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找书苑 > 军事历史小说 > 庆余年最新章节 > 庆余年全文阅读
选择背景颜色: 选择字体: 选择字体大小:
第6卷殿前欢 第55章 澹泊公
庆余年全文阅读作者:猫腻加入书架
  旨意一下,群臣哗然,虽然各部首长都没有换位置,可是身边却多了些年轻官员,不由让诸大臣感到了一丝惶恐,谁知道陛下什么时候就会将那些年轻官员提上来,顶了自己这些老家伙。

  舒大学士皱眉出列,与陛下争论了几句,认为如此大范围的官员任命,没有经过廷议,没有让吏部与监察院事先审核,实在是有些太匆忙,不过皇帝今日决心下的大,竟是连他的面子也不给,淡淡驳了回去,这首圣旨便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

  换血,已经成了必然,秦恒被调到了枢密院,品秩看似有增,实际上却是离了京都守备要害之地,他有些愕然,却只好出列谢恩。

  另外像前任枢密院副使曲向东之流的大人物们,也只有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此议,陛下是没有深究山谷狙杀一事,不然军方定然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只是军方这些将领看着范闲的眼神,显得愈发地愤怒起来。

  谁都清楚,文武两系中,陛下调整枢密院和京都守备,是为了替范闲撑腰,为范闲山谷狙杀的事情出气,至于散朝之后还会有些别的什么后续举措,则要静静期待了,只是军方的日子想来不会太好过。

  而在文官一系中,被撤换的官员人数最多,基本上都属于亲近二皇子一系的官员,尤其令人惊怖的是,看模样,昨天夜里被范闲逮的那三十二名官员,似乎也没有再出来的机会了……

  范闲认真地听着?意。这意明显是皇帝昨天夜里就备好地,听了许久,他有些意外没有听到言冰云的名字,不过转念一想也对。皇帝就算要重用言冰云,也不可能把他调到别的部衙,不说这是违反庆律和监察院规条的事情,至少皇帝想用言冰云,总要给陈萍萍一些面子。

  至于让小言公子升官也没有可能性,小言公子如果再升,就只好顶了范闲地提司――范闲摇着头,暗道除非皇帝准备一手把监察院给掀了,不然怎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不过范闲很意外地听到了成佳林的名字!

  他微微偏头,强忍住去看龙椅上中年男子的冲动。心里涌起大古怪,佳林是自己的门生,如今远在异地为官。怎么却落入了皇帝的眼中?而且是……进吏部?那个自己一直无法插手的部衙……一下升了两级,这种升官速度也太快了吧。

  朝廷诸臣听到成佳林的名字时,也不免有些骇异,众所周知,此人乃是范门四子之一。出仕不过两年,怎么就要调回京都重地?众人纷纷向范闲投去目光,目光里有些警惧。

  范闲心里却有些不自在。皇帝给的这份人情太大了,按照那厮的习惯,给个甜枣儿后便有一棍子,却不知道这棍子会落在哪处。

  ……个申冲文已调都察院执笔御史,令左都御史贺宗纬兼看监察院事宜,协范闲行事,向内廷负责。”

  ……

  ……

  棍子来的真快!

  范闲霍然抬首,双眼里闪过两道幽光,看了一眼出列谢恩地那位年轻人。左都御史入府院?监察院虽说一直在名义上受内廷的监管。可是庆国皇族向来严禁太监掌权,加之陈萍萍太过厉害,所以监察院等若是个独立王国。

  可是……让左都御史盯着监察院,同时向内廷汇报,这等于是让监察院直接处于了皇宫的注视之下。

  范闲后背有些发冷,右手地手指有些颤抖,他知道因为自己的身份,皇帝肯定不可能像信任陈萍萍一样信任自己,但是他没有想到,皇帝竟然会下手这么狠,在事情远远没有结束之前,就率先给自己套了一个头绳,扎的自己的脑袋痛的不行!

  贺宗纬是什么人?是当年与自己门生侯季常齐名地京都才子,妹妹若若的追求者之一,先在太子门下,后投长公主,如今却成了天子门生,不经科举直接简拔入朝任御史,因有功任左都御史,负责清查户部一案……

  不算范闲,贺宗纬绝对是这两年里庆国朝廷上最红火的人物。

  而就是这样一个范闲极其恶心地人,要成为皇帝注视监察院的眼睛,范闲无来由地愤火起来,异常愤火。

  “陛下!”

  范闲出列,站在贺宗纬的身边,对着龙椅上的那个男人沉声说道:“臣有异议!”

  贺宗纬温和地看了身旁的范闲一眼,虽然每每想到在范府上被对方一顿痛打,他便自内心深处感到无比的愤火,可是他依然遮掩的极好,眼神里恰到好处的流露出一丝异色与佩服,似乎是在向殿上诸臣表明自己的情绪――他很佩服小范大人敢当面顶撞圣上。

  殿上已经是一片大哗,帝有命,臣受之,除了像舒芜这种老家伙敢当面顶撞皇帝之外,从来没有谁敢在官员任命上直接表达出自己地异议与怨气。

  皇帝皱了皱眉,说道:“你有什么异议?”

  范闲抬起头来,面无表情说道:“监察院不需要一个御史来指手划脚。”

  ……

  ……

  “大胆!”皇帝一拍龙椅,大怒说道:“执法在傍,御史在后,国之明律,朕意已决,哪容你这小家伙来多言多舌。”

  范闲心头怒火起,知道自己今日不能再退,不然这监察院真要在自己手上败了,自己怎么向那个女人和陈圆里的老跛子交待。

  他将身子一直,直接说道:“敢问陛下,这监察院负责监察官员吏治,由内廷监察院监察院,这忽然间多了个御史,如果这御史贪赃枉法,院里查,还是不查?要查,怎么查?”

  群臣大哗,皇帝反而冷笑了起来,说道:“枉你聪明一世,却在这里强装糊涂,退回去吧。”

  贺宗纬在范闲身边也假意劝说了几句,范闲却是正眼都懒得看他一眼,也不退回去,眼珠子转了几圈,忽然高声说道:“臣反对!”

  这他娘的就有些过界了,皇帝决定什么事情,哪里容得你一个臣子反对,这又不是在公堂之上打官司,范闲你并不是宋世仁,皇帝也不是个小小知府大人。

  皇帝气的不善,颌下胡须乱抖,居高临下指着范闲的鼻子骂道:“朕倒要看看,你能怎么反对?”

  范闲将心一横,说道:“臣自然不敢抗旨,只是臣只是个监察院提司,院长大人还在陈园里呆着,这个?按理来讲,是轮不着臣来议论,只是今日殿上监察院以我为首,我是接了有问题,不接也有问题,看来看去……臣……只好辞了这监察院提司,陛下直接发旨去监察院,如此最佳。”

  辞了监察院提司?

  辞官?

  群臣一片大哗,根本没有弈明白今天的大朝会上怎么会演变成如今的局势,原本以为是陛下借监察院的手收拾朝廷,怎么最后又欺负起小范大人来了?不过这小范大人果然不愧是一代诗仙,骨子里的傲气确实不是一般世人能比,竟然……胆敢……在大朝会上以辞官做威胁,不接?意!

  如此大的胆子,庆国开国以来,这些大臣们均未见过,一时间殿上议论声起,投向正中站着的范闲目光在原初的警惧之外,不由多了几丝荒谬与佩服。

  舒大学士与胡大学士看不下去了,纷纷出列,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红脸,舒芜当头把范闲骂了一通,说道他不知臣子本分,胡乱说话,胡大学士却是和声在范闲身边安慰着,替陛下详解旨意。

  反正范闲就是直挺挺地站着,不肯接旨,也不肯如何。

  这景象看着就像是一个中饭餐盘里少了果子吃的幼稚圆大班生,正在接受两名老师的哄骗。

  舒胡二位大学士接着又转身替范闲向皇帝请罪,言道小范大人年青如何云云,他们心里猜测,皇帝难得在朝会上碰见这么大颗钉子。只怕已经快要气疯了。

  龙椅之上,皇帝气的笑了起来,两眼里寒光大放,冷冷说道:“范闲。你是要用辞官来要胁朕?”

  “臣不敢。”

  “好好好。”皇帝连说三个好字,幽幽说道:“你仗着朕疼爱你,便以为朕不敢责罚你……你要辞官,朕便……”

  皇帝话还没有说完,范闲已经感动谢恩:“谢陛下,臣愿回太学教书去。”

  皇帝被他这来的极快的应对噎地不善,大怒说道:“朕偏不让你辞!”

  ……

  ……

  大殿上一时陷入了震惊之后的沉默中,谁也没想到今儿在大朝会上,居然能够看到如此精彩的戏码,众人心里清楚。陛下对范闲的宠信根本没有一丝削减,只怕也不会对范闲有任何实质性地惩罚,只是不知道这个僵局如何打破。

  众大臣更不明白。为何范闲会对都察院御史旁问监察院一事如此愤怒与冲动,如果说是为了保持监察院地权力,以他范闲的手段,日后有的是法子,更何况监察院还有位老祖宗一直没有出马。

  很明显。皇帝也不清楚范闲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他皱着眉头,对范闲说道:“给朕滚过来!”

  范闲没有滚。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凑到了龙椅下面,满脸倔犟与狠劲儿。

  皇帝压低声音问道:“你究竟接不接旨?”

  “不接。”

  皇帝皱眉说道:“为何?”

  范闲很直接说道:“臣,不喜欢贺宗纬。”

  皇帝大火说道:“昨天夜里,你已经让朝廷没了颜面,难道今天你还想让朕也没有颜面?给我退回去!”

  范闲叹息了一声,退了回去。

  姚太监在一旁苦着脸,端着拂尘,忍着笑。十分难受。

  ……

  ……

  范闲退回殿中,两旁大臣们看他的眼神愈发古怪了,大朝会上,居然和陛下说起悄悄话来,这份恩宠……实在是……咳咳。

  皇帝根本不再给范闲任何说话的机会,也不理会他接不接旨,直接对姚太监点了点头。姚太监马上用有别于戴公公余佻口音的公鸭嗓子喊道:“行江南路全权钦差范闲,上前听旨。”

  范闲一愣,一掀前襟,跪了下去。

  ?意缓缓而道,没有再提御史入监察院一事,而是将范闲这一年在江南所做的事情列了个大概,尤其是将重点放在了内库转运司事上,表扬了范闲为国库做的贡献,兼带着提了一笔范闲协助薛清总督清查江南吏治一事,又扯了些有的没的。

  皇帝于中间开口说道:“朕以为,范闲公忠体国,应该重赏。”

  群臣默然,虽然众人心里并不喜欢范闲再得赏赐,可是内库运回京都地一千多万两白银是真货,这么一大笔实实在在的功劳,实在是堪敌军功,如果不重赏,朝廷真不知该如何向天下人交待。

  薛清此时出列,对范闲在江南的事务做了些补充,满是赞美之辞。胡大学士出列,也认为应该对小范大人进行重赏。

  而舒芜这老家伙眼珠子转了几圈,又看了范闲一眼,终于忍不住出列说道:“陛下……半年前,门下中书曾有议,以小范大人地声名学问实绩,实在足以入门下中书议事,只是监察院院官向来不得再任朝官,朝廷陈例在前,不过先前小范大人曾有意辞了监察院提司……”

  皇帝咳了两声。

  胡大学士也忍不住用古怪的眼神看了舒芜一眼,心想这老头子果然执着,明明知道陛下不可能允许范闲入阁,更不可能让范闲离开监察院,他却依然存着半年前二人想的那个念头。

  只是舒芜已经开了口,他也只好表达了同样的愿望,愿保荐范闲入阁。

  范闲以往从院报里听说过此事,不过今日亲眼相见,不免有些意外,心想自己不过二十岁的人,却要入阁,这也未免太荒唐了些。

  果不其然,皇帝依旧不允,只是让姚太监将旨意颁完。听完旨意,范闲怔在原地,半晌之后才想起来谢恩,心想自己当大学士确实荒唐,可皇帝给地封赏也足够荒唐。

  澹泊公!

  大殿之上满是惊呼与赞叹之声,范闲呆立场上,心想自己怎么就忽然被封了公爵?这岂不是比老爷子的爵位还要高了?皇帝的棒子下地狠,这给的甜枣儿个头也不小啊!离王爷只差一步,无比尊贵之爵――他偏头看一眼尴尬的贺宗纬,心想以后是不是可以随便打着这人玩了?
第6卷殿前欢 第56章 天下有敌
庆余年全文阅读作者:猫腻加入书架
  范闲原先的爵位是一等男爵,正二品,而公爵却是超品,中间还隔着侯伯二层。以他如今的年龄,直接封了公爵,实在是极难得的荣耀,所以就连他一时都反应不过来。

  而等场间的众人反应过来时,当然想明白了是为什么,一方面是朝廷要酬其江南之功,而众人心知肚明,最重要的原因,则是陛下要给自己的私生子一个补偿。

  大皇子与二皇子早已封了亲王,范闲只不过是个澹泊公,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一念及此,本打算出列激烈反对此项封赏的大臣们都沉默了下来,这是皇族的家事,不是朝廷的国事,轮不到自己这些做臣子的多嘴。

  范闲在一乐之后,马上平静了下来,对于这个殿上的大多数人来说,公爵确实是个金光闪闪的字眼,可是对于他来说,自己手上的权力早已超出了这个范畴,而且皇帝没有给自己打个招呼,就让御史台挤进监察院的势力范围,这个问题才是范闲真正关心和警惧的。

  所以他宁可抛却以往的形容,胡搅蛮缠,也不愿意让皇帝就这么轻松地塞沙子进来。

  更何况他心里也隐约清楚,公爵这个位置,便是自己在庆国所能抵达的最后目的地,如今的澹泊公是三等公,还有两级可以爬,再然后……自己年纪轻轻看来就要养老去也。

  一念及此,不免有些惘然,觉着有些荒唐,他忍不住站在这大殿上失声笑了起来。

  众人瞩目,看着庆国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小公爷,看着他那可恶的笑容,心中情绪复杂,更觉着这笑声无比刺耳。

  

  大朝会一直折腾到过了午饭才结束,这还是因为三路总督的正式朝论事宜放到了以后的原因,皇帝快刀斩乱麻,圣心独裁定了大部分事情,便让诸大臣散了。

  大臣们早已饿的不行,纷纷穿过宫门,各自回府。而还有些人走不得,在门下中书视事的宰执人物,三路久未回京的总督大人,各部尚书,都小心李翼跟着皇帝陛下到了御书房。

  范闲也满脸无奈地跟在最后面。

  就像一年多前,从北齐回到南庆时一样,御书房里依然给范闲留了个座位,上一次是因为庄墨韩的那马车书,这一次却是因为内库里送来的那无数雪花银。

  范闲坐在圆圆的绣墩儿上,有些心神不定,御书房内讨论国事的声音,并不让他如何关心,政务这一块儿,本来就不是他的强项,也出不了什么主意,始终还是只能扮演一个拾遗补缺的角色。

  很明显,皇帝一方面是清楚他的能力,二方面也是不愿意范闲对国事方面发表太多的看法,所以今天没有点他的名。

  不过他这位新晋小公爷依然有位置坐,而在皇帝软榻之旁,太子等几位皇子还得老老实实站着,像学生一般认真听闻学习,范闲感觉不错,心想自己也算是皇兄弟们的老师了。

  皇帝与诸位大人物讨论了一番南方的雪灾,北方的局势,圆子里的祥瑞,便开始放饭。

  范闲昨夜忙了一宵,祟肉片,豆腐花早就已经消化的干干净净,此时听着放饭,不由精神一振,心中升腾起一股龙套终于有盒饭吃的幸福感,接过太监递来的食盒,食不语,风卷残云。

  ……

  ……

  主要的事情在大朝会上已经说定了,御书房会议里并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只是薛清偶尔提到杭州会在江南赈灾一事中的优良表现时,京都里的部阁大人们表现出了一丝惊讶,他们听说过杭州会,但没有想到杭州会竟然有如此大的财力与势力,竟然可以在官府赈灾的途径之外,做了这么多事。

  皇帝让范闲起身解释了一下。听着范闲的解释,舒芜这些人才明白,原来杭州会的背后是皇宫里的这些娘娘们,名义上领头的是太后,难怪杭州会能有如此实力,只是众人心知肚明,宫里只是个挂个爱惜子民的名头,真正做事,出银子的,只怕还是范闲。

  皇帝笑了笑,说道:“真正辛苦的,可不是范闲,是我那晨丫头。”

  大臣们笑呵呵地拍了几句马屁,连带着对宫中贵人们高声赞颂,颂圣自然更不可免。皇帝看着范闲有些走神的脸,微微皱了皱眉。

  大皇子在一旁看着这幕,开口说道:“郡主今天回京。”

  皇帝喔了一声,再看范闲的眼色就柔和了起来,笑了笑,却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让范闲提前回宫,只是马上结束了御书房会议,反而将最想回府的范闲留了下来。

  御书房内的宁神香缓缓飘着,颜色不及白烟如乳,香味清淡至极。

  御书房内只剩下皇帝与范闲二人,范闲稍微有些不自在,因为不知道皇帝马上会说些什么内容。

  皇帝喝了一口燕窝,抬头看了范闲一眼,示意他是不是还要来一口?范闲赶紧摇头。

  “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皇帝放下碗,缓缓说道:“不烦不忧,澹泊不失……这是两年前你在京都做那个书局时,对众人的解释。”

  范闲点点头,澹泊书局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只是若若妹妹却是深知己意,和旁人不同,说出“漂泊在澹州”的解释,一念及此,他忽地有些想念那个黄毛丫头,不知道她在北边究竟过的可还快活。

  “朕很喜欢你的这两句话,让你做这个澹泊公,是什么意思,你应该清楚。”皇帝静静看着自己最成才的私生子。

  范闲低头思忖少许后,认真说道:“要明志,少虑。”

  “不错。”皇帝平静说道:“要清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却要少考虑自己能够做些什么。”

  纯臣?孤臣?其实意思很简单,做皇帝的臣子,不烦不忧,澹泊度日罢了。

  范闲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的笑容显得极为诚恳与放松,开口说道:“知道了。”

  君臣应对,说知道了这三个字的角色应该是皇帝,但范闲就这样清清楚楚说了出来,却也并不显得如何异样,皇帝也没有什么不高兴的神色,一旁服侍着的姚太监满脸平静,他在这两年里已经见惯了陛下对范闲的与众不同。

  皇帝挥挥手,姚太监一佝身,退出御书房。

  沉默片刻之后,皇帝冷冷说道:“至于今天御史入监察院一事,你以后会明白。朕知道你的心是好的,只是朝政之事,不以人心为转移。”

  范闲知道此时人少,不能撒泼撒娇硬抗,只得沉默。

  皇帝又缓缓说道:“还是那句话,朕知道你的心,所以昨天夜里的事情,朕很是欢喜……只是朕未曾想着你会如此用力,有些意外。”

  范闲喉咙里有些干涩,斟酌少许后,肃然应道:“大河还未决堤,我先把水引走,免得黎民受苦。”

  皇帝看着范闲的脸,一言不发,许久之后,欣慰地点了点头:“只是你想过没有?水全部被你抽干了,可是日后又有活水入,谁知道日后那水会不会再次漫过江堤?所以朕以为,总是要看下去,看到山塌地陷,堤岸崩坏的那天,才知道那河中的水是会顺伏着向下游去,还是会……无耻的冲破朕这道大堤……你这孩子,面上扮个凶恶模样,心中却总有柔软处。”

  皇帝的脸冷漠了下来,继续说道:“朕这一生,所图不过二事,天下,传承,朕不将他们的心看的清清楚楚,如何能放手去打这天下?你不要再动了,陪着朕看一看。”

  范闲沉默警悚,不敢回话,皇帝最先前的话语警告味道十足,澹泊公,永远只能是个公爷,而要自己陪他看下去,又让自己保持平静,不再打击二皇子与太子一系,这又算是许了自己这一生的荣华,无上的信任。

  “另外,不要和小乙折腾了。”皇帝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刚乙于国有功,乃军中猛将,朕不愿意他折损在这些事情当中。”

  范闲微微一凛,心想自己和燕大都督结下不解之仇,这怎么缓和,再说燕小乙就算于国有功,可是毕竟与长公主交往太深,难道皇帝就根本一点不害怕?他此时终于确定,昨夜派洪公公前来破局的,不是太后,正是皇帝本人,所以愈发疑惑。

  “武议上,如果大都督向我挑战?”他看了皇帝一眼,担忧问道,庆国尚武,今年武议再开,如果燕小乙殿上向范闲挑战,皇帝总不可能当着百官之面说范闲乃是皇子,不得损伤这种话。

  “燕小乙等不到武议便会离开。”皇帝说道。

  范闲眉头一皱,说道:“可是大都督将他儿子的死记在我的帐上……”

  皇帝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说道:“是你杀的吗?”

  范闲诚恳回答道:“此事确实与臣无关,臣不敢阴杀大臣之子。”

  皇帝大声笑了起来:“好一个不敢阴杀,昨天夜里杀的那些算是……明杀?”

  范闲脸色一红,说道:“昨夜动的,都是些江湖人物,和朝廷无关。”

  皇帝沉默了片刻后说道:“在元台大营动手的,是东夷城的人,所以朕有些好奇,那边会不会出什么问题,朕想看看,小乙是不是一个聪明人。”

  范闲面色平静,心里却在叫苦,十三郎啊十三郎,你可算是把皇帝陛下也骗着了,皇帝陛下明显因为这个错误的信息来源,而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判断,偏生范闲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去提醒他。

  “至于小乙的问题,朕还必须提醒你,军队……是不能大乱的。”皇帝的眼神变得幽深了起来,开口叹息道:“西边的胡酋们……又闹起来了。”

  ……

  ……

  西边胡人闹事?

  范闲愕然抬头,看着皇帝那张微有忧色的脸颊,一时间震惊的不知该说什么,二十年前皇帝带兵西征,已然将西胡杀的民生凋零,加上前几年大皇子领着大军在西边扫荡,更是让西胡好不容易凝结起来的一些生气全数碎散。

  胡人怎么又闹起来了?而且就算闹起来,以庆国的军力之盛,将领之多,皇帝也不至于因为外患而担心军心不稳。

  范闲自幼在庆国长大,当然知道庆国建国之初,很是被西胡欺凌了些岁月,胡人始终是庆国的大患,只是这二十年间,在庆国皇帝的强力镇压之下,才变得有些不屑入庆人谈资。

  皇帝看着范闲吃惊的表情,嘲弄地笑了笑,说道:“我大庆连年受灾,旱洪相加,雪灾又至,偏生西胡那边这两年风调雨顺,草长马肥……当然,若仅是如此,区区胡蛮,也不至于让朕如此小心,只是……你可知道,我大庆雪灾之前,北齐北边的那些雪地蛮子们也遭受了数十年来最大的一次冻灾?”

  范闲皱着眉头,忽然想到大半年前在杭州的湖边,海棠朵朵曾经忧心忡忡向自己提过的那件事情,那些北蛮子们确实遭了雪灾,牛祟马匹冻死无数,只是……北蛮西胡相隔甚远,这和庆国又有什么关系?

  皇帝说道:“难怪北齐的皇家,敢把上杉虎留在上京城中,却不担心北蛮南下,原来有老天爷帮他们……那些北蛮子被冻的活不下去,又碍于上杉虎多年之威,不敢冒险南下,只好从祁连山处绕行,想谋个活路……胡人逐水草而居,那些北蛮经历半年的大迁移,如今终于到了西胡境内,虽说二十万部族里只活下来了四万多人,但能在风雪之中,险途之上活下来的……都是精锐。”

  范闲双眼微眯,眼前宛若浮现出无数部族驱赶着瘦弱的祟马,卷着破烂的帐蓬,在风雪之中,沿着那高耸入云的祁连山脉,拼命寻找着西进的道路,一路上冻尸连连,秃鹫怪叫。

  这是何等样壮观惨烈的景象,这是何等样伟大的一次迁移。

  “西胡怎能容忍有北方部族过来?”范闲担忧说道。

  皇帝笑了起来,笑声里挟杂着无穷的自信与骄傲:“西胡早就被咱们打残了,哪里还敢去啃这些外来的雪狼……虽然西胡人数要多许多,可是几场大战下来,双方终究还是结成了联盟。,

  范闲叹了一口气,如果胡人们真的结盟,那邻近西胡的庆国,自然会受到最大的威胁,难怪皇帝在军方的处置上会显得如此小心。

  看出了范闲的担忧,皇帝平静说道:“你在想什么?”

  “臣在想,这些情报只怕还属绝密……只是大战只怕会来临,臣……愿上阵冲锋。”范闲说的不是假假的漂亮话,他是很想去过过纵马草原的瘾,只是……这朝廷内部的问题似乎大家还没有解释。

  皇帝嘲讽笑道:“不要以为你是个武道高手,便可以去领兵打仗求军功……大战一起,千万人厮杀,除非你是流云世叔,不然仍然是个被乱刀分尸的命。”

  范闲苦笑了一声。

  皇帝微顿了顿,平静说道:“胡蛮不足惧,朕从来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只是北蛮既然迁移,北齐那边受的压力顿时小了,朕不得不将眼光往北边看去。”

  范闲马上明白了过来,皇帝的目光,果然还是比自己要转移的快些,在这个世上,真正堪做庆国敌人的,还是只有北齐,尤其是如此北蛮既去,北齐没有了后顾之,谁知道那位小皇帝会不会动什么别样心思。

  皇帝最后缓缓说道:“刚乙不日内便会北归……因为,北方那位小皇帝终于说服了太后,让上杉虎起复了,大营正冲燕京。”

  范闲眼瞳里震惊一现,马上敛了回去。

  

  皇宫之外,那辆黑色的马车上,范闲揉着自己的眉心,有些难受,一方面是疲惫过头,一方面是今日在宫中听到了太多的坏消息。正如皇帝所言,西胡那边没有几年的休养生息,是不可能对庆国造成实质的威胁,可是北齐那边……上杉虎复出!

  上杉虎,范闲想到这个人名便头痛,他虽然没有轻眼看见那一场雨夜长街上的刺杀,可是却一直深深明白那位天下名将的厉害。

  燕小乙去北方,能够抵挡住上杉虎吗?更何况,小乙兄新近丧子,只怕与朝廷会逐渐离心,皇帝倒是也不怕燕小乙真的一疯投了敌人。

  至于范闲为什么如此警惕上杉虎的复出,其实原因很简单。在上京城中,他狠狠地阴了上杉虎一道,让他惨死无数手下,深夜里一声“杀我者范闲”,只怕直至今日还回荡在北齐上京城里,更何况上杉虎的干爹肖恩大人是被自己逮了再逮,杀了又杀……

  在这件事情中,范闲才是上杉虎最大的仇人,沈重只是个小角色,可上杉虎为了复仇,在雨夜中一枪挑了沈重,日后若真在疆场上相见,上杉虎会如何对付自己?

  范闲在马车中悲哀想着,这天下,敌人何其多也。
第6卷殿前欢 第57章 关卿鸟事
庆余年全文阅读作者:猫腻加入书架
  皇帝在宫中曾说过一句,他要用燕小乙,敢用小燕乙,当其时,范闲恨不得伸一个话筒过去问他,你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他的心情究竟又是怎样的?侬要看人本心,当心把自己看的七窍流血。

  直至今日范闲对皇帝也只有那么一抹似有若无的感情,按理讲,本不需要如此操心庆国的存亡,皇帝的生死,可是为了自己和亲人的将来,他不得不鞠躬尽瘁,这便是无奈了。

  马车出了南城门,四个轮子依次被那道硬垄颠了一下,本来有些迷迷糊糊的范闲顿时醒了过来,掀开车帘走了出去,一面打着呵欠,一面往南边的官道上望去。

  此时已经是下午,进城的人们并不多,负责城门的城门司与负责防卫的京都守备的兵士们有些百无聊赖地执行着每日的工作,骤见一辆黑色马车在十几名监察院官员的保护下来到了城门口,众人心头一惊。

  再看着马车下那个打着呵欠的年轻官员,众人马上猜到了他的身份,天南城门司的城门领参将得了消息,赶紧跑了过来,给范闲端来长凳,奉上热茶。

  范闲也不客气,抱着茶碗咕嘟咕嘟地大口喝着。

  没有等多久,官道尽头便出现了一个车队的身影,沿着地平线上的那一排野树,渐行渐近,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城门前。

  范闲迎了上去。

  车队停了下来,马车中行下高达等七名虎卫,外加一应六处剑手刷的一声半跪于地,向他行礼。

  范闲挥手。让他们起来,自然不免还要温言赞赏几句,脚下却未停,直接登上了中间的那辆马车。

  一掀车帘。只见婉儿正抱着一个蓝布包裹在打瞌睡,长长的睫毛安静地伏在白暂地肌肤上,一络刘海儿安详地垂在额下,遮住了姑娘家的倦容。

  范闲一怔,不想去喊醒她,只是坐在了她的身边,把她怀里的蓝布包裹取了过来,同时疑惑地看了对面一眼。

  坐在对面地思思眨着眼睛,小声说道:“昨夜里弄久了,今儿精神不大好。”

  范闲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示意车队入城,只是小声提醒高达等人。入城门垄的时候仔细些,别颠醒了车厢里的这位。

  ……

  ……

  马车穿过小半个京都街巷,来到南城那条寂静的长街上,停在了范府的正门口,

  马车停了,婉儿也迷迷糊糊醒了。下意识里抱着身边那只并不粗壮却格外有力的胳膊蹭了两下,觉得有一种久违的温暖回来到了自己的身边,往那个更温暖的怀里钻了钻。

  却马上醒了。

  姑娘家吓了一跳。蹦将起来,才发现身旁是已经睡着了的范闲,将那颗心放回肚子里,看着久未见着地熟悉容颜,忍不住天真地笑了笑,吐了吐舌头。

  “啪啪啪啪……”

  一串极热闹的鞭炮响起,惊醒了睡梦中的范闲,他有些恼火地咕哝了几句,一回胳膊却发现抱了一个空。纳闷地睁眼一看,却见妻子正缩在椅角里,看着自己。

  先前婉儿怔怔地看着范闲,半晌后才发现思思也在对面,又发现范闲被鞭炮惊醒,一时间觉得好不尴尬,羞地脸蛋儿通红。

  范闲望着妻子笑了笑,一手抓着蓝布包裹,一手牵着她行下了马车,没有细说什么,反而是抱怨道:“哪家府上娶新嫁妇?怎么搞的这么热闹?”

  婉儿掩嘴一笑,指着范府大门说道:“我也觉着奇怪,是咱们家在放炮,也不知道是有什么喜事。”

  思思这时抱着贴身小包裹也下来了,看着范府正门口人来人往,红灯高悬,鞭炮齐鸣的热闹景象,也是被吓了一跳,哎哟一声,高声说道:“少爷,少奶奶,这是欢迎咱们从江南回来?”

  ……

  ……

  车队停在了范府门口,范府便热闹了起来,范闲好奇地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抓着出府迎自己的清客郑拓,问道:“郑先生,这搞的是哪一出?”

  郑拓哈哈一笑,说道:“少爷,您今日封了澹泊公……这可是天大地喜事,各部阁里来道喜的大人不计其数,此时都在宅子里等着您回来,如此光宗耀祖,当然要好好庆贺一番。”

  范闲一愣,这才想到自己已经变成小公爷了,抬头看着范府匾额上挂的那圈红布,忍不住苦笑了起来。

  林婉儿吃惊地看了他一眼,问道:“相公封了公?”

  范闲点点头。

  林婉儿听着这话,眉眼里全是喜色,就连身旁地思思都不能免俗,兴高采烈之极,毕竟在这个世上,总是讲究这些的,一位臣子能在范闲这么大的年纪就封公,放到哪里去说,也是格外光耀门楣的事情。

  一路往里走,一路便有前来贺喜的官员行礼,范闲忙不迭的回礼,只好让藤大家媳妇出来,先将婉儿思思和那几个丫环接进了内宅。范府的下人仆妇们更是满脸春风,连不迭地向着范闲下跪磕头。

  “打赏,打赏。”

  一路都有赏钱派出去,范闲当然不心疼,只是觉着至于这么高兴吗?便连婉儿和思思都乐成那样,如果妹妹在家里,不知道会不会也乐的不行。

  终于将一应事由收拾清楚,好生送走来客,范府一家人才齐聚在圆内的花厅里,柳氏端坐范建身旁,眉眼间也尽是笑意,思思甫回范府,便被派了一个很光荣地任务,开始安排饭席。

  想当年,以往这任务是没有坐正的柳氏负责的,这也等若说是范府已经承认了思思的地位。

  范建和下手的儿子媳妇儿略说了几句,又说了说思思的事情,反正在澹州已经办过了,有老祖宗点头,他这个范府家主也不会再说什么。

  饭席弄好后,花厅里没有什么闲杂人等,一直被憋在家中的范思辙终于屁颠屁颠地跑了出来,先行见过嫂子,便坐到了范闲的身边,死皮赖脸地讨好处。

  婉儿吃了一惊,心想小叔子不是在北齐,怎么偷偷摸摸地就跑了回来?馋成这样?

  范思辙缩了缩脖子,说道:“你倒是不希罕……这天底下拢共能有几个公爷?”

  范闲笑着说道:“那也不至于找我讨赏,你如今的银子还少了?我看再过两年,我和父亲就得伸手找你要钱。”

  范思辙嘿嘿一笑,说道:“银子也买不来大哥的名声,您将来是要做王爷的,什么时候也想办法给弟弟我谋个爵位才好。”

  范闲一愣,这才想起来,去年秋天抱月楼案发后,思辙被刑部发了海捕文书,自幼得的那个龙骑尉的爵位自然被除了。

  但是听到王爷二字,范闲心里还是觉着有些古怪,他和父亲对视了一眼,都清楚了彼此心中的判断。

  以范闲的身份,一等公也就到头了,怎么也不可能成为王爷,除非……将来如何如何。

  席间顿时沉默了起来,范思辙也知道自己的话说的有问题,不敢再胡扯什么。婉儿看着这一幕,娇憨一笑,对小叔子说道:“回来了就别忙着走……呆会儿吃完饭后多陪着父亲母亲玩几圈。”

  范思辙一听要到麻将牌,而且还是嫂子提议,顿时精神一振,这一年多在北齐牌桌上未遇敌手,今夜又要与天下第二高手之嫂子对阵,那叫一个兴奋。

  ――――――

  后几日一应太平,并无太多故事可讲,二皇子一系被打的人心惶惶,长公主安坐宫中不知道在想什么。范闲只是偶尔想到太子在抱月楼上的出奇表现,很是生出了些疑惑,这位太子爷,庆国龙椅名正言顺的继承者。所选用地应对手法自然是最佳的那一种……可是眼看着局势这么走,他的把握来自哪里?

  范闲想不清楚这一点,范建也没有想清楚,太子敢这样冷眼旁观,除非他的手头有一股大助力,可是原先支持他地长公主,如今早已被范闲挑明了与二皇子的关系,太子凭什么再次相信长公主的话?

  想不明白便不再想,因为来年春还是要回江南,而年节之后。还有像陈圆、靖王府、大皇子府上这些地方是一定要去拜访,所以趁着过年前这几日,范闲没有去监察院。也没有入宫,只是老老实实地窝在范府里,孝顺着一年未见的父亲,管教着久在北方的弟弟。

  一家人团圆的气氛真是不错,只是少了若若和澹州的老祖宗。某一时,范闲曾经私下对父亲说过,祖母一直没有见到思辙。是不是得找个时候让思辙回澹州去。

  范建想了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便让范闲安排。

  正当一应事态按照一种平和的姿式发展时,腊月二十八,范府来了位不速之客。

  这位客人乃是北齐驻南庆使节,身份有些敏感,却是专门在鸿胪寺报备之后,登上了范府的大门。

  范府阖府均觉古怪,却也只好开正门相迎。这位使节对范闲好生恭敬,又代北齐朝廷转达了对范闲的慰问,言道关于山谷狙杀一事,北齐百姓感同身受,深为小范大人不平。

  在放下一大堆礼物之后,这位使节离府而去,只剩下范建范闲这一对爷俩傻兮兮地看着彼此。

  ……

  ……

  当天夜里,南庆鸿胪寺便来人了,内廷也来了一位公公,向范闲解释了一下为什么北齐地使节会登门上访。

  原来……范闲被刺杀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北齐,不知为何,北齐那位小皇帝竟是亲笔修了一封私下里的书信,托人传给了庆国皇帝陛下,对于范闲遇刺表达了自己地关切,并且对庆国朝廷不注意范闲的人身安全,也表示了隐讳的批评。

  范闲听着这话,对着那位公公和鸿胪寺的少卿,倒吸了一口冷气,开口骂道:“吹皱一池春水,干他……鸟事!”

  鸿胪寺少卿与那位公公尴尬对视一眼,小意安慰道:“北齐人存着什么心思,咱们都明白,小范大人也不用过于愤怒,这等龌龊伎俩,能有什么用?”

  那位公公也奸笑说道:“他们要送礼,您就接着。”

  送这两位出府之后,范闲急匆匆跑到书房里,对着父亲大人问道:“北齐人究竟想干什么?这事儿轮得着他们表示关切?”

  范建苦笑道:“有件事情一直忘了和你说,陛下似乎也忘了这茬儿,当初你出使北齐的时候,不是在上京城皇宫殿上,曾经答应了他们地皇帝……说有空的时候,就去他们的太学讲讲课?”

  范闲认真想着,似乎还真是有这么一句话,可是自己好像没有答应吧?

  范建叹息道:“你去江南地时节,北齐人向鸿胪寺发了份文,说是聘你为上京太学客座教授……陛下只是当那小皇帝无聊,也没有当回事,哪里料道,北齐人竟是在这里等着,如今你既然是上京太学的客座教授,又在南庆遇刺,他们表示一下关切与愤怒,似乎也说得过去。”

  范闲气苦说道:“这时候阴我一道,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范建抬起头来,看了儿子一眼,摇头说道:“虽说是很粗糙的手段,有些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这种挑拔,只是……你在江南与北齐人的勾当,终究不能一世瞒下去,积毁之下,谁知道将来会不会让陛下疑你?他们只需要送些礼物,带两句话,丢些脸面,便可以扎根刺在你喉咙里,这种买卖,划算的狠。”

  范闲皱着眉头,大感愤怒,说道:“山谷狙杀……北齐那小皇帝却横生一节,看来朝廷不会再继续查了。”

  范建看了他一眼,苦笑说道:“本来陛下就不想查了,如今又多了这么好用的一个理由,怎么舍得不用?”

  范闲也苦笑了起来,半晌后,对父亲认真说道:“父亲大人,初一的时候,我要进祠堂。”

  范建并不如何吃惊,从皇帝正式授予范闲澹泊公开始,他就明白了皇帝的想法,只是平静说道:“这件事情,我要入宫问清楚。”
第6卷殿前欢 第58章 归宗
庆余年全文阅读作者:猫腻加入书架
  正如抱月楼上那些人曾经说过的一样,京都已经太平了一年,最大的原因自然是因为范闲被放逐到江南整整一年。

  而随着范闲的返京,平静的京都再也无法保持表现上的平静,一方面是他这个人恰好堵在诸般势力的对冲点上,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做事的风格和所谓诗仙面貌完全不似,甚至比这庆国里大部分权贵的风格都要厉狠太多。

  山谷里的狙杀,京都夜里的刺杀,某些人悄无声息的死亡,某些官员大受屈辱的入狱,一椿一椿,让京都权贵们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范闲的力量和决心,让他们想明白了,小范大人在江南春光明媚地养了一年,并没有让他的心性变得温柔太多。

  范闲回京,震惊之事接连发生。

  最近的一椿事情,便是北齐朝廷腆着脸凑将过来,很无耻地表示了对范闲的爱意,异常恶心地批评南庆朝廷没有把小范大人的安全保护好!

  满京皆荒唐,皆愤火。

  换成另一种表述来说,这是庆国内政,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些北齐的腐儒来吱声儿?可是北齐人就是吱了声儿,还吱的格外大声。

  范闲一下子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虽说聪明的人们并不相信他与北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结,因为北齐的这手段太幼稚,可是……庆国的权贵百姓们心头还是有些不舒服,相当的不舒服,投往范府的眼光有些复杂。

  这件事情的风波还没有平息,只不过是两日之后的大年初一,整个京都又因为另一件和范府有关的事情,变得惶恐了起来。

  ……

  ……

  天上根本一丝亮光都没有。

  范闲坐在马车上,揉着有些发涩的双眼,心里想着,祭祖用得着这么偷偷摸摸?昨天是除夕,一家子人打了通宵麻将,范思辙和林婉儿瓜分了全家人的财产之后,牌局方终,可是一家子人就马上上了马车,出府而去。

  一路都有范氏大族别房里的马车汇到了一处,虽然各房里都平静着,可是这么长的车队,阵势确实显得有些大。

  范闲心里有些隐隐兴奋与紧张,他是头一次祭祖,所以不清楚祭祖应该在五更。因为去年范府祭祖时,自己与婉儿是呆在圆中,隐约记得应该是下午才对。

  他看了一眼身边沉沉睡着的思辙,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在自己的马车上,想来庆国没有哪个衙门敢不长眼来搜索思辙这个钦犯。

  想到今天自己终于可以入祠堂,他的笑容一直浮现在脸上,无法褪去。他也不清楚父亲入宫是怎样和皇帝谈判的,但到最后,很明显那位皇帝老子无奈点了头,太后也保持了沉默。

  说来也是,既然你皇室不能给自己一个名份,难道还想让自己一辈子都没个靠得住的姓氏?

  范闲冷笑着,其实他能猜到父亲与皇帝谈判的结局――皇帝封自己澹泊公,在他看来已经给足了交待,而且眼下的局势,皇帝也确实需要范闲明确一下身份,免得把自己几个儿子争家产的买卖搞的更加复杂――监察院的削权是远远不够的,范闲要想一直在权臣的路上走下去,首要的便是把自己从皇子们的队伍里抢先把自己摘出去。

  车队不知道行了多久,又在城门处等了一会儿,等城门甫开,便在兵士们熟视无睹的目光里驶了出去。

  沿着官道一路向西,终于进入了范闲曾经来过的那个田庄,范氏的祖业。

  三十几辆马车依列停在了宗族祠堂的外面场坝上,早有田庄里的人们前来接应着,年年如此,都已经做成了熟练工种,提供给女眷们暂坐的竹棚早已搭了起来,柳氏婉儿思思,还有其他几房里的长辈妇人都被接到了院子里歇息。

  如今的范族族长,户部尚书范建站在宗族祠堂的台阶下,身上穿着三色交杂的正服,平静看着眼前的一切,然而心里却涌起了一股温暖和快意地感觉。

  自己替陛下养了个儿子,终于养成了自己的儿子,这算不算是人生当中最成功的一日?

  范族各房里的头面人物都已经下了马车,依着辈份序次站在祠堂之外,他们拿眼偷望着首位的族长,各自心里有着复杂的情绪,想三十年前,范族就已经是京中大族之一,而范建这一房只是偏房弱门,如果不是出了那一位老祖宗,抱大了如今的皇帝与靖王,范建今时今日又如何能成为族长?

  只是范建成为族长之后,对族中的人员约束极严,本身的官也越做越大,族中无人敢不服,更何况如今范府里又多了位叫范闲的人。

  各自分放了祭祖所需的常服,宁香点了起来,祭物已经准备好了,常侍祠堂宗庙里的那位僧侣恭敬地铺开一排毡毯,缓缓将祠堂的大门拉开。

  吱的一声,黑木所做的大门拉开,内里一阵寒风涌出,似乎是范氏的祖先们正冷漠地注视着后代。

  范族上百男丁低首,排列。

  此时众人身后的一辆马车打开了车门,穿着一身布衣的范闲沉稳地走了车来,顺着石阶下父亲的手势,缓缓在两队男丁中间,往前行去。

  祠堂前的气氛本来是一片肃穆,那些范族的男丁们大气都不敢吭一声,唯恐惊动了祖先们的先灵,然而,当他们看到了马车上走下来的那个男子时,依然忍不住瞪大了惊恐意外的双眼,张大了嘴,发出了无数声惊叹。

  而排在最后方,那些约摸十几岁的少年郎们,看见范闲后,更是吓的不轻,这是当年在抱月楼外被范闲砸断了腿,在范府中被柳氏打烂了屁股的可怜小霸王们。

  范闲也来祭祖!这些范族的小霸王们吓得双腿直抖。

  ……

  ……

  范闲平稳地往前走着,渐渐要接近祠堂的石阶,然后看见石阶下,父亲似乎正在与几位老者低声争执着什么,那几位老者,范闲平素里也是见过的,知道是范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辈,有一位自己似乎要叫伯爷……

  那位范族里辈份最高的伯爷满脸忧色,对范建轻声说道:“亦德……此举不妥。”

  范建微笑着,说道:“二伯,有什么不妥?”

  那位伯爷眼中满是惊恐,压低声音说道:“这孩子……这孩子……”他忽然住嘴不提,难道要他当着族长的面说,你儿子又不是你亲生的?可他依然惊恐,身前身后的那些范族长辈们也惊恐不定,他们都没有想到今年祭祖搞出这么大阵仗来,完全是因为府上悄悄把范闲带来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虽不敢当着范尚书的面明言,可是都隐约表示了自己的担心,只是声音不敢太大,怕惊动了祠堂里的祖先们。

  众人心头不服,心想又不是我范家的子孙,凭什么来祭祖?而他们更害怕的是,这范闲是龙子龙孙,今儿归了范家,太后和陛下会不会不高兴?

  然而范闲没有给这些长辈们开辩论会的机会,已经走到了父亲的身前,先是给诸位长辈极恭敬地行了礼,然后便站到了父亲的身边。

  范建微笑着,指了指队列中的某一个位置,说道:“你的位置在那里。”

  见族长不听,没有人再敢表示反对,因为范族里的这些长辈们,其实更害怕范闲身上所带着的那种味道。

  ……

  ……

  “祖有功,宗有德。”

  “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

  祠堂内外白烟缭绕,器物上陈,男丁们依次叩拜,在一声起伏一声落的吟唱里,范氏宗族的祭祖平稳的进行着,只是人们总是忍不住会偷偷看范闲几眼。

  范闲已经在祠堂里跪过,拜过,磕过,此时又站到了一旁,看着漫天的纸花,远处山头上的积雪,有些发呆,他知道自己的名字终于可以记录在范氏的族谱上,一时间内心深多了一抹光亮的颜色。

  范思辙在马车上对着祠堂所在的方向磕头,他不方便下车。

  范闲站在马车旁,忍不住叹了口气,心想自己重生一世,在北齐西山的山洞里,在垂死肖恩的面前,认可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归属。而今日在范氏的祠堂前,终于再次确认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归属,自己的生命,终于打上了挥之不去的烙印,与这个世界紧密地连在了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晨光早至,田庄里的白雾与祠堂里的烟雾混作一块,再也分不开了。

  ――――――

  当范闲站在范族祠堂外的马车旁喟叹时,几乎在同一瞬间,跨越半个庆国的疆土,江南苏州城外那座天下最大的庄园之一里,那个修葺的比范族祠堂还要高大威严的祠堂外,夏栖飞跪在祖宗的牌位前无声哭泣。

  不,应该说是如今明家的七少爷,明青城,在祖宗们的牌位前颤抖着,让泪水冲洗着自己的脸。

  明家当代家主明青达,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望着左下方哭泣的明青城,自己自幼离家出走的七弟。

  明兰石站在四叔的下列,看着这位从来没有机会进入祠堂祭祖的“七叔”,脸上保持着平静,内心深处却是充满了挫败感。

  四叔早在半年前就被苏州府放了出来,从那以后,他就开始与夏栖飞绑在了一起,处处与明家做对,毫无疑问,那次未隧的暗杀事件,让这位明四爷对于明家家主已经死了心。

  如今明家的情况很困难,用来流通的银两太少,只好向外伸手,虽说如今招商钱庄提供了极大的帮助,可是如果行东路和海上的生意没有太大的好转,再继续借银子,这……就会有太大问题,而且家族内部,如今又多了另一个势力,姨儿子们自然站在了明四爷的身边。

  想到此节,明兰石便很痛恨远在京都的那位钦差大人,如今的局势,都是那人一手造就,包括夏栖飞今日入祠堂祭祖,认祖归宗,也是当年达成协议里的一环。

  明兰石不清楚父亲为什么会答应范闲这个要求。

  ……

  ……

  夏栖飞抹去脸上的泪痕,跪在地上,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父亲,母亲……那个老妖婆已经死了,儿子终于回来了。”

  他自幼被明家赶出家门,无数次死里逃生,哪怕后来成为江南水寨的统领,也只是想着有一日能够凭借血火武力复仇,但他自己却只能成为一个孤魂野鬼,从来不敢奢望……自己居然可以光明正大地重返明家!

  如今的他,已经不止是江南水寨的统领,更是不为人知的监察院四处驻江南路监司,他已经是夏明记的大东家,负责内库货物行北齐路的行销,而此时……他又获得了明家七少爷的身份,将来明家庞大的家产总有他的一份。

  甚至……有可能全部是他的。

  当然,夏栖飞心里明白,就算日后明家成了自己的,可自己的,也就是小范大人的。自己眼下所获得的一切,都是小范大人双手赠予,夏栖飞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也是一个知道分寸,并没有太大野心的人。

  只要能复仇,能回到明家,那一切都好。

  早已没有当年狠劲儿的明四爷上前,将他扶了起来,安慰说道:“七弟,只要回来了就好。”

  “谢谢四哥。”夏栖飞站起身来,对着明家家主怔了怔,旋即笑了笑,说道:“大哥,那我先出去了。”

  明青达微微一笑,走近了几步,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七弟,时日还长,今天就不留你用饭了。”

  这是范闲离开江南前,强力逼明青达所应承下来的事情,今日他既然已经做到了,对明老七自然没有太多好脸色。

  夏栖飞冷笑一声,知道明青达话语里隐着的意思。江南,明家,现如今已经分成了两片,而至于将来谁执牛首,终究还是要看京都里,宫里斗争的输赢。

  明青达这一年里一直隐忍,用尽一切手段,拖延着范闲铁血手段,为的就是争取时间,等待着京都里的反扑,而他相信,已经不用再忍太久。

  可夏栖飞的想法与明青恰好相反,他也在等,他等着小范大人全盘胜利的那一天,他从来不相信,小范大人会失败。

  ……

  ……

  走出明氏祠堂的大门,夏栖飞看了一眼圆子里面色各异的族中子弟们,脸上流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想来这些族中子弟,没有几个人真把自己当七爷看吧。

  明四爷一直跟在他的身边,轻声说道:“虽说我们这边已经有三个人了,可他毕竟是家主,有些事情是瞒不过他的。”

  “生意上我们不要管。”夏栖飞的眼角残留着泪痕,他平静说道:“圆子里的护卫能掺多少人就掺多少人,我会派人盯着,如果大势定后,他还想苟延残喘,就不要怪我们下重手。”

  明四爷吃了一惊,皱眉说道:“可不要胡来,全江南都盯着明圆,就算是小范大人也不敢做这等事情。”

  夏栖飞怔了怔,没有再说什么,向明圆外走去。

  圆外马车旁,断了一臂的苏妩媚正等着他,她看着夏栖飞脸上残留的痕迹,知道他今日定然受了极大的情感激荡,强压激动说道:“恭喜大当家。”

  “嗯?”夏栖飞笑了笑。

  “恭喜表哥。”苏妩媚温和笑道:“恭喜明七爷。”

  ――――――

  大年初一,京都王府,二皇子正在一面喝茶,一面与叶灵儿下着围棋,忽听得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头。虽说他如今在京都里的势力都被范闲拔的一干二净,但正如在抱月楼里说过的那样,他根本不着什么急,因为这些都只是枝节问题,范闲一日动不了自己这个皇根儿,日后总是要轮到范闲着急的。

  管事叩门而入,也顾不得王妃正在座上,急惶凑到二皇子耳边,将才听到的那个惊天消息说了出去。

  二皇子的脸色马上变了,两根手指拈着的那颗黑色哑光棋子落下,落在了茶杯之中,发出了噗的一声苦闷声响。

  管事出去后,叶灵儿笑着问道:“又出了什么事?”

  在这位未满二十的年轻皇妃看来,自己的夫婿被自己师傅打的越惨越好,最好是打的他心灰意冷,再也不去理会那把龙椅的事情。

  范闲在京都打老虎,叶灵儿在王府里偷着乐,此时看着夫婿脸色有些震惊,以为师傅又在出手做什么事情,所以并不担心,反而有种看好戏的冲动。

  二皇子许久后才缓解了心中的震惊,看着妻子愕然说道:“范闲他……今日祭祖去了。”
第6卷殿前欢 第59章 君臣之间无暧昧
庆余年全文阅读作者:猫腻加入书架
  叶灵儿啊了一声,直接掩住了自己的嘴唇,吃惊的说不出话来,虽说范闲入京后的那段日子里,她天天在范府厮混着,在苍山上打麻将,对于这位年轻师傅的心志有所了解,可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如今这当口,范闲竟然会如此勇敢地选择了归宗。

  二皇子看了她一眼,苦笑说道:“我在想,范闲是不是发了疯。”

  “为什么这么说?”叶灵儿那双如玉石一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疑惑,既然范闲敢去祭祖,定是太后与陛下都默许的事情,为什么自己的夫君还认为范闲是在发疯。

  二皇子摇了摇头,说道:“对于如今的范闲来说,本身就只有四条路可以走,而他今日选择归宗,直接堵死了两条路。”

  叶灵儿没有开口继续问,安静地听着。

  二皇子思忖了少许后静静说道:“他如今手头的权势太大,得罪的人太多,孤臣之势已成……对于他而言,将来在庆国,要不然就是和我们这些人抢一抢那把椅子,要不然就是扶植老三上台,而自己隐在幕后,做一位摄政的王爷,只有这两条路,才能保证他的家门安宁,不受翦除,可是他如今既然归了范氏,便自然断了继位的可能,想用皇族子弟的身份摄政,也不可能。”

  叶灵儿皱眉说道:“就算他不认祖归宗,可是以他的身世,不说陛下可不可能允许他继位,至少整个皇族和朝廷里的士子们,都不会同意,这第一项,本身就没有什么可能。”

  “什么是可能?”二皇子说道:“他一天不归范氏,就有被宫里重新接纳的可能,加上他手头的权力,谁敢说他要争这天下没有可能?”

  “那第二项呢?”

  “一位摄政王爷,或许能够让宫里的贵人和宫外的皇族军方保持沉默,只要他姓李……可是一位姓范的权臣,要挟天子以令诸侯,这就……不可能。”

  二皇子平静说道:“所以范闲今天归宗,直接断了前面说的这两条路,我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么。”

  “还有两条路是什么?”叶灵儿看着王爷脸上的莫名神色,忽然觉得一阵寒意涌上心头,关切问道。

  二皇子停顿了片刻后说道:“将来父皇百年之后,不论是谁登基,只怕都会对范闲和范族进行大清洗,如果不清洗,谁也没有把握能够完全控制住大局。”

  这正是在抱月楼中,二皇子对范闲说过的那些话,但是他一直以为范闲会逐渐往皇族里融入,争取一个明面上的地位,不论是范闲自己去抢龙椅,还是帮老三,都是可行之途。

  以范闲如今的实力,以及他身前身后所连带影响着的那些老家伙们,没有一个新登基的皇帝能够放心看着他活下去。

  “所以很多年后,范闲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二皇子皱紧了眉头,百思不得其解,“要不然就是束手待缚,满门被抄斩,就如同当年的叶家。”

  他顿了顿,有些疲惫说道:“要不然……就是凭借他手中的权力造反,叛出国境。”

  他自嘲笑了起来:“当然,他手中的权力都是纸,掀不起多大风浪,父皇是个谨慎的人,范闲手中没有军队,就永远不可能真正的成就气侯。”

  叶灵儿一惊,细细品味他说的这几句话,发现如果以后的局势真的这样发展下去,自己那位师傅大人果然不可能有什么好下场。

  她的小脸微微帐红,说道:“你忘了一个可能性,如果真是三殿下日后继承大宝,以他和范闲的师生情谊,并不见得会让事情发生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二皇子笑了起来:“这话我对范闲也说过,三弟年纪还小,不过我可是看着他长大的,这小子,哪里又是省油的灯,更何况,在什么样的位置上,就要考虑什么层级的事务,有些时候,不是你我不想做,就可以不做的。”

  他平静说道:“而且不要忘了,太子殿下才是真正的接班人,很多人似乎有意无意间因为他的平静而忘记了这件事情,但我相信,范闲是不会忘记的。”

  “最重要的是。”二皇子缓缓低下头,“不论是谁继承大位,我们那位父皇在离开这个世界前,会眼睁睁看着范闲继续集合了一大帮老怪物的实力,从而给他的继任者带来无限麻烦?这个国度是父皇的国度,他不会让这个国度太乱,哪怕他死了也一样。”

  妄论圣上之生死,不管二皇子是子还是臣,都已经犯了大忌讳,叶灵儿咬着嘴唇,没有接话,转而问道:“可这又不是范闲想过的生活,这是朝廷里那些长辈们安排的,如果你是范闲,你又能怎么做?”

  二皇子怔了怔,片刻后自嘲说道:“我也不知道会怎样做,大概和他现在的情况差不多。只是天下之争,不进则死,既然他亲手放弃了前两条路,那就应该退的彻底一些。如果我放在他的位置上,这个时候,我就应该进宫请辞了,不论是监察院还是内库,他总要放一个出来……然后……纯从理智上讲,他应该表现的和缓一些,然后暗中向着我这边靠一靠。”

  叶灵儿看着他。

  二皇子认真说道:“这是最明智的选择,想必他自己心里也明白,我,是敢接受他的,而姑母,毕竟是他的岳母,有晨儿这层关系在,不见得不能尽释前嫌。”

  叶灵儿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的家族,那些远在定州的军队,早已因为这门婚事,而成了夺嫡战中的一个法码,如果范闲再加了过来,自然……可她不想理会这些事情,忽然间觉着有些头痛,难过地皱紧了眉头。

  二皇子站了起来,看着窗外的淡淡天光,出神说道:“范闲如果不转变,日后只有走入死局,他若有勇气转变,或者眼下会吃很大的亏,可将来却可以为他和范氏谋取更大的好处和更稳定的和平,这都要看他怎么想了。”

  他最后有些无奈地低下了头:“不过……这两年里早就证明了,范闲他是一个不按常理行事的疯子,所以我没有这种奢望。”

  ――――――

  在庆国绝大多数人看来,范闲那张温柔可亲的外貌之下,确实逐渐透露出了几丝疯狂厉杀之气,不是说京都里的夜战杀人擒人,而是让京都震惊的归宗一事。

  五更冷时,范氏祭祖开始。

  午时,这个消息就已经传入了各大府邸,一时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猜忖着事态后续的发展变化,在猜测着范闲对今后朝中权力的窥侍与欲望的惩落。

  就如同二皇子一样,没有人能想明白范闲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虽然说以往他只是顶着一个皇帝私生子的身份,根本看不到一丝入主宫中的希望,可是私生子的身份毕竟也是个身份,只要一天没有焊死,便一切皆有可能,更何况这个身份在日后一定能起很大的作用。

  很久以前,陈萍萍就曾经想过,一旦太后不在了,范闲也不是没有重新列入皇子队伍中的可能性。

  而范闲今天搞的这一出,终于在自己的名字上烙下了范氏的烙印,断绝了姓李的可能,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都显得有些愚蠢或者说是冲动。

  便是在重重深宫之中,这个消息也惊住了许多位贵人们的心。

  淑贵妃正在用娟秀的小字抄录着范闲送过来的天一阁善本,听着宫女的回报,有些讷闷地摇了摇头。

  宁才人正在她那个小院里围着树打转练剑,听到这个消息后,脸上光芒一现,赞了范闲一声有骨气。

  漱芳宫中,宜贵嫔正在看着三皇子练字,听着醒儿小声的说话,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自己儿子的眼色复杂了起来。

  半晌之后,她将儿子拉到了帘后,对着他轻声说出了今天京都里最大的那个消息,说的极其认真和严肃。三皇子悚然一惊,小小年纪却马上明白了许多事情,先生归宗,其实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自己。

  宜贵嫔最后认真说道:“平儿,你要牢牢记住,范先生为你所做的一切,如果日后你敢做出那些事情来,母亲饶不了你。”

  三皇子低下头,没有说什么。

  广信宫中,一直幽居于此,不怎么方便出宫的长公主李云睿最先得知了这个消息,这位美丽的女子在稍微怔了怔之后,便笑了起来,所谓一笑百媚生,便是如此,竟将宫内宫外那些白幔清光,纸花玉树的光采全都压了下去。

  宫女小心瞿翼问道:“公主为何如此高兴?”

  长公主缓缓敛去笑容,轻柔至极说道:“本宫忽然觉得,我那女婿真是位可人儿,识分寸,懂进退,说来只与他见过一面,真是可惜……明日安排他与婉儿进宫,本宫要瞧瞧这两年不见,小范闲是怎么成长的如此迅速。”

  宫女一怔,心想小范大人此举明显是冲动有余,利害考虑不足,难道长公主是因此而高兴?可是看长公主的脸色,明明确实是极为欣赏小范大人的举动。

  含光殿里,太后正在抠着念珠碎碎念着什么,洪老太监佝着身子服侍在一旁,许久之后,太后叹了口气,说道:“那孩子也算识大体,不容易了。”

  洪老太监微嘶说道:“小范大人不错。”

  皇宫后方那座清幽的小楼里,庆国的皇帝陛下一身黄袍,负着双手,看着画中那位黄衫女子微微出神,半晌后轻声说道:“我们的儿子确实更像你一些,很骄傲,并不是我不想让他回来,只是他不想回来……姓范也好,当年你和亦德曾经以兄妹相称,就算随母姓吧。”

  一阵寒冬微风穿楼而入,掀得那张画微微飘动,画中黄衫女子清丽面容稍一扭曲,便像是唇角泛起一丝嘲讽的笑容,似乎是嘲笑皇帝说出来的话,只怕连他自己都不信。

  ――――――

  大年初一的下午,范闲坐在前往靖王府的马车上,这是许多年来,范府与靖王府之间的老规矩,年后总要择一日两府人聚在一起热闹一下,范闲离开澹州三年,也早习惯了自家与靖王府之间古怪的亲密关系。

  虽说弘成很凄惨的被禁足一年,这是范闲弄出来的好手笔,但范闲也清楚,这实际上是靖王爷狠手决断,防止自家王府被拖入夺嫡一事,两边府上并没因为子侄辈的那些战争而影响到感情。

  马车微颠,婉儿出神看着范闲,半晌没有说话。

  范闲笑了:“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我在想,今天京都里一定都在议论你。”林婉儿一笑说道:“都在骂你是个蠢货。”

  范闲笑的更开心了,忽然间又沉默了下来,半晌后看着妻子的双眼,认真说道:“我能瞒天下人,我不瞒你。”

  林婉儿微微一笑,正视相公的双眼。

  范闲平静说道:“其实原因很简单,只有两个。一,我从来都是把自己看成范闲,我是奶奶从小养大的,我不会再接受任何别的姓氏,归宗祭祖,我一直愿意,所以我去做。”

  林婉儿温柔地靠在他的臂膀上,觉得他的体息很温和纯净。

  “第二,不论是在江南亮明支持老三,还是在京都里大杀四方,以至于今天认祖归宗,我都是在明志。”范闲低头,看了婉儿圆润的脸蛋儿一眼,温和说道:“澹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要想致远,就必须明志。”

  “明什么志?明志给谁看?”

  范闲沉默了,想到了皇宫里与皇帝的那番对话,澹泊公啊澹泊公……

  “我不想当皇帝。”他平静说道:“当然是给陛下看。”

  林婉儿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范闲知道姑娘家早就已经看到了将来,自己有可能面临,甚至是范府有可能面临的灭顶之灾。

  “逆流而上,不进则退,船倾人亡,这个道理我是懂的。”范闲微微偏头,“似乎所有的形势都逼着自己应该去争一争,可是皇上却警告了我,我只好不争了。”

  他笑着说道:“顺流而下,终究还是舒服些,这天底下我没有几个怕的人物,可是对你舅舅,我那个便宜老子,还是有些害怕。”

  林婉儿笑了起来,但笑意里依然有些忧虑:“可是将来呢?”

  “将来?”范闲说道:“陛下至少还能活二十几年。我用一个不可知的将来的危险,换取了二十几年的太青,或者说二十几年陛下的信任,这个买卖,是很划算的。”

  “而且我不能暧昧,必须斩钉截铁地表现自己的态度与心志,哪怕是站在老三的身后,也不足以说服很多人。”

  范闲揉着自己的眉心,有些疲惫说道:“男女之间可以搞搞暧昧,君臣之间这么搞,那就容易死人,我相信陛下一定喜欢我的决断。”

  他还有句话没有对妻子说,所谓暧昧,必然是双方面的,所谓决断也是互起作用的,今天认祖归宗,是他向皇帝表示赤诚,也自然看清楚了……皇帝不想让他接这个天下。

  这个事实,让范闲有些放松,而放松之后,却多了一丝深深的隐忧,忧不在当下,而在当年,正如陈萍萍在那个夜里确认的那样,范闲也终于确认了,天子有疾,有心疾。

  马车停在了靖王府的门口,早有各色下人在府外侯着,将范府来的贵客们接入王府之中。

  范闲领着婉儿跟在父亲和柳氏身后,迈步而入。

  一眼望去,府中圆景依旧,只是湖那边的白纱却没有悬起来,想来也是,今时是冬日怎会挂纱遮光,只是侧头看着身旁温婉无比的婉儿,范闲依然想起了初恋时的辰光。

  一个有些苍老恚怒喜悦诸般复杂的声音响起,把范闲从难得的短暂美好时光中拉了出来。

  “你个小,还知道来看老子!”

  靖王爷怒气冲冲瞪着范闲,但那双瞪的极大的眼睛里,不知为何,却流露出了一丝伤感与怀念。
首页9596979899100101102103104105106 下一页 末页
扫码
作者猫腻所写的《庆余年》为转载作品,庆余年最新章节由网友发布,找书苑提供庆余年全文阅读。
①如果您发现本小说庆余年最新章节,而找书苑没有更新,请联系我们更新,您的热心是对网站最大的支持。
②书友如发现庆余年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③本小说庆余年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找书苑的立场无关。
④如果您对庆余年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邮件给管理员,我们将第一时间作出相应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