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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卷朝天子 第130章 布衣单剑朝天子(4)
庆余年全文阅读作者:猫腻加入书架
  “为什么?”就在风雪之中,范闲陷入了沉思,他本来不需要任何思考的时间,因为从很多年前,他就知道,总有一天他会迎来这样一句问话,他这些年一直在准备着,在逃避着,但是从来没有真正地逃开过。这是一个他曾经思考了无数次的问题,便在最近的那七暝七日的苦思,亦是如此。

  “为什么?”他缓缓地抬起头来,在雪中眯着双眼,看着皇帝陛下缓声说道:“今天在太学里,我对那些年青人讲了讲关于仁义的问题,关于真正大义的问题。”

  范闲叹了口气,带着一抹复杂的神色说道:“我以往本以为这些都是虚伪的,虚假的,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一位人臣应该拥有的,不应该拥有的,我都拥有了,然而直到此时,我才发现,原来除却那些所谓的准则之外,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让你的生命更真切。”

  皇帝陛下淡淡地看着他,薄唇微启,冰冷的声音复述着范闲今天晨间在太学里的说话:“庶几无愧,自古志士,欲信大义于天下者,不以成败利钝动其

  晨间范闲在太学里对那些年青人们的讲话,很明确地让胡大学士体会到字里行间里隐藏着的杀气和决绝之意。胡大学士惶恐入宫,自然将太学里的那一幕讲述给陛下知晓,皇帝竟是将范闲的这段话能够背出来。

  范闲也感到了一丝诧异,有些苦涩地笑了笑,说道:“我不是这种以大义为人生准则的人,我也不是一个道德至上的圣人。我的根骨里,依然只是一个除了爱自己,尊重自己之外,什么都不是地人。”

  “这大概是藏在我骨子里的东西,被自我隐瞒封闭了二十余年的东西。”范闲看着皇帝,十分认真说道:“我这生要抡圆了活。要放肆地活,要活的尽性无悔,所以我要心安理得。而如果就这样下去,那些埋在我骨子里的东西,会让我终生不得心安理得。”

  “这世间繁华权位令人眼盲耳聋,我却依然无法装做自己不知道,没听过,那些当年曾经发生的事情,这个秋天发生地事情。”范闲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悲伤。缓缓说道:“陈萍萍回京是要问陛下一句话。而我却不需要去问,我只知道这些事情是不公平地,而且这种不公平是施诸于爱我及我爱的那些人身上,如果世间再没有我,再没有今天这样勇敢走到陛下身前的我,那些已经逝去的人,又到哪里去寻觅公平?”

  “他们不应该被这个世界忘记,他们所受的不公,必须要通过某种方式得到救赎。”范闲望着皇帝陛下说道:“这是陛下您的责任。也是我的义务。皇帝听到了范闲自抒胸臆地这番话,沉默了很久,语声寒冷缓缓问道:“你为何不问朕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为何不问朕?莫非朕就没有苦衷?”

  “靖王府,也就是当年地诚王府里,至今还留着很多母亲私下给您的奏章之类的文字。”范闲沉默片刻后应道:“我都看过。我不需要问什么。我知道当年的事情是因何而发生。至于对这片大陆,亿万百姓。究竟她的死亡是好事还是恶事,我并不怎么在意。”

  他笑了笑,有些困难地笑了笑,说道:“陛下,其实这不是有关天下,有关正义的辩论,这不是公仇,这只是……私怨。”

  “好一个私怨。”皇帝陛下也笑了起来,双手负于后,孤立风雪中,整个人说不出的寂寞,“她是你的母亲,莫非朕便不是你的父亲?”

  范闲地身体微微一僵,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而是转而平静说道:“陛下胸中有宏图伟业,您按照您所以为正确的道路在行走,然而在我看来,再伟大光荣正确的目的,若用卑鄙的手段做出来,其实都不值得尊敬。”

  皇帝陛下地唇角泛起一丝讥诮地笑容,看着范闲无所畏怯的眼眸说道:“莫非你以为今日在京都大杀四方,就是很光彩地手段?”

  范闲笑着摇了摇头,应道:“我的目的只在乎了结数十年前一段公案,撕毁我这一生头顶最大的阴影,一切都只是从自我的角度出发,正如先前所言,此乃私怨,本来就没有什么伟大光荣正确的意味。既然如此手段如何卑鄙又算得什么?”

  他顿了顿,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有些感慨有些感叹的眼神望着皇帝陛下说道:“在这些方面,我似陛下更多,对陛下与我而言,好人是一个多么奢侈的形容词啊……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没有像她那样,直到死都还糊里糊涂,莫名其妙,至少我在死前,还可以问陛下一句。”

  这句话说的是叶轻眉与范闲两个人之间根本性的差别,然而世事无常且奇妙的是,范闲在这个世间奔波享受上升,最后竟还是慢慢地偏着叶轻眉的路子去了。因为这一对前后降世,隔着时光互相温暖的灵魂,大概是这世间唯一对于皇权没有天然敬畏心的存在,从最内在的那个部分说起,他们在龙椅面前,都有笔直站立的欲望吧。

  皇帝陛下平静着,微笑着,带着一抹古怪情绪看着范闲,不知道他是不是感觉自己似乎在隔了很多年之后,又看见了那个女子。

  迎接着范闲看似平静,实则字字诛心地感叹,皇帝陛下没有动怒,没有阴郁,反而平静地开始说起别的事情:“当年太平别院之变,朕并没有奢望你能活下来。”

  范闲微微点头,当年太平别院血案,叶轻眉刚生下自己不久,正是最孱弱的时候。而自己只是一个婴儿,怎么可能在皇后一族的疯狂追杀,秦家大军的冷漠监视下存活?皇帝当年既然营织了这个卑鄙冷血地计划,自然也冷漠地不理自己的死活。

  如果不是老范家拼了命,如果不是五竹叔赶回来的快,如果不是陈萍萍发现事情不对劲。提前从北方的边境上赶了回来,如今的庆国哪里会有自己的存在。

  “然而你终究是活了下来,而且被送到了姆妈那里。朕在略感惊诧之余,不可否认,心里还是松了一口气,毕竟你是朕地骨肉。”皇帝望着范闲平静说道:“如今想来萍萍那时候便已经对我动疑了,不然不可能同意老五的要求,把你送到澹州,他知道在这个世上。我对太后。对姆妈都是以母视之,只有眼睁睁看着这成为既定事实。”

  “若事情就这样下去也便罢了,顶多朕在京都,你在澹州,逢年过节的时候,朕会想起还有一个私生子在遥远地澹州海边,给范府再加些赏赐,送到你的身边。”皇帝陛下的发上沾着雪花,一时间竟分不清楚究竟是雪还是如雪的发丝。整个人已经渐渐有了一种老态“然而陈萍萍似乎不这么想,你四岁的时候,他就把费介送到了你的身边,并且暗中调了一批监察院的密探交给了姆妈使唤。这件事情,他入宫告诉过朕。朕本来以为他有些多此一举……”

  皇帝地眉头皱了起来。似乎是在回忆这十几年里地过往,说道:“然而你十二岁那年。便遭了刺客。”

  皇帝看了范闲一眼,摇头说道:“那些年你在澹州,想必不知道,澹州的消息通过监察院一直送到陈萍萍的案头,那个老跛子竟是拿出了比操持院务更浓烈的热情,时时入宫,将你的一举一动告诉朕。”

  “你在澹州调戏丫环,你在澹州登上屋顶大呼小叫,你开始亲自下厨给姆妈做菜了,你体内修练的异常凶险的霸道真气……”皇帝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怪异的笑意,“你地一举一动朕都知晓,甚至比在京都的这几个儿子还要清楚,于是乎,你虽远在澹州,但朕似乎却习惯了你就在朕的身边。”

  “然后你来到了京都,来到了朕的身边,在庆庙,在别院外的茶铺里。”皇帝看了范闲一眼,笑容渐渐敛去,“你入了监察院,你上了悬空庙,你陪朕入了小楼,你被朕支去了江南,朕必须承认,你就是朕地儿子,还是朕最喜爱地那个。”

  “你母亲曾经说过一句话,喜爱就是习惯,朕习惯了你的存在,当你还小地时候。”皇帝忽然仰头望着雪空,不知道是在看着谁,忽然点了点头,说道:“然而朕最喜爱的儿子,却不肯当朕的儿子,这时候还站在朕的身前,要挑战朕的权威,要为当年的事情寻觅一个公平。”

  他低下头,冷漠地看着范闲,说道:“你我父子之间,没有胜负,细细算来到如今,终究还是陈萍萍赢了。”

  范闲听明白了这句话,所以他陷入了沉默之中。

  “既然你不是一个以天下为念的仁义之人,既然你所寻求的只是解决私怨,非为公义,那朕不是很明白你今日的选择。”皇帝陛下没有给范闲更多感受自己更像一位亲人的模样,直接冷漠开口质问道。

  既然只是为了报私仇,既然只是为了求痛快的公平,为什么范闲先前还要以雪地为天下,与皇帝陛下摆事实讲道理,扔出那么多的筹码,只求将战场局限在皇城内,将敌我双方限定在父子之间?复仇向来没有什么仁慈可言,这庆国,这天下,都可以是范闲的利器。

  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在府里想了七日。”他笑了笑,继续说道:“所谓闭关都是假话,七天七夜锁在房里,那会把人逼疯的,我也要吃东西,散散风。”

  他的表情渐渐柔和平静起来,说道:“夜深的时候,婉儿她们都睡了,我会一个人偷偷摸摸地从房里出来,披着一件单衣,就像一个游魂一样,在府里的园子里逛着。那些天京都一直继继续续地有雪,夜里冷的厉害,看园子的老婆子们都躲在角房里喝酒,也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就一个人逛啊逛啊逛。”范闲看着皇帝陛下,睁着那双眼,极为认真说道:“我这才发现。原来范府地园子竟然这样大,平日里一直忙于政务,忙于勾心斗角。竟是连自家的园子都险些忘了模样。直到这七天才注意到这一点,范府的园子,竟是比江南的华园面积都还要大些。”

  “南城那条街上不知道有多少府邸,不知占了多少地方。”范闲认真说道:“还有那些吃穿用度,平日里不起眼的地方,在我看来是很寻常的事物,实际上对于那些平民百姓来说。都是极奢华地享受。”

  他指着这片迷雪中的皇宫。说道:“当然,最大的园子,还是这座皇宫。”

  “过往这些年,我在过好自己小日子地同时,顺手帮衬一下那些黎民百姓的生活,不论是内库是河工衙门还是杭州会,很是得了些名声。我本以为是我在帮助他们,但忽然才明白,原来其实只不过是他们在供养我们。”范闲面色平静。看着皇帝陛下说道:“既然如此,我又凭什么向他们要求感恩之

  “我不是圣人,我什么缺点都有,只是这些年比较好的,虚伪地隐瞒了起来。可是扪心自问。我终究还是爱庆国的。”

  “这个国度就算再不好,可是在陛下的统治下。百姓们过的还算幸福,有内库有监察院,如果我不瞎搞,至少这种好日子还可以过上几十年。”

  “先前说了,连感恩之心,我都不配有,那我凭什么仅仅因为自己的私仇,却去祸害他们?把这天下搞地动荡起来,四处杀人放火,天下分崩离析,害得他们凄惨不堪,难道我就会很快活?”

  “如果为了复仇,我选择了那条道路,且不说天上那个老跛子会怎么看,但我想,母亲大人她定是不欢喜地。”

  “既然是为他们觅求公平,那又怎么能选择一条她们不喜的道路?”

  “我爱庆国,所以我希望这仅仅是一场陛下与我之间的战争,这只是我们之间的事情,最好不要拖太多人进来。”

  “以前有人说过,人生于世当依正道而行。什么是正道?是做对的事情……然而我一直想不明白,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我怎么能以自己的是非来判断陛下的是非,以一己之是非来天下之是非?判断对错是非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这终究只能是主观的感受。”

  “若说正道是做对地事情,那么所谓对,便是让自己心安理得的方向。今日我入宫与陛下说这些,做这些,便是想让自己心安理得。”将这七日里的所思所想说了一大半出来,至于剩下的那一小半,则涉及到他与陛下之间的较量,不止今日,包括可能将来地较量。这种心意上地互相伤害与试探,多说无益,只有坏处。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圣人。”皇帝微垂眼帘,雪花在他地睫毛上挂了少许,“或许你母亲算一个,而你今日说的话,至少算是靠近了此间真义,你母亲若知道你成长成今日这样的年青人,想必心里会很安慰才是。”

  范闲安静地看着皇帝老子的清瘦面容,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内心深处涌起一股让他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同情,悲伤,这种在不适当的时机出现的不适当的情绪,让他感到了惶恐。面对着这样一座雪山似的绝顶人物,还同情对方什么?

  或许只是同情这位皇帝直到今时今日,依然将范闲看成自己最得意的骨肉,而根本不知道范闲的躯壳里藏着一个早已定性的灵魂。或许范闲是同情对方被自己的演戏功夫一直瞒着,而注定到你死我活的那刹那,范闲依然不可能袒露真正的心声。

  这些年里,范闲在皇帝的面前扮演忠臣孝子,孤臣孽子,便是今日大杀京都,入宫面斥,依然是扮演的如此纯良中正肃然,以言辞为锋,以表现为刃,一步步一句句地刺进了皇帝的内心。

  这便是心战,当年范闲要对付北齐圣女海棠朵朵,在京都里开始准备,在北海里荡漾,在上京城酒楼里佯醉真醉,摇啊摇啊摇到了一起,再至江南那一触手的温柔,终于实实在在地胜了这一仗。

  皇帝陛下不是海棠,范闲在他的面前演的更久,演的更辛苦,却不曾知道是否可以真的触动对方那颗风雪不化的心。然而这场戏注定要一直演下去,哪怕范闲死在对方的手里,也要继续演下去,不如此,不能将此人从神坛,从龙椅上拉下来,不如此,不能将那些范闲想保护的人保护好。

  破罐子破摔,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范闲能够无耻厚黑到此程度,以杀戮对杀戮。然而庆帝又岂是这般容易击败的对手,范闲够冷血,对方更冷血,所以今天这场眼光能见的杀伐冷血绝决,其实都是铺垫和序言。

  真正的大幕便在此时就要拉开。

  风雪不再在空中卷动,而是直直洒洒地落了下来,由小花骨朵儿变成了一片片的鹅毛,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美感,落在了皇帝与范闲的身上。

  由门下中书行至深宫,一番长谈,范闲体内大小两个周天里性质截然不同的真气早已温养完毕,整个人的身体都晋入到一种无喜无悲的境界之中,体内的真气充沛到了极点,只等待着哪一片雪花触到那个时机。

  风雪之中,庆帝负手而立,身上挟着一股天然的无上威势,他微眯着眼,带着一丝讥讽的微笑看着范闲。

  范闲所挟之实早已借风雪之势释了出去,然而一触陛下身周方寸,便似碰到了一座坚可不摧的大雪山,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大宗师的修为境界,不是凡人所能触及,庆帝只是这般冷漠淡然地看着范闲,目光所及,便将范闲压制在雪地中。

  君臣父子二人对峙良久,皇帝忽然讽意十足地笑了:“即便是要成全你的心安理得,总是需要时间的。”

  说完这句话,皇帝负手于后,洒然抬腿,一步便走了出去。股霸道雄浑真气的风雪中,皇帝陛下说走就走,毫不在意,潇洒随心,就像是此时势的迭加,风雪的狂舞,根本不可能困住他的步伐。

  这一步看似简单,实则大有深意,大不简单。

  喀喇无数声碎响,清清楚楚地风雪声中响了起来。范闲站在积雪之上的双脚,忽然毫无来由地向下沉了一寸!

  以范闲的双脚为圆心,无数道细细的裂纹伸展出去,就像是闪电一样,却长久不褪,留在雪上,又如蛛网,虽在风雪之中,亦不轻断。

  这些细细的裂纹伸展的极广极远,竟是清清楚楚地现出了下面的黑土,看上去就像一种难以言喻的符文,有一种奇妙的美感。

  范闲孤伶伶地站在这些裂纹正中,沉默许久,面色平静冷漠,全势而出,竟是困不住对方一步,对方那一步,便轻轻松松走了出去,竟似已不在这天地之间了。

  他忽然想到澹州悬崖上五竹叔说的那句脱了衣服去,先前皇帝陛下的那一步,已然完美地达到了这句谒子的完美境界,不止抛却这残躯,更早已走出此间了。

  然而范闲没有任何绝望失望之意,因为他本来就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如今这片大陆仅存的大宗师,本来就已经快要超出凡俗范畴的人物。

  他在雪中思忖片刻,然后抬膝,踩着陛下留下来的足迹向着小楼里走去。
第7卷朝天子 第131章 布衣单剑朝天子(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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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多的太监宫女们像变戏法一样从废园的各方涌了进来,各式菜肴果盘汽锅流水价地送入阁中皇帝陛下与范闲二人,就在楼下语笑晏然地吃着饭,聊着天。而那个女人,那个横亘在庆国历史中,横亘在皇帝与范闲之间的那个女人,则是安静地在二楼房间里那张画纸上,安静地看着一

  本应是一场杀伐开端,却变做了父子间最后的晚餐。范闲清楚这一点,接受这一点,两个人的战争,一个人总是打不起来的,既然已经煎熬了这么久,他才做出了如此勇敢甚至狠厉的决断,再多出一夜来又有什么差别?更关键的是,正如先前皇帝陛下轻易破其势而走时所说的那句话,既然这是两个人之间的战争,那么总要留些时间,让皇帝做到那些他已经默允范闲的。

  一夜的时间够不够?

  “陛下,若若姑娘前来向陛下辞行。”姚太监站在小桌下侧,低着脑袋,恭敬无比说道。

  “让她进来吧。”皇帝微微一笑,看了范闲一眼,意思是说朕答应你的事情,自然会做到。

  一阵微寒的风卷着雪花进入楼中,一位冰雪般模样的女子随风而入,步伐稳定,面色平静不变。在陛下的身前浅浅一福,正是范若若。

  向皇帝陛下辞行之后。这位已经被软禁在宫中数月的姑娘家,缓缓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兄长,渐渐地眼眸里生出了淡淡湿意。

  范闲站起身来。微笑摇了摇头,说道:“不许哭。”

  于是范若若没有器,坚强地咬了咬下嘴唇,勉强笑着说道:“哥哥,许久不见了。”

  是许久不见了,自从范闲再赴东夷,他们兄妹二人便没有再见过面。范闲回京后只看见那一场初秋的雨。范若若其时已经被软禁深宫,做为牵制他的人质。

  范闲走上前去,轻轻地揽着妹妹有些瘦削地肩膀,抱了抱,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今后自己乖一些,多孝敬父亲母亲。”说这句话地时候,范闲总觉得时光在倒转,眼前这个冰雪般的女子,似乎还是很多年前澹州港里连话都说不清楚的黄毛小丫头。

  范若若嗯了一声。然后退了出去,她知道为什么陛下今天会放自己入宫,一定是兄长与陛下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而她此生最是信服兄长的教诲与安排,根本生不出任何质疑之心。她只是平静而沉默地接受这一

  小楼里重复安静。然而并未安静太久,姚太监面色有些尴尬地禀道:“三殿下来了。就在楼外,奴才拦不住他。”

  皇帝和范闲同时一怔,似乎没有想到三皇子居然在这个时刻会出现在这个地方,更没有想到漱芳宫居然会没有拦住这个少年。

  三皇子走入楼中,对着皇帝行了一礼,又对范闲行了一礼,闷着声音说道:“见过父皇,见过先生……”

  很妙地是,三皇子说完这句后转身就走,竟是毫不在意任何礼数规矩,空留下陷入沉默的皇帝与范闲二人。这二人自然将老三先前的表情瞧的清清楚楚,都看见了老三这孩子的眼圈已经红了,想来在楼外已经先哭过一场。

  皇帝看着空无一人的地面,沉默片刻后,忽然表情十分复杂地笑了起来,有一丝淡淡的失落,更有一丝怎样也无法掩饰地欣赏。今日李承平来此小楼,自然是为了送行,自然是替范闲送行,这种情份,这种胆魄,很是符合皇帝地性情。

  “不错吧?”范闲问道。

  “你教的不错,这也是朕向来最欣赏你的一点,也未曾见过你待他们如何好,但不论是朝中的大臣,还是你的部属,甚至是朕的几个儿子,似乎都愿意站到你的那一边。”皇帝说道。

  范闲沉默片刻后应道:“那大概是我从来都很平等对待他们的缘故。”

  姚太监第三次走入小楼,平静说道:“宫外有人送来了小范大人需要的书稿和……一把剑。”

  剑是大魏天子剑,安静地放在了范闲面前地桌上,书稿是今日监察院旧部书写而成的贺派罪状,以供陛下日后宣旨所用。

  姚太监站在皇帝的身前,安静的陈述了一番今日宫外的动静,内廷在京都里地眼线自然不少,而今天京都里地风波所引出的骚乱,根本不需要特意打听,便能知晓。

  都察院地御史们此时正跪在宫外的雪地里,哭嚎不止,要求陛下严惩范闲这个十恶不赦的凶徒。范闲不是杀人狂魔,今天京都里消亡的生命都是贺派的中坚力量,至于那些只识迂腐的御史大夫,却还活的好好的。

  除了这些御史大夫之外,京都里各部各寺的文官也开始暗底下沟通,准备向宫里施加压力,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朝堂系统被今天发生的屠杀震住了心魄,感到了无穷无尽的恐惧,所以他们必须站出来。

  范闲从门下中书进入了皇宫,众多朝廷大臣们便在皇城之外等着,他们要等着皇帝陛下的旨意,然而一日已过,时已入夜,皇宫里依然一片安静,大臣们开始愤怒和害怕起来,难道范闲做了如此多令人发指的血腥事,陛下还想着父子之义,而不加惩处?

  正因为皇宫的平静与大臣们的担心,所以御史大夫们才会再次在皇城之外叩首。

  风雨欲来,压力极大。山欲倾覆,湖欲生涛。

  姚太监的禀报没有让小楼里的气氛产生丝毫变化。无论是皇帝还是范闲,都不会将朝臣的压力放在眼中,更何况今夜之后,这一对父子总有一位会对这个天下做出某种交待。

  皇帝笑了笑。端起一杯酒缓缓饮了,说了一个两个一直没有触及的话题:“你若死了,留下的话还能管住手底下地那批疯子吗?若不能,朕为何要答允放他们一条活路?”

  “因为您必须赌我的话能管住他们,不然天下乱起来,总不是您想看到地场面。”

  皇帝的手指轻轻转动着酒杯,双眼微眯说道:“那你难道不担心。朕若杀了你。却不做那些应允你的事情?”

  范闲微微低头,沉默片刻后平静说道:“天子一言,驷马难追。”

  “驷马……不是一匹马。”皇帝笑了笑,说道:“是四匹马。这个古怪的词儿当年你母亲说过,所以我记得,只是没想到,你也知道。”

  皇帝接着叹息道:“今日之天下,若朕面对地不是你,而是你母亲……朕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给她公平一战的资格。”

  范闲讽刺道:“当年您确实没有给她任何公平可言。”

  皇帝摇了摇头。冷漠说道:“不给她这种资格,是因为朕知道,她绝对不会用这天下来威胁朕,因为以天下为筹码,便是将这天下万民投诸赌场之上。而她舍不得……朕却舍得。”

  “我舍得拿天下万民的生死来威胁您。”范闲平静应道:“这本来就是先前说过的差别。”

  皇帝又摇了摇头。说道:“所以朕还是不明白,你既然爱这个国度。惜天下万民,又怎能以此来要胁朕。”

  “因为我首先得从身边的人先爱起,另外就是,我本来就是个无耻且怕死的人,真若逼到了绝路上,当然,这绝路不仅仅是指我……我不介意拖着整个天下以及陛下您的雄心壮志给我陪葬。”范闲低头说道:“其实我一直在等一个人,只是那个人总是不回来,所以没有办法,我只好自己来拼命了。”

  拼命这两个字说地何等样凄楚无奈,然而皇帝陛下地眼眸却渐渐亮了起来,因为他清楚范闲等的是谁。在皇帝看来,如今的天下,也只有那个人能够威胁到自己的生命与统治,从很多年前太平别院的血案之后,他就一直隐隐警惧着那个人的存在,甚至不惜将神庙最后派出来的那位使者送到了范府旁边的巷子中。

  然而即便这样,五竹依然没有死。

  “他不会回来了。”皇帝眼眸里的亮光渐渐敛去,缓声说道:“三年了,他要找到自己是谁,就只能去神庙,而他若真地回了庙里,又怎么可能再出来?”

  范闲点了点头,有些悲伤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若五竹叔依然在这片大陆上留连着,自己在皇帝陛下的面前,又何至于如此被动,甚至要做出玉石俱焚般的威胁。

  “您当年究竟是怎样让神庙站在您的背后的呢?”范闲皱着眉头看着皇帝,这是他心里地几大疑问之一。

  “朕未曾去过神庙,但和你母亲在一起呆久了,自然也知道,神庙其实只是一个已经渐渐衰败荒凉地地方。神庙向来不理世事,这是真的。”皇帝地唇角泛起一丝讥诮的笑容,“然而庙里却一直悄悄地影响着这片大陆,可惜朕是世间人,它们不能对朕如何,但你母亲和老五却是庙里人……就这一点区别便足够了,朕自然知道如何运用这一点。”范闲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他不得不佩服皇帝老子心志之强大,世间万众一向膜拜的神庙,在陛下看来,原来终究不过是把利些的刀而已。

  “当年北伐,朕体内经脉尽碎,一指不能动,眼不能视,耳不能听,鼻不能闻,直如一个死人,而灵魂却被藏在那个破碎的躯壳之中,不得逃逸。不得解脱。”皇帝忽然开始冷漠地讲述当年的事情,“如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承受着孤独的煎熬,这种痛楚,令朕坚定了一个决心。”

  随着皇帝陛下的叙述,整个小楼里的灯光都暗了下来。似乎将要沉入永不解脱的黑暗之海里。

  “原来除了自己,以及自己能够体会地孤独之外,没有什么是真的。”皇帝说道:“除了自己,朕不再相信任何人。为了达成朕地目标,朕不需要亲人,友人。”

  “朕从黑暗中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陈萍萍和宁儿。”皇帝微微眯眼。说道:“所以朕对他们的信任是最多的。你不用担心宁儿地安危。”

  “然而朕没有想到,陈萍萍竟然背叛了……朕。”皇帝的眼睛眯的更加厉害,一道寒光从眼睛里透了出来,语气隐隐愤怒与悲哀,嘲笑说道:“朕信错一人,便成今日之格局。”

  “你没有经历过那种黑暗中清醒的苦楚,所以你不明白朕在说些什么。”

  “我有过这种经历。”范闲摇了摇头,自然不会去解释,那还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在那一个世界里的遭逢变故,“然而我并没有变成您这种人,性格决定命运而已。”

  他忽然眯了眯眼睛,说道:“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出现叶轻眉,陛下。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更美好一些?”

  皇帝的双眸渐渐冰寒。盯着范闲的脸,一抹怒意一现即隐。冷漠说道:“且不提没有你母亲,如今地庆国会是什么模样。你只需记住,当年大魏朝腐朽到了顶点,莫说及不上朕治下地大庆,便是离较诸如今的北齐,亦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偏生当年的大魏朝烂虽烂矣,却还是个庞然大物。你母亲来这个世间,至少生生将那座大山打烂了……为什么如今的前魏遗民没有一个怀念前朝的?为什么朕打下的这千里江山上从来没有心系故国,起兵造反的?”皇帝冷诮笑道:“自己去想去。”

  范闲笑了笑,说道:“懒得去想,父母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对我这个做儿子的来说,并不是很光彩地事情。”

  皇帝终于笑出声来,二人继续吃菜,继续喝酒,继续聊天。这父子君臣二人其实极其相似,根骨里都冷酷无情,只是关于天下,关于过去,关于现在有不同的意见,关于任何事都有不同的意见,然而这并不影响他们两个人在这些年里彼此施予信任与敬畏,牢牢地占据了人世间的顶峰。

  小楼一夜听风雪,这是最后的晚餐,最后地长谈。

  夜深了,二人便在地映衬下,分坐两张椅上开始冥想,开始休息,便是他们体内流淌着的真气气息竟都是那样地和谐,霸道之余,各有一种撕毁一切的力量,合在一处竟是那样的融洽。

  不知不觉,天亮了,朝阳出来了,外面的雪停了,风止了,地上厚厚一层羊毛毯子似的积雪,反射着天空中的清光,将皇宫西北角这一大片废园照耀的格外明亮。

  范闲醒了,在心里叹息了一声,站起身来,右手拿起桌上那把大魏天子剑,走到了小楼门口,然后回转身来,安静地看着椅上的皇帝陛下。

  皇帝缓缓地睁开双眼,瞳子异常清亮,异常平静冷漠,再没有一丝凡人应有的情绪,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自这一刻起,二人之间再无一丝亲情牵割。

  范闲抬起右臂,由肩头至肘至腕,再至他右手平稳握着的剑柄,以至那一丝不颤,稳定地令人可怕的剑尖,直直对着皇帝的面门。

  剑仍在鞘中,却开始发出龙吟之声,吟吟嗡嗡,又似陈园里的丝管在演奏,浑厚的霸道真气沿着范闲的虎口递入剑身之中,直似欲将这把剑变活过来,一抹肉眼隐约可见的光芒,在鞘缝里开始弥漫。

  吟吟吟吟……剑身在鞘中拼命挣扎着,想要破鞘而出,却不得其路,其困苦痛厄,令人闻之心悸!

  范闲不知向其中灌注了多少真气,竟然构织了如此一幕震撼的场景。皇帝的双瞳微微一缩,双手依然扶在椅上,没有起身,然而这位世间仅存的大宗师。发现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原来比自己预想之中更为强大。

  寒冷的冬日里。一滴汗珠从范闲的眉梢处滴落,他那张清秀的面容上尽是一片沉重坚毅之色。他蓄势已久,然后庆帝并未动手,他不可能永远地等下去。他手中握着的那把剑,已经快要控制不住了。向后退了一步,重重地踩在了门槛之上,而他右手以燎天之式刺出地一剑,也终于爆发了出来!

  他手中剑鞘缝隙里的白光忽然敛没,小楼之中变得没有半点声音。而那柄剑鞘却再也禁受不住鞘内那柄天子剑的怒怒。挣扎着,冲突着,无声而诡异地,像一枝箭一样,刺向了天子面目!

  范闲出的第一剑,是剑鞘!

  剑鞘上附着他七日来地苦思,一夜长谈的蓄势,浑厚至极的霸道真气,一瞬间弹射了出去。极快的速度让剑鞘像当年燕小乙的箭一样,轻易地撕裂了空气,超越了时间的限制,只一个瞬间,一个眨眼。便来到了皇帝陛下的双眼之前。

  然而这时候空中多了一只手。一只稳定无比地手,一只在大东山上曾经惊风破雨。中指处因为捏着朱批御笔太久而生出一层老茧地手。

  这只手捉住了剑鞘,就像在浮光里捉住了萤火虫,在万千雪花中捉住那粒灰尘。这只手太快,快到可以捕光,快到可以捉影,又怎么会捉不住有形有质的剑鞘?

  小楼平静之势顿破,剑鞘龙吟嗡鸣之声再作,然而却嘎然而止。

  范闲蓄势甚久的剑鞘,就像一条巨龙被人生生地扼住了咽喉,止住了呼吸,颓然无力地耷拉着头颅,奄奄一息地躺在皇帝陛下的手掌之中。

  皇帝陛下缓缓地站起身来,他的面容异常平静,然而他必须承认,范闲今日的境界,已经超出了他的判断,这如天外飞龙般飞掠而来的一剑,竟隐隐有了些脱离空间的感觉。

  小楼地门口空无一人,皇帝冷漠地看着那处,他身后的那张座椅簌簌然粉碎,成粉成末成空无,洒满了一地。范闲用全身功力激出那柄剑鞘,看似已经是孤注一掷的举措,小楼四周没有观众,所以谁也没有料到,没有想到,在那一刻之后,他的身体却是用更快的速度飘了起来,掠了起来,飞了起来。

  他地身体就像一只大鸟一样,不,比鸟更轻,更快,就像是被狂风呼啸卷起地雪花,以一种人类绝对不可能达到的速度,倏乎间从小楼地门口飘出去了十五丈的距离。

  便在此时天上又开始洒落雪花。

  在飞掠的过程中,范闲几乎止住了呼吸,只是凭籍苦荷临死前留下的那本法决,在空气的流动中感受着四周的寒意,顺势而行,飘掠而去。

  在飘掠的过程里,他来得及思考,从皇帝的座椅处到小楼之外,有四丈距离,而皇帝要接自己的一剑,要思考,想必出来的不会太快。

  四大宗师,已然超凡脱圣,但终究不是神仙,他们有自己各自不同的弱点。苦荷大师最弱的一环在于他苍老的肉身,叶流云最强悍的在于他如流云一般的身法,如果此时小楼中的大宗师是叶流云,范闲绝对不会奢望能够将对方留在楼中。

  然而此刻楼中是皇帝陛下,一身真气修为冠绝当世,充沛到了顶端,然而凭真气而行,肉身总有局限,在小范围内的移避当有鬼神之技,正如当年叶流云面对满天弩雨一般。

  可是皇帝陛下并不见得能够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强行掠出小楼,而紧接着迎来的,则是没有缝隙的攻击。

  双足在雪地上滑行两尺,显出两条雪沟,范闲身形一落雪面,剑光一闪,横于面门之前,前膝半蹲,正是一个绝命扑杀的姿式。

  便在寒冷剑芒照亮他清秀面庞的同时,一把突如其来,轰轰烈烈,迅疾燃烧的大火,瞬间吞噬了整座小楼,一片火海就这样出现在了落雪的寒宫里。

  几声闷响,无数火舌冲天而起,将整座小楼包围在其中,红红的炽热的光芒瞬间将横在范闲面前那柄寒剑照的温暖起来,红起来。

  如此大,如此快燃起的一把火,绝对不是自然燃烧而成,不知道范闲在小楼里预备了些什么。

  然而令范闲略感失望的是,火海之中一道气息流过,一个人影,一个煌煌然立于火海之前,冷漠看着自己的人影,站在了雪地之中,将那一片火海抛在了身后。

  皇帝陛下身上的龙袍有些地方已经焦糊了,头发也被烧乱了一些,面色微微苍白,然而他依然那样不可一世地站立着,冷漠地看着范闲。

  “三处的火药,什么时候被你搬进宫里来了。”皇帝双眼微眯,看着范闲。

  范闲开颜一笑,紧握剑柄,应道:“三年前京都叛乱,我当监国的时候,想运多少火药进宫,其实都不是难事。”

  皇帝缓缓走进范闲,双眼微眯,寒声说道:“原来为了今日,你竟是准备了……整整三年!”

  范闲像皇帝一样眯着眼睛,以免被那片明亮的火海影响到自己的视线,抿唇说道:“我只是觉得母亲的画像再放在这楼中,想必她也会觉得愤怒,既然如此,那不如一把火烧了。”

  是的,如果昨日皇帝陛下不是在小楼前召见范闲,如果不是皇帝陛下没有马上动手,而是与范闲在小楼里一番长谈。范闲根本找不到任何发动机关,点燃火药的机会。

  然而其实直到范闲踩断门槛的那一刻,范闲一直有十分充分的信心,皇帝老子一定会将最后了断的战场,选择在这片废园里的小楼。

  因为小楼上面有叶轻眉的画像。皇帝一定会选择在这个女人的画像面前,彻底了断他与她这数十年来的恩怨情仇,

  范闲能确认这一点,是因为他比世界上任何其它人都更能掌控这位皇帝陛下的心意,他知道皇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皇帝是一个冷厉无情却虚伪自以为仁厚多情的人,范闲也很虚伪,若用那世的话语说,父子二人都喜欢装点儿小布尔乔亚情调。这一幕大戏,小楼毫无疑问是他二人最好的舞台。

  当火势燃起的那一瞬间,范闲心头微动,他之所以会选择埋了三年的火药做为自己的大杀器,是因为御书房里陈萍萍的轮椅给予他了信心,面对着四面八方,绝无空间闪躲的袭击,便是大宗师,也不可能从无中生有,找到一个闪避的方法。

  轮椅里的那把枪射出的铁砂钢珠如此,想必四处肆虐的火也如此。

  只是很可惜,皇帝陛下依然好好地站在雪地中,虽然他的面色先前那刻有些苍白,想必是从火海之中遁离,大耗元气,然而这一场燎天的大火,终究没有给他造成什么不可逆转的伤势。

  “火太慢。”皇帝冷冷地看着范闲,没有一丝感情说道。

  “试试剑。”范闲握着大魏天子剑,快活地露齿笑道。
第7卷朝天子 第132章 苍山有雪剑有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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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已经动手,就再没有拿个金盆来洗手的道理。范闲的双眼越来越亮,脑海之中没有一丝杂念,全是旺盛至极的斗志以及已经被催至顶峰的状态。大魏天子剑在手,天下不见得有,但至少有闯一闯天下的雄心和野望----而面前这位深不可测的大宗师皇帝,在范闲的眼中,便是天下。

  鹅毛般的大雪在寒宫里飘飘洒洒地落着,骤然间四道剑光照亮了略显晦暗的天地,空中出现了四道捉摸不定,异常诡异的痕迹,每一道痕迹里,便是一道令人心悸的剑光,竟让分不出来,这四剑是哪一剑先出,哪一剑会后至。

  而与这四道剑光里蕴藏的杀意不同,剑势尽情而去,却是与天地风雪混在一处,羚羊挂角,妙不可言,不知落处。

  瞬息间,范闲已经飘到了皇帝陛下的身前,右臂衣衫呼呼作响,衫下的每一丝肌肉都猛烈地爆发出了最惊人的能量,于电光火石间出剑收剑,连刺四剑!

  四道剑意遁天地而至,每一剑刺入天地间飘洒的一片雪花,然后,刺在了皇帝陛下的发丝之畔,衣袖之侧,帝履之前,龙袍之外……全部刺空!

  瞬息间的四剑竟全部刺空,尤其是最后一剑距离皇帝陛下的小腹只有一寸距离,却偏是这一寸的距离,却像是隔了万水千山,剑势已尽,犹如飞瀑已干,再也无法汹涌,再也无法靠近。

  皇帝陛下广袖微拂,在这照亮冬日阴晦寒宫的四剑前,极其潇洒随意地在雪地上自在而舞,轻描淡写,却又妙到毫巅地让开了范闲这蓄势已久,如闪电一般释出的四剑。

  不是顾前不顾后的四顾剑,范闲于瞬间内刺出的四剑。更多带着的是天一道与天地亲近的气息,如此才能在风雪的遮庇掩护之下,借着雪花的去势,疾如闪电,又润若飘雪一般刺向庆帝地身体,而逼着陛下没有在第一时间进行雷霆般的反击。

  这四道剑息没有一丝东夷城剑庐的冷血厉杀之意,反而令人亲近。从而才能给了范闲近身的机会,然而这样深得天一道精妙势息的四剑,依然没有对皇帝造成任何的伤害,甚至对方一步都未曾退,依然稳定而冷醒地站在原地。就像先前没有动一样。

  大宗师的修为境界,确实不是一般世人所能触摸地层级,在这样借天地之势而遁来的四剑面前,皇帝陛下竟这样轻轻松松地便化解了。

  大魏天子剑的剑尖在那身明黄的龙袍之前不停吟嗡颤抖,似乎是感觉到了一种绝望与挫败,直欲低首认命,却又不甘。拼命地挣扎着,剑身上穿透的四片雪花,也开始有了散体地迹像。与手中剑不同,范闲的脸上没有丝毫失望的表情,依旧一脸平静,而那双眼眸里的亮光,竟是倏乎间敛去,化作了一片死寂一般的黯淡,无情无感,只余杀戮之意。

  他的那一双眼。就像是四顾剑杀意冲天,刺破青青大树直抵天空的那双眼,绝无一丝情绪交杂,只有冷漠。他手中地剑,也在这一刻变成了死物,非圣人不能用之的凶器,一股死一般的寒冽,让剑上的四片渐散的雪花瞬息间变成了一片冰霜,凝结如镜。

  右肩的衣裳忽破,一连串噼啪响声骤响。范闲体内两个周天急速运行,互相冲突挣扎,冲破了肩头穴关,经阳明脉直冲肘关,抵腕门。再送剑柄。

  他的右臂似乎是甩了出去。猛烈地甩了出去,以大劈棺之势运剑!本已山穷水尽的剑势复逢柳明花明。顿长一尺,直刺庆帝龙袍!

  这才是真正的一剑,四顾剑临终前授予范闲的一剑,绝情绝性,厉杀无回,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三顾倾人心,四顾频繁天下计,不为天下亦弑君!

  寒宫中风雪大作,大魏天子剑亦化作了一柄雪剑,寒冷至极,绝决至极,未留任何退路,任何回转之机,一往无前地刺了过去!

  令人闻之心悸地摩擦之声响起,只响了一瞬,但落在范闲地耳中却像是响了无数年,十分漫长,最终停止。

  两根保养的极好,如白玉芽一般的手指,稳定而冷酷地夹住了大魏天子剑。磨擦声,便是冰冷的剑身与这两根手指之间产生的声音,半截剑身上的冰霜已然被手指夹掉,此时这两根手指便夹在了剑身的正中间,淡淡的热雾从两根手指上往外升腾着!

  纵使皇帝陛下是一位大宗师,可他也不会轻视范闲的这一剑,因为这一剑太过冷漠,太过噬血凌厉,剑身竟是突破了他的两根手指,强行前行半个剑身地距离。

  皇帝终究是退了一步,然而他的身体与大魏天子剑的剑尖之间,依然保持着一寸的距离。范闲依然无法突破这一寸,真正触及到皇帝陛下的那身龙袍。

  皇帝冷漠地看着近须咫尺地儿子,他颌下地胡须亦凝结了一些霜冰,看上去格外可怕。夹着大魏天子剑的两根手指关节微微发白,磅礴至极,有若千湖千江千河一般地雄浑霸道真气,就从这两根手指上涌了出来。

  轻轻地一拗,锋利至极的大魏天子剑,在皇帝陛下的手指间,竟像面条一样的弯了起来!然而大魏天子剑终究是当年皇室至宝,在这样恐怖的宗师压制下,竟然还没有断开!

  范闲离皇帝陛下极近,他保持着一个小箭步的姿式,右腿微微后撤低蹲,整个身体保持着一个极完美的线条,没有露出任何破绽,竟给人一种无从去攻的感觉。

  然而他手中握着那把大魏天子剑,他终究不是四顾剑,这柄剑不是他自己,而与他的身体连着,此刻却像是一个极漂亮的大字,突然多出了很弊脚的余笔。

  如大江大河般的狂暴真气从大魏天子剑上涌了过来。范闲的虎口迸出了鲜血,但他没有撤剑,因为他知道此时首战心志,再战意志,势不能为敌所夺,他的眼中冷漠之色愈来愈浓,体内地真气也开始汹涌地喷了出来。

  范闲勇不撤剑。然而,皇帝陛下撤了指。

  被弯曲到极恨的大魏天子剑,像闪电一样弹了起来,如一记回马鞭,斩向范闲的面门。范闲的瞳子里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一抹极其明亮的剑光。

  而那半截剑身上的冰霜也随着这一弹,迅即裂开,就在大魏天子剑的剑身上爆炸,化作了无数粒细微地冰屑,在皇帝与范闲身间炸开!

  范闲一声尖叫,疾松虎口,手腕闪电般下垂。反握剑柄,下方脚步在雪地上连错八步,倒踢金檐,仰首欲退!

  然而他这一仰首,先前所营织的完美厉狠防御却是马上冰销雪融,身法一阵凌乱。

  皇帝陛下的身影像一阵风一般呼啸而作,直扑范闲的身体,平常无奇,简简单单地一拳轰了过去,直接轰到了范闲的胸口!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拳轰了出去,整个人被击成了在天空中飘拂着的一片雪花,飘飘袅袅,凄凄惨惨,浑不着力,在空中变幻了无数身形,倒翻了七八个跟斗,掠过了数十丈的废园荒雪地,最终十分惨烈地落在了极远处的雪地上。

  震起一大片雪,压碎数十根死草。范闲捂着胸口,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然而却依然坚狠地站立着,死死地盯着远处的皇帝陛下。

  没有人能在空中无凭无由飞掠数十丈,即便着了皇帝陛下的王道杀拳。那股强大到生不出抵抗之心地巨大力量。也不可能把一个人横着击飞数十丈。

  因为人体是有重要的,毕竟不可能是真的雪花。当年在大东山上,即便是四顾剑被庆帝一拳击飞,四顾剑也是在东山庆庙里像石头一样滚出去,凄惨无比地撞响了那口钟。

  而谁能像范闲先前一样,在空中飞掠了这么远----真的就像雪花。

  皇帝冷漠地看了一眼手中捏着的那只官靴,看着靴尖上刺出来的那一截冰冷反光的金属尖,微微皱眉。先前他一拳击在范闲的胸膛上,范闲被击飞的同时,竟还有以命换命的打算,极其阴险地从衫下踢出一脚,脚尖便是这截金属尖,上面很明显喂着剧毒。

  皇帝将靴子扔到了雪地中,眯着眼睛看着远方艰难站立着地范闲,说道:“小手段是不能做大事的。”

  范闲咳了两声,咳出血来,有些困难地从衣衫胸口处取出一块精钢薄板,扔在了脚边的雪地上,说道:“但小手段可以救命。”

  精钢薄板上面,已经被击出来了一个手印,但很奇妙的是,那并不是皇帝陛下的拳印,而是一只横着的手掌背面的印记。

  当皇帝的王道一拳将要轰到范闲胸膛上时,范闲除了从衫底踢出那阴险的一脚外,他的左臂在风雪之中自然滑行,极为神速地落到了自己地身前,护在了要害之前。

  然而他的大劈棺散手哪里是陛下宗师实力击出的王道一拳的对手,被摧枯拉朽一般破开了封势,陛下的拳头压迫着他地手掌,最终还是狠狠地击打在了他地胸膛上,所以才会留下了那个横着的手掌反面印记。

  胸口处藏着铁板,最后地关头调集了小周天里的天一道真气护住心脉,再加上了自己手掌的缓冲,终于让范闲在这样恐怖的一记拳头下面,保住了小命。

  庆帝范闲父子二人之间的战争,只开始了刹那,便已经分隔数十丈,隔风雪相观,已然分出了胜负。无论范闲准备的再如何充分,可是实力之间巨大的差距,大宗师的神妙,始终不是靠努力便能弥补的。

  从拔剑的那一刻起,范闲先后用了天一道借势法门,习自海棠处的精妙自然剑法,最后凝雪成霜,以叶家大劈棺之势相送,将这天一道的四剑合成了习自四顾剑的绝杀一剑!

  而最后脚尖地那阴险一踢。胸口的铁板,自然是自小被五竹叔锤打所修练出来的功夫,范闲赖以成名的小手段,而用来催发这些神妙技艺,融汇贯通的基础,自然是范闲体内勤奋修行了二十余年,早已成为他身体一部分的霸道真气。

  天下有四大宗师外加一个瞎子。人世间最顶尖的武道,全部在范闲一个人地身上展现出来。这世上也只有范闲才拥有如此好的运气,可以学到如此多精妙的本事。换个角度讲,也正是死去或离去的强者们,将抵抗庆帝的最后希望放到了范闲地身上。他才能够今日与皇帝陛下公平一战。

  然而即便是蓄势已久的连环三击,习自大宗师们的无上绝学,可是在皇帝陛下的面前,依然没有讨到任何便宜。从开始到最后,皇帝陛下只是退一步,出了两指,轰出一拳。便将范闲打成重伤,这种差距,又岂是苦练冥思所能拉近?

  九品上强者,在这个天底下已经是极为少见的巅峰人物,以范闲如今的修为,便是满天下也去得,可是面对着一位大宗师,谁也没有想像过九品上强者,有任何越级挑战的可能性。

  今日风雪中,范闲能够将皇帝陛下逼退一步。并且在陛下一拳之下还能活下来,此事已经足够震惊天下,足够令他自豪。

  范闲咳着血,脱下另一只官靴,赤裸着双足站在寒冷地雪地中,双眼微眯,眼眸里生出前所未有的豪情与信心。这种在惨败之下显得有些突兀的情绪,并不是因为他逼退了皇帝老子,也不是因为他活了下来,而因为他平静的内心里。有一种对自我判断的肯定。

陛下已经老了。

  范府七日闭关,除了考虑那些心战之事,替自己爱护的人们保存生命之外,范闲想的最多的便是皇帝陛下如今真实状况的问题。大宗师的境界究竟是怎样地境界?范闲见过叶流云出手,见过四顾剑。但是此不同彼。既然大宗师号称深不可测,那怎样评估皇帝老子的真实实力?

  好在在东夷城的时候。在四顾剑死之前,这位大宗师曾经和范闲参详过很久关于庆帝境界的问题,并且得出了一个虽然有些模糊,却极为接近真实的判断。

  庆帝修为大成,正是当年北伐时体内霸道真气超过临界值,一举撕毁了体内所有的经脉,从而成为一个废人,结果最后竟是不知为何,陛下不仅完好如初,更成为了人世间的第四位大宗师。

  范闲体内的经脉也爆裂过,只是在海棠朵朵的帮助下,在天一道自然法门的调养下,极为侥幸地修复好了经脉。可当年陛下究竟是怎样活下来地?

  四顾剑在大东山上与庆帝交过手,他对范闲讲述了自己的判断,如今庆帝的体内已经没有所谓人类应有的经脉,而整个人的肉身已经变成了一个通窍,真气行于体内毫无任何滞碍,无论是出息入息都快到了一种令人瞠目结舌地程度,而且由于不再有经脉地限制,庆帝体内的霸道真气可以一直无限度地修练蕴积下去,直至一个人类都不敢奢望地境界。

  大宗师突破境界各有其法,有人凭其与天地亲近之感,有人凭籍视天地如无物的冷厉心意,而庆帝突破那一层境界却完全走的不是自问内心的方法,而是强悍地不停坚实修为,体内的霸道真气蕴成大海,以量变而成就质变。

  这便是庆帝最恐怖的实力,也只是凭借着他体内无穷无尽的真气和异常快速的出息入息法门,当年在大东山上,他才可能一指渡半湖,将体内修练了数十年的无数真气,在那一指间的风情里,生生送了一半进入苦荷大师的体内,撑破了那具皮囊。

  如果真能确定庆帝大宗师之境的真实面目,那便有一个问题很值得深思,庆帝积蓄了数十年之久的霸道真气,度了一半入苦荷的体内,如此大的损耗,用来杀死一位大宗师自然是划算的,可是这一半的损耗,庆帝只怕还要花很多年才能弥补回来。

  一般的武道修行者只需要数日冥思。或许便能让真气回复如初,就算体内真气损耗一半,顶多也只需要调养数月。可是庆帝地路子本来就与世间任何人都不同,其余人体内的真气顶多是一方池塘,便是那几位大宗师顶多是一方小湖,只不过他们调用小湖的手段,隐然可以让湖水蒸腾。走的是神妙其技的方法。

  然而庆帝的体内是一片海,少了一半,短短三年时间,只怕是无法重新填回的。

  一半大海依然深不可测,依然不是范闲所能抵抗。然而庆帝这些年不停承受打击,京都叛乱,心伤子死母死,心念只怕有损。而去年秋天里,御书房内那辆黑色地轮椅给陛下造成的伤害,只怕也无法全好,陈萍萍的手段。纵使是位大宗师,也不可能完全免疫。

  如果皇帝陛下还是大东山之前的皇帝陛下,哪怕是三年前那个温和笑着,看似中庸,实则冷厉的皇帝陛下,范闲一点机会都不可能有。关于大东山上地场景,范闲了解的很清楚,他知道皇帝陛下的王道杀拳,拥有怎样可怕的威力。

  而今天陛下的这一拳,很明显不及大东山上的那一拳。不论范闲使出了多少保命的本事,甚至还动用了他一直藏在箱子底地那套呼吸法门,可是范闲依然活着。如果是原来的皇帝陛下,只怕这一拳就已经直接轰碎了范闲的手掌,衣衫下的铁板,直接把他轰的半边身体尽碎。

  这足以证明,皇帝陛下已然走下了神坛,他老了,而且远没有当年强大了。

  范闲眯着眼睛看着风雪那头的皇帝陛下,鲜血从他的唇边渗了下来。他的脸上却带着一股十分清爽的笑意,他这一生难得如此不畏生死的快意一战,而且隐隐约约间嗅到了一丝胜利地气味,着实爽快。

  皇帝也隔着漫天风雪看着自己的儿子,他的眼睛微微眯着。眸子里寒光一现即隐。他很清楚。范闲能够在自己那一拳下活下来是因为什么,不是因为那阴险的一脚。也不是因为对方妙到毫巅,挡在自己拳头前面的手掌,更不可能是因为那块可笑荒唐的钢板。是因为范闲的身法,那在雪空之中飘掠而出数十丈,有若雪花一般飘然不着力的身法。

  正因为飘然不着力,所以皇帝陛下的王道一拳,至少有大部分的真气力量,全部耗损在这漫漫雪空之中,没有真正地落在范闲地身体上。

  问题在于,范闲的身法是从哪里来的?这个世上没有人能够在空中横掠数十丈,变得像是没有重量一样。

  皇帝的眼睛眯的更厉害了,他发现自己居然有些看不透自己地这个儿子,他不知道范闲究竟还有多少惊喜在等待着自己。

  “你已经有洪四痒地实力。”皇帝的声音透过漫天风雪,清清楚楚地传入了范闲地双耳。

  范闲面色微凝,知道这是皇帝老子对于自己的无上肯定,当年的天下除却四位大宗师之外,便以洪老公公的实力最为深不可测,陛下曾经说过,若不是洪四痒身体畸余,只怕这天下的大宗师还要再多一个。

  今日皇帝陛下将自己与洪四痒相提并论,范闲微感自豪,但也清楚,陛下一定看出了自己先前化却那王道一拳的法门,有些古怪。是的,那是苦荷大师临死前托四顾剑转赠给范闲的法门,范闲在风雪中呼吸着,在空气中亲近地如鸟儿游走着,都是因为他能感受到天地间那些隐隐约约的波动。了,太难写了,过年的时候事儿本来就多,偏又写到这个部分,我实在是很想骂娘,而且事实上在电脑前面也骂了很多句娘……唉。

  对了,好像蛮多书评区里有个什么帖子,说去年网络写手收入排行榜,居然还把我排了进去,说我挣了一百万……呃,感谢这个贴子作者对我的信心,只是我看着这个帖子很有想哭的冲动,我到哪儿偷这么多钱去?若我真有一百万,我下本就去写映秀了,
第7卷朝天子 第133章 苍山有雪剑有霜2之弹指1挥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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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雪中,范闲面无表情,平静地呼吸着,微微颤抖的两只手掌掌心向天,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处毛孔,都在贪婪地吸取着天地间那些不知名,不知形的元气,一层淡淡的光芒,就这样覆盖在他的衣衫上。

  他并不知道这些或清冽或活跃的元气波动是什么东西,从何而来,因何而生,但他从东海海畔第一次感觉到这些事物的存在之后,便发现当按照那个小册子上记裁的浑沌的呼吸心念法子,似乎可以将这些天地间存在的元气吸入体内,化为真元。

  先前一剑三式,受震而飞,电光火石间,范闲体内一向以充沛闻名的霸道真气便有了衰竭之感,临此危局,他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的隐藏,当着皇帝陛下的面,开始了再一次的调息。

  如今的皇帝陛下虽然受了伤,动了心,老了身体,可依然是大宗师!

  一举手,一投足,便控制了场间的势场,让范闲不得不拼尽全身力气应对,只一瞬间,体内气海便要见底。此时他虽然贪婪地吸取着天地间的元气,然而风雪之中的波动是那样的微弱,能够感觉到的元气因子是那样的稀薄,对他此时的局面来讲,根本没有任何帮助,虽然回气略快了一些,能够让他极勉强地站立在雪中,然而又如何能够帮助自己战胜一位大宗师?

  对于这片大陆的强者来说,海外的法术从来都是鸡肋一般地存在,不屑一顾。即便是苦荷大师这种心怀宽广。从无忌惮,连人肉也敢吃地大宗师,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开始修研法术,并且极有机缘地获得了那本小册子,可是依然没有走出另外一条道路来。顶多只能算是一种辅助手段。

  就像今日的范闲一样,他呼吸吐纳,冥想敛气,却像是万倾水田之中,想要呼吸,却从那些污泥浊水里吸不出多少氧气。

  不能等下去了,因为风雪那头那身明黄色的龙袍身影。已经开始缓慢而又坚决地踏雪而来。数十丈的距离看似遥远。看似彼处雪花比此处雪花要小无数倍,然而对于庆帝和范闲来说,天涯与咫尺又有什么区别?

  范闲地双眸里无喜无怒,只是一昧的平静,微微变形的大魏天子剑横剑于眉,寒光大作,体内大小两个周天在膻中处微微一掠,激得腰后雪山大放光芒。

  自重生后每日勤勉固基冥想存贮的雄浑真气,便像是雪山被烈阳照耀。瞬息间放成汩汩溪流,溪流中的水越来越多,汇成小河,汇成大江,冲涮着他比世上任何人都要粗宏的经脉。运至四肢发端身体的每一细微处。强悍着他地心神,锤打着他地肉身。脚下雪地如莲花一绽。爆出一朵花来,范闲的身体斜斜一掠,浑不着力却又暴戾异常,挟着这两种完全不同的气息携剑而去。

  雪空中一道闪电般的剑光,就这样照亮了阴晦的天地,照亮了每一朵雪花,每一片鹅毛,清晰地可以看见雪花的边缘!

  在先前一剑三击之后,在皇帝陛下所施予的强大威压之下,范闲承自东夷城剑庐的四顾剑,终于在体内两股真气的护持下,在轻身法门地庇护下,完美地融汇贯通,真正到了大成的境界,这一剑,竟已然有了当日东夷城城主府内,影子刺四顾剑时的光芒!闲惨然颓然地被从半空击落于地,横飞而回,重重地摔落在雪地上,而他先前一脚踩绽地雪莲花,还在空中保持着形状,由此可见他这一去一回,竟是那样地迅疾,快到那朵雪莲都还来不及碎!

  他去的潇洒,刺地随心如意,凌厉却又自然,可是他退的却是更加快速,狼狈不堪,惊心动魄!

  皇帝陛下缓缓收回平直伸在空中的拳头,那个稳定而霸道十足的拳头。他微微眯眼看着雪地中的范闲,依然沉默,在范闲的这一剑前,皇帝陛下也要稍避其锋,所以此拳去势未足,既然先前那一拳没有生生打死范闲,这一拳想必也是打不死的。

  果不其然,范闲就像一个打不死的小强一样,艰难地从雪地中爬了起来,唇角挂着那股将要被寒冷冰凝的血痕,冷漠地盯着皇帝陛下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忽然一口鲜血呕了出来。

  世间一切万能法,不论是速度技巧挪移,所有这一切武道上的外沿,都是建立在真气根基的基础上,气湖不足,如何能够快若闪电?如何能够使用那些已然得天地之妙的技法?真气乃是武学之基,范闲体内的经脉异于常人,修行的法门异于常人,霸道雄浑十足,放眼天下,实属异类。

  然而……陛下的身体更是异于常人!他体内的经脉不像范闲那样宽宏殊异,而是根本没有体脉,他整个人,从头顶至脚尖便是通通透透地运气通道!陛下修行的霸道功诀更加强悍,暴烈之中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王道之气!

  相较而言,皇帝陛下便等若是范闲的升级版,范闲是个小怪物,皇帝陛下便是个大怪物,而范闲想凭着自身的实力,绝顶的真气修为,与陛下正面相抗,毫无疑问是一个极为悍勇而……荒谬的选择。

  还是那句老话,如今这片大陆上,无论是个人修为还是权势,范闲已然是最强大的几个人之一,不,实际上他已经就是天下第二,他自己也承认过这一点。

  但是他今天面对的是天下第一,天上地上最强大的那个人!

  范闲平静地眼眸里没有一丝挫败情绪,微眯着眼。透着风雪注视着皇帝陛下逐渐靠近地脚步。他知道当陛下一步步走到自己身前时,便是自己再也难以凭借那古怪法门,取得身法上优势的那一刻。

  鲜血从他的唇间淌了下来,打湿了他的衣襟,被寒宫里的冷冽气息迅疾冻成了一片血霜。

  黑漆漆地眼瞳微缩。范闲倒提大魏天子剑,横腕于前,全神警惕,用手腕上束着的布条擦了擦唇边的血渍,舔了舔嘴唇,沙声笑道:“很爽。”

  是的,他自幼在监察院的照料下长大。从童年时起便在为了执掌监察院做准备。从骨子里到皮肤上,从头到尾都浸淫进了监察院阴险黑暗的气息,这一世他不知遇着了多少风波,多少强大的敌人,每每此时,他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削弱对方,用那些见不得光地卑鄙手段,去谋求最后地胜利,然而却极少会勇敢地凭借手中的剑。与强大的敌人们进行最直接凌厉热血的战斗。

  看着逐渐靠近的皇帝陛下,感受着充溢于天地之间的威压逐渐压制着自己的身体,范闲清秀面容上闪过一丝坚毅之色,他竟在这样紧张的时刻,想到了三年前在澹州北方原始山林的那座悬崖上。燕小乙手执长弓。似乎也是这样冷酷地靠近自己地身体。

  在草甸上,范闲勇敢地站了起来。今天,他同样勇地站了起来,冷冷地盯着风雪中的皇帝陛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迎着扑面而来的风雪,一振右臂,双脚在融雪上一踏,如灵猫踏雪电袭,身形骤然一晃,便从原地消失。

  跑了?皇帝陛下看着那个顺着风雪之势,化作一片灰影,将将掠过废园宫墙,向着皇宫正南方向疾驰的儿子,眉头微微一皱,唇角泛起一丝情绪复杂的冷漠笑意,明黄龙袍双袖一振,顿时变作一道模糊地黄色影子,瞬息间随着范闲地身影消失。

  寒宫的半空之中,范闲双手自然地微垂于身体两侧,疾速而异常自然地随着风雪地去势飞掠,变成了宫中檐上,墙上的一道灰影。

  先前废园之中,他做出了幼狮搏命的姿态,却是反身就走,拼尽一身修为,遁入天地风雪之中,要逃离陛下的身边,他的心里没有一丝屈辱的感觉,皇帝老子是大宗师,是大怪物,总之不是人,打不过一个不是人的家伙,是很正常的事情,明知道打不过,还要留在那里拼命,那才叫做愚蠢。

  隔着衣衫感受着风雪之中的微妙变幻,范闲的身姿异常美妙,如一只耐寒的鸟儿自由飞翔着,在空中时不时改变着前行的方向,画出一道道美妙的弧线,偏生速度却没有丝毫降低。

  安静许久的皇宫,已经是晨起的时光,偶有扫雪的太监仆役,瞥见了半空中那一掠而过的灰影,却都只以为自己眼花,因为世上没有什么人能够飞那么快。

  范闲自由而自在地飞掠着,在阴晦而安静的皇城里飞掠着,每隔七八丈的距离,便会在那些檐角或是墙头上微微一点,身形毫无滞碍,又入另一宫中,这等身法,这等速度,实在是人间向来未见。

  一滴汗珠从范闲的后颈滑入背后,这一番全力施展的飞掠之术施出,并没有耗损他太多真元,借天地之势,遁天地之中,已得天地之妙,在半空中飞掠,反而让他的心境平和下来,体内两个周天的循环也开始温存起来,一点一滴地修补着他在陛下威压之下造成的缺口,而那个无名的法术功诀,似乎也在这天地和谐的氛围之中得到了最充分地发挥,让他回复的速度越来越快,状态越来越好。

  脚尖点过檐角一处石兽头颅,却是点兽嘴里含着的铜铃铛都没有惊动,范闲飞于半空宫殿之上,俯瞰着大地,宫里的人们,格外有一种飘然欲仙,凌视苍生的感觉,尤其是那些或烧水或扫雪的人们,竟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发现天上有人在飞掠,这种感觉很是奇妙。

  可是范闲后背的汗依然在流着,因为他此时虽然将全副心神都融入了此等和谐境界之中,也不会动念回头去看。可是他依然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一股强大的,隐而未发地威势,正不快不慢地缀着自己,就像死神地脚步,虽然缓慢。却永远无法摆脱。

  没有想到自己的速度已经提升到如斯境界,可依然没有办法甩脱身后的皇帝陛下,范闲的双瞳微缩,向着南方远处高大的皇城下门闯了过去。

  自皇宫西北角废园处,范闲轻身而脱,一路向南,很奇怪地是。他没有选择最近的北宫门或是那些宫墙翻掠。

  他在宫里与皇帝陛下谈判这么久。自然是有所凭恃,这一对父子二人都很清楚眼下的情况是什么,范闲承诺陛下,这只是一场二人之间的战争,而皇帝陛下为了大庆的千秋万代,也只将皇者的威压施加在范闲一个人的身上。

  只要这一次范闲能够逃走,至少天底下会安静很多年,为了那些隐在天下各方地筹码,在杀死范闲之前。皇帝陛下不会对那些范闲地部属动手,这便是天子一言,驷马难追的意思。

  而皇帝陛下不会允许自己的帝国内,一直隐藏着一个可以威胁到自己的势力存在,所以他今天必须杀死范闲。

  可是……范闲没有出宫。虽然皇宫那些封住四面八方。朱红色高高的宫墙号称可以拦住世间任何的九品强者,可是当年五竹叔引洪老公公出宫。已经证明了这座宫墙,对于真正站在人间顶峰的强者,并不是天险,更何况对于范闲这个自幼便在飞掠之术上下了无尽苦功的人物。

  范闲一路向南,始终向南,在幽深落着雪的皇宫里一路向南,他掠过了漱芳宫,掠过了含光殿,掠过了破落地东宫与广信宫。他看见了很多人,而皇宫里没有任何人看见他。

  他掠过了三座正宫,六处别院,看见了七十二位女子,终于翻掠上了整座皇城内最为高大的太极殿。

  高耸的大殿上方,向来没有什么人来过,除了开国时新修之时,那些工匠或许在上面曾经忙碌,据闻当年修这座大殿时,还摔死了两个人,最后还从大魏朝里请了天一道庙门的人来平息怨魂。

  今日的太极殿,黄色地琉璃瓦上覆盖着一层厚厚地积雪,两种颜色极有美感地混在一处,就像是极常华美的衣料,让人不忍破坏。范闲此刻却没有丝毫赏雪地时间和心情,他顺着太极殿中端直接向着高处飘去,脚下虽然湿滑无比,却无法让他的身体有丝毫偏斜。

  一掠而上,脚尖踏上太极殿中端高高耸起的龙骨,范闲凌风而立,身遭尽是飘雪,衣袂呼呼作响。他此时站在皇宫的最高点,正面是极其雄伟的皇城正门,身周是看上去显得无比低矮的宫墙,甚至可以看见大半个京都城,都陷在一片蒙蒙的风雪之中。

  不知道若若出宫后现在在哪里,不知道婉儿她们是不是已经离开了京都,范闲站在皇宫的最高处,眯着眼睛看了看远处的京都重重民宅叠檐,然后等到了身后那抹明黄身影的出现。

  范闲没有转身,眼眸里闪过了一丝十分强烈的失望之色,因为他一直等待着的声音没有响起,等待中的变化没有发生,整座皇宫依然是一片安静,尤其是这座雄伟大殿的上方,除却他与身后的皇帝陛下外,便只有风雪,什么都没有。

  范闲顺着殿上的琉璃瓦滑下了去,虽然风雪中大战紫禁之巅想必是一个极有看头,极为尊严的搞法,但在范闲看来,人只能有尊严的活着,而无法有尊严地死去。

  灰色的身影和明黄色的身影,几乎同时轻飘飘地落在了太极殿前的厚厚雪地里,停住了身形。

  皇帝站在太极殿的长廊之前,身后便是那幽深的正殿之门,往日里他就在这座宫殿之中召见群臣,掌控天下无数子民的生死存亡,而今日他却是孤伶伶地站在这里范闲站在殿前的广场中间,身边尽是一片厚雪,他看着远方正对着的厚重的皇宫城门,微微眯眼,不知道是不是觉得自己没有力量冲破那座宫门。他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皇帝说道:“其实什么事情发展到最后,就只是像两个野兽一样撕咬。”

  皇帝沉默,表情冷漠,他看着范闲,就像看着一个死人一样。此时君臣二人终于停止了完全超乎世人想像地飞掠追逐。安静地站在了殿前,也在万千子民们地眼前,现出了身形。

  那些在殿外扫雪的太监,在长廊里安静走过的宫女,那些面色青红,握刀而立的侍卫都惊愕地张开了嘴,看着雪地里的皇帝陛下和小范大人。震惊莫名。半晌说不出话来。

  范闲平静地看着皇帝陛下,心底里却想着旁地事情,因为他察觉到了一丝诡异,从西北废园直奔皇宫南城,这一路上皇帝陛下有好几次靠近自己,找到了杀死或擒住自己的刹那时光,可是皇帝陛下没有动手。

  这是为什么?

  想必微微皱着眉的皇帝陛下心中也有不解,范闲不想着往宫外逃,却往南边走。这是为什么?

  范闲在等着一个变数,可惜在太极殿上,皇帝陛下袒露出身形后,第一变数没有发生,那么第二个呢?范闲自己能够有多少实力。皇帝陛下算无遗漏。点的清清楚楚,此时的变数。必须是连范闲都不知道的变数。

  就像当年悬空庙里的那个神仙局,机缘巧合,风云集会,局中地所有人都各有其目地,然而到最后,谁都有控制不住的变数产生。

  范闲坚信这个自己也不知道的变数一定会发生,因为当年悬空庙一事出动了四方势力,然而身为南庆最大的敌人,北齐朝廷却一直保持着沉默。

  北齐上承大魏,在这天下经营了千年之久,对于心腹大患的南庆京都皇宫,难道没有任何手段?范闲不相信,他坚信北齐人在皇宫里一定藏着撒手锏!而今日南庆君臣父子反目,血溅皇城,正是北齐小皇帝使出撒手锏的最好时机!

  若战鼓声响起,咚的一声闷响,若大战爆发,数万根紧绷的弓弦齐声歌唱,而其实只是皇城角楼处那座巨大的守城弩,用机簧上紧地弩机,在这沉默甚至沉闷的一刻发动了!

  如儿臂一般粗细的精钢弩箭,在强大的机簧力量作用下,于瞬息间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冲破了皇城角楼处地空气,震地空气一爆,撕裂了太极殿前正面空中不停飘舞的雪花,高速旋转,生生劈开一道幽深地空间通道,射向了殿前的那抹明黄身影!

  不知道被铸死了的守城弩基台,是怎样被扭转过来,对准了皇宫方向,更不知道北齐人是怎样渗透进了南庆皇城的禁军队伍,并且暗中控制了那处角楼。范闲只知道北齐人的撒手锏终于动了,这已经足够了,一声厉啸,范闲沉气于足,身体重若盘石,动若瀑布,人随剑动,紧跟着那枝呼啸而来的巨弩杀向了皇帝的身前!

  强弩临身,然而终究距离太远,大宗师境界的皇帝陛下只需要拂袖而退,强行凭恃强悍的修为化距离为时间,便能避过这惊天一弩。

  然而范闲的余光里早已瞥见,长廊之下有一个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此时已经站起了身来,眼眸里闪过一丝寒意,拔下了发间的细针,向着皇帝陛下的身后刺了过去。

  不论是北齐人还是范闲,似乎都低估了庆帝在这世间数十年打磨出来的意志与反应,当所有人都以为太极殿前那抹明黄身影会暂避巨弩锋芒时……

  皇帝陛下的身形从原地消失,竟是倏乎间在雪上连进三步!

  轰的一声巨响,巨大的弩箭擦着皇帝陛下的发端,狠狠地扎进了平整如玉的青石地中,瞬间将这石面刺成豆花一样的碎石,砖泥四处猛溅,却恰好将那名偷袭的宫女刺客挡在了石屑之后!

  皇帝陛下右臂一拂龙袖,一股强大的真气裹胁着他身后漫天的石屑与雪花,像一条巨龙一般击了过去,正中那名宫女的身体!

  嗤嗤嗤嗤鲜血横溅,无数的石屑与雪花就像箭枝一样击打在那名宫地身上。瞬息间在她地身体上创出几百几千条口子!

  这名刺客竟是一次出手都没有来得及。连哼一声都来不及哼,便垮在了雪地之中,化作了一滩模糊的血肉。下与范闲之间的距离又缩短了些许,此时范闲正全力冲刺。只不过电光火石间,父子二人便近在咫尺,近到范闲甚至能看到皇帝陛下微微清瘦的面容,那双再也没有任何情绪的冰冷地眸子,以及平静的眸子里无由透露出来杀意!

  北齐的撒手锏果然厉害,无论是对付谁,只怕都是足够的。然而用来对付陛下这种大宗师。却是极其难看的。范闲的眼里却没有丝毫失望之意,依旧是凌空一剑,狠狠地向着陛下的眼窝里扎了下去。

  依然是先前两次交手那种情况,范闲手中地大魏天子剑,根本不可能刺中似仙似魅一般,在方寸地里身姿幻妙无穷地皇帝陛下,剑尖吐露着锋芒,颓然无力地刺破了陛下脸颊旁边的那片空气,嘶嘶作响。却是徒劳无功。

  而陛下的拳头却又已经轰了过来,这是真正的王道一拳,皇帝陛下再也没有留下任何后手,如玉石一般洁莹无比的拳头,在这漫天风雪里。压过了一切的白色。闪耀着一种人间不应该有的光芒,轰向了范闲的胸膛。

  皇帝的脸也很白。一种不健康地白,似乎这位大宗师已经将体内如海一般的真气,全部都集在了这一拳上。若中实了这一拳,就算范闲有世间最精妙的两种真气护身,有绝妙的飞鸟一般的身法卸力,也只可能被击在粉碎。

  便在此时,范闲手中地大魏天子剑脱了手,呼啸着破开雪空,向着幽深紧闭着地大殿之门而去。

  他的人面对着那记耀着白洁圣光地拳头,凄厉地吼叫一声,整个人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了起来,一根手指隔着三尺的距离,异常笨拙而缓慢地向着陛下的面门点去!

  缓慢只是一种感觉,实际上是那根手指尖上所蕴含着范闲穷尽此生所能逼将出来的全部真元,太过凝重,无质之气竟生出了有质之感,似有重量一般,让他的手指开始在雪空中胡乱颤抖。

  他的人也在颤抖,面色异常苍白,双眸却异常明亮。

  范闲的手中便是有剑也刺不中皇帝的身体,更何况是一根手指,更何况他的手指距离陛下还有些距离,而陛下那记杀人的拳头,已经快要触到他的衣衫。

  然而一声尖厉的声音从范闲的指尖响起,就像是一个魔鬼要撕破外面人体的伪装,从那身皮肉的衣服里钻出来,又像是竹箫管内的音符,因为太久没有人按捺,再也耐不住寂寞,想要钻出那些孔洞,作为空中的几缕清音。

  一道清冽至剑,凌厉至极,杀伐之意大作的剑气,从范闲指尖喷吐而出,瞬间超越了二人间的空间,刺向了皇帝陛下的咽喉!

  犹记当时年纪小,澹州顽童多惹笑。为什么真气送出体外便会瞬间消失在空气中呢?五竹叔不会内功,他无法解释。为什么世间的武道修行者,都没有尝试过呢?还是一个顽童的范闲开始尝试,他异常辛苦地在没有人指导或纠正的情况下,自行默默地练了很久很久,然后他体内的真气吐出掌面,在极细微的距离内能够回到体内,这归功于他体内两个大小周天,还是归功于他的执着和勤奋?

  只是这又有什么用呢?白白耽误了他很多的时间,以至于他自幼修行无名霸道功诀,待入京都时,却还无法像海棠或是王十三郎一样一战惊天下。那些在他的手掌上回复自如的真气,根本不可能运用在真实的战斗中,更无法放出体外,形成杀人的利器,除了爬爬澹州的悬崖,红红的宫墙,偷偷钥匙,偷亲未婚妻,还有什么用呢?

  可是范闲不甘心,因为当年叶流云来过那座悬崖,并且在那片沙滩上留下了万点坑。他知道世间有人能够控制释出体外的真气。所以他一直执着甚至有些愚蠢的按照这条路子走了下去,只是可惜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依然没有任何办法。

  这是因为范闲不知道,除了他这个怪物之外,世间只有到了那个境界地人。才能够控制释出体外地真气。剑庐里那些九品强者的剑上虽然可以有淡淡剑芒,但那和人体自身的进益是何等样质上的差别。

  愚顽的顽童渐渐长大,世人视为珍宝地无上功诀,在他的手里却成为了执着的象征,直到某日东海之畔,他终于感觉到自己手掌上来回往复的真气终于……终于……可是渐渐地伸展出去一些,再伸展一些。他的心意竟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些已经不在自己体内的气息波动!

  如今的范闲已经能够感受到天地间地元气波动。当然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属于自己地真元气息,并且能够控制,操控!不论是那个愚顽的少年执着到底的原因,还是那本小册子的原因,总而言之,最后的成果,便是此刻他的指尖喷薄而出的那道无形剑气!剑在手,如何能刺得中面前这抹虚无缥涉的明黄身影?而指尖颤抖,只需动一心念。便剑气流转,割裂空气,谁能避开?

  皇帝陛下也不能,在这记凌厉而至的剑气之前,他只来得转了转身子。而他地那一拳却擦着范闲的肩头。击在了空处。

  虽然击空,范闲的左肩却依然是衣衫猛地全碎。而他身后的雪地上,更是被击出了一个大坑,雪花四处飞舞!

  范闲指尖的剑气也击中了皇帝陛下,准确来说,是擦过了皇帝陛下地脖颈,无形地剑气撕裂开了陛下颈上那薄薄一层肌肤,鲜血渗了出来!吐出一声凄厉地尖啸,将体内残存不多的真元全数逼至了指尖,隔空遥遥一摁,再刺皇帝陛下的眼窝!

  皇帝陛下一拳击空,面色的苍白之色更浓,然而看着范闲再次刺来的那一指,陛下的眼眸里没有任何退怯之色,唇角反而泛起了一丝讥讽的笑容。

  陛下也伸出了一根食指,向着范闲指尖的剑尖上摁了下去,他的身形飘然而前,倏乎间将二人间的距离压缩至没有!

  嗤嗤气流乱响,电光火石间,皇帝陛下的指尖便触到了范闲不停喷吐剑气的指尖,两只细长的食指并在了一处,一只手指不停颤抖,另一只却是异常稳定。

  两只手指的指腹间气流大作,光芒渐盛,激的四周空中的雪花纷纷退避而去!

  皇帝陛下的唇角笑容一敛,右臂轻轻一挥,食指上挟着一座大东山向范闲压了下去!

  喀的一声,范闲食指尽碎!

  身体如被天神之锤击中,整个若风筝一般颓然后掠,却不像先前主动卸力那般后掠,而是整个人似乎已经再无任何支撑之力,猛地摔倒在了雪地里,再也无法动弹。

  雪地上生死相搏的君臣父子二人似乎都忘了先前刺空的那一剑,自范闲手上脱落,呼啸而向着太极殿正门处飞去的那把大魏天子剑。

  但其实这一对父子二人都没有忘记,因为在这样一场战争中,世间至强的这对父子,绝对不会做出任何多余的动作,消耗任何不必要的力量。

  此剑一飞,必有后文。后文正是太极殿幽静正门上面精美繁复的纹饰,因为当范闲指尖第一次喷吐出令人震惊的剑气时,太极殿紧闭着的正门就这样诡异的开了。

  穿着一身布衣的王十三郎就从那黑洞洞的庆国朝堂中心里飞了出来,在半空中接住了范闲脱手的那柄大魏天子剑,右肘微屈,在空中如闪电一般掠至,身形微涨,一身暴喝,集结着蓄势已久的杀伐一剑,就这样狠狠地向着皇帝的后颈处刺了过去!

  王十三郎,壮烈天下无双,这一剑所携的壮烈意味更是发挥到了极至。较诸当年悬空庙上一身白衣的影子。从太阳里跳了出来地一剑,更要炽热三分,光明三分,明明是从皇帝陛下身后地偷袭,却硬生生刺出了光明正大的感觉!

  剑心纯正的剑庐关门弟子。全得四顾剑真传,那夜又于范闲与四顾剑的对话中,对霸道真气有所了悟,此时集一生修为于一剑,何其凌厉,若是范闲面对这一剑,只怕也必将受伤!

  然而皇帝陛下似乎根本就知道身后那座幽深的大殿里。会忽然跑出一个九品上地强者出来。一指大山压顶将范闲击倒在地,他的脸上没有丝毫动容,也不转身,直接一袖向后拂出。

  庆帝此生,一拳、一指、一袖,便足以站在人世间的顶端,无人敢仰望其光芒,然而今日他的这一袖却无法气吞山河,风卷云舒般地卷住王十三郎的壮烈一剑。

  因为他终究是人不是神。因为正如范闲判断的那样,如今的陛下已经不是全盛期地陛下,这些年来地孤独老病伤,无论是从肌体还是心理上,都已经让他主动或被动地选择从神坛上走了下来。

  王十三郎的那声暴喝依然回荡在空旷的皇宫之中。而剑芒乱吐的大魏天子剑已经嗤的一声刺穿了劲力鼓荡的庆帝龙袖。擦着皇帝的胸膛刺了过去。

  皇帝拂袖之时,已然微转身体。十三郎的这一剑虽然凶猛,却依然只是擦身而过,只是刺伤了庆帝些许血肉!

  而皇帝袖中的那只手却已经像金龙于云中探出一般,妙到毫巅地捉住了十三郎地手腕。

  王十三郎手腕一抖,手中的大魏天子剑如灵蛇抬头,于不可能的角度直刺庆帝的下颌。庆帝闷哼一声,肩膀向后精妙一送,撞到王十三郎的胸口,喀喇数声,王十三郎鲜血狂喷,肋骨不知道断了几根!

  他感觉一股雄浑至极地力量要将自己震开,一声闷哼,双眸里腥红之色大作,竟是不顾生死地反手一探,死死地捉住了皇帝陛下地右手,不肯放手!

  一抹花影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刻,从王十三郎地身后闪了出来,就像她先前一直不在一般,就这样清新自然地闪了出来,如一个归来的旅人渴望热水,如一株风雪中的花树,需要温暖,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捉住了皇帝陛下的另一只手,左手。

  海棠朵朵来了,这位北齐圣女,如今天一道的领袖,就像一个安静到了极点的弱质女子,依附在庆帝的身边,庆帝的袖边,如一朵云,如一瓣花,甩不脱,震不落,一味的亲近,一味的自然,令人生厌,生人心悸。

  不知为何,海棠的出手没有选择攻击庆帝的要害,而只是释尽全身修为,缠住了庆帝的左手。

  庆帝的双眸异常冰冷平静,本就清瘦的面颊在这一刻却似乎更瘦了一些,双眼深深地陷了下去,面色一片苍白,他知道握着自己两只手的年青人,是那两个死了的老伙计专门留下来对付自己的,可是他依然没有动容,只有一声如同钟声般的吟嗡之声,从他那并不如何强壮的胸膛内响了起来……

  雄浑的真气瞬间侵入了两名年青的九品上强者的体内,一呼吸间,王十三郎的右臂便开始焦灼枯萎,开始发荡,数道鲜血从他的五官中流了出来。

  而海棠朵朵的情况也不见得好,一口鲜血从她的唇中吐了出来,身体也开始剧烈地颤抖,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皇帝陛下震落雪埃之中。

  此时太极殿的雪地上,开始染上了血红,而不远处的范闲就那样颓然地躺在雪地中,似乎再也无法动弹,似乎谁都无法再帮助海棠与王十三郎,这两名被曾经的大宗师们公认最有可能踏入宗师境界的年轻人,难道就要这样死在世间仅存的大宗师手中?

  皇帝陛下的心里闪过一抹警意,虽然从昨夜至今,他一直警惕着一切,他从来不以自己的宗师境界而有任何骄纵,他不是四顾剑,他没有给范闲一系留下任何机会,虽然直至此时,直至先前在太极殿上,他都没有发现自己最警惧的那个变数发生,可是眼下这抹警意仍然让他的眼睛眯了起来,看着面前那片滴落着红晕的雪地。

  皇帝陛下的目光触处,雪地似乎开始了极为迅疾的融化,这当然不是陛下的目光灼热,而确确实实是从先前范闲指尖吐露剑气的那一刻起,下方的雪地已经开始融化了。

  只是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庆帝一指击伤范闲,双手震锁两大年青强者,雪地才真正的融化松动。

  雪地之下是一个白衣人。

  这位天下第一刺客,永远行走在黑暗中的王者,剑下不知收割了多少头颅的监察院六处主办,东夷城剑庐第一位弟子,轮椅旁边的那抹影子,此生行动之时,只穿过两次白衣。

  一次是在悬空庙里,他自太阳里跃出,浑身若笼罩在金光之中,似一名谪仙。一次便是今日,他自雪地里生出,浑身一片洁白,似一名圣人。

  影子两次白衣出手,所面对的是同一个人,天底下最强大的那个人。所以影子今天的出手,也是他有史以来最强大,最阴险的一次出手!

  与范闲和王十三郎不一样,他的剑竟似乎也是白的,上面没有任何光泽,看上去竟是那样的朴实无华,那样的黯淡。

  而他的出剑也是那样的朴实,并不是特别快,但是非常稳定,所选择的角度异常诡异,剑身倾斜的角度,剑面的转折,都按照一种计算中的方位,没有一丝颤抖地伸了出去。

  这一剑太过奇妙,刺的不是庆帝的面门,眼窝,咽喉,小腹……任何一处致命的地方,也不是脚尖、膝盖,腰侧这些不寻常的选择,而是刺向了皇帝陛下左侧的大腿根。帝陛下,在这一刻竟也没有躲过影子的这一剑,微白的剑尖轻轻地刺入了陛下的大腿根部,飙出一道血花!

  影子是刺客,他的生命就在于杀人,在他的眼里没有杀不死的人,就像很多人都以为,大腿受伤并不能造成致命的伤害,但影子知道,大腿的根部有个血关,一旦挑破,鲜血会喷出五丈高,没有人能活下来。

  只是这一剑虽然浅浅地刺进了皇帝陛下的大腿根部,却还不足以杀死这位强人,因为那处血关还没有被挑破,伏在雪地中的影子就像一位专注的杀牛屠夫一般,速度平稳而小心翼翼地向上一挑。

  皇帝陛下的脸色较诸这漫天的雪更要白上几分,当一身白衣的影子出剑的那一瞬间,其实他已经在向后退了,他带着缚住自己双手的海棠与王十三郎在雪地上滑行着,向后退着。

  然而白衣的影子依然刺中了这一剑。

  皇帝感到了一抹痛楚,眼瞳微微地缩了起来,然后他的人变成了风雪里的一条龙,卷起了身周所有的雪花,所有的人,所有的剑意,所有的抵挡,包裹着场间的所有人,在太极殿前的雪场中,飘了起来。
第7卷朝天子 第139章 寒雪勿乱
庆余年全文阅读作者:猫腻加入书架
    风雪送春归,这片大陆上的春天还在南边积蓄力量,北边的风雪却早已经将所有的春意扼杀在了摇篮里。大陆北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只怕是根本就没有什么春天可言。漫天的风雪化作了一道道深刻入骨的刀剑,左一刀,右一剑地劈斩着。

    三日里难得一见露出雪面的黑黝山石,就因为这些天地冷冽无情的雕琢,而显出死寂一般的姿态。这里是一片冰天雪地,更是一片死地,然而如今却有一列小黑点,行走在百年孤独的雪原之上,沉默而坚定地向着前行。

    偶有数声犬吠穿透风雪的呼啸之声,传向远方,带来几分鲜活的感觉。这个队伍中只有三个人,却足有六十几只雪犬,牵动着承载着食物装备的长长雪橇,不断地向着北方进发。

    听闻这些行于极北之地的雪犬是雪狼的后代,只有那些能够忍受酷寒的北地蛮人,才能够将它们驯化,成为人类的好帮手。然而这些年大陆变得越来越寒,一出北门天关,气温骤降,往日里在雪地里赤膊作战的北地蛮胡,早已经不惜一切代价南迁至西方草原上,雪原回归了平静,这些雪犬又是谁的?

    裹着厚厚的毛皮,连头带脸都蒙着温暖的狐裘,脚下穿着皮靴,手上戴着厚厚的手套,整个人被包成粽子一样。范闲呵了一口气,发现热气出唇不久,便似被这天地间的严寒冻成了雪碴子。他的面色有些发白,虽然自从庆历五年知晓了神庙地去向后,他暗中已经做了好几年的准备,可是真正地踏上了这片雪原,他才感觉到,原来天地间的威势,不是做好心理准备就能真正承担的。

    离开北齐上京城已经有好些日子了,穿过已经没有太多军士驻扎的北门天关也已经有了七八天。一想到那座雪城上的军士,像看死人一样,看着自己这些人和狗走入雪原,范闲的唇角便不禁泛起了一丝苦涩的笑容,看来依然是没有人看好自己这行人。

    他将手指伸到唇间打了个唿哨,身周六十余头雪犬耳朵灵动地竖了起来。精神十足地摇了摇头,抖落了身上地冰雪,深毛四足站立在冰冷的雪中,似乎根本毫不畏寒,吐着长长红红的舌头,等待着主人的下一个指令。

    此时风雪似乎小了一些,范闲身前身后两辆简易雪车里行出二人。海棠和王十三郎此时也被裹成了粽子。他们面带疑惑地走近了范闲的身旁。

    “趁着雪小,咱们得赶紧走。”

    王十三郎的声音透过那层毛皮传到外面,显得有些嗡嗡地。范闲沉重地喘息了两声,咳着应道:“后面那些人还跟着没有?海棠将皮帽边上的耳套摘了下来,露出两只洁莹可爱的耳朵,在风雪中安静地听了半晌,然后摇了摇头,说道:“看样子是跟丢了。”

    风雪虽然小了些,但是三人凑在一处说话。依然是极难听清楚。范闲翘起唇角笑了笑,说道:“跟丢了就好,我可不想你家小皇帝派的人被冻死在这片雪原上。”

    海棠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眯眼,向着北方的雪原深处望去。只见那边亦是一片雪白。这天地间除了雪之外,竟似什么也没有。如此枯燥无趣的旅途,偏生又因为严寒而显得格外凶险。她的眼睛里生起一抹复杂地神色,已经出了天关七八日了,范闲却根本不需要探路,而是直接发布着命令,一路绕过雪山冰丘,沉默而行,似乎他很清楚怎样去神庙。

    范闲身上地伤太重,根本不可能去探路,王十三郎的右臂没有全好,三人中,海棠的身体虽然也有些虚弱,但是如果要探路肯定是她去做,她有些不明白,范闲从哪里来的信心,不会在这看不到太阳,看不到山川走势,除了冰雪什么都没有的荒原上迷路。

    范闲从身后的雪橇上取出一把竹刀,小心翼翼地刮弄着皮靴上的冰凌子,一切的一切都在乎细节,只有准备的充分,细节考虑地周全,才有可能抵达那座虚无缥渺的神庙。出了北门天关这几日,他带着雪橇的队伍在雪原上绕了一下,就是为了甩脱身后方隐隐跟着的那支队伍。

    不论北齐皇帝是想保证这行人的安全,还是想跟在范闲地身后,找到那座隐在天外,不为人知地神庙,范闲都不会允许,一方面是不想有太多的人死在这片寒冷之中,二来范闲自己也不清楚神庙里究竟存在着怎样地事物,苦荷当年那般小心地隐藏着神庙的位置,就是担心庙里的事物流传到人间,给这个世界带来不可知的危害,既然如此,范闲当然要小心一些。

    “虽然有些冷,但我们……有必要穿这么多吗?”王十三郎站在范闲的身前,喘息了两声,觉得身上那些厚厚的皮袄皮靴,实在有些碍事儿。范闲受了重伤,无法调动真气御寒,而十三郎和海棠却是真气依旧充沛,九品上的强者,在一片的状态下,真可称得上的寒暑不侵了。

    范闲笑了笑,望着他说道:“能多保存一些热量和真气,就节约一些,你别看着眼下这寒冷你还顶得住,可我们依然还是要往北走,谁知道到那里,温度会低到多少?”

    说出这句话,他微微低头,掩饰眼眸里淡淡的忧虑之意。庆历五年的西山山洞里,他将肖恩临死前的话语每一个字都记在了脑中,并且为了此次神庙之行做足了准备,可是他依然没有想到,这才出天关未到十日,天地间的严寒已经到了这等程度。

    看来如今的气温比几十年前肖恩苦荷二人去神庙时,又要冷上了几分。

    “既然最大的困难是严寒,为什么我们不选择夏天出发?”海棠很敏锐地发现了这个问题。范闲如今表现出来地态度并不如何迫切,既然如此,夏天出发似乎才是最好的选择。

    范闲沉默了片刻后说道:“路上的时间大约是两个月,而要找到神庙还需要多长时间,我也不知道。冬末出发,夏初时到,这样比较安全……而且我可不想半年都陷在黑暗之中。”

    “嗯,听说神庙那里天地倒转。半年黑夜,半年白昼。”王十三郎点了点头。

    “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你们都不如我,所以你们都听我的就好。”范闲很平静地说道,话语里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信心,是的。他早在和大宝一同观星的时刻就再次确认了这里是地球,既然是地球,那么北极处自然有极昼极夜。

    这个世界地北方过于严寒,没有几个人能够踏足雪原深处,更没有几个人能够活着回来,所以在传说中,神庙所在的地方。便有了一些玄妙而未知的神秘气氛。只是这种神秘在范闲的眼前,却根本没有什么作用。

    范闲从身旁的布包里取出三副很奇怪的东西,递了两副给海棠王十三郎,说道:“从此刻起,我们眼中大概就只有雪了,太过单调地颜色,会让眼睛出问题,不管你们习不习惯,都必须把这东西戴着。”

    话一说完。范闲便把那个物事戴到了自己的鼻梁上,原来是一副玻璃做的眼镜,只是镜片上被用某种涂料漆成了黑色,依然能够透光。

    海棠微微眯眼,看着范闲半晌不语。越发觉得他有些看不透。更不知道手里拿着的这个东西有什么用处,对眼睛会好?她没有多问什么。而是学着范闲的模样,把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出现的墨镜戴到了翘翘的鼻梁上。

    水晶眼镜,他们是见过地,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黑色地。王十三郎看了海棠一眼,有些犹豫地也戴到了眼睛上,三个人顿时变成了三位算命的年轻瞎子,看上去倒是有几分滑稽,三人对视片刻,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赶路吧,再过一个时辰就要扎营了。”范闲从怀中取出小意保护好的怀表看了看,又眯眼看了看风雪中的天色,开口说道。一路向北,再凭天色看时间只怕不准,他也不知道这个怀表能够在严寒之中支撑多少天。

    一声呜呜的声音响起,休息了片刻的六十余只雪犬精神一振,吠叫着,欢愉地向着雪原的深处赶去,浑身上下银白色的毛皮,流动着一股美妙的动感。

    范闲半倚在雪橇地皮箱之上,微微眯眼,感觉着眼睫毛上的冰雪冰冷着自己薄薄的肌肤,忍不住**了一下鼻子,将自己领口和袖口的活扣系带拉的更紧了一些,不想让任意一丝雪粒漏进自己地身体。

    从庆历五年知晓了神庙地方位和路线图,范闲将这个秘密藏在自己的心里已经六年多了,他知道冥冥中注定自己终将去神庙一行,只是没有想到,最后是因为要去找五竹叔,是因为自己和皇帝陛下之间地决裂。

    探险的旅程啊……一旦有了这种直接的目的,似乎就丧失了许多美好的感觉。雪橇在平整的雪原上快带滑行着,四面八方传来雪犬们的急促呼吸声和簌簌的风雪声,在这样的声音陪伴下,范闲似乎快要睡着了。

    他不可能睡着,他在仔细地听着雪犬的呼吸频率,以判断它们的疲累状况。六年的时间,弟弟范思辙按照他的吩咐,准备好了一应战胜严寒所需要的物事,包括前后雪橇上面的食物火种和特制的雪地营帐,而这些在北门天关驯养了三年的雪犬,更是范闲此次神庙之行最大的倚仗。

    从这些方面可以看出,范闲是一个无比细心之人,他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在世人看来,要去上谒神庙有如登天般难,而在他看来,只要准备充分,神庙也不过就是一个偏远一些的旅游景点罢了。

    唯一令他有些警惕的就是寒冷,如今的寒冷更胜肖恩苦荷当年,当年大魏朝是摆出了一个数百人地探险队伍阵仗。最后肖恩苦荷两大牛人还需要吃人肉,才能熬到神庙现世,如今他们的队伍里只有三人,能不能撑到那处呢?

    范闲闭着眼,却不担心自己会被冻僵,体内的经脉确实已经废的差不多,无法调动真气护体,然而很奇妙的是。一入这片荒无人烟,奇寒无比的雪原,他便敏锐地察觉,风雪之中天地的元气似乎比南方任何一处地方都要浓郁许多。

    这种敏感归功于苦荷大师临终前所赠的小册子,如果没有那个小册子,范闲只怕根本感应不到天地里地丝毫变化。为什么越往北去。天地间的元气便越浓郁?这是一个令范闲百思不得其解的现象,不过这终究是好事,他半躺在雪橇上缓缓吸附着天地间的元气波动,如果北方的元气更加浓郁,或许只需要花上两年或者三年的时间,他体内地经脉便可以被修复如初了。

    雪橇在冰雪上微微一颠,范闲从那种空明的状态中醒了过来。双眼微眯。透着墨镜平静地观察着前方的风雪大地,忽然间有所领悟。当年大魏朝雄霸天下,那位已无所求的皇帝陛下为求长生之道,而遣使进献神庙,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苦荷的提议。

    肖恩执掌的缇骑,隐约掌握了神庙地大致方位,可是天底下地凡人,又有谁敢冒着生命的危险前去一探?如果不是苦荷一力推动此事。以长生不老诱惑魏帝,只怕数十年前的神庙之行,根本不可能发生。

    苦荷为什么对神庙有如此大的兴趣,以致于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前去?仅仅因为他是天一道的苦修士,终生侍奉神庙的缘故?不。苦荷是一个现世主义者。只看他在神庙外与被囚在庙中的母亲叶轻眉在瞬间内达成合作的协议,就知道这位苦荷大师对于神庙并没有太多的恭敬之意。

    范闲墨镜下地眼睛眯的更加厉害了。不知道苦荷大师手中的那个小册子是什么时候拿到手的,莫非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了北方的天地元气有问题,所以想去神庙看一看,这一切波动地源泉和真相?

    风雪越来越大,温度越来越低,原先还偶尔能够看到地白羊和雪狐此时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躲避严寒了,整座荒凉的雪原上,就只有这一行雪犬拉着地队伍在风雪中艰难地前行范闲所处的雪橇上传来他两声压抑的咳嗽声,这等低温已经不是一般人能够抵御的,而他伤势未愈,确实熬的有些辛苦。

    前方雪橇上的王十三郎像是没有听见范闲的咳嗽声,而是双眼警惕地看着前方,忽而他的身体化作了一道剑光,穿着臃肿的皮袄,破空而去,直接杀到了雪犬队伍的最前方,朝着一处微微隆起的冰雪下狠狠刺了进去。

    雪犬一阵嘈乱,半晌后才平静了下来,有几只胆大的好奇的雪犬围了过去,站在王十三郎的身旁低头嗅着,然后发出了几声尖锐的叫声,叫声欢快至极。

    王十三郎左手执剑,收回了剑鞘,看着被雪犬们从雪地里刨出来的那只浑体洁白的大熊发了发呆,这本来就是范闲交付给他的任务,一路打些猎物,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雪犬很听号令,将那只白熊从雪里撕咬拖出来后,并没有后续的动作,而只是舔噬着带着血水的犬吻,欢快至极,因为它们知道,主人们肯定会将大部分的血肉留给自己吃。

    “晚上可以烤熊掌了。”范闲并没有下雪橇,看着海棠和王十三郎二人将白熊捆上空着的雪橇,忍不住开心地笑了笑。

    这只是一个插曲,雪橇队伍再次开动,在范闲的唿哨声指令下,沿着冰冷的雪川,向着西北方向快速前行。

    海棠坐在雪橇上,看着前面的范闲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她不知道范闲如今的身体,还能不能一直支撑下去。然而她眼中的忧虑,转瞬之后便变成了疑惑不解与深深的佩服,海棠一生难得服人,然而今时今日,看着范闲好整以暇,成竹在胸,平静指路,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中的作派,终于是有些服了。

    为什么范闲对于到达神庙有如此强烈的信心?为什么他看上去对神庙根本没有丝毫敬惧之意?难道真如师尊当年所言,叶小姐真是神庙里跑出来的仙女,所以范闲去神庙……只是回家而已?

    神庙是什么,没有几个人知道,范闲半闭着眼睛,窝在一处,节省着体力,心里也在泛着淡淡的波浪,他知道母亲曾经去神庙偷过东西,他甚至知道最亲的五竹叔本来就是庙里的人,按道理来讲,他是这个世界上与神庙关系最密切的人,所以此行神庙,他的心态也有些怪异,似乎他可能会发现一切事物的真相,甚至可能是自己这次生命的真相。

    当然,这也有可能只是奢望罢了,眼下最关键的问题是找到神庙。当年苦荷肖恩都是这片大陆上最强大的人,而且年纪体力正在巅峰状态,可是依然找的那样辛苦,范闲与他们相比没有什么优势,那他的信心究竟在哪里呢?

    知识就是力量,范闲比这个世界上的其它人多了前世的知识,所以很多的玄妙在他的眼里,其实都只是自然现象。而正因为这些知识,他又从肖恩的嘴里知道了路线图,所以他并不担心自己会迷路。

    雪橇上的范闲将内库去年出的最新口指南针小心翼翼地放回袖袋之中,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指头,在飘着雪的空中一上一下画了两个半圆弧线,轻声自言自语道:“勿是个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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