上,尽管迫不得已兵行险着,保障自己的安全还是首位。
离开辰流号,风沙不忙去到晓风号,回到来时的座船,开始秘密调动弓弩卫。
剑侍忽然敲门进来:“船下有人求见,自称是主人的故交好友。”
风沙愣了愣。他才进城,居然就被人发现了行踪。
“让他去舱厅等我。”
在云本真的服侍下,风沙换上玄武主事的袍服,去到舱厅,忍不住笑道:“我就猜到是你。”
来客正是许久不见的任松,见风沙穿玄武服饰见他,眼光微闪几下,行礼道:“风少一向洞明烛照,自然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风沙哑然失笑。
这小子分明在说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坐到上首,打量道:“升职了?”
“托风少的福,我现在是中平玄武主事。”
“说话带刺,看来对我颇有些怨气。”
“岂敢。”任松正色道:“我这次是带着诚意来的。只要风少放回青龙密使苏环,我保证柔公主在江陵一切平安。”
“果然是你们搞鬼。”
风沙本来就没打算将苏环如何,当时只是扣在码头船上,会晚他两天出发。
“如果我说不呢?”
任松微微一笑:“那么就轮到风少这条过江龙来压我这条地头蛇了。”
他对风沙的怨气当真不小,自打进得门来,句句正话反说。
……
感受到任松毫不掩饰的敌意,风沙脸色冷下。
就算想对四灵做出些妥协,被人打上门的时候也绝不会半分势弱。
单方面释放善意是一码事,被人逼着不得不妥协是另一码事。
“我且问你,高王勾结契丹,你知是不知?”
任松皱眉道:“风少怕是忘了自己的处境,是否管得太宽了。”
“看来你是知道的。”风沙笑了起来,眼中幽芒渗闪,殊无半点笑意。
任松感到莫明恐怖的压力笼罩心头,下意识道:“高王近来是跟一个契丹的皮货商人打得火热,似乎想通过他购买一批战马。要说勾结契丹,应该还谈不上。”
风沙神情微松。
那皮货商人肯定是契丹的奸细,高王既然有所求,难免暗里帮些忙。
钱玑的行踪八成就是因此暴露的。
如果只是这样,那还好办。
任松猛然回神。
人家问什么他便答什么。
怎么又仿佛风沙的下属一般了。
任松干咳一声:“看来风少是不打算给我面子了,别忘了这里是中平不是辰流。辰流女王帮你,中平高王只会帮我。”
“中平地狭国小,除了水军稍可一观,军队规模实在有限,由于各方势力无暇顾及,这才在夹缝中生存下来。”
风沙淡淡道:“单论实力,中平连稍大点的地方藩镇都比不上。若非顾忌影响,你这个江陵玄武主事都能灭了高王,拿他来威胁我,不觉可笑?”
任松愣住。
“你不会以为投鼠忌器,我就不敢还手吧?如果我保不住性命,还管得了死后洪水滔天?”
任松神色微变,沉默不语。
在他看来,风沙无论如何是不愿意和中平硬拼的,一旦受损过重,四灵马上就能取其性命。
没曾想风沙的态度竟如此决绝。
偏偏他不敢赌。
如果江陵局势像流城一样失控,就算最后干掉风沙,他这个新任不久江陵玄武主事照样做不下去。
一败再败,恐怕这次再没好运有人出面保下他了。
任松叹了口气:“上面给我下了死命令,苏环小姐必须完好无损的回返,否则我交不了差。”
早这样老实不就完了。风沙撇嘴道:“算算时间,环小姐已经离开流城,短则两天,长不过五天,应该就能抵达江陵。”
任松有些意外,本以为流城事败后苏环凶多吉少,没想到风沙居然没有杀她。
早知如此,他干嘛上杆子做恶人。
“是我心急鲁莽了,诚心给风少道歉。我这就去见高王,让他正式召见柔公主。”
“没必要。”
风沙摆摆手:“事到如今无须瞒你,三河帮的舰队明天就会两面截断江陵水
道,无论你说不说话,高王都会着急见云副主事的。”
任松脸色一白,急道:“不可,万万不可……”
原来风少还真不是虚张声势,居然已经动上手了。
风沙轻描淡写道:“看在咱俩以往共事的情分上,这次给你点面子,江陵城内我就不折腾了。”
这件事的幕后黑手是任松,高王不过一个傀儡,根本身不由己。
当然,他绝不会因此心生同情的。
政治这玩意儿本来就只看结果不看起因。
在各方势力眼中,高王这些天故意冷遇,柔公主的面子已经被踩在脚下。
如果不狠狠教训一顿,往后谁还会把辰流柔公主当回事?
任松深感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心里又不禁一阵轻松。
不管怎样,横在两人之间的沟坎暂时填平了。
起码在苏环回来之前,没有和风沙翻脸的理由。
没人比他更清楚和风沙敌对时的感受,真如崇山压顶,乌云盖头,那种无形的压力令人疑神疑鬼,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甚至喘不过气来。
任松抓起茶杯狠灌一口,苦笑着自嘲道:“你说我也是蠢,哪次和您对上落得好了。在您看来,我恐怕就是个屡战屡败,欠收拾的傻子。”
风沙摇摇头没吭声。
这小子能屈能伸,败而不馁,最关键是敢于认输敢于认错,这实在很不容易。
大多数人都不会否定自己,自尊心会帮忙找出千百个开脱的理由。
既然并没有错误和不足,当然就没有改正的必要,于是就会一错到底。
仅凭知错认错这点,任松就算个人物。
“不瞒风少。您和隐谷搅在一起,上面大为光火。”
任松搁下茶杯,正色道:“硬碰硬不是个事。老虎总有打盹的时候,您没法保证从此以后不出任何错漏,一旦让上面抓住机会,唉~”
他和风沙是有交情的,只是这份交情并没有大过四灵罢了。
风沙脸色柔和下来:“有些事不能和你说,说了你也不懂。”
一直维护他的四灵高层怕是已经落入绝对的下风,没办法给予庇护,所以他只能硬起头皮强撑下去。
任松想了想:“刚才您好像很关心高王和契丹的关系。”
“没错。”风沙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高王近来特别宠爱一个叫萧燕的美人,此女来历有些蹊跷,我发现她和那个契丹皮货商人曾经数次私下会面,其他什么都没查到。”
任松低声道:“据我所知,萧燕和高王长子高权似乎也有一腿。高权这次代父迎接云副主事,突然于私下场合表达求娶之意……好像与这女人有关。”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风沙听得一愣一愣的。
忽一转念,连四灵都查不明白的人,说明大有来头。缠上中平王干什么?针对云虚的目的又何在?
玄武负责四灵的内卫,掌控当地的局势才能防患于未然。
任松觉得这个叫萧燕的美女就有搅乱江陵局势的能力和企图。
偏偏一直理不清头绪,所以想让风少帮忙参谋参谋。
风沙的确很感兴趣,尤其知道这个萧燕和契丹商人有联系之后。
“这女人什么时候来的江陵,怎么和高王勾搭上的?”
“我之所以接手江陵玄武,就是因为我的前任死了。连同负责情报的朱雀主事以及亲信随从共十三人,一个活口都没有。”
任松冷冷道:“最近半年的情资案卷……不翼而飞。”
风沙听得直皱眉头。
他在辰流和上使放对的时候,尚且不敢伤害主事级的人物,就算惩罚与罢黜主事副主事,也是老老实实按着规矩通过四灵聚会。
为了救回苏环这个青龙密使,任松甚至不惜使动高王对他和云虚施压。
四灵就是这样护短,也一贯这样护短。你敢杀我一人,我就敢灭你全族。
江陵居然一下子死了玄武朱雀两位主事,四灵多久没吃过这种大亏了,隐谷轻易都不敢下这种狠手。
到底谁这么大胆子?
风沙用腰子想也知道,四灵肯定憋着劲报复。
任松接任玄武之后查来查去,最终怀疑上这个叫萧燕的女人,苦于弄不清前因后果,更找不到任何证据。
以四灵的作风,如果久查无果,八成会干掉所有嫌疑人,哪怕沾点边都不会放过。
总之,宁可错杀,不肯错放。
如果是这种结局,任松一定会担上责任,导致前途尽毁。
难怪着急。
风沙思索片刻,抬头道:“尽快安排个机会,我想会会那个契丹皮货商,能够见到那个萧燕更好。”
任松沉吟道:“好,我来安排。”
苏环安全抵达江陵之前,他没有任何理由与风沙产生任何冲突,上面也不会给他任何压力,正好可以请风沙帮忙。
风沙也想因此与四灵缓和关系。
两人算是一拍即合。
任松告辞离去,风沙依旧很忙。
他打算在江陵设立一个情报中枢,需要安排的事情太多。
让云本真门外把守,不许偷听。
找来一些弓弩卫和剑侍各自分派了任务,定下了联络方式,只等找机会潜入城内,以各种方式和不同的身份立足。
风沙并不想操心琐碎的具体安排,盘算这支人手交给谁来掌控。
弓弩卫不乏资质天赋极为出色的青年,奈何当初为了保证绝对忠诚,风沙用了很多残酷的手段摧残心智、锻造意志。
结果个个唯命是从,缺点也恰是唯命是从,根本没法独当一面。
身边还算有点头脑的人,除了伏剑,只剩云本真这些从云虚手里换来的剑侍。
伏剑管着三河帮,肯定抽不开身。就算抽的开身,风沙也不会把两件这么重要的事交到同一个人手里。
风沙打算让云本真打理风门,自然也不能用在这里。
思来想去,只有绘影能够暂时顶上一阵,将来寻到军师再来替换罢~
刚想到绘影,绘影便回来了,伏身道:“婢子将钱二公子安全送达,名为黄记药铺,位于城西最繁华的坊市上,隔着一条街便是码头。”
“那里没出什么事吧?”
“应该出了点事。”
绘影回忆道:“婢子一行人刚刚接近,立刻围上来二三十人,居然毫不隐藏兵器,神情十分紧张,钱二公子发话才平静下来。几处屋顶似乎还有弓手埋伏。”
风沙缓缓点头。
若非之前出过些事,这些人不会变成惊弓之鸟。
契丹皮货商,萧燕,高王,高权,杨归巢,钱玑,契丹攻渤海……
风沙脑海中已经将这些人这些事串珠般串到一起。
为了阻断渤海国的外援,那个契丹皮货商以战马为饵,让高王寻找钱玑的行踪,然后指使契丹奸细杨归巢带着巴陵连环寨予以歼灭。
像是合情合理,可是没法解释萧燕为什么缠上高王父子;没法解释高权为什么脑袋发昏求娶云虚;更没法解释江陵四灵为何死了两位主事。
好像中间还缺了几颗关键的珠子,没法成为一条完整的珠串。
风沙晃晃脑袋,想不通的事先行放下,向绘影说了设立情报中枢的事。
绘影听了不禁兴奋。
做一个奴婢,当然远不如独当一面来的威风。
风沙详细交代了一些细节,沉吟道:“你有什么条件,我来给你安排。”
绘影细声道:“婢子有个亲妹妹在柔公主身边。”
风沙面露犹豫之色。
他实在不想把云虚的人再往自己身边安排,转念一想,绘影的妹妹留在他的手里,当然比放在云虚那里更让人放心。
“叫什么名字,我要她过来。”
“绘声。”
“绘影绘声……有趣。我让她过来接替你的位置。”
风沙笑了笑:“还有什么,尽管说。不要怕,什么要求都可以提。”
想让马儿跑得快,自然要多喂草的。
绘影咬咬下唇,怯生生道:“婢子出身蜀地世家,想……想求主人正……正名。”
风沙愣了愣,问道:“什么姓?”
绘影低低垂首,似羞赧又似羞愧的道:“孟。”
风沙哦了一声。
旧蜀王就是姓孟,后来亡于辰流。
看来绘影姐妹出身旧蜀王室。
这个要求过分了。
给一个被辰流灭掉的王族正名,牵扯太大,夫人会找他麻烦的。
绘影见主人久不应声,紧张期盼的心情渐渐低落。
其实她清楚这要求几乎不可能做到,之所以大着胆子提出来,纯是抱有一丁点侥幸心理罢了。
跟在主人身边时间也不算短了,就像开启了一扇全新世界的大门,多少知道了一些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辰流朝堂上衮衮诸公,看似位高权重,贵不可言,其实辰流真正的掌控者另有其人。
也仅仅这寥寥几人能够无视辰流的一切规矩和禁忌,有能力赦免旧蜀王族。
风沙踱步到案边,提笔捻笼笔尖,轻咳一声道:“研墨。”
绘影赶紧起身,过去研墨。
风沙挥毫写下一行小字,落款飞尘。捏起纸条吹了几吹,随手塞到绘影手里。
“你派人把这张条子递给女王陛下,赦孟姓一男丁解除贱籍,送到我身边来。”
绘影眸中射出不能置信的神色,唇瓣微张,不住颤抖。
别看只是一个男丁,有了男丁才能娶妻生子,传姓后世,血脉不至断绝。
这张字条根本不是字条,是希望。
绘影忽然像软泥一样瘫伏于地,热泪满溢,使劲叩首,口中喃喃着说不清的话语,几乎无法用言语表达的自己盈涨满胸的感激。
“要是打湿了染坏了,我可不会写第二张。趁着我还没后悔,赶紧跑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