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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卷朝天子 第100章 笑看英雄不等闲(2)
庆余年全文阅读作者:猫腻加入书架
  凄迷的秋雨就这样自然地落了下来,京都街巷两旁的青树还没有来得及将自己的叶片染黄,也只有无奈地甩落几片落叶,以证明秋雨的冷,秋风的劲。雨水缓缓滋润着大地,却让市井里辛苦谋生活的黎民百姓们厌烦了起来,因为一阵秋雨一阵凉,他们不喜欢身体感到的阵阵寒意。

  朱红色的宫墙无知无觉,不知冷暖,只是沉默而漠然地迎接着这些雨水的冲洗。雨水打湿了雄壮的皇城,让那些明艳的朱红色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暗,就像是快要凝结的血痕一般。

  深深的宫门伴随着吱吱声被缓缓打开,大木门上新修不久的黄铜钉在闪耀着光芒,百余名官员表情复杂地鱼贯而出,在一应仪仗的的带领下,沿着御道一直走到了广场的深处,分列排在两侧。这些都是庆国朝堂上的大臣,负责这个国度里所有的事务民生,然而在今天这样的天气气氛之中,他们只能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黄门小太监三声响鞭起,皇城角楼里某处隐鼓咚咚敲声,发出嗡嗡颤抖的声音,击打在皇城上下所有人的心上。

  朝会已经结束了,今天的朝会只处理了一件事情,那便是拟定了前任监察院院长陈萍萍的罪名。

  皇城四方的街巷中渐渐走来了许多庆国的百姓。这些百姓们穿着颜色不一样地衣饰,带着贵贱不同的气味。被皇宫响起地鼓声召唤,缓缓向着宫前的广场行来。人群越聚越多,渐渐聚满了整座阔大的广场,密密麻麻的,有如蚂蚁一般。

  从清晨天未亮起,京都府及各级衙门里正便开始在各处敲锣打鼓,贴出告谕,通知所有京都的百姓。今天会发生什么事情。

  只要刀尖不是落在自己的身上,这些百姓们总是有看热闹的兴趣,尤其是所有人都知道,今天要被陛下处于极刑的大官乃是那个一直神秘莫测地监察院院长陈萍萍,所有百姓的兴趣更为浓烈。

  监察院在庆国民间官场上的名声太响亮。形象太过阴森可怕,而那位坐在轮椅上的老院长,没有几个人真正亲眼见过,所有的人都向广场上围了过来,他们想看一看,这个大人物是不是真如传说中所讲地那样三头六臂,满身黑雾,有如魔鬼一般。

  尤其是知道这个监察院的魔鬼。竟然不忿陛下处置,丧心病狂于宫中行刺咱大庆朝英明神武,仁爱万民的皇帝陛下,所有百姓的心中都生起了一股发自内心的愤怒。他们要眼睁睁看着这个恶徒是怎样在皇权的光辉下被灼成一片黑烟。

  监察院这几十年来一直以神秘和阴森著称,虽然一直针对的是庆国官场,然而行事狠辣,手段可怕,而得罪了文臣。则是得罪了天下的士大夫。也便是得罪了天下地言论,所以监察院在民间的名声一向极差。

  在民间的传说里。监察院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阴森衙门,最擅于屈打成招,严刑逼供,杀人如麻。或许监察院真有许多见不得光地手段,但是这满京都,满庆国,满天下的百姓又能知道多少?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虽然这些年里,监察院里出现了一位光彩夺目的小范大人,稍微冲淡了一些监察院的黑暗气息,然而他主持院务的时间毕竟还短,还不足以改变在民间已经根深蒂固地对监察院地印象。

  澹泊公范闲,能够改变的东西毕竟不多,庆国民间地百姓士子对于范闲的崇拜敬仰,更多的还是集中在他这个站于云端的个人形象之中,对于监察院却没有太多改观。对于京都百姓来说,监察院一处或许多了些人烟气息,然而对于那座方正的阴森建筑却是依然没有任何好感,反而下意识里有一种畏怯,畏怯的延续便是无来由的愤怒?

  传说中无比可怕恐怖的黑暗头子陈萍萍,马上就要死在自己的面前,所有的京都百姓,都感到了一丝隐隐的兴奋激动。或许这只是身为百姓所自然流露出来的一种情绪,此生能够有机会看到一位本来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大人物惨死在自己的面前,为自己将来无趣的人生多些酒后的谈资,或许本来就是一种不错的休闲活动?

  就像几年前春闱案发,在盐市口,那些礼部官员的头颅被砍了下来,在法场上骨碌骨碌滚着,还险些被野狗叼走,仅这一幕,便不知填满了多少京都苦哈哈们的无聊时光,送下了多少杯浑浊的劣酒。

  再比如三年前京都叛乱,同样是在盐市口,不知道有多少参与叛乱的将领被斩首于此,那血涂红了半条长街,数日之后还往天上渗着血腥的味道。还有那个十三城门司统领张德清,被凌迟处死的时候,叫声那个惨啊。

  这三年里,张德清的死状,在不知多少唾沫星子的陪伴下丰富着京都百姓的生活。然而这些近年来京都发生的大事,当然都及不上今日,因为今天死的是监察院院长,是世人皆知的陛下最忠诚的那条老黑狗,然而这条黑狗居然疯了,要被屠了,哈哈!

  而且今天行刑的地点不是盐市口,也不是刑部前的杀场,而是皇宫之前,广场上!庆国开国以来,在皇宫前被明正典刑的官员,大概也只有今天这一位,百姓们兴奋地想到这点,不由又在心头愤怒起来,那个叫陈萍萍的大官,不知道做了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才会死在这种地方。

  不是没有人因为监察院而想到那位小范大人。但是所有观刑地人们都下意识里忘却了这点,他们也从来不认为小范大人和那条老黑狗之间有任何关联。他们只是一些很普通的市井百姓。他们不知道统治这片国土地那些人物之间的纠葛,就算有些小聪明的人们,大约也只会往另一个方向去想,陛下刚刚将监察院交给小范大人,便要杀死前任院长,大概是替小范大人清洗过往监察院里的阻力和罪恶?

  无数的百姓涌入了殿前的广场,紧张,漠然。兴奋,无来由的悲哀,在无数种复杂的情绪包裹中,将那个小小地法场围了起来,四周的禁军士兵以及京都府负责维持秩序的衙役。强行将这千万人拦在边界之外,保证了法场的安静。

  不能怪这些庆国的百姓,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他们习惯了知道自己能够知道地,放弃自己无法知道的,享受自己能够享受的,愤怒于被允许愤怒的。陛下要杀一位大臣,无论这个大臣是否真的罪有应得。可是他们已经被教育的君要臣死,那臣自然有死的道理,罪该万死,万死不辞……

  密密麻麻的人群就像是一片大海。荡漾在雄伟皇城前方平阔地广场上,临近宫门的地方都被空了出来,搭着一个极为简易的木台,这便是所谓法场了。在浩翰人海与雄伟皇城的包围中,这方法场看上去就像是一片可怜地孤舟。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沉没在人海之中。又有可能随时会撞到皇城这片千年撼不动的巨岩之上,粉身碎骨。

  沿着皇城下方的空地。一列队伍沉默而肃杀的走了过来,走过了御道两侧下意识里低着头,保持沉默的百余名庆国官员,在不远处京都百姓们好奇紧张目光下,来到了小木台地下方。

  囚车里抬出了一个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老人,老人昏迷不醒,不知生死。贺宗纬抬头望了皇城城头一眼,眼角微微抽搐一丝,轻轻挥手,那抬担架便被抬到了木台之上。

  终于看到了今天便要被处于极刑地大官,看到了这个传说中的黑暗老贼,最前方地那些京都百姓们满足的叹息了一声,马上变得沉默起来,他们看着那一丝不动的老头儿,在心里想着,这人是不是已经死了?

  黑洞洞的皇城门洞里走出来了三名太监,左手边的小太监手中案上放着的是今天朝廷上拟定的罪名,右手边的小太监手中高高举着香案,案中是陛下处死陈萍萍的旨意。

  中间脸色漠然的太监是姚公公,他也没有空着双手,而是拿着一个小瓶子。

  木台上一切已经准备好了,陈萍萍似乎已经没有气息的瘦弱身躯就被摆放在被雨水打湿的木板之上。姚公公走到他的身边蹲了下来,在太医的帮助下,喂他吃了一粒药丸,又将瓶子里的汤汁小心翼翼地喂进这位老人枯干的双唇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陈萍萍从昏迷之中悠悠醒来,失血过多,命元将熄的他,脸色十分苍白,眼神浑浊无神。他望着身旁的姚太监,枯干的双唇微微启合,沙着声音缓缓说道:“千年老参……浪费了。”

  姚公公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却不敢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而是似哭似笑地看了这位老大人的一眼,佝偻着身子退到了木台的一边。

  就在陈萍萍睁开浑浊双眼的那一刻,法场上站在贺大学身左侧身后的言冰云的身体也颤抖了一下,但他马上平静了下来,有些无力地低下头去。先前只不过是一扫眼,他便知道此间法场的看守何其森严,且不论四周那些密密麻麻的禁军,也不说那些散布于四周的内廷高手,只是那些穿着麻衣,戴着笠帽的高手,已经让言冰云知道今天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这一切。

  昨夜在监察院大狱之中,有四名戴着笠帽的高手,令言冰云和贺宗纬都感到了一丝怪异,但他们都知道这些突如其来的高手究竟是来自何方,然而先前秋雨飘下,清光微漫之际,言冰云极为眼尖的发现,笠帽之下,这些高手都没有头发。

  看来是庆庙散于世间的苦修士,只是……庆庙地大祭祀于南疆传道归来后不久。便离奇死了庆庙之中,而二祭祀三石大师则是投身于君山会。最后惨死于京都之外箭雨之中,被长公主殿下灭了口。

  皇帝陛下一向对于天一道,庆庙的苦修士们不屑一顾,而且皇室也从来没有和庆庙有太多地联系,为什么今天这些庙里的苦修士却会忽然集体出现在京都,出现在众人面前,出现在陈萍萍将死的法场旁边?

  言冰云低头思忖着,直到今日。他才知道陛下不仅在皇权,实力方面达到了人间的巅峰,甚至连庆庙,也已经成了他手中的一方利器。想及此点,他不由在心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忽然间一阵如山般的呼喊声,惊的马上抬起了头来。

  一个木架立在了法场之上,陈萍萍干瘦的身躯被死死地捆绑在了上面,老人身上的衣衫已经被全部除却,露出他苍白的身躯,他的胸腹以下因为多年残疾的缘故,显得格外瘦小,在寒冷地秋雨中。显得的格外萧索可怜。

  雨水击打在那具干瘦而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身躯上,再缓缓淌下,归于尘土。

  先前广场上的那声喊,便是四周观刑的京都百姓终于看到了立起了来的刑架。看到了被绑在刑架上的那个罪大恶极的奸臣,爆出如山一般地呼喊,如海浪一般响彻了四周。

  然而这声呼喊迅疾变成了沉默,最先沉默的是离法场最近的人群,然而窃窃私语声。议论声从前端向后延展。没有用多长的时间,便变成了如雷一般地震惊议论。

  不知是不是天上有哪位神仙发出一声命领。皇城上下所有的人同一时间安静沉默了起来,不知几千几万人同时聚集的场所,竟然变得如死一般的寂静,甚至似乎寂静到最后方的人都可以听到刑架上捆着陈萍萍身躯地草绳与木桩磨擦地簌簌声。

  不止这些百姓震惊,包括禁军,包括监刑的官员,宫里地太监,监察院极少量的官员,都满脸骇异地看着刑架上那个老人的身躯。数千数万双目光都看着那个老人的大腿之间。

  那里什么都没有。

  黑暗之名传于天下的监察院老院长陈萍萍……竟然是个阉人!

  一片沉寂,万双目光,无数情绪,或垂怜,或不耻,或骇异,或厌弃。

  言冰云的身体终于止不住的颤抖了起来,他死死地低着头,双眼里布满了血丝,他并不知道老院长的这个隐疾,这个秘密,他只是觉得那些目光不止是投向了法场上那位老人的腿间,也是望向了自己,望向了所有监察院的官员,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辱。

  他紧紧地握着双拳,指尖深深地扎进了掌心里,他终于明白了皇城上的那位九五至尊,为什么一定要在众人之间施凌迟之刑,原来肉上的折磨必须要配合着这精神上的羞辱。

  那位皇帝陛下要向天下宣告,这个胆敢背叛自己的大人物,在朕的眼里,只是一个奴才,只是一条狗,朕想如何羞辱他便如何羞辱他,他要将陈萍萍的尊严,监察院的尊严踩在脚下,踩在万众目光之下。

  想明白了这一切,言冰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异常强悍地抬起头来,与法场上那位老人浑浊无力的目光对视了一眼,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他的余光里瞧见,法场下方那些朝廷官员的脸色也十分震惊,大概他们死也想不到,自己平日里敬畏如祖的监察院老院长,居然是自己这些人最瞧不起的阉宦!

  这是陈萍萍的伤心事,这是陈萍萍的秘密,当年知道他太监身份的人不多,大部分人已经死光了,而后来在皇帝陛下的无上恩宠之下,在监察院的强力压制之下,没有人知道这个事实。

  所以这些官员们才会露出如此骇异的神情,然而骇异之余,他们的脸上却浮现了一丝鄙夷之色,人类的情绪总是这样奇怪,先前朝会定罪,出宫观刑,这些官员的脸上依然是一片肃然,依然对将死的陈萍萍保持了一分尊敬和畏怯。然而此时,这些情绪却都不见了。

  姚公公接过身旁太监上地卷书。强行忍着不去看身边那位刑架上的老人,颤抖着声音开始宣读朝会之上所拟定地关于陈萍萍的十三大罪,此时秋雨打在法场之上,姚太监的心里也是无比寒冷,一种难以抑止的同类的悲伤开始在他的心里升腾,然而他却必须继续自己的工作。

  “一,庆历七年四月十二,逆贼密递淫药入宫。秽乱宫廷……”

  “二,逆贼屡行挑唆,以媚心惑上,以利诱诸皇子,使朕父子反目。此为大逆……”

  “三,逆贼于悬空庙使监察院六处主办阴谋刺朕,事后于京都刺提司范闲……”

  “四,逆贼勾结叛逆秦业,自内库私取军弩,于京都外山谷狙杀钦差大臣……”

  “五,逆贼使刺宫入宫,刺三皇子……”

  十三大罪是昨个儿几大部衙便拟定的罪名。但是这前面七项却是陛下御笔亲勾,也正是因为在朝会上宣读了陈萍萍地这几条罪名,大臣们才知道原来陈老院长居然做出了如此多大逆不道的恶行。便是先前准备拼死求情的舒胡二位学士也不由面色惨淡的住了

  后面的六项罪名是六部拟定,却只是一些占有田产。欺男霸女之类地罪名,与前面的七大罪相较,着实显得太过寻常。然而这十三项大罪,无论哪一条,都是死路一条。十三项加在一起……

  随着姚公公以内力逼出来的宣读罪状的声音。在皇宫的广场前响起,在秋风秋雨里飘荡到了所有观刑者的双耳里。本来一片奇异的沉默马上被打破了,人海里响起了无数嗡嗡的议论声,愤怒地责骂声。

  本来或许还有许多百姓只是紧张而带着复杂情绪地来观刑,随着这些罪名响彻宫前,投向陈萍萍的目光都变得漠然了起来,这样丧心病狂的罪人,陛下当然要将他凌迟处死。

  “杀了他!”人群里有人带头喊了起来,顿时群情激奋,喊杀之声响彻天际。

  而法场之上的陈萍萍却只是脸色漠然,千年老参汤让他醒了过来,却救不回他地性命,他似乎已经看透了一切,漠然无神的双眸里有的只是平静。秋风秋雨愁煞人,冻煞人,他的面色苍白,双唇乌青,却像是根本听不到身前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他只是困难地转了转头,似乎想最后再看一眼皇城头那个一直胜利,永远胜利地那个人。似乎感受到了他地心意,木架微转,让他那双浑浊的目光有机会看到皇城。

  高高地皇城之上,穿着一身黑色金带龙袍的庆国皇帝陛下,正孤独地站在檐下,站在最正中的地方。他的身旁没有一个人,太监宫女们都被远远地赶走,被旨意强行绑来观行的三皇子,此时正脸色苍白地在一旁远远看着他父皇的脸色。

  皇帝陛下站的极高,极远,身形极小,然而在陈萍萍浑浊的眼中,却依然是那样的清晰。

  孤独的皇帝漠然地看着法场上被人海包围的老伙伴,他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情绪,然而这种漠然,却比怨毒更加令人恐惧,令人毛骨悚然。

  昨夜体内大部分的钢珠已经被取了出来,然而身上的刀口还在留着血,留着痛,血水染在黑色金带的龙袍上,看不出来什么。皇帝陛下的脸上只是微微发白,也没有痛楚的味道,然而他看着脚下那个模样凄惨的老伙伴,却有让他更加痛楚的欲望。

  皇帝陛下轻轻地点了点头,身旁约十丈外双手扶着宫墙的三皇子面色苍白,下意识里抓紧了城墙,许久之后,三皇子才颤着声音对下方喊道:“行刑。”

  这声喊,竟是逼得李承泽这个幼时便阴寒狠辣的少年郎快要哭了出来,因为他知道父皇为什么让自己来喊这一声。皇城上的喊声下来,姚太监开始宣读最后一道旨意,那是陛下昨夜亲手写就的旨意。

  “朕与尔相识数十载,托付甚重,然尔深负朕心,痛甚,痛甚,种种罪恶,三司会审,凌迟处死,朕不惜,依律家属十六以上处斩,十五岁以下为奴,今止罪及尔一人,余俱释不问。”

  旨意清清楚楚地传遍皇宫里每一寸土地,每一道雨丝,每一缕秋风,淡然而绝然,陛下未言罪名,只言朕心被负,痛而不惜,末又法外开恩,不罪阉贼亲眷,其间沉痛令人闻之心悸情黯。

  然……这些虚伪的话语落在陈萍萍的双耳里,他只是微微笑了笑,任由雨水渗进自己枯干的双唇,低下头去,不再看那城头的皇帝。

  渔网紧紧地覆盖在了陈萍萍干瘦的身躯上,极为困难地用网眼突出了躯干上的皮肤与肉,一把锋利特制的小刀颤抖着落了下去,缓缓地割下,将这片肉与老人的身体分离。

  这是第一刀,法场之下传来一阵如山般的喝彩声!

  刀锋离开网眼,一片肉落在地上,马上被刑部的官员拣入了盘中。很奇异的是,那片网眼里的伤口有些发白,有些发干,并没有流出太多的血水,似乎这个瘦弱的逆贼身躯里的血已经流光了,精血早已为了某些事情全部奉献了出去。

  执刀的刽子手是刑部的老官,然而他今日虽然已经喝了两罐烈酒却依然止不住手抖,他觉得今天自己刀下的这个干瘦老头和自己曾经经历过的官员都不一样,因为对方的身体里没有血,对方没有肉,对方的体内似乎只有一缕幽魂,冷的自己禁不住的发抖。

  第二刀下去,血肉分离,淡淡的几络血丝在渔网上的流淌着。又是一阵喝彩声。后面还有几百几千几万刀?

  陈萍萍紧紧的闭着眼睛上,脸色惨白,双唇极闭,浑身颤抖,似乎是在享受这非人类所能承受的痛楚,他忽然缓缓睁开双眼,看着身前这个刽子手喘息说道:“你的手法……有些……差。”

  刽子手此生未见过这样的人物,已然超脱了所谓硬气,有的只是漠然,对生命,对自己生命与痛楚的漠然,或许这位老人体内有些东西已经超越了痛楚?他的手再次颤抖了起来,险些把刀落在了被秋雨打湿的木台之上。

  又一刀,又一刀,又一刀,一阵一阵喝彩此起彼伏,然而这些喝彩声渐渐地小了起来,最后归于沉默,所有观刑的官员百姓们闭上了嘴,用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看着受刑的那位老人。

  没有惨嚎,没有悲鸣,没有求饶,没有求死,没有乱骂,秋雨中法场上那位被千刀万剐的老人,只是一味的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所以皇城上下所有的人也沉默了,不由自主地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第7卷朝天子 第101章 笑看英雄不等闲(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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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日之前,这片大陆上还残留着最后的暑气,第一场秋雨还没有来得及落下来。只有晨与暮时,日头黯淡下的风有了些清冽的秋意,在山丘野林田垄之间穿荡着,吹拂着。

  秋风渐起人忧愁,而那个时候的范闲,并没有太多的忧愁情绪,他坐在长长的黑色车队之中,随着马车的起伏而蕴酿着睡意,这睡是假睡,他只是闭着眼睛,放开了自己的心神,任由体内那两道性质完全不同的真气,在上下两个周天循环中暗自温养流淌。

  天一道的自然真气法门被运于上周天中,温柔纯正,已得要念,而他真正的倚仗,那道强大的霸道真气,行于体内各处,强悍着他的身体,锤打着他的心意。

  四顾剑临死时转赠给他的那本小册子的内容,也被范闲牢牢地记在了脑内,这一路向西归京,他在继续锤炼自身修为的同时,也尝试着继续按照那个小册子上的玄妙所言,放开心神,去感悟四周虚空之中可能存在,可能莫须有的元气波动。或许是旅途劳累,或许是东海之畔本就聚着太多的天地灵气钟秀,所以这一路上,范闲并没有得到太多的进展,然而那种调动神思,对外界发生敏感触觉的速度却是快了许多。

  无一日不冥思,无一刻不苦修,这大概便是范闲能够拥有今天的实力地位的真正原因吧?一阵风吹进了马车的车帘,让他微微眯起了眼,不知为何心尖颤抖了一丝,感到了一阵寒意,似乎觉得天底下正有些事情。有些注定会影响到自己的事情将要发生。

  会是什么事呢?他眯着眼睛看着外面的昏沉山野。缓缓沉散体内的真气蕴集,将心神从四周收敛了回来。东夷城地事情基本上定了,父亲离开了十家村,回去了澹州,京都那边一片平静,陈萍萍那个老跛子也应该踏上了归乡地路程,一切都依循着范闲所企望的美好道路在前行,可为什么会有那种不祥的感觉?

  那双清秀好看的双眉微微皱了起来,离开东夷城之后。唯一让范闲觉得有些奇怪,就是东夷城这些属国义军的沿路狙击,这些热血的遗民们虽然怀着必死的心,前来刺杀庆国的权臣,但是范闲身周的防卫力量太强。加上大皇子还派出了一支千人队做为护卫,连着数日地攻击,只是让那些义军丢下尸首,抛下热血便颓然而散。

  令范闲警惕的是,自己离开东夷城返京的路线十分隐秘,就算有人在东夷城查到,可要沿路布下这些狙击的阵势,也需要有极强大的情报系统做为支撑。

  他地心头一动。得出了一个极为寒冷的判断,监察院内部有人在向这些东夷城属国的义军通传情报!而且这件事情是在自己拟定离开东夷城日期后,便开始了。

  看来……京都有些势力想拦自己回京,更准确地说。那些势力要的只是拖延范闲回京的速度。京都里会发生什么事?是什么事情与自己有关,而对方坚决不让自己在事情结束之前赶回京都?范闲的眼眸寒冷了起来,身子也寒冷了起来,下意识里紧了紧套在身体外的薄氅。

  能够让监察院内部出现问题的人,只有两个。一位是皇帝陛下。一位是陈萍萍。想拖延自己回京步伐,能做到这件事情地人。也只有这两个,不问而知,京都里发生的事情,一定与皇帝老子和陈萍萍有关。

  范闲将目光从车窗外的景色里收了回来,只沉默了片刻,便在强烈的忧虑促使下定了决心,对车旁马上地沐风儿吩咐道:“变阵,以锋形开路,沿途不要和那些人拖延,用最快的速度赶回燕京。”

  沐风儿心头一惊,暗想若是强行一路冲杀回境,只怕要多死许多人,速度所带来的弊端,便是损伤。他看了小范大人一眼,知道大人一定是嗅到了某些诡异的味道,这才急着要赶回京都,不敢相询,赶紧向长长的归京队伍,下发了全速前进地地命令。

  马蹄声如雷,车声如铁,就这样在东夷城通往庆国的大道上奔驰了起来。

  然而行不过半个时辰,整个队伍便忽然放缓,前方响起示警地响箭,这些日子里,护送小范大人的队伍已经习惯了无处不在的偷袭与伏击,所以并不如何震动,然而今天这示警的响箭有些怪异,只响了一声便停了,紧接着便是从车队前方向后不停高声叫着:“安全!”

  监察院呼喊着安全的声音极为短促快疾,因为他们害怕后面的同僚们会误伤了前来传信之人……那个传信之人太快了,快到整个车队的防御力量除了看一眼腰牌之外,来不及做任何反应。

  “安全!”当最后一声的声音在范闲的黑色马车旁边响起时,一个淡灰的身影也如一道闪电一般,斜斜里飞掠到了马车之旁,车队延绵极长,而此人的轻身身法竟然与监察院部属传讯的速度差不多,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

  沐风儿身为启年小组眼下在范闲的亲卫首领,警惕地握着刀柄,看着那个风尘仆仆,满脸憔悴,刚刚落在马车之旁的监察院官员。这个官员的脸看上去很陌生,所以沐风儿不敢大意,然而当他看到了那个官员一直用右手高高举着的腰牌,心头大震,没有拦阻此人上车的动作。

  那名身上衣衫已经破落到不像模样的监察院官员,钻进了范闲所在的马车,直接跪了下去,嘶哑着声音说道:“陈院长回京,生死不知!”

  当这名官员如闪电如轻风的身影出现在马车之旁时,范闲的眼睛就亮了起来,越来越亮,因为他看出了拥有如此迅疾身法的官员是谁,对方是自己已经思念数年。自己往年最亲近的下属。

  “老王头……”看着这名官员进入车厢。范闲眼睛里地亮色渐盈,化作喜色,哈哈大笑,然而笑声嘎然而止,因为他听到了王启年所说出地那句话。

  范闲眼中的亮色喜色迅疾凝结,变成了一团灼热的冰,寒的可怕,热的可怕,直接问道:“从何地回。何时?”

  王启年的胸膛急促的起伏,监察院双翼之一的他,从达州城外不远处向着东北方向斜插而来,许久不曾休息,完全凭仗着心头那一口气在支撑自己疲惫至极的身躯。此时终于见到了范闲,他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但他知道,范闲此时问地那个问题,涉及到老院长何时能够抵达京都,范闲还有多少时间的问题,所以他很直接地说出了答案。

  范闲沉默地坐在椅上,闭目。然后睁开,已经在脑子里算出陈萍萍被押送回京大概的日期,以及自己从这个地方赶回燕京,再赶回京都需要的时间。

  赶不上了吗?范闲眼眸里的那团寒火愈来愈盛。他看着跪在身前地王启年,一言不发,先前久别重逢的那丝喜悦,却被一股强大的怨气所掩盖。陈萍萍返乡的护卫力量是范闲亲手安排布置,在监察院的看防下。怎么可能被皇帝老子再抓回去!

  范闲此时根本想不到。在达州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陈萍萍自己要回京。他要回去问皇帝陛下几句话而已。

  时间急迫,如同山火已经烧到了眉毛,范闲冷漠着脸,对车窗边的沐风儿说道:“全队返回东夷,告诉大殿下,除非有我的亲笔书信,永远不要回来。”

  从知晓陈萍萍再返京都,到范闲发出第一声命令,总共只花了片刻时间,范闲首要地便是处理这一大队的问题,接着便是要防范此时在东夷城拥兵过万的大皇子,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发布完命令,下面的人自然会负责执行,范闲不会再多说任何一个字,他从豪华黑色马车地格板里取出一袋清水绑在了自己的腰上,然后长身而起,深深地吸了口气。

  黑色的车厢忽然间解体,正前方没有覆盖钢板的那片木壁转瞬间被震成碎木,一个黑色的身影,如一道黑色地闪电一般掠出了马车,脚尖一点马头,整个人斜刺里向着正前方射了出去,空气中传来一阵割裂般地响声范闲珍惜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他体内地霸道真气被提升到了最顶峰的状态,而刚刚悟得的些许法术,也帮助他的身体在空中变得更像一只鸟儿,借着空气的流动疾速向前,将自己的身形化作了一片黑色的影子。

  如一道闪电,脚尖踏在监察院众官员的头顶,飘然而逝,转瞬间便来到了队伍的最前方,这大概便是范闲能够发挥出来的终极速度。

  人在半空之中,他一脚将大皇子派过来的那名将军踹落马下,抢过这匹队伍里最好的战马,紧接着手指自发间一抹,一枚干净的钢针扎到了这匹战马的脖颈处,手指一弹取下战马的抹嘴,喂了一颗麻黄丸,黑骑的刺激马力之术,在这极短的时间内,被他神乎其神的施展了出来。

  立于马上的范闲闷声一哼,骏马如箭般迅疾驶出,脱离了大部队,转瞬间成为了官道上的一个小黑点,只用了些许时辰,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之间。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在震惊于小公爷的绝强修为的同时,也极为疑惑,究竟前方发生了什么事,竟让小公爷急迫到了如此地步!

  沐风儿得了范闲的命令,却对这道命令十分不解,为何自己这些人又要再返东夷城?他下意识里往车厢里看了一眼,他此时已经猜到那名有着启年小组最高等级腰牌的陌生官员是谁,王启年大人在监察院里也是个传奇人物,沐风儿想从他的嘴里知道到底京都方面发生了什么大事,然而当他拔拉开木板时,发现……王启年大人已经体力损耗到了极点,昏死在了厢板之中。

  由达州至此地,只用了两日时辰。这已经不是人类所能达到的速度。而王启年做到了。

  沐风儿震惊微惧地看着这一幕,下意识里抬头向着小范大人消失的方向望去,隐约猜到,这大概是一场接力的赛跑,或许,这是一场与死神进行地赛跑。

  冰冷强劲地秋风,如刀子一般呼啸击打在范闲的脸上,他眸里的寒火已经褪去,然而却透出了一股令人心悸的平静。他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京都里的那个老跛子需要的是什么,是时间,只是时间。虽然他无法理解,也不用去理解,为什么一切眼看着正在往完美方向发展的大势。忽然会在达州那个地方发生了一个大的急转,他只知道老跛子如果回了京都,一定是为了当年地那件事情,老跛子是赴死去了。

  时间,还是时间,只是时间,急迫的如山火一般焦灼着范闲的心,如沙漏里的细砂一般冲涮着他的心。身下地战马蹄如踏云,气如奔雷,在药物的刺激下,保持着最快的速度。在山林间的官道上疾驰着,一路穿山破雾,一夜踏溪乱月,直抵燕京。

  整整一夜时间,范闲不曾下马。不曾减速。除了腰畔的清水皮囊为他和马儿补充了些许水分之外,再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此去关山路远,要抵京都还须时辰,还需要精神。

  天色刚刚破晓,燕京雄城已在眼前,只用了一夜的时间,便赶回了庆国的国境之内,范闲已经拼命了,他地速度快到令人不可思议,甚至是最后那段道路上埋伏着的义军,也根本没有办法反应过来,只有看着那一路烟尘,一黑骑孤独壮勇狂奔而去。

  范闲要珍惜每一秒时间,所以他当然不会进入燕京城,不论燕京方面有没有得到皇帝老子的任何暗谕,他都不会去冒这个险,更不会在此耽搁任何时间,就在雄城映入眼帘的第一瞬间,他单脚钩住马镫,自怀中取出令箭,手掌真气微运,直指天空。

  蓬地一声,一道美丽的烟火划破了燕京雄城外安静的清晨,远方淡淡的月钩都被这枝烟火压下了风采,东方初升的朝阳,却还来不及追逐这一丝一现即逝地光芒。

  燕京城内大部分人还在酣甜地睡眠,然而毕竟是地冲北齐东夷的雄城要关,守城士兵地反应极快,在第一时间内敲响了城头角楼里的示警锣鼓,一瞬间,城上的庆国军士们集结了起来,紧紧地握着兵器,看着远方冲来的那匹战马以及马上的那个人。

  当范闲驶近燕京雄城,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城上士兵们手中兵器反射晨光,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心头也没有丝毫动容,只是用力地一扯马缰,在疾行之中强行扭了方向,沿着燕京城的古旧厚实城墙方向,再向东去。

  城上的守城士兵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紧接着一阵肃杀的马蹄声如雷声般密集地响了起来,燕京城外临时驻地里一片躁动,当范闲转行向东的同时,那片营地里五百名全身黑甲的骑兵也已经做好了出击的准备,斜斜杀出营地,在燕京城的东向城门外与范闲会合

  五百黑骑,在庆国国境之内准备接应范闲返京的黑骑,在清晨时看到了那枝象征监察院最急迫院令的令箭,在最短的时间内反应了过来,接应到了范闲。

  范闲速度不减,与黑色的洪流汇合在了一处,再也看不到他一个人的身姿,有的只是一整片乌云一般的扫荡之势。

  没有任何命令,没有任何言语,范闲身形一轻,弃了自己身上已经奔驰了整整一夜的战马,飘到了身旁黑骑副统领的马上,而副统领早已经掠到了另一匹空出来的战马之上。

  换马始终是在极高的速度之中完成,没有任何的阻碍,黑骑的驭马之术天下无双,果然不是虚传,然而黑骑将士们看着院长大人焦虑而冷漠的面容,没有任何人发问,他们知道一定是出大事了,所以他们沉默而强悍地跟随着范闲的箭头,向着东方的平原疾杀去。

  一声悲鸣。伴随范闲一夜的战马口吐白沫。倒地震起烟土,四脚微抽,力尽而亡。只是瞬间功夫,整整五百名黑骑便消失在了燕京城下地平原之上,只留下了这匹战马和一地烟尘。

  燕京城上地守军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神奇的这幕场景,久久说不出话来,他们当然知道黑骑的厉害,只是今天亲眼看到后,依然被震慑的无法言语。尤其是最先前那名单身而来的骑士究竟是谁?

  当燕京大师王志昆了解到了清晨发生的一切,目露忧色,命令全军戒备,封锁庆国与北齐东夷方向边境时,那些给他带来无穷疑惑和震骇的黑骑。那位带领黑骑掠城狂肆疾奔的小公爷早已经离开了燕京城的范围,踏上了真正归京地道路。

  一路穿州过州,一路遇阻破阻,不和任何州郡地方官员罗唆一句话,将庆律里关于军队调动的任何律条都看成了废话,强悍的五百名黑骑在范闲的带领下,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京都。

  这已经是好几天之后地事情了,而在这几天里五百黑骑的狂奔。不知惊煞了多少官员百姓,不知会在庆国的历史上留下怎样的传说。黑骑千里突袭,天下第一,然而以往这枝铁打的幽冥队伍。只是为了庆国和皇帝陛下的利益,奔勇突杀于国境之外,而庆历十年的这次突袭,却是纵横在庆国的沃野之上。

  秋雨之中,京都外地离亭忽然颤抖了起来。一批如黑铁如乌云的骑兵队呼啸而过。震起一地尘土,数片落叶。

  京都近在眼前。而身处黑骑正中的范闲已经疲惫到了最艰难的时刻,数日数夜不休不眠,没有进食,只是靠着清水支撑着自己地疲乏,只是眼中心中的那抹寒火在刺激着他的身体肌能,让他没有倒下。

  他要赶回去,他要阻止要发生的一切。

  “你要等我。”范闲黑色官服外面蒙着一层沙土,脸上也尽是黄土,便是眼睫上也糊了一层,他的嘴唇干枯,他地眼瞳亮地吓人。昨天落了一场雨,让这一批黑色的骑兵显得异常狼狈,即便以黑骑地能力,在这样纵横庆国腹部的大突袭中,依然有人没有办法跟上范闲的速度,掉下队来。

  如果范闲不是全面爆发了自身强悍的修为,也根本无法支撑这样恐怖的速度。而在昨天的那一场雨里,终于有战马再也支撑不住,再用药力也无法前行,而范闲在黑骑中连换十匹马,也再也找不到可换之马,便在官道之上生生抢了一个商队,夺了三十匹马来。

  此时范闲的身边,便还有二十几名黑骑,可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队伍,却让整个京都郊外的土地都颤抖起来,就像是有一支难以抵抗的军队,正在逼近庆国的心脏。

  黑骑临京,直冲京都正阳门,此时京都城门紧闭,所有的防御力量都已经提升到了最高的等级,十三城门司的士兵以及京都守备的骑兵们,正肃然地注视着京都外的一切,然而这数十骑黑骑来的太快,来的太绝然,快到京都守备师甚至都没有办法做出反应,便到了正阳门下。

  离正阳门约有五十丈距离的时刻,范闲抹了一把脸上污浊的雨水,马速不减,向着正阳门上的那些将领厉声暴喝道:“开门!我是范闲!”

  小范大人回来了!城头上的那些将领官员们的脸都白了起来,今天京都内皇宫前在做什么,他们当然清楚。只是这些将领们奉旨守城,只是宫里担忧着监察院会不会牵扯到朝堂上其余的势力,而从来没有人想到……小范大人竟然忽然出现在京都正阳门下!不论是用冷漠压抑暴怒的庆国皇帝陛下,还是想尽一切办法想阻止范闲归京的陈萍萍,只怕都不会想到,今天范闲会赶回京都!

  庆国朝廷最后一次知道范闲的时刻,范闲还远在国境之外,还在由东夷城返回京都的道路上,就算用飞的,只怕也来不及赶回来。然而……令所有人不敢置信的是。范闲偏生赶了回来!

  “死守城门!弓弩手准备!”正阳门统领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他所接受地旨意是,今天关闭京都城门,严禁出入。他颤抖着声音看着越来越近地那二十几骑黑骑,就像看着将要攻城的千军万马一样,面色微白发出了命令。

  就算是小范大人赶了回来,可是今天,特别是今天,不能让他入京!

  “小范大人。今日……”正阳门统领想对马上的范闲解释几句什么,然而范闲哪里有时间来听他的解释,他身下的战马速度未减,眼光在正阳门城墙上一扫,便看到了那些严阵以待的军士。他的心抽紧一下,知道自己拼了命地往京都赶回,只怕依然是来晚了。

  马上的范闲的眼中爆出两抹寒芒,死死地盯着城头上地官兵,只盯得那些官兵们都畏怯地收回了目光。

  黑骑离城门越来越近,范闲举起了右手,然后用力地斩下,身后二十几骑黑骑。做成一个三角队形,减缓了速度,保持在了城头弓箭的射程之外。

  京都城墙上的人们心里一松,虽然二十几名黑骑便气势逼人。但这些人当然不可能攻破城墙,只是如果真和黑骑正面对上,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只要这些黑骑停住了,不再强攻,这就已是极好。

  然而范闲没有减速。他依然在向正阳门的方向冲刺。

  他身后的那二十几骑黑骑冷静地自身后取出各自背后地劲弩!

  蓬蓬蓬一阵密集的声音。劲弩忽然发射,向着城头上射出了钩索。叮当一声,死死地扣住了城墙上的青砖!十数道黑色的钩索,就像是网子一样,在城墙上下变成了一道桥,一道跨越生死的桥!

  这是三处很多年前便研制出来的钩索,当年范闲出使北齐的时候,院内便谏他使用,然而范闲自有自己的保命绝招,所以未用,但今日必须节省一切时间,要强行突破城墙,范闲早已做好了准备。

  他单身孤骑已至正阳门下,随着头顶地秋雨微凝,那些黑色的钩索像无数的影子一般闪过天空,范闲闷哼一声,强行压抑下因为无比疲乏和精力消耗下所带来的真气浮燥,霸道真气猛地释出,一脚踏在马背之上,凭借着与四周空气流动地微妙感应,生生地直飞而上,轰的一声,势若惊雷。

  就像一只黑色的大鸟,飞舞在京都阴森的城门之前,越来越高。

  “砍索!砍索!”正阳门统领声嘶力竭地喊道,他不敢让官兵们对那个黑魅的人影发箭,因为他不知道杀死了小范大人,自己会不会被皇帝陛下满门抄斩。

  正阳门统领有所忌惮,范闲却没有丝毫忌惮,他暴喝一声,体内真气强行再提,指尖在黑色地钩索上一搭,整个人便像一道黑烟般飘了起来,沿着钩索,向着高高地城墙上掠去!

  一根钩索被砍断,还有一根,当十几根钩索被十三城门司的士兵全速砍断时,一身灰土,疲惫不堪地范闲,已经掠到了城门之上,只见一道凄厉的亮光一闪,他身后一直负着的大魏天子剑,就此出鞘!

  一道剑尖刺穿了正阳门统领咽喉,鲜血一飙,忽地掠回,统领颓然倒地。

  范闲如一阵风般掠过他的尸身,用身上三道浅浅伤口的代价,突破了城墙上强悍庆军的防守,沿着长长的石阶飞掠而下,剑光再闪,立杀三人,抢了一马,双腿一夹,沿着那条直道,向着皇宫的方向奔了过去。

  快,所有的这一切只能用一个快字来形容,比当初在澹州悬崖上躲避五竹木棍时更快,比当初突入皇宫,猛烈制住太后时更快,从知道这个消息的那一刻,直到如今杀入京都,数日数夜里的每分每秒,范闲已经发挥了超出自己境界的能力,心中的那抹恐惧,让他变得前所未有的强悍与冷血。

  鲜血在他的剑上,在他的身上,他没有丝毫动容,他的心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慌张,看京都的局势。只怕那人……那个应该等自己地人。已经等不到自己了。

  “你要等我。”范闲在心里再次重复了一遍,任由秋雨击打在自己满是尘圭地脸上,发疯一般地向着皇宫疾驰。

  皇宫近了,秋雨大了,街上没有多少行人,人们都聚在了哪里?范闲有些惘然,有些害怕地想着,然后他听到了阵阵地喝彩声,然后听到了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京都里的人们听不到沉默,只有范闲能听到,十分恐惧地听到。京都里的人们只听到了沉默里的马蹄声。

  嗒嗒嗒嗒。

  人们只是在沉默里听到马蹄声,然后看到了那个如闪电一般冲过来的黑骑,看到了秋雨之中那身破烂肮脏的黑色官服。看到了马上那人肃杀而杀意十足的脸。

  皇宫前广场上观刑的人们忽然发生了躁动,惊呼与惨呼几乎在同一时间内响起,人海后方地波动极为混乱,不知有多少人被踩踏而伤。

  因为那孤单的一骑没有丝毫减速,而直接冷血地向着密集的人群冲了过来!

  能躲开的人都躲开了,躲不开的人都被马撞飞了,在秋雨之中,马蹄路人。冷血异常。

  人海在死亡地恐惧下分开一道大大的口子,拼命地向着侧方挤去,给这一骑让开了一条直通皇宫下,小小法场的通道。

  禁军合围。长枪如林,直指那一骑。

  范闲沉默地飞了起来,越过了那片枪林,人在半空中,剑已在手。如闪电一般横直割出。嗤嗤数响,生斩数柄长剑。震落几名内廷侍卫,而他的人已经掠到了法场的上空。

  不论做何动作,范闲的双眼一直看着那个小木台,看着被绑在木架上,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那个老人。范闲的眼神愈发地冷漠,愈发地怨毒,然后听到了四周袭来地劲风。

  无数麻衣影子掠起,像飞花一样在秋雨里周转着,封住了范闲所有的去路。

  范闲没有退,没有避,胸背上生受了三掌,而他剑也狠狠地扎入了一名麻衣人的面门之中,从他的眼帘里毒辣地扎了进去,鲜血与眼浆同时迸了出来,混在了雨水之中。

  他狂喝一声,左手一掌横直拍了过去,霸道之意十足,只听着腕骨微响,而左手边地麻衣人被震的五官溢血,颓然倒地。啪的一声,范闲的双脚终于站到了湿漉漉的小木台上,然而他也付出了极大地代价,体内伤势猛地爆发出来,一口血吐了出来。

  然而他不管不顾,只是怔怔地看着木架上地那位老人,那位身上不知道被割了多少刀的老人,那个被袒露于万民眼前,接受无尽羞辱地老人。

  只需要一眼,范闲便知道自己回来晚了,自己没有办法让对方再继续活下去,他枯干的双唇微启,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什么。

  秋雨落下,洒扫在木台上一老一少二人的身上,四周一片死一般的寂寞,所有的禁军,内廷高手和庆庙里的强大苦修士将这片木台紧紧围住,然而在范闲先前所展现出的强悍杀意与不要命的手法压制下,所有人的身体都有些僵硬,没有人能够迈得动步子。

  范闲十分艰难地走上前去,扯脱绳索,将陈萍萍干瘦的身体抱在怀里,脱下自己满是污泥破洞的监察院黑色官服,盖在了他的身上。

  陈萍萍极为困难地睁开了眼,那双苍老浑浊而散乱的双眼,却闪耀着一抹极纯真的光芒,就像个孩老人就像个孩子一样缩在范闲的怀抱里,似乎有些怕冷。

  “我回来晚了。”范闲抱着这具干瘦的身体,感受着老人的温度正在缓缓流逝,干涩地开口说道,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与绝望与……伤心。
第7卷朝天子 第102章 雨中送陈萍萍
庆余年全文阅读作者:猫腻加入书架
  初秋的雨水愈来愈大,落在地上绽起水花,落在身上打湿衣襟,落在心上无比寒冷。皇宫前的广场全部被的烟雨笼罩着,视野所见尽是一片湿淋淋的天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秋雨中的那方小木台,望着台上的那两个人,四周一片死一般的沉默,不知是被怎样的情绪所感染所控制,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作,只是这样望着,目光透过重重雨雾,凝聚在台上。

  成百上千的禁军,内廷高手还有那些庆庙的苦修士,就这样紧张肃然地被雨水淋着,如同僵立的木头人一样。

  先前只不过刹那时间,便已经有数人死在了小范大人的手里,最关键的是雨这般凛冽的下着,他们并不知道皇宫城头上那位九五至尊的眼眸里究竟闪耀着怎样颜色的情绪。

  言冰云已经从先前初见范闲身影时的震惊中反应过来,低下了头,开始准备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用极低的声音,吩咐着身边最忠诚的下属,这些声音被掩盖在雨水之中,没有人听到,然而几名穿着普通衣饰的监察院密探,已经开始在人群里向着法场的方向挤了过来。

  皇宫城上城下,官员百姓,全部被先前范闲马蹄踏血而来,雨中暴怒拔剑,解衣覆于老人身体的一幕所惊呆了。而最先反应过来的人,却是此时皇宫下地位最高,负责监刑的贺宗纬。

  当范闲一骑杀入人海之中时,他就已经反应了过来,用最快的速度,最不起眼的动静,悄悄地离开了小木台的范围,将自己的身影躲到了官员和护卫们的身后。隔着许多高手,目光从那些湿了的肩膀笠帽中透过去,看着小木台上范闲孤单而凄楚地抱着陈萍萍瘦弱的身体,贺宗纬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复杂地情绪。他只是不想死罢了,却必须让木台上的老少二人都死。

  不想死的人还有很多,此时木台上地范闲浑身上下都透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寒意。竟是让天地间的冷冽秋雨都压制不住,所有的人都下意识里离开了木台。姚太监早已经退到了队伍之中,他不想成为下一个被小公爷用来祭陈萍萍的草狗。

  木台四周散乱倒着几具尸首,血水被秋雨迅疾冲淡了颜色,那名浑身颤抖,拿着锋利小刀的刑部刽子手,却反而成了木台阶下最近的一个人。他看着台上的小范大人,发现小范大人深深地低着头,把陈老院长紧紧地抱着怀里。似乎根本感知不到天地间的其余任何声音响动,满心骇异,悄悄地向着木台下退去。

  只退了两步,这名刽子手地咽喉处喀喇一声断了,头颅重重地摔到了雨水之中。而无头的尸身也随之摔落台下,发出重重地一声。

  四周众人一惊,注视着台上,只有修为极高的那些人,才能注意到先前那刹那范闲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一柄黑色的匕首飞了出来,然后落在了雨水中。

  范闲盘膝坐在木台之上,坐在万众目光之中。却像是根本感知不到任何目光,他只是抱着陈萍萍地身体,将头埋的极低,任由雨水从自己的头上身上洒落。背影微佝,看上去极其萧索。

  怀中老人的身躯重量很轻,抱在怀里就像是抱着一团风,这团风随时都有可能散了。微乱的发丝下,范闲那张苍白的面庞微微抽搐了一下。下意识里伸出手去。握住了陈萍萍那只冰冷苍老的手,紧紧地握着。再也不肯松手。

  老人这一世不知经历了多少苦楚,残疾半辈子,体内气血早已衰竭,今日被凌迟时,每一刀下去,除了痛楚之外,并没有迸出太多的血水,然而这么多刀地折磨,依旧让血水止不住地汇在了一处,打湿了范闲覆在他身上的黑色监察院官服,有些粘,有些热,有些烫手。

  秋雨之中,范闲轻轻地抱着他瘦弱的身躯,生怕让他再痛了,紧紧地握着他冰冷的手,生怕让他就这么走了。

  “你若不肯回来,谁能让你回来呢?你把我拖在东夷城做什么呢?”范闲嘶哑着声音低声说着,枯干地双唇被雨水泡的发白,有些脱皮,看上去十分可怜,“我这些年为谁辛苦为谁忙,不就是想着让你们这些老家伙能够离开京都,过过好日子去,我一直在努力……”

  “你知道我什么都知道。”范闲的头更低了一些,轻轻地靠着老人满是皱纹的脸颊,身体在雨水之中轻轻地摇了起来,就像是在哄怀里的老人睡觉。

  手忽然紧了紧,老人地手用力地握紧范闲地手,然而他全部生命的力量此时却已经连一只手都握不紧了,不知道是不舍得什么,还是在畏惧什么,便在这满天风雨里,满地血水中,他想握住什么。

  如一把刀缓缓地撕裂着自己地心,范闲浑身寒冷恐惧地看着怀里的老人,知道对方已经撑不住了,下意识里握紧了那只手,甚至握的他的手指都开始发白,开始隐隐做痛。

  陈萍萍浑浊散乱的眼光在雨水中缓缓挪动着,看到了那座熟悉的皇宫,看到了雨云密布的天,看到了皇宫城头那个模糊的帝王身影,却看不清晰那个人的面容,然后他看到自己身边范闲的脸。老人浑浊却又清湛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笑意。

  老人知道自己要离开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世间了,眼眸渐渐黯淡,有些听不清楚天地间的任何声音,眼前的光线也渐渐幻成了一些奇形怪状的模样。

  在这一瞬间,或许他这传奇的一生在他的眼前如幻灯片一般的快速闪过,小太监,东海,那个女人,监察院,黑骑,又一个女人,死人,阴谋。复仇,各式各样的画面在他的眼前闪动而过,组成了一道令人不敢直视的白线。然而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临死前看见了什么,最想看见什么。

是诚王府里打架时溅起来的泥土?是太平别院冬日里盛开的一枝梅?是监察院方正阴森建筑后院里自在嬉游的浅池小鱼儿?是北方群山里地一抹宫衫?还是澹州城里那个寄托了自己后半生所有情感与希望的小男孩

  在风雨声中,陈萍萍忽然又听到了一些声音,是歌声,是曼妙而熟悉的歌声,是他在陈园里听了无数次地歌声。那些姬妾都是美丽的,那些歌声都是美丽的,老人这一生在黑暗里沉浮冷酷,却有最温柔地收集美丽疼爱美丽的心愿。如果说悲剧是将人世间的美好毁灭给人看。那陈萍萍此生却只是在毁灭他所认为的丑陋与肮脏,投身于丑陋与肮脏,然后远远地看着一切美的事物。

  “若听到雨声,谁的心情会快活?攀过了一山又一岭,雨中夹着快乐的歌声。听到了歌声,我地心情会快活……这是陈园里的女子们曾经很喜欢的一首歌,在风雨中又响在了陈萍萍的耳畔,他困难地睁着双眼,看着这天这地这些人,听着这曼妙的声音,毫无血色地双唇微微翕动,似乎在跟着唱。却没有唱出声音来。

  陈萍萍忽然看着范闲问了一句话:“箱子……?”

  范闲极难看地笑了笑,在老人的耳边说道:“是枪,能隔着很远杀人的火器。”

  这大概是陈萍萍此生最后的疑问,所以在最后的时刻他问了出来。听到了范闲的回答。老人的眼眸微微放光,似乎没有想到是这个答案,有些意外,又有些解脱,喉咙里嗬嗬作响。急促地喘息着。脸上浮现出一丝冷酷与傲然的神情说道:

  “这……玩意儿……我……也有。”

  范闲没有说什么,只是箕坐于秋雨之中。轻轻地抱着他,轻轻地摇头,感觉到怀里这副苍老身躯越来越软,手掌里紧紧握着地苍老手掌却是越来越凉,直到最后的最后,再也没有任何温度。

  陈萍萍死了,就在秋雨里死在他最疼惜的小男孩儿的怀里,他死之前知道了箱子地真相,脸上依旧带着一抹阴寒傲然、不可一世的神情。

  范闲木然地抱着渐冷的身躯,低下头贴着老人冰凉的脸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忽然觉得这满天的风雨都像是刀子一样,在割裂着自己地身体,令自己痛楚万分,难以承担,这股痛楚由他地心脏迸发,向着每一寸肌肤前行,如同凌迟一般,到最后终于爆炸了出来。

  秋雨中的小木台上,骤然爆出了一声大哭,哭地摧心断肠,哭的撕肝痛肺,哭的悲凉压秋雨不敢落,哭的万人不忍卒听……

  重生以来二十载,范闲从来不哭人,纵有几次眼眶湿润时,也被他强悍地压了下去。这世上没有人见过他哭,更没有人见过他哭的如此彻底,如此悲伤,万千情绪,尽在这一声大哭中渲泄了出来。

  泪水无法模糊他的脸,却只是将他脸上残留的灰尘,那些秋雨都无法洗净的灰尘全部冲洗掉了。

  如同秋雨无法止,泪水也无法止,就这样伴随着无穷无尽的悲意涌出了他的眼眶。

  法场小木台上的那一声悲鸣,穿透了秋风秋雨,传遍了皇宫上下每一处角落,刺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不知道令多少人的心中顿生恸意,心生寒意。

  然而这一声落在某些人的耳朵中,却生起了浓烈的惧意,除此之外更是一个明确的信号。

  陈老院长终于死了。

  不知道有没有人会因为这个事实而在暗自欢欣鼓舞,或是松一大口气,然而风雨中的官员们没有一个人在脸上流露出来任何情绪,悲戚或许有在某些眸子里一闪而过,而更多的是保持着肃然与微微紧张,还心底那一抹淡淡的惘然之意。

  大庆王朝的顶梁柱之一就这样生生折断了,那些被黑暗监察院压的数十载都有些缓不过气,在朝堂争执中势若水火的文官们,忽然觉得心里一片寒冷。监察院的老祖宗就这样死了?他们似乎一时间还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因为在他们的眼里,这位浑身上下布满了黑雾的恐怖人物,似乎永远也不可能死。

  无数的人因为陈萍萍地死亡而想到了无数的画面,关于庆国这几十年风雨中的画面。没有人敢否认陈萍萍此人为庆国江山所建立地功业,这幅历史长卷中,那些用来点晴的浓黑墨团。便是此人以及此人所打造的监察院,无此墨团,此幅长卷何来精神?

  当范闲的那声哭穿透风雨,抵达高高在上的皇宫城头时,没有人注意到,那位一身龙袍,皇气逼人的庆国皇帝陛下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他整个人的身体往前微微欠了一下,大约只不过是两根手指头的距离。片刻后,皇帝陛下强悍地重新挺直了腰身,将自己无情地面容与雨中血腥味道十足法场的距离,又保持到了最初的距离。

  也肯定没有人察觉到皇帝陛下那双藏在龙袍袖中的手缓缓地握紧了。

  在这一刻,看着跟随了自己数十年老伙伴。老仆人死去,那个看着自己从一个不起眼的世子,成为全天下最光彩夺目地强者的老家伙,就这样毅然决然地死了,皇帝的心中做何想法?有何感触?是一种发自最深处的空虚,还是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

  皇宫城头下的言冰云深深地低下了头,比身旁所有官员都压的更低。他的身体朝着法场地方向,透过雨帘,还能看到小范大人抱着老院长尸身漠然木然的模样,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想到了不知是在多久以前,在监察院那座方正建筑里,老院长曾经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总有一天,我是要死地,范闲是会发疯的……

  言冰云霍然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抹去了脸上的雨水,继续暗中向着各方发布着命令。那些隐在观刑人群里的密探,随时可能出手,将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疯狂压缩在一个最小地范围内。当然,言冰云更希望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人死了,凌迟之刑虽然没有完整地完成,刽子手被范闲含怨削成了两半,自然也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秋雨依然那般凄迷地降落着,皇宫前地广场上却没有人离开,似乎所有人都知道紧接着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

  那些围住法场的苦修士缓缓地向着小木台逼近,他们头顶地笠帽遮住了自天而降的雨水,也掩盖了他们脸上本来的表情。范闲似乎像是感应不到台下的危险,只是有些无知无觉地木然箕坐于木台之上,他依然抱着陈萍萍的尸身,没有放下。

  泪水已经和雨水混在了一处,渐渐地止了,范闲忽然站起身来,只是身形有些摇晃,看来这数日数夜的千里奔驰,已经让他消耗到了极点,而今日这直刺本心的愤怒与悲伤,更是让他的心神有些衰竭之兆。

  然而木台上雨中的那个身影晃了一晃,却让木台四周的那些人们心头大惊,下意识里往后退了半个身位。

  范闲漠然地抱着陈萍萍的身体往木台下走去,看都没有看这些人一眼,似乎这些人就是不存在一般。

  而这些人包围着木台,在等待着皇宫上那位九五至尊的命令。

  皇帝陛下面色苍白地看着皇城下的这一幕场景,幽深的眼眸里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从悬空庙事起始,他对于范闲的欣赏,便是建立在这个儿子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的基础,今天他虽然没有想到范闲居然能赶了回来,可是看到这一幕,他并不觉得奇怪。

  甚至我们的皇帝陛下也并不担心,在他的心里,他认为安之是被陈萍萍这条老黑狗所蒙蔽了的可怜孩子,大概安之直到今日还不知道陈萍萍是多么地想杀死他,想杀死朕所有的儿子,想让朕断子绝孙……可是当他看着范闲萧索的身影,皇帝难以抑止地有些伤感和愤怒,伤感于范闲所表现出来的,愤怒于陈萍萍这条老狗即便死了,可依然轻而易举地夺走了自己最疼爱的儿子的

  就像那个已经死了很多年的女人一样。

  皇帝沉默了许久,一直被他强行抑止住的伤势也因为心神的激荡而渐渐裂开,血水从他的胸腹渗到了外面的龙袍上,格外惊心动魄。

  他一拂双袖,冷漠着面容离开了皇宫城头。

  皇宫之下,范闲抱着陈萍萍的身体,离开了被雨水血水淋湿透的小木台,向着广场西面的方向走去,走的格外缓慢和沉重,直至此时,他都没有向皇宫城头上看一眼。

  陛下已经离开了,这世间没有再敢拦在范闲的面前,所有的人都下意识里让开了一条道路,人群如海面被剑斩开一样,波浪渐起,分开一条可以看见礁石的道路。

  雨中,范闲抱着陈萍萍离开。(谁是大英雄,怎样才能称之为英雄?这是个每个人看法不一样的问题。在这个故事里,所有能够忠于自己想法的人,其实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只是看他们愿意为这个想法付出多少。能付出的多,便足够震撼,尤其是这个雄字,其实只在雄奇,而不牵涉别的。

  关于男人,不是有阳具就能称之为男人,精神上阳萎其实也是不行的。而陈萍萍虽然是个阉人,但他其实是个理想主义者,一个简单的人,一个有枪的……男人。

  他比大多数男人都要爷们一些。他最后说的那句话,“那玩意儿,我也有”……就是我构思这故事以来,对陈萍萍的看法。
第7卷朝天子 第103章 又无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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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初最头前的两场雨来的突然,去的突兀,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味道,似乎第一场雨只是为了欢迎陈萍萍的归来,第二场雨是为了送陈萍萍离去。当皇宫前法场上的一切结束之后,的秋雨就这样停了下来,天上的乌云被吹拂开来,露出极高极淡极清远的天空,除了街巷里和青砖里的雨水湿意,一切回复了寻常。

  京都的百姓们今天看着如此令人震惊的一幕,却没有人敢议论什么,沉默地顺着各处街口散开,宫门前的那些官员们面面相觑,竟是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好,陛下已经回宫,小公爷抱着老院长的尸身离开,这漫地流着的雨水也没有汇成一个主意,让他们好生惘然。

  千年奔袭赶回京都,一路上范闲与五百黑骑已经违逆了无数条庆律和监察院院规,更何况他突入京都时,随手刺死了那么多朝廷官员,再加上当着陛下的面大闹法场,依理论,这怎么也是无法宽恕的大罪,然而陛下没有开口发话,谁能治范闲的罪,谁敢治范闲的罪呢?

  便在此时,胡大学士从皇宫城头上走了下来,诸多官员纷纷向他行礼,今日这位大学士一直保持着沉默,他看着木台上被秋雨冲洗的极淡的那些血痕,眉尖忽然抽搐了一下,回头望去,只见似乎在瞬间苍老了十几岁的前任学士舒芜沿着城脚落寞地离开,没有与这些人打一个招呼。

  胡大学士的心头微黯,却知道自己不能被这种情绪所控制,贺大人已经进宫了,自己必须在这里把后事收拢清楚。他的目光缓缓地在六部三寺三院的官员脸上扫了一眼,平静说道:“大刑已毕。开城门,一应如常。”

  皇宫前的这些官员们听到这句话,不由大松了一口气。他们一直惶恐于接下来应该怎样处理小范大人的事情。但看眼下,至少在短时间内,皇帝陛下还能控制住自己地愤怒,而不会把这样危险的工作交给下面的臣子们处理。

  胡大学士没有在意这些大臣地反应,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六部三寺三院里没有看到监察院地人,这很正常,因为监察院八大处的主办此时都被关在大狱之中。而那位小言大人似乎早就悄悄地离开了。

  不止监察院被里外配合控制住了,胡大学士的眉心闪过一丝沉重之色,他知道皇宫里也有人被控制住了,比如今天清晨最后冒死向陛下进谏求情的宁才人和靖王爷,此时都被软禁在皇宫之中,还不知道情况如何。

  而且范家小姐昨天夜里替陛下疗伤之后,似乎也一直没有出来。想到这些事情,想到如今还在监察院之外驻守的万名庆国精锐部队。胡大学士的心头寒意大作,知道自己必须马上找到范闲,对这位有实力、有胆量与皇宫硬抗的小公爷说一些什么。

  正午的阳光,炽烈地照耀在京都外地那条流晶河上,河水清冷。只是略暖了暖,并没有升起什么快活的雾来。河水对面是一座遗世独立的雅院,灰白墙,青黄竹,寒意逼人。瓦片上的水被晒成一片一片的湿痕。却多了些时光倒转的暑意。

  便在这初秋闷暑意中,一辆黑色的马车从流晶河畔那条竹轿上疾驶而过。稳稳地停在了别院的门口。

  这间别院正是叶轻眉当年地居所,长公主的死地,范闲曾经对河数拜的地方。自叶家事变后,便被皇室收入内库产业之中,成为了一间别院,只是这么多年来,皇帝陛下极少来此,而且也没有哪位娘娘皇子敢不长眼地要求来此暂居,所以竟是一直空了二十余年,只是三年前,长公主筹谋京都事变时,不知出以何种情绪考虑,在此暂居了数日。

  正因为此间别院幽静少人来,而且因为这间别院所承载的历史阴寒味道,让所有人都有些敬而远之的冲动,所以内廷对于这里地照看并不如何用心严苛,只有四名皇室护卫常驻于此。

  看着这辆黑色马车无视别院外的皇家印记,这样直接地冲了过来,这几句护卫面生异色,走上前去,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黑色马车后面涌过来的一群人用弩箭制住,缴械被缚。

  一名监察院官员走上前去,沉默地将车帘拉开。

  脚步声微响,浑身雨水,满脸苍白的范闲抱着陈萍萍的尸身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身上地雨水顺着他地贴身黑衣与怀中老人身上那件监察院官员往下滴着,发出嗒嗒的声音。

  太平别院地门开了,范闲没有看这些部属一眼,肃然地走了进去,咯吱一声,大门在他的身后紧接着被关闭,那些监察院的官员马上分别散开,控制住了这道竹桥头所有的要害位置,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过了一会儿时间,只听得一阵急促中带着丝杂乱的蹄声响起,数百名疲惫不堪的黑色骑兵,顺着流晶河那边的官道驶了过来。

  紧接着,又是一阵如雷般的马蹄声在更远一些的地方停了下来,不知道是京都守备师还是禁军的部队。

  最后是一辆黑色的马车驶了过来,就停在了竹桥的对面,马车上走下来一位满脸冰霜的官员,正是言冰云。他没有过桥,只是静静地看着桥那头别院门口的监察院官员。

  那些跟随范闲来到太平别院的监察院官员,除了几名散布于京都中的启年小组成员之外,大部分都是一处的官员。言冰云如今在宫中的帮助下,暂时控制住了监察院方正阴森建筑的形势,却无法将监察院八大处全部控制,尤其是一处。

  范闲当年独一处何等强硬风光,一处的官员们都把范闲当成是祖宗看待,今日皇宫前那一场大戏落幕。当范闲抱着陈萍萍的尸身离开宫前广场后不久,一处的官员便驾着黑色地马车接应到了他。

  言冰云眯着眼睛,看着桥那头的同僚们。对于范闲在院内。尤其是在一处内所拥有的崇高威信并不感到异样。他只是觉得奇怪,陛下也派了人盯着一处,消息并不畅通,范闲刚刚回到京都,这些一处地官员怎么知道地?而且还如此巧合地接应到了他,这实在有些令人想不通。

  言冰云并不知道,范府里面那位年轻的女主人,在陈萍萍行刺皇帝消息传出来后的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反应。她提前就已经为自己的夫君做好了准备,一直暗中与一处保持着联系,当范闲单骑闯法场时,一处的人就已经开始动了起来。

  而至于那几百名疲惫不堪却依然不容人轻视的黑骑,则是领了范闲事先的命令,定好了在太平别院集合。范闲入京之前想的清楚,不论自己能不能救回老跛子,大概自己这些人。总是需要在太平别院见面。

  言冰云站在桥头沉默许久,整肃了一下自己湿漉漉地官服,一个人向着桥上走去,吱吱声音不停响着,他终于走到了桥的那头。在一处官员密探们警惕仇视不屑的目光行了一礼,沉声说道:“四处言冰云,求见院长。”

  范闲不知道言冰云此时已经出现在太平别院之外,但他能想能肯定有人要来见自己,要来劝说自己。他甚至能够准确地了解到。自己从京都里一步一步走出来。不知道有多少人跟在自己的身后,不知道有多少庆国的精锐部队。此时正集结在太平别院的外面,等着劝说的成功……或是不成功,这都是那位皇帝老子的意旨吧?

  但他没有考虑这些,也懒得考虑这些,他只是觉得自己很累,很疲惫,体内很空虚,那些往常充沛如山水地真气,似乎在先前那声哭嚎里都吐了出去,胸里的浊气吐了出去,真气也吐了出去,剩下的只有空虚。

  范闲觉得自己的脚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沉重,自己的身体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虚弱,自己怀里那个老人明明很轻,可是怎么越来越沉重?重地自己快要抱不住了。

  微湿的发络搭在额头上,他抱着陈萍萍行过草坪,行过那枝花树,行过那方围成的小湖,来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墙上有花,他轻轻地摘了一朵瑟缩开放着的小黄花。

  然后他伸手在花墙一角里轻轻摁动了一下,只听得咯吱几声响动,地面上缓缓出现了一个洞口,有石阶往下探去,并不太远,此时天上地阳光完全可以映射到下方干爽地石板。

  太平别院里有密室,想必对于当年那些老人来说并不是秘密,就连当年年纪还小的长公主,也曾经在别院里找到了一个。当年叶家事变之后,皇帝应该也来别院查探过箱子地下落,只是他没有找到,加上对这个院子一直有些异样的情绪,所以一直没有再来过。

  而对于范闲来说,这个密道很熟悉,因为很多年前打开那个箱子后,五竹叔便曾经带着他来到太平别院,沿着这个通道下去,找到了那把烧火棍最需要的子弹。

  一步步地往下走,似乎要走入幽冥,其实也只不过是个离地约三丈的密室,室内干爽干净,没有别的什么陈设宝物,只是有几个椅子,还有几副棺木。

  范闲单手搭在棺木一缘,微微用力,将棺盖掀开,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怀中老人瘦弱的身体放进去,取了一个小瓷枕很小心地垫在了他的后脑,看了看棺木内的丝绸,范闲微微偏了偏头,没有替他盖上。

  陈萍萍双目紧闭,赤裸的身体上只盖着范闲脱下来的那件监察院官服,范闲站在棺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瘦削的两颊,深陷的眼窝,忽然觉得这身全黑的衣裳,比那些华美的丝绸更适合一些。

  那件全黑的衣裳是监察院官服,从范闲身上脱下来的,自然是监察院院长的制式,在范闲看来,陈萍萍此生难以言断。但想必对方是喜欢以监察院院长地身份死去。

  范闲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棺木旁边看着沉睡中的陈萍萍,想着先前在法场上,在秋雨中。这老人似乎就是在自己的怀里渐渐睡去。睡去之前他紧紧握着自己地手,应该不会害怕吧?

  看着那张苍老而苍白地脸,范闲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很小的时候,这位喜欢用羊毛毯子搭在膝上的老人,让费介老师来教自己,让自己学会在这险恶的世界上保护自己的能力,让自己从很小的时候便熟悉监察院里的所有条例架构。大概从自己生下来的那一天开始,老人就已经想好了,要将他最视若珍宝地监察院留给自己。

  范闲想到了自己第一次看见陈萍萍时的场景,那是在监察院那间阴暗的房间里,明明两个人是第一次见面,可是自己看着轮椅上的那个老跛子,却像是看见了一个许久没有见到的长辈,一股天然而生的亲近就那样盈绕在二人的心间。那一日范闲低下头去。轻轻地抱了一下瘦弱的陈萍萍,贴了贴脸,就如今日抱了一抱,贴了贴脸。

  在浅池畔观鱼论天下,轻弄小花。在陈园里两辆轮椅追逐而舞,大概再也不可能重现了吧?不能再想了,范闲紧紧地闭上了眼,旋即睁开眼,低身将手中拈着地那朵瑟缩小黄花。轻轻地拈在了陈萍萍的鬓间白发中。

  沉默了许久。范闲没有再多说什么,将棺木的上盖合上。从旁边拾起备好的大钉,对准了棺盖的边缝,然后运功于掌,一记劈下。

  接连数声闷响响起,范闲沉默地一掌一掌地拍着,将所有地大钉全部钉了下去,将整副棺木钉的死死的,将那个老人关在了另一个世界中,一个与自己再也触不到的世界中。

  做完了这一切,范闲看着这副黑色的棺木开始发呆,这只是暂时地处置,总有一日,范闲要将老人送回他地故乡,或是一个没有人知道的清山秀水处,而不会让他永远地留在这座黑暗地京都附近,虽然这里是太平别院,陈萍萍想必也很喜欢在这里生活,但是这里依然离京都太近,离皇宫太近。

  范闲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觉得无穷无尽的倦意和疲惫开始涌上心头,他在身旁的高脚木椅上坐下,双腿踩着椅边,将头深深地埋在双膝之中,双手无力地垂在身边。

  右手掌上被钉子割破的痕迹开始流血,血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范闲就这样埋着头坐着,不知道坐了多久,多久,头顶太平别院草坪上积着的雨水开始顺着石阶流了下来,打湿了一层一层,冰凉了一层一层。

  阳光在天上缓缓地转移着,地下暗室里的光亮也在忽明忽暗,不知道是光线的角度还是云度的厚薄带来了这一切。一丝声音传入了范闲的双卫,他缓缓地从双膝间抬起头来,走了下椅子,又看了一眼那副沉默而黑暗的棺材,沿着已湿的石阶走了上去。

  一声异响之后,石室上面的密门被紧紧地关闭,再没有一丝阳光和一络流水可以渗透进来,此地回复平静与黑暗。

  范闲沿着围湖旁边的草中小道往太平别院的门口走,待走到离木门不远的地方,便听到了一处下属低沉的禀报声。范闲冷漠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轻声说了一句什么,便在院内的一截断树上坐了下来。

  木门开了,言冰云走了进来,站到了范闲的身前,低着头,许久没有说话,或许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从宫里开始有动静的那一天开始说,你应该从头到尾都在参与,那我不想遗漏任何的细节。”范闲疲惫地坐在断树根上,右手搭在膝上,面色有些不健康的白。

  言冰云看了他的右手一眼,发现在流血,心头微微一震,却也没有过多的言辞解释,而是平静说道:“初二时,我被召进宫中。得了旨意,便开始安排。至于贺大学士在达州缉拿高达,以及陛下借此事将院长留在达州。再用京都守备师擒人。我只是知道大概,并不知道细节。”

  “告诉我你所知道的细节。”

  言冰云看着低着头的范闲,发现今日的小范大人与往常任何时刻都不一样,他的面部表情是那样地平静,平静的令人心悸,完全不像是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反应。

  从那日清晨京都守备师护送着黑色地马车入京,再到皇宫里御书房里地争吵,再到陛下身受重伤。再到陈萍萍被青瓷杯所伤,被下了监察院大狱,言冰云没有隐瞒任何细节,甚至连其中自己所扮演的丑陋角色,都清清楚楚地交待了出来。

  范闲沉默了片刻,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那你这时候跟着我做什么?是想把那个老跛子拖回去再割几刀?还是说非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言冰云在他的面前不需要控制自己的情绪,脸上现出一丝绝非作伪的悲痛之色。沙哑着声音说道:“下官必须来见院长您,我要保证您不会发疯。”

  “什么是发疯?造反?”范闲唇角微翘,笑声中寒意十足,“别院外面那些京都守备师和禁军的军队,难道不就是用来做这件事情的?”

  此时别院之外隐现烟尘之意。明明刚刚落了一场秋雨的大地,却现出燥意来,谁知道太平别院外面究竟埋伏了多少军队,多少用来压制范闲地高手。

  言冰云强悍地控制住自己的心神,望着范闲冷漠说道:“不管怎么说。老院长已经去了。你再如何愤怒,也改变不了这一切。就算你能逃出京都。又能怎么办?不错,邓子越在西凉,苏文茂在闽北内库,夏栖飞在苏州,启年小组的干将,院内最有实力的官员密探,都被我支了出去,洒在了大人你控制最严的地方,你一旦离开京都,可以重新收拢监察院六成的力量,可是……你又能做些什么?”

  范闲冷漠地看着他,根本一言不发。

  “好,如今你是东夷城剑庐之主,手底下有无数剑客为你驱使,再加上此时大殿下领驻在东夷城的一万精兵,可是……那一万精兵可不见得大殿下能够完全控制,退一万步讲,大殿下难道会因为你,或者因为老院长就反了陛下?”言冰云的嘴唇有些干燥,嗓子有些充血,却依旧强硬说道:“世子弘成在定州,他是你地至交好友,可就算他为你起兵,那些定州军肯听他的?”

  “不得不说,现如今这天下,也只有你有实力站在陛下的对立面,但是……你依然不是陛下的对手。”

  “说完了?”范闲微眯着眼睛看着他,疲惫地摇了摇头,说道:“你要说服我,难道不应该拿出陈萍萍给你留下的亲笔信?”

  言冰云身体一震,他本来以为自己这些天在监察院内部做地事情,一定会激怒范闲,却没有想到对方从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查知了一切。

  范闲看着他:“然而就算你拿出来我也不想看,不外乎是为了照顾所谓大局,为了防止监察院一时失控,被陛下强力抹除……所以你必须成为陛下的第二条狗,将这个院子强行保留下来,为了取信于那个男人,你必须做出一些事情。”

  “我知道你不好受,不舒服。”范闲看着微微失神的言冰云,冷漠说道:“可是这是你自讨的,以为这有一种忍辱负重地快感?错,你只不过还是脑子里进了水,陈萍萍他想怎么做,你就听他怎么做?他要你杀了他,你也杀了他?”

  “老院长是替监察院数千儿郎地性命考虑,为这天下的百姓考虑。”言冰云声音微哑说道:“我就算受些误解,成为院中官员地眼中钉又如何?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天下大乱?“

  “天下为何乱不得?为天下百姓考虑?”范闲忽然怪异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夹着咳声,咳出了几丝血来,“这些天下的百姓有几人……为他们考虑过?”

  “我不原谅你。”范闲静静地看着言冰云,说出来的每个字却都是令人不寒而栗,“一切为了庆国,一切为陛下,一切为了天下,这是你的态度,却不是我的态度,为了我在意的人,即便死上千万人又如何?而你没有替我做到这一切……所以,我不原谅你。”

  言冰云知道范闲温柔的外表下,是一个爱恨极其强烈的心,他沉默许久后,忽然开口说道:“我不需要任何人原谅,老院长的选择和我的意见一致,所以我这样做了,为了庆国,我什么样的事情都能做出来。”

  “很好,这样才可能成为陛下的一位好臣子,因为对那些死老百姓来说,他可能是个不错的皇帝。”范闲缓缓站起身来,“但对于我来说,他或者你,都不是可以投注一丝信任的人,因为在你们的心里,都有比伙伴更重要的东西。”

  “靖王爷和宁才人被软禁在宫里,范家小姐也在宫里。”言冰云忽然感觉有些冷,急促地开口说道。

  范闲回答他的声音很嘲讽很冷漠:“对陛下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看着范闲迈着疲惫的步子向木门处走去,言冰云的心脏忽然猛地一紧,一股难以抑止的恐惧涌上心头,这不是为自己恐惧,而是担心范闲,大声吼道:“你要去哪里?”

  范闲的手放在木门上微微一僵,没有回头,疲惫说道:“回家睡觉。”

  走出了太平别院的木门,看着桥头如临大敌的监察院一处官员,看着桥那边已经强抑着疲累,勉强集成一个防御阵形的数百风尘仆仆的黑骑,范闲在心里叹了口气,桥的那边,青黄秋林的那头,皇帝老子用来压制自己的军队,又岂是自己匆忙带回京的这些部属所能抵抗。

  明亮的太阳晃了他的眼睛一下,他这时候才感觉到疲惫和悲伤原来对人类的伤害竟然能够大到如此大的地步,他脚步虚浮地走过了竹桥,对着在这样紧张时刻依旧拼死追随自己的部属们轻轻下达了几道命令。

  黑骑副统领和一处的那些官员沉默许久,却也知道小公爷是在为自己这些人的性命考虑,不再多言,齐齐单膝跪于地,不知跪的是面前的这位年轻院长,还是埋身于太平别院里的那位老院长。

  一跪之后,数百人混杂一处,顺着美丽而安静的流溪河向着西方退去。一直沉默跟在范闲身后的言冰云眼神复杂地看了那些人一眼,随着他走过了桥,走上了官道,然后看见了官道那面遍布田野,全甲在身的数千骑兵,这些骑兵密密麻麻地排着,声势煞是惊人。

  范闲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下这些强大的武力,双手负在身后,缓缓地走了过去,在无数双警惕的目光中走到了那名大帅的身前,沙哑着声音说道:“把斥侯和追兵埋伏都撤了,我要我的人一个不伤。”

  叶重微微眯眼,眼中寒芒微作。
第7卷朝天子 第104章 长睡范府不愿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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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堂庆国枢密院正使,陛下以下军方第一人,叶重大帅亲自率领精兵来到太平别院之外,负责弹压以及监视控制范闲。不得不说,庆国朝廷和皇宫对于范闲,保持了极高的尊重和警惕,这种尊重和警惕表现在实力上。

  范闲的面色憔悴微白,一道一道颜色有些浑的痕迹在他俊秀的脸上显得十分醒目,应该是雨水和这千里烟尘混成的烙印。他看着马上叶重微寒的目光,整个人却显得有些木讷漠然,似乎像是没有见到叶重本人与这数千名全甲在身的骑兵。

  实力到了范闲和叶重这种程度的人,自然知道在平原之上,大概再强大的高手也无法逃脱数千精锐骑兵的追击,除了已经晋入了大宗师的境界,然而此地尚在京都城郊,密林清河宅院依然密集,范闲若真舍了京都里的一切,一转身如巨鸟投林遁去,只怕这数千精兵还真一时半会儿抓不到他。

  只是皇帝陛下下旨让叶重亲自领兵处置此事,自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在这数千精锐骑兵之中,还有许多军方的高手,最关键的,则是可以与范闲正面硬抗的叶重,这位庆国极少数站在九品之上的强者。

  范闲微微眯眼看着马上的叶重,忽然心头微动,想到了另一椿事情,不由自嘲地笑了起来。

  天下最初三国,以九品高手的数量,当然是东夷城最多,但是庆国以刀马征天下。高手也是层出不穷,尤其是七八品之间的强者最多,便是晋入九品的强者,当初在京都里细细盘算,也有数人。

  然而这一切都成为了历史,聚集了最多七八品高手地虎卫,因为庆帝对于前任户部尚书范建的警惕。而全部祭了东夷城那柄凶剑。而军方的强者。则在三年前的京都叛乱中死伤殆尽,尤其是秦业父子二人全部死在皇宫之前,再加上殒落在大东山的洪老公公,庆庙先后死去的大祭祀和二祭祀……

  庆国的顶端高手因为皇帝陛下地谋略与多疑,不知不觉地在消减着,到如今竟然出现了一个极大地空白,以至于如今为了压制范闲这位九品上的人物,竟是无人可派。必须要派出军方第一人叶重亲自前来。

  “小公爷还能笑出来,这令本帅十分意外。”叶重已经缓缓敛了眼中的寒意,平静说道。

  “本官只是在想一个问题,若连你和宫典也死了,陛下他……身边还能有什么值得信任的强人呢?”范闲唇角微翘,沙哑着声音说道。

  叶重心头微颤,知道范闲一眼便瞧出了如今庆国武力方面的缺陷,虽然庆国铁骑依然天下无双。不论是定州军,燕京大营,还是散于诸边当年本属于大殿下统属的征西军旧属,放在沙场上都是虎狼之师,然而如果论起小股精锐在强者带领下的正面对冲。庆国却再也难以找出值得依赖的高手了。

  “天下强者,皆在我手中。”范闲看着叶重,缓缓开口说道:“我不理会陛下先前对你发出地旨意是什么,我只知道,如果你不马上撤回派出去的斥侯和骑兵。一定会出现很多你不想看到的场面。”

  天下的强者。皆在我手中,这是何等样狂妄的一句话。天下之土莫非王土。天下之臣,莫非王臣,庆帝身为天下最强大的帝王,本应拥有天下大多数强者的效忠,然而时转势移,不论是运气还是巧合,叶重都不得不承认,天下真正强大的高手,大部分都已经落在了范闲地手里。

  虽然叶重并不知道悬空庙刺杀的真相,但先前法场上的那一幕让他确定,监察院里真正的高手,比如那位神秘的六处主办,传说中四顾剑地幼弟影子,一定唯范闲之命马首是瞻。

  最关键的是剑庐十三徒,除却已经出任东夷城城主的云之澜外,还有十一位九品。

  “陛下对小公爷并没有明确的旨意下来。”叶重沉声说道:“但是那些黑骑和随你出京的一处官员……触犯庆律,行同谋逆,你认为朝廷会留下他们地性命“是我要保他们地性命。”范闲有些疲惫地低下头,觉得在这里和叶重谈判实在是有些累,缓缓说道:“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怎么做,陛下如今正在愤怒中……听说他也受了伤,这时候下的旨意只怕并不怎么明智。”

  “我很困难才控制住自己地情绪,我想你也不会愿意真的把我逼疯了,我一旦疯了,对你对我,对这大庆朝的官员百姓,甚至对宫里那位,都没有任何好处。”范闲佝偻着身子,摇着头说道:“你知道我的底线是什么,从老跛子开始,一直到我,我监察院的风格就是护短,就是不容自己的人被伤害。”

  “我明白,但这是抗旨……”叶重静静地看着范闲额上凌乱的头发,“我是庆国的臣子,对于一切违律叛官,有缉拿捕杀他们的义务。”

  “不要说这些没用的话。”范闲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这时候并没有什么别的人在,你如果想保定州军千年平安,最好赶快下决定。”

  叶重与范闲此时远远地站在骑兵的前方,没有人能够听到他们的对话,就连一直跟着范闲的言冰云,都安静地站在那辆黑色马车的旁边,没有上前。

  叶重沉默地思考了很久,说道:“就算我此时放他们一马,但是你手底下的那些黑骑已经精神损耗到了极端,不论你是让他们去西凉投弘成,还是去东夷城投大殿下,这沿路各州各郡的驻兵……”

  话到此处,叶重忽然停顿了下来,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深知内情的他自然知道朝廷这些天来地安排,在情报之中,明明范闲前些日子还远在燕京之外,谁知道今天居然就赶回了京都。一念及此,这位庆国军方强者的心里便忍不住生出震惊之意,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范闲是怎样飞渡千里关山。带着那数百黑骑赶回了京都。

  “只要你不亲自出手。那些州军不可能拦住我的人。”范闲沙着声音说道:“只要我肯随你走,陛下也不会愤怒于你的放水。”

  叶重沉默了许久之后,忽然开口说道:“也对,只要你肯回京,陛下的怒气就会消减许多。”

  “看,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范闲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便转头而走,直接走进了言冰云带着的那辆黑色马车里。放了车帘,闭上了双眼,开始养神。

  马车微微颠动,开始在官道之中前行,数千庆国精锐骑兵似是护送,似是押管,随着这辆黑色地马车向着京都方向缓缓前行。

  又入正阳门,又行于清静而肃杀地大街上。马车里一直闭目养神的范闲忽然开口说道:“是要入宫吗?”“不是。”叶重骑于马上,挺直着并不如何高大的身躯,平静回道:“陛下没有下旨,只是不准你出京。”

  “很好,那我回家。”范闲重新闭了起双眼。轻声说了一句,负责驾驭马车的言冰云面色微凝,一拉疆绳,顺着盐市口的那条岔道向着南城的方向驶去。

  四周暗中有些人物紧紧地跟着这辆黑色的马车去了,叶重属下的骑兵队也分了一拔人赶了上去。而叶重本人却是驻马于街口。没有什么动作。

  街上已有行人,虽然秋雨之中法场上地那一幕已经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但毕竟那是遥远的事情,并不如何能够真切地影响到百姓们的生活,所以京都的生活随着一场秋雨的停止便回复到了平常之中。

  那些在檐下路畔行走的路人们,早已经被军士们驱赶到了大街的两旁,他们木然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些被军士们包围着的黑色马车,很简单地便猜到了马车里那位大人物地真实身份,一时间眼神里闪过紧张、兴奋、不解、忧虑诸多神色。

  叶重立于马上,满脸漠然地看着那辆黑色的马车向着南城的方向缓缓驶远,心里觉得异常沉重。按理讲,把范闲捉回京都,严禁此人出京的旨意已经办到,可是他的心情依然无法轻松,一方面是在范闲赤裸而平静地威胁下,他不得不放弃了追击那些纵横于庆国沃野间的黑骑和那些胆敢与陛下旨意相抗的监察院一处官员,呆会儿进宫之后,不知道将迎来陛下怎样凶猛的怒火,而压在他心头最冰冷坚硬沉重的石头,却是这一路上范闲所表现出来地神态。

  叶重清楚,不是自己把范闲抓回了京都,而是范闲跟随自己回了京都。令他心寒地是,范闲根本没有入宫面见陛下的意思,不论范闲是愤怒指责陛下,还是向陛下解释一些什么,其实都比范闲此时地漠然更要令人安慰些。

  那种漠然其实隐含着的是对陛下的愤怒,与压抑着的寒意,还有那种对皇权的漠视。叶重不知道范闲为什么有胆量这样做,但他清楚一点,陛下与范闲之间的冷战,从这一刻才刚刚开始。

  正在疗伤的陛下,或许此刻正在宫里等着自己的私生子入宫来解释什么,咆哮什么,然而范闲……却让陛下的寄望和预判全部落在了空处。

  叶重缓缓低头,想着先前在太平别院外,范闲那些平静而有力的话语,难以自禁地黯然摇了摇头。他在范闲冷漠地逼迫下被迫让步,这就证明了范闲此人已经拥有了与庆国军队力量正面相抗的实力,而这样的实力,无疑也让陛下和范闲之间的关系,多了许多的变数叶重甚至可以猜到陛下和范闲的心思,陛下永远不会主动地发旨让范闲入宫,他要等着范闲主动入宫,而范闲却也永远不会主动入宫,他要等着龙椅上的那位男子开口在先。

  这便是所谓态度,心意。意志的较量,这种较量地基础在于双方所拥有的实力对比,更在于双方都极为强大冰冷的心脏,究竟谁先跳动起来。

  叶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重又回复肃然平静,一夹马腹,准备入宫复命。关于这一对父子间的战争。不是他这个做臣子能够插手的,当年定州军之所以插手,那是因为陛下有旨意,而很明显,陛下对于范闲这个私生子的态度,比起另外地那些儿子来,完全不一样。

  身为庆国军方首脑地叶重,只希望这一场战争最后能够和平收场。或者……尽可能快些收场,不要像这两天的秋雨一样,总是绵绵的令人寒冷和不安。

  马车停在了南城范府的大门口,此间大街一片安静,府门口的那两座被雨水打湿的石狮瞪大着双眼,愤怒而不安地注视着四周行过来的人们。紧闭的大门马上打开了,几名带着刀地府里护卫涌了出来,站到了马车之下。

  范闲走下马车。没有看辕上的言冰云一眼,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四周的环境,很轻松地便看出了有许多暗梢正在盯着,大概应该都是宫里派出来的人手,不外乎是十三衙门或是大理寺养的那批人。

  而更远处街口上那些监察院的密探还在。范闲的唇角泛起一丝温和的笑容,在监视这方面,整个朝廷加起来,都不见得是监察院地对手,看模样。自己掌握的那些密探。依然还在自己的手上,还没有被皇帝掌握住。

  他走上了台阶。言冰云坐在辕上叹息了一声,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到了一句话。

  “那院子我大概管不了多久了。”范闲没有回头,半边胳膊被一家媳妇儿扶着,疲惫不堪又带着丝自嘲的意味说道:“本来我也没有管太久,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再犯以前曾经犯过的错误,我监察院之所以是铁板一块,靠地不是赏罚分明,而是……护短。”

  “估计已经有很多人下狱,将来这些老家伙们也不可能再继续在八大处的位置上呆着。”他的后背缓缓挺直,“官职掳了便掳了,但你要保证他们能够活着,如果连他们也都死了,你再如何维护这个破院子,也就没有任何意义,明白吗?”

  言冰云沉默片刻,然后点了点头,也不管范闲能不能看到。范闲叹了口气,在那媳妇儿的搀扶下踏入了范府高高的门槛。

  一入范府,一股熟悉地气息扑面而来,将范闲疲惫地身躯裹入其中,让他困意顿生,这大概便是所谓家的效力。然而范闲强行站直了身体,在石径上行走着,甚至离开了那位媳妇儿地搀扶。

  府内四周埋着暗椿,还有护卫在肃然地行走,一切井井有条,肃杀之意十足。这便是范府的传统,不论外面如何风雨飘摇,但内部始终是没有太大的漏洞,三年前京都叛乱时,范府便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今日范府又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个传统是自父亲在时便立下来的规矩,不论是京都混乱成何等模样,可要把范府拖下水,至少需要数百军士的强攻。范闲满意地看着这一切,知道婉儿做的准备极为充分,所以他也要保持自己的强悍,让这些以自己为主心骨的范府众人知晓,他们的少爷还没有倒下来。

  行过花圃,来到后园,便在花厅的门口看见了那个温婉的女子,范闲望着她极为勉强地一笑,说道:“我回来了。”

  林婉儿的眼里水雾渐起,却是强行压抑了下来,她也是刚从宫里回来不久,往前行了几步,捉着范闲那只冰冷的手,甜甜笑着说道:“回来就好,先睡一觉吧,大概好几天没睡了。”

  “六天没合眼,我也没想到我能撑下来。”范闲的心里痛了一丝,勉强笑着,将身体的重量搁在妻子的肩膀上,向着卧房行去,一面行一面暖声说道:“这两天想必苦了你了。”

  “不苦。”林婉儿将他扶进卧房,却发现他的手掌上有些血迹,心头微黯,却不敢说些什么,只是让他在床边坐好,然后吩咐下人仆妇赶紧打来热水,替他洗了一把脸,又将洗脚的黄铜盆搁在了他的脚下。

  林婉儿坐在小凳子上,替他脱了鞋袜,这才发现数日来的辛苦奔波,虽然是骑马,却也已经让范闲的双脚和鞋子似乎连在了一起,尤其是踏着马蹬的脚心处,更是磨出极深的一道血痕。

  林婉儿心头一酸,小心翼翼地将范闲的双脚放入了热水盆里。范闲叹了一口气,却不知道是太过舒服,还是太过伤心。

  “院子外面全部是人,根本没办法进去。”林婉儿低着头,一边轻轻地搓揉着那双脚,一面轻声说道,这句话里的院子自然指的是监察院那座方正阴森的建筑。

  “先前出京的时候,一处有些胆大的家伙跟着我出了城。”范闲看着妻子的头顶,温和笑道:“我知道是你通的风,我已经安排他们走了,你放心吧,至于院子那边,至少在眼下,陛下当然不会容我联系。”

  林婉儿的手微微僵了下,一方面是担忧范闲,一方面却是想着那件事情要不要说,片刻之后,她低着头颤声说道:“妹妹昨日入宫替陛下疗伤,一直……没有回来。”

  “正常事。”范闲早已从言冰云的嘴里听到了这个消息,平静说道:“陛下抓人七寸向来抓的紧,只有老跛子才没有什么七寸被他抓,所以最后才变成今天这样。”

  说到陈萍萍,范闲的脸黯淡了下。其实陈萍萍此生唯一的七寸便是范闲,只是这位老跛子在这样的一个死局之中,依然把范闲割裂开了,让陛下抓无可抓,只有最后走入了必死的僵局。

  说完这句话,范闲便睡着了,双脚在水盆里,脑袋低在胸前,沉沉地睡去,许久没有睡觉的他,终于在妻子的面前放松了心神,脸上带着一丝无法摆脱的悲伤沉沉睡去。

  林婉儿轻轻地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看着那张憔悴而悲伤的脸,不知怎的悲从中来,几滴泪水滚下。她望着范闲,心想当初那个明媚的少年,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可怜?夜,当他悠悠醒来后,发现已经又是一个黄昏,微暗的暮光从窗外透了进来,让房内熟悉的一切物事都蒙上了一层陌生的光晕。

  窗外隐隐传来婉儿的声音,似乎是正在吩咐下人们做些什么。范闲不想惊动她,依旧安静地躺在暖暖的薄被里,不想起身,或许他知道一旦自己从这软软的被里出来,便必须面对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和即将发生的事情。

  他目光微转,看见床边搭着毛巾,伸手扯了过来,轻轻地擦拭了一下眼角的垢物,紧接着看了一下自己的身上,发现体清气爽,看来是睡着时,婉儿替自己擦过了身子。

  便是这样简单的两个动作,却牵动得他浑身酸痛难忍,这千里的奔波,强悍的厮杀,深入骨髓的悲痛,果然让他衰弱到了极点,绝对不是简单的睡一觉便能养好的。

  范闲静静地躺在床上,缓缓催动着体内的两股真气,尤其是天一道的自然法门,回复着元气,目光直视绣着繁复纹饰的幄顶,暗自想着宫里那个男人,这时候在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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