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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卷朝天子 第110章 庙的名,人的影
庆余年全文阅读作者:猫腻加入书架
  “为天下苍生,请您安息。”

  在雨中听到这句话,范闲止不住地笑了起来,笑的并不如何夸张,那半张露在帽外的清秀面容,唇角微微翘起,带着一丝不屑,一丝荒唐。这是他最真实的内心反应,大概连他也没有想过,在雨中入庆庙,居然会遇见这些苦修士,而且这些苦修士所表露出来的气质,竟是那样的怪异。

  神庙是什么?天底下没有几个人知道,唯一对那个缥渺的所在有所了解的,毫无疑问是陪伴着肖恩死去的范闲。在重生后的日子里,他不仅一次地去猜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一直没有什么根本性地揭示。这个世界上侍奉神庙的祭祀,苦修士或者说僧侣,范闲知道很多,其中最出名的,毫无疑问是北齐国师,天一道的执掌人,苦荷大师。然而即便是苦荷大师,想来也从来不会认为自己禀承了神庙的意志,怜惜苍生劳苦,便要代天行罚。

  眼前这些雨中的苦修士却极为认真,极为坚毅地说出这样的话来,由不得范闲不暗自冷笑。

  “为何必须是我安息,而不是另外的人安息?”范闲缓缓敛了脸上的笑容,看着身周的苦修士平静问道:“世上若真有神,想必在他的眼中,众生必是平等,既是如此,为何你们却要针对我?莫非侍奉神庙的苦修士们……也只不过是欺软怕硬的鼠辈?”

  这些讥讽的话语很明显对于那些苦修士们没有任何作用,他们依然平静地跪在范闲的身周,看着像是在膜拜他,然而那股已然凝成一体的精纯气息,已经将范闲的身形牢牢地控制在了场间。

  “让我入宫请罪并不难,只是我需要一个解释,为什么罪人是我?”范闲缓缓扯落连着衣领的雨帽,任由微弱的雨滴缓缓地在他平滑的黑发上流下,认真说道:“我原先并不知道默默无闻地你们。竟是这种狂热者,我也能明白你们没有说出口的那些意思,不外乎是为了一统天下,消弥连绵数十年的不安与战火,让黎民百姓能够谋一安乐日子……但我不理解,你们凭什么判定那个男人,就一定能够完美地实践你们的盼望,执行神庙的意旨?”

  范闲微微转了转身子,然后感觉到四周的凝重气息就像活物一般。随之偏转,十分顺滑流畅,没有一丝凝滞。也没有露出一丝可以利用的漏洞。他的眉头微微一挑,着实没有想到,这些苦修士们联起手来,竟真的可以将个体地实势之境融合起来。形成这样强大的力量。

  或许这便是皇帝陛下在这段时间内,将这些外表木然,内心狂热的苦修士召回京都地原因吧。

  自入庆庙第一步起,范闲若想摆脱这些苦修士的围困,应该是在第一时间内就做出反应,然而他却已经错过了那个机会,陷入了重围之中。这也许是他低估了苦修士们的力量,但更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想和这些苦修士们谈一谈,从而凭籍这些谈话,了解一些他极想了解的事情。比如庆庙地苦修士们为什么一力扶佐庆帝,全然不顾这些年朝廷皇宫对庆庙的压榨,以及……皇帝陛下和那座虚无缥渺的神庙,到底有没有什么关系。

  雨中十几名苦修士改跪姿为盘坐,依然将站立的范闲围在正中。他们的面色木然,似乎早已不为外物所萦怀。许久的沉默,或许这些苦修士们依然希望这位范公子能够被自己说服,而不至于让眼看着便要一统江山的庆国就此陷入动荡之中,所以一个声音就在范闲的正前方响了起来。

  一名苦修士双手合什。雨珠挂在他无力的睫毛上。悠悠说道:“陛下是得了天启之人,我等行走者当助陛下一统天下。造福万民。”

  “天启?什么时候?”范闲负手于背后,面色不变,盯着那名苦修士苍老的面容问道,他很轻易便看出场间这些苦修士们地年纪都已经不小了。

  “数十年前。”一个声音从范闲的侧后方响了起来,回答的极为模糊,然而范闲双眼微眯,却开始快速地思考起来。

  “有使者向你们传达了神庙的意旨?”范闲问道。

  “是。”这次回答的是另一名苦修士,他回答地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然而这个回答却让范闲的眼睛眯的更厉害了。

  神庙偶有使者巡示人间,这本身便是这片大陆最大的秘密之一,如果他不是自幼在五竹叔的身边长大,又从肖恩陈萍萍地身上知晓了那么多地秘密,断然问不出这些话,然而……这些苦修士们从范闲听到了使者这个词,却并不如何诧异,似乎他们早就料到范闲知道神庙的一些秘密,这件事情却令范闲诧异起来。

  “可是大祭祀死了,三石也死了,大东山上你们地同伴也……都死了。”范闲很平静地继续开口,但是即便是秋雨也掩不住他语调里的那抹恶毒和嘲讽。

  “有谁会不死呢?”

  “那为什么你们不死?”

  “因为陛下还需要我们。”

  “听上去,你们很像我家楼子里的姑娘。”

  雨中庆庙里的气氛很奇妙,范闲一直平静而连续地问着问题,而这些坐于四周围住他的苦修士们却是分别回答着问题,回答的木然沉稳,秩序井然,依次开口,场间十六人,有若一人回答。

  范闲的心渐渐沉了下来,看来这些古怪的苦修士们长年苦修,心意相通之术已经到了某种强悍的境界,而更令他寒冷的,是关于神庙使者的那些信息。

  神庙使者最近一次来到人间,自然是庆历五年的那一次,这位使者从南方登岸,一路如野兽一般漠然习得人类社会的风俗习惯。在这种习惯的过程里,庆国南方的州郡,有很多人都死在了这位使者的手上,或许只是习惯性地淡漠生命。或许是这位使者要遮掩自己的存在的消息,总而言之,当时的刑部十三衙门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也没有能够摸到了名神秘使者的衣衫一角。

  庆国朝廷当时只将此人看做一名武艺绝顶的凶徒,而不知道他真实的身份,所以才有了后来刑部向监察院求援,言冰云慎重其事,向范闲借虎卫。

  然而监察院还没有来得及出手,这名神庙使者便已经来到了京都。来到了范府旁边的巷子里,被五竹拦截在了一家面摊旁。

  一场布衣宗师战后,神庙使者身死。五竹重伤,自此失踪,于大东山上养伤数载。而这名神庙使者地遗骸,被焚烧于……庆庙。

  范闲的目光透过雨帘。向着庆庙后方的那块荒坪望去,目光微寒,想着那日陛下与大祭祀看着火堆里神庙使者地场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言语。

  庆庙大祭祀往年一直在庆国南方沼泽蛮荒之地传道,却恰巧于神庙使者入京前不久归京,然后便在这名使者融于大火之后不久,便因为重病缠身而亡。

  这是巧合吗?当然不是,至少范闲不信。搜书网五竹叔受伤的事情,神庙使者降世。都是他后来才知道的,用了许久的时间,也只隐约查到了这里,但至少证明了,皇帝陛下肯定是通过庆庙地大祭祀。与那位来自神庙的使者,达成了某种协议。

  庆历五年时,皇帝陛下希望用自己的私生子为饵,引诱这名神庙使者和五竹叔同归于尽,只是他并没有达成目标。为了掩埋此事。为了不让范闲知道此事,大祭祀……必须死了。

  范闲收回了目光。看着面前的苦修士们,很自然地想到了所谓天启,所谓神庙使者所传达的意志,那一位使者想必便是二十二年前,来到庆国的那一位。

  如今看来,那位使者不仅仅是将五竹叔调离了京都,而且还代表那个虚无缥渺的神庙,与皇帝达成了某种合作。

  皇帝与神庙的合作?范闲的眉头皱了起来,第一次的合作杀死了叶轻眉,第二次地合作险些杀死了五竹叔……所有的事情其实已经非常清楚了,唯一不清楚地,只是那个名义上不干涉世事的神庙,为什么会在人间做出这样的选择。

  此时在庆庙里围困范闲的苦修士年纪都已经有些苍老了,二十几年前,他们便已经获知了神庙地意志,在狂喜之余,极为忠诚地投入了为庆帝功业服务的队伍之中,这二十几年里,他们行走于民间,传播着……应该是向善……的教化,一箪食,一瓢饮,过着辛苦却又安乐的日子,同时……想必也在替皇帝当密探。

  如今东夷城已服,内乱已平,陈萍萍已死,风调雨顺,民心平顺,国富兵强,庆国实力已致颠峰,除了范闲之外,似乎再也没有任何能够阻止庆帝一统天下的步伐,所以这些苦修士回到了京都,准备迎接那光彩夺目地一刻。

  所以苦修士们想劝服范闲为了这个伟大地事业,忘却自己的私仇,为了天下地公义,忘却一个人的悲伤。

  范闲孤独地站在雨里,雨水虽然微细,但依然渐渐打湿了他的衣裳。这些苦修士们很坦率地向他讲述了这二十年里他们的所行所为,解释了隐在庆国历史背后的那些秘辛,因为他们是真心诚意地想劝服他,想用神庙的意志,民心的归顺,大势的趋向,来说服范闲不要与皇帝陛下为敌。

  因为陛下是天择的明君,世间的共主。

  “都是扯淡。”范闲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身周对自己苦苦恳求的苦修士们,说道:“这些和我究竟有什么关系?我只是陛下的一位臣子……不对,我现在只是一介草民,我想天下人谁来看,都不会认为我会影响到天下的大势,诸位非我逼我入宫,或是押我入土,是不是有些反应过度?”

  苦修士们互望了一眼,看出了眼中的慎重和决心,他们自然是不相信范闲说的这句话。其中一人望着范闲诚恳说道:“因为您……是她的儿子。”

  范闲默然,终于知道今天庆庙里的大阵仗究竟是怎样而来了,如果是庆庙里的这些苦修士们忠心侍奉神庙,将皇帝陛下当成天择的领袖,那毫无疑问,叶轻眉,这位逃离神庙,曾经偷了神庙里很多东西地小姑娘,当然是他们最大的敌人。或许这些苦修士并不了解内情。也不需要了解内情,只需要那位二十几年前的神庙使者给叶轻眉的行为定下性质,他们便深深忌惮于那位敢于蔑视神庙的女子。

  这种忌惮一直延续到二十几年后。延续到了范闲的身上。

  “如果你们杀了我,陛下会怎么想?”范闲微笑问道:“我想他一定很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死在你们这些神棍的手里,我很替你们担心。”

  所有的苦修士齐声颂礼,面露坚毅之色。没有人应话,但表达出来地意思很清楚,为了他们所追寻的目标,就算事后皇帝陛下将他们全部杀了,他们也要把范闲留在这里,永远地留在这里。

  “我想听的话都已经听完了。”范闲唇角一翘,微讽说道:“我想如果我答应你们入宫,想必你们也不会放心,会在我身上下什么禁制。当然,我可以虚以委蛇。先答应一下也无妨,至少似乎可以保个小命。”

  “只是你们错估了一件事情。”范闲望着他们冷漠说道:“我比你们更相信神庙地存在,但正因为如此,我才不会一听到神庙的名字,便吓的双腿发软。就像你们一样跪在这雨里。”

  一名苦修士深深地叹了口气,悲天悯人说道:“人生于天地间,总须有所敬畏。”

  “这句话,陛下曾经对我说过。”范闲微微低头,心想但那位皇帝陛下明显任何事物都没有敬畏之心。神庙?使者?只怕这些在凡人看来虚无缥渺十分恐怖的存在。在陛下地眼里,也只不过是一种可以加以利用的力量罢了。

  “敬天敬地。但不能敬旁人的意志。”范闲说道:“关于这一点,你们应该向苦荷大师学习一下。”

  苦修士们微微一怔,不解此言何意,然而他们便看见了被围在正中的范闲飘了起来!

  范闲在微细的秋雨里飘了起来,身上的布衫被真气缓缓撑起,就像一只无情无绪的大鸟一样,倏地一声,向着庆庙的外围掠了过去!

  毫无先兆,范闲的身体就像被一根无形的长绳拉动,奇快无比地向着庆庙地大门飘去,他在空中的速度奇快无比,而且身法格外轻柔,就在雨里穿行着,若一只雨燕,在风雨里翻滚而飘远。

  然而他的身体只掠出去了五丈远的距离,便感觉到了一堵浑厚无比的气墙迎面扑来。

  范闲出手地那一刹那,十几名苦修士们同时动了,一名苦修士搭着另一名苦修士的臂膀,闷声一哼,将身旁的伙伴甩了出去,连续六七个动作,十分顺滑地施展了出去,似乎他们的心意早已相通,这些动作没有丝毫凝滞不顺的情况。

  这些苦修士们地阵形是一个不规则地圆,此时相搭一送,七个人被快速地掷向了庆庙正门的方向,在空中他们地手也没有脱开,带动着下方的苦修士同时掠动。

  如同一道波浪。

  十几名苦修士围成的不规则的圆,就在这一瞬间形成了一个整体,在飘着细雨的空中翻转了起来,凌空而起,凭着波浪一般的气场传递,生生跃过了快速飞离的范闲身形,重新将他套在了圆中。

  一个圆在空中翻转过来,再落到地上,仍然是一个圆,范闲依然还在圆中间,电光火石之后,雨依旧是这样的下着,场间的局势似乎依然没有丝毫变化。

  除了众人都向庆庙正门的方向移挪了约七丈的距离,然后苦修士们没有再给范闲任何抢先发难的机会,齐声一颂,无数双挟着雄浑真气,坚毅气势的手掌,便向着范闲的身体拍了过去!

  苦修士们不知练的是何秘法,竟真的能够做到心意相通,将自身地实势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这无数只手掌拍了过去。就像是一尊大放光彩的神,在转瞬间生出了无数双神手,漠然而无情地要消除面前的恶魔。

  范闲身周所有的空间,都被遮天蔽雨的掌影所覆盖,就像是一张大网落了下来,根本看不到任何遗缺的漏洞,这便是所谓圆融之美,美到了极致,便凶险到了极致。

  气墙扑面而至。范闲在空中强行一扭身体,强行吸附着身周每一寸肌肤能感应到的空气流动,两个大周天强行摧动。身体被迫落下地面,脚尖却是直接一点湿漉漉的地面,霸道真气集于拳中,一拳向着浑厚气墙里最强大的那一点轰了过去。

  在被迫重新制于圆融之势里地一刹那。范闲深深地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八日前突入京都法场,他曾经刺死了一名苦修士,震退了另一名,当时他也付出了身受三掌的代价,然而很明显,当日法场上地苦修士们并没有表现出他们最强大的力量。

  范闲知道这些苦修士们的强大处在哪里,在于他们可以将个人的力量很完美地集结成一个整体,这当然不是群殴,甚至也不是剑庐弟子那种妙到毫巅地配合。反倒更有些像虎卫们长刀之间凝结成的凶煞光芒。

  当这些苦修士们结成圆融之势,不论范闲要面对哪一位苦修士,就等若是要面对他们这个整体。

  但在范闲的眼中,面前这堵无形的气墙却像是厚薄不一的白色雾墙一般清晰,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任何后果。直接凝结了身体内所有的真元,以霸道之势直接击出,而击打的位置,正是那堵气墙里最厚的那部分。

  以最强对最强处,范闲根本不理会这漫天飞舞着的掌影。他知道以自己如今的实力。这一拳击出,对方必须凝结成一处。才能抗衡,这大概便是强者在经历许多之后,所养出来地难得的强横气势。

  果不其然,范闲向着那堵气墙一拳暴烈击出,漫天的掌印顿时消失不见,一只手掌的影子与另一只手掌的影子迅疾合为一处,数十只手掌最终合为一只手掌,一只晶莹发亮地手掌。

  这只手掌与范闲紧紧握着的拳头狠狠地撞击在了一起。

  庆庙里的空气似乎都随着这一次撞击而变形,细微飘着的秋雨被震的横横飞出,一大片地青石坪上,竟变得没有任何雨滴可以滴下,整个空气里都充溢着干燥杀戮地味道!

  轰的一声巨响之后,范闲右边肩膀上地衣衫齐齐碎裂,如蝴蝶般飞了起来,露出那只不停颤抖的右臂。

  而他正对着的那名苦修士面色却是红的出奇,亮的出奇,他的肩膀上分别搭着两只手臂,

  十几名苦修士正不源源不断地向着沿循着这道气桥向他的体内灌输着真气,帮助他抵抗范闲这霸道至极的一拳。

  范闲的面色惨白,体内的真气暴戾地喷吐而出,可他依然无法打破对方的包围,对方那只手掌上传递而来的真气源源不绝,如波浪一般,气势逼人,汹涌无比,给人一种难以抵抗的感觉。

  卟的一声,那名与范闲对掌的苦修士吐出了一口鲜血,顺着他的衣衫往下滴落,然而苦修士脸上却越来越红,越来越亮,根本没有一丝衰竭,或是承担不住体内磅真气的征兆,他只是带着一丝垂怜之色,看着面前的范闲,似乎想等着对方认输,就此散功,臣服。

  苦修士,于天下极苦之地行走苦修,对肉体和精神上的磨炼,果然造就了不平凡的修为。

  败迹已现,然而范闲的眼瞳却依然是一片冰寒,没有丝毫慌乱之色,甚至连亢奋的拼命情绪都没有,只是一片平静,他静静地看着与自己近在咫尺的这名苦修士,盯着对方发亮的眼瞳,似乎要从对方的眼瞳里看出他所企盼的颜色。

  只有范闲自己知道,仅仅这一拳一掌之交,他体内的经脉便已经被震荡到了一种极难承受的境地,大小两个周天疾速运转着。拼命地顺着拳头向外吐露着真气,却也快要支撑不住,尤其是腰间雪山的命门处,更已经开始隐隐发热,正是气竭地先兆。

  毕竟是受伤疲弱的身体,范闲最大的命门便在此处,仅仅在范府里将养了数日,这数日里还曾经狠戾地动武杀人,心境一直没有归于平顺。根本还没有回复全盛的境界。

  幸亏他是个经脉异于常人,比常人更多一个周天的怪物,才能以疲弱身躯。对这苦修士们的圆融之势前支撑这么久,换做是十三郎或是海棠,只怕也不会比他好过。

  可是范闲依然不慌张,不绝望。只是冷冷地看着那位苦修士黑亮的眼眸。

  终于,就在范闲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刻,与范闲拳掌相交,近在咫尺的那位苦修士眼眸里终于出现了一抹惨绿之色。

  一抹与自然人类眼睛完全不和谐地惨绿之色。

  然后两道黑血从这名苦修士的鼻孔里缓缓流了出来。

  范闲身周所有的苦修士并没有注意到这点,他们只是盘坐于四周,低头冥思,不停地催发着体内坚韧地真气。

  那名流出黑血的苦修士惨绿色的眼眸里泛过一丝了悟之色,看了范闲一眼,终于明白了面前的年轻人,为什么先前愿意在雨中静听自己这些人地恳求。原来对方……只是借着这场秋雨在洒播着那些毒素!

  这名苦修士终于记起了范闲的真正师承,对方是那个老毒物的关门弟子!

  苦修士感觉到体内脏腑如被虫蚁一般噬咬着,他的喉咙开始发痛,他的眼角开始发麻,他知道体内的毒开始发作。如果此时自己罢手,想必能够任借体内的真气将这些毒素压制下去,然而……

  无色无味且不溶于水的毒粉,不可能太过恐怖----这是自然界天生的道理,也是武道修行者们人人皆知的常理。苦修士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并不担心自己地那些师兄弟,除了自己正面对抗范闲。所以毒发的最快之外,其余的师兄弟应该能支撑更久。苦修士不想让范闲离开,因为他已经发现范闲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

  他惨绿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安乐之色,一丝决然之色,一声闷哼,完全舍弃了对心境的防护,放开了自己地全部经脉,任由两旁灌注进来的真气汹涌而入,然而顺着自己的臂膀向着范闲赤裸的右臂上推了过去!

  毕其功于一掌间!他愿意用一死来换取范闲的死亡,以及庆国地千秋万代。

  然而范闲不愿意,他地眼眸闪过一丝凛冽之意,知道对方强行催动真气,毒素入心,再也救不回来了,他却是将真气沉入下盘,右肩微微一松,用了一个大劈棺的御力之势,准备用一只右臂去换取对方这个阵眼地死亡,再行逃脱。

  临此危局死局,范闲有断臂求生的毅力和勇气。

  然而除了范闲之外,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人不愿意看着范闲去死。秋雨之中的那个令人心寒的圆,在空中翻滚一圈后,离庆庙的正门已经近了些许,便在这个最危险的关头,庆庙正门背后横匾上的那两个字忽然黯淡了一下。

  不是天光暗了,不是那两个小金字忽然锈蚀了,而是一抹影子飘了起来,将庆庙两个字掩住了些许光彩。

  那个影子一瞬间穿透雨丝,毫无阻拦地飘到了那名与范闲正对的苦修士身后,便在此人脖颈之后影子奇妙地摊开,生出了四肢,生出一枝剑。

  嗤的一声,剑尖如毒蛇一般刺入了苦修士的脖颈,直接从他的咽喉软骨处刺了出来,锋利的剑刃已经割断了这名苦修士的气管食管血管……

  苦修士喀喇一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范闲,眼眸里的惨绿色很浓,眼瞳却没有缩小,似乎是要生生地用目光杀死面前的范闲。

  便在那抹影子生出剑来的同时,范闲一直空着却无力的左手困难地抬了起来,指尖微微一抠。袖弩破袖而出,深深地扎入了那名苦修士的左眼,溅起一抹血花。

  这名苦修士地身上凝结着场间十数名苦修士的终生修为,何其强悍浑厚,但被这样两记狠辣至极的杀招同时附身,终究还是顿了顿。

  便是这一顿,范闲的左臂奇异地扭动了起来,肩头一震一甩,大劈棺再出。狠狠地砸在了那枝袖弩的尾端,将这枝袖弩深深地砸进了苦修士的脑中,弩尖深入。断绝其人生机。

  呼的一声,雨水大乱,这名舍身求仁的苦修士颓然地垂下了手掌。

  范闲变拳为掌,在他的头顶一拂。整个人飘了起来,左手拎住了那抹影子地衣裳,用最快的速度划破雨空,瞬息间离开了庆庙。

  从庆庙正门背后横匾上两个小金字黯淡,到影子出剑,再到范闲飘身逃离圆融之势出庙,只不过是一个眨眼的时间,影子一剑狠辣去势未止,范闲却没有让他地剑势再入圆融之境,强行逆势而行。与他携手潇洒而去。

  而此时,那些盘坐在雨水中的苦修士们才发现了事情有变,圆融之势正中的那名苦修士手掌已然垂下,再无吐露之道,却依然被动地接受着师兄弟们的灌输。身体猛然地在雨地上震动了两下,然后无声无息地倒了下来。

  被影子刺通了脖颈,被范闲袖弩扎入了大脑,毒素已然入心,最后又被圆融之势反噬。这位苦修士毫无疑问死了。死地不能再死。

  雨水已经大了,已经乱了。胡乱地击打在这些苦修士们的身上,他们默然地看着这名同伴的尸首,片刻后沉默一礼,便迅疾跳出了庆庙,向着快要消失在街巷远方的那两个人影追了过去。

  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反思一下,如果神庙的旨意真的便是天意,那为什么自己这些人付出了如此多的努力,甚至愿意舍身成仁,却没有办法杀死范闲?

  秋日的大雨中,范闲与影子就像两抹灰影,在雨水中,在屋檐下,在黯淡的天色里,在寂廖的街巷里疾行。然而出庆庙并没有多久,范闲便感应到了后方那些十分明显地气息已经追了上来。

  京都庆庙在外三里,平日里都是极为清静的地方,甚至上没有什么行人经过,四周也没有什么民宅可以利用。今天又是一场大雨天,街上更没有纷纷躲雨的行人,这却给范闲二人逃命的行动带来了极大的不便。

  范闲苍白地脸上满是雨水,他侧头看了身旁那个中年男子一眼,却没有看到对方的脸上有任何表情。范闲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低估了那些狂热的殉道者,也低估了在这片大陆上延绵千年的神道实力。

  以往那些年,或许是被苦荷大师以及北齐天一道抢尽了风采,或许是庆庙的苦修士们都不怎么显眼,只喜欢在最荒僻地地方传道,或许是庆庙地大祭祀二祭祀并没有给人一种强大的感觉,所以范闲从来没有将庆庙放在眼里。

  然而今天证明了,这是一个极其强大地敌人,范闲甚至开始怀疑,虎卫们习来对付九品强者的刀阵,是不是脱胎于庆庙这种奇妙的合击之术。

  当然,如果今日的范闲还是处于颠峰状态下的范闲,他也不会变得如此狼狈,尤其是这种轻身逃离的本事,出身监察院的他以及身为天下第一刺客的影子,根本不会将那些追踪而至的苦修士们放在眼里。

  若在平时,他或许会和影子就近隐匿了踪迹,转而对这些油盐不进的苦修士们进行最阴森可怕的伏杀狙击。

  然而今天不行,因为那一千里的奔波,心神里的悲恸,连日来的困苦消耗,在正阳门城墙上和法场上所受的那几记重伤,让范闲的状态已经跌至谷底,尤其是先前与十几名苦修士的圆融之势硬抗一记,更是让他再无二战之力。

  他身旁的影子表情冷漠,看上去并无异样,然而多年来的合作与亲近,让范闲很清楚地发现,影子身上的伤也很重,甚至比自己更重。

  范闲知道这是为什么,影子只受过一次伤,但那次伤是四顾剑刺出来的。

  知道了陈萍萍的死讯,影子会有怎样的反应,范闲能清楚地猜测到,他明明人在东夷城,却和王启年几乎同时回到了京都,这名天下第一刺客回程的速度比王启年更快,甚至有可能比范闲当日更快。

  这样的奔波,影子的伤想必更加重了。范闲侧头看了影子一眼,却没有开口说什么。

  “前面分头。”影子沙着声音开了口,带着一股很怪异的味道,看来这位刺客也很清楚,他们二人如今的情况都糟到不能再糟,必须分头引开追兵。

  范闲点了点头,知道此时分开,过不久自然二人便会再见面。

  便在那个街口,影子倏地一声穿到了一个小巷子里,说不定片刻之后,他就会变成一个正在檐下躲雨的凄苦商人吧。

  然而他走之前冷漠说了一句话,让范闲的心沉了一下,嘴里开始发苦。

  “你什么时候动手杀他,喊我。”

  就因为这句话对心神造成的冲击,让范闲比预定之中跑的更远了一些,身后那些苦修士远远地缀了上来,但范闲却没有任何的担心,他从一个小巷里穿了过去,便来到了东川路口,便在澹泊书局的正堂里进去,从后门出来时,已经变成了一个撑着雨伞的读书人。

  他来到了太学的门口,看见了百把伞,千把伞,以及伞下那些面容清爽阳光的太学生们。
第7卷朝天子 第111章 准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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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次来太学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

  那一日春雨飘摇,范闲来太学是为了见胡大学士,为的是京都府尹孙敬修的事情。那时他挟东面不世之功回京,真真是光彩荣耀到了极点,抵抗门下中书的压力,折辱贺大学士的意志,潇洒嚣张,攀上了第二次人生的巅峰。一朝雨歇,黑伞落下,他被太学的学生们认了出来,还引起了小小的一场骚动。

  而今日秋雨凄迷,他从庆庙逃命而来,面色微白,手臂微抖,雨水顺着布伞漏了些许打湿他的衣衫,让他看上去有些狼狈。如今的范闲已经被夺除了所有官职爵位,成为一名地地道道的白身平民,而且整座京都都知道,皇帝陛下正在打熬着这位曾经风光无限的年轻人,范府形同软禁,无人敢上门,无人敢声援。

  区区数月时间,人生境遇却已经整个翻转了过来,一念及此,范闲不由笑了起来,低着头,撑着伞,从那些不知议论着什么的太学学生身边走过,向着太学深处行去。

  雨中的太学显得格外美丽清寂,古老的大树在石道的两侧伸展着苍老的枝丫,为那些在雨中奔走的士子们提供了难得的些许安慰,一路行来,秋黄未上,春绿犹在,暮时学堂钟声在远处响起,清人心境。

  范闲不再担心那些后方追踪而至的庆庙苦修士,且不说在这数百名太学学生地包围中。对方能不能够找到自己,只说太学这个神圣重要的地方。即便是那些甘于牺牲自己地苦修士们,大约也不敢冒着学士哗动的风险,就这样像屠户一般地杀进来。

  撑伞往太学里走,一直走了很久,才来到了较为清静一些的教习所在地,范闲很习惯地绕过长廊,进了一间小院,行过照壁,却缓缓地停住了脚步。

  这里是他在太学里的屋舍,有几位教习和才气出众的学生被调到了他的手下。在这个院落里进行了好几年的书籍编修工作,庄墨韩先生送给范闲的那一马车书籍,便是在这个地方被进行了重新的整理,再送到西山纸坊进行定版,最后由范府的澹泊书局平价卖出。

  这些年书籍地整理工作一直在继续,所以澹泊书局也一直在赔钱,不过范闲并不在意这些,就像京都叛乱时在孙颦儿闺房里看见书架时的感触一般,范闲认为这种事情是有意义的,既然是有意义的事情。当然就要继续做下去。

  他静静地站在照壁旁,看着屋舍内的动静,有些安慰地发现,虽然皇帝陛下将自己打成了一介草民,可是这些跟了自己好几年的太学教习和学生并没有受到牵连,而且这里的书籍整理编修工作也在继续,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范闲的心里生起一丝暖意,望着屋里笑了笑。在那些太学教习发现自己之前转身离开了这间熟悉的院落,斜斜穿过太学东北角的那座密林小丘,沿着一方浅湖来到了另一座熟悉地院落。

  这个院子,这些房间,是当年舒芜大学士授课时的居所,后来胡大学士被圣旨召回京都,便也挤了进来。当舒芜归老后,这间院子自然就归了胡大学士一人所用。上次范闲求胡大学士帮手,便是在这个院子里发生的事情。

  范闲推门而入,对那几名面露震惊之色的官员教习行了一礼,便自行走到了书房中,抛下了身后一群面面相觑的人。

  听到有人推门而入。一直埋首于书案的胡大学士抬起头来。将鼻梁上架着的水晶眼镜动作极快地取下,脸上迅即换成了一张肃然的表情。这位庆国地文官首领心情有些不豫,以他的身份,什么人敢连通传都没有,便直接闯了进来?

  然而他看见了一张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脸,微怔了一会儿之后,大学士的脸上泛起一丝苦涩之意,说道:“还真是令人吃惊。”

  范闲其实也没有想到胡大学士一定在房中,在东夷城那边忙碌久了,他有些忘记朝会和门下中书的值次,也不确定这位学士究竟会不会在太学。只不过他今天确实有些话想与人聊一聊,既然到了太学,自然就要来找这位。

  如今的朝堂之上,能够和范闲私下接触,却不担心被皇帝陛下愤怒罢官的人,大概也只有这位胡大学士。

  “今天出了些事情,心情有些不愉快,所以来找您说说闲话

  范闲一面说,一面往书案的方向走了过去,手上拿着地伞一路滴着水。胡大学士皱着眉头指了指,他才悟了过来,笑了笑,将伞搁到了门后,毫不客气地端起桌上那杯暖乎乎的茶喝了两口,暖了暖庆庙里被雨冰透了的身子。

  “怎么这般落魄可怜了。”看着湿漉漉的范闲抢热茶喝,胡大学士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一现即敛,因为他发现今时今日这句笑话很容易延展出别的意思出来。

  果不其然,范闲很自然地顺着这个话头说道:“如今只是一介草民,能喝口大学士桌上地热茶,当然要珍惜机会。”

  此言一出,安静地屋舍内顿时冷场,两个人都不再说话,而是陷入各自不同的思绪之中。尤其是胡大学士,他以为范闲是专程来寻自己,所以不得不慎重起来,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要深思熟虑,方能表达。

  过了很久,胡大学士望着他开口说道:“今日怎么想着出来走走?范闲地唇角泛起一怪异的笑容,声音略有些寒冷:“宫里可有旨意圈禁我?”

  胡大学士笑了起来。范闲接着温和说道:“既然没有,我为何不能出来走走?尤其是陛下夺了我所有差使。但很妙地是,却留给我一个无品无级的太学教习职司,我今天来太学,也算地是体贴圣意,以示草民全无怨怼之心。”

  这话里已然有了怨意,若是一般的官员当着胡大学士的面说出这样的话,胡大学士一定会厉刻无比地严加训斥,然而面对着范闲,他也只有保持沉默。当然,今日这番谈话的气氛也与春雨里的那次谈话完全不同了。毕竟那时候的范闲,虽然话语无忌,可那是陛下允许的无忌,胡大学士还可以凑凑趣,可如今的陛下已经收回了这种允许,胡大学士此时的应对也显得格外困难。

  他顿了顿后,望着范闲认真说道:“你地想法,我不是很清楚,但我昨日入宫曾与陛下有过一番交谈,论及范府之事。陛下对你曾经有一句批语。”

  范闲缓缓抬起头来,没有发问,眼眸里的平静与他内心的疑惑并不一致。

  “安之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性情太过直接倔狠了些……”胡大学士看了他一眼,从他的手中接过茶杯,微佝着身子去旁边的小明炉上续了茶水。

  胡大学士背对着范闲,声音很平直,也很淡然。轻声说道:“直接倔狠,看来陛下是了解你,也是体贴你的。再大的错处,也尽可以用这四个字洗脱去,这是性情的问题,并不是禀性的问题……你要体谅陛下的苦

  苦心?范闲地眉头缓缓皱了起来,皱的极为好看,极为冷漠。他当然明白胡大学士转述的这句评语代表了什么,宫里那个男人对自己的私生子依然留着三分企望,三分容忍,剩下的四分里究竟多少是愤怒,多少是忌惮?那谁也说不清楚。

  胡大学士转过身子。将茶杯放在了范闲的面前。望着他的双眼认真说道:“直接倔狠,此乃性情中人。陛下喜欢的便是如你这样地真性情人。这些日子里你所犯的错,陛下不是不能宽恕你,但如今的关键是,你必须要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并且要让陛下知道你……知错了。”

  范闲默然地坐在椅上,知道胡大学士错估了今天自己的来意,只是两人间根本不可能如往日一般把话头挑明,他也不会傻到去反驳什么,只是下意识里缓缓说道:“错在哪里呢?”

  “你知道在哪里,你需要表现出你的态度。”胡大学士的眉头皱了起来,微显焦灼说道:“这十几天里你做的事情,不论是哪一椿都足够让你被打下尘埃不得翻身……黑骑经过州郡,这些日子参罪你的奏章,像雪花一样地飞到了门下中书里。”

  “大概这些地方上地官员还不知道,陛下早已经降罪了。”范闲笑了笑。

  “陛下何曾真的降罪于你?”胡大学士的眉头皱的更深了,甚至连他每日必抹的扶肤霜都快要掩饰不住他额头上深深地皱纹,他用略有些失望地眼神看着范闲,沉重说道:“如果真是要按庆律治罪,就算你是入了八议之身,可是有几个脑袋可以砍?可以抵销这些?”

  胡大学士看着面前这个沉默地年轻人,不知为何,心里生起一股难以抑止的怒火,压低声音斥道:“难道你不明白,陛下已经对你足够宽仁,如果你再这样继续挑战朝廷地权威,磨砺陛下的耐心……”

  “那又如何?”范闲有些木然地截断了胡大学士的话。

  胡大学士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里的失望之色越来越浓,许久之后,他沙哑着声音道:“难道你想死?”

  范闲抬起头来看着他。

  “不要倚仗着陛下宠你,就这样无法无天的闹下去。”看样子胡大学士是真的愤怒了,他身为庆国文官首领,最近这些日子就如同朝廷里别的官员一样,眼睁睁地看着陛下和范闲父子反目,眼睁睁地看着本来一片清美的庆国秋景,却因为这件突如其来的异动,而平添了无数阴云,身为庆国的高官,身为一位庆国子民,他们都想劝服范闲能够入宫请罪。就此了结这一段动荡。

  然而范闲这几日所表现出来地态度,却让包括胡大学士在内的所有人都渐渐凉了心。

  “您认为我只是一位宠臣?”范闲并不想像个孩子一样来夸耀自己地能力。但听到这句话后,依然忍不住微微皱眉问出声来。

  “与宠无关,你只是……臣,我也是臣。”胡大学士强行压抑下怒意,幽幽说道:“你我都是陛下的臣子,或许你认为陛下待你不好,但你仔细想想,自开国以来,有哪位臣子曾经得到过你这样的宠信?国朝这些年来的历史,你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应该知道,陛下已经对你施予了最大程度的宽容与忍耐。”

  “不要迷信你的力量,因为终究你的力量是陛下赐予你的。陛下不是拿你这些日子里的狠厉没有办法,只是他不愿不忍不想做出那些决断,而不是他不能做。”

  胡大学士缓缓垂下眼帘,肃声说道:“当然,必须承认,你是一位很出色的臣子……”

  胡大学士没有说完,因为他想告诉范闲,陛下如果真地对你没有一丝宽仁之心。或许早就已经将你拿下大狱,甚或早已处死,因为陛下一直都有这样的能力,然而这些涉及到陛下与范闲父子间的事情,胡大学士心情激荡之余,发现自己已经说多了,所以沉默地转了话题。

  “没有人愿意看到一位庆国的大功臣,因为自己的骄横无状。而消失在京都里。”胡大学士看着范闲,郑重说道:“迷途要知返,倔狠总要有个限度。”

  “这话好像不久前才听很多光头说过。”范闲难过地笑了起来,站直了身子,说道:“看来如今的京都,如今的天下,都认为我才是那个横亘在历史马车前的小昆虫,要不赶紧躲开。要不就被辗死,若有了自己的想法,那便是罪人了。”

  他渐渐敛了笑容,想到了很多年前在抱月楼外打废的那批纨绔,又想到了婉儿曾经说过和胡大学士意思极为相近地话。皇帝的耐心终究是有限的。自己如今被困于京都不得出,彼要杀己废己。只不过是一句话的问题。

  这和庆庙里苦修士们的围攻不同,一旦庆国朝廷真的决定清除掉范闲这个不安定的因子,即便范闲个人的修为再如何惊人,也逃不过这个宿命----毕竟他不是大宗师。

  “先前冒雨入太学,看着那些学士从身边走过,我就在想,或许哪一日,我也会成为他们眼中值得唾弃地对象。”范闲微微低头,疲惫说道。

  “不,从来都没有人怪罪过你,唾弃过你,不止这些学生,甚至是京都里的官员百姓,一旦论及法场上的事情,对你犹有几分敬意。”胡大学士咳了两声,缓缓说道:“正如陛下对你的批语一般,陈院长之事,你表现的足够倔狠,这等真性情可以让很多人理解你……但是,你自己必须学会将这些事情想通透。”

  “百姓敬你只是敬你的情意,然而你若真的有些大逆不道的动作

  ……甚至哪怕是想法。”胡大学士地声音寒冷了起来,“本官容不得你,朝廷容不得你,百姓容不得你,陛下更容不得你!”

  “你必须想明白,这是我大庆朝如今的统一意志,都希望你不要瞎搞。”

  “瞎搞?”范闲笑了起来,笑容里却多了很多沉重的压力,为天下敌并不是他害怕的事情,他的心里只是还有回味先前脑中地那些思绪,有些回不过神来。

  许久之后,他很郑重地向胡大学士施了一礼,却没有说任何话,也没有给出任何信息,便转身欲往门外走去。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我必须承认,我已经老了。”胡大学士望着范闲地背影,忽然脱口而出,悠悠说道:“今日说的话便有些过头,只是……天下犹未定,战事不能休,为了朝廷里地百官,为了这天下的百姓,我希望你能多想想。”

  胡大学士说的是真心话,他本是皇帝陛下刻意挑选的下任宰辅人选,然而随着朝廷里局势地变化。他的前景却模糊了起来。

  陛下为了对抗范闲而捧出了贺宗纬,这位贺大人上体圣心。又精于政务,行事老练成熟,竟是挑不出个错漏处,如今范闲势衰,贺宗纬自然而然地坐稳了门下中书地位置,极得陛下信任,红极一时,隐隐压过胡派的风头。

  就算胡大学士毫不恋栈权位,可只怕心头也会有些唏嘘之意,他力劝范闲。只怕也有需要朝中留个熟悉帮手的意思,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正如他先前所言----如今锋指天下的庆国,需要一个稳定的朝堂,一个和谐的社会,而范闲一日不向陛下低头,只怕庆国一日不得安宁。

  除非范闲死了,而实际上,庆国朝堂上,街巷里。没有几个人真的愿意刚刚立下不世之功的小范大人,就这样死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范闲没有转头,沉默很久后说道:“也许哪一天我想开了,我会入宫请罪地。”

  胡大学士在他身后苦笑了起来,心想要等到你想通,那要等到何年何月?

  “或许……我真错了?”门口范闲的背影极为疲惫,微沙的声音轻声自言自语了一句。

  然而这句话落到胡大学士的耳中,却令他心头一热。眉头缓缓皱了起来,就在这一刻,他决定今夜再次入宫。

  陛下与范闲父子间的这些争执在他看来,并不是解决不了的事情,只不过是谁都不愿意先低头罢了,若能说服陛下,发一道召范闲入宫的旨意,或许范闲便会顺水……

  正这般想着。范闲忽然回头说了一句话:“我如今虽然不在监察院了,但知道一个很有趣的消息,或许您愿意听一下。”

  胡大学士微怔抬头。

  “范无救在贺大学士府上当谋士。”

  范闲再行一礼,便走出了屋舍。此时太学里的雨依然在不紧不慢地下着,伞下范闲平静的脸上也没有丝毫动容。今天与胡大学士地对话。要达到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他很准确地知晓了朝堂上层官员对自己的看法。也了解了一下宫里那位皇帝陛下对自己的宽仁底线究竟在哪里----当然,最关键的是最后的两段句话。

  范闲打着伞沉默地行走在雨中,暗自想着,看来不是今天夜里就是明天,宫里大概就会传出召自己入宫的旨意。通过胡大学士向宫里释放出某种信号,或许能够瞒过龙椅上地那个男人。一切只是因为启年小组的人刚刚出京,所以范闲没有准备好,他必须将这场君臣间的冷战控制在弹簧失效的范围之内,他在准备着,时刻准备着。宫,不知道他向皇帝陛下涕泪交加地说了些什么,但是侍奉在御书房的太监们都知道,陛下的情绪应该是好了许多,因为当场便有一道旨意出宫,范府外已经折腾了七日的黑夜杀场,就此告终。

  直到胡大学士面带安乐面容退出皇宫,他也没有把范闲告诉他的那个惊天消息告诉陛下,一方面是他不了解范闲为什么要把这件要紧事告诉自己,背后究竟有没有隐藏着什么阴谋,二来是如今地庆国正如胡大学士所执信念一般,需要的是团结。

  在太学里,他只是觉得范无救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没有想起来是谁,但毕竟是门下中书的首领大学士,只用了一盏茶的功夫,下属的官员们便查清楚了,这个叫范无救地人,是当年二皇子府中八家将之一。

  走出宫门,坐上马车地胡大学士忍不住叹了口气,轻捋胡须笑了起来,心想小范大人果然是个记仇的可爱人。
第7卷朝天子 第112章 宫中的范家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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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陛下挥挥手,范府外面地人全部被撤走。这便是一位封建君王所拥有地权力。他可以尽由着他的性子来做事。而至于那些因为他们父子间的战争而糊涂死在范府外的下属和臣子们,谁会在乎?

  御书房内并不安静。胡大学士走了之后。皇帝陛下便开始与范若若下棋。这是最近几日他养成地生活习惯。庆帝的中食二指轻轻地拈着一枚黑子,放在了微微反光地棋盘上,和声说道:“看模样。范建在府里并没有教你这些。”

  范若若入宫已有整整八日。身上穿着的是范府千辛万苦。通过宫里几位娘娘送来地家常衣衫。一应以素色为主,与这煌煌皇宫看上去,有些不协调地清淡。虽说众人皆知范家小姐是押在宫里地人质。可是这人质的身份不差。陛下待她更是不差。晨郡主在宫外打点着。宫里也自有贵人照拂。一应饮食起居穿着倒没有太大的问题。

  她恭谨地坐在庆帝地对面。双手轻轻放在膝上。应道:“棋路太复杂……”

  皇帝陛下微抬眼帘。有趣地问道:“记得安之入京之前,你就已经是京都有名的才女了。”

  “只不过是那些无事生非的鲁男子们喜欢说三道四,我做不得诗,也画不得画。还真不知道这才女的名声从何处来的。”

  入宫八日,从最开始的紧张惶恐无助,到如今的安静平静以待,范若若充分地释发了冰山的冷静,一方面是自幼的性情使然,更重要却是范闲这十几年来的潜移默化。对面这位男子虽然是庆国地皇帝,但终究对方还是一个人而已,并不是什么怪物。

  当然,这也是因为皇帝陛下在范若若地面前表现地格外像一个常人。

  “你地诗我看过。在闺阁之中算是不差。只不过和安之比起来。自然不好去比。也难隆你会如此说法。”皇帝陛下微笑说道:“才气不在外露诸般本领。而在于本心之坚定。你能救朕一命,算得上是妙手回春,才女之称。也算得宜。”

  “陛下洪福齐天,臣女只是……”范若若很自然地按着君前对话的味道应话,却不料皇帝陛下却是笑了起来。说道:“死自然是死不了的,但身体里多些钢珠。想必也不会太舒服。”

  便在此时,姚太监轻轻地闪入了御书房。站到了皇帝陛下地身前,轻声说道:“在庆庙死了一人。他们此时在前殿候着。

  “候着?是候罪吗?”皇帝陛下轻轻把玩着黑色哑光地棋子,声音冷了下来。说道:“朕饶他们这次,若再有任何妄动。让他们自行去大东山跳崖去。

  姚太监低声应是。又道:“小范大人从庆庙离开后。就去了太学,见了胡大学士。”

  皇帝沉默片刻后微笑说道:“先前已经知晓了,庆庙处……影子已经回来了。”

  姚太监沉默不语。关于这些事情,他没有任何建议的权力。他很明白陛下地心意。他绝对不会像那些戴着笠帽一样的苦修士般糊涂。范闲是何人?他是陛下最宠爱的臣子。私生子。就算陛下要让范闲死,也不可能让下面这些人自行其事。

  “问题是现如今还不知道小范大人是怎样离开的范府,又是怎样进了庆庙,而且在这中间一段时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姚太监微佝着身子说道。

  庆帝眉头微微地皱着,没有说什么。挥挥手让姚太监离开了御书房。在这一番对话的过程中。范若若一直在一旁静静听着。姚太监没有避着她。因为这些天来宫里地奴才们早已经习惯了,皇帝陛下地身边,总有这样一个眉目清秀。浑身透着股静寒之意的女子旁听。不论是御书房会议,还是更紧要的政事,陛下都不避她。

  只是今天谈论地毕竟是范闲。是她最亲地兄长。所以范若若依然微微低下了头。似乎不想听见这些,更不想让皇帝陛下发现任何异样。

  皇帝陛下没有朝她的方向看一眼。只是沉默着。片刻之后,皇帝忽然微微笑了起来。今天范闲拼死出府做了些什么,内廷方面没有查到任何迹像,但至少知道监察院六处那个影子回来了。而且在庆庙里。十几名苦修士曾经与这二人大战一场。

  想到那些光头地苦修士。皇帝脸上地笑容顿时敛了下来。眸里泛起一丝厌恶之意,他没有想到,这些狂热的庆庙修士,居然敢不请圣命。便对范闲动手,这让庆帝感到了相当程度地不喜。

  而想到监察院六处的真正主办影子。皇帝的眼睛微眯,却是流出了一丝极感兴趣地神情,陈萍萍侍奉了他数十年,却一直保留着自己很多地秘密,在以往皇帝因为深信其忠诚。也并不在意什么。所以虽然知道那辆黑色轮椅的身边一直有个影子在飘浮。可是庆帝并没有去深究那个影子地真正来路。

  如今自然知道了。皇帝的眼前泛过一道光。就是几年前悬空庙上那位白衣剑客刺出的那一道剑光,这道光有些刺眼,让他地眼睛眯的更加厉害心里竟是有些隐隐企盼,这个四顾剑的幼弟会做出一些什么事情来。

  不需要考虑范闲今天出府做了些什么。皇帝心知肚明。范闲今日一定是去联系了他在京都里最亲信的那些属下,同时向着西惊东夷江南这几个方向发去了一些极为重要地信息。

  这是很简单地事情,大势如此,范闲若想在龙椅地威压面前。继续保持着自己地独立。则必须调动自己全部地力量。然而皇帝陛下根本懒得去理会那些信息地具体内容,因为在他看来。范闲再如何跳,终究还是在这片江山之上。

  这片江山。本来就是庆帝的手掌之中。

  而且皇帝很好奇。自己最宠爱最欣赏地这个儿子,被软禁在京都之中,他究竟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来,如果他面对地是当年的叶轻眉。为了这片江山上的黎民百姓。为了整个庆国地存续,为了太多太多人的意愿,或许根本用不着说什么。叶轻眉便只有默然远去,不复存在于庆国的土地上。而他与叶轻眉的儿子,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这是皇帝陛下很感兴趣地一点。

  这是在一种绝对的自信下,平静旁观下一代挣扎地恶趣味?其实只不过皇帝陛下直到如今,都还没有想过要将范闲打下深渊。因为在他看来。这个儿子只不过是误会了自己。

  皇帝陛下只不过是不想解释。不屑解释,这是一个问心地过程,他强横地坐在宫里,等着范闲入宫来解释。来请罪,然后到那时,陛下才会和声告诉范闲,死了的那条老黑狗,并不像你想像地那般慈爱,那条老黑狗只是想把李氏皇族全部杀死,也曾经杀过你。你虽然姓范。但实际上是姓李的。

  诸如此类?可是怎么解释叶轻眉的事情?或许皇帝陛下根本不想去触及那方面。

  “朕要出去走走。”皇帝陛下开口说道,虽然声音很平静。但很显然,因为胡大学士先前入宫时说地那些话,陛下对于处理范闲地事情。有了一些把握。所以他的心情比较轻松,才会想到在这样地深夜里出去。

  御书房里只有两个人,皇帝陛下地这句话。自然是说给范若若听的。范若若微微一怔。站起身来。取了一件黑裘金绸里地薄氅。小心地替皇帝陛下披上,然后搀扶着他的右臂,缓缓地走到了御书房地木门之旁。

  木门一开,已经有十几名太监宫女候在外面了,姚太监谦卑地低着身子。推着一辆轮椅等候着。从皇帝陛下开口出声,到外面的太监们准备好这一切。只用了极短地时间,反应极快。

  然而皇帝看着门槛外的那辆轮椅。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赞赏的神情,只是冷冷地看了姚太监一眼,理也不理门外地那些奴才,便在范若若的搀扶下,向着夜里的皇宫行去。

  被陛下冷冷地看了一眼,姚太监身上的冷汗都流了出来,已经过去八天了,其实没有多少人知道。当日御书房里那场君臣之间地战争,让皇帝陛下受了极重地伤,虽然不至于威胁到生命安全,可是皇帝地身体依然受到了短时间内难以回复地损伤,再加上陈萍萍当日甸甸割心地话语。陛下地精神状况似乎也不是特别地好。

  所以姚太监才准备了这辆轮椅。却没有料到皇帝陛下极为不喜,他马上反应了过来。不论是不想让臣子们知晓自己身体地真实状况。还是因为这辆轮椅想到了令陛下愤怒痛苦地那位老院长,姚太监今天都做了一件大错事。

  这种错误不能犯。也幸亏皇帝陛下是一个对奴才们比亲眷更为宽宏地主子,不会轻易移怒,姚太监才不用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

  他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带着一群太监宫女。静声敛气地跟着了后面。看着前方范家小姐轻轻地抉着陛下前行,众人不敢跟得太近。

  皇宫行廊里挂着的并不明亮,只是聊以用来照亮脚下青石路而已。往日一旦入夜,贵人们便会闭于宫中不出,只有那些要做事的太监宫女们。会在这些安静地长廊上行走,今日微暗的灯光。照耀在皇帝陛下和范若若地身上,拖出或长或短的影子。让路上遇到地那些太监宫女各感栗然,连忙跪倒于道旁。

  正如姚太监所猜测的那样。皇帝先前的不悦,正是因为御书房门口地那辆轮椅,一旦看见这辆轮椅。陛下很自然地想到。在过往的数十年里,那个坐在轮椅上地老黑狗。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与他在皇宫里并排而行。像谈论家常一样地谈论著天下地大势。皇家的倾轧,拟定着计划,估算着死人地数量。

  庆帝是人。他很怀念当年地那些场景。也正因为如此,因为陈萍萍地背叛。让这些值得回忆的美好场景。却突然多了许多诡异与不敢相信,所以他感到了愤怒。

  除了愤怒。他的心中还有一丝复杂地情绪,数年前。因悬空庙一事。范闲身受重伤,险些丧命,待伤好后冬雪日,那位年轻人也是坐着一辆轮椅入宫,并且陪皇帝陛下谈论了很久很久。

  那是皇帝陛下第一次地与范闲谈话。虽然依旧没有点明彼此之间地关系,没有像小楼里那次一样。可是对于庆帝来说。那也是一次极为重要地会面。

  今夜看到轮椅,他便想起了陈萍萍。想起了伤后的范闲,情绪复杂起来,缓缓说道:“朕之所以要将那条老狗千刀万剐而死,是因为此人限狠到了极点,伪诈到了极点。”

  范若若抉着他的胳膊。保持着距离。没有觉得太过辛苦。但听到这句话。却觉得陛下地身躯像是泰山一般地重了起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尤其是陈老院长谋逆之行。天昭地明。谁也不可能拿这件事情来质问陛下。除了范闲……更关键地是。陛下根本不用解释什么,就像这几天内一样,他从来不会想着主动去向范闲解释什么。然而在这样一个初秋地夜里,就自己与陛下二人时,陛下却开口了。

  这番话究竟是说给自己听。还是想借自己地口说给兄长听?范若若微微低头。没有应话。心里却在不停琢磨着。

  “那条老狗最后刻意死在朕手里。为的便是让安之怨朕,恨朕。这等至死不忘恶毒之人,朕怎能容他快意死去。”皇帝地声音有些疲惫,回头看了范若若一眼。复又回过头来。看着安静地夜宫。说道:“明日朕便下旨让安之入宫请安。”

  范若若身形微凝。一手抉着陛下地胳膊。身子极轻微地蹲了蹲。福了一福。诚恳说道:“谢陛下。”

  皇帝面无表情。似乎并不认为在这场冷战之中,自己先让一步,却还要让臣子家地女儿来表示感谢。但令他感到有一丝动容地是。范家小姐在说完这三个字后,便再也没有任何的表示。只是安稳地抉着他地胳膊。继续在宫里散步。只字未提自己出宫地事情。

  “你……与众不同。”皇帝回头带着深意看了一眼她,“朕以往常常来着晨丫头在这宫里逛。只是她年纪大了之后便少了。而且她比你调皮很多。”

  “我自然是及不上嫂子的。”范若若低头轻声应道。皇帝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觉得身旁这小丫头着实是清淡自矜到了极点,不过说来也是可怜,自从林婉儿长大之后。大概再没有几个人会像“真正”的晚辈。一样陪伴着皇帝,因为天子无家事。在那些活着或死了地皇子们心中,父皇……也绝对不可能是个真正地父亲。

  而在范若若地心里。也是充满了疑惑与感触,这些天地相处下来,这位陌生且威严无比地皇帝陛下,似乎渐渐从神坛上走了下来。也脱去了外面金光刺眼地外衣,而变得更像是一个普通的长辈。或者说是一位重伤之后,渐渐显出老态的长辈。

  安静的夜宫里,范家小姐抉着陛下散步,这一幕场景落在了很多人地眼里,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人们发现陛下待范家小姐地异常,自陛下在御书房受伤,范家小姐入宫救治以来。皇宫里的所有人,都知道陛下待这位小姐与众不同。

  稍微有点儿智商地人。都知道范家小姐现在地身份是人质,可是这世上再也没有这样地人质了,在宫里的生活份例依的是晨郡主当年地规矩。除了夜里归宫休息之外,整个白天,这位范家小姐都会在御书房里陪着陛下,陛下甚至在议论国务时,都不避着她。

  门下中书的几位大学士们自然也被这一幕所震惊,只是他们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自然不会瞎传什么。只是那位贺大学士往往在御书房内看到范家小姐时。表情会显得有些不自然。

  而皇宫内部则不一样,人多嘴杂。一时间议论纷纷。人类总是极其善忘地一个物种。宫里地太监宫女们,或许都已经忘记了庆历七年地那一场雷雨,那个因为流言而起地宫廷流血大清洗,重新投入到了八卦地伟大工作之中。

  或许是因为三年前死地人太多。这时节宫里补充进来了许多新地太监宫女。他们并不知道皇家气度里隐藏着的凶机。或许是因为陛下对范家小姐地态度。着实令人想不明白。所以关于御书房的流言。渐渐就在皇宫之中传开。

  皇帝陛下是一位不怎么喜好女色地明君。更不像是一个荒淫地主子。这些年来,皇宫里拢共也只有十几个女主子。而有子息的更只有那四位,本来按道理来讲,不会有人会猜测到那些方面,然而陛下待范家小姐的态度着实与众不同,加上最近这两天里皇宫里发生的另外一件大事,不由地触动了太多人的心思。

  这件大事便是选秀,三日之开始地选秀。庆国皇宫已经停了十几年的选秀活动,重新拉开了大幕。

  谁也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当口儿,陛下会忽然有了充实后宫地想法,难道是临过中年地危机。让这位君主忽然动了聊发少年狂地心思?

  从三天前开始。由太常寺主持。内廷与礼部协办的选秀活动便开始了。由于庆国已经陌生了这一整套程序,礼部显得有些慌乱。庆国七路州郡只怕还没有接到旨意,那些可能有幸被选入宫中的秀女们还没有听到任何风声,所以最先开始动起来的。依然是京都。

  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那些在京都里蛰伏太久的王公贵族,大臣名士们。都想把握住这次机会。就在这样荒乱的程序之中。依然赶在前天夜里,便将第一批年龄合适的官家女子送到了宫中。

  平静了很多年的皇宫,因为那些青春曼妙地女子进驻,而顿时多了许多青春逼人之意,纵已是入了夜。可是秀女所在宫院里,依然不时传出清脆地笑声。

  春意盎然。弥漫于初秋之宫。所以皇宫里地人们,才会向御书房处投注些许猜疑的目光。若真是圣心动了。那深得帝心地范家小姐。会被怎样安置?

  “都是一群蠢货。”宜贵嫔眼帘微垂,轻轻拉着三皇子的手冷笑说道:“陛下是何许人也。你老师又是谁?这宫里居然会传出这般荒唐地话语。”

  “宫里大多都是蠢货,而且新人太多,或许他们都已经忘了很多事情。”三皇子李承平笑了笑,然而这位少年皇子的笑容有些牵强。日趋清朗地眉宇间隐隐重重地忧色。

  宜贵嫔看着自己的儿子,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陛下乃是明主,自然不会做出那些荒唐的事情。这次挑秀女入宫,和御书房里那位断没有半点干系,你父皇……只不过是……”

  她地话没有说完,李承平抬起头来,望着母紊忧郁说道:“听说明天父皇便会召先生入宫,可是挑秀女……只怕父皇终究不可能像以往那般相信先生了。”

  (对故事来说,范若若在宫里是很重要的事情。避免那位的人味儿越来越少。至于选秀。自然是生育机器地问题。庆帝不是个荒唐人,但却是个深谋远虑之人。老三担心这个。很正常。
第7卷朝天子 第113章 君臣相见可能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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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这句话,宜贵嫔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举起青葱一般的手指头,轻轻地揉着有些发闷的眉心,不知该如何言语。她当然清楚李承平的这句话指的是什么,只是身为陛下的妃子,她这样一个本性天真烂漫的女子,能够安安稳稳地坐到现在的位置,靠的也是柳氏当年在她入宫前所劝说的安静二字,当此乱局,也说不出来什么。

  如今的皇宫,自三年前便完全改变了格局,太后死了,皇后死了,长公主也死了,淑贵妃被幽在冷宫之中。生了李承平的宜贵嫔,和生下大皇子的宁才人,在京都叛乱一事中,随着范闲和大皇子勇敢或被迫地站在了陛下的立场上,叛乱事变,二位贵人自然水涨船高,宁才人被提了一级,宜贵嫔虽然还是贵嫔,可是随着年限,也要渐渐晋成贵妃。

  皇宫里由宜贵嫔和宁才人主事,宜贵嫔性情好,宁才人又是个不管事的,宫里自然是和风细雨,好好地过了三年好日子,只是随着八日前御书房里的那声巨响,好日子终于过到了头。

  宁才人因为勇敢地替陈老院长求情,而被陛下贬入了冷宫,与淑贵妃去做伴----也得亏她生了个好儿子,不然以陛下当日的愤怒,只怕直接赐死都是最好的结果。

  宜贵嫔如今是宫里唯一的贵主子,三日前开始的选秀活动,自然归她一手操持,她也比其余的人更了解这次突如其来的选秀背后真实的目的。

  京都叛乱之后,陛下还有两个半儿子,除了远在东夷城的大殿下,三皇子李承平,还有半个自然指的是范闲。偏生因为陈萍萍谋逆一事,范闲与皇帝之间陷入了冷战,谁也不知道将来这件事情到底如何收场。

  偏生这两个半儿子完全吸取了太子和二皇子的教训。彼此之间地关系极为亲近,且不提大殿下与范闲之间的情谊,便是范闲与三皇子之间的师生之谊,也稳固的出乎陛下意料之外。

  自庆历七年后。范闲入宫很多次,然而与三皇子地接触却少了起来,一方面是在三皇子明摆着成为储君的情况下,他要避嫌,二来也是皇帝陛下刻意地要减弱范闲对于三皇子的影响力。

  而范闲这人即便百无一用,但他有一椿强项极为世人佩服。那便是极能影响自己身边的人,让身边的人聚心于己,不论是监察院的部分亲近官员,还是范门四子,还是抱月楼里地嫡系部队,都证明了这一点。

  三皇子是他的学生,虽然自江南回来后,与范闲见面极少,可是一时也未曾忘却范闲的棍棒教育。早已从当年那个略显阴鹜狠辣的孩童变成了一个内敛的皇子。

  三位皇子之间并无倾轧妒意,若放在往常,这是一件极为美妙的事情,在三年前京都叛乱之后,庆帝自省之余,想必也没有兴趣再去把自己的儿子们都逼疯,可是陈萍萍谋逆事发,让这种看上去很美妙的关系,在皇帝陛下的眼中,不再那么美妙。

  宜贵嫔很清楚这一点。如果陛下不再完全信任范闲,那么他必须警惕着自己地儿子们会不会抱成团做些什么,即便这三个儿子抱不成团,可若陛下真的对范闲下手,寒了所有人的心,当承平一天一天地大了,皇宫里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所以皇帝陛下要选秀,要宫里再多些生育的机器。再替他生出几个儿子来。

  宜贵嫔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眉宇间全是忧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李承平却没有叹息,只是轻轻地握着母亲的手,宫里多阴秽事。他自幼便是这般长大的。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两位哥哥为了那把椅子想杀死自己,想杀死父皇。最后自己被另外两位兄长所救,他早已经发现,皇宫里若是太平一些,人生会顺利许多。

  然而世上从来没有这样好的事。他知道自己与范府地关系太深,如果父皇不再信任范闲,只怕也不安心就这般简单地将这天下交给自己,挑秀女入宫?父皇是想再生几个儿子……这是在警惕自己?还是在警惕范闲?

  “明日先生要入宫请安,或许事情没有这么糟糕。”李承平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安慰着母亲。

  “范闲那小子,倔的厉害,谁知道他明天会不会入宫。”宜贵嫔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她清楚陛下就算再想生几个儿子来警告一下漱芳宫和范闲,但那终究是很久以后的事情,而且如今的庆国朝堂早已经习惯了李承平是将来的庆国皇帝,甚至比当年的太子殿下位子更稳,陛下也不可能就因为对范府的不信任,就中断了自己筹谋许久的将来。

  只不过她真地不清楚陛下和范闲之间真正的问题所在,究竟是陈老院长的死,还是别的什么问题?如果范闲明日肯认罪低头,只要他能继续活在京都里,将来的权力位份自然会慢慢恢复,那么漱芳宫哪里还需要担心这些被大臣王公送入宫来地秀女。

  宜贵嫔地眉尖微蹙,眼眸里忽然闪过一道难得一见的冰冷之意,说道:“这些小妮子若安份就好,若真地仗着娘家在朝廷里的那点儿力气,就想在宫里搞三捻四,本宫断不会容她们。”

  毕竟是当了三年名义上宫中之主的女子,主持选秀一事,再如何天真烂漫的性情,早已在这宫里磨灭了大部分,此时冷冷的一句话,自然流露出几丝尊严。

  “听说昨儿那些秀女刚入宫,便被母亲赶了三人出去。”李承平诚恳地劝道:“毕竟是父皇的意思,您若是做的过明显了些,怕父皇不高兴。”

  “你父皇即便知道了也是高兴的,那些没点儿眼力价儿的小丫头……”宜贵嫔冷笑说道:“国朝也是久不选秀了,从太常寺到礼部都一点儿规矩也没有,什么样人家的女儿都往宫里送。也不知道她们是在娘家听到了些什么,一进宫便大把地洒银子,偏那些宫女嬷嬷大概也是许久没有吃过这种银子。竟生受了。”

  她望着三皇子平静说道:“那几个秀女一入宫便打听着宫里的情形,各宫里的主子她们不好议论什么,但议论起御书房里那位,却是什么话都敢说……到底不是什么正经大臣府里地人家。都是些快破落的王公旧臣,大约不清楚范家柳府是什么样的来头,居然天真地以为范府真的失势,那位却不知为何得了陛下地欢心,便将那些言辞的锋头,对对准了那位……说的话不知有多难听。”

  “我将那三个秀女赶出宫去。既是给剩下来的提个醒儿,也是替她们家保命。”宜贵嫔轻轻地抿了抿鬓边的发丝,幽幽说道:“且不说陛下若真听到了这等议论,会怒成什么模样,只要这些话传到范闲的耳朵里,你说待事情平息后,这些秀女府上会凄惨成什么模样。”

  李承平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若最近地事态真的平息了,只怕母亲不得添油加醋说给先生听。”

  宜贵嫔眉开眼笑啐了一口:“这孩子瞎说话。母亲哪里是这样的人。”

  李承平挠了挠头,欲言又止说道:“可是父皇总是把范家小姐留在御书房里,总归是不合规矩。”

  宜贵嫔沉默许久后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其实她心里清楚,那个让自己变成女人的男人,那个天底下最强大的男人,其实也是会感到孤独而已,在他的眼里,宫里的女人们似乎都有所索求。或许只有那位与皇宫毫无瓜葛的范家小姐,才会让他真正地感到无所求吧。

  陛下喜欢什么,就是喜欢身旁的人对自己无所求,一念及此,宜贵嫔地面色有些索然,望着李承平温和说道:“你也少去冷宫,仔细陛下不高兴。”

  “淑贵妃被打入冷宫,可是她终究是二哥的亲生母亲。往年待我们几个兄弟并不差,和二哥做的事情没有关系。”李承平低声解释道:“如今宁姨也被打入冷宫,我总得去看看。”

  宜贵嫔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三皇子之所以常去冷宫探望。在宫里得了个宽仁的名声。也让陛下有些意外的欣赏……全是因为范闲的嘱咐,三年前京都叛乱时。据说范闲曾经亲口答应临死的二皇子,替他照顾淑贵妃。

  漱芳宫里的母子二人轻声说着选秀的事情,说着御书房里那位姑娘的事情,与此同时,御书房里地那位姑娘已经搀扶着伤势未愈的皇帝陛下走了一圈,将将要回到御书房。

  正如宜贵嫔所言,皇帝陛下只是欣赏这位女子,却不会荒唐地产生别的什么想法,已经进入了大宗师的境界,早就将男女之事看穿了,之所以选秀,更多的还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而在散步的路途中,皇帝陛下当然不会和范若若说选秀的事情,只是随意地议论着京都这八日里地风雨,以及范闲的事情。

  当然,绝大多数时间,都是皇帝陛下在说,范若若在听,皇帝是被范家祖母一手奶大的,对于范家人自然有种天然的亲近。皇帝此生没有女儿,自林婉儿搬出皇宫之后,似乎再也找不到这种比较温暖的感觉。

  二人在前面行着,姚太监等一批人在后面远远紧张缀着,黑夜里散步,这个队伍看上去不免有些可笑。

  便在将要转到御书房前正道地石门旁,皇帝陛下却定住了脚步,看着石门旁边躬着身子地那名太监,沉默许久后问道:“最近跟着戴公公怎么样?”

  这名太监正是当年御书房里的红人,洪竹,三年前地事情淡了后,他这些日子跟着戴公公在进行文卷方面的差使,今日在夜里偶遇圣驾,他心情复杂地候在一旁,却不料陛下会忽然向自己问好,他赶紧着颤着声音回话。

  皇帝满意地看了他一眼,他当年是极喜欢这个机灵的小太监的,不然也不会让他在御书房里亲身跟着,后来又把他派到东宫里去当首领太监。只是因为一些很凑巧的事情,洪竹陷了进去,但饶是如此,皇帝依旧没有杀他。

  忽然间皇帝心头一动。想到先前看到那辆轮椅时,所想到那一日冬雪,范闲入宫时的场景,当日推着轮椅的小太监正是洪竹……渐渐地,皇帝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笑意,想起以前范闲那小子似乎很不喜欢这个小太监。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开口吩咐道:“从明日起,回御书房。”

  洪竹大喜过望,跪在地上,含糊不清地谢恩叩首,只是没有人注意到他低垂地眼眸里闪过了一丝复杂的神情。

  皇帝有些厌烦地挥了挥手,便跟范若若两人进了石门。皇帝忽然开口说道:“雪雨天,见朕不用下跪,这是朕即位之后就定下的规矩。今儿下了雨,地上仍是湿的,所以洪竹不用跪。”

  范若若微怔看了陛下一眼,不知道陛下为什么要说这个。

  “朕……难道真不是一个好皇帝吗?”将要行走到御书房外,皇帝忽然停住了脚步,十分平静,却又十分认真问道。

  有问必有答,此时他地身边只有范若若,自然是等着范若若来做一个评判。范若若的心头微凛,暗想自己又不是经世大儒。又不是史笔如椽的学家,哪里有资格来评判这样大的题目?然而皇帝没有迈步,只是平静地等着她开口应话。

  范若若沉默了很久很久,想起了这些天在御书房里所看到的一幕一幕,以及这皇宫里的各处细节,想到自己游于天下,所见到地州郡里庆国百姓的生活。

  她终究是不能遮蔽自己的双眼与真心,思忖片刻后。轻启双唇认真应道:“与前代帝王相较,陛下……确确实实是位好皇帝。”

  皇帝沉默了片刻,细细地品味着范若若的这句回话,片刻后终究是舒展了容颜,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御书房前的园内。檐下,再与宫墙一撞。又撞了回来。

  后面跟着的姚太监一众人微愕,不知道范家小姐说了什么话,竟让陛下笑的如此开心,前所未有的开心,一时间百感杂陈,对这位并不怎么愿意说话的范家小姐佩服到了极点。

  范若若也微微笑了,看着身边地皇帝陛下,心里泛起极为复杂的情绪,到了此时,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陛下这些天会待自己如此不同。

  宜贵嫔或许猜中了一些,范若若先前也猜中了一些,范闲的认为自然也不为错,然而皇帝将范若若留在皇宫,留在自己身边,留在御书房内,让她看着自己在重伤之余,还要操持国力,英明神武……

  或许只是御书房内与陈萍萍的对话之后,皇帝陛下需要有人来证明,来认可自己是一个好皇帝。

  不论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老黑狗再如何说,可是朕依然是个好皇帝,不是吗?就在这一刻,皇帝陛下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脸上重新浮起自信而从容的笑容,往御书房里走去。

  或粗豪,或像鸭子一样尖沙,但高声唤出来的都是一样的话。今日无朝会,例休,皇城根一片安静,禁军将领士兵们面容肃然,目不斜视,任由那名穿着一身青衣长衫的年轻人从自己的身边走过,然而与他们地平静面容不相符的,却是他们此时紧张的心情。

  自陈萍萍谋逆事发,于宫前法场上被凌迟而死,已经过去了九日。当日小范大人杀入法场,蔑视陛下权威,已经昭示了小范大人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后续的数日内,皇帝陛下与庆国朝廷权臣之间的冷战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内廷洒在范府外的眼线惨死无数,而据官场之上地流言称,昨日外三里处某地,还发生了一场针对范闲的暗杀。

  总而言之,当今天皇帝陛下下旨宣召范闲入宫请安的消息透露出来后,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如今的庆国虽然强大,可是依然不想承担这一对君臣父子反目所可能带来地血腥。

  这从另一个程度上说明,即便范闲已无官职,可是朝堂市井里地庆国子民们,依然认为他若真的豁了出去,真会对庆国造成一定程度地伤害。而只用了九天的时间,陛下与范闲之间的冷战便告结束,实在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在胡大学士等人看来,这一对君臣父子之间并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不外乎是激烈的情绪,逼出了这一对父子心内的阴狠倔犟,谁也不肯先让步,而今天皇帝陛下先踏出这一步,自然表示宫里先退了一步,想必范闲也定要承这个情意才对。

  就在冷冽的空气中,范闲沉默地跟着姚太监前行,已经是宫内首领太监的姚公公,在他的面前依然扮演着那个谦卑的角色,然而范闲却没有太多说话的兴趣。

  太学教习?虽然范闲如今已经是白身,唯一可以称得上公职的便是这个名目,可是却依然那般刺耳。便在这声声催促中,范闲来到了御书房,有些意外地看见了候了书房外的洪竹。范闲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微微点头,洪竹深深行礼,二人间眼神里的那些交流,没有人能够看见。

  入了书房,看见了妹妹,范闲的心情微微安定,然后向着软榻上的那位男子深深一礼,却依旧倔犟地一字不发。

  当日范闲单骑杀回京都,直到抱着陈萍萍的尸首离开法场,他都吝于投注一丝目光给皇城上的那个男人,仔细算来,皇帝与他,也有数月未见了。

  皇帝陛下静静地看着范闲,对于此时范闲所表露出来的情绪,并不感到意外,他不容许臣子们在自己的面前有任何违逆的情绪,但不代表着他不能接受自己最宠爱的儿子,在自己面前展露出真性情或倔犟的一面。

  御书房的沉默没有维持多久,范若若向着皇帝陛下微微一福,又向着兄长笑了笑,便退出了御书房,她今日留在此间,只是陛下要让范闲安安心,既然这个目的达到了,她自然也要离开,留给这对君臣一个安静的说话环境。

  “朕一直在思考,为何朕会对你如此宽容。”皇帝看着范闲,缓缓开口说道,“自然不是因为你曾经为大庆朝立下的那些功劳,直到昨日,朕才终于想明白了。”

  皇帝看着他平静说道:“朕想,你我之间并不需要太多的废话,这里有些卷宗,你可以看一看。”

  在这个故事里,曾经无数次重复过,庆帝和范闲是这个世间最优秀的两位实力派演员,然而在今天的御书房中,庆帝没有饰演什么,他只是很直接地说出了这些话。

  话很简单,范闲却听明白了里面所隐藏着的意思,他知道面前的案上摆放的无非便是陈萍萍曾经主持过谋杀自己的证据,比如悬空庙,比如山谷,一切和割裂有关的东西。

  按照那位死去老人的安排,范闲此时应该演出惊讶,悲哀,然后回到陛下的身边,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皇帝老子此时自信从容优雅的神情,他便感到了无穷的愤怒,那股怒火让他心酸,心痛,根本不想再继续演下去。

  范闲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这个最熟悉,又是最陌生的男人,许久没有动作。
第7卷朝天子 第114章 是,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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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深地吸了口气,未至深秋,深宫御书房内,深色的暖炉已经开始散发着温热,空气略有些干燥,从口鼻处直入肺叶,竟有些隐隐做痛。范闲看着面前皇帝陛下的面容,忽然想到了很多事情,很多人。

  庆国这场风雨发端于数十年前,渐渐尘埃落下,依然处在风暴眼中的,大概只有这一对父子了。

  范闲对于皇帝的态度其实很难以捉摸,甚至连他自己都无法清楚地阐释。从澹州至京都,庆庙擦肩,太平别院旁竹茶铺里初逢,由赐婚再至监察院,知道了那幅在宫里的画像,其实范闲比任何人猜测的都要更早一些,便猜到了自己真正的身世。

  不论是前世的范慎,还是今世的范闲,其实都是无父无母之人,奈何落于庆国,便多了一位叫叶轻眉的母亲,后来发现原来还有一位父亲----只是这血脉身体上的承袭,要让范闲真的视此帝王为父,其实是当时的他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那时节范闲一直在演戏,演的很漂亮,因为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内里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灵魂,所以他可以瞒过任何人,甚至连面前的皇帝也瞒了过去。

  时间慢慢地发展,范闲渐渐开始对太平别院里的那椿血案产生了怀疑,自然对于龙椅上的这位皇帝老子,多了几丝警惕,甚至是恐惧,于是他演的更加沉稳而谨慎。

  可是终究这么多年了,如果说叶轻眉于范闲,是那个一直隐藏在历史之中相通的灵魂,一个有天然亲近感的存在,一个用身周每样事物的气息来提醒自己,从而渐渐真的与母亲地形象融为一体。那么皇帝陛下。则是用这么多年的相处,恩宠,信任,手段,境界,一步步地靠近了范闲的生活,让他开始傍徨起来。

  不得不承认。皇帝对于范闲,投注了他这一生极难显现的信任与宽容。在最开始的夺嫡战中,或许皇帝还只是看着自己的这个私生子逐渐强大,更大程度上还是在利用他,然而渐渐的,皇帝对范闲地态度转变了,尤其是在庆历七年京都叛乱之后,范闲能够在庆国朝堂民间拥有如今的地位和实力。不得不说,皇帝对他地宠爱,已经远远超出了当年对太子或是二皇子的地步。

  这一对君臣父子常在宫里议事,在御书房内闲叙,范闲有所掩瞒,所以他仍在做戏,可是做戏之余,他能清楚地感觉到皇帝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态度。

  所以这三年里,在知道了当年太平别院真相后的三年里,范闲一直在艰难地煎熬。他虽然一直在做着某些方面的准备,可是一直没有办法真的定下心来。一方面是他知道陛下就像梦中的那座大雪山,根本不可能轻易被人掀翻,二来他每每夜深时扪心自问,自己所处地这个夹缝,究竟会透出怎样的光?自己该如何选择?

  他想选择一条不见得流血的第三条道路,所以他一直在努力地为王先驱,为这大庆的朝廷奔波着。忙碌着,完全违逆他本性地操持着,他只盼望着任何事情,都能有一个比较平缓而光明些的结尾。

  他想让陈萍萍和父亲能够安然地归老。

  结果,这一切都成了幻影。

  范闲很失望。甚至有些绝望。有些心酸,有些累。他有些不想演了。

  很仔细地看完了案上的那几封卷宗,范闲轻轻地咳了两声,想来先前那一次深深地呼吸,强行压抑下心中情绪的克制,已经让他伤势未愈的肺叶,重新产生了某处痛患。

  皇帝陛下沉默地看了他,也轻轻地咳了两声,这一对奇怪的父子间有对彼此实力的认可,也有那种复杂地情感,便是连伤势,也凑合到了一处,来告诉他们二人,其实他们两个人真的是很像的两个人。

  依照陈萍萍设想当中的计较,或许范闲这时候应该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浑身颤抖,愤怒而且惘然,然后对皇帝陛下大声吼叫,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这是老院长做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然后皇帝陛下便会温和又冷酷地解释给他听,陈萍萍这一生最后的几十年是为了什么样的目地而生活,他对于李氏皇族有怎样刻骨铭心的仇恨,这条老黑狗过往对你的好,其实都不过是在做伪,他是想让庆国毁于动荡之中,毁在你我父子反目所造成的祸患之中。

  然后范闲会表现的依然不可相信,甚至愤怒地斥责皇帝,这一切都是你伪造地,陈萍萍不是那样地人,然后愤然离开御书房,回到府上,沉思许多日子,真正了解了皇帝的苦心,陈萍萍地阴毒,如此等等,嗖嗖,诸如此类……

  这才是正规的宫廷戏剧,这才是戏剧家们所需要的大转折,情绪上的冲突终究因为铁一般的事实,而屈服于皇帝与大臣之间的彼此信任,父子从此尽释前嫌,大幕拉开,丝竹黄钟响起,煌煌然天朝登上历史舞台。

  然而。

  范闲什么表情也没有,他只是将那些卷宗放回了案上,微低着头,一言不发,似乎在思考着一些什么极重要的东西,又似乎只是太过疲累,疲累到今天入宫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

  皇帝静静地看着他,眼睛渐渐用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眯了起来,眼眸渐渐亮了,又渐渐黯淡了,失望之色浮现,又转为一种平静或者说是冷漠。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这些。”皇帝看着自己最疼爱的私生子,冷漠说道:“朕一直也有些奇怪,影子一直跟着你,这种事情应该瞒不过你,你应该早就知道悬空庙的事情是那条老狗做的。朕也一直在思考,若你真的按着这些卷宗上呈现出来的事情演下去。一旦问及陈萍萍因何要背叛朕,朕还真地不知道该如何开

  范闲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很敏锐地察觉到皇帝老子此时的心境已经发生了极大的转变,然而他的表情没有丝毫转换,抬起头来,直视着对方,声音微沙说道:“我其实一直都知道。”

  皇帝眼睛微眯看着他。眸里一道寒光一现即隐。

  范闲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尽可能压下心头情绪的起伏。平静说道:“而且我一直在努力着,努力着不让过往地血,吞噬如今已然存在的事情,从下这个决心地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这是一个天真幼稚到了极点的选择。只是三年前与燕小乙生死一战,我便想明白了,人生一世。总得努力地去做一些什么,就算被人耻笑天真,也总得默默试一下。”

  “当然,天真的事情,总是容易失败。不过……”他看着皇帝说道:“任何伟大的事情,在最开始的时候,难道不都是显得格外理想主义,天真到了令人耻笑的地步?比如当年陛下你和母亲,和他们在澹州的海边所立下地誓言?”

  皇帝依旧沉默地看着他,眼睛越来越亮。从范闲一开口说知道,说努力,他便清楚地知晓了自己最疼的这个儿子,这些年里究竟想达成怎样的目标,不知为何,已经习惯了冰冷的皇帝,忽然觉得心里有那么一丝暖意,也许是件不错的事情。只是这抹暖意往往消逝的太快了一些。

  “他都已经走了,都已经不想当年的事情了,你为什么……”范闲有些木然地看着皇帝,沙着声音说道:“为什么非得……要他死呢?”

  这句话自然说的是陈萍萍,范闲没有呐喊。没有愤怒地斥责。只是充满了一股悲凉与无奈,还有并未曾遮掩的怨恨。他木然地看着皇帝的双眼,皇帝也这样平静地看着他,沉默了很久之后,皇帝笑了,笑容有些阴寒,有些失望,有些凌厉。

  “呵呵……”皇帝眯着眼睛说道:“朕杀了他?”

  皇帝一掌拍在了身边的案几上,没有将这木案拍成碎片,但力道却足以令案几上的纸张飞了起来,他看着范闲,微怒低沉斥道:“朕最愤怒的便是这点,朕给了他活路,他若不从达州回来,朕或许就会当以前的事情未曾发生过,然而……他终究是一个人回来了。”“他逼着朕杀了他。”皇帝的眼神如雪山一般冰冷,“朕只好如了他的意。朕立于世间数十年,从未轻信于人,便曾经信过他,朕甚至还想过,或许能视他为友,朕甚至直到最后还给了他机会,可是……他却不给朕任何机会。”

  皇帝陛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静的语气里充溢了令人心悸地冷漠,“奴才终究是奴才。”

  听到这句话里奴才二字,以及那掩之不住的怨恨与鄙视,范闲的眼前似乎忽然浮现出了那个坐在黑色轮椅上的老跛子,他盯着皇帝,声音厉寒如刀,咬牙说道:“世间的错都是旁人地,陛下当然英明神武,只是臣一直不清楚,当年我那位可怜地母亲……究竟是怎样死的。”

  皇帝冷漠着脸,根本对范闲这句诛心地话没有丝毫反应,只是微眯着眼不屑地看着他,说道:“包括那条老狗在内,我大庆所有的敌人,大概都很盼望今天御书房内的这一幕发生,你……没有让他们失望,只是让朕有些失望,愚蠢如你,不可教也。”

  范闲闭上了眼睛,然后睁开,眼眸里已经回复了平静,说道:“只是有很多事情,臣始终是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要想了。”皇帝的语气淡漠,但很明显,他对范闲今天的表现有些失望,至于最后那句追问叶轻眉死因的话语,却被陛下下意识地压在了意识海洋的最深处,不让它泛起来。他看着范闲冷漠说道:“在朕的面前,你始终是臣,若想的多了,朕自然不会让你再继续想下去。”

  这不是威胁,只是很简单的事实陈述,正如长公主当年对范闲的评价一样。范闲此人看似天性凉薄,性情冷酷,实则多情,有太多的命门可以抓,只不过当年京都叛乱时,长公主愿望已成,根本不屑去抓范闲地命门。而今日之京都,皇帝陛下想把范闲捏的死死的。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听到这句冷漠刻厉的话语,范闲站直了身体,用一种从来没有在皇帝老子面前展现过的直接态度说道:“陛下这些年待臣极好,臣心知肚明……”

  今天御书房内,父子二人没有演戏,都在说着自己最想说的话语。尤其是范闲,第一次坚定地站直了身子。缓缓地将这些年与陛下之间地相处,一件一件地说了出来,说到认真处,御书房里的暖炉似乎都唏嘘起来,香烟扭曲,似不忍卒睹这一对父子地决裂。

  庆帝对范闲的好,只有范闲自己知道,如果今天站在庆帝面前说这番话的是太子,二皇子,或是李家别的儿子。只怕早已经死了,然而范闲依然活着。也许庆帝本身是个无情无义之人,待范闲也不见得如何情深意厚,可是相对而言,他给范闲的情感,是最多的。

  听着范闲平静地回忆,皇帝也渐渐坐直了身子,然后有些疲惫地挥了挥说。说道:“朕不杀你,不是不忍杀你。”

  皇帝闭上了眼睛,沉默片刻后说道:“当年的事情,朕不想在你这个晚辈面前解释什么。但朕想,那些人或许一直在天上看着朕。而你是朕和你母亲地儿子。或许你就像是他们留在这人间的一双眼睛……朕不杀你,只是想证明给你。以及那些在意你的人看,朕……才是对的。”

  他睁开双眼,冷漠说道:“而他们,都是错的。”

  范闲佝身,深深行了礼,应道:“臣会老老实实地在京都里,看着陛下的雄图伟业。”

  他不谢皇帝不杀之恩,因为不需要谢。皇帝既然让他活着,他自然就会好好地活下去,睁着这双眼睛,替叶轻眉,替陈萍萍,替当年的很多人看下去。

  “你会老实?”皇帝看着自己的儿子,忽然笑出声来,笑声忽敛,冰冷说道:“朕不信,你也不会信,不过朕从来不认为你的不老实是个缺点,只是希望你不要不老实到朕也懒得再容忍的程度。”

  “就在京都呆着吧。”皇帝看了他一眼,忽然有些疲惫地说道:“就在太学里教教书也是好地,监察院和内库的事情你不要再碰了,朕不想再在你身上花太多心思。”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说的不能再透彻了,皇帝给予了范闲最后一次活下去的机会,如果……他肯老实的话。即便这是一种生命上的威胁,可是范闲却不知怎的,心头生出一丝惘然,因为他没有想到,皇帝老子居然最后会做出这样的决断。

  皇帝看着范闲复杂地眼神,忽然心头一黯,想起了澹州海边,范闲脱口而出的那一声父皇,沉默片刻后说道:“以后没事儿还是可以入宫来请安,独处的时候,朕……允许你称朕……父皇。”

  此时御书房内别无旁人,一片安静,范闲身子微僵,认真应道:“是,陛下。”

  没有人知道御书房内皇帝和范闲之间说了些什么,但至少范闲走出御书房时,身体完好无损,并没有变成一缕幽魂,这个事实让皇宫里绝大多数人都松了一口气。

  陛下也有发旨让范闲官复原位,甚至连一些隐晦的封赏暗示都没有,反而就在范闲刚刚走出御书房的几乎同一时间,早已经预备好地几道旨意发了下去,朝廷由六部三寺联手,开始继续加强了对监察院和内库地清洗工作,而召苏州知州成佳林、胶州通判侯季常,内库转运司苏文茂入京叙职的旨意,也发了出去,同时封言冰云为监察院院长地旨意,更抢先一步出了宫。

  很明显,这是内廷早就做好了准备,皇帝陛下把范闲这个儿子看的太通透,即便不肯杀他,却也有足够的法子,把范闲困死在京都里,不敢轻动,不要太不老实。

  至于范闲通过启年小组发往四周的那些信息,最后能不能够成为与皇帝讨价还价的筹码,则要看皇帝陛下事先有没有这种敏感度,以及强大的行动力。

  而事实上,关于这两点,这个世上应该没有人比皇帝陛下更强。

  范闲沉着脸往宫外走去,送他出宫的洪竹小心谨慎,微感惊惧地跟在他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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