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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卷殿前欢 第45章 心血如1
庆余年全文阅读作者:猫腻加入书架
  第二日是第三日的前一日这不是废话,因为第三日婉儿就要回京,范闲习惯于让自己的妻子家人远离一应污秽事,所以他把时间定在第二日。这一日风和丽,积雪渐融,天河大街上湿漉漉的,存有积雪的街畔流水石池,终于流动了起来,带着雪团与枯叶,往着低洼处行去。

  京都内外四向诸个城门由十三城门司负责安全禁卫,这十三城门司直属宫中调拔,不要说京都守备无法探手进去,便是枢密院的军方大老们也不会在明面上做出太多动作。每逢入夜,京都城门便会关闭,在庆国的历史中,除了那几次血火纷飞的政变,以及几次大天灾与边疆动乱使者来报,再也没有夜间开启的先例。

  监察院的老院长陈萍萍大人是例外,他住在京外的陈圆,而陛下给了这位院长大人特权,可以夜间入京。

  但只有这一个特例,除了陈萍萍,没有人可以身无皇命在深夜里出入京都,只是在范闲执掌监察院后,这个特例又多了一人。

  所以哪怕京都守备元台大营发现了燕慎独的尸身,逐级上报,终于报到了知晓燕慎独真正身份的那级将领……大营里的将领震惊惶恐之下,依然没有办法通知京都里的大人们。

  京都守备统领秦恒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的这个消息。

  然后回京述职的征北大都督燕小乙,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他的亲生儿子,昨天夜里被人暗杀于大营之中。

  ……

  ……

  燕小乙坐在床边,两只脚张的极开,这是多年军旅生涯骑马所养成的习惯,他的双眼有些漠然地看着跪在门前的信使,微微偏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爷。”床上的两名姬妾强抑着内心的恐惧与不安,挣扎着起身,为燕大都督穿好衣裳,打水漱洗。

  在这一切的过程之中,燕小乙都保持着一种冷漠的平静,在热水盆里搓揉着的双手没有一丝颤抖。

  他自幼精力过人,从军后更是夜夜无女不欢,家中姬侍无数,便是这京都的宅子里没有正妻,却还留了五名姬妾侍侯自己,昨天夜里风雨之下,这两名姬妾有些承受不住了。

  燕小乙偏头看了身旁的姬妾一眼,往常他习惯了暗中骄傲于自己的体力精力,可今日心中却有些异样,对这些娇媚的妇人们感到了一丝厌憎。

  女人,他有很多个,但儿子,他只有一个。

  他平静地站起身来,在腰上系好黑金玉腰带,披上挡雪的大氅,行出门去。门外早有亲兵与京都守备满脸惊惧的将领们等候着。

  看着自己心腹抱着的那把长弓与那筒羽箭,燕小乙在马旁有些失神,纵是如此,自闻讯直到此时,他依然面色平静,微黑之中带着坚毅之色的面庞没有一丝异样。

  马蹄声渐离燕府,府内两名美姬惨死于床,鲜血浸染了整道翠幔。

  ……

  ……

  在亲兵们的护卫之下,燕大都督出了城门,来到不远的元台大营帐内,面色漠然,根本不看前来安抚自己的大营将领一眼,便是急匆匆赶来的秦恒,也被他视而不见。

  他直接入了中军帐。

  燕慎独的尸身就摆在帐中,没有人敢动这具尸体,因为大家都在等着燕大都督亲自来看一下。

  燕小乙站在儿子的尸体面前,许久没有说话,只是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许久之后,他目光微垂,伸手将儿子已然僵直的手掌扳开。

  死人的手掌握的极紧,燕小乙扳的很用力,生生将自己儿子的手指扳断了两根。他从儿子的掌心里取出一样东西,然后举至眼前,细细地察看。

  帐外的天光透了进来,从那块玉佩上轻轻一折,射入燕小乙的眼中,让他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

  他认识这块玉佩,玉佩上有一柄小剑,另一面刻着几个文字,所以他的心寒冷了起来,旋即又燃烧了起来。

  中军帐中其余的将领却不知道这块玉佩代表着什么,秦恒叹息了一声,上前安抚了几句,同时表达了秦家对于此事的由衷歉意,一位大都督的儿子在自家控制的大营内被人暗杀,无论如何,秦家都要负上极大的责任。

  燕小乙微微点头,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有些嘶哑,缓缓说道:“小侯爷无需多言。”

  秦恒默然,片刻后说道:“请大都督节哀。”

  燕小乙的脸上并没有哀色,他让元台大营的正将带着自己来到了儿子曾经住过的营帐,他单人进去,在那个营帐里停留了许久。

  所有的人都在外面等着他,不敢去打扰他。

  在营帐内与儿子的气息进行了最后一次交谈,燕小乙从营帐后方那个破洞里走了出来,面色木然,看着雪地上的那几大滩被风刮的有些散了的血渍,一言不发。

  再次回到中军帐中,燕小乙看着儿子的尸体,低了低头,忽然伸手,握住儿子尸体心窝上插着的那根箭,微微用力一拔。

  噗哧一声,箭枝离开尸体,落入燕小乙的手中,他将这枝箭亲手插入亲兵背着的箭筒之中,然后转身对秦恒说道:“烧了吧。”

  马蹄声再起,离开了元台大营,往京都驶去。就算他的儿子被人刺杀了,可身为朝廷重将,燕小乙依然要留在京都,这便是权力带来的不便。

  寒风扑面。

  征北军的亲兵们脸上全是悲痛与愤怒之色,他们在庆国的北疆与北齐人对抗数年,自认有功于国,但没有想到,居然京都里有人会敢来暗杀大都督的公子!

  燕小乙依然面色不变,只是对着亲随冷漠说道:“不是四顾剑,那个杀手流了血,九品。”

  那个玉佩说明了杀手的来路,燕慎独的实力与那人付出的代价说明了那人的水准。亲随在他身边骑着马,说道:“叶重离京之后,京都九品明面上只有数人,如今都督与小范大人回京,便又多了两人,只是隐在暗中应该还有些,比如监察院。”

  毫无疑问,燕小乙回京后首当其冲的便是监察院一系的势力,尤其是那日在枢密院之前,范闲向他挥动的马鞭,更是让这种隐在暗处的对抗变成了即将暴发的冲突。

  所以燕慎独的死,所有人都会第一时间联想到范闲。

  “不是范闲。”燕小乙冷漠说道:“但一定与范闲有关。”

  城门便在眼前,那名负箭亲随担忧地看了大都督一眼,心想如果真与那位小范大人有关,大都督会怎么做?难道就在京都里,一箭射杀了陛下的私生子?

  燕小乙微微眯眼,没有说什么,只是咳了两声,然后掩住了自己的嘴唇,一丝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流了出来。

  

  昨夜的刺杀并没有宣扬开来,一来是燕小乙儿子在京都守备的消息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二是时间太短,就连监察院本部也没有获得相关的细节。庆国朝廷的文官武官本就分属两个系统,自然也没有多少朝中大臣知晓此事。

  今日是小朝会,宫门口的大臣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各有各的山头,只是东宫太子与二殿下之间已经缓和了许多,所以那两派文官站的并不太远。

  而户部尚书范建却是在和门下中书那两位大学士低声说着什么,在这三人的周围,没有人靠近。

  一声鞭响,宫门缓缓打开,禁军统领大皇子面色平静地走了出来,对当头的几位老大人行了一礼,众人赶紧还礼。自从一年多前,陛下让大皇子负责宫闱纲禁之后,整座皇宫的防卫果然是固若金汤,而这位大皇子也是位勤勉之人,每有朝会之期,便会亲自当值,丝毫不因为自己天潢贵胄的身份而有所差池。

  因其故,这些上朝的大臣们都大皇子都有一丝敬惧之感。

  大臣们鱼贯而入,上朝与庆国皇帝讨论这天下的八卦去了,宫门口顿时又安静了下来,宫前广场上的积雪早已被清扫干净,露出下方的湿湿青石,被扫走的雪在广场那边垄成一道半人高的雪堆,如矮城一般。

  一辆马车从那道长长的雪堆后行了过来,车身马身车夫尽是一水儿的黑色,守宫门的禁军以及门内的侍卫马上知晓了马车中人的身份,心中不免有些好奇与兴奋。

  大皇子手按宝剑亲迎了上去,将马车上那个行动还有些不便的年轻官员扶了下来,二人一路轻声说着什么,一路进了宫。

  宫门内外的兵士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是小意用余光看着这一幕,直到大皇子与那年轻官员的身影消失在了皇宫之中,众人才吐出一口浊气,兴奋地小声议论起来。

  “看见没有?都说大殿下与他关系好,看来果然不是假的。”

  “这有什么稀奇,本来就是兄弟。”

  “兄弟?”有人冷笑道:“不记得一年前范提司是怎么收拾二殿下的?”

  “噤声!”

  虽然庆国民风开放,少有因言治罪的事情,但是在这煌煌宫门口,却大肆谈论皇族的八卦,不能不说,这些曾经跟随大皇子西伐胡蛮,后又归入禁军站岗放哨的军人们确实胆子大到了极点。

  两位小太监像看神仙一样看着这些禁军。

  “那就是传说中的小范大人啊?”一位侍卫明显是入宫不久,脸上带着兴奋之色说道:“果然如传说中一样,生的如天神一般俊朗,只是气色似乎不怎么好。”

  “废话!前些日子才被暗杀了一次,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可能好的起来……说来也奇怪,小范大人的伤好的也真快,居然现在就能下地行走,怎么这么急着来土朝呢?”

  “不要忘了,小范大人可是我大庆国最年轻的九品高手!”

  “不过说到狙杀……”

  所有的人顿时沉默了下来,知道这件事情太可怕,最好还是少议论一些。

  范闲与大皇子在宫中行走着,并不知道后面这些人在议论什么,不过大皇子也不免好奇,为什么他的伤还没怎么好,就急着进宫。

  “怎么这么着急进宫?最近宫里有些乱,为调查你被狙杀的事情,都有些紧张。”

  范闲笑着说道:“忘了?请柬我记得给王府送过去了,应该是大公主亲自接的……晚上在抱月楼我请客,有请客的气力,却不赶紧入宫述职,我怕陛下会打我的屁股。”

  “你应该称大皇妃,或者叫嫂子都行,怎么还叫大公主?”

  “免了,大皇妃听着别扭,总想起叶灵儿那丫头,嫂子这称谓更不成……我可不想被太常寺正卿当面唾骂,我姓范,你可姓李。”范闲这话说的有些狂放了,至少身为臣子和大殿下说话,显得有些没规矩。

  大皇子知道他心思,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忽然肃然说道:“那件事情你知道了吗?”

  “什么事?”范闲微微皱眉。

  “燕小乙的儿子,昨天夜里被人刺杀。”大皇子盯着范闲的眼睛,似乎是想从他的眼神中判断这次刺杀与他有没有关系。

  范闲挑挑眉头,懒得刻意扮出吃惊的模样,说道:“死便死了,反正又不是我的人,你不要猜了,这事儿和我没关系。”

  大皇子看着他摇摇头:“不管与你有没有关系,只怕这件事情都会记在你的头上。”

  “记便记罢。”范闲温和笑道:“我这一世的仇人不少,也不在乎多那么一个两个。”

  “那个人可是……燕小乙。”大皇子加重语气提醒道。

  范闲没有应什么,只是心里想着,身边这位大殿下在军方果然有些实力,此时只怕城门刚开,他居然就能知道在元台大营里发生的故事。

  大皇子见他不理会,皱眉说道:“这件事情只怕不是这么好善了的,想想,在京都左近的守备师大营中,居然被刺客混了进去……事情一旦曝光,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这事儿……做的也太放肆了。”

  范闲听出了他话里隐的意思,忍不住冷笑了起来,说道:“元台大营?前些日子还有人敢搬了军方的守城弩在山谷里谋杀钦差大臣……究竟谁放肆一些?”

  大皇子见他发火,也知道那次山谷狙杀里他损失了不少手下,只好转了话题问道:“晨丫头什么时候回来?皇祖母和我母亲念了不知道多久,只怕来年是再舍不得她去江南的。”

  范闲说道:“明儿就到,对了,那个胡族的公主我也带了回来……另外,我在祟葱巷里买了个宅子,地方偏僻清幽,正合适藏娇。”

  大皇子听着这话一怔,讷讷问道:“什么藏娇?”

  范闲从怀里取出一份房契扔给他,唇角微翘说道:“给你包二奶。”

  大皇子不知如何言语,恼火地瞪了他一眼,又说道:“人前人后一张诗仙慧永雅致脸,谁知道却是一张尖酸刻薄狐狸嘴。”

  “这话倒也确实。”范闲傲然说道:“名声这东西我已经足够多,接下来,咱就要把这脸皮撕了陪大家伙好好玩一遭。”

  大皇子心头微惊,皱眉说道:“晚上你请了这么些人,究竟想做什么?可不要胡来。”

  “怎么会?都是天潢贵胄,我巴结还来不及。”范闲冷笑说道:“不过你的想法我也清楚,不想兄弟阉墙也简单,赶紧打垮他们。”

  大皇子不赞同地说道:“这话说的难听,都是一父同胞,静候圣裁便是,你也有些分寸才好。”

  “别介。”范闲摇头道:“还是那句老话,我可是姓范的……不过你也放心,我可没有砍自己手指头的爱好,只要今天晚上之后,他们肯老实一些,我自然也不会做什么。”

  大皇子笑了起来,范闲思忖了会儿后也忍不住自嘲的笑了起来,话说从古至今,史书可见,极少有那位年轻臣子敢像自己这样当面威胁太子、皇子,更何况还是用的这种教训的口吻,这事情显得确实有些荒谬。

  ……

  ……

  范闲坚称自己姓范,但他清楚,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本来应该姓李的缘故,自己断没有足够的实力去和皇族子弟们谈判,甚至连这种资格都没有,依照自己的行事风格,只怕许久之前就死翘翘了。

  所以当他在御书房等了很久,终于见到那位掀帘而入、姓李的皇帝老子时,他表现的还算尊敬,只是眉眼间偶尔露出几丝冷意与倔犟。

  正所谓一路演来,始终如一。
第6卷殿前欢 第46章 御书房内忆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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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书房里比外间要暖和许久,采自琅琊州的银竹炭在三个火盆里燃烧着,设计精巧的火盆没有溢灰,只有溢暖,将整个房间都包容在与时令不合的春意里。

  只是有一股淡淡的灼味儿,味道并不难闻,但在范闲灵敏的鼻子闻来,总有些不适应,不由有些想念某个遥远世界里某个白色房里的暖暖味道,想起前世曾经看过的两句俏皮话――毛主席没用过手机,皇帝也没吹过空调。

  皇帝自顾自坐到了榻上,从他的表情中可以看出来,他对于御书房里的温暖极为满意,鬓角些微的银发,眼角些微的皱纹都平顺着,在榻上脱了外面的那身龙袍,早有小太监取来棉质的常服穿上,又端来了一碗温热的燕窝。

  范闲安静地站在一旁,眼光却忍不住好奇地偷偷瞄了一眼,天下至尊的日常生活确实没有什么出奇。

  皇帝正喝着,余光里瞥见范闲鬼头鬼脑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骂道:“江南还没好吃的?馋成这样。”

  范闲嘿嘿笑了两声,说道:“主要是今儿个要趁早进宫,早饭也就是胡乱扒了两口。”

  皇帝挥挥手,示意他坐下,姚太监在一旁早等着这旨,赶紧去帘后搬了个圆绣墩出来。范闲一屁股坐下,不由想起了一年半前,自己第一次进御书房议事时的情形,又有些好奇,今天朝会结束之后,为什么陛下的御书房会议没有继续开展,反而是单独召见自己。

  与皇帝一年多不见,心里又在琢磨演技这种东西,范闲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好在君臣应对,本就应是皇帝先开口才是,御书房内顿时又陷入安静之中。

  皇帝将喝了一半的燕窝搁在桌上,抬头看着范闲的脸,看着那张清秀温纯的面容,不知怎的,那颗一直冰冷了二十年的心动了一下,忍不住缓缓摇头,想将那一丝情绪从帝王的脑袋里剔掉。

  “伤怎么样了?”皇帝尽可能淡漠地问道。

  范闲微微佝身,恭谨应道:“谢陛下关怀,臣已无事。”他心知肚明皇帝肯定已经知道燕小乙儿子非正常死亡的消息,但既然对方不提,不将这件事情和自己联系起来,他当然乐得装哑巴,懒得多做辩解。

  “陛下……?”皇帝心里重复了一遍,叹了口气,笑道:“不用这么拘谨,有什么想说的便说吧。年前逐你去江南,为……朕便是想磨砺你,提拔你,只是未免辛苦了你。”

  皇帝能说出如此柔软的话,实属不易,但范闲心头微动,却未曾柔软,和声说道:“实不敢瞒陛下,这去江南……我还真是很愿意的。”

  他笑着继续说道:“江南风景好,我一直想去逛逛。”

  嗯,不称臣而称我了,每次这二人的对话便是这样发展,先由君臣,再至老少,再至模糊的父子情状,从不言明却彼此心知肚明,暖昧着,酸着,无耻着。

  皇帝笑了起来,半晌后静静说道:“你在江南做的很好……朕,很欣慰。”

  这说的自然是内库的事情,胶州的事情,江南路的事情,所有的一切事情,范闲都表现出了一位年轻名臣所应该有的风度与气魄,为这个朝廷,为这个皇帝从民间军中搜刮了太多好处。

  范闲如今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刀,基本上已经把朝中的有力阶层得罪完了,皇帝也明白这一点,想到山谷狙杀之事,不免对范闲有些淡淡的怜惜之意,只是……不多。

  略说了几句在江南的事务,关于政事上的汇报便结束了,毕竟回朝述职的主旨还是在朝上,等过几日的大朝会,范闲自要穿着官服,特上朝迎接满朝文武的赞叹或是指责,今日御书房内,不过是一位帝王,一位近臣的交心,尤其是关于江南和胶州的事情,早已通过不曾间断的密奏全部交由皇帝知晓,今日所论便在它处。

  它处乃是澹州处,皇帝似乎对范闲的澹州省亲之行特别感兴趣,问的很详细,范闲虽然心里觉着有些奇怪,但耐着性子一一讲解,甚至连冬儿的事情也没有遗漏下来,谁知道自己身边究竟有皇帝多少眼线。

  皇帝自然还要问问澹州乳母过的如何,范闲一一回答,又描绘了一番澹州如今的景象,那些白色的海鸥,州城旁陡峭的悬崖。

  然后范闲便沉默了下来,因为他有些意外地发现,皇帝似乎走神了。

  皇帝的眼帘微微垂着,眼角的皱纹显现着中年人特有的魅力,没有看范闲,也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随范闲的叙述回忆澹州的一切。

  忽然发现讲故事的声音停了,皇帝有些怔然抬首一看,发现范闲正关切地望着自己,不由一笑说道:“没什么,只是想着最后一次西征归来后,朕便再没有出过京都,不免有些怀念澹州的景色。”

  最后一次西征之时,京都有变,太平别院被血洗,范闲被五竹抱着,坐着那辆有黑布的马车遁至澹州,范闲面色不变,只是犹疑问道:“陛下,您也去过澹州?”

  “当然去过。”皇帝唇角微翘,微笑说道:“朕去澹州时,你还没有生,便是在那里遇见了你的母亲。”

  君臣二人同时默然,均觉着这句话有些白痴,当爹的刚遇见当妈的,这当儿子的当然还没有生。

  半晌后,范闲略带一丝惘然之意说道:“原来就是在澹州。”

  “陈院长和……范尚书没有对你说过?”皇帝似笑非笑说道:“朕本以为当年的事情你总该知道一些。”

  范闲知道此时只要自己开口问,面前这个已然沉浸在美好回忆之中的皇帝一定会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但不知道为什么,范闲不想问,就像是那层纱帘之后隐藏着什么样的苍山美景,而在山中……有怪兽,大怪兽。

  他只是平和笑道:“长辈们哪里有闲空儿和我讲这些,只是小时候就知道朝廷对澹州城有特恩?意,最开始是免了三年赋税,这次回去,发现还是一直免着,澹州百姓们生活的不错,对陛下都是感激不已。”

  “朕乃天下之君,爱惜子民本是应有之义,何需感激?”皇帝笑了笑,望着范闲叹了口气,说道:“免了澹州二十年赋税,一是因为姆妈,二来,也是为了感谢当年那个海港。”

  这话范闲便不好接了,难道要陪着皇帝谈初恋?更何况那个初恋是自己的老妈。恰此时,他的肚子咕咕叫了一声,眼珠一转说道:“皇上……肚子真饿了,赏碗燕窝吃吧。”

  皇帝一怔,旋即哈哈大笑了起来,指着范闲的鼻子半晌说不出话。庆国皇帝自登基以来便威立一方,眼观天下,朝中臣民无不悚然而敬惧生,十余年来,哪有臣子敢在君臣对话之时嚷着肚饿,讨饭吃的道理……便是太子、大皇子年幼之时,被宫中娘娘们抱着,也不敢如此没大没小的说话。

  许久之后,皇帝才止住了笑声,眼里满是盈盈的疼爱,骂道:“这个没脸皮的劲儿,和你母亲哪有半分……咳咳。”

  皇帝强行咽下那句话,余光瞥见桌上那半碗燕窝,随意指了指,说道:“还热着,赶紧吃了。”

  范闲一怔,屁颠屁颠地上前接过那洁莹一片的白瓷碗,也不忌讳什么,几口便刨完了,脸上并未刻意露出感激涕零、圣恩浩荡的神情,但吃的也是极顺口。

  这一幕落在皇帝眼里,皇帝十分满意,心道安之果然不是个作伪之人。只是皇帝哪里知道范闲的心里在骂娘,不是骂皇帝小家子气,而是在厌恶那燕窝粥是对方吃过的。

  一旁安静侍立的姚太监看着这一幕却是心头大惊,他在宫中也有许多年了,像今日这种君臣融洽的情形却是没见过几次,上一次……好像还是舒芜大学士自北齐归来,陛下为示恩宠以及绝无介怀之意,赏了他半片肉脯……

  可上次舒大学士可是因为那片肉脯感动的无以复加,跪在陛下面前浊泪纵横,连声颂圣不止,哪里像今日小范大人这般自在、自然。

  偏生,陛下似乎更喜欢小范大人这种作派些。

  姚太监低着头,心里却在赞叹着,这等君臣,这等……父子,在宫中实在是少见。正思想着,却被陛下的一句话唤醒过神来,他赶紧接过粥碗,退了出去,一路沿着宫檐行走,却还在想着先前那幕,深深畏惧与佩服。

  ……

  ……

  御书房内只剩下皇帝与范闲二人,片刻后,皇帝忽然开口说道:“你如今也是有身份的人了,不能再像以前在太学时那样胡闹……澹州,嗯,为了一个家养丫环去把一位官员家的公子踹的半年起不了床,总是失了体面。”

  范闲闻得这话,将颈子直了起来,语气平静却带着倔犟说道:“皇上说的有理,不过如果有下次,我还是要踹的。”

  “罢罢。”皇帝笑了起来,“你爱踹就踹,只是胡闹总要有个限度,别太过头。”

  范闲察觉到皇帝的话中另有别意,便没有接话,只是点了点头。而皇帝看着这年轻人的眉眼,皱了皱眉,心想这小子为了一个被赶出家的大丫环便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那山谷里他的手下被弩箭射杀了十几人,依这小子记仇的性子,要让他强吞下这口气,只怕有些难做。

  当然,皇帝可以直接开口让范闲消停些,但皇帝不愿意这样做。

  “听说晚上你要请客?”

  范闲微微一怔,恭谨说道:“是,离京一年多,有好些位大人与……都没见,借着这个机会,大家聚一聚。”

  皇帝的脸色平静了下来:“还是先前那句话,胡闹可以,有个限度。”

  “是,陛下。”

  “山谷里的那件事情,朝廷会查,会给你一个交代。”

  “是,陛下。”

  “少年人,看事情的眼光要长远一些,不要只是局限在眼前。”

  “是,陛下。”

  “来年找个时间,朕要去江南看看,看看你与薛清将朕的粮仓内库打理的怎么样。”

  “是……嗯?”

  范闲霍然抬首,带着一丝惊讶看着皇帝,皇帝出巡?这是十几年来都未曾有过的事情,尤其是如今的京都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虽说皇帝坐镇宫中,没有人敢太过猖狂,可是山谷之事,胶州之事,都说明龙椅下的火山已然变活,这个时节,皇帝居然敢……出巡!

  范闲不明白皇帝心里在想什么,沉默片刻后说道:“臣以为……”

  将自称又改成臣,这便是要正式进谏劝阻,但是皇帝不给他这个机会,挥挥手说道:“朕意已决,手中天下,几个臭虫乱跳,何需介怀……朕是要去澹州看看的,开年后你回江南,记得备好,只是事情需做得隐秘。”

  范闲无话可说,只好点头应下。

  皇帝看着他,皱眉说道:“先前说的话你都记住了?”

  范闲有些头痛地猜测道:“是指……胡闹的事情?”

  皇帝欣慰地点点头:“朕……就这么几个儿子,你们爱闹就闹,只是不要闹到不可收拾,你的心思,朕也明白一些,很好,继续这样做下去。”

  范闲心头一惊,儿子,你们,这已经算是点明了……但他感觉皇帝的那双目光似乎已经穿透了自己的身体,看透了自己的心思――皇帝知道自己的心思?――他马上联想到前年在抱月楼前与二皇子的冲突,在茶铺里与二皇子的那番对话。

  如果皇帝是凭由那番对话来猜测范闲的心,不能不说他猜的基本正确。

  “那位海棠姑娘回北齐了吧?”皇帝忽然说了一句话。

  范闲心头再惊,脸上却流露出一丝无奈之意,点了点头,说道:“狼桃带人把她接了回去。”

  皇帝微微闭目说道:“最先前,朕是不喜欢的,毕竟晨丫头许了你也没两天,不过后来觉着,这事倒也不见得一点好处也没有,天一道与各地祭庙的关联深,你如果有本事将天一道控在手中,对朝廷来说,是一椿堪比军功的大功。”

  不等范闲说话,皇帝继续淡淡说道:“苦荷死后,就应该是海棠继位,你自己要想清楚其中的关联。”

  范闲低头默然。

  皇帝说道:“和北齐的女人亲近些无妨,但和北齐,还是保持一些距离。朕不疑你,只是我大庆朝心志在天下,年内你诸般动作,总会让军中有些人疑心,他们都是些马上的直爽汉子,要的便是开疆拓土……你此次回京,想必也觉着枢密院对你的态度不如何,这便是其中一个缘由。”

  范闲依然默然,知道这便是所谓鸽派鹰派的冲突,只是皇帝骨子里肯定是那类肉食者,他虽说不疑,但这话其实是很严肃地提醒自己。

  “是,陛下。”范闲温和应道:“臣有分寸。”

  看着他的小意模样,皇帝安慰的笑了笑,挥手说道:“难得回京,去宫里各处逛逛……”他沉吟片刻后说道:“哄太后开心些。”

  范闲领旨,出了御书房的大门。

  ……

  ……

  姚太监在门外候着,见他出来,便领着他往宫里四处行去。范闲虽然入宫许多次,对宫内的道路也极为熟悉,但知道自己一位外臣入宫晋见,去拜各宫的娘娘本就有些不合规矩,格外要小意些,自然需要太监当头领路。

  其实说到底,他这位皇族编外人员加上郡主驸马的身份,才让他有机会在这皇宫的圆林里自由行走。

  第一处要去的自然是含光殿,太后老祖宗的寝宫,太后老人家刚刚午睡起来,身子骨有些疲乏,便没有与范闲说多少话儿,只是范闲敏感地察觉到,太后对自己的态度虽然依然冷漠,但比诸当年吃祟杂汤那时节,已经是好了不知道多少。

  略说了些闲话,范闲见老人家神态有些不适,便知情识趣地告辞,临行前说着待婉儿回来后再一起进宫拜见,老人家果然有些高兴。

  出殿之前,范闲小声地对女官说了几句话,开了个方子给老人家调理身体,含光殿里的女官虽然不敢给太后乱用药,但也是知道这位朝中大红人的医名,喜喜地接了过来,只等太医院审后便用上,忍不住赞了两声驸马孝顺。

  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便离了含光殿,沿着阔大皇宫里的道路一路向西,路过广信宫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姚太监在一旁小心李翼问道:“范大人……是广信宫。”

  范闲一愣,笑骂道:“我当然知道,你这老家伙又在想什么?”

  姚太监嘿嘿笑道:“怎么说也是您的岳母,要不去见见,传到太后耳里,只怕老人家不高兴。”

  范闲怔住了,就在离广信宫不远的地方停下脚步。
第6卷殿前欢 第47章 抱月楼前笑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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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闲怔怔望着广信宫,望着宫下的柱子,心里想着,不知道那柱子上面的洞有没有被用石灰填住。

  当年他第一次夜探皇宫,便是在这座宫殿的大柱后,被那名宫女隔柱刺了一剑。

  剑尖穿过厚厚的木柱,险些刺入他的腰骨。

  直至今日,范闲似乎还能感受到那剑上的杀意,虽然那名宫女当场就被他格杀。而也就是在那个夜里,他偷听到了长公主与北齐皇室的勾结,言冰云被出卖的真相,挡了燕小乙那宛如天边射来的一箭!

  今儿个雪停了,皇宫里吹着寒风,反而比前几日更冷一些,范闲打了个寒颤,自嘲笑着摇摇头,与姚太监离开了这里,往皇后太子所在的东宫行去。

  虽说长公主是他的岳母,终究是要见的,但对于那个魅惑近妖、冷酷无情的女人,还是保持些距离的好,相见之时能拖一日是一日。

  这些年来,在皇帝的暗中安排下,在陈萍萍与各方的配合下,范闲逐步接受了长公主的一应势力,双方早已无法共存,终究有大打出手的一天。只是公主的势力早已不如当年,可范闲依然警惧着,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婉儿的母亲,还因为心中那抹异样的感觉。

  前世听过何姑娘的一首歌,把什么什么给了他……范闲也是这般觉着,长公主把内库给了他,把女儿给了他,把姘头给了他,把崔家给了他,明家也将要给了他,看模样还有很多东西要转交给他,如果换成自己是长公主,估计也会咬着嘴唇不言语,眼里喷火把这个坏女婿烧死。范闲怔怔望着广信宫,望着宫下的柱子,心里想着,不知道那柱子上面的洞有没有被用石灰填住。

  当年他第一次夜探皇宫,便是在这座宫殿的大柱后,被那名宫女隔柱刺了一剑。

  剑尖穿过厚厚的木柱,险些刺入他的腰骨。

  直至今日,范闲似乎还能感受到那剑上的杀意,虽然那名宫女当场就被他格杀。而也就是在那个夜里,他偷听到了长公主与北齐皇室的勾结,言冰云被出卖的真相,挡了燕小乙那宛如天边射来的一箭!

  今儿个雪停了,皇宫里吹着寒风,反而比前几日更冷一些,范闲打了个寒颤,自嘲笑着摇摇头,与姚太监离开了这里,往皇后太子所在的东宫行去。

  虽说长公主是他的岳母,终究是要见的,但对于那个魅惑近妖、冷酷无情的女人,还是保持些距离的好,相见之时能拖一日是一日。

  这些年来,在皇帝的暗中安排下,在陈萍萍与各方的配合下,范闲逐步接受了长公主的一应势力,双方早已无法共存,终究有大打出手的一天。只是公主的势力早已不如当年,可范闲依然警惧着,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婉儿的母亲,还因为心中那抹异样的感觉。

  前世听过何姑娘的一首歌,把什么什么给了他……范闲也是这般觉着,长公主把内库给了他,把女儿给了他,把姘头给了他,把崔家给了他,明家也将要给了他,看模样还有很多东西要转交给他,如果换成自己是长公主,估计也会咬着嘴唇不言语,眼里喷火把这个坏女婿烧死。(感谢某位书友,我忘了您的ID,抱歉。)

  还有君山会,还有军方那些不安分的人。长公主虽然不是一个会喷火的恐龙,相反生的是相当诱人,范闲还是有些怕,怕其人温婉之意的疯意,媚意。

  和这样一个三十几岁、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儿的丈母娘呆在一起,感觉很别扭,所以自始至终,范闲只和今生最大的敌人见过一面。

  这事儿本身就很有趣。

  ……

  ……

  姚太监看了沉默的范闲一眼,没有说什么,小碎步跟了上去。不一时到了东宫,不凑巧,皇后这时节正好在广信宫里与长公主聊天,只有太子殿下正在太傅的指寻下读书。

  看见范闲进了宫,太子笑呵呵地迎了过来,说道:“伤怎么样了?本想去府上看你,但想着只怕反而会打扰你的休息,便断了这念头。”

  范闲依足功夫行礼请安,这才直着身子笑道:“我这身体本来就壮,养两天就好,今儿领旨进宫,便来看看太子殿下,免着您担心。”

  “晨妹妹什么时候回?”

  “明儿吧。”

  太子笑道:“趁着她不在,你是得抓紧玩玩。”

  两个人笑着坐下,略谈了谈江南风物美人儿,却是没有一字一句往不快活的地方扯。其实将事情往几年前倒溯,太子对范闲倒真是不错,虽然是听了辛其物的建议,本着拉拢的心思示好于范闲,但在范闲初入京的时节,这二人相处的倒着实不差。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后来的事情竟会发展到如此古怪的模样。

  范闲居然也是皇子!

  而且有历史遗留问题没有解决。

  于是很自然的,范闲挑了出来,太子成了另一边的人,双方都心知肚明,因为那个历史遗留问题,双方不可能再携手,不免彼此心中有些喟叹,只是这近两年的时间里,范闲主打的乃是二皇子一派,并没有对太子的派系进行全方位攻击,所以表面上二人还可以维持此时其乐融融的感觉。

  就算两个人已经撕破了脸,可在宫中,依然必须要其乐融融。

  姚太监在一旁冷漠看着这一幕,心中对于皇族子弟们的城府都好生佩服。

  一番温柔对话结束,范闲起身告辞,凑到太子耳边小声说道:“殿下,晚上可得来。”

  太子笑道:“说来你那楼子我还真没去过……”

  这位已经日渐边缘化的正牌太子叹息道:“你也知道,这几年里本宫修身养性,极少去宫外游玩……便说这大名在外的抱月楼吧,先是二哥,后来是你,都有办法,我可没什么辄。”

  范闲不清楚这话里有没有什么隐意,却也懒得去猜,呵呵笑了两声,恭谨行了一礼便退出东宫。

  在宫外,并不意外地看见一位熟人。

  那个满脸青春痘的太监,如今的东宫太监首领洪竹。

  洪竹赶紧侧到一边向他请安。

  范闲表情很冷漠,嗯了一声,便往前行去,但心里却有些古怪的感觉,看洪竹的神情,似乎有话想给自己说,这小太监的眉眼间有些恐惧,却不知道他在恐惧什么。

  只是在宫里,范闲不会理会洪竹,还是要扮着瞧不起对方的模样,这枚埋在宫里的棋子儿,不能随便轻易地用起来。

  接下来又去了淑贵妃与宁才人宫里,给二皇子的生母淑贵妃带了一个书单,都是在江南天一阁里影出来的古本藏书,淑贵妃明显有些意外,没想到范闲与自己儿子斗的要死要活,却还如此小意地伺侯着自己,有些感动之意。

  而在宁才人宫中,范闲却是被好生训了一通。

  这位出生东夷城的豪爽妇人,还是在知道范闲身世后第一次见着他,看着范闲的眉眼神情,宁才人难以自抑地想起了当年救了自己以及腹中孩儿的那位叶家小姐……便愤火于范闲不将自己的生命当回事,训的范闲连连点头。

  又说了些当年的故事,宁才人的眼神柔软温和起来,像看着自己儿子一样看着范闲,轻轻揉揉他的脑袋,嘱咐他以后得闲要带着晨郡主时常进宫来看自己。

  范闲一一应下,出宫之时,偶一回头,却发现宁才人似乎正在揩拭眼角的湿润,心头也不禁湿润起来,说不出的悲哀莫名。

  这都是当年的人,当年的事啊。

  ……

  ……

  忙碌着,行走着,范闲也有些厌烦起来,这就像是大婚之前第一次入宫拜见诸位娘娘一般,各个宫里行走,说的话,做的事都差不多,连番的重复实在是很耗损彼此的心神。

  好在最后来的漱芳宫可以轻松些。

  将姚太监赶走了,范闲像一条累瘫了的狗儿般靠在椅子上,斜乜着眼打量着忙着给自己端茶的宫女,这宫女眉眼清顺,头一直低着,极有规矩,范闲忍不住心头一动,接茶时在她那白白的手腕上捏了一把。

  宫女瞪了范闲一眼。

  范闲哈哈大笑,说道:“醒儿,第一次见你时,你才十三,这长大了脾气也大了。”

  斜倚在榻上的宜贵嫔看着范闲和孩子胡闹,忍不住开口说道:“你自己外面闹去,别来闹我这殿里的人。”

  醒儿姑娘正是当年领着范闲四处宫里拜见的那位小姑娘,被两个主子一说,脸顿时红了起来,小碎步跑着进了后面。

  范闲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认真说道:“姨,我马上要出宫,就不和你多聊了。”

  “出宫?”宜贵嫔微微一怔,马上明白是什么事情,眉间涌起一丝忧色说道:“你晚上究竟想做什么呢?”

  范闲也怔了起来,问道:“您知道这事儿?”

  宜贵嫔掩嘴笑道:“小范大人今夜设宴,邀请的又是那几位大人物……这事儿早就传遍开来,京中最耸动的消息,我虽然在宫里住着,但哪有不知道的道理。”

  范闲苦笑着说道:“不过一天时间,怎么就把动静闹的这么大?只是一年多没有回京,难免得请请。”

  宜贵嫔正色说道:“虽说有些话想与你讲,至少也得替孩子谢谢你这一年的管教,但知道你晚上的事要紧,你就先去吧。”

  她顿了顿,又说道:“请了弘成没有?”

  范闲摇摇头,微笑说道:“改天带着婉儿上靖王府再说。”

  宜贵嫔点点头。

  范闲又笑着说道:“这时候还不能走,我专门来接老三的,这时候柳师傅还在教他功课,怎么走?”

  宜贵嫔一愣,担忧说道:“平儿也要去?”

  “兄弟们聚一聚,有我在,担心什么呢?”范闲温和的笑着,说不出的自信。

  ――――――

  时近年关,大雪忽息,不知何日再起,京都里一片寒冷,街旁的楼子里却是红灯高悬、红烛大亮,暖笼四处铺洒着,宛若那些贵重的竹炭不要钱一般。

  抱月楼的大门悬着三层厚厚的皮帘,偶有仆人经过,掀起帘子,楼内的热气便会扑了出来,一时间,竟是让这条街上的空气都显得比别处更要暖和一些。

  街上没有经过的行人,那些驻守在此间的京都府衙役以及京都守备的兵士搓着冻僵的手,看着那个亮晃晃的楼子,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却在骂娘,自己这些人要在外面守着,那楼里的贵人们却可以在春风里洗澡。

  全天下的酒楼青楼,大概也只有抱月楼才会这般豪奢。不过往日里也不至于这样,只不过今日不同往常。

  抱月楼今日没有开业。

  甚至半条街都被京都府和京都守备的人马封了起来,这是抱月楼提前就向官府报的备示,没有一丝耽搁便特批了下来。

  京都府的大人没资格参加这个聚会,但他依然要用心用力地布置好一应看防。不止是他,京都里其余的官员们也是这般想的,不论他们属于哪个派系,今天都必须为抱月楼服务。

  因为今天京都所有称得上主子的人物,都要来抱月楼。

  太学司业兼太常寺少卿兼权领内库运使司正使兼监察院全权提司兼巡抚江南咱全权钦差大臣――范闲,小范大人今日请客!

  光彩夺目,大权在握,官职已经快要比族谱长的小范大人请客,谁敢不来?谁好意思不来?虽说众人皆知,这位小范大人乃是位敢得罪朝臣、愿得罪朝臣的孤臣人物,可今日座上客是太子、三位皇子、枢密院两位副使,还有几位位重权高的大人物,连这些人都要给范闲面子,遑论其余。

  今日之抱月楼,冠盖群集,如果谁有能力将今夜座上客全杀死,只怕庆国会大乱一场,由不得京都府与京都守备用心,看防之森严,几可比拟那重重深宫。

  几抬上品大轿趁着暮色来到了抱月楼前,又有几位大人物乘车而至,后又有几位军中实权人物骑马而至。

  没有人会带太多亲随来碍范闲的眼,几位龙子龙孙都只带了两三个虎卫,这些大臣们也放心自己的安全,虽说最近才出了山谷狙杀的事情,可谁都清楚,这抱月楼是范家的产业。

  大皇子到了,枢密院左右副使到了,辛其物到了,任少安到了,抱月楼今日全面运转,姑娘们将这些大人物扶去厢房歇息,等着开宴。

  范闲与诸人闲聊了几句,说了些顽笑话,便牵着身边的那个孩子走到了门口,因为他听到了太子殿下到来的消息。

  看着那个孩子老老实实让范闲牵着,一旁凝视的枢密院两位副使以及席上另几位大臣心头都是一震,眼前这个画面,足以让这些大人物们联想到许多事情。

  古有挟天子以令诸候,今有小范大人牵着那孩子的手,谁知道将来的庆国,将来的天下,会不会就是这两个人?

  范闲牵着的是三皇子。

  ……

  ……

  大门皮帘之外有些冷,三皇子打了个寒颤,侧头望着比自己高两个头的老师,眼中闪过一丝崇拜之色,旋即请教道:“先生,您伤还没好,何必出来迎?”

  范闲摇摇头,温和解释道:“来的是太子殿下,国之储君,他身份不一样,而且又是你的兄长,不论身为臣子还是兄弟,都应该尊重些。”

  一辆小轿在十几名侍卫的保护下来到了抱月楼前,范闲眼尖,瞧见四周有几名虎卫背负长刀,冷然以待。今日抱月楼开宴,为防止民议太盛,让朝廷尴尬,所以一应来宾都撤了往日里的出行仪仗,即便是此时到来的太子也算得上是轻车简从。

  也幸亏如此,不然这条街上只怕要被大人物们的排场堵死。

  轿帘掀开,一身淡黄色服饰的太子殿下满脸微笑地下了轿子,一抬眼看见范闲与老三正在楼外迎着自己,太子的心情不错,虽说这是应有之义,只是以范闲如今的权势,这种尊重正好是太子所需要的。

  范闲与三皇子抢先行礼,太子连忙扶起,不一时楼中众人也知道太子到了,赶紧出来迎着,只有大皇子似乎已经饮的高兴忘了出来,不过太子知道自己哥哥出身行伍,本身就是这种性情,也没有怎么在意。

  一群人围在楼前,正准备进去叙话,又有辆马车缓缓行了过来。

  太子好奇回头,心想是谁的架子居然比自己还大,会比自己还晚到?

  众人也望了过去,只见马车上下来了一位清瘦的中年官员,这位官员并没有穿着表示自己品秩的服饰,但众人马上认了出来,不免有些意外与吃惊这位大人也会到来。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江南路总督大人薛清,天下七路,薛清掌其一,身为超品大臣,又手控天下最富庶的行路,关键是他乃是陛下心腹,又曾经在书阁里做过诸位皇子的老师,所以较诸朝中这些大臣来讲,地位更为尊崇。

  薛清看着众人,微微一笑,先对太子行了一礼。

  太子连道不敢,以他为首,众人连忙对薛清行礼。

  范闲笑着说道:“薛大人回京述职,晚辈唐突,想着这一年在江南共事,颇得大人垂青,故敢冒昧请了过来。”

  众人喔了一声,都笑称小范大人面子大,居然连薛总督也请了过来,心里却在暗诽,范闲今日莫不是因为山谷狙杀一事,要向某些势力示威,所以才连薛清也搬了过来。

  不怪这些大人物们心里这么想,因为今日抱月楼之宴,还算是年轻一代的聚会,陈院长,舒大学士这种老家伙是断然不敢惊动,就算想请,只怕陛下也不允许。

  而且人们都在思考,范闲请这么些分属不同势力的人齐聚抱月楼,究竟是为什么呢?

  “只是吃吃酒,说说闲话,诸位大人一年忙于公务,时近年关,总要稍息。”

  范闲站在抱月楼门口笑着解释道。

  然后他便看见一队人马走了过来,当头的正是二皇子――那位与范闲长的极为相像,气质味道宛若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却偏生与范闲在京都里,在北方,在江南杀的血流成河的二皇子。

  当然,如今的暂时胜利者是范闲。

  范闲与二皇子对视一眼,极有默契,不分先后,不论尊卑,同时拱手,微弯腰肢,揖拜一礼。

  然后二人唇角微翘,同时浮出一丝略带羞意的笑容。

  二人在心里叹息着,这笑容……有些久违了。

  ……

  ……
第6卷殿前欢 第48章 鸿门宴上道春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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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月楼三楼靠东一面,是一大片花厅,半截楼临着空,正好可以看见楼下一楼的大厅,那张宽大的胡人毛毯,在楼下泛着腥膻的红色,别有一番风味。

  今日楼中有贵客,所以这半片花厅便被腾了出来,入花厅的时候,二皇子的眼睛下意识往门上望了望,看见上面用金漆新写了两个字,不免有些好奇,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鸿门”

  范闲身为主人,平静笑着将众人迎入厅中,花厅用屏风和悬绒帘隔开,热气蒸腾,诸位大人物一进花厅,便被身旁的姑娘们脱了身上的大氅衣裳,只穿着件内里的单衣。

  足够了。早有各式精致的茶水点心搁在桌上,用的盘碟也是江南的好物事,盛酒的是极品的玻璃杯,盛的酒是天下最为昂贵的烈酒五粮液,身旁服侍的……姑娘们个个国色天香,温柔静默。

  太子自然坐在最尊贵的位置上,他望着范闲笑骂道:“也就是你才有这般好的享受,瞧瞧这里的物事,都是三大坊出来的,宫里还指望着换银子,哪里敢像你般不要钱的花费。”

  庆国民风纯朴,而连带着皇族官员们也多了几丝自谨,全然不似北齐朝廷那般豪奢,像范闲今日设的这宴,确实是有些逾矩。众人心知肚明,如今的内库便在范闲的一手操控之下,调些用度自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不清楚太子殿下笑呵呵地这般说着,是不是在暗刺什么。

  范闲面色不变,笑着说道:“这享受还是得抓紧享受一些。”

  薛清自然坐在左手方的第一张桌子上。他今日是奉旨前来看戏,自然不会在意什么,加之久在江南,似这等享受也是惯了。看着京中这些大人物的赞叹之意,不由唇角微翘,笑了起来,心想京都居大不易,可惜享受却是远不及江南。

  宴起,姑娘们安静无语,开始为各桌上的客人布菜斟酒,虽说这两天经过了特训,但猛一睁眼,便看见了大庆朝这么多大人物。姑娘们地心中依然止不住地有些紧张,红润的双唇抿的紧紧的。

  这座上地皇子、官员都曾在场中打过滚,只是忽然这么多人聚在一个厅里。实在是有些叫人不知所措。

  其实座上客并不多,约摸十余人,每人身边坐着位姑娘,身后跪坐着一位亲随,却也将花厅里占的有些满了。

  服侍范闲的不是旁人。正是抱月楼的掌柜,桑文桑姑娘。

  今天这种场合,自然不好意思一开场便喝三说四。酒令连连,摸乳抚臀,尤其是薛清和枢密院的两位副使在此,年轻贵公子们都还有些自矜身份,场间一时有些安静,有些沉闷,只是谈着朝廷里的一些闲散笑话,比如舒大学士昨个儿又醉倒在雪街之上云云。

  反正舒芜性情疏朗,不在意晚辈们如何取笑。

  没有人敢拿这几位皇子和范闲说笑话。尤其是范闲,所有人都还在猜测今儿这顿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

  一片尴尬之中,薛清自顾自饮着酒,捉着身旁姑娘的小手玩弄着,这位大人顿时脱了官场之气,多了几丝中年浪子的感觉,看来当年地书阁学士也没少与红楼骷髅们作战。

  二皇子浅浅饮了一口,望着对面的范闲微微一笑,说道:“安之啊,一年没来抱月楼,发现这楼里的姑娘比以往倒是漂亮了不少。”

  ……

  ……

  场间气氛顿时为之一松,范闲与二皇子,总得有个人开头说话才是。

  “扯淡。”范闲笑骂道:“就今儿这阵仗,要这一家抱月楼就侍候好你们,没那个可能……不瞒诸位,今儿这楼中十三位姑娘,也不仅是我楼中地女子,但凡京中最出名的女子,我全请了过来……不论是流晶河的花舫,还是教坊,今夜出了这楼,你们要再能找出一位当红的姑娘,我便输了。”

  众人一怔,心想这倒是好大的手笔,不是说花钱地问题,而是在这短短一天之内,让京都的行当乖乖地供出自家最出名的姑娘,范闲地威势,果然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亚……

  众人侧脸一瞧,只见身旁姑娘各自含羞低头,仔细瞧了两眼,大家忍不住都乐了起来,认出了此乃流晶河上某人,彼乃教坊司某位小姐,都是老熟人了。

  只有二皇子的眼神黯淡了一下,说来荒唐,今楼上十几位姑娘当中,竟有四位姑娘属于世子弘成以前负责的流晶河事宜,只是后来袁梦死在江南,石清儿反投范闲,李弘成被靖王禁足……

  他抬起头来远远看了范闲一眼,只见范闲面色平静,只是眸子里似笑非笑,一时不清楚范闲是想通过这件小事情示威,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二皇子微微一笑说道:“抱月楼经营得方,想来全靠桑姑娘巧心慧眼,在下敬你一杯。”

  说完这话,他举起手中酒樽,遥相敬范闲身边的桑文。

  以他皇子之尊,自称在下,倒也符合他惯常的温柔作派,而且此在场中,若一味论尊卑也没个意思,众人倒不在意,只是在意……为什么这第一杯便要敬桑文?这将今日的主人范闲放在了何处?

  此时桑文正靠在范闲身边,挟了一柱青苔丝儿往他唇里送,骤听这话,不由一怔,回头看了范闲一眼。

  范闲微笑点头,桑文站起身来,向着二皇子微微一福,饮尽此杯,不待二皇子多话,又自斟一杯,请了坐首位的太子殿下与大皇子。

  太子殿下今日有些古怪,只顾着与怀里佳人打趣,那佳人被这一国储君哄着,浑身上下早已软了。太子看来很是得意,根本不怎么理会宴席上二皇子与范闲地暗波汹涌。

  而大皇子与桑文喝了一杯,却叹了口气。

  二皇子面色不变,微笑说道:“今日难得诸朋在场,总要有些助兴的节目,桑姑娘自从成为抱月楼掌柜之后,我京都众人便再也没有这个耳福,不知可不可以请桑文姑娘清唱一曲。”

  桑文微微一笑,那张温婉的脸平静着,站起身来,正准备去取琴,却不料手却被范闲拉着了。

  范闲拉着桑文的手,静静看着二皇子,说道:“桑文现在不唱曲了。”

  桑文一怔,心想何必因为这种小事闹得宴席不宁?她自幼便是位唱家,早习惯了在宴席之中献唱,一时间却忘了,范闲却是个最不乐意让自己人去服侍他人的主儿。

  二皇子皱了皱眉,那张好看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解,似乎没有想到范闲会如此强硬,宴度开后,彼此都在试探着态度,他也想知道,范闲今次回京,究竟准备如何,这才连番说了两句话。

  不料范闲的应对,竟是如此的煞风景。

  范闲看了二皇子一眼,心道今日这风景是自己做的,但目的……就是为了煞风景。坐在他下首方的太常寺正卿任少安拉了拉他的衣袖,提醒他注意一下,他也只是笑了笑。

  枢密院副使微微眯眼,说道:“冬范大人这话说的……难道以几位皇子的身份,让这姑娘家献上一曲,又能如何?”

  范闲当日在枢密院前一番对峙,早已让他与军方产生了一丝裂痕,尤其是山谷狙杀之事一日不查明,双方一日不得安宁。

  庆国军人向来简单直接粗暴,这位副使姓曲名向东,乃是当年最后一次北伐的先锋官,厚厚军功在身,自然也不害怕范闲的权势,此时听着范闲说话冷漠,便出言相刺。

  范闲却也不怒,只是笑着说道:“桑姑娘如今只在陈圆唱曲,曲副使如果想听,自行去京外问陈院长去,问我却没有什么用处。”

  陈院长这三个黑光闪闪的大字抛将出来。二皇子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而枢密院曲副使也是面色一变,将接下来的狠话硬生生吞进了肚子里去。

  “喝酒!”

  一片尴尬之中,于无声处响惊雷。一直沉默了许久的大皇子忽然举杯大喝一声,他本就是军中出身,性情豪迈,今日本想弥补一下范闲与军方地关系,同时想让几位兄弟间的缝隙能够小一些,但一见席上又是如此古怪形状,胸中自有一股莫名怒气上涌,大喝说道。

  枢密院二位副使也是军中出身,豪迈处不逊于人,略一皱眉。将手中三两左右的酒樽一饮而尽,反腕相示范闲。

  范闲微微一笑,置樽口于唇口。缓缓相倾,速度虽慢,却毫无停歇,清泉入湖,杯倾酒尽。

  首位上的太子殿下无可奈何地端杯向大皇子说道:“大哥。我是正在喝,你这一大声,险些把我杯子里地酒吓出来了。”

  众人大笑。

  太子殿下又向枢密院那两位副使笑道:“你们也别想着把军中那套搬到抱月楼来。本宫知道你们与安之彼此间有些怨气,可这事情一日没查明,臣子之间,何必置气?就算置气,也不要拼酒。”

  他指着范闲,笑望着枢密院两位副使:“难道忘了?前年在殿下,小范大人可是一夜饮尽三千杯,把北齐那位侯爷喝成了个死猪,要说到酒量。安之可不会怕你们这些军中的老爷们儿。”

  辛其物身为东宫之人,知道主子想做什么,赶紧跟着凑趣说道:“二位将军,我倒是觉得与小范大人拼拼酒无妨,小范大人自那夜后不再作诗,如果能灌得他再做三百诗,让半闲斋诗集再有续篇,枢密院可算是有大功于天下……只怕陛下都会高兴无比。”

  此话一出,众人齐皆赞同,就连薛清也来了兴趣,邀着范闲喝了几杯,又逼着枢密院两位副使与范闲拼起酒来。

  一通酒水灌下去,场间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许多,而范闲喝酒的豪迈劲儿,也是让那两位枢密院的大人心里痛快了少许。

  便在此时,二皇子忽然笑着说道:“说到安之从那夜后不再作诗,实在是天下的一大损失……不过听说安之在北齐的时候,倒给那位北齐圣女作过一首小词,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这是去年间整个天下最出名的一椿绯闻,北齐人是心里不痛快,南庆人却是心里无比快活,听着这话,一干饮的有些微醺的大人物们都闹将起来,非要听范闲说说这故事地具体情节。

  范闲笑骂了两句,自然不肯细讲,随意糊弄着,眼角余光却瞥了一眼太子殿下,心下有些诧异,这位太子殿下果然比前两年出息多了,只是太子殿下如今手中实权渐少,就这般看着自己与老二斗……想收渔翁之利?可他的信心是从哪里来的?他又不是他爹。

  ……

  ……

  酒宴渐残,众人意气渐发,大皇子站起身来,抓着那些人硬逼对方喝着。范闲偷笑看着这一幕,心想这位大约是在王府上被北齐大公主管教地太严,今日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潇洒一番,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范闲又看着太子似乎有些醉了,而二皇子却依然保持着清明的神态,不由微微一笑,开口说道:“一年未回京都,颇有些想念京中诸位。”

  他神态忽地一变,黯然叹息道:“可惜尚未入京,便遇贼人偷袭,我手下亡了十余人,这些人都是监察院属官,朝廷的人才,在江南为朝廷辛苦办事,好不容易要回京都与家人相聚,却惨死在京都城外十数里之地……那些在家中盼着他们回来的妇人稚童,只怕这时候还在家中悲苦度日。”

  他举起杯中烈酒,一饮而尽,沉声说道:“一念及此,这酒……还真有些喝不下去。”

  本是喧闹不止的抱月楼三楼花厅倏地一下静了下来,知道今天晚上的戏骨终于到了。

  ……

  ……

  离抱月楼约有五里地的一条安静小巷,巷口巷尾,骤然出现了一群黑衣人,将小巷堵地密密实实。

  领头的沐铁沉着脸,看着小巷中的那三人,指着领头那人说道:“你可叫杨攻城?”

  领头那人的右手缓缓按上腰间的鼓起处,冷漠说道:“正是,有何指教?”

  沐铁露齿而笑,黝黑的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味道:“确认一下阁下八家将的身份,以免杀错了人。”

  然后他闪身离开,巷头巷尾的两群黑衣人沉默无声冲了过去。
第6卷殿前欢 第49章 鸿门宴上道春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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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攻城,八家将之一。

  八家将,八名家将,看上去是很简单的说法,但当这三个字汇作了一处,却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意义。人们都知道,这指的是二皇子王府里私下蓄养的八位高手,这八位高手一直跟随在二皇子的身边,是二皇子在武力方面最强大的实力之厂,

  在前年范闲与二皇子的斗争之中,正是这八家将在抱月楼外的茶铺里将范闲留了下来,虽然最后未曾留住,却依然给范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确实是八位高手。

  在京都府外,在那个和抱月楼、范思辙息息相关的案件审理后,范闲凛然出手,击碎谢必安心魄,而也因此引发了体内真气的问题,此为其一。

  在御山道旁,在秋雨之中,监察院六处杀手出击,以铁钎灭口,惊住了范无救,令此人在事后不顾二皇子挽留,飘身离去,此为其二。

  自那一次未曾宣诸于世的小型斗争之后,二皇子的八家将便只剩下了六个人。今日二皇子在抱月楼做客,他自信范闲不敢对自己如何,为了显得一心如霁月,竟是一个人都没有带,剩余的六个八家将也遣了回去。

  杨攻城便是其中的一位。在这样一个举头望去尽白雪,层云已遮银芒月的夜里。他被一群黑衣人阻了去路、断了退路。

  白日曾经晴朗过,巷旁街檐上地雪化作了水往下滴淌着,巷内湿冷一片,入夜。水滴渐少,渐凝成一枝枝冰刺,却依然有那么一滴水聚于冰刺之尖,垂垂欲滴。

  杨攻城眼瞳微缩,反手抽出腰间的佩剑,脚尖在地上一点,整个人已经掠了起来,一剑斩向檐下的那些冰刺。

  冰刺哧的一声从中折断,化作一片厉芒向着身前地黑衣人刺去。

  而杨攻城紧接着单脚一踩自己两名伴当的肩头,将这两名伴当点向了两边袭来的黑衣人。自己的身形已经拔高,将将要探出小巷的上方。

  ……

  ……

  他知道这是一场狙杀,这是一场针对自己预谋已久的狙杀。对方查清楚了自己日常行走的路线,才会恰到好处地将自己堵死在小巷中。

  可他不想死,所以他宁肯牺牲了自己的两名伴当或者说是徒弟,让他们充当抵挡兵刃的沙包,而让自己能有时间逃走。

  是逃走。不是抵抗,杨攻城在这种时候早已没了锐气,敢在京都里设伏杀人的。没有几个,而与二皇子有仇地,只有那个人。

  那个人派出来杀自己的人,不是自己能够抵抗的。

  不得不说,杨攻城不愧是二皇子贴身八家将,反应速度以及应对地方法均是一时之选,当下面那些黑衣人闷哼着将他的徒弟斩翻在地,同时劈开那些带着他真力的半截冰刺时,他已经掠到了半空中。

  只需要一瞬间的时间。他就可以踩上巷头,遁入夜空。

  可惜狙杀者没有给他这一瞬间,一枝弩箭飞了过来,悄无声息地飞了过来,直刺他的胸膛。

  杨攻城闷哼一声,手腕一翻,往下斩去,在电光火石间将这枝弩箭斩落。

  然则,弩箭既出,自然不止一根。

  嗖嗖嗖嗖,十余根弩箭同时射出,他人在半空,哪里能挡?虽凭籍着一身高绝地修为免强挡去射向要害的几枝弩箭,却依然让漏网的几枝弩箭深深地扎进了大腿中。

  杨攻城腿上一痛一麻,双眼欲裂,有些绝望地从半空跌落。

  他只来得及跃出巷中上空一瞬,在这一瞬里,他瞧见了七个弩手正站在巷上民宅檐角,不同地方位,却将上方堵的死死的。

  下有刺客,上有弩手,是为天罗地网,如何可避?

  ……

  ……

  杨攻城在摔落的过程中欲开口长啸求援,眼角余光却发现巷中的黑衣人也从怀中掏出了弩箭……一枝迎面而来的弩箭射入了口中,血花一溅,将他的嘶喊声逼了回去!

  在这一刻,他绝望想着,对方怎么拿了这么多硬弩来对付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太过密集的弩箭攻势,让他人在半空,身上已经被射中了数十枝弩箭,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刺猬般可笑。

  啪的一声,杨攻城地身体摔落在雪水之中,震起血水一滩,只是他的修为着实高明,受了这么重的伤,竟是一时没有断气,单膝跪于地上,以剑拄地,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黑衣人首领,瞳中露出一丝野兽毙命前的慌乱凶残之意。

  是的,他是一名高手,可是被人用数十柄硬弩伏击的高手,没有什么办法,除非他是叶流云。

  鲜血顺着浑身密密麻麻的箭杆往下流着,流出他的精气神血魄,杨攻城喉中嗬嗬作响,却不肯瘫倒。

  黑衣人的首领走到他的身前,反手抽出腰畔的直刀,刀身明亮如雪,不沾尘埃。

  巷檐上的冰刺大部分已经被斩断了,只留下几根孤伶伶的冰柱,那滴蕴了许久的雪水终于汇成一大团圆润的水珠,滴了下来,滴入巷中的血水里,泛起一丝轻响。

  黑衣人首领拔刀,沉默斩下,一刀将杨攻城的头颅斩落,干净利落。

  杨攻城无头的尸身依然跪着。

  黑衣人首领一挥手,民宅上站着的弩手翻身落地,巷中的狙杀者们沉默地上前,取走所有的弩箭,然后消灭了巷中的痕迹。

  一群人脱去身上的黑色衣物,扮成寻常模样的百姓,离开了小巷,汇入了京都似乎永亘不变的生活之中。

  小巷里一片安静,就像是没有人曾经来过,只是却多了三具尸首,那个无头的尸首没有身周弩箭的支撑,终于倒了下去,砸的巷中发出一声闷响。

  ――――――

  “我以往从来没有想到过,弩箭这东西,竟然会这样可怕。”范闲举起酒杯,缓缓饮着,眼中满是惘然之色,“诸位大人也清楚,我监察院也是习惯用弩箭的,可是依然没有想到,当一件杀人的物事多到一种程度之后,竟然会变得这样可怕。”

  抱月楼的酒席中,所有人都安静听着范闲的讲述,这是山谷里狙杀的细节,人们都听出了范闲话语中的那丝沉郁与阴寒。

  范闲将酒杯放到桌上,微笑说道:“漫天的弩雨,我这一世未曾见过,想来前世也未曾见过……这不是狙杀,更像是在战场之上,那时候的我才发觉,个人的力量,确实是有限的。”

  大皇子在对面缓缓点头,面露复杂神色,或许是想到了西征时与胡人部族们的连年厮杀。

  “弩箭射在车厢上的声音,就像是夺魂的鼓声。”范闲皱了皱眉头,似乎是在回忆当时的具体情节,“那种被人堵着杀的感觉很不好。”

  太子叹息安慰道:“好在已经过去了,安之你能活下来,那些乱臣贼子终究有伏法的一日朝廷正在严查。想必不日便有结果。”

  “谢殿下。”范闲举杯敬诸人,笑着说道:“对,至少我是活下来了,想必很多人会失望。连守城弩都动用了,却还杀不死我范某人,这说明什么?”

  没有人接他的话,枢密院两位副使的脸色很不好,山谷狙杀一事毫无疑问牵扯到军方,虽说朝廷地调查还没有什么成果,可是这一点已然是铁板钉钉之事,范闲说到此处,由不得军方这些大老们暗自揣摩。

  “我是一个很自信的人。”范闲示意众人自己已然饮尽,笑着说道:“包括陛下和院长大人在内。长辈们都曾经问过我,你为什么这么自信?”

  众人凝神听着,心里却生出一股荒谬的感觉。此时座上皆是庆国重要人物,还有太子殿下,三位皇子,可是只要范闲一开口,众人的注意力便会被他吸引过去。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今夜宴会地主人,更是因为……似乎所有人在下意识里都承认,他才是真正最有实力的人。

  这真的很荒谬。历史上或许有权倾朝野的权臣,称九千岁的阉党,但从来没有这样一位年轻而充满了威慑力的皇族私生子,还是一位光彩夺目的私生子。

  众人下意识里看了太子一眼。

  太子却在微笑听着范闲说话,表情没有一丝不豫,反是充满了安慰与了解。

  大皇子轻轻咳了一声。

  范闲左手轻轻捏弄着大酒樽,目光看着眼前一尺之案,似乎在看一个极为漂亮的画面:“为什么我会这么自信?因为我相信,我是这个世上运气最好的人。再没有谁的运气能比我更好了。”

  明明已经死了地人,却莫名其妙的活了过来,并且拥了如此丰富多彩甚至是光怪陆离的一生,这等运气,需要在以后地岁月里慢慢庆祝。

  范闲笑着说道:“先前我也说过,我监察院也很习惯用弩箭,那些弩箭,杀不死我,而我的敌人,一定没有我这么好的运气。”

  ――――――

  离皇宫并不遥远的监察院,在那个陈院长最喜欢呆的密室内,言冰云穿着一身纯白地棉衣,盯着桌上的案卷出神,片刻后他叹了一口气,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觉着太阳穴那些酸痛难止。

  门被叩响了,二处情报甲司地一位官员闪了进来,递了三个蜡封的小竹筒给他。

  言冰云怔了怔,用手指甲挑开蜡封,取出内里的情报扫了一眼,便凑到一旁的烛火烧了,然后在那名情报官员异样的目光中,有些疲惫地说道:“今夜之事不记档。”

  情报甲司官员一怔,旋即低头应下,说道:“四十三个目标,已经清除三个。”

  言冰云似乎有些头痛听到这句话,烦恼地摇摇头,挥手示意知道了,让他出去。

  密室里重新归于安静,言冰云看了桌上残留的那些蜡屑,又开始出神。今夜范闲在抱月楼宴客,而监察院却处于二级状态之下,在京都的黑夜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行动,多少人会死去,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范闲的疯狂。

  今夜的计划是言冰云亲自拟定地,虽然他当着范闲的面表达了坚决地反对,可是该做的事情还是要继续做。在这个计划之中,要杀十一个人,要捉三十二个人。在最先必须清除的十一个目标当中,便有六人是二皇子的八家将。

  这是一次疯狂的报复行动。

  二皇子的八家将已经死了三个,以监察院全力疯狂地反扑,区区一个王府的力量,根本动摇不了大局,想必接下来又会收到其余人的死讯。

  言冰云走到窗边,掀起窗口那张黑布的一角,就像陈萍萍以往做的那样,透过那个狭小的空间,往不远处的皇宫望去,皇宫里依然光明,在黑衣之中散发着圣洁崇高的味道。

  他望着皇宫满怀忧虑想着:“陛下让你做孤臣,可不是让你做绝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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