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使淡淡道:“兵法云:以正合,以奇胜。有人解‘奇’为出奇不意,本使则认为是备留奇兵之意。”
任松不明白上使为什么突然谈起兵法,只得耐下性子,悉心聆听。
“这些围住本使的死士就是奇兵,可随时机动,投入任何地方,希望出奇不意,攻我之不备。”
上使语气不急不缓,脸上带着些许不屑的神情,似乎对风沙玩弄这些小把戏感到好笑。
“兵者,诡道也。这些死士放在本使眼皮子底下,围我困我,时刻给我威胁,使我紧张,反而更不容易察觉到他们到底是几百人还是……几十人。”
任松悚然一惊,旋即恍悟。
玄武岛看着开敞,实际是由环岛水带和醉心花墙共同构建的堡垒。
无论上岛还是出岛,除了头尾两个码头,就只能通过玄武四趾的四座小桥。
只需每处摆上十几架弓弩,对攻方对守方都算得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也就是说其实只需几十人就足够封锁玄武岛,或者拒阻进入。
风沙故意调来这么多人,既是欺骗也是恐吓。如果上使经不住吓,调人回防,其他地方自然虚弱。
说不定风沙还会故意让开通路放人进来。
不管回来多少人,人家都是赚的,因为进来多少便废掉多少。
到时风沙再将这些死士偷偷摸摸的分批调走,充实其他地方。
彼强一分,我弱一分,差距绝不止两分。
任松忍不住叹道:“这些死士摆在这里,恐怕还有护卫的作用,使我们不敢轻易向他发动奇袭。亏得上使睿智,如果换做是我,他就得逞了。”
上使冷哂道:“些许雕虫小技,根本上不得台面。要不是你的人全被他赶回玄武岛,他连这点小聪明都没机会耍。”
任松露出羞赧之色。
上使虽然瞧破阴谋,顶多不至上当而已,先手仍在风沙手中。
如果这时哪怕有一队人手仍留在升天阁东西北任何一栋楼,居高临下又与玄武岛上的人手前后夹击,可以轻易破开一条通路,立马粉碎人家的包围。
……
升天阁,风沙房阳台。
云本真挨主人腿边跪坐,上身笔挺,亮亮的大眼睛扫过来扫过去,一对耳朵竖地老高,显得十分机警。
别看四下一片漆黑,周围有任何一丝不寻常的风吹草动都休想逃过她的耳目。
忽然扭头望着房门,过不少许,咚咚敲门声响。
眼见主人懒洋洋的抬手,她立刻起身开门,侧耳听了几句,回主人耳边低声道:“公主传话,巡城司开始宵禁。”
风沙缓缓点头。如今箭已在弦,心中仅剩的犹豫立刻消散殆尽。
有了女王的默许和云虚的支持,流城的街面完全处于他的掌控之中。
巡城司武卒乃是城中除王宫禁军之外最大的武力。
别的不说,仅这一道宵禁令下去,不论是朱雀还是白虎的夜间行动都会受到极大的限制。
反而他的人可以轻易聚集,轻易分散,以多打少,分割歼灭。哪怕实力不足,也能占尽优势。
所以云虚必须站他这一边,宁可搬出夫人压阵也在所不惜。
风沙深深凝视对面的玄武岛,许久后才启唇发令。
“朱雀主事严重失职,白虎主事抗命不遵。玄武卫全体出动,扣押城中所有朱雀卫白虎卫,缉拿朱雀主事白虎主事。如遇抵抗,格杀勿论。”
下方演舞台前肃然谨立的十几人轰然应声,立刻疾奔分散,招呼自己的属下。
东西北三楼各处廊道响起数股整齐划一的踏步声,听着十分震撼,竟像是支训练有素的重装步兵。
踏步声由缓到疾,由近至远,迅速奔出升天阁,。
风沙低头捏住橘猫的爪子轻轻抚摸肉垫。
激战即将开始,该做的安排也都做了。
双方能够动用的实力太过庞大,就像两架重装战车相冲对撞。
一旦开始奔袭,谁也不敢停下,甚至不敢随便转向,否则更容易倾翻。
其实临机应变的空间很小。
风沙犹豫良久,从怀里掏出一个铁铸的小圆筒,在手心颠了又颠,始终下不了决心。
这是何子虚交给他的烟火讯号,只要放出去,隐谷的人就会出手。
这一步一旦走出去,他就真正没有回头路了。
咚咚敲门声又响,风沙猛地回神,将烟火倏然收入怀中,眼神示意云本真去开门。
云本真轻唤道:“宫大家。”
她认识宫青秀,云虚和宫青秀结拜那天她就在旁边。
风沙讶然回头,放下橘花猫起身迎道:“青秀怎么来了?”
“今天寒食节,给您带了春酒和寒食粥。”
所谓春酒,便是秋后酿造过冬,春天饮用的酒,口感其实没什么太特别;寒食粥也就是普通的甜粥,寒食节前一天备好,放凉了今天吃。
不同的地方风俗类似,口味或许有别,习惯大同小异。
宫青秀的目光在云本真脸上转了几转,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风少身边偶尔会出现些奇怪的人,所以她也没多想,将手中食盒递给云本真,问道:“今夜有些不同寻常,出什么事了?”
玄武卫一般兼着升天阁的护卫,几个护卫首领她都认识,突然像军队一样集合,几百来号人个个持着兵器盾牌,当然吓她一跳。
更别提之前还涌进几百名黑衣蒙面人,分批成片的把通往后花园的通路全部封堵。
她哪见过这种场面,虽然风沙已经让人传信要她好好安睡不要出门,仍旧忍不住过来问问究竟。
云本真赶紧搬来凳子,伺候宫青秀坐到风沙旁边,然后打开食盒,端出酒和粥,服侍两人吃喝。
风沙喝了口春酒,随口道:“没什么,之前惹了一股很厉害的水匪,据说已经潜进城来,我打算先下手为强。”
其中情况太复杂,还牵扯到四灵,根本没法解释清楚,只能胡扯。
宫青秀点点头,迟疑着小声道:“后花园那些人不但蒙面,似乎带着刀剑和……弓弩。”
辰流武风甚浓,佩戴刀剑很正常,弓弩这玩意儿就不一样了,个人私藏乃是砍头的重罪。
……
“那些都是巡城司的武卒,私下帮忙所以要蒙面。”
风沙睁着眼睛胡说八道:“公主担心你这个妹妹出事,派了这些人过来保护。以备不测而已。”
宫青秀将信将疑,终究没有深问。
两人沉默一阵,敲门声又响。
云本真去到门边,有人附耳说了几句,听得她面色微变,转回来怯怯道:“那人被人劫走了。”
那人?风沙微微一怔,忽然会意,是王龟。
云本真伏到地上不敢抬头。
主人的确说要放人,她也传信回去,说好故意漏个空子让人逃走,没想到居然是被人劫走,还伤了她几个手下。
刚刚成为主人的人,结果就办砸了事,心里自然又紧张又害怕。
当着宫青秀的面,风沙不好说什么,现在也无暇分神关注这点小事,随口鬼扯道:“看来那伙水匪果然来了,居然敢从我手里劫人。”
宫青秀豁然起身:“我去取剑,把天雪天霜她们也叫来。”
升天阁上下几百号人,会剑舞的不少,会剑术的更多,怎么也能凑出几十个好手。
风沙赶紧摆手:“没事,坐下陪我喝酒。”
就算真的陷入绝境,他也舍不得动用升天阁。
宫青秀犹豫少许,还是听话的坐下。
她非常信任风沙,就算心里存有什么怀疑,也相信那定是善意的谎言。
两人喝了会儿酒,城内不少地方居然无视禁火令燃起火光。
这是负责宵禁的武卒举着火把开始封锁各处要道。
河对岸的城南出现骚乱,因为距离太远,之前并不明显,如今声势变大,渐渐显明。
宫青秀观望一阵,忽然凑嘴到风沙耳边道:“好像是迅翔商行方向。”
何止迅翔商行,玄武和朱雀的势力遍布全城,现在各处都已经开战,只是规模相对不大,天色又黑,离远了便很难察觉。
风沙笑道:“反正向柔公主借了人手,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干脆一并解决算了。”
宫青秀定定瞧他半晌,默默给他倒酒。
大恩不言谢。她欠风少实在太多,只能在心里记下,希望有一天能够报答人家倾注心血的呵护。
风沙的心思根本不在宫青秀身上,随口喝着酒,双目遥望玄武岛,暗自推演局势。
既然下定决心动手,自然非要拿下朱雀不可。
流城朱雀的总部就在迅翔商行后面,这里是双方的主战场。
朱雀势力很大没错,朱雀卫本身并不以武力见长,只能说一般够用。
玄武的主要对手还是白虎。
相较于白虎卫善攻不善守,玄武卫善守不善攻。
两者就像军队比之巡城武卒。
总体来说白虎卫更强,毕竟专职杀伐。
仅凭玄武卫,顶多僵持。
……
全城各处要道燃起的火光烧痛了任松,与其说是火烧,更像是当头泼了盆冰水,寒意森森,似乎连骨髓都冻住了。
“这下糟了。”
唯有云虚最可能也有能力宵禁全城。
任松知道云虚早早站到风沙一边,只是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她居然敢站的这么彻底。
如此大手笔支持,简直算得上孤注一掷,连点退路都没给自己留。
如果胜还罢了,如果风沙败了,她一定会被四灵彻底清算。
实在不像她的为人。
上使依旧凝视窗外,微微眯起眼睛:“本以为这位风少只是个有点后台,爱耍小聪明的纨绔,没想到居然还懂得压以大势,本使似乎小瞧他了。”
任松有点慌了神:“如今全城宵禁,他的人畅通无阻,我们的人寸步难行,很快会形成以多打少的局面,这……这可怎么办才好?”
上使轻哼一声:“本使这条过江龙既然敢当面强压地头蛇,自然做了万全的准备。”
任松愣了愣,透出讶异目光。
“还记得那天三河帮开帮大宴之后,本使让你引荐辰流那位二王子吗?”
任松点点头。上使把他赶了出去,和二王子单独密谈了很久。
“本使找他借了个码头。”
任松心知肯定不止借码头这么简单,自然故作不知,露出不解神色。
“恰好朱雀主事希望调几个白虎卫去暗杀三河帮的副帮主。”
上使微微一笑:“本使不小心多调了点人,恰逢二王子出城踏春,回来的时候顺从似乎换了批人,还随他巡视产业,例如码头。”
任松恍然。
难怪上使如此笃定,原来是藏了一手奇兵。通过二王子的渠道混进城,并潜伏下来,风沙决计发现不了。
当初他怎么没想到这招呢?结果被风沙揭了老底,白白挨了人家无形一记耳光。
上使到底将这批白虎卫放在哪个码头呢?
二王子在升天阁附近好像并没有码头,这手奇兵莫非并不是针对风少本人?
那又是针对哪里呢?支援迅翔商行?甚至奇袭公主府?
任松暗自琢磨一阵,始终没有头绪。见上使似乎并没有想说的意思,也就没敢多问。
升天阁这边,风沙小口嘬着春酒,权衡良久,觉得宁可牛刀杀鸡,也不能担上任何一丝风险。
因为实在输不起。
风沙拿定主意,转脸向宫青秀笑道:“我有件礼物送你。”
宫青秀面露好奇之色。
风沙从怀中掏出那个铁铸的小圆筒,一手捏头一手捏尾,筒口向着阳台之外,用力一转。
砰地一响,筒口腾出白烟。
宫青秀吓了一跳,立刻会意到这是焰火,忙凝神细瞧。
只见一道银色流星斜斜升天,迅疾投入无垠夜空。
又是砰地一响,当空炸开一片艳丽的花雨。
花雨缤纷如落樱,逝去中凝出一座银光作闪的小谷,寥寥的线条竟异常传神,一时间竟压过满天繁星。
隐谷秘制的传讯焰火,果然非同一般。
瑰丽且灿烂,辉煌且漫长,余光不尽,似乎充满发人深省的意味。
宫青秀忍不住双手捧心,赞道:“好美~”
一对美眸依旧迸发着鲜活跃动的莹光亮彩,与夜空的银光交相辉映。
或许女人都会被亮闪闪的光辉所吸引,甚至透亮到心里,她也不例外。
……
烟花渐熄,星空复明。
宫青秀忽然别来俏脸,视线扫向风沙,最终凝视他的眼睛,眼波起了粼粼的涟漪,有些迷离,又略带羞涩。
这迷死人的眼神堪比最强烈的精神冲击,简直勾魂夺魄。
风沙毕竟专修精神,一阵恍惚之后,还能勉强收摄凝神,就算这样仍不免心旌神摇,脸热颈红。
暗忖居然连我都难以自持,换做寻常男人,被她这样瞧上一眼,恐怕魂儿都散了。
宫青秀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不禁回神垂首,两颊浮起娇媚动人的樱粉之晕,呼吸也稍显急促。
别说风沙,连云本真都看呆了。
任松也在发呆,被隐谷的传讯烟火彻底惊呆。
自从上次三王子为风少说话,他就猜到风少应该和三王子背后隐谷联手了,并且将自己的猜测告诉给上使。
不过,私下勾连是一码事,光明正大勾搭又是另一码事。
四灵与隐谷一向水火不容,风沙这样做比他造反更加严重。
造反还属于四灵内部矛盾,就算失败未必会丢掉性命。如果造反还扯上隐谷,那就真是不得好死了。
上使也有些发愣,不复刚才从容的模样,显然没料到风沙居然公开向隐谷求援,并且立刻联想到这件事对当下战局的影响。
流城四灵并不仅仅只有玄武朱雀白虎三卫而已,明里暗里依附的大小帮派都拥有大量帮众,押船的商行也拥有众多护卫。
所以除了主战场迅翔商行之外,城内各处都在激烈拼杀。
玄武一方占了宵禁的便宜,以多打少,分割包围,肯定处于攻势。朱雀一方势力够大,尽管被压着打还能坚持。
一旦隐谷出手,本来一方略胜的僵局很快就会席卷形成压倒性的优势。
届时情势再无挽回的余地。
上使定了定神,冷冷道:“既然他自己找死,怪不得本使送他上路。”
从怀中掏出一只短箭,就那么往流河重重投掷,脱手便是咻地一声尖利的长响。
其实声音不算大,在开阔的河面上传的很远。
风沙隐约听见响箭声,心里顿时蒙上一层阴霾。
这起码说明上使还后手,猜不到在哪,只能静观其变。
可惜隐谷现在人手实在太少,就算出手相助,也无法一战定鼎。
过不多时,三河码头近水那一侧突爆风啸,连续不断好像炮仗成串。
星光之下,一批白虎卫趁着夜色,乘快舟顺流冲至,大片白影排山倒海般从岸边往码头扑击。
三河码头上的明梢暗哨乃至巡逻,居然全被这一下完全剪除。
升天阁这边隔着玄武岛,距离对岸很远,风沙看不太清楚,只瞧得白影晃动,仅大约分辨数量,心中不由咯噔一响。
这么多人怎么无声无息的避过巡城武卒的宵禁封锁的?
除了码头,河面上也有巡城司的巡逻船啊!
不对,河道刚划给巡水司,应该是巡水司的巡逻船。
糟糕,巡水武卒刚建不久,被人给钻了空子。
只听得嗖嗖声隐约传来,尽管隔着流河以及玄武岛,依然令人心肝震颤。
这是白虎快弩,一弩可以连射三矢,百步之内可以洞穿铁甲,准头极高,指哪射哪,缺点是绞弦太慢,一旦用空,很难上矢。
所以每个白虎卫都会带上三把。
如果轮番齐射,弩矢用光之前,连冲起来的重甲骑兵都能硬压回去。
一旦三河帮被摧毁,将会使他无力应对来自四灵的报复。赢了这次又怎样,下次必输无疑。
所以必须救援。
风沙瞳内幽光剧闪,居然笑了起来,只是笑容很冷,转脸向云本真道:“跟他们说声,分两批赶去对岸。”
分两批是防止人家埋伏打援。
云本真赶紧应声,急匆匆跑出门。
宫青秀怔怔发呆,她从未见过风沙这样一面,极为陌生的一面。
没有大少的纨绔轻浮,也没有东主的沉稳温和,竟是前所未有的冷酷。
风沙紧盯着三河码头,心里默默思索。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就算巡水司新建,河道不严,让白虎卫混了过去。
那么这些人之前又藏在哪里?
人数少还可分散隐藏,有可能瞒过他的耳目。
人数这么多,他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收不到,更不可能在宵禁之下无声无息的现身,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除非早就聚在一起,只待时机冲出。
这说明他的布局还有空漏。
会不会有更多的变数通过空漏出现在棋盘上?甚至导致崩盘。
宫青秀忍不住道:“对面是三河帮,那群水匪好厉害,伏剑她不会有事吧!”
她之前还以为风沙哄她安心,其实并没有说实话,没想到真是水匪,不然怎会袭击三河帮。
风沙按下心中纷乱的思绪,微笑道:“放心,一切有我。”
宫青秀果然心安下来。
风沙端起碗喝粥。
这寒食粥肯定是宫青秀亲手熬的,味道极佳,还特意弄的稍甜一些。
宫青秀看他咕嘟嘟飞快喝完,抽出绢帕给他擦嘴。
风沙笑着摆摆手婉拒。
宫青秀先是一愣,美眸旋即一黯。是了,她是有未婚夫的,风少对她不会像以前那样随意。
吃了点甜食,脑筋似乎更好用一些。
风沙低下头伸出左手中间三根手指,死盯着看了一会儿,先曲下了第一根食指,又缓缓曲下了第三根无名指,最后仅留下中指。
如果有空漏,肯定是二王子。
任松本就打算让二王子取代云虚,两人联手坑了云虚一把,差点让她万劫不复。
这起码说明他们不但彼此信任,联系也很深。
更关键的是,云虚和三王子在三河帮都有份额,就二王子没有。
毁掉三河帮,二王子获利最大,等于一把坑了两位王储。
二王子有码头也有船,这些白虎卫恐怕早就躲在二王子的码头里,估计离三河码头并不远,顺流乘舟,须臾可至。
这样便绕过了巡城司的宵禁封锁,巡水司的巡逻船就算能够发现也来不及反应。
这位上使有点本事,任凭千防万防,居然还是让他找到薄弱地方发动奇袭。
……
玄武主事房乃是玄武岛最高的地方,位于蛇头吐信处,四面皆有窗,能够很清楚的看见河对岸的情形。
白虎卫已经冲上三河码头,往三河帮内部奔袭。
任松一直紧张的心情总算轻松一点。
只要击破三河帮,哪怕迅翔商行垮了,辰流的水运顶多重归无主状态,看谁手快抢的多,对四灵来说损失便算降到最小。
对风沙来说则恰恰相反,他通过三河帮联合起来几个大势力会立刻四分五裂,甚至反目成仇。
就算他这次彻底击溃朱雀和白虎又怎样?胜在今天败在明天,且是彻底覆灭,连复起的机会都没有。
上使脸上露出微笑:“治病要治本,断水要断源。这位风少尽管有些小聪明,毕竟年轻,爱逞一时风头,纠结于一战定鼎,岂不知过刚易折的道理。”
玄武岛与三河码头隔河相望,玄武岛首有渡口,乘舟须臾可至。
风沙现在当然无法使用这个渡口,必须走陆路过桥绕过去,没小半个时辰休想赶到。
所以就算他第一时间发现不对劲急调死士赶去救援也来之不及。
任松没有接话,反而伸手指道:“您看三河帮中有些女子,居然能够硬抗白虎卫。虽然仍是抵不住且战且退,远没到崩溃的程度。”
上使倏然凝视,沉默不语。
他明白任松的意思。
关键不在于这些女子多厉害能挡多久,在于三河帮似乎事先就有了准备,这很可能是个陷阱。
任松忍不住道:“您说会不会有人泄密,他们早就知道?”
上使眼光闪了闪,淡淡道:“就算真是个陷阱又怎样?白虎卫既然派过去,总要打过一场的。”
任松想了想,缓缓点头。
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永远无法想象白虎卫冲击时那种充满窒息感的大恐怖。
开头就是令人魂飞魄散的飞矢洗地,仿佛猛虎暴起,利齿噬喉。
紧接着便是叠浪拍岸般的猛攻,就如虎扬双掌,轮流重殴。
前攻后射,交替冲锋,似乎永不停息。
要不是宫青雅带着一众女剑手还能硬撑一下,边退边稳住防线,恐怕任何一个照面三河帮都会被凶猛之极的白虎一掌拍垮。
就这样,短短时间也被逼退到核心建筑附近,再过一会儿就不得不缩回大厅死守。
三河帮的帮众个个有来头,风沙的人,云虚的人,隐谷的人,以及辰流女王的人。
其实都是好手,只是相比过于悍猛的白虎卫才显得这么弱势。
尽管如此,虽败不乱,甚至不需要帮主指挥,各自抱团,且占且退,最终退回到主厅建筑周围。
主厅是座石堡,细节处显露的沧桑感,说明修造年代很久,观其样式形制,应该是当年抵御河盗掠夺所修造的堡垒。
石堡周围依然留有几栋小石堡,大半都改建成仓库。
小石堡相邻交错,使得通路狭窄又曲折,可以仗此据守。
有险可守,白虎攻势总算稍缓。
一众帮众也总算获得少许喘息时机,从被打蒙的状态回神,相互张望,颇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可见白虎之凶悍。
三河帮这边暂时得喘,赶来救援的死士果然遇上埋伏。
二王子的人当然不受宵禁影响。
不光有王府的侍卫,还有他招揽的江湖人士。
一行人一直藏在流城主桥附近,这里是升天阁过河的必经之路,本想趁夜偷袭。
岂知这些死士前后左右都派了斥候,尽管被半途拦截,好歹没受伏击。
他们可是携带弓弩的,连半句废话都没有,唰唰一片箭雨就当头射了过去,立时带起不少惨叫。
二王子手下有些江湖人确实厉害,三两下蹿上两旁屋顶,借着屋檐防止箭矢,十几人高一下低一下,持着兵刃两面包抄。
其余人各自找掩护,只待高手冲过去短兵相接,便一把连跟过去混战。
这批死士怡然不惧。
十几人收起弓弩抽出长刀,跟着跃上两边屋顶,和扑来的江湖人乒乒乓乓打了起来。
剩下死士仍旧持弓弩戒备,不时射上几箭,搞得对面那群人根本不敢冒头。
二王子的人只求拖住对方,见人家固守不攻,没敢轻举妄动。
两方几十人在附近巷中倏进忽退,乱花人眼的兔起鹘落,居然势均力敌,街面上同样僵持住了。
第二批死士的先锋斥候探到这边情况,也不救援同伴,一伙人躲躲藏藏的转入小巷,直奔三河码头。
……
玄武岛,主事房。
任松本来轻松的神情又浮上了几缕紧张。
本以为三河帮可以一攻而下,岂知人家似乎早有准备,不知从哪冒出一群身手如鬼似魅的女剑手,居然领着三河帮硬生生抗住了白虎卫的猛攻。
虽然白虎卫仍占着绝对的上风,以快弩压得对方抬不起头,可是只要冲锋接战,必定被那群女剑手出面拦下,始终攻不进三河帮主厅。
任松忍不住道:“再不攻下,风少的援兵恐怕就要到了。”
上使露出智珠在握的微笑:“二王子既然帮本使藏下一批白虎卫,自然也能出些人手帮忙打个伏击。”
任松露出恍悟神色,拿佩服的眼神瞧着上使:“职下愚钝。”
正在这时,流城主桥南岸附近传来高亢的哨响。
上使伸手一指:“这哨音代表已经截住了,很快会有另一批人从后方冲来,将风沙这些死士两面夹击。”
任松拜服道:“上使神机妙算,职下自愧不如。”
上使微微摆手,笑道:“雕虫小技,不值一提。来来来,今天寒食节,陪我喝杯春酒。”
任松赶紧过去摆上酒具,拎出一只玉壶,给上使倒酒。
玉壶恒温,酒水温润不冷,飘起清幽的酒香,颇有些怡然自得的味道。
两人对盏品酒,耳边突然听得弓弩崩响。
其实对岸弩声一直不绝于耳,那是白虎不停射击。
这片弓弩声则大不相同,不像白虎快弩那样唰唰成片,速度不快,显得沉闷有力。
上使豁然起身,睁大眼睛瞪着对岸,脸色十分难看,碰翻酒杯都浑然不觉。
风沙第二批死士终于赶至三河帮。
……
不知什么时候,风沙从躺椅上站了起来,靠到阳台便,双手撑着栏杆,眺望主桥方向。
自从那边传来哨声,他就知道第一批死士肯定完了。
毕竟初春夜寒,人靠在躺椅上的时候通常会盖着薄毯,这一起身似乎有些凉,所以身体微微发着颤。
抓着栏杆的手指也有些冷,所以发着白。夜露湿重,所以眼睛也就蒙了点雾。
宫青秀赶紧从柜里取来披风,轻轻披在他肩上,双手温柔的系上,然后肩并肩站在旁边。
虽然不知道风少在看什么,并不妨碍陪他一起看。
咚咚敲门响,云本真回来了,进门还没来得下拜,主人便说话了。
“你再去趟柔公主府,跟公主说二王子最近欠了我一大笔货款,希望帮忙讨要一下。”
他可以让他的死士去送死,但不能让他们白死,血债是一定要加倍讨回来的。
云本真急忙应是。
风沙转回头柔声道:“今夜不太平,路上小心点,多带几个人,嗯~留在公主那儿过夜,明天再回老地方。”
老地方是他最近住的那处小院。
云本真睁着大眼睛发着怔。
主人担心她,主人关心她……
风沙微微皱眉:“愣什么,还不快去。”
这丫头什么都好,又乖巧又听话又机灵,就总发呆,非得吼一声才回神,看来从小被云虚给吓怕了,动不动就木一下。
云本真吓得心肝一颤,有些欲哭无泪,赶紧爬起来出门。
主人待她这么好,她却老惹主人不快,心里满是羞愧,暗里又给自己记下十鞭。这两天已经积下大小好几笔,想想屁股就好疼啊!
风沙哪知云本真的心思,目光再次投往玄武岛。
有了他这一批弓弩死士加入三河码头,三河帮反击远远不足,防守绰绰有余。
白虎卫的伤亡会大大增加,一晚上肯定攻不下。上使只要不傻,一定会尽快把人撤走。
会把这批战力强大的白虎卫撤到那里呢?
风沙眼神冷冽下来,瞳中幽光重新浮现,仿佛望见上使目光转来,冷冷地盯着他。
风沙的灵觉并没有错,上使的确正在瞧他,虽然实际上看不见。
任松低着头不敢作声。
上使刚还得意神机妙算,耍了风少一把,结果没过一会儿人家一记无形耳光就从虚空中重重打了过来,声音似乎还挺脆的。
这时只要张口就是傻子。
任松当然一点都不傻。
上使倏然收敛脸上羞怒之神色,淡淡道:“这位风少确实有几分能耐,难怪一直把你压得抬不起头。”
任松干笑道:“不是职下开脱,风少毕竟在这儿经营太久,占着天时地利人和,抽冷子给人来上一下,的确防不胜防。”
一番话说得漂漂亮亮的,听着像是自己给自己开脱责任,实际上是给上使台阶下。
上使哑然失笑:“我再教你一招: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故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任松听得一愣。
上使又从怀中掏出一只响箭,往升天阁方向投掷。远比前次更响更尖利,似乎划破长空,直冲九霄。
任松身体一震,脑中忽然划过一道亮光。
“如果要攻击近处,就要装成攻向远处;如果要攻击远处,就要装成攻向近处。”
上使微笑道:“三河帮就是远处,升天阁就是近处。”
任松不由点头。
风沙为了救三河帮,已经把围困玄武岛的死士调走大半,也等于放弃了保护自己的大半人手,的确是最好攻击的时机。
他还是有些不解,疑惑道:“可是咱们的人还困在岛上,莫非您埋下了其他奇兵?”
上使手指往他额上一点:“蠢。”旋即往外一指:“那不就是奇兵吗!”
手指方向,正是流河。
刚还在攻击三河帮的白虎卫已经跳上快舟,背着星光,破浪而来。
白袍飒飒,暗带血光。
他们处于绝对的攻势,说撤就撤,三河帮拦不住也不敢拦。
三河码头与玄武岛面对面隔河相望,陆路很远,水路太近,看行舟速度,用不了半柱香便能够登岸。
任松不禁打了个激灵。
他懂了,上使这是调虎离山,然后一记回马枪。
风少的死士大半调走,剩下那些仅够勉强封锁玄武岛。
白虎这一渡河冲来,这些死士不退则死。
玄武岛之围立解。
这颗本来被风沙围住的死子立刻活了。
岛上的玄武卫白虎卫马上可以联合这批白虎奇袭近在迟尺的升天阁。
上使微笑道:“想明白了?那还愣什么,下去集结人手,活捉风沙。”
任松深吸口气,抱拳应是。
升天阁,风沙房。
宫青秀美眸射出慌乱的神色:“风少您看,那群水匪渡河过来了。”
风沙柔声道:“我希望你先回去。”
宫青秀的眼神倏然敛为平静:“风少您稍等,青秀去去就来。”
风沙摇摇头:“听话好吗?”
宫青秀目不转睛的瞧着他,语气说不出的温柔又说不出的坚定:“不听。”
旋即扭腰而去。
风沙笑了笑。心道总算没白疼你。
回目凝注,眼神异常平淡,眼底的幽芒则更加炽烈。
他的死士这时三三两两从玄武岛那边撤了回来,马上占据了下方花园。
以演舞台为中心,三人一组,分散开来,守卫各处要津。
人数虽少,仍然撑起了一道防线,护住风沙所在阳台的三个方向。
最先来的不是渡河那批白虎卫,而是任松。
他孤身一人走了出来,后面花丛树后人影憧憧,隐约可见兵器蹭亮的反光。
这里面既有他的玄武卫,也有白虎卫,都是从玄武岛带出来的。
仅这些人就足够冲破死士的防线,再来白虎卫也只是锦上添花。
“风少,投降吧!我会替您求情的。”
任松神情谈不上得意,脸色有些古怪,毕竟三年来风沙一直待他很好。
心里既尊敬又畏惧,其实不愿见风沙没个下场,可惜他说了不算。
风沙双手按着冰冷的栏杆,居高临下俯视,笑道:“难得还会替我求情,我都不好意思杀你了。罢了,今次饶你一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