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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卷朝天子 第105章 梦中雪山,盆中血水
庆余年全文阅读作者:猫腻加入书架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天下地上尽是融融的雪,不知其深其许,雪原直抵天际,不知其广几许,便在天际线的那头,突兀地拔起一座极高的雪峰,直入云层之中,就如一把倒插入天的宝剑。这座雪山极高,令人叹为观之,心生惧意,不敢亲近。

  范闲低头,发现自己赤裸的双足踩在雪中,却奇怪的没有感觉到冰痛,只是很清晰地感觉到一粒一粒雪花所带来的触感,他觉得有些诧异,眯着眼睛往雪原正前方的那座高山望去,却被山壁冰雪上反射回来的光刺痛了双眼。

  天地间很亮,宛若雪云之上有九个太阳,范闲不知道自己在这片雪原里走了多久,五天?六天?自己一直没有睡觉,但是这天也一直没有暗下来过,似乎这个鬼地方根本就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分别。

  “我上次来的时候,最开始的时候一直都是夜晚,后来天开眼了,才变成了白天。”

  一个声音在范闲的耳边响了起来,他扭过头一看,看见了一张已经很久不见的面容,那张苍老的脸上带着一抹不健康的红晕,一看便知道是吃了麻黄丸之后的后遗症。范闲偏着头,怪异地看着肖恩,心想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又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还能这样清楚地说出话来?

  他感觉到有些奇怪,但下意识里又有一种精神力量让他不去思考这个古怪的问题,而是很直接地问道:“神庙就在那座雪山里?”

  “是啊。那里就是人间地圣地,凡人不可触碰的地方。”肖恩叹息了一声,然后那张面容变成了无数的光点碎片。落在了雪地之上,再也找不到了。

  范闲蹲下身去。用发红地双手在雪堆里刨弄着,似乎想把已经死了的肖恩再抓回来,继续问些问题,然后刨了半天,雪坑越来越深,却找不到丝毫踪迹,反而是在渐深地雪坑旁边,看见了一个影子。

  一个戴着笠帽的麻衣人正坐在雪坑之旁。双眼清湛如大海,静静地看着那座大雪山。

  “你的鞋子到哪里去了?我的鞋子到哪里去了?”范闲跳出了雪坑,看了一眼自己赤裸发红的双足,又看了一眼那个戴着笠帽的麻衣人同样赤裸的双足,眼光透过笠帽看见了那个人的光头,笑着说道:“我知道你是苦荷,你当年也来过神庙,你和肖恩都吃过人肉。”

  坐在雪地上地苦荷笑了笑。说道:“神庙并不神圣,只是一座废庙而已。”

  “可是世人都知道你对神庙无限敬仰,曾经跪于庙前青石阶上数月,才得天授绝艺。”

  “可是你知道事情的真相并不是这样。”苦荷转过头来,平静地看着范闲说道:“这世上哪有不可战胜的力量?”

  说完这句话。苦荷便消失了,就像他从来没有出现过。转瞬间,就在苦荷消失的地方,那个矮小的剑圣宗师忽然出现了,瞪着一双大眼。对范闲愤怒地吼叫道:“我的骨灰呢?我的骨灰呢?”

  范闲悚然一惊。这才想到自己似乎忘了一些什么事情,自己似乎答应过四顾剑。如果要去神庙的话,会把他地骨灰带着,洒在神庙的石阶上,让他去看一眼那个庙里究竟有什么样了不起的人物。

  范闲苦恼无比,说道:“那座山那么高大,那么冰冷,我根本都靠近不了,就算带着你的骨灰也没有用。”

  “这是借口!”四顾剑愤怒地咆哮道:“这只是借口!”

  然后四顾剑一剑刺了过来,卷起一地雪花,漫于天地之间,曼妙绝美无可抵御。范闲面色一白,拼尽全身的气力,赤裸地双足拼命地踩踏着绵软的雪原,向着前方那座仰之弥高,似乎永远无法征服的雪山冲去。

  然后他看见一个黑点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向着雪山上行去,范闲大喜过望,高声喊叫道:“五竹叔,等等我。”

  蒙着黑布的五竹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依然只是冷漠而坚定地向着山上走去。而范闲身后的那一剑却已经到了,剑花只是一朵,却在转瞬间开了无数瓣,每一瓣剑花割下了范闲胸腹处一片血肉。

  无穷无尽地痛苦让范闲惨嚎起来,他仆倒在地,身上地血水流到雪地之上,马上被冰成深红色的血花,就像是名贵而充满杀伐之气地玛瑙。

  范闲看着五竹叔向着大雪山上走去,那座雪山依然是那般的高大和冰冷,他感受着心脏处传来的难以忍受的痛苦,感受着脑海里充斥着的绝望与畏惧。

  然后他醒了过来。

  范闲一声闷哼,从床上挣扎着坐了起来,浑身虚汗,打湿了所有的内衣,他下意识里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发现除了有些酸痛之外,并没有真的被割下无数片肉来。

  此时已经入夜,看来先前暮时醒来后,他静静看着床顶,然后又睡着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做了这样一个恶梦,那些曾经在这个天下洒播着风采的绝顶人物,一个一个地出现在他的梦境中,告诉他关于那座雪山的故事,然后劝说他,鼓励他,离弃他。

  范闲沉重地喘息着,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怔怔地看着身上的棉被,想到了梦境里的那座大雪山,依然不寒而栗,他知道梦境里的大雪山在现实的世界里代表着什么,他也知道那个男人其实比那座大雪山更强大,更冷漠,然而雪山在前,自己总是要去爬的。

  皇宫御书房内,皇帝陛下缓缓睁开眼睛。醒了过来,他看着身周案几上的,才知道此时已经入夜了。他地眼神有些冷漠。有些异样,因为他先前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站在一座孤伶伶的雪山之上,享受着山下雪原中无数百姓的崇拜与敬仰,然而他身边却一个人没有,就像那座雪山一样孤伶伶地。

  那些百姓都快要被冻成僵尸了,被这样的生物崇拜着,或许也没有太多地快意可以攫取。皇帝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想到那些在梦中冷漠望着自己的眼睛,那些熟悉的伙伴的眼睛。许久没有言语。

  “朕要烫烫脸。”皇帝开口说道。

  一直守候在旁的姚太监佝身应命,推开了御书房的门,离开之前轻声禀道:“叶重大人一直在前殿等着。”

  皇帝没有说什么,有些厌烦地挥了挥手,御书房的门便被关上了。庆国皇帝陛下虽然在后宫里有自己的宫殿,但是这么多年来,他勤于政事,加上精力过人。也习惯了在御书房内熬夜审批奏章,此间安置好了一应卧具,所以他极少回殿休息,而是经常在御书房内过夜。

  如果说庆帝地生命有一大半时间是在御书房内度过,倒也不是虚话。平日入夜后。这座安静的书房内,除了皇帝之外,便只有他最亲信的太监能够入内,当洪公公死后,洪竹失势之后。能够在晚上停在御书房内的人。就只有姚太监了。

  然而今天这间安静的御书房内还有一个女子,这位姑娘间眉宇间有一股天然驱之不去的平静之意。面容清秀,穿着一件半裘薄衫,安安静静地坐在软塌对面的圆墩上,她的脚边还放着一个箱子。

  皇帝看了这位女子一眼,温和说道:“这两天你也没怎么休息,呆会儿去后宫里歇了吧。”

  范若若平静施礼,没有说什么,自从前天午时被接入宫中,替陛下疗伤之后,她地行动便受到了极大的限制,虽然没有人明言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必须留在宫里。

  这两天里,皇帝陛下一直将她留在身边,哪怕是在御书房里视事,以及下属回报与范府相关的情报时,范若若都在旁边静听,皇帝陛下似乎也并不怎么避着她。

  皇帝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很轻易地便从这女子眉宇间平静之中看出了那丝深深的忧虑,他知道她在忧虑些什么。很奇妙的是,这两天皇帝将范家小姐留在身边,不仅仅是为了压制范闲,也不仅仅是因为范若若要替他疗伤,而是皇帝觉得,这个侄女辈地丫头,这种清爽淡漠的性情,实在是很合自己的脾气,而且与她随意聊天,不论天文地理还是天下各色景致,范若若总能搭上皇帝陛下一句两句。

  “不用担心什么。”皇帝轻轻地咳了一声,虽然范若若妙手回春,已经取出了他体内大部分的铁屑钢珠,便是毕竟陈萍萍那辆轮椅双轰的杀伤力太大,没有人知道,他受地伤其实极重。

  庆帝是位大宗师,所以他能活下来,如果换成其余任何人,只怕早已经死在了陈萍萍地双枪之下。

  “安之……你兄长,对朕有些误会,待日后这些误会清楚了,也就没事了。”皇帝陛下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不想看见范家小姑娘忧虑,大逆他性情轻声解释道。

  而这也确实是皇帝的真心话,在他看来,安之此人向来是个极重情义之人,陈萍萍惨死,难免会让他一时想不通,一时转不过弯来。日后若范闲知晓了陈萍萍对李氏皇族所种下地那些大恶因,曾经对范闲施过那么多次毒手,范闲自然会想明白。

  “陛下说的是。”范若若低头应是。

  皇帝的表情变得有些阴沉起来,他不喜欢范家姑娘此时说话的口气,许久之后,他却没有发作,只是缓缓闭上了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安之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看来这一路上他着实辛苦。”

  范若若抬起头来,轻轻咬着下唇,看着面前这位自己无论如何也看不透深浅的皇帝陛下,根本不知该如何接话。兄长此时在府中长睡于榻上,想必也不可能睡的安稳。而陛下这句话,究竟代表了怎样地情绪?

  “和朕说说你当初在青山学艺的情况,朕倒是从来没有踏入过北齐的国土。这一直是朕地遗憾。”皇帝很自然地转了话头,不知为何。他还真是很顺着范若若的心意在走,知道如果谈论京都地事情,范府的事情,会让这位姑娘家生心寒意。

  “当然,再过不了多久,朕便可以去青山亲眼看一看。”皇帝微微笑了起来。

  范若若恭敬应道:“青山上的风景倒是极好的,天一道的师兄弟们也对我极好。”

  “你毕竟是我大庆子民,虽然不知道当年范闲使了什么招数。居然逼得苦荷那死光头收了你当关门弟子,但想必那些北齐人看着你还是不舒服。”皇帝抹了抹鬓间的白发,随意说道。

  范若若很自然地笑了笑,说道:“陛下神目如炬,当初那情形还确实就是那样,不过后来老师发了话,加上海棠师姐回了山,自然就好了。”

  “说到海棠那个女子。安之和她究竟是如何处置的?”皇帝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情绪,平静问道。

  范若若却很明确地感觉到,皇帝陛下并不是借此事在询问什么,而只是很好奇于这件被天下人传地沸沸扬扬的男女故事。她怔怔地看着皇帝陛下略显苍白的脸,忽然想到。这些事情都和兄长有关,而兄长却是绝对不会和陛下谈论这些事情的细节。

  这算是家长里短的谈话?范若若忽然明白了,皇帝陛下只是老了,只是孤独了,只是寂寞了。只是身为人父。却始终得不到人父的待遇,所以他留自己在这宫里。想和自己多说说话,想多知道一些天下间寻常的事情,想多知道一些和兄长有关的事情。

  皇帝与幼女地家常聊天就这样平静而怪异地进行了下去,很明显皇帝陛下的心情好了起来,微白的面容上开始流露出了一丝难得的温和神情。

  御书房的门推开了,姚太监领着两个小太监端着铜盆进来,盆内是白雾蒸腾地热水。皇帝从姚太监的手里接过热毛巾,用余光示意范若若接着说话,然后将这滚荡的毛巾覆在了自己的脸上,用力地在眼窝处擦拭了几下。

  毛巾之下的庆帝,缓缓地闭上了眼,没有人能够看到他此刻地神情,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先前那一刻,忽然想到了昨日那场秋雨之后,自己带着李承平回宫,小三儿被自己牵着地手一直在发抖,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里满是畏惧。

  像极了很多年前地承乾。

  皇帝的心里忽然涌起了一股极冷漠的怒气,扯下脸上的毛巾扔在了地上,深深地呼吸几次之后,才压抑着性子,望着姚太监说道:“怎么这么久?”

  姚太监跪了下来,颤着声音应道:“先前内廷有要事来报,所以耽搁了阵时间。”

  “说。”

  “内廷搁在范府外的眼线……”说到此处,姚公公下意识里看了一眼正怔怔望着自己的范府小姐,又赶紧低下了头去,“共计十四人,全部被杀。”

  皇帝的脸倏的一下沉凝如冰,在榻上缓缓坐直了身子,望着姚太监一言不发。

  坐在一旁的范若若骤闻此讯,面色渐渐变白,无法释去。这两天她一直守在御书房内,守在皇帝陛下的身边,自然知道昨天午后兄长已经回京,已经回府,而且内廷和军方虽然明面上放松了对范府的压制,但是在府外依然留下了无数负责监视的眼线。

  那些眼线全死了?哥哥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难道他不知道陛下让他安稳地在府里睡觉,等的便是他醒来后入宫请罪?他却偏要将这些陛下派出去的人全部杀了?难道他不怕激怒陛下?皇帝陛下脸上的冰霜之色却在这一刻缓缓融化了,他的唇角微翘,带着一丝讥讽之意笑了起来,平静说道:“继续派人过去,朕之天下亿万子民,难道他一个人就杀得光?”

  范府的正门大开,高悬,将南城这半条街都照耀的清清楚楚,有如白昼一般,澹泊公范闲浑身是血,从照不到的阴影中走了过来,在街上那些穿着官服,亮明身份人的惊恐目光注视中,缓缓走到了自家的门

  他就在范府正门口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将那柄染着血水的大魏天子剑扔在了脚边,伸出手在仆人递来的热水盆中搓洗了两下,盆中的清水顿时变作了血水。
第7卷朝天子 第106章 洗手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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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闲很认真地洗着手,一共换了三盆清水,才将手上的鲜血洗干净。仆妇们就将这血水拔在了范府正门口石狮旁的树根泥地里,也不知会不会养出什么样凶恶的怨灵来。他的身上衣衫依然满是血迹,浑不在意地脱了,换了一件清爽的外衣,衣袂在初秋的夜风里微微摆动。

  所有的这一幕幕戏剧化的场景,都完成于范府正门口,闻讯赶来的京都府尹孙敬修,刑部主官还有打宫里赶来的内廷太监,都清清楚楚地看清楚了这一切。

  范闲露在双袖外的手还有些颤抖,毕竟连着六七日的损耗太大,根本不是睡一觉便能回复的,再加上先前在黑夜的遮护下,他拿着手里的那把剑,像个恶魔一样地收割了府外那些负责监视的生命,又是一次大的损耗,让他的面色有些微微发白。

  英秀微白的面容,配着地上的那柄剑,四周的血腥味道,让此时的范闲显得格外可怕。

  他是现任的监察院院长,是监察院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才培养出来的黑夜里的杀神,只不过往常人们总是被他的身份,他的爵位,他的权位,他的光彩所遮蔽了双眼,而想不到范闲此人,最厉害的地方还是在于他杀人的本事。

  当然,宫里派出来监视范府的眼线并没有被他全部杀死,但凡能够抢在范闲动手之前逃跑,或是亮明身份的人。都只是被他迷倒在地,而至于那些距离范府格外近,一个街巷范围内。伪装成各式市民行商模样地眼线,则是没有任何谈判示弱的机会,便变成了他手中剑锋上带着的一缕幽魂。

  从那个噩梦里醒来,双眼脱离了那座大雪山地寒冷刺激,范闲在第一时间内发动了反击,只是这种反击未免显得有些过于血腥而毫无道理。

  范闲不是一个嗜杀之人,他也清楚范府外面的那些眼线都是皇帝陛下和朝堂上重臣们派过来的人,这些人不清楚范闲此时的心理状况。自然需要严加提防。然而他不得不杀,因为睁开双眼后第一个准确的判断就是,皇帝肯定要削自己的权。而且要严格地控制自己与那些忠诚于自己的监察院部属之间的联系。

  虽然言冰云在皇宫地帮助下,在军方力量的压制下,名义上控制了那座方正的阴森建筑,但谁都知道,在陈萍萍惨死于皇宫之前后,这座阴森地院子,便只剩下一个主人,那就是范闲,只要范闲能够与监察院重新构筑起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就算是皇帝陛下。也无法再阻止范闲成功地拢聚监察院的力量。

  至少在短时间内,皇帝不会允许范闲再次拥有监察院的帮助,叶重率兵“请”范闲回京,府外又埋了那么多的眼线,很明显。皇帝是想将范闲暂时软禁在府内。

  范闲不能给皇帝这种逐步安排的时间,一旦范闲与监察院脱离联系太久,朝廷自然会逐步分解监察院内部的人员构成,将忠于陈萍萍和范闲的那些官员逐一请出,再往里面拼命地掺沙子。就像前两年让都察院往监察院掺沙子一样。

  范闲必须赶在监察院脱离自己控制之前。主动地、有层次的、有准备地让那些属于自己的力量重新归于黑暗之中,归于平静之中。等待着自己再次需要他们地时候,而所有的这一切,都基于范闲必须联系上他们,联系上最忠诚的……启年小组。

  范府外的眼线必须死,范闲不会冒险在有人跟踪的情况下,进行这项危险地工作。在皇帝陛下的威权压制下,唯一能够让范府外的监视露出缺口的方法,就是血腥与死亡的恐怖,除此之外,别无它法。

  而先前一位一处乌鸦冒死传递入范府地消息,更让范闲冰冷了自己地心,坚定了自己握剑的手。

  有四名监察院官员已经被绞死于大狱之中,不是八大处地头目,看来言冰云还是在拼命地保存着监察院的有生力量,然而他始终没有保住那两名官员。

  那四名官员正是前天夜里陈萍萍被送入监察院天牢时,曾经试图强行出手,救下老院长的人,皇帝陛下肯定不允许敢于违逆自己意旨的官员存在,所以他们死了,死的干干净净。

  对于范闲来说,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一个皇帝陛下开始对监察院进行清洗的危险信号,所以他也动手了,没有利用任何不足道之的权势,也没有使用任何自己可以使用的下属,他只是亲自踏出了范府高高的门槛,拔出了身后冷冷的长剑,在黑夜里走了一遭,杀了十四人。

  范府正门口的灯笼高悬,南城的长街中火把齐集,照耀的有如白昼。几位官员看着被从四处街巷里抬出来的血淋淋尸首,面面相觑,心生寒意,面色惨白,不知该如何言语,他们向来深知这位小范大人不是一个按常理出牌的厉害角色,可是他们依然想不明白,为什么小范大人要冒着陛下震怒,捉拿入狱的危险,当着这么多的人面,杀了这么多的人。

  是的,官员们都很清楚,那些被堆在马车中的死尸都是宫里以及自己这些衙门里派出来的得力探子,所针对的目标就是范府里的这位小公爷,也难怪小公爷会如此愤怒,然而愤怒的后续手段难道便是这样残暴的杀戮?

  从内廷,到监察院,到刑部……庆国的朝堂之上各部衙门,只怕都已经习惯了派出探子去打听自己需要的消息和情报,尤其是前两个可怕的存在,更是不知道在这京都各大王公府。大臣宅里安插了多少密探,监察院更是做这种事情的老手,据传言说。一处现如今已经做到了在每一位六品以上京官地府里安插钉子的水准。

  关于钉子的事情,在京都地官场中并不是一个秘密,官员们都已经习惯了这点,即便官员们某一日因为某些蹊跷事,发现了府中有宫里或是监察院的奸细,他们却依然只有傻傻地装作分不清楚,若是实在装不下去了,也只得好好的供着。然后在言语上提醒对方几声,好生礼貌地将对方送出府宅,送回对方的衙门。

  因为官员们清楚。这些密探钉子代表的是陛下的眼睛,朝廷的威严,他们从来没有想像过,有官员会像今日的小范大人这样,极为冷酷狂妄地将这些钉子全部杀了。

  刑部地副侍郎看了一眼面色难堪的孙敬修一眼,压低声音说道:“孙大人,今儿这事到底怎么回,您得去问问小公爷。”

  当街杀人,已是触犯了庆律里的死罪条疏,即便范闲如今既尊且贵。入了八议地范围,可免死罪,可是活罪依然难饶,更何况他今日杀的这些人,暗底里都还有朝廷属员的身份。只是范闲就那样在火光的环绕中洗着带血的手。当着众官员的面换着带血的衣衫,面色冷漠平静,谁敢上前去捉他?

  此时官员之中,唯有京都府尹孙敬修应管此事,而且众所周知。孙府与小公爷的关系亲近。几个月前,小公爷还为了孙敬修的前程和门下中书的贺大学士大杀一场。杀地贺大学士灰头土脸,所以所有官员的目光便落在了孙敬修的脸上。

  孙敬修的心里像是吃了黄莲一般苦,他知道这些同僚在畏惧什么,只是这些日子他更不好过,先是监察院出了大事,结果陈老院长惨被凌迟,而那日他亲眼看着小范大人单骑杀入法场,更是吓的浑身冰冷,他不知道小范大人在今后地朝堂里会扮演怎样的角色,是就此沉沦,还是要被陛下严惩……

  如果范闲垮台失势,孙敬修自然也没有什么好下场,所以他这一整天一直在京都府里惶恐等着陛下的夺官旨意,没有料到,最后陛下的旨意未到,自己的靠山小范大人,又做出了这样一件惊世骇俗,大逆不道地事情。

  他佝着身子走到了范府地正门口,极郑重肃然地对范闲深深地行了一礼,然后轻声问了几句。

  范闲此时疲惫地坐在长凳上,那把大魏天子剑就扔在他的脚下,看到孙敬修上前也不怎么吃惊,冷着脸应了几句。

  那些官员畏惧不敢上前,也不知道这二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只好耐着性子等待,待孙敬修从石阶上走下来后,刑部侍郎皱着眉头说道:“小公爷怎么说来着?这事儿可不是小事儿,当街杀人,就算闹到太常寺去,也总得给个交代。”

  让刑部十三衙门出动人手进范府抓人,这位侍郎大人可没有这个魄力,然而庆律严苛,这些官员眼看着这一幕,也不能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不知道范闲先前和孙敬修说了些什么,这位京都府尹已经没有太多地惶然之色,面色平静说道:“小公爷说了,最近京都不太平,监察院查到有些人婆子进京来拐孩子,你也知道,范府里有两位小祖宗,小范大人自然有些紧张,所以先前膳后在府外各街巷里走了一圈,看着了一些扎眼的人物,一瞧便不是正经人,所以盘问了几句,没料着那些人竟是狗胆包天,居然取出凶器向小公爷行凶,小公爷当然不会和这些奸人客气。”

  此话一出,围在正中的这几位官员倒吸一口冷气,见过无耻毒辣的权贵,却未曾见过如此无耻毒辣的权贵,十四条人命啊,说杀就杀了,还硬栽了对方一个人婆子嫌疑的罪名,此乃自卫,似乎也说得过去,只是说范府里的小公爷单枪匹马去追问人婆子下落,结果被十四个家伙追杀,这话说破天去,也没人信。“本官自然是不信的,但本官也没有什么证据,当然,也可以请小公爷回衙去问话录个供纸什么的,只是这时候夜已经深了。本官没有这个兴趣。”孙敬修地腰板忽然直了起来,望着身边的几位同僚冷漠说道:“各位大人衙上也有这等权利,若你们愿意将这案子接过去。尽可自便……不过本官要提醒诸位一句,死的基本上都是宫里地人,宫里没有发话,大家最好不要妄动。”

  这是天大的一句废话,谁都知道今天范府外面死的是些什么人,这本来就是皇帝陛下与小公爷之间的事情,给这些官员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插手,只是范闲今天做的太过分。事情马上就要传入宫中,如果自己这些官员不事先做出什么反应,谁知道宫里对他们是个什么看法?

  孙敬修说完这句话。便带着京都府的衙役走了,再也懒得理这些的事情,先前和范闲简单的几句谈话,他吃了颗定心丸,虽然这丸子地味道并不怎么好,但至少小公爷说了,只要他不死,孙府也就无事,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孙敬修别无所怨。一切都随命吧。

  看着京都府的人离开了范府正门,范闲从长凳上站起身来,冷冷地看了一眼石阶下的官员们,从脚边拾起那柄被世人视若珍宝地大魏天子剑,就像拾起了一把带水的拖把。随手在石狮的头上啪啪拍了两下。

  这做派像极了不要脸不要命的泼三儿,却偏偏是小范大人做出来的,强烈的反差,让那些官员的脸色都变了变。了件厚厚的袍子。范闲这才觉得身体暖和了些。一面紧着衣襟,一面向后宅走。随口问道:“芦苇根的水熬好了没有?熬好了就赶紧送去。”

  那丫环应了一声,便去小伙房去盯着了。范闲一个人走到后宅,坐到了床边,对着桌旁的妻子林婉儿轻声说道:“杀了十四个,明天或许就要来二十八个。”

  “其实那些也只是朝廷地属员,受的是宫里和各部衙的命令,何苦……”林婉儿的脸上现出一丝不忍,说道:“再说了,即便是你心里不痛快,想替死在狱里的两名监察院下属报仇,也不至于把火撒到那些人地身上。”

  “你不明白,陛下是想把我软禁在这府内,但他清楚,除非他亲自出宫盯着我,哪怕是叶重来,也不可能阻隔我与外界的联系。”范闲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觉得身体依然有些虚弱,沙着声音说道:“陛下日理万机,怎么可能亲自盯着我,所以他只有撒下一张大网,网在我们这宅子的外面。”

  “我必须把这张网撕开,不然就会变成温水锅里的青蛙,死地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地。”范闲的眉宇泛起一丝令人心悸地寒意。

  “可是你也说了,今天你杀了十四个人,明天可能就有二十八个人,陛下乃庆国之主,天下间的臣民都是他手中的工具,怎样也是杀之不尽的。”林婉儿面带忧色看着他。

  “杀的多了,自然也会令人害怕。”范闲微微低头说道:“皇权固然深植民心,无可抵挡,但是对于死亡的恐惧,想必也会让那些拉网的官员眼线们,会下意识里漏出些许口子。”

  听到这番话,林婉儿脸上的忧色并没有消褪,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对范闲的关怀与不安,轻声说道:“可是陛下若要收伏你,还有很多法子。”

  范闲的双手撑在自己的身体两侧,低着头思忖片刻后幽幽说道:“他把妹妹留在宫里,这就是逼着我不敢离京,可是他若要收伏我,则必须把我关进皇宫里,关在他的身边,我想陛下不会冒这个险。”

  说到此处,他抬起头来看着妻子面带忧色的脸,温和说道:“淑宁和良子都已经出了城,这件事情你做的极好,不然我们这做父母的在京里,还真是有些放不开手脚。”

  “思思他们应该已经到了族庄,可是我想宫里也一定有消息。”林婉儿叹了口气,走到他的身旁,轻轻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我不理会你要做什么,只是你得想想,妹妹还在宫里,那两个小的也还没有走远。”

  “所以我要联系上我地人。”范闲怜惜地轻轻抚着妻子略显消瘦的脸颊,“思思这丫头平日里不起眼。其实是个很有主见,能吃苦的人儿,藤子京办事老成。想必不会让宫里抓住首尾,若我能联系上启年小组里地人,自然有办法把他们送回澹州去。”

  “至于妹妹还在宫里……应该无碍。”范闲的声音忽然冷了起来,“我今日正面挑战陛下的威严,便是想看看他到底想做到哪一步。”

  “你就真的不胆心皇帝舅舅会严惩你?”林婉儿坐直了身子,忧虑地看着他,她深深知道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亲人是怎样的冷血无情,一旦当他发现范闲已经不是那个他可以控制的私生子时。会做出怎样的应对?林婉儿总认为范闲如今地举措显得过于激进,过于冒险了些。

  “陛下的任何举措和亲情无关,和感觉无关。只和利益有关。”范闲闭着眼睛说道:“如果我们认可这个基准的话,就可以试着分析一下,陛下或许会愤怒,但他不会把我逼到绝境。”

  “无论是我准备送到澹州地孩子们,还是宫里的若若,还是……你。”范闲睁开双眼,看着妻子,缓缓说道:“这都是我的底线,如果陛下打破了这个底线,那就只能逼着我们提前彻底翻脸。”

  林婉儿有些不明白地看着他。

  范闲说道:“我从来不会低估我的任何敌人。但我也从来不会低估我自己,无论陛下是逼得我反了,还是杀了我,都只会给他,给大庆朝带来他难以承担的后果。难以收拾的乱局。”

  “我若死了,东夷城那边怎么办?难道四顾剑的徒子徒孙们还会遵守那个不成文的协议?大殿下手中一万精兵虽然有朝廷掺的沙子,但三年前禁军的动静已经说明了我们这位大哥掌兵地本事,他完全可以在短时间,掌握住这只强军……陈萍萍死了。我再死了。大哥肯定不会再听我的话,就算他不领兵打回京都。但至少也会留在东夷城冷眼看着京都里的那位父皇……陛下最好不要用宁姨去威胁他,从你的描述中看,御书房事变后,宁姨已有死志,以她那等强悍热血的性子,如果陛下用她地性命去威胁大哥返京,只怕她马上就会死在陛下的面前。”

  “云之澜更不是一个傻子,若我死了,大哥的心思他肯定能猜到,平白无故多了这么一个强援,他绝对会全力辅助,从而保持东夷城的独立地位。”

  “我若死了,此时还在定州的弘成会是什么样地反应?”

  “我若死了,我经营了五年地江南又会是怎样的动乱下场?就算夏栖飞背叛了我,可是我也有足够地法子,让整个江南乱起来。”

  “更不要说监察院,如今监察院保持着沉默,一方面是院外的那些大军,而更重要的原因是所有的官员都在暗中看着我,他们想知道我想做些什么,如果我也死了,监察院也就散了。”

  “你看看,如果陛下真的逼我反了,或是直接了当地杀了我,会带来这么多的动荡。”范闲的唇角泛起了一丝古怪的笑意,幽幽说道:“他怎么舍得?他怎么……敢?”

  其实范闲还有很多隐在身后的筹码没有说出来,一者没有那个必要,二者关于北方的筹码,他自己也没有太多的信心。然而谈论至此,他冷漠说出口的最后四个字,是那样的坚定和信心十足。

  继承了母亲的遗泽,在无数长辈的关怀,也包括皇帝老子这些年来的恩宠信任,再加上那些老怪物们或明或暗的寄望扶植,范闲终于不负众望,成为了如今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和庆国强大的皇帝陛下对视,而不需要退让的大人物。

  或许平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然而一旦人们将眼光投注于此,才会惊愕地发现,这些年庆国和天下的风雨,竟然造就了范闲这样一个畸形的存在。下。”林婉儿沉默很久后轻声说道:“或许为了庆国,为了天下,他会容忍你的大不敬,但是这绝对不仅仅是基于他对你能够影响的事物的忌惮,而包括了很多其它的东西,或许是一些微妙的东西。一旦他发现,你对他真的没有任何眷顾情谊,他一定会很直接地抹掉你。”

  “消灭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消灭他的肉体。”林婉儿怔怔地看着范闲,“你以为陛下若真舍得杀了你,他还会在乎东夷城的归而复叛?他会在乎李弘成在定州的那点儿力量,他还会在乎江南的百姓会受多少饥饿痛苦?”

  “他如果真忍心杀你,他又怎会在意天下间别的任何事情?皇帝陛下,就算整个天下都背弃了他,可是他依然有勇气有实力,重新打出一个天下来,更何况你顶多只能让他的天下多出一些极难修补的疮疤。”

  林婉儿轻轻地抚摩着他憔悴苍白的面容,叹息说道:“不为了我考虑,不为孩子考虑,无论做什么事情,多想想你自己。”

  范闲沉默了,他必须承认,虽然他一直是这个世界上对皇帝老子了解最深刻的人,但是在关于情绪思维惯性这些方面,自幼生长于皇帝膝前的妻子,要掌握的更清楚一些。

  “不说这些了,呆会儿芦根汤来了,你要趁热喝。”范闲勉强地笑了笑。这些年婉儿的病情一直极稳定,除了费先生和范闲的药物之外,最大的功臣便是这些产自北海的芦根熬出来的汤。

  话一出口,范闲忽然想到了北海,想到了那些将人的皮肤刺的微痛的芦苇叶,想到了那个很久没有见,很久没有想起的女子,不知道她现在在西胡好不好?之所以此时忽然想到海棠朵朵,是因为先前那一番谈话之后,范闲更清晰地判断出了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婉儿说的对,要消灭一个人,最好的方法便是消灭他的肉体。范闲闭目沉默,想着怎样才能融化掉万年不消的大雪山?怎样才能击败一位大宗师?海棠?还是十三郎?还是……自己?还是说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能够做到了?

  范闲开始想念五竹叔,却不是因为想念他身边的那根铁钎,而只是在心神微黯的时节,下意识里想念自己最亲的亲人。廷派来的眼线,重新布满了南城这条大街四周的阴暗处,看来宫里那位皇帝陛下很清楚自己的私生子在想些什么,在试探着什么,他只是沉稳地坐在御书房内,以不变应万变,消磨着范闲的时光,将锅里的水温渐渐地提升了一些。

  塞到这锅下面的一根大柴,便是今天晨时内廷戴公公传来的陛下旨意。

  听着那熟悉的余姚口音,范闲一身黑色官服跪在正厅之中,眼眸里闪动着一切皆在预料之中的平静光芒。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除范闲监察院院长一职,令归府静思其过,慎之,慎之!”
第7卷朝天子 第107章 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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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府上下的仆役丫环们听清楚了这道旨意。只觉一道雷霆无情而残忍地劈了下来,劈的整座范府都开始颤颤摇晃。跪在厅外的众人面色发白心头震惊,很是替少爷感到不安与恐惧。

  不止他们。包括整个京都的官员百姓,都很清楚小范大人手中权力地根基究竟是什么,而陛下这一道夺官的旨意,却是在砍断小范大人的根,然而跪在地上地范闲听到这道旨意。脸上的表情依旧保持着平静。没有露出什么惊愕悲伤地感觉,因为这一切本来就是他地意料中事。就如这两日在床上辗转思忖判断的那般,陛下会试图在这段时间内。逐渐削除罩在范闲身体外面地那些层层权力防御。

  细细算来,打从在东夷城回京地路途上遇到王启年开始,这短短地十日中,范闲不知道做了多少大逆不道的事情。黑骑咆哮纵横于州郡之间。这本来就是犯了大忌讳。而且五百黑骑连冲十余关口,更是在朝野间落了一个极大的罪名,再加上范闲闯入京都时杀了正阳门的统领,当着万民目光,刺死法场上的几名强者……

  一椿一椿都是罪过。都是庆律中不能饶恕的罪过,即便他是范闲。也必须为此事付出代价。陛下没有让他下狱。已经算是足够宽仁,然而这种宽仁却无法平息民间官场中的议论与压力,今天这道旨意除了范闲地院长一职,也算是给天下一个初步的交代,给陛下自己一个宣泄怒意的渠道。

  至于今后宫里还会有怎样地旨意出来。范闲又会遭受到怎样地打击和损失,则要看范闲的应对。以及官场民间地风声了。

  范闲有些木讷地站起身来。从戴公公的手里接过那道圣旨。很随意地交给身后门下清客安置。根本没有去认真地阅读一番,因为圣旨上所拟地罪名很实在。他也不准备在这些方面和宫里打什么官司。

  “喝杯茶再走吧。”范闲温和地看着戴公公。戴公公地脸上难以抑止地流露出尴尬与不安地神情,他这数年间在宫里地沉浮,其实全部是因为面前地这位年轻权贵。然而今天却是自己来范府宣读这份旨意。戴公公地心里确实有些不好受。

  “奴才还得回宫。”戴公公用不安地眼神看了范闲一眼,声音微颤说道:“陛下只是一时在气头上。过些日子就好了。”

  范闲知道这厮为什么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情。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也别想太多,陛下既然让你重新拾了宣旨的重要差使。想必也是信你地。”

  戴公公恭谨地行了一礼。便准备离开。却听着范闲低沉地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若若在宫里可好?”

  宦官与大臣私相传递信息,此乃大忌讳,然而戴公公略一沉忖后,却没有丝毫犹豫。压低声音说道:“范小姐过的极好。时常在御书房内听议,陛下待她极好,大人不用担心。”

  范府这一家子其实都算是正牌儿地李氏皇族成员,加上范闲对戴公公的恩威相加,这位太监并不在意那些忌讳。压低声音将范若若这两日在宫里地情形说了一番。

  范闲微微挑眉。有些惊愕。他猜忖不到陛下地心思。也不理解为什么妹妹可以在宫里显得如此超然。完全不像是一个人质。

  迎旨的事情办完之后,范闲转到正厅之后,看着一直在后方安静听着地妻子,轻声说道:“今儿算是第一波,我身上兼着地差使极多。陛下如果要一层一层地剥。也需要些时间。”

  林婉儿看了他一眼。轻轻地咬了咬下唇。说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虽然院长一职现如今是空着,陛下想必等着你入宫请罪之后。过些日子还是会把这职位赐给你,可是……终究皇权无边,你没了院长地职位。想在这些日子里收拢院里的力量,只怕有些障碍。”

  “陛下也清楚这点。所以他第一刀就砍了我院里的职位。”范闲坐了下来。低声说道:“至少在眼下。他还不希望朝堂上乱起来。所以在慢慢地削,也等着我自然地认罪低头。只是……这么些年了,监察院一直在老跛子的控制下。陛下还是有些不了解其中地门道。就算监察院有很多人会畏于皇权。但终究还是有更多人。不认旨意。只认院内地传承。”

  “被软禁和被自杀一样,都是一种很难解决地问题。”范闲说道:“陛下想让整个天下,甚至包括我自己在内。都慢慢地习惯我失去权柄的日子。那样折腾起我就轻松多了。所以我得抓紧些时间。”

  林婉儿的眉头皱了起来。她一直不明白,就算范闲能够撕开府外地那张大网,与启年小组的成员联系上,可是仅仅一次见面。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我地下属们都是一群很了不起地人。”范闲看出了她心里的疑惑,平静说道:“而且他们可以帮助被软禁地我。去联系上一批更了不起地人。”

  如果范闲强行闯破府外的监视网络,以他如今的修为,其实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地事情,正如他昨夜所言。除非陛下亲自。不然这庆国地天下。还真难找出几个能够跟住他地人。

  然而他必须为自己地下属,以及不在京都地那些合作者们地生命安全考虑。所以他不能给宫里任何跟踪自己从而按图索骥。清扫自己真实根基的机会。

  监察院院长的职位被夺了,并不能影响范闲通过那些忠诚于自己,忠诚于陈萍萍的官员。重新掌控监察院实力,而如果朝廷真地通过范闲这条线,将他一直隐在幕后的那些班底一网打尽,范闲再想和那些离庙堂极远地势力联系起来,难度就会大很多。

  所以范闲的动作很小心,他地小心表现出来给世人看。却是一种蛮不讲理。格外血腥地杀伐决断,因为当陛下夺除范闲监察院院长一职地旨意传遍京都后不久。紧接着便传来了小范大人再次对范府外地眼线大网下手地消息。

  这一天范府外死了二十余人。

  第二日宫里下旨。夺除范闲内库转运司正使一职,正式地将庆国倚为国力根基的内库宝藏从范闲的控制下剥了出来。

  当天夜里。范闲再次出手。将范府周边以井字形存在地街巷里的人物扫荡了一遍。

  第三日宫里下旨,范闲被严旨训斥,一等公地爵位被直接夺,一掳到底。

  七日之后,南庆最光彩夺目的年轻权臣身上所有的官职被无情的旨意夺除一空。忆江南,龙抬头时,那个从船上踏下来的年轻钦差大臣前面一长串地前缀。到如今一个也没有剩下来。

  从今日起。范闲回复了白身。甚至比上京赶考的进士秀才更加不如,他没有任何官职。任何名义上地权限。没有俸禄。当年春闱时曾经兼的礼部差事也被宫里记了起来,太常寺那个极为尊贵的正卿职位也被夺除。

  范闲身上唯一剩下的。就只有太学里的教习一职。也是降了三等,但不知道为什么,皇帝陛下没有将这个职位也夺了去。

  这七天里。皇宫与范府之间就像是一条传输带。传输着陛下平静而冷漠地旨意,传输着一道道令人心寒的旨意。每一道旨意下面。范闲身上地光辉便淡了一层。

  京都官员百姓的目光都注视着范府门前的这条道路。从那日秋雨法场之日后,他们都知道这条道路一定会非常繁忙,但他们没有想到这条道路竟然会繁忙成如今这种模样。

  没有人想到陛下对小公爷地处罚竟是如此彻底严重。也没有人想到范闲竟然生硬如此。连着抗了七天。却还是没有入宫去请罪。

  所有人都看着范府。等着这场陛下与他私生子之间地冷战会朝什么方向走去,究竟是陛下震怒之下。干脆缉拿范闲入狱,还是范闲抗不住这道道旨意,最终服软。

  然而即便如今地范闲只是一介自身,可是京都地百姓依然习惯在茶余饭后津津有味地闲谈中称其为小范大人,那些躲在各自府内紧张旁观此事进展的官员们则依旧习惯称其为小公爷。

  因为他们都知道。就算如今的范闲已经被陛下贬成了一介草民。可是只要他不死,不入狱。他依然随时有可能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位大人物。

  没有人敢轻视范闲的存在。甚至出乎很多官员地意料,范闲明明触犯了无数庆律,无视朝廷。而且杀了那么多地人。可是在民间地议论中,依然没有生出太多对范闲不利地言论。

  在陛下与范闲地这场战争之中,庆国第一次出现了舆论并不全然在宫里的奇怪状态。或许是因为范闲虽然在范府外杀人。但他做地并不夸张。除了第一日和第二日之外。他的杀气已经收敛了极多。而且他杀地人都是宫里派出来地眼线,和普罗大众又有什么干系?或许是因为很多京都百姓,曾经看见过那一场秋雨中。范闲抱着陈萍萍尸首痛哭憔悴地模样。下意识里生出几分同情来。

  人类的情绪本来就是这样古怪,前一刻或许还在叫好喝彩,下一刻或许就开始沉默缅怀。千古以降无数法场上,无数死亡面前。其实都曾出现过这样地进展。

  但真正能够让一介自身地范闲。依然拥有不少民间议论支持的根基。还是在于他这些年地所作所为。那些光辉地旧事不需要一件一件地提出来计算能量,也不需要去管陈萍萍当初利用监察院八处。为范闲做了多少事情。事实便是如此,自从数十年前带领庆国铁骑踏破旧朝河山。生生开辟无数疆土地皇帝陛下之后,南庆唯一能够称得上偶像人物的,大概也只有范闲一个人了。

  如果是在江南。或许范闲能够获得地民间支持还要更大一些。因为毕竟他在那里经营的最久。而且林婉儿打理地杭州会这些年不惜血本地抚恤民众,早已代替明家,成为了江南贫苦百姓和士子心目中最光彩的名字。

  毕竟身在京都。皇城根儿下地子民们就算偏向范闲,可也不可能做出什么事情来,所以归根结底,这场战争,终究还是范闲和陛下两个人之间地战争,就如同御书房里那场战争一样。

  七日后一切未定。天下不太平,范府外依旧是秋风阵阵,间有细雨。然而在范闲如杀神一般地清扫下。那些内廷派出的眼线。迫不得已将那张大网向外拉了拉。

  皇权地威严无疑是至高无上,而死亡地恐惧也是至高无上。在这种夹攻之中。内廷的监视毫无疑问会露出破绽,范闲冷冷地站在府门口。静静地看着四周的动静。心里却想起了婉儿那天地话语,眼眸里闪过一丝异样地情绪。

  皇帝老子如果要应对范闲这种撕破脸般的反抗。其实还有许多法子。为什么他不用?这些内廷眼线地外移。究竟是迫于自己这种泼三儿似地搞法,还是皇帝陛下暗中下了什么旨意?那些眼线是杀之不尽地……

  范闲有些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想明白,或许宫里那个男人对自己依然有所温情,有所寄望,可是他不想让这种温情和寄望重新动摇了自己地心。那颗在秋雨中早已经冷却了的心。

  他转身入了范府。过了没有多久,一辆送菜的马车也拐进了范府旁边的侧巷,进了角门,当然在角门之外。这辆马车接受了最严苛地检查。连每一颗白菜的内层,每一根萝卜地根须都没有放过。

  负责这些检查地人都是亮明身份地官员,和那些撒在范府四周的内廷眼线不同,范闲并没有难为这些人。因为他若要摆脱软禁的束缚。需要小心的也只是那些眼线。而不是这些官员。

  送菜的马车没有任何异样,官员挥了挥手,让这辆马车进入了范府,进了角门处不远,便是范府地大厨房。自有仆妇前来搬运车上的菜蔬瓜果。

  宫里地旨意下的清楚,范府里面的人都没有可能出去。而外面的人想进来也是极难。哪怕这辆马车其实也是直接由灯市口检蔬司派过来的。从源头起便在朝廷地监视之中,自然不怕范府或者那些监察院不安份地官员想做什么。

  那辆马车上的车夫却在众人没有注意地当口儿,悄无声息地擦着厨房走到了后园。然后在一位范府老仆人地接应下,直接进了一间安静地书房。

  车夫一进书房。看见除了范闲之外还有一位女子。马上猜到应该是院长夫人。微微一怔后,取下草帽,跪下行礼道:“见过院长大人。”

  这名车夫取下草帽后,林婉儿吃惊地掩嘴一呼,说道:“真像。”

  那名车夫有些尴尬。却不敢说什么。站起身来,直接说道:“这些天府外看守地严,所以大家没敢异动。”

  “这是我启年小组里地干将。当年在北齐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范闲温和对妻子解释道。这名长相极似自己的监察院官员。一直被藏在启年小组里,不过便是他也没有想到。被封锁了七日之后,启年小组冒险进府来与自己搭线地人。居然会是此人。

  “不异动最好,什么都不及自己的性命要紧。”范闲看着那名下属认真说道。这是他一直向身边地人。哪怕是最忠诚地下属不停灌输地信条。什么都不如自己的生命重要,王启年是这样做的。高达也是这样做地。

  “外面的网已经松了些,我今天要出去一趟。”范闲微微低头。轻声说道。

  “大人,这样太过冒险。”那名官员认真说道。他想着既然自己冒险进了府,有什么话自己去传便好了。

  “不行。”范闲摇了摇头。那些话太关键。必须亲自交待到每一个人地耳朵里。稍有差池,只怕便会惹出极大地麻烦,他忽然想到,如果王启年这时候在身边。什么事情都好解决多了,以老王头的本事,在眼线们地注视中偷偷溜进范府。想必也不是什么太难地事情。

  “送菜的马车是检蔬司的,你们怎么进来地?”范闲忽然想到这个问题,目光微凝。有些担心。

  “戴震回检蔬司了。”那名官员笑着应道。

  范闲也笑了起来,戴公公重新做了宣旨地首领太监,随之而来。他那个本家侄子也回到了检蔬司的职位上,以监察院当年拾掇戴家爷俩的手段,留些尾巴,此时加以利用,自然是轻松之事。

  秋日京都地天空,清高而辽远,雨水从那些如铅般的垂云里洒了下来。让周遭的景致都变得模糊却动人起来。范府与皇宫连续七日的硬抗,尤其是那位小范大人连续七日对府外眼线不留情面的扫荡,终究是寒冷了大多数内廷眼线的心。因为他们觉得自己这些同僚都是白白死了,看模样。宫里那位陛下。似乎永远不会真地将自己的私生子拿下大狱。为这些同僚报仇。

  所以范府外的网在不知不觉间松散了。留下了一些可以被人利用地漏洞。而那辆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的检蔬司的马车。便从这个漏洞里钻了出来。

  京都某个僻静所在,宅巷简陋。并无大家大户的深园广厦。一间小院就安静地在某个巷尾中。外面街巷里卖菜地声音在此处都清晰可闻,然而已经好几年了。却永远没有人知道这个小院究竟代表着什么。

  就着微微地秋雨抹去了脸上的面粉胭脂伪装,范闲一闪身飘进了小院,然后看到了很多张熟悉地面孔,看着这些面孔上面流露出来地惊喜与惊喜之后的黯然。范闲地心头微微感动。面上却没有流露出来什么。

  这里便是启年小组最秘密的驻地,这里地监察院官员便是范闲早忠诚的部属。当京都风声有异。尤其是监察院内部冒出些很微妙的征兆时,这些启年小组地成员,便沉默而安静地离开了自己的岗位。通过不同的途径,回到了这个小院子里,等待着范闲地召唤。

  很多年前,当启年小组只有范闲和王启年一老一少二人时,王启年便花了一笔极少的银子。买下了这个院子,这些启年小组的成员等若是范闲地眼睛与手臂。而如今范闲要去挥动散于天下间那些亲近自己的力量,则必须通过这些忠诚不二地眼睛与手臂。将自己地意志传达出去。

  这便是他花了这么多心思。费了这么多精力。也要亲自来此的原因。
第7卷朝天子 第108章 启年小组踏上各自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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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过多的寒喧别后情形,没有过多的请安,没有过多的悲哀与愤怒,留在这间僻静小院里的启年小组成员们,很平静地向范闲见礼,然后用最短的时间,将他们掌握的监察院内部情况汇报了一番。在这七日里,驻守在监察院外的枢密院军方力量已经撤走了大批,监察院内部的清洗换血工作,也在宫里旨意的强压和言冰云的配合下,极为快速和有效地展开。

  这些情报都是极敏感而重要的,只是这个院子里的启年小组成员,本来最初的时候都是监察院内的能吏,这七日刻意替被软禁在府中的范闲打听,倒着实打探到了不少消息。

  范闲沉默地听着,微微点了点头,在陈萍萍死后,自己的院长被撤之后,皇帝陛下对监察院进行换血和充水,都是预判中的事情,有言冰云帮手,再加上君威在此,监察院群龙无首,谁也不可能强行扭转这个趋势。

  “虽然这个院子言冰云不知道,但是他毕竟这些年时常跟在大人身边,我们有些担心。”一名启年小组成员看着范闲说道:“在京都内的集合地点需要重新选择一个。”

  这名官员直呼言冰云之名,很明显再没有任何的敬意,虽然言冰云一直没有加入启年小组,但身为范闲臂膀和监察院高阶官员的他,向来极得启年小组尊敬,只是这些日子来,言冰云在监察院内所做的事情,让所有的监察院官员都对他产生了仇恨。

  言冰云是范闲的亲信,但从来都不是范闲能够完全信任地人。因为这位长于谋略的小言公子是一个……独立的人。范闲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既没有对此表达意见,也没有说应该继续选择另外的接头地点。一方面他对言冰云依然还是留存些许寄盼,甚至还有些隐隐担心言冰云会不会在监察院内部地怒火中销亡,二来今天一晤之后,启年小组的人便必须散离京都,这间王启年花了一百二十两银子买的小院子也便荒废了,何必再去费神。

  见范闲没有应声,那名官员摇了摇头,继续汇报道:“城门一开,往西凉和闽北的人已经去了,想来邓大人和苏大人一定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请大人放

  这便是范闲被软禁时最担心的事情,邓子越和苏文茂是继王启年之后他最信任的两个下属,所以也被他分派了最重要的职司。一在北齐后转西凉,一在江南盯着内库,如果这两个人被皇帝陛下消除了,范闲只怕会后悔终生,虽然不知道陛下会不会有闲情事先就布置下杀着,但既然消息递了出去,范闲略放心了些。

  他看了一眼院子里身旁的这些启年小组成员,唇角微翘温和地笑了起来,自己被软禁在府中七日,这里的部属也忙碌了七日。除了打探消息之外,今天也终于想尽一切办法进入了范府,不得不说,这些部属才是监察院里最有实效的那批人。

  启年小组地名字取自王启年,从庆历四年开始。直到庆历七年秋王启年失踪,整整三年的时间,所有的成员挑选进入,都是王启年一手决定。这些成员原本在监察院中都是不起眼地编外文职人员,或是不受重用的下层官员。然而却恰好合了范闲的眼缘。王启年脾气,这些官员一旦拢在了范闲的麾下。却忽然回复了他们最初强大的执行能力,回复了光彩,成为了监察院内部很隐密却又很出名的一个小组,一个直属于范闲的小组。

  比如这些日子里,这些启年小组成员的应对极得范闲的风格,一旦知道事有不谐,第一时间内遁入黑暗之中,在保住自己性命的前提下,没有冲动地去做任何事情,而是小心翼翼地探知着各方地反应和情报,然后找到合适的方式,交由范闲定夺。

  拥有这样一批忠诚而不自骄,能干而不盲目的下属,不得不说是范闲的一种幸运。他的眼光拂过院中诸人地面庞,心头一动,忽然想到除了王启年慧眼识人之外,监察院内部怎么可能有如此多的精英被埋葬多年,蒙尘多年,却要等着自己从澹州来京都后才发掘出来?王启年真有这样的毒辣眼光?还是说这些……忠诚的下属,本来就是那位监察院的老祖宗一直压制着,留给自己如今使用?

  范闲地眉头皱了起来,心乱了起来,思及陈萍萍待自己地亲厚,许久无语,一声叹息,却也没有时间去问这些下属什么,直接挥了挥手,走进了院子后方那座井旁的安静房间里。

  房间里一张大大地书桌,上面摆放着监察院专用的纸张封套,还有一整套火漆密语的工具,砚台摆放在书桌的右边,初秋的天气并不如何冰凉,想必要化墨还是很简单的,但是范闲没有去磨墨,而直接从书桌下方取出了内库制出来的铅笔,用两根手指头拈弄着。

  铅笔的尖头一直没有落到雪白的纸张上,想尽许多方法,才逃离了朝廷的眼线,来到了这个小院子,毫无疑问,范闲已经将自己应该发布怎样的命令想的清清楚楚,然而他最终还是把铅笔放了下来,任何事情一旦落到纸上,那便是把柄和泄漏的可能。

  庆历六年的冬天,他时常来这座小院子,那时候司理理的亲弟弟还被他关着当人质,那时候海棠还在北边的那个小院子里催动思辙拉磨,那时候范闲经常给海棠写信,细细想来,那时候虽然在京里与长公主二皇子斗的不亦乐乎,但其实心境是平稳安乐的,然而如今海棠朵朵在草原上成为了庆国的敌人,思辙被迫在上京城里消声匿迹,而范闲的心境也早已经变了。

  所有启年小组的成员都站在屋子里,沉默地等待着范闲发出指令。

  “稍后马上离开京都。在得到我地书面命令之前,再也不许回来。”范闲没有花什么时间去梳理自己的情绪,盯着众人加重语气说道:“这是第一个指令,你们必须活下来。”

  “是。”众人沉声应道。然后在范闲的目光示意下出去,只留下了两个人。

  启年小组前三年一直在王启年的控制下,后来则是交到了邓子越地手里,邓子越去了北齐后,便是范闲亲自在管,沐风儿只是负责贴身的事务。小组的人数拢共不多,这些年的风波动荡里死了不少,如今一部分人随着邓子越在西凉,一部分人随着苏文茂在江南闽北,还有一大部分人被范闲留在了东夷城。此时还留在京都的,算是范闲唯一能够直接使动的下属,也正因为如此。范闲不愿意他们再折损任何人。

  范闲盯着屋内二人当中的一个,从怀里摸出一柄玉钩,递了过去说道:“你去青州,不要惊动四处的人,直接随夏明记的商队进草原,找到胡歌,告诉他,我需要他在秋末的时节发动佯攻,将青州和定州地军队陷在西凉路。”

  那名官员接过玉钩,直接说道:“左贤王死了快一年。胡歌虽然有了大人暗中的支持,集合了很大的力量,可是要说动胡人冒着秋末冬初地危险气候来进攻我大庆城池,只怕他还没有这个能量。”

  所有人都知道范闲出来一趟不容易,所以这些下属并不隐瞒自己的意见。而是尽可能快速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佯攻而已,再说他要报仇,能够耗损一下王庭和右贤王的实力,他肯定愿意。”范闲说道:“至于能量不够的问题,你告诉他。我会安排王庭里的人站在他这一边。”

  “可是京都的消息想必也会传到草原上。一旦胡歌知道大人失势……他会不会撕毁当初定州城内的协议?”那名接过玉钩的官员,依然充分表达着自己的意见。

  范闲没有一丝不耐烦地情绪。说道:“胡歌是个聪明人,他必须把赌注压到我的身上。”他看了一眼那名官员手中拿着的玉钩,摇头说道:“如果他想玉钩的主人活着。”

  玉钩是草原胡族某部末代王女玛索索自幼的饰物,当日在定州城内范闲与胡歌见面时,便曾经给过方,这次地信物便是第二只。玛索索如今虽然被安置在大皇子的别府中,但是她的身份依然是属于抱月楼一系,范闲再如何失势,但是要对付这名弱女子,却没有太大的难度。

  那名官员思忖片刻,觉得院长大人的指令没有什么遗漏处,将玉钩放入怀中,出了书房,自行离开了小院,至于这名启年小组地成员,怎样逃出京都,怎样越过青州进入草原,并且联络上胡歌,那是他地问题,范闲相信这些属下的能力。

  “你去定州,入大将军府,找到世子弘成。”范闲地怀里像是一个百宝箱一般,他又从中摸出了一页纸,纸上字迹隐约是首诗词,“这是信物,如今京都动荡,我已被赶出监察院,他那方肯定收到消息早,只怕不会相信监察院的腰牌和启年小组的腰牌,你拿这页纸给他看,他就知道你是我的人。”

  这页纸是从一本书面撕下来的,书是前朝诗集,这还是很多年前范闲在苍山度冬的时节,二皇子通过弘成的手送给范闲的礼物,只怕很多人早就忘了,但范闲知道弘成不会忘。

  “把先前我说的那些话,关于胡歌,关于胡人会在冬初进犯的消息全盘告诉弘成,让他做好准备,尽可能打的吃力点儿……”范闲的眉头微皱,“嗯,他如今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只是想替他觅个法子不被召回京都,他应该知道怎样做,只是提醒他双方要配合好一些,我送他这块看似难啃的骨头,实则好吃的肥肉,切不要真让胡人占了便宜。”

  “是,大人。”那名官员领命而去。不紊地通过启年小组的成员向着天下他所关心,他所能影响的势力传达着自己的意志。

  “你去东夷城。先找到沐风儿,把我地意思告诉他,小梁国的叛乱可以利用一些,把那把火保持的差不多大小。不要烧的太厉害,也不要熄地太快。”

  “做完之后,你再去见王十三郎,告诉他我在京都等他。”范闲坐在书桌之后微微皱眉,挑动东夷城的内乱,可以将大皇兄拖在那边,只是却有些对不起王十三郎,只好先瞒着他了,“另外……让他代我用剑庐令剑,挑出两位信得过的。派往江南,派到苏文茂的身边。”

  “你亲手把这封信送到大殿下的手上,告诉他。京都一切都好,不要急着回来。”范闲眉宇略有忧虑,因为对李弘成他可以讲清楚自己的想法,可是他却没有信心能够控制住大皇子。

  陈萍萍的凄惨死亡一旦传到东夷城,只怕那位大皇子心头的愤怒不会亚于自己,大皇子自幼称陈萍萍为伯父,且不论宁才人与陈萍萍当年的亲厚关系,陈萍萍保住了还在宁才人腹中的大皇子,只是说这些年来大皇子与陈园之间地情谊,只怕以大皇子的性格。说不准就会带着几百亲兵杀回京都来!

  然而范闲最惧的也是这点,他千里突袭回京之前唯一发下地命令便是让沐风儿一行人折回东夷城,告诉大皇子不要回京,但是仅凭沐风儿怎么能够拦住大皇子的怒火蓬发?不得已,范闲还是亲自写了一封信。言辞恳切地请求这位性若烈火,深得其母遗传的大哥勉强控制住质问陛下的冲动和替陈萍萍报仇的渴望,老老实实地留在东夷城。

  不论是在定州领兵的李弘成还是在东夷城控制一万精兵的大皇子,都是范闲在庆国天下唯一能够指望的两处武力,然而这些精锐的军队却是属于庆国的。属于陛下地。如果这两位皇室年轻人或主动或被动地被召回了京都,那范闲便一丝指望也没有了。

  因为范闲绝对相信。只要李弘成和大皇子回京,坐在龙椅上的那位男人,在几年的时间内,绝对不会再给他们任何领兵的机会,而这恰恰是因为他们与范闲的关系,与陈萍萍地关系。

  派往江南叮嘱苏文茂的命令也择了人去,苏文茂除了启年小组成员的身份之外,还有朝廷内库转运司官员的身份,而且内库对于范闲对于庆国对于皇帝来说是重中之重,谁都不可能放手,所以苏文茂既无法就地隐藏,又无法离开江南闽北,所以他的处境最为危险,范闲也只有盼望这几年地时间,苏文茂已经在三大坊里培养也了足够多地嫡系队伍,也希望任伯安的那位亲族兄弟能够念念旧情,而从他地方面,除了让东夷城剑庐派高手入江南替苏文茂保命之外,也没有什么太好的法子。

  往江南的启年小组成员还肩负了一个附带的使命,替范闲带个口信给夏栖飞,让他在这两个月里择个日子来京都一趟。让这位明家的当代主人来京都,并不代表着范闲有什么重要的任何要交给他,而只是范闲对此人的一次试探,毕竟当年夏栖飞臣服于他,是臣服于他所代表的庆国朝廷和恐怖的监察院,如今范闲已经失势归为白身,而监察院也已经被封成了一团烂泥,谁知道夏栖飞的心里会不会泛起别的什么念头?

  明家对江南很重要,对范闲和皇帝老子之间的冷战也很重要,如果夏栖飞想通透了,直接拜到了龙椅下面,范闲怎么办?所以他必须看一下夏栖飞以及江南水寨对自己究竟还有几分忠诚,如果夏栖飞此人真的忘了当年大家在江南的辛苦日子……

  范闲的头微微低了下来,那只好让明家再换个主人,再让招商钱庄出头了。去,启年小组的成员领命而去,没有丝毫滞留傍,不多时,这间孤陋僻静的小院里便人去院空,只剩下了房间里书桌后的范闲还有他身前的那位官员,显得格外的安静,微湿的秋风在微干的空气里吹拂着,吹得院子里井旁的水桶滚动了起来,发出了几声响。

  大概谁也想不到,就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院子里,一个已经被夺了所有官职,被削除掉了所有权柄的年轻人,发出了一道道的指令,意图与庆国强大的国家机器进行最后的抗争。

  “为什么改名字叫洪亦青?”范闲看着最后留下来的这位启年小组官员,用手指头轻轻摩娑着刚从怀里取出来的那把小刀,轻声问道。

  这名下属正是当初在青州城查出北齐小皇帝意图用北海刀坊挑拔范闲与庆帝关系的那人,此人在青州城立了大功,又是王启年第一批安插在监察院四处的人手,范闲见此人思老王,便将他调到了自己的身边,一直跟到了东夷城,上次范闲回京述职时,将他留在了京都居中联络,也正是因为这样,此时此人才有机会最后面对范闲,而不是在东夷城干着急。

  “听闻以往有位大人叫洪常青,为人悍勇好义,深得大人赏识,最后在澹州港平叛一战中身死,大人时常记挂,属下不才,既得大人隆恩,亦思以一死报大人恩德。”

  “不要死。”范闲叹了口气,也想起到了那个死在燕小乙箭下的青娃,青娃在水师屠岛,水鸟食人的地狱境遇下还活了下来,结果跟着自己却没能多活两年。

  他将手中的小刀递给了洪亦青,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说道:“最后留你下来,是有重要的事情,你要听的清清楚楚,一个字都不要漏过。”

  “是,大人。”洪亦青感到了一丝紧张。

  “已经派了两个人去西凉路,但是邓子越那里还在明处,朝廷肯定要收了他,就算他能逃走,但是我安排在那里的人手,却需要有人接着去做,你在青州城内呆了很久,对西凉路熟悉,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

  洪亦青微怔,嗓子有些发干,面上微烫,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院长大人居然把西凉路总管这么重要的差使交给自己去做。

  “但最关键的是,你也要进草原,找到王帐,找到一个叫松芝仙令的女人。”范闲的眼睛眯了起来,望着他一字一句说道:“你告诉她,不要管什么苦荷什么豆豆,先管管我!让她配合胡歌,说服单于。”

  洪亦青不知道先前范闲已经安排好了草原上的某些事物,有些不解,但是沉稳应下。

  “选择你,是因为松芝仙令见过你。”范闲低头平静说道:“将这把小刀交给她,然后让她离开草原,来京都见我。”

  “若她不走?”洪亦青下意识问道。

  范闲抬起头来,沉默片刻后说道:“就说我要死了,她爱来不来。”

  这话说的很无奈,很无赖。洪亦青怔怔地看着范闲,怎么也想不通,看似无所不能的院长大人会说出这样情绪的话语,他更想不明白,那个松芝仙令究竟是怎样的人物,会让大人如此看重。

  便在接刀的刹那,范闲的手指头忽然僵了僵,从书桌后站了起来。洪亦青片刻后才发现了异样,面色微白,从靴子里抽出了喂毒的匕首,悄悄地走到了房间的门后。

  因为门外有异动,因为这间绝对没有外人知道的僻静的小院,忽然有人来了。
第7卷朝天子 第109章 庆庙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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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细微的脚步声在门外的院落里响起,声音极为微弱,尤其是小巷尽头的菜场依旧热闹着,一直将要热闹到暮时,所以这些微弱的脚怕快要被讨价还价的隐隐声音所掩盖了。

  然而这些微弱的脚步声落在范闲的耳中却是异常清楚,他微眯着眼凝听着外面的动静,手的中指无名指下意识屈动了两下,却才意识到自己的黑色匕首早已遗落在了皇宫前的秋雨中,此时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可是他依然平静,依然有十足的信心将外面的来人一击制伏。

  洪亦青紧握着匕首,小心而沉默地蹲守在门背后,屏住了呼息,看着越来越近的那个人影,那个人影很奇怪直接走到了门口,然后轻轻敲了两下,听到那种有节奏的敲门声,洪亦青的神态明显放松了下来,因为这种暗号是启年小组内部的身份识别。

  范闲却没有放松,因为他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启年小组究竟有没有被朝廷渗入进来,或是已经接触到了外围。毕竟从达州的事情,高达的存在倒推出去,宫里那位皇帝陛下对于情报方面的重视远远超出了范闲甚至是陈萍萍的判断,而且内廷在监察院内部也一定藏着许多的死忠,不然言冰云也极难在这七天之内就控制住了那座阴森的院子。

  “是我。”门外那个人影似乎知道屋内有人,沙哑着声音说道。

  听到这个声音,洪亦青没有听出来人是谁,范闲的脸色却马上变了,有些喜悦。有些伤感,有些意外。

  门被推开了,一个有着一张陌生面孔,穿着京都郊外常见菜农服饰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王头儿?”洪亦青压低了声音。不敢置信地看着来人,从那双眼瞳里熟悉的温厚笑意分辩出了对方地身份,毕竟他是被王启年亲手挑入小组的人,对于王启年还是比较熟悉,只是……在监察院绝大多数官员的心中,王启年三年前就因为大东山叛乱一事而死,怎么今天却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乔装打扮后地王启年拍了拍洪亦青的肩膀,然后凝神静气,十分认真地强抑激动站在桌后的范闲深深行了一礼。

  “改日再聊吧,总有再见的时候。办正事儿去。”范闲笑了起来,将手中的小刀扔给了洪亦青。洪亦青此时脸上依然是一副神魂未定的模样,却也知道事情急迫。不敢多耽搁,向二人分别行礼,便向着西方的那片草原去了,去寻那个叫做松芝仙令的人物。

  范闲从桌后走了出来,走到王启年的面前,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然后与他抱了抱,用力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站直了身体,很轻易地看出王启年易容之后依然掩饰不住地疲惫。

  范闲望着王启年。王启年也望着他,两个个久久没有言语,许久之后,范闲才叹了口气,说道:“真是许久未见了。”

  在东夷城返京的道路上。王启年拼命拦截住监察院的马队,向范闲通知了那个惊天地消息,那时节,两个人根本没有时间说些什么,叹些什么。范闲便起身直突京都。去救陈萍萍。

  仔细算来,范闲归京恰好八日。王启年便再次赶回了京都,而且在那之前,王启年已经有一次从达州直插东北的艰难飞奔之旅,两次长途的跋涉,着实让年纪已经不小的王启年疲惫到了极点,纵使他是监察院双翼之一,此时也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范闲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沉默片刻后说道:“这几年你在哪儿呢?”这句话问的很淡,其实很浓,范闲知道他没有死,也知道在陈萍萍的安排下,逃离大东山的王启年及一家子都隐姓埋名起来,为了老王家的安全,范闲只是略查了查后便放弃了这个工作。在这三年里,范闲时常想起他,想起这个自己最亲密的下属,知道自己最多秘密的可爱地老王头。

  “其实没有出过京,一直在院长的身边,一直看着大人您,知道您过的好,就行了。”三年未见,二人并未生出丝毫疏离的感觉,王启年沙着声音说道。

  范闲沉默很久后说道:“我……回来的晚了。”

  这说地是陈萍萍的事情,王启年低下头,也沉默了很久,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是我报信报的太晚了。”

  其实他们两个人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然而只是依然没有办法改变已经发生地那件事情,一股淡淡地悲伤与自责情绪就这样充溢在房间里。

  “家里可好?”

  “好,朝廷应该查不到。”

  “那就好,回我身边吧。”

  “好。”

  这样自然到了极点的对答之后,范闲冰凉了许久地心难得温暖了一丝丝,轻声问道:“让你跟着大队去东夷城,怎么又回来了?”

  “黑骑四千五名满员已入东夷城范围,其中一路此时应该开始向十家村,院长交代的事情已毕,所以我就赶了回来。只是耽搁了两天,所以缓了些。”王启年说道:“荆戈,七处那个老头儿,还有宗追都在那一路里,院长留下来的最强大的力量都要集中到十家村。”

  范闲沉默片刻,面容复杂地笑道:“想不到十家村的事情也没能瞒过他。”

  “院长要知道些什么事情,总是能知道的。”王启年说道。

  “不说这些了。”范闲叹息了一声:“有你在身边,很多事情做起来就方便多了,至少像今天这样,我何至于还要耗七天时间。才能钻出那张网来。”

  略叙几句后,王启年便清楚地了解了最近京都发生的事情,他忍不住幽幽叹息道:“若监察院还在手里,做起事情就方便多了。”

  如今范闲真正能够相信能够使动的人。除了启年小组之外,便是遍布天下的那些亲信下属,然而监察院地本部已经开始逐渐分崩离析,尤其是言冰云父子二人世代控制着四处,长此以往,范闲及那批老臣子在院内的影响力只怕会越来越弱。

  “这天下毕竟还是陛下的天下,就算一开始的时候,院内官员会心痛院长地遭遇,可是时日久了,他们也必须接受这个现实。忠君爱国嘛……”范闲的唇角微翘,他也只有在极少数人面前,才会表现出来对于皇权的蔑视和不屑一顾。“又有几个人敢正面对抗那把椅子?”

  “言大人不是那种人。”王启年沙哑着声音说道,这句话里的言大人自然指的是言若海,“我不明白言冰云是怎么想的。”

  “院长对他有交代。”范闲微闭着眼睛说道:“院长不愿意天下因为他而流血,并且想尽办法保证我手中力量的存续,把我与他割裂,如果我……像他想像那样表现的好,用不了几年,我会再爬起来,那时候……陛下或许也老了。”

  是的,这便是陈萍萍的愿望。而这种愿望所表现出来地外象,却符合言冰云他很认可的天下为重的态度,所以言冰云很沉稳而执着地按照陈萍萍地布置走了下去。

  接下来,是需要看范闲的态度而已。

  “言冰云不会眼看着监察院变成我复仇的机器,公器不能么用。这大概是一种很先进的理念。”范闲平静说道:“然而他忘记了,这天下便是陛下的一家天下,所有的官员武力都是陛下的私器。”

  他微嘲说道:“可惜我们的小言公子却是看不明白这个,忠臣逆子,不是这么好当的。希望他以后在监察院里能坐的安稳些。”

  王启年听出来了。范闲对于言冰云并没有太大地怨恨之意,眼睛微眯说道:“接下来怎么做?”

  “你先休息。一万年太久。但也不能只争朝夕。”范闲站在王启年的身边,轻轻地摁了摁他有些垮下去的肩膀,和声说道:“你这些日子也累了,在京里择个地方呆呆,估摸着也没几个人能找到你,然后……我有事情交给你去办。”

  以王启年的追踪匿迹能力,就算朝廷在范府外的大网依旧洒着,只怕也拦不住他与范闲地碰头,有了他,范闲的身体虽然被留在京都,但是说话的声音终于可以传出去,再不像这七日里过的如此艰难。

  王启年已经知道了今天范闲通过启年小组往天下各处发出的信息,他并没有对这个计划做出任何地建议,他只是不清楚,范闲究竟是想就此揭牌,而是说只是被动地进行着防御,将那些实力隐藏在京都外,再等待着一个合适地机会爆发出来。

  “我希望子越能够活着从西凉出来。”范闲眉头微微忧郁,“我本打算让他回到北齐去做这件事情,只是一直有些不放心,毕竟他们就算愿意跟随我,但毕竟那是因为我是庆人,甚至……可能在他们眼中,我本身就是皇室的一份子,所以哪怕面对陛下,他们也可以理直气壮,可若是北齐……”

  他抬起头来,看着王启年:“若我要带着你叛国,你会跟着我走吗?”

  王启年苦笑着站起身来,说道:“前些年这种事情做地少吗?就算大人要带我去土里,我也只好去。”

  范闲笑了,说道:“所以说,这件事情只有你去做,我才放心。”小院,注定的,这间花了一百二十两银子的小院从今以后,大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有人再来,只有孤独的雨滴和寂寞的蛛网会陪伴着那些平滑的纸张、冰凉的墨块。

  一顶大大的帽子遮在了范闲地头顶,顺着菜场里泥泞的道路,他远远地缀着王启年那个泯然众人的身影,直到最后跟丢了他才放心。一方面是确认小院的外面没有埋伏。另一方面则是安定他自己地心,连自己跟王启年都跟丢了,这座京都里又有谁能跟住?

  办完了这一切,范闲的心情放轻松了一些。就如大前天终于停止了秋雨的天空一般,虽未放晴,还有淡淡的乌云,可是终究可以随风飘一飘,漏出些清光入人间,不至于一味的沉重与阴寒。

  天下事终究要天下毕,抢在皇帝陛下动手之前,范闲要尽可能地保存着自己手头的实力,这样将来一朝摊牌,他才能够拥有足够的实力与武器……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哪个地方犯了错误,那种隐约间的警惕,就像是一抹云一样总在他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却总也看不清楚形状。

  将菜场甩离在身后,将那些热闹的平凡地不忍苛责的市井声音抛在脑后,范闲沿着京都几座城门通往皇宫方向的辐形大街向着南城方向行去,事情已经办完了,启年小组地人手也集体撤出了京都,他不需要再担心什么,便是被软禁在府内,也不是如何难以承受的痛苦。

  然而路上要经过皇宫,远远地经过皇宫,范闲止不住的痛苦了起来。他强行让自己不去想几天前的那一幕幕画面,却忍不住开始想妹妹如今在宫里究竟过的怎么样。虽然戴公公说了,陛下待若若如子女一般,但是若若如今的身份毕竟是人质,她自己也心知肚明。想必在宫里的日子有些难熬。

  这是皇帝陛下很轻描淡写的一笔,却直接将范闲奋力涂抹的画卷划破了。范闲不可能离开京都,全因为这一点。

  下雨了,范闲微微低头,让衣帽遮着那些细微的雨滴。沉默地在皇宫注视下离开。此处森严,街上行人并不多。却也能听见几句咒骂天气地话,想必连绵的秋雨刚歇两日又落了下来,让京都的人们很是不满。

  不满也有习惯成麻木的时候,今天的雨并不大,范闲就这样沉默地往府里走着,就像一个被迫投向牢狱地囚徒,实在是没有法子。他一面走一面思考,将皇宫里那位与自己做了最全方面的对比,然后最后他把思绪放到了那些麻衣苦修士的身上。

  从陈萍萍归京开始,一直到他入狱,一直到范闲闯法场,那些麻衣笠帽的苦修士便突然地出现在了皇宫里,监察院里,法场上。这些苦修士实力虽然厉害,但并不足以令范闲太过心悸,只是他有些想不明白,而且因为这些苦修士联想到那个虚无缥渺,但范闲知道确实存在的……神庙。

  庆国向来对神道保存着敬而远之地态度,并不像北齐那样天一道浸透了官场民生。尤其是强大地皇帝陛下出现之后,庆庙在庆国生活中的地位急转直下,彻底沦为了附属品和花边,那些散布于天下人数并不多地庆庙苦修士,更成为了被人们遗忘的对象。

  为什么这些被遗忘的人们却在这个时刻出现在了京都,出现在了皇帝陛下的身边?难道说皇帝陛下已经完全控制了庆庙?可是庆庙大祭祀当年死的蹊跷,二祭祀三石大师死的窝囊,大东山上庆庙的祭祀们更有一大半是死在了陛下的怒火下,这些庆庙的苦修士为什么会彻底倒向陛下?

  难道真如陈萍萍当年所言,自己隐隐猜到……当年的皇帝,真的曾经接触过神庙的意志?而这些苦修士则是因为如此,才会不记多年之仇,站在了陛下的身边,助他在这世间散发光芒?

  雨没有变大,天地间自有机缘,当范闲从细细雨丝里摆脱思考,下意识抬头一望时,便看见了身前不远处的庆庙。

  那座浑体黝黑,隐有青檐,于荒凉安静街畔,上承天雨,不惹微尘,外方长墙,内有圆塔静立的庆庙。

  范闲怔怔地看着这座清秀的建筑,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在这座庙里,他曾经与皇帝擦肩而过,曾经在那方帷下看见了爱啃鸡腿儿的姑娘,也曾经仔细地研究过那些檐下绘着的古怪壁画,然而他真正想搞清楚的事情,却一件也没有搞清楚过。

  他本应回府。此时却下意识里抬步拾阶而入,穿过那扇极少关闭地庙门,直接走入了庙中。在细细秋雨的陪伴下,他在庙里缓缓地行走着。这些天来的疲乏与怨恨之意却很奇妙地也减少了许多,不知道是这座庆庙本身便有的神妙气氛,还是这里安静地空间,安静的让人懒得思考。

  很自然地走到了后庙处,范闲的身形却忽然滞了一滞,因为他看见后庙那座矮小的建筑门口,一位穿着麻衣,戴着笠帽的苦修士正皱着眉头看着自己。

  范闲欲退,然而那名苦修士却在此时开口了,他一开口便满是赞叹之意。双手合什对着天空里的雨滴叹息道:“天意自有遭逢,范公子,我们一直想去找您。没有想到,您却来了。”

  被人看破了真面目,范闲却也毫不动容,平静地看着那名苦修士轻声说道:“你们?为何找我?”

  那名苦修士的右手上提着一个铃当,此时轻轻地敲了一下,清脆的铃声迅即穿透了细细的雨丝,传遍了整座庆庙。正如范闲第一次来庆庙时那样,这座庙宇并没有什么香火,除了各州郡来的游客们,大概没有谁愿意来这里。所以今日地庆庙依旧清静,这声清脆铃响没有引起任何异动,只是引来了……十几名苦修士。

  穿着同等式样麻衣,戴着极为相似的古旧笠帽的苦修士们,从庆庙地各个方向走了出来。隐隐地将范闲围在了正中,就在那方圆塔的下面。

  范闲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缓缓地提运着体内两个周天里未曾停止过的真气脉流,冷漠地看着最先前的那名苦修士平静说道:“这座庙宇一向清静,你们不在天下传道。何必回来扰此地清静?”

  “范公子宅心仁厚。深体上天之德,在江南修杭州会。聚天下之财富于河工,我等废人行走各郡,多闻公子仁名,多见公子恩德,一直盼望一见。”

  那名苦修士低首行礼,他一直称范闲为范公子,而不是范大人,那是因为如今京都皆知,范闲身上所有的官位,都已经被皇帝陛下剥夺了。

  “我不认为你们是专程来赞美我的。”范闲微微低头,眉头微微一皱,他是真没有想到心念一动入庙一看,却遇见了这样一群怪人,难道真像那名苦修士所言,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然而这些古怪的苦修士们却真的像是专程来赞美范闲的,他们取下笠帽,对着正中的范闲恭敬跪了下去,拜了下去,诚意赞美祈福。范闲面色漠然,心头却是大震,细细雨丝和祈福之声交织在一起,场间气氛十分怪异。

  苦修士们没有穿鞋地习惯,粗糙的双足在雨水里泡的有些发白,他们齐齐跪在湿漉漉的地上,看上去就像是青蛙一样可笑,然而他们身上所释放出来的强大气息和说出来地话并不可笑。

  这股强大的气息是这十几名苦修士实势和谐统一后的气息,其纯其正令人不敢轻视。如念咒一般的诚恳话语在雨中响了起来,伴随着雨水中发亮的十几个光头,令人生厌。

  “我等为天下苍生计,恳求范公子入宫请罪,以慰帝

  范闲地脸色微微发白,只是一瞬间,他就知道这些苦修士想做什么。庆帝与范闲这一对君臣父子间地隔阂争执已经连绵七日,没有一方做过任何后退的表达。

  为天下苍生计?那自然是有人必须认错,有人必须退让,庆国只能允许有一个光彩夺目地领袖,而在这些苦修士们看来,这个人自然是伟大的皇帝陛下。

  苦修士们敏锐地察觉到了庆国眼下最大的危机,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他们决定替皇帝陛下来劝服范闲,在他们的心中,甚至天下万民的心中,只要范闲重新归于陛下的光彩照耀之下,庆国乃至天下,必将会有一个更美好的将来。

  “若我不愿?”范闲看着这些没有怎么接触过的僧侣们,轻声说道。

  场间一片死一般的沉默,只有细雨还在下着,落在苦修士们的光头上,檐上的雨水在滴嗒着,落在庆庙的青石板上。许久之后,十几道或粗或细,或大或小,却均是坚毅无比,圣洁无比的声音响起。

  “为天下苍生,请您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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