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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卷朝天子 第95章 陈萍萍的复仇
庆余年全文阅读作者:猫腻加入书架
  御书房又安静了下来。从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到朝阳跃出大地,再到暖暖晨光被乌云遮住,淅淅沥沥的秋雨飘絮似地落了下来,在这样一段时光之中,御书房里的声音,就像是天气一样,时大时小,时而暴烈,时而像冰山一样的安静,此间的气氛更是如此,一时紧张刻薄,一时沉默铁血,一时忆往事而惘然,一时说旧事而寒冷。

  庆国的皇帝陛下与陈萍萍本就不是一般的君臣,这二人之间的战争,也与一般的战争有太多形势上的差别。直到此时,陈萍萍只是言语,或许只是言语所代表的心意,在那里举着稻草刺着,扎着,盼望着能将对方赤裸而娇嫩的心脏扎出血点,刺出新鲜的伤口来。

  一抹并不健康的苍白在庆帝的脸颊之下久久盘桓,不肯散去,他的眼眸空蒙,不,应该说是十分空洞,微显瘦削的脸颊,配上他此时的神色与眼神,显得格外冷漠。

  谁也不知道庆帝此时的心头究竟有怎样的惊涛骇浪,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陈萍萍,在沉默许久之后缓缓说道:“你凭什么来监察……朕?”

  他冷漠地开口:“朕舍弃了世间的一切,所追寻的是什么,你们何曾懂得?”

  这是身为帝王,对于老黑狗的一种不屑。然而陈萍萍的双手很自然地搁在黑色轮椅的扶手上,淡淡地看着他,眼神中有的也只是冷漠和不屑。君臣二人彼此对彼此的冷,彼此对彼此的不屑,就这样弥漫在整个御书房里。

  “陛下您再如何强大,庆国再如何强大,可你依然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你最不愿意承认的事实。”陈萍萍微垂眼帘说道:“庆国之强大。最终还是依靠于她的遗泽,如果不是她留下了内库源源不断向朝廷输送着赖以生存的血液。如果不是她留下了监察院帮助陛下控制着朝堂上地平衡,我大庆连年征战,你如何能够让庆国支撑到现在?”

  “你想证明,没有她。你一样能够把事情做到最好,甚至比她还活着的时候更好。”陈萍萍缓缓抬起头来,沙哑着声音说道:“你想掀开她盖在你头顶上地那片天,然而实际上。你却只是证明了,你必须依靠她。”

  “你不如她多矣。”陈萍萍很平静自然地话,刺中了皇帝心脏的最深处。

  皇帝忽然想到三年前的那个雷雨夜,自己在后方不远处的广信宫里,曾经亲手掐着李云睿地咽喉,对那位最美丽的妹妹说:“你怎么也比不上叶轻眉。”

  他的心头微动,面色微微发白,薄而无情的双唇抿地极紧,冷漠说道:“历史终究是要由活人来写,朕活着。她死了,这就已经足够了。”

  “所以说,陛下你何必还解释什么?你只需要承认自己的冷血、无情、虚伪、自卑……”陈萍萍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这样就足够了。”

  “她真的是一位仙女?不食人间烟火,大慈大悲?”皇帝忽然微嘲开口说道:“还是说在你的心中,只允许自己把她想像成这样的人物?不,不止是你,包括范建。包括靖王那个废物。恐怕还包括安之在内,你们所有人都认为朕冷酷无情。却放肆地凭由自己的想像,在她的身上描绘了太多的金边。”

  “她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个仙女,更不是一个来打救世间的神。”皇帝幽幽叹息了一声,眉头渐渐皱得极紧,缓缓说道:“她只是你们这些人,不,以往包括朕在内也是,她只是我们这些人地想象罢了,朕往往在想,这个女子是不是根本从来没有出现过,只是任由我们的想像汇聚在一起,在凝成了这样的一个人?”

  陈萍萍冷冷地摇了摇头:“你知道这不是事实。”

  “可依旧是想像!”皇帝地面容冷酷了起来,唇角微翘看着陈萍萍说道:“你们这些废物,把对世间一切美好的想像都投注在了她的身上,所以她在你们的心中光辉无比,甚至连一丝暗影都找不到。”

  “冰雪聪明,却无谋人的心机,悲天悯人,却不是一个不通世务地幼稚女子,而是有实际手段去做地实干家。”皇帝双眼冷漠继续说道:“这是一个怎样的人?一个没有任何缺点和漏洞地人,这样的人……还是人吗?”

  他忽然笑了起来,悲哀而戾气十足地笑了起来:“可惜,世上本来就没有这样的人。她一样是个凡人,有喜有怒有光彩有阴暗有心机有阴谋的普通人,说到底,她和朕又有什么区别?”

  “陛下。”陈萍萍缓缓地摇了摇头,“她若真是你所想像的那种人,她又怎么可能死在你的手上?”

  “是吗?”皇帝的眼瞳微缩,怪异地笑出声来,“哈哈哈哈……每个人都成为自己的王?好狂妄的想法,监察院原来是监察朕的……朕直至今日才知道,原来你这老黑狗竟然是她留下来监视朕的!她当年若不疑朕,若不防范朕,又岂会留下这样一句话来?”

  “错了,陛下。”陈萍萍面色木然说道:“不论是谁坐上龙椅,我监察院便要监督于他,这并不是她从一开始就提防你,想要对付你的证据。”

  “那霸道功诀呢!”不知为何,皇帝的语气忽然变得极为阴暗幽深,声音虽然高了一些,但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暖气,他的声音就像是被九幽冥水泡了亿万年的剑一样,直刺御书房的四周。

  皇帝的脸没有扭曲,只是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阴寒之色,一字一句说道:“当年她传朕霸道功诀,朕本以为她是想着北齐东夷两地各有一位大宗师,她才有此决断,朕感激至深……凭这霸道功诀,朕带着你,带着叶重。带着王志昆,纵横沙场。横扫四合,难得一败,然而谁会料到,这所谓的无上功法。背后里却隐藏着无上的祸心!”

  皇帝的声音在出离愤怒之后,变得异常冷酷起来,“当年初次北伐之时,朕便察觉体内的霸道真气有些蠢蠢欲动。不安份起来,然而事在必为,朕领军而进,与战清风在北部山野里连绵大战,然而却在这个时候,隐患爆发,朕体内……经脉尽断!”

  陈萍萍默然,他是对这段历史最清楚的人之一,当年北伐艰难,战清风大师用兵老辣至了极点。大魏兵员尤盛,南庆以数万之师冒险北进,着实是九死一生的选择。然而大魏已然腐朽不堪。民不聊生,若想改变天下大势,从而开创出新地局面和将来的可能性,南庆地发兵是必然之事。

  时为太子殿下的庆帝,领兵北征。而陈萍萍却是留在了初设的监察院之中。一方面是要保证京都的安全,二来也是与战场保持着距离。保证冷静地眼光决策。本来便是敌强我弱之势,恰在大战最为激烈,战清风率大军于崤山外围包围庆军之时,庆军的统帅,太子殿下最忽然受了重伤,全身经脉尽断,僵卧于行军营中不能动!

  虽然时为副将的叶重以及亲兵营少年校官王志昆,在最关键的时刻站了出来,然而战场之上南庆本就处于弱势,统帅忽然又不能视事,转瞬间,战清风大军挺进,南庆军队被打地四分五裂,而太子也被困在了群山之中。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陈萍萍带着监察院黑骑完成了他们震惊天下的第一次千里突进,生生在大魏军队营织的罗网上撕开了一道大口子,冒着无穷的风险,将太子,也就是如今的庆帝救了回来。

  一路艰辛不用多提,黑骑几乎全军覆没才将今日的皇帝陛下救了回来。在那时,陈萍萍心头就有一个疑惑,究竟陛下是受了怎样奇怪的伤?外表上并没有什么大的伤口,但内里的经脉却全部碎断,变成了一个废人。

  这些年里,陈萍萍猜到了一些什么,而且范闲也曾经面临了一次险些经脉尽断的危险,他自然知晓当日皇帝陛下诡异而可怕地伤势由何而来。

  想必就是霸道功诀练到一定境地之后,必然会出现的危险的关口。

  “朕身不能动,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体内若有无数万把锋利地小刀,正在不停地切割着我的腑脏,我的骨肉。”皇帝的眼神空蒙,冷漠说道:“那种痛苦,那种绝望,那种孤独,那种黑暗,不是你能想像的。朕心志一向强大,然而在那时,却也忍不住生起了自尽地念头……然而朕连一根小指头都动不了,想死……居然都死不成。”

  皇帝地唇角微翘,自嘲地笑了起来,“这是何其可悲和凄惨的下场。”他淡淡看了陈萍萍一眼,“当日若不是你不惜一切代价地救我,或许我当时便死了。”

  陈萍萍沉默不语,不讥讽,不应声。

  皇帝的鼻翼微微抽动,冷漠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然而上天未曾弃朕,在这样的痛苦煎熬数月之后,朕终于醒了过来,而且不止醒了,朕还终于突破了霸道功诀那道关口。”

  皇帝的声音微微颤抖,已经数十年过去了,他想到那可怕的,非人类所能承担其折磨的关口,坚强的心依然止不住摇晃了一下。

  他低下头来,微嘲地看着陈萍萍说道:“她传我这个要命的功诀,究竟是想做什么呢?”

  “朕问过她,怎样能够突破关口,她说她不知道。”皇帝忽然哈哈笑了起来,眼帘微眯,从缝隙里透出寒意,“她不知道!她造就了苦荷,造就了四顾剑,造就了朕,她居然说……她不知道!”

  “她想拿着朕这个要害,要朕一生一世都听她的,应允她的。”皇帝的唇角怪异地翘了起来,嘲讽说道:“但……朕怎是这样的人,朕过了这生死大关,也将这世间的一切看的淡了,也终于明白你们眼中这个光辉夺目的女子,其实也有她最残忍地那个部分。既然天不弃朕。朕如何肯自弃?”

  听完了庆帝的这番话,陈萍萍微微地笑了起来。叹了一口气之后,又将那微敛地笑容继续展露到了尽处,摇着头哑声笑道:“多疑啊多疑……陛下你这一生,大概从来就没有办法摆脱这一点了。”

  陈萍萍的笑声很沧桑。很悲哀,他静静地看着皇帝说道:“借口永远只是借口,或许陛下你当年是这样想的,然而范闲如今也练了。如果不是有海棠帮他,只怕他也会落到那个地狱一般的关口之中。”

  “天一道地心法,她的手上本来就有。”皇帝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可那有可能永远停留在九品的境界之中。”陈萍萍微嘲说道:“你甘心吗?”

  不等皇帝回答,他轻轻地摆了摆手,叹息说道:“过去的事情,再去提也没有什么必要了,你既然连她都能疑,自然能疑天下所有人,只是……这种疑也未免显得太可笑了些。”

  既然可笑,当然要笑。所以陈萍萍笑了,在黑色地轮椅上笑的前仰后合,浑浊的眼泪都快要从他苍老的眼缝里挤了出来。

  “朕只是要让你这条老狗死之前知道。你所记得的,只是一个虚无缥渺的幻像罢了。”皇帝睁开了双眼,从回忆中摆脱出来,冷酷地看着陈萍萍说道:“你是朕的狗,却要替她来问朕。朕要你知道。你所忠诚守护的那个女主子,也不是一个纤尘不染的仙子。”

  陈萍萍住了笑容。双肩微微下沉,沉默片刻后应道:“老奴不是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圣人,也没资格做圣人。先前指摘陛下,不是为这天下苍生,也不是心头对这苍生有何垂怜,只是这是她地遗愿……是的,陛下,今天相见,为的不是天下苍生,只是私怨罢了。”

  他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皇帝:“你杀了她,我便要替她报仇。此乃私仇,不是什么狗屁大义,这只是件很简单地事情,不需要承载什么别的意义。我根本不在乎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是谪落凡尘的仙子,还是一个内里别有机谋的小魔女,那有什么关系?”

  “她叫叶轻眉,这就足够了。”陈萍萍看着皇帝缓缓说道。

  皇帝望着轮椅上地老战友,许久许久之后,轻轻地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然而这抹笑却代表了更深一层地意思,在他的眼中,这条老黑狗已经死了。

  “这是一种很畸形荒乱地情绪。”皇帝冷漠说道:“监察一国之君,一个阉人对一个女人念念不忘,原来很多年前你就已经疯了。”

  “当然,朕必须承认,朕被你蒙蔽了很多年……监察院在你这条老狗的手里,确实有些棘手。整个监察院到了今日,只知有陈萍萍,却不知有朕这个皇帝。这是朕对你的纵容所至,却也是你的能耐。只是朕不明白,你凭什么向朕举起复仇的刀,你又有什么能力?”

  皇帝带着淡淡不屑看着陈萍萍,自身边取起那杯许久未曾饮的冷茶,缓缓啜了一口。

  陈萍萍也自轮椅扶手的前端取起那杯犹有余温的茶水,润了润自己枯干的双唇,片刻后轻声应道:“想必言冰云此时已经在替陛下整肃监察院了。”

  皇帝的眼光看着茶杯里的澄黄茶水,微微一凝,然后回复自然。

  “我既然单身回京,自然是不愿意整个庆国因为老奴的复仇而陷入动荡之中。”陈萍萍说道:“所以言冰云那里,我并不会理会。”

  “慨然来赴死,就是为了骂朕几句?”皇帝的唇角泛起一丝颇可捉摸的笑容。

  “陛下了解我,所以才会陪注定要死的我说这么久的闲话。”陈萍萍微笑说道:“因为你也不知道我最后的后手是什么,所以你必须陪我说下去,直到我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

  “此时话已经说完了,朕想看看你究竟有什么底牌还没有掀开。”皇帝温和一笑,此时他早已经从先前的心神摇荡与往事带来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回复到了平静而强大的帝王模样。

  陈萍萍没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皇帝陛下。忽然开口问了另外一个问题:“这二十年里,我已经做了这么多事。难道陛下你现在还不了解?”

  皇帝的手指头缓缓地转头着青瓷茶杯,目光却缓缓地落在了地上,黑色轮椅脚边地地上平静地躺着几份宗卷,上面记载的都是陈萍萍这些年里。是如何一步一步将皇帝身边所有地亲人都驱赶到了他的对立面中。

  “回春堂的火是院里放的,那名太医是老奴派人杀地,那名国亲也是如此下场。至于太子殿下用的药,是费介亲手配的。当然,费介如今早已经离开了这片大陆,陛下就算要治他死罪,想必也是没有办法。”陈萍萍冷漠而无情地看着皇帝,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长公主与太子私通一事,是我在一旁冷眼旁观,稍加帮助,然而想尽一切办法,让陛下您知道的。”

  皇帝转动茶杯地手指头停了下来。

  “那夜下着雷雨。陛下在广信宫里应该有所失态,虽然老奴没有亲眼见到,但只要想到这一点。老奴便感老怀安慰。”陈萍萍满脸的皱纹都化开了,显得极为安慰,“陛下,长公主与太子私通,您为何如此愤怒?是不是您一直觉得这个胞妹应该是属于你的?然而碍你心中自我折磨的明君念头。你只有一直压抑着?”

  “谁知道太子却做了。”陈萍萍低沉尖声笑了起来。“你不能做,无法做的事情。却被太子做了,你如何能不愤怒?他们如何能够不死?”

  “太子死了,长公主死了,皇后死了,太后死了,老二也死了。”陈萍萍刻厉的目光盯着皇帝,“你身边所有的亲人都等若是死在你的手下,你是天底下最自私最狠毒的君主,我便要让你的亲人因为你地自私死去。”

  皇帝捏着茶杯的手指头微微颤动,轻轻地击打着杯声,发出脆脆的清音。

  陈萍萍地声音比这个声音更脆,更冷,更冽:“老奴没有什么底牌,老奴只是要回宫来告诉您一声。您当年如此冷酷地让她孤独地死去,我便可以让你也嗅到那种孤独的滋味,然后就在这种折磨之中死去……或许我无法杀死你,然而让你这样活着,岂不是一种最美妙的复杂手法?”

  “朕还有几个好儿子。”皇帝缓缓说道:“你居然连老三那个小子都想杀死,朕……不得不惊叹于你心中的阴寒与仇恨。”

  陈萍萍冷漠开口说道:“只要是这宫里姓李的人,都该死。”

  “安之呢?”皇帝敲打青瓷茶杯地手指忽然停顿了下来,皱着眉头微嘲说道:“他是朕与轻眉地儿子,你对她如此忠诚,又怎么会三番四次想要杀死他?只怕安之他直到今日还以为你是最疼爱他的长辈,却根本没有想到,包括山谷地狙杀在内,包括那次悬空庙之事的后续,他险些丧身匕首之下,全部都是你一手安排出来的事情。”

  陈萍萍沉默片刻后,用一种戾寒到了极点的语气低沉说道:“范闲只是个杂种……你有什么资格成为她儿子的父亲?范闲的存在,对她来说,就是一个耻辱的烙印,我看着他便觉着刺眼。”

  皇帝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怨意:“很好,你果然是个变态的阉货……朕如果就这么杀了你,岂不是太如你的意?”

  “怎么死,从来都不是问题。”陈萍萍嘲讽地看着皇帝说道:“我只知道我的复仇已经成功,这便足够了。”

  皇帝握着杯的手悬停在半空之中,半晌后,他幽幽说道:“朕还有三个儿子……”

  “可是我既然回京,你那三个儿子只怕都不可能再是你的儿子。”陈萍萍的眼瞳渐渐缩了起来,带着一丝寒冷的快意尖声笑道:“我死在陛下你的手中,范闲会怎么看你?老大会怎么看你?你能如何向范闲解释?难道说我是为了替她母亲报仇?那你怎么向他解释当年的事情?”

  陈萍萍微缩的眼瞳里寒意大作,脸色不知是因激动还是别的情绪而渐渐苍白,他盯着皇帝一字一句说道:“陛下,你必将众叛亲离,在孤独之中,看着这天下的土地。却……一无所有。”

  看着天下地土地,却一无所有。这是何等样恶毒的诅咒与仇恨!皇帝地身子微微一震,面色又渐渐苍白起来,他用噬人的威势目光看着陈萍萍,寒声说道:“你敢!”

  当皇帝说出这两个字时。就表示他已经知道陈萍萍这绵延二十年的复杂,在最后终于渐渐踏上了一条不可逆转的成功之路。不论是范闲还是大皇子都与陈萍萍关系极为亲厚,而庆帝若想向这两个儿子解释什么,却又要触及许多年前地那椿故事。根本无法开口。

  这位天下最强的君主,难道只能在自己的儿子们带着愤怒与仇恨目光注视中,渐渐地苍老,死亡?

  庆帝的面色苍白,他地心里感到了无穷的寒冷与愤怒,他看着陈萍萍同样苍白的脸,知道对方已经算准了后续的一切,他是用自己的死亡,向这片皇宫发出最后最黑暗的一记攻势。

  御书房里陷入一片如死寂一般的沉默,外面的秋雨依然在缓缓地下着。润湿着皇宫里本来有些干燥的土地,还有青石板里的那些缝隙。御书房装着内库出产地玻璃窗,窗上那些雕花。像极了一个个的人脸,正看着庆国这一对君臣之间最后的对话。

  “你求死,朕却不愿让你死地轻松。”皇帝面色苍白,双瞳空蒙,如一个强抑着万丈怒火的神。冷漠而平静说道:“朕要将你押至午门。朕要让你赤身裸体于万民之前,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这条老黑狗是个没有阳具的阉人,是个令祖宗先人蒙羞的畸货……朕要让无数人的目光盯着你地大腿之间,看看你这个怨毒地阉贼,是怎样用双腿这间的那摊烂肉,构织了这些恶毒地阴谋。”

  庆帝的话语很轻,却夹着无穷的怨毒,无尽的羞辱,不绝的愤怒,他冷漠说道:“朕要将你千刀万剐,凌迟而死,朕要让整个庆国的子民,一口一口地将你身上的肉撕咬下来,然后把你的头骨埋到三大坊的旁边,让你眼睁睁地看着朕是如何先杀了她,再杀了你,再利用她留下的东西,杀戮江山,一统天下,成就不世之基业。”

  “朕要让你,让你们知道,朕可以杀了你们,朕还要让你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却一点办法没有,让你们在冥间哭泣,挣扎,后悔……”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的话音却越来越平静,他的眼瞳也越来越空蒙,越来越不像是一个活着的人。

  坐在黑色轮椅上的陈萍萍的脸色也很苍白,他知道皇帝陛下的血脉里也流传着疯子的基因,他也知道皇帝陛下疯狂的愤怒之下,自己会面临怎样惨绝人伦的下场。

  君臣二人,用彼此的言语割裂着对方的心,割得彼此血淋淋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就像两个苍白的鬼,在互相吞噬着彼此的灵魂。

  陈萍萍缓缓地、艰难地佝身将茶杯放在了地上,然后两手握住了轮椅的扶手前端,双肘为轴,两只小臂平静而慰帖地搁在了黑色而光滑的扶手之上,他什么也没有思考,只是重复了一遍这些年里重复了无数遍的习惯动作。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了皇帝陛下苍白的脸,瘦削而强大的双肩,直视着御书房后的墙壁,似乎看穿了这道墙壁,直接看到了后宫那座小楼上,看到了那幅画像,画像上那个黄衫女子的背影无比萧索寂寞,看着山脚下的大江万民修堤景象,久久无语。

  陈萍萍久久无语,他在心里自言自语想着,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小叶子?”他的唇角泛起了一丝诡异的微笑,似乎看到了御书房后的空气中,正浮现出了那个小姑娘的模样。

  那个小姑娘苦恼地看着自己,问道:“你真是太监?那咱们到底是以姐妹相称,还是怎么办?”

  皇帝陛下听见了陈萍萍说出的这三个字,小叶子……这个名字藏在他的心里很多年了,这个名字就像是个诅符一样,始终让他不得解脱,虽然可以许久许久不曾想起,然而一旦发现自己没有忘记,那张脸,那个人便会平空浮现出来,带着一丝疑惑,一丝悲伤,一丝不屑地看着自己。

  他下意识里顺着陈萍萍的目光微微侧首,然后他听到了一声巨响。

  轰的一声!御书房内狂风大作,两道夹杂着强大威力的火药,铁砂,钢珠的狂暴气流,猛烈地轰向了庆帝的身体。
第7卷朝天子 第96章 御书房内竹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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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毫无疑问,陈萍萍是一位高手,或者更准确地说,他曾经是一位高手。再准确一点,那就应该说,当年宫里的常守小太监之一的陈五常,虽然比不上那位天才绝艳的洪四痒公公,但毕竟也是排在序列里的人物,一身武艺修为,不可轻视。

  若不是一位强者,当年怎么可能在天下动荡的局势中,与北方那位强大的肖恩抗衡,如何能够在满朝敌意目光下,生生建造出了一座阴森的监察院。如果陈萍萍不是一位强者,他怎么能够率领黑骑如黑色的风暴般在大陆上进行了那几次震惊天下的千里突袭。

  然而时光和经历是世上最能折磨人的利器,年月已过太久,陈萍萍已经老了,最可惜的是,当年捉拿肖恩回京的突击行动之中,陈萍萍身受重伤,半身瘫痪,腰部以下再也没有任何知觉,他的一身修为也被风吹雨打去,不再留下半分。

  这是所有庆国臣子百姓都知道的历史,是他们或惋惜或喜悦的事实。所以当皇宫里传出捉拿陈萍萍回京的旨意之后,不论是叶重、宫典,姚太监,以及亲自负责此事的大将史飞,包括最后知晓这个大秘密的贺宗纬,都没有把警惕的目光投向陈老院长的身体,投向他坐着的那辆黑色轮椅。

  因为他们知道陈萍萍自己只是一个废人,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的个人力量。他们心中凛然警惧害怕,不是因为陈萍萍的肉体有多么强大的力量,而是对这位老跛子脑子里的阴谋诡计,以及他能够操控的强大的监察院力量,产生了一种难以抵抗的念头。

  陈萍萍单身回京,监察院处于严密地监视和内部某位大人物的强力配合之中,这些皇帝陛下身边地重臣们同时松了一口气。只要陈萍萍无法使动他那枯瘦手指牵扯的黑暗力量,那么皇宫便是安全的。

  正因为有这种判断。所以他们不曾担心陈萍萍在御书房里会对陛下有任何有利,即便陈萍萍还是当年黑色战马上的那位强者,可在陛下这位天下第一高手的面前,也不可能有任何的反击力量。而至于那辆黑色的轮椅?老院长身下的这座轮椅已经坐了很多年了,所有的人都习惯了轮椅地存在,甚至将这轮椅看作了与陈萍萍合为一体的一个部分。

  习惯的力量很强大,强大到可以让人们完全无视。所以陈萍萍坐着黑色的轮椅进了御书房,姚太监在内地任何人,都没有生出任何警惕的感觉。这些大人物们犯了个大错误。

  同样,皇帝陛下在这晨间阴暗秋雨衬托下的长时间谈话之后,心神回复漠然平静的刹那,也犯了一个错误。当面色苍白的陈萍萍看着他身后御书房雪白的墙壁轻声唤出那个女子的名字时,他的心神微微一松,顺着陈萍萍的目光向后望去,而忽略了陈萍萍扶在轮椅黑色扶手上双臂的动作。

  在所有人小地时候,或许都玩过这种幼稚而可爱的小游戏,一个小伙伴假装看见了自己的身后走来了一位严肃地长辈,或是厉害的师长,惊呼出声,自己心头大惊,扭头一看。身上却着了狠狠的一拳头,然后两个人笑骂着追逐着在院子里跑开了。

  这样幼稚的手段,却用在了庆帝这位天下最强大的人身上。不得不说,陈萍萍地心思很奇,很妙,而且……很有效果。或许也是因为皇帝陛下地心神在这刹那有所震动的关系,或许是因为皇帝陛下在苦荷四顾剑已死。叶流云出海地如今。整个身心都陷入在一种绝对自信的心境之中,根本不在乎什么。因不在乎,所以他转了头。

  如今的天下,应该没有谁能够伤到这位强大的皇帝陛下了,就算是范闲,海棠、王十三郎,云之澜、狼桃,加上影子,这六名九品上的绝对强者,同时出现在御书房内,向皇帝发出致命的一击,只怕皇帝陛下也不会有丝毫的动容。

  然而当他回头,只见一片雪白,空无一物,双瞳微缩,扭头回视轮椅中的陈萍萍时,看见了陈萍萍一直扶在轮椅扶手上的那双手……死死地握紧了扶手的内侧,小臂猛地向后一缩!

  喀的一声脆响,轮椅两只光滑而黑色的扶手,忽然间向着两旁一散,发出一连串金属机簧的美妙声音。随着两声几乎同时响起的巨响,两道强大的气流,就从扶手前端忽然出现的两个空洞里喷了出来。

  砰砰!

  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冷漠,冷酷,陈萍萍握着轮椅的扶手,这两把他摸了无数年的扶手,抠动了扳机。

  无数的铁屑,钢珠,在强大的火药喷力加持下,挟着强大无比的威力,轰向了庆帝的身体。

  黑色的轮椅开出了两道艳丽的,夺人魂魄的火花!

  这个世上没有谁能够伤到皇帝陛下,但不代表没有事物能够伤到他。至少皇帝和陈萍萍都知道,那个一直显得无比神秘的黑箱子一定能对皇帝造成威胁,而今天,陈萍萍坐了数十年的轮椅,似乎也在发挥了极为相似的作用。

  这辆黑色的轮椅是数十年前内库和监察院三处精心打造的一辆轮椅,而那一对蕴藏了无数年怒火的火器,却是那位已经死去许久的女子,亲手替陈萍萍打造。

  那时候陈萍萍跛了,她担心她的安危,所以她调动了所有的能力,极为秘密地为他安排了这样一个最好的保命法宝。这些年里,这辆黑色轮椅的椅圈,靠背,不知道换了多少次,而就是这对扶手从来没有换过。

  很多人知道陈萍萍有一个习惯性的动作,他喜欢轻轻抚摩这一对光滑的扶手,而像范闲这些亲近的人,更是知道,每当安静独处之时。院长喜欢用指节轻轻地敲打扶手,扶手每每会发出嗡嗡的响声。就像是中空的竹子一般。

  竹有节,有劲,有骨,陈萍萍也有。

  两朵火花在轮椅扶手前一爆即逝!

  两声几乎同时响起的巨声闷响之后,便是无数钢珠铁屑火药喷击在那位九五至尊肉身上地声音响起,噼噼啪啪,似雨打沙滩,似雹落大地,击出千点坑。打折无数芭蕉叶。

  御书房内烟雾弥漫,却异常迅疾的散去,渐渐露出坐在软塌之上皇帝陛下地身影。

  庆帝是大宗师,然而大宗师终究不是神。他们的肉身依然是凡人的肉身,他们的心念无比强大,然而却不可能做出神一般的反应。

  当陈萍萍抠动了轮椅上的扳机时,他距离庆帝的距离近在咫尺,而扶手前端喷射出来的霰弹,却是异常强悍的覆盖了半个空间地广度,即便庆帝如仙人般须臾间掠开,却也逃不出这些快速射出的噬魂利器的杀伤范围。

  所以庆帝没有闪躲,他依旧坐在软塌之上,身周的墙壁已经被打成了烂疮一般。灰石碎砖在簌簌而降,几块破损地墙皮,正悬在半空之中。他身下的矮塌已经碎了一半,他身前的案几,更是被击成了一片碎木。

  皇帝陛下身上那件龙袍出现了许多洞,细微的,撕裂的。以不同形状。不同轨迹出现的洞,洞口略有焦糊的感觉。

  一双手覆盖在他的面容之上。左手食指微屈,拇指微翘,那个青翠欲滴的小瓷茶杯,正在虎口之中,丝毫未动。

  连茶杯都未碎,天子的容颜自然无碍。

  其实所有这一切地发生,都是在极短的刹那之间,皇帝陛下浑身上下的劲气有若实质,如风一般呼啸起来,而他手指间地那枚青瓷茶杯,嗤的一声破空飞了出去。大的反震力一冲,以奇快的速度向后滑去,轮椅吱吱吱吱与御书房地地面摩擦着,像是要磨出火花来一般,最终狠狠地撞在了御书房地那面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陈萍萍面容漠然,双瞳微缩,然而却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便看见了映入自己眼帘的那抹翠绿。

  喀地一声脆响,自天外飞至的茶杯狠狠地钉在了陈萍萍瘦弱的胸膛之上,不知有几根胸骨就此断裂。

  无数碎成粉末一般的瓷屑,就像无数根毛针,扎入了陈萍萍的身躯之中,其痛其痒,非凡人所能承受。

  一口黑血从陈萍萍的双唇里喷了出来,打湿了胸襟。紧接着,空气中一股无形无质的磅礴真气汹涌而来,于刹那间制住他体内残存的三经六脉,控制住了他每一根肌肉的运行,令他不能言语,不能动作,无法了解自己的生命。

  更可怖的是那道皇气十足的王道真气,竟是隔着空气,隔着衣衫,迅疾地渗入了他的体内,沿袭着他经脉行走四方,转瞬间将这位老院长早已服下的剧毒缓缓地逼了出去。

  空中就像有一只无形的巨手,紧紧地握着陈萍萍枯干的身躯,将他从黑色的轮椅上提了起来,悬停在半空之中,看上去这个场景显得格外诡异。

  陈萍萍花白的头发早已乱了,潦乱不堪地散落在他的额前,轻轻地覆在脸部的深深皱纹之上,衣衫上全是东一道西一道的裂口,整个人的生命气息,在一瞬间内,被压制到了死亡的边缘。

  然而这位老人的眼眸冷漠着,冷酷着,没有丝毫畏惧,只是带着一丝惋惜,一丝不屑,渐渐地,他的眼眸中连这些情绪也没有了,只有平静。

  沉重的脚步声在御书房内响起,皇帝陛下缓慢而沉重地踏着地面的碎砾,向他走了过来。

  皇帝的右手虚张,数道强劲的真气破空而出,将陈萍萍瘦小的身躯死死地扰在半空之中。

  皇帝的眼神冷漠之余,染着一丝狂怒的血红之色。

  皇帝的双手微微颤抖,上面全部是鲜血与恐怖地伤口。

  皇帝身上龙袍上的那些小洞口开始向外流血,不停地向着体外渗流着,冲掉了伤口上地铁屑和焦糊的火药残留。龙袍已经被薰成了一片黑糊之色。

  皇帝受了重伤,那些可以击穿青石的钢珠应该还停留在他的体内。但他终究……没有死。

  青瓷杯的碎片在陈萍萍的身体之内,他也开始流血,或许是他体内的血本就不多了,流淌的速度并不快,却也转瞬间打湿了他那件破烂的黑色监察院官服。

  皇帝走到陈萍萍地身前,胸膛微微起伏,君臣二人的身上全部都是深入骨肉的小裂口,痛到了最深处,血不停地流着。看上去十分相似。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腹处惨不忍睹的伤口,眉角轻轻地颤动了一丝,似乎没有想到如今地世间,居然还有人能够让自己距离死亡如此接近。一股难以自抑的怨恨与愤怒。在这位君主的身体内开始发酵,开始升腾。

  皇帝的手扼住了陈萍萍的咽喉,盯着他的眼睛,闪过一抹令人寒到骨子里的怨毒之意,一字一句说道:“朕不让你死,你就不能死。”

  御书房玻璃窗外数道灰影闪过,几个人猛地撞开了御书房的木门,冲了进来。在园门处,叶重姚太监等几位大人物远远地避着御书房,但却是清清楚楚听到了那两声巨响。他们心知不妙,用最快的速度冲了过来护驾,然而依然迟了。

  叶重到的最快。姚太监次之。然而当他们进入御书房后,看着眼前这血淋淋地一幕,却同时保持了沉默,因为这一幕太过灼痛他们的眼。

  他们看到浑身是血的皇帝陛下,扼着浑身是血地陈老院长。他们的内心震骇。不知如何言语。躯从自己手间颓然堕下。摔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脚下的老战友,老伙伴,老奴才,用冷郁而怨寒到了极点地声音说道:“押往监察院地大牢,明日将这逆贼凌迟处死。若在三万六千刀之前,让这老狗死了,你们和太医院的废物,就给他陪葬。”

  叶重和姚太监如堕冰窖,而刚刚满脸惶急跑到御书房外地贺宗纬听到这句话,更是吓的身体颤抖了起来。不仅仅是因为眼前这令人震惊的一幕,也不是因为陈萍萍的罪名,也不仅仅是因为皇帝陛下那寒到骨子里,愤怒到骨子里的旨意。

  国朝三十年来,从未有极品大臣被凌迟处死,这是一种最羞辱,最残忍的死法,更何况,这道旨意所指……是陈萍萍。

  然而这三人根本不敢说任何话,他们只是马上跪了下来,跪到了皇帝陛下的脚下,不敢有丝毫进谏。

  皇帝陛下最后看了一眼正用一种讥诮眼神望着自己的陈萍萍,忽然觉得胸腹处火辣辣的痛。

  朕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受过伤了?皇帝在心里这般想着,然后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陛下遇刺,快传太医!”

  御书房里响起了贺大学士惶急而焦虑的叫唤声,叶重此时正满心惊惧地扶住了陛下玉山将倒的身躯,下意识里微微侧首,斜眼看了这位用心狠毒的大学士一眼。

  皇宫之中一片慌乱,太医在宫殿内鱼贯而入,鱼贯而出,不时有脸色苍白的宫女太监端着金盆进出,盆里的水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

  姚太监此时在殿内服侍受伤后的皇帝陛下,宫典带领着禁军和内廷高手将整座皇城死死包围,而叶重在对枢密院发下几道手令之后,便守在了殿外。

  太医院的医正满头大汗地走出殿外,叶重冷冷地看着他,问道:“陛下如何?”

  太医院医正看到是他,颤声应道:“回叶师,陛下虽然受伤,但是脉息浑厚有力,应该无碍,只是……”

  叶重的眉头一皱,厉声喝道:“只是如何?”

  “只是……那些扎在陛下肌肤血肉的铁屑已经被除了。可是下臣观陛下身上伤口,应该有些锐物还留在陛下的身体之内。伤了腑脏,如果不将这些锐物取出来,只怕……”

  “只怕什么?陛下难道会有危险?”

  “陛下洪福齐天,本就不是凡人。”太医院医正颤着声音,换了一种方式描述了陛下大宗师的境界,说道:“想必不会出大问题,可是谁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那还不想办法取出来!”叶重身体矮胖,一向给人一种温和的感觉,然而就在此刻。他脸上的煞气,却是无比恐怖。

  “臣……实在没有这种好手段。”医正看着叶重地脸色越来越难看,赶紧吞了口唾沫,抢着说道:“不过小范大人当年曾在宫中主持过类似的医案。请大人速召小范大人回京,有他主持此事,想来不会留下任何隐患。”

  “澹泊公?”叶重听到这外名字后咯噔一声,心里凉了半截,今日自晨间至此时,京都内外,皇城地御书房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还没有完全消化干净,此时听到范闲的名字。才想到陈萍萍行刺陛下,会给庆国这片江山可能带来的极大冲击。

  叶重的嘴唇有些发干,半晌后缓缓说道:“小范大人一时回不来。还有别的法子没有?”

  “范家小姐,如今在澹泊医馆行医,她师承青山,又有小范大人亲手……”

  叶重眼瞳寒芒一现,直接说道:“速速传她入宫!”

  待医正领着侍卫走后。叶重忽然觉得后背里全部是冷汗。湿了一大块。此时他才有时间来分析一下眼前的局势,医正提到了范闲的名字。他不禁想到,再过不久,这位年轻的权臣,便要挟着吞并东夷之功,赫然回京。

  然而到那时候,范闲若发现陈萍萍已经被陛下凌迟处死,他会做出什么样地反应?

  叶重感觉身上被笼罩了一股寒意,此时陛下受了重伤,陈老院长命在旦夕,另一批太医正在救治,然后便要连夜押入监察院的大牢之中。

  他清楚陛下为什么最后会命令将陈萍萍押入监察院之中,帝王心术,在这样的时刻,依然不忘展现自己的寒意。如今整座京都防备武力,全部在叶重地手里,他当然没有丝毫反抗陛下旨意的意思,只是他感到了一丝难以承担的沉重,如果监察院真的反了,自己应该怎么做?好在陛下只是受伤,并没有真正的昏迷。

  不用理会陛下和陈老院长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在御书房内,陈老院长行刺陛下是所有人都看见了的事情,没有人能,也没有人敢替陈老院长说情。行刺陛下,本来就是凌迟的死罪。

  叶重的心里生起一丝寒意,他很了解陛下与陈萍萍曾经有过的关系与情谊,只怕陛下也是愤怒和失望到了极点,才会赐陈老院长这样一个凄惨的下场。

  只是……庆国自开国以来,皇权虽然如这片大陆数千年历史一样,极难动摇。但是庆国地历任皇帝陛下,对于臣子都持着一种温和的态度。尤其是这数十年来,庆律几经修订,已经废了无数酷刑,便是对于谋逆之辈,往往也就是斩首灭族。

  尤其是对于士大夫及朝中大臣,陛下向来温和,哪怕三年前的京都谋叛一事,最后也只是剐了十三城门司统领张德清一人。

  然而与监察院地陈老院长相比,张德清又算是什么?

  叶重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不由又想到了陛下先前倒在自己怀里时,贺大学士高声凄厉唤出来的那句话,他的唇角不由闪过了一丝寒意。

  陈萍萍行刺皇帝的消息,经由贺宗纬的那声喊,顿时传遍了整座皇宫,惊动了宫里所有地人,然后自然也成了京都所有人都知道地消息。

  皇帝陛下事后可能念及庆国朝堂的平稳,念及范闲和整座监察院官员地态度,或者说……念及这些年来陈老院长为庆国立下的件件功劳,

  不,叶重了解皇帝陛下的性情,就算他要赐陈老院长一个光彩些的死法,也不可能是因为陛下与这位老院之间的情义,在御书房里那个古怪武器的响声之后,陛下对于陈萍萍有的只是愤怒有怨毒,而没有任何别的东西。

  唯一可能让陛下收回凌迟旨意的,只能是为庆国的将来着想,为了范闲以及正驻兵东夷城的大皇子心情考虑,为这片江山考虑。

  死也有很多种死法,无比屈辱和残忍的凌迟与一方白绫,一杯毒酒相比,肯定前者会让监察院、范闲、大殿下生出更多的怨怼之意。

  然而这一切,因为贺大学士那“恰到好处”的一声惊呼,变成了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因为天子有天子的尊严,天子的愤怒。

  叶重叹了一口气,怔怔地看着秋雨之下的皇城,心里百般滋味杂陈,不知道今夜的监察院方正建筑之内会发生多少故事,自己与史飞奉命押在监察院外的那上万精兵,会不会真的需要大杀一场。

  秋雨缓缓落下,他轻轻地咳了几声,知道陛下愤怒下的旨意不可能改变了,只希望范闲回来时,事已成定局,不然谁知道这个庆国会乱成什么样子。

  监察院那座方正建筑之外也在飘着秋雨,越来越冷,越来越寒。言冰云冷漠地站在窗边,那幅一直蒙在窗上的黑布已经被他撕了下来,扔在了脚底下。

  他静静地看着皇宫的方向,平静而有力地发出一道道命令。凭借陈萍萍和范闲的信任,他已经在监察院里掌握了很多力量,然而就凭这些力量,他依然无法压下监察院内部正在幽幽燃烧的鬼火。

  从这些穿着黑色官服的官员心中所生出的黑色的鬼火。

  好在事前言冰云已经做了足够充分的准备,老资格的官员,对于陈老院长无比忠诚的那些官员,已经被他提前支到了西凉还有江南东夷诸地,他们已经离开了京都,不然事态更难控制。

  宫里的消息已经传到了院中,陈老院长行刺陛下的消息也已经变成了事实,陛下受了重伤?言冰云不知道这是陛下的借口,还是自己一直无比崇拜的陈老院长,真地做到了很多人都无法完成的事情。

  然而这一切都不重要,他冷冷地转了目光,看着监察院外那些街巷中,并没有遮隐痕迹的庆国精锐军队,摇了摇头,自己必须保住这个院子,尤其是在陈萍萍必死,范闲未归的时候。

  没有人能够和陛下,和庆国强大的国家机器对抗,哪怕监察院是这个机器里最强大的一环。

  言冰云转过头来,看着屋内的七位主办大人,幽幽说道:“准备接手……”他的眉头皱了皱,略顿了顿后,十分困难地说完了这句话。

  “钦犯陈萍萍。”
第7卷朝天子 第97章 1根手指与监察院的臣服
庆余年全文阅读作者:猫腻加入书架
  随着钦犯陈萍萍这五个字从言冰云薄薄的双唇里吐了出来,监察院这间密室里所有的人们都疯了,他们的脸依然平静,眼眸里却闪动着一丝戾寒的味道,狠狠地盯着言冰云的脸,似乎想用目光将言冰云撕成一片一片。

  监察院八大处,除了六处的主办是临时负责之人,五处荆戈此时正在缓缓向庆国东方行进的车队之外,所有的高级官员们都聚集在这里。他们是监察院真正的实权人物,一处头目沐铁,二处头目是那位老人,三处头目是范闲的师兄,七处八处头目均是启年小组的成员,包括兼任四处头目的言冰云在内,这密室里所有的人,其实都是范闲的嫡系。

  当然,范闲的嫡系也就是陈萍萍的嫡系,虽然他们与陈老院长的交流不多,但如同监察院里每位官员密探一样,老院长就是他们的老祖宗,在他们的心里拥有着无比崇高的地位。

  除了言冰云之外的六个人都霍然站了起来,盯着言冰云的脸,一处主办沐铁那张满是黑铁之色的面容,愤怒无比,沙哑着声音吼道:“言大人,你想做什么?”

  言冰云毫不退缩地回视着这六个人的目光,自从打北齐那片土地归来之后,陈萍萍和范闲都懒得处理繁杂的院务,实际上这几年里,监察院的大小事宜,都是由这位冷冰冰的公子哥在打理。他是言若海府地公子。在院里的资历极老,当年不过少年时节,便被派到了异常凶险的北齐进行间谍活动,事后被长公主反手卖出,不知道经受了怎样残酷的折磨,所以在院里的名声也极高。

  尤其是范闲逐步接手监察院大权后,他身为范闲的伙伴和最密切的下属。不论是在处理江南明家之事。还是在与长公主,皇宫地战斗中,在京都谋叛事中,都表现了极为强悍地梳理、分析情报的能力,决断的能力。

  有资历,有经历。有付出,有牺牲,有背景,小言公子很顺利地在监察院里获得了二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所以的官员,哪怕是名义上平级的各处主办,也默认了他地调派,他们从心里佩服这位小言大人。

  言冰云的眼角微微抽搐一丝,看着面前这六个人。没有一丝退让,一字一句说道:“陈萍萍行刺陛下,明日凌迟处死。我院奉旨接受此钦犯,你们……想造反吗?”

  宫里关于陛下遇刺的消息早已传了出来,而监察院的这些高级官员更是在第一时间就掌握了这个情报。他们在震惊之余,也才知道原来老院长并没有随着那三十辆黑色的马车回乡养老,而是令人意外地再次出现在皇宫之中。而且……居然行刺陛下?

  所有监察院的官员。没有一个人相信这就是所有事实的真相,更遑论这六位各处的主办大人。他们冷冷地看着言冰云,终究还是沐铁开口大怒说道:“院长回乡养老,怎么会又出现在皇宫里?行刺陛下?是谁造的谣?宫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一直沉默的三处主办低着头缓缓开口说道:“我以为现在最关键地是查清楚……”

  言冰云大怒,一掌拍在长桌之上,嗡嗡作响,厉声说道:“陛下亲口下旨,叶帅,姚公公,贺大学士,众人亲眼所见,查?查什么查?”

  此间资历最老,辈份最高的二处情报主办忽然耷拉了一下眼帘,嘶哑着声音沉声说道:“亲眼所见又如何?我看……陛下只不过是想对我们这个破院子动手了。”这位老人冷冷地抬起脸来,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想杀人,什么样的理由找不出来?只不过这件事情涉及到老院长,除了谋逆刺君地罪名,还能有什么别的罪名能够制他?”

  密室里一片沉默,那片本来覆盖着黑布的玻璃窗,今日格外透明,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丝不习惯,而外面渐渐西沉的太阳,将暮光打在皇宫朱红色的宫墙上,又映入了监察院这间密室,让整个房间里都被包融在一片血红色地光芒里。

  二处主办眯着眼睛,看着言冰云,缓缓说道:“言大人,提司地最终任命还没有下来,你没有资格指使我们做什么事情?你……更没有资格把这块黑布拉下来。”

  密室里的沉默愈发令人心悸,所有地监察院高级官员都看着言冰云,想看他究竟想怎样处理这件惊天大事,而沐铁等诸人听着二处这位老前辈的话语,眼神里的疑惑之意渐渐浓郁了起来,看着言冰云的目光开始冷了下来。

  “院里所有的情报都要经过我的梳理,前些日子京都守备师离奇失踪,禁军与宫防的忽然加紧,枢密院暗中的调兵……这些情报我都送到了你的案头。”二处主办冷冷地看着言冰云,说道:“如今看来,这自然是陛下对付老院长的手段,可是你……为什么一点反应没有?”

  言冰云先前的愤怒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不见,他冷着脸,浑身上下透着一丝冷冽的味道,就像他整个人都是一块冰一样。

  “就在这半个月里,你把我处里的人调了一大半去了西凉,去了东夷,大部分人只怕如今还在路上。”二处主办冷冷地看着他,说道:“如今院里的实力,不及往日里的三分之一,你究竟想做什么?是不是你早就知道今天的事情,所以提前在替宫里做准备。”

  “六处的剑手与刺客,也被调了一大半离开了京都,就在前些天的时候。”六处的临时主办冷漠地看着言冰云。他是自影子以下,监察院最厉害地刺客,他的目光就像一把剑般钉住了言冰云,就像要把这块冰钉在暮色之中,任他渐渐融化,“你必须给我们一个解释。”

  监察院里武力最强大的三处便是四五六处,五处的黑骑一向不能停留在京都左右。而且如今的黑骑一部分随着黑色的车队走了。一部分正在燕京附近接应范闲的归来,四处本身就在言冰云地控制之下,而且分散在各州郡异国之中,也不可能集于京都之中发力。

  当言冰云下令抽空了六处地剑手刺客,整个监察院最强悍的武力部分,已经被削弱到了最极限的程度。

  沐铁的心震动了一下。他打理着京都一处,所以这些天里监察院的命令调动并没有牵涉到他,他直到此时才知道,原来言冰云竟然已经在暗中抽空了院中如此多的力量,联想到今日皇宫里地惊天之变,联想到陈老院长,他的心寒冷了起来。

  “我是庆国的臣子,是陛下的臣子,是监察院的官员。”言冰云被这些官员直接揭破了前些日子做的准备,脸上却没有丝毫负疚之意。他冷漠地看着长桌两旁站立的人们,一字一句说道:“你们不要忘了,入院之初。你们所学会的第一句话“一切为了庆国!”言冰云极常冷漠地一挥手,“忠于陛下,是我们唯一需要考虑的事情,你们先前的话已经有些大逆不道了,我不想再听到第二次。”

  是地。先前监察院高级官员们对皇宫的怨怼之心。表现的十分充分,如果被院外地人知道。这和欺君之罪并没有两样。

  言冰云缓步走到窗旁,眯着眼睛看着外面反射入来的血红暮色,寒冷的声音从他的牙缝里渗了出来:“陈萍萍行刺陛下,谋反事昭,你们若一意孤行,想与这个逆贼勾结起来做什么事,休怪本官无情……”

  密室里再次沉默。

  六处临时主办缓缓地握着了身旁腰侧的铁钎把手,冷漠地看着窗边地言冰云,说道:“虽然你调走了我手下地大多数人,但我想,我六处要杀你,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杀了我又能如何?”言冰云语带冷漠不屑,“你想谋反?你地家人,你手下剑手们的家人亲人,能逃到哪里去?外面有一万大军,你就算救了老院长,你能杀出去?”

  暮色打在言冰云冰霜难褪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十分复杂的血色,他缓缓转头,看着六处主办冷漠说道:“陛下的旨意晨间已经到了,我手里有院长的手令,从现在开始,本官便是监察院第三任提司!本官的命令,你们必须恪守,否则以院务条例处置。”

  “言大人,我不知道你的心里是怎样想的。”最近这几年一直表现的有些沉闷,有些糊涂的沐铁,忽然开口诚恳说道:“是的,六处刑大人仅凭那些剑手刺客,顶多能在院内将老院长救出来,却没办法将老院长送出京都。”

  “但是。”沐铁的眼睛亮了起来,在他那张黝黑的脸上格外晶莹,“我一处还在!八大处配合起来,在这京都里,不论要救任何人,都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一处在各要害衙门里都藏着人,四处也一定还有后手……如果大人你不行,老言大人一定有这个手段。”二处情报主办冷漠地说道:“八处马上去挑动太学闹事,不论用任何理由,只要让京都乱起来。三处马上出手,将京都内部的水源下毒污了,逼得明日京都必须开门,四处火起,一朝发力,只是救老院长一个人,轻松地狠。”

  果然不愧是监察院最老的那一拔人,随口一说,便将援救陈萍萍的几个动作梳理的清清楚楚,更是轻轻松松地说出了如此恶毒辛辣的计划。

  “在京都水源下毒?”言冰云的眼瞳缩了起来,“你是想让整座监察的官员亲眷,整座京都的百姓……替他陪葬?”

  “我监察院有能力让京都变成一座荒城,如果真能下这个决心的话。”二处主办冷着一张脸,就像在说一件很寻常地事情。“只要老院长能活着,死几十万人又算什么?”

  言冰云的内心震抖了一丝,直至今日,他才发现自己为之付出了整整一生的监察院,原来骨子里早已忘记了皇帝陛下的存在,所有的官员都是疯子,他们为了陈萍萍。真的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可以做出无数疯狂的事来。

  “我不会给你们这个机会。”言冰云地眼睛眯了起来,轻轻敲响了长桌上地小铃。

  密室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八大处的头目们的脸色霍然而变,知晓事情有异,沐铁的手指微颤,看着言冰云的脸。愈发激动,大声说道:“难道你想眼睁睁地看着老院长明日受刑屈辱而死?”

  言冰云冷着脸,一言不发。密室地门被推开了,隶属于他的亲信官员鱼贯而入,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便控制了房间内的各个角落。

  六处临时主办握着铁钎的手依然紧紧地握着,他根本没有理会身后走进来的这些人,他只是冷冷地看着言冰云。

  京都监察院的实力极为强悍,但是这座方正的阴森建筑却只是一个大脑,他们真正的实力都隐藏在各个分理衙门。及每个阴暗的地方。这座密室里地几位主办,便等若是监察院的大脑,只要将这大脑废掉。监察院的官员们群龙无首,再因为陈萍萍地事情如何愤怒,也很难凝成一股巨力。

  言冰云明显为了今天的异变准备了许久,当密室里的局势被初初控制之后,一直守在外围的庆国精锐军队。分出了一个千人列。向着监察院靠拢过来。

  方正阴森建筑的四周响起了一连串密集地脚步声和轻甲碰撞地金属声,令人十分压抑。十分动容。楼下监察院大厅里隐隐传来几声呼喊,然后隐隐似乎有人在宣读旨意。

  密室里的人们却没有人在意这些声音,六位主办只是愤怒而怨毒地盯着言冰云地脸。

  言冰云看着一脸不敢置信神情的沐铁,平静说道:“在京都之中,你一处能掌握的人手最多,所以本官不能放你出去,你先在大牢里委屈一段时间吧。”

  沐铁的双眼似要喷出火来一般,他和言冰云都是范闲的亲信,二人交情不错,凭惯常的理解,他怎么也不能相信,言冰云竟然会为了荣华富贵,而选择在陈老院长的背后,狠狠地戮了一

  二处情报主办闭上了眼睛,细细听着四周的响声,大脑快速地转动着,不停地分析着双方之间的实力对比,许久之后他睁开眼睛,十分悲哀地叹息了一声,他知道以有计算无心,言冰云在朝廷强大军方力量的帮助下,已经成功地将监察院的头脑与手脚分离了开来,更准确地说是,言冰云只要控制了这座方正的阴森建筑,监察院便等若是成了半个废人。

  “不要动手。”他轻轻地拍了拍六处临时主办的肩膀,让他把握着铁钎的手松开。二处主办在这密室里辈份最高,六处主办一脸戾狠,但知道如今局势已定,不由仰天闷哼一声,松开了手。

  二处主办冷冷地看着言冰云说道:“大概我们都是要死了。”

  言冰云微垂眼帘,缓缓说道:“陈萍萍行刺陛下,你们并不知情,只要你们不行差踏错,本官保你们一命。”

  二处主办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已经花白的头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自嘲地笑了笑,忽然开口说道:“不知道若海兄知道今天的事情后,会有怎样的想法?不过言大人,我劝你最好把我们这几个老家伙全给杀了,不然我们多活一天,你就不可能睡的安稳。”

  这不是威胁,只是一种很诚恳很赤裸裸的宣告,今日监察院内变的详情终有一日会流露出去,若这些八大处的主办没有被灭口,言冰云必将迎来忠于陈萍萍,因陈萍萍之死而愤怒的监察院官员的怒火。

  而那些官员有多少?没有人知道,那些人的怒火需要言冰云死几次?也没有人知道。

  二处主办说完这句话后,便在几名官员的押送下向着门外行去,他的背影显得有些佝偻。有些黯然,然而这却不是因为自己即将下狱地缘故,而是想到了明日就要死去的陈老院长。

  六处的临时主办身上的铁钎、弩箭,匕首,内甲,毒粉,所有可以用来杀人的武器全部被搜了出来。这位主办冷着一张脸。没有进行任何反抗。他被押送着自言冰云的身前经过时。卟的一声吐了一口唾沫到了他地脸上。

  言冰云用如雪一般白地袖子轻轻揩拭掉了脸上的唾液,看着他说道:“既然想激本官杀了你,先前为何不反抗?”

  “我还不想死。”六处这位临时主办望着他,用一种奇怪的笑声嘎声说道:“因为我想看到……你这个叛徒最后是怎样死的。”

  沐铁也随之被押了出去,他扭头看了言冰云一眼,帮那名六处临时主办解释道:“我们很想知道。当小范大人回来后,你会死的有多么难看。”

  言冰云的脸色变了变,却依然保持着沉默。

  一千名定州军、禁军、守备师混编而成地先锋军,已经在几名太监和朝中大人物的带领下进驻了监察院这座方正的建筑。所有的监察院官员被集中了到了楼后的平地上,不是没有人想反抗,而是很多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陛下的旨意面前,在没有大人们的命令前,这些忠于职守的监察院官员,当然不会盲目地还击。

  这是自监察院建院以来。第一次被占领,被屈辱地占领。在今日之前,不论是枢密院。还是门下中书的大臣们,对于这个院子都没有任何的影响力,更没有军队能够进入到这里。

  因为这座院子有那位坐在黑色轮椅上地老跛子,只要他活一天,就没有人敢肆无忌惮地进

  楼梯上响起密集的脚步声。一队人从楼上下来。走出门洞,来到监察院后方那一大片平静的院坪之上。所有监察院官员。发现八大处地长官们都成了阶下囚,再如何坚毅的神经,在此时也禁不住动摇了起来,下意识里往前涌去。

  然而正如先前所言,五处不在京中,六处被言冰云调离太多,监察院的武力此时已经被掏空了,这座方正建筑里的大部分是文职官员,比如二处那些常年伏案进行情报工作的官员,他们地腰椎或许都有问题,再比如三处里那些精于制药制毒地工艺家,他们都有很久没有见过太阳了,此时被暮日一照,都觉得有些恍神。而七处和八处的官员,更不是以武力著称。

  言冰云走在最后,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下四周地动静,站在了自己的亲信官员面前,向着那些禁军面前的太监大臣们行去。

  领大军进驻监察院的,是贺宗纬,他看着一脸冰霜的言冰云,微微点头致意。身旁一位老太监佝偻着身子,对言冰云开口说道:“可以宣读旨意了?”

  言冰云皱着眉头说道:“让这些军士把手里的刀枪放下,不然我不敢保证,呆会儿他们会不会全部被毒死。”

  那名老太监微微一怔,用目光请示过贺宗纬的意思后,对着那只千人队的将领示意一下,那名将领心头微寒,却是依言命令手下的混编军队放下了手中的刀枪。

  场间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一些,然而言冰云没有给这些监察院下属们任何反应的机会,那支押送着八大处头目的队伍,已经出了院子,向着大牢方向前行。

  场间顿时一哗。

  言冰云向那位佝楼着身子的老太监点头致意。

  老太监颤抖着身子,走到了监察院两百余名官员面前,清了清嗓子,开始缓缓地宣读有关于监察院前任院长陈萍萍谋逆,行刺陛下的罪名。

  场间的气氛越来越压抑,所有监察院官员的脸上越来越震惊,眼神里的情绪越来越复杂,那抹子发自内心的怀疑和愤怒越来越浓。老太监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慌乱,竟似快要说不下去了,而那位混编精锐庆军的将领心里也是越来越紧张。

  两百名监察院本部官员,虽然都不是以武力见长。但谁知道当年他们转为文职之前,是怎样厉害地角色?监察院双翼之一的王启年,也曾经躲在这座建筑里当了好些年的文笔吏,这些人如果真的愤怒的反抗起来,会有怎样的结局?

  那些三处的官员虽然没有带着武器,但他们身上地毒药谁知道会怎样布出来?

  大坪院里地气氛越来越紧张,越来越紧绷。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绷断。恰在此时,那名老太监的旨意终于宣读完毕,他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心中大呼侥幸。

  是的,监察院的官员虽然目露深深怀疑震惊愤怒,然而却没有人一个动起来。因为这是一只真正的铁军,铁打地队伍,只要上级没有发令,他们绝对会一直等下去,直到等到不能再等。

  无数双目光,看着站在最前方的言冰云,因为他是如今监察院的最高阶官员,虽然这些目光里也有怀疑,但是他们依然等着言冰云开口说话。

  言冰云沉默片刻,却没有开口向这些监察院官员解释什么。而是直接望向了大院处的那个通道。名大内侍卫抬着一个担架从那个通道处走了进来。一个满头花白头发乱飞的干瘦老人,就在担架之上,他身上的血已经止了,只是似乎还陷入在昏迷之中。

  监察院的老祖宗,这片黑暗的皇帝。陈萍萍。又一次回到了他一手打造的监察院里,回到了他最喜欢的这个大坪院里。然而这一切,没有那个熟悉地轮椅吱吱响声为陪,他只是孤单地躺在担架之上。

  初秋的院坪,那方白沙清池里的鱼儿还在游动着,只是陈萍萍却无法睁开双眼,往那个方向看一眼。

  言冰云像根标枪一样直直站立着,看着越来越近地担架,负在身后的双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马上又回复了平常。他知道此时是关键,他知道陛下为什么要把陈萍萍送回监察院看押,因为他要用将死的老院长,必将被凌迟的老院长,刺激监察院里所有人的心。

  陛下要知道,这座监察院究竟是陈萍萍地,还是自己地,如果一旦确认院子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冷酷无情冷血强大地陛下,想必完全不介意用无数的军队冲进这个黑暗的院子,天下无数的分理处,彻彻底底地将这个院子洗扫的干干净净,不在世上留下任何痕迹。

  他冷漠地注视着院内所有监察院官员的反应,注视着无比强大,深入人心的皇权与陈萍萍在监察院里的崇高威望的碰撞。

  担架缓缓地移动着,在太医们的抢救下,失血过多的陈萍萍终究还是活了下来,皇帝不让他这么轻易而愉快地死去,他便无法死去。随着担架的移动,院内监察院官员们的目光也在移动着,他们的目光极为复杂,悲伤,激动,绝望,愤怒……

  担架上是他们所有人爱戴的老人,然而却只能黯淡地躺在担架上,准备迎接明日十分凄惨的下场。

  终于有人忍不住凄楚地唤出声来,跪在了地上,对着那辆担架。

  “院长!”

  “老院长!”

  所有监察院的官员都跪了下来,虽然明明旨意里说的清楚,陈老院长是刺君的十恶不赦的钦犯,可是他们仍然忍不住跪了下来。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一声厉喝,几道人影从监察院官员的人群中飞掠而起,直扑担架!

  空中几道寒光划过,几声闷响连绵响起,空气里似乎都因为这种震动而扭曲起来,秋风大作,呼啸一片。

  尘烟落时,四名监察院官员被击落在地。

  同时出手的军方高手,外加陈萍萍身周的内廷高手,束手而回。

  言冰云冷漠地看着这一幕,眼角微微抽动一丝,开口说道:“押下去,若再有叛逆之举,依院例处置。“

  无数双怨毒愤怒的目光同时投向了言冰云,如果目光可以杀人,言冰云的身体已然千疮百孔,然而此时的他只是面色微白,衣袖的纹路都没有颤动一丝,看着院子里的下属们冷声说道:“记住你们的使命,你们庆国的臣子,莫非想造反不成?”

  偏在此时,站在他身旁的贺宗纬忽然轻声说道:“最好当场杀了,以震人心。”

  “我做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多话?”言冰云冷冷丢了一句出去。

  然而他的话可以让贺宗纬沉默,却无法让监察院里这些官员们沉默,他们缓缓地站起身来,用一种冷漠地目光看着言冰云,就像看着一个死人,也许下一刻,他们就会集体出手,向着那辆担架冲过去。

  监察院里的局势已经到了一种极为危急的关头,言冰云眯着眼睛看着四周,清楚地知道,仅仅凭自己,依然无法压制这些官员们对陈萍萍的爱戴。

  一根苍老的手指,忽然伸了出来。

  所有的人都安静了,所有监察院官员的目光都投向了那根苍老的手指,那根在担架旁边伸出来的手指。手指微变,做了一个监察院所有官员都铭记在心的手势。

  “候!”一名二处官员忽然心头大悲,眼眶一湿,悲愤地大吼了一声,然后双膝沉重地跪了下去。

  “候!”

  “候!”

  那根苍老的手指似乎有某种魔力,只是轻轻地伸出摇了摇,紧接着,院子里响起了无数声候字,候是沉默,候是等待,候是隐忍,候是不得已的放弃。

  候是停留在原地。

  所有的监察院官员都停留在了原地,一声候字出口,两行虎泪流下,膝下并无黄金重,却如山般沉重,砸了在地面之上,目送着那辆担架缓缓地行过重人的面前。

  所有的内廷高手,太监,军方精锐动容地看着这一幕,贺宗纬的脸色变得惨白,言冰云的身体微微摇了摇。

  用尽一切方法都无法压制住的监察院官员的幽火,却在那一根苍老的手指下,没有任何意见的暂时熄灭,这是何等样的威信……不,应该说是何等样的信仰!

  言冰云面若冰霜,知道皇权与老院长的对抗,虽然以监察院的被迫臣服而告终,而实际上,却依然是陈院长胜了。

  担架缓缓地在众人面前行过,向着监察院大牢的方向行去。

  贺宗纬面色煞白地看着这一幕,忽然看到了那四名被擒住的监察院官员,不知道是为了放松自己的心神,说服自己监察院并没有这么可怕,下意识里轻声说道:“监察院……果然号令如一,只是这些人的实力,却比本官想像的要弱一些。”

  言冰云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略顿了顿后说道:“如果不是我无耻到了这种地步,如果不是老院长还能动一根手指头……我真的无法想像,今天我们两个人能不能活着从这个院子里出去。”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理会低头沉思的贺宗纬,随着那个担架与宫里派来的护卫,落寞地向监察院大牢里行去。
第7卷朝天子 第98章 京都乱,红烛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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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监察院内上演着背叛,臣服,崩溃边缘的戏码时,整座京都也都被笼罩在了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气氛之中。今日的小朝会自然不可能再开,各部各寺衙门虽然例行办公,可是从皇宫里传出来的惊天消息,早已让庆国的官员们颤抖了身心。没有人有任何心思在政务之上,也没有什么人敢在衙门里窃窃私语。偶有些私交极好的官员,会在隐僻的地方,互相通传一下彼此掌握到的消息。

  陛下遇刺!十恶不赦的逆贼是陈老院长!这个消息让所有人都感到震惊和不可思议,然而事实俱在眼前,除了感到荒谬震惊之外,这些文官们都把目光投向了监察院,他们的心里生起隐隐担忧,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朝廷能不能控制住那个院子。

  好在稳定人心的消息不断地传来,至少在眼下,这些官员似乎不用担心太多。而在晨间大事爆发之后,各部尚书,各路国公以及门下中书里的几位老大人则是在第一时间赶到了皇宫里。又过了些时辰,这些大人们又退出了皇宫,开始重新处理朝政一事,只留下了胡大学士守在皇宫里。

  如今庆国朝堂上的首要大事,自然是审理陈萍萍谋逆一案,各部衙门都发动了起来,这是文官系统第一次在监察院的目光之外,独立审核如此重要的一个案件,不知道这些各部衙门的感觉如何,在悲哀震惊之余。是不是也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然而皇帝陛下的旨意是那样地清楚急迫阴寒,所谓审理,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两个时辰不到,以大理寺为首的庆国朝廷各部衙门,便拟出了有关于陈萍萍数椿大罪的条陈送到了皇宫中,然而这些条陈马上便被打了回来,很明显暴怒难止。伤重未愈的皇帝陛下,对于这些文官们所拟的罪名极不满意。

  皇帝陛下不会让陈萍萍轻松而自在的死去,既然陈萍萍以为自己是站在一个光彩而正义的立场上质询并且复仇,那么皇帝便要让陈萍萍身败名裂,带着无穷地屈辱罪名而亡。

  罗织罪名,并不是一件难事,然而要往陈萍萍的身上套,却让这些朝廷的官员们陷入到了一种恐慌的情绪之中。只是陛下严旨在此。谁也不敢有任何意见,只好颤抖着身子,将各式各样,史书上曾经出现过的大奸臣的罪状往那位老跛子的身上放。

  当十三条大罪终于被梳理出来,陈萍萍终于成为历史上最罪大恶极,最十恶不赦的大奸臣后,皇宫里终于传来了认可地声音,很明显。陈萍萍再也无法逃脱凌迟地罪名。

  一切的动作都显得无比之快,所有的朝廷官员在震惊之余也不免生出些许猜疑,如果是真的谋逆大案,一旦依惯例调查起来。只怕要查上好几个年头,陈老院长若是主犯,定不会如此简易地便被处死,而且被牵涉到这件谋逆大案里的官员,只怕要以千人计。

  然而伤后的皇帝陛下似乎只是将怒火投注到陈萍萍一个人的身上。而并不想把这件事情牵扯的过广。

  终于有官员猜忖到了陛下地心思。不由马上感到了一阵寒冷,陛下恨陈萍萍已经恨到了极点。所以必须明正典刑,将陈萍萍剐杀在千万百姓的眼前,而陛下之所以逼迫整个朝廷将这件事情的流程加快,则是因为……陈萍萍不仅令是陈萍萍,他代表着监察院,而那位监察院的新任院长,权势薰天地小范大人,此时正在由东夷城赶回京都的道路上。

  如果是一般的臣子,皇帝陛下想必根本不会在意丝毫,甚至会冷漠残忍地等着他回来,然后让陈萍萍死在他的面前,从而再次触碰对方血淋淋的心。然而范闲不是一般地臣子,他手头地权势力量太大,甚至已经大了皇帝陛下为了庆国的将来,都必须考虑地地步,而且最关键的是……他是皇帝陛下的亲生儿子。

  不明杀陈萍萍,无法宣泄陛下心中积压的怨毒情绪,然而陛下必须在范闲回到京都前,把这件事情办完,从而让这些事情成为一件无法逆转的事实。房凌晨时的那椿惊天刺驾大案而忙碌的不可开交。而在京都南城,那座门有石狮,冷眼不屑看着世人的范府,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之中。

  此时日头刚刚过午,皇宫里陛下遇刺的消息刚刚传出宫外,陈萍萍还没有被送入监察院大牢,而一位宣旨太监,已经在大内侍卫和禁军士兵的陪伴下,直接进了范府的中门。

  没有香案,没有接旨的仪式,小花厅里正在用着午膳的范府诸人,听着那名太监的话语,脸色顿时变得惨白起来。身为女主人的林婉儿缓缓站起身,盯着那个太监一字一句说道:“你再说一遍?”

  那名太监明明知晓皇帝陛下此时正在宫里等着疗伤,然而对着晨郡主寒声的追问,却是不敢动怒,用急促的声音重复了一遍。

  林婉儿的眼瞳里闪过一抹惊恐之色,下意识里回头望了身边的小姑子一眼。范若若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任是谁听到了这个消息,想必都会露出相同的神色,尤其是范府里的这些女子们,不论是皇帝陛下,还是眼下生死未知的陈萍萍,与范府的关系都太深太紧,怎么也撕扯不开。

  尤其是林婉儿知道自己的夫君,此时并不在京都之中的范闲,对于陈萍萍拥有怎样的感情,但皇帝陛下毕竟是范闲的亲生父亲,是自己的亲舅舅。

  范若若放下了手中地碗筷。看着嫂子,轻轻咬着下唇,一言不发,手指微微颤抖。

  林婉儿那双大大的眼睛渐渐平静,微微低头,问道:“陛下可有危险?”

  太监并不知晓内情,连陛下停留的宫殿都无法进入。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们此行只是受叶帅之命,听了太医院医正的建议,来请……或者是押送范家小姐入宫救治皇帝陛下,此时听到晨郡主的询问,他只能微惧地摇了摇头。

  林婉儿看了范若若一眼,范若若微微低头,并没有思考什么,直接站了起来。淡淡说道:“我入宫去。”

  说完这句话。范若若便离了饭桌,随着太监和那些军士走出了范府,她的医箱还留在东川路品的澹泊医馆里,必须要往那边绕一道。

  看着小姑子地身影消失在在府门口,林婉儿的眼瞳里才重新浮现出浓浓的忧虑与不安,她对站在一旁的藤大家媳妇儿说道:“派几个机灵的去宫外候着,有什么消息,赶紧报回来。”

  “是。”藤大家媳妇儿也知道今天事情大发了。脸上保持着凝重的神情应了一声,便准备转身去安排,便听着主母紧接而来的第二句话,“让藤子京过来。有事交待他。”

  林婉儿脸上的神情很慎重,在微微紧张之外,更多地是忧虑,她深在范府之中,根本不知道外面已经闹成什么样子地。更不知道今天的皇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陈老院长为什么会忽然回到京都,在御书房内。皇帝舅舅和陈老院长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从三年前的京都谋叛事中,她就知道,冷酷的皇帝陛下不会给陈老院长任何活下去的机会,但她更清楚,如果范闲此时在京都中,一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

  正因为她知道范闲的态度,所以也知道范府在这件事情当中的位置十分危险,一个不慎,只怕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她看了一眼身旁地思思,轻声吩咐道:“呆会儿藤子京到了,我让他们安排你们先出京,你把淑宁和良子抱着,先在京外的田庄里躲一阵子。”

  对于这种安排,思思并不惊讶,她毕竟是范闲亲手培养出来的四大丫环之一,这些年虽然一直随着少奶奶在府里处置家事族务,却并没有丢下那些敏感。尤其是出京躲避,思思更不陌生,当初她怀着范闲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正是京都叛乱紧张之时,老爷范建便安排她躲到了陈园里。

  陈园?思思看着少奶奶,忽然开口说道:“陈老院长对少爷是有恩地。”

  林婉儿叹了口气,轻轻点头说道:“可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谁又能有办法扭转过来?你不要先说了,赶紧去收拾一下,呆会儿马上离府。”

  “这时候城门应该已经关了,京都马上就要禁严,如果是藤子京带着,只怕出不去。”思思提醒道,这些年里,范闲的一妻一妾代他处理着族务家事以及江南杭州会的巨细事宜,两个女子一主一副,配合的极好,那种默契越来越深,林婉儿是那个拿主意地人,思思便是在旁拾遗补缺地人物。

  林婉儿将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交给思思一道抱出去,自然是极为信任,她地清眉微蹙,说道:“所以要抢时间。”

  正说着,一名穿着黑色官服的监察院密探出现在花厅之外,林婉儿先前已经暗中通知了一直随身保护自己的启年小组成员,所以看到他的出现也并不惊讶,款款走到花厅槛边,看着他忧虑问道:“事情你都听到了,你马上派人去监察院外围,查看一下动静,然后安排一下,让藤护卫带着她们离开。”

  那名启年小组成员重重地点了点头,此人身为监察院一属,此时的心情也异常沉重惊骇,然而他知道少夫人的命令异常清楚,眼下的监察院肯定已经被重重包围,要想与院内取得联系十分不易。

  他对身后做了一个手势,自有启年小组成员前去安排一应事宜。林婉儿看着他说道:“派人疾驰燕京,如果在路上遇到范闲……”她的眉头皱了起来。

  那名启年小组成员微显紧张地看着她。等待着她地最后决定。

  “告诉他实情。”林婉儿的脸上闪过一丝绝然之色,说道:“就说陈院长……要死了。”

  那人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离开着手准备一切事宜。此时范府内部有秩序地忙碌起来,花厅里却只剩下林婉儿孤单一人,她想着今天忽然发生的这件事情,忽然感到四周吹来了一阵冷风。让她打了两个哆嗦。

  她已经主持范府家事三年整,加上操持杭州会和族务,正值青春的林婉儿,已然有了当家主母的那种味道,一道道清晰有力的指令发下去,所有范府的人都开始有条不紊地反应起来。

  在后宅花园侧门处,林婉儿从嬷嬷手上抱过大丫头和小儿子,在两个家伙地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又叮嘱了思思几句。便让马车开动起来。藤子京在她身旁压低声音说道:“这时候出京,只怕有些扎人眼。”

  林婉儿看了他一眼,知道这位对范家忠心耿耿的护卫,虽然也被皇宫行刺一事所惊骇住,却依然认为自己的反应有些过于激烈。她摇了摇头说道:“虽然有些扎眼,但能早些出去就出去。”

  她有一句话没有向藤子京解释,虽然启年小组已经派人去向范闲通风报信,但是路途遥远。只怕范闲赶回来时,陈萍萍已经死于法场之上。林婉儿深知范闲温柔外表下所隐藏的情绪,谁知道到时候,范闲会做出怎样激烈的反应?

  正因为预料到范闲会有激烈的反应。所以此时林婉儿的反应才显得如此紧张和急迫。

  “你不要管这边,我呆会儿亲自入宫去看一看。”林婉儿对他微微颌首。

  藤子京叹了一口气,行了一礼,向着不远处的马车追了过去。

  林婉儿返身回府,在最短地时间内召集了范府内地所有护卫家丁和人手。语气慎重地交代了一下最近要注意的事由。尤其是严禁有人私下议论。

  她是范府当家主母,虽然一直以憨喜著称。然而这几年里的治家,却也早已奠定了她在府中的威信,今日京都大乱,谁知道范府也是动乱中心之一,下人仆妇们齐声应下,不敢虚饰。

  林婉儿的目光缓缓扫了一道,约摸计算了一下府里能调动的力量,启年小组留在府上的人手不多,更多的是六处地剑手护卫,而这些人要保证范府的安全,倒也不便派出去。只是大宝昨儿个去老林府那边葬蛐蛐儿去了,今逢着这椿大事,还是得派人马上把他接回来。

  她马上又想到一椿事,轻轻挥手召来那名启年小组的官员,轻声说道:“一处那边也派个人过去,什么事儿也不用做,只是保持着联系。”

  虽然监察院那边的消息还没有传回来,但林婉儿清楚,以皇帝舅舅地帝王心智,那个方正的阴森建筑,一定处于强大的军力压制之下。而第一分理处地近大理寺,反而可能会有些漏洞。

  林婉儿做的这一切,其实都只是为范闲做准备,她知道范闲一旦回京后,最需要知道的便是真相,虽然她打心里并不愿范闲冒险或者发疯,可是如果自己地相公真地要发疯,自己这个做妻子的,也只好为他地发疯事先做一些必要的准备。

  做完这一切安排,吩咐范府紧闭大门,除了旨意亲至之外,严禁内外交通,林婉儿才略略放下心下,坐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驶出了京都南城的大街,向着北方那座雄阔而今日格外肃杀的皇宫驶去。

  今日的皇宫戒备森严,禁军来回巡逻的密度与力度,较诸往日不可同日而语,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抹紧张和肃杀的情绪,看样子陈老院长虽然已经身受重伤被擒,可是依然没有人会感到轻松。

  林婉儿下了马车,直接来到了宫门之前。她自幼在这座皇宫里长大,深受太后和皇帝的疼爱,乃是宫廷里的异数。往日里进出宫闱无碍,然而今日却也是被迫停在了宫门处。

  禁军大统领宫典,用一种极为复杂地眼神看了她一眼,向她行礼之后,说道:“陛下有旨,今日封宫。”

  林婉儿仰着脸,那双大大的眼眸平静无波。毫不退缩说道:“陛下遇刺,本郡主要入宫探望,难道不行?”

  宫典微微皱眉,其实所谓封宫,也是有选择性地闭锁,按理来讲,晨郡主是陛下最疼爱的外甥女,此时入宫乃是天经地义。可问题是……今日动乱的源头乃是监察院。而天下人皆知,晨郡主乃是监察院现任院长范闲的正妻,此时对方要入宫……

  “本官只是不知道陛下想不想见到郡主。”宫典沉声说道。

  林婉儿的心头微微一紧,知道宫典将军暗中提醒的是什么意思,对方是担心自己入宫替陈萍萍向陛下求情,而现如今,但凡有人敢向陛下求情,只怕反而会惹得陛下大怒。尤其是自己身份复杂,一旦开口求情,说不定反而会激化矛盾,让陛下对监察院。甚至是对不在京都地范闲,生出异样的情绪来。

  她沉默片刻后,强作笑颜说道:“听说几位大学士在宫里,靖王爷也进了宫,我想进去看看。”略顿了顿后。她轻声对宫典说道:“您放心。我有分寸。”

  宫典叹了一口气,吩咐身后的士兵让开了道路。

  进了皇城。然后又很顺利地进了后宫,林婉儿行走的步伐十分迅疾,待她来到皇帝宫之前时,几粒细细的汗珠已经浮现在她的鼻尖之上,双颊微红。

  然而也只能走到宫了,谁也没有办法进去。林婉儿看着四周的人,微微一怔,只见宜贵嫔推着三皇子的手,满脸忧心忡忡地看着紧闭地殿门,大皇子生母宁嫔地面容却是格外冷漠,在宫女们的陪伴下,一个人孤单地站在另一边。

  靖王爷站在殿门口,正和叶重在轻声说着些什么。而石阶的右手边,朝廷的文官首领胡大学士一脸沉重,在他的身后是门下中书的另外两位大学士,贺宗纬此时已经押送陈萍萍往监察院去了,所以并不在此。

  最令林婉儿感到意外的是,已经辞官三年,只在家中抱孙为乐的前任大学士舒芜先生,此时也来到了大殿之外,深陷地双眼看着紧闭的殿门,保持着与他暴燥性情完全相逆的沉默众人看到是晨郡主来了,各自分开见礼,只是胡大学士瞧着她的目光里也有一种与宫典相似地忧虑。看来这些庆国朝廷的大人物们,在这件事情之后,所担忧的事情都是一样的。

  他们担忧陛下处死陈萍萍之后,那座监察院的反应,尤其是……范闲地反应。

  在场间众人之中,林婉儿与宁嫔最为亲近,因为自幼她就时常在宁才人地院子里进食睡眠,然而今日看着宁嫔的面色有些怪异,她地心里咯噔一声,向几位大学士行过礼之后,便来到了靖王爷的身边。

  “若若已经进去了半个时辰。”靖王爷似乎知道自己这位看似糊涂,实则像她母亲一样精明的外甥女想问什么,黯淡说道:“除了她之外,陛下没有见任何人,你也不要想着凭恃陛下宠你,就在这时候闯进去替那条老狗求情。”

  此时场间的大人物们各有心思,没有人注意到靖王爷与晨郡主之间的对话。林婉儿听着靖王爷的话后,面色微黯,低下头去轻声说道:“陛下可有大碍?”

  “祸害活千年,哪有这么容易死的。”靖王爷皮笑肉不笑,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

  林婉儿的心头一惊,没有想到靖王爷居然在皇宫里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先前入宫之时,她未尝没有想过面见皇帝陛下,替陈老院长求情的心思,但她如范闲一般,十分了解皇帝陛下的性情,知道在这个当口,如果还想让陈老院长脱却一死,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先前入宫的路上,有收到消息,听说拟的是凌迟?”林婉儿面色微白,颤着声音向靖王爷核实。

  靖王爷看了她一眼,说道:“看来监察院今日虽然被暂时废了。但范闲还是给你留了些人。不错,皇兄的意思很清楚。”

  林婉儿声音微颤:“就不能法外开恩?老院长毕竟……不是普通人。”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那些人在担心什么。”靖王爷地眼神浑浊,叹了一口气说道:“那条老狗得罪的人太多,你以为那些文臣愿意为他的事情向陛下求情?只不过是都在担心范闲会不会发疯罢了。”

  他看着林婉儿,有些悲哀地摇了摇头说道:“陛下连所有人都不见,很明显他已经下定了决

  死有很多种。进出皇宫的大人物们其实并不怎么太过在意生死,因为龙椅的阴寒,早已让他们有了这种觉悟。然而怎样死,却是一个极重要的事情,如果陈萍萍最后果真落了个身败名裂,千刀万剐的下场,那股蕴藏在监察院内部地怨气受此血光一冲,谁知道庆国会乱成什么样陈萍萍行刺陛下。毫无疑问是死罪。可是如果赐他自尽,哪怕是斩首,绞刑,或许都会在展现陛下宽宏之余,最大可能地消除此事所带来的狂暴气流。然而没有人知道御书房内,那一对君臣之间究竟进行了怎样的对话,以至于皇帝陛下展露了难得一见的怨毒与愤怒,务求要让陈萍萍在一种最凄惨的状况中死去。

  林婉儿听着靖王爷的话。沉默了起来,如果皇帝陛下可以稍微宽宏一些,或许即将回到京都的范闲,也可以更接受一些。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他们的想像之中,谁也不知道范闲知晓此事后会做出什么样真正地反应。

  “宁姨今天……有些奇怪。”林婉儿看着远方廊下面色漠然地宁嫔,微皱眉头说道。

  靖王爷面色微变,没有说什么,有很多事情。只是他们这些李氏皇族的上一代才知晓。没有必要告诉这些晚辈和外人。他相信宁才人这些年对皇帝陛下是有真情意的,但是他也相信。宁才人直到今日,都没有忘记那个老跛子。

  太阳渐渐西下,已到了暮时,晨间落了一场雨,青石板间还留着些水渍,光线渐渐暗了起来,那些水渍却亮了起来,就像是点燃了。

  皇宫里的亮了起来,虽然及不上西天的朵朵红云耀眼美艳,却也星星点点格外漂亮。陛下宫里的亮的最早,盏数最多,明亮无比,透至窗外,将四周照耀的清清楚楚,纤毫可现。

  林婉儿地心微微颤抖一下,想到了几年前范闲被刺成重伤,险些丧命,似乎也是在这座宫殿里医治,当时的也是如今日这般亮,当日主刀的也是里面那个姑娘。

  一滴汗水险些从额上那络湿发上滴落下来,幸亏旁边一名宫女伸出手帕接住。这名宫女惊恐分外地退到下去,范若若却是面色不变,依然在满室明亮灯光的照耀下,轻轻地移动着手里锋利至极地手术刀。

  这一整箱外科医疗器械,都是内库集中了最先进的工艺打造而成,凝结了当年叶轻眉,费介,到后来范闲所有人的智慧。而范若若也是从这些亲人们身上,学到了如何使用这些东西。

  在青山上的数载苦修,对这外伤医治的研究,让范若若终于成为一位真正地良医,而不是当初那个在自己哥哥身上颤着手拉开血口地清稚小妹了。

  赤裸着上身的皇帝陛下平躺在硬榻之上,双眼微闭,范若若就在他地右手房,谨慎而平稳地用小刀在他的身上滑动,刀锋指处,光滑的皮肤裂开,焦糊的洞口破开,血水渗了出来,然后范若若用她那双稳定的手,用镊子探了进去,镊住一粒硬物,用力地拔了出来。

  当的一声,一粒喂了毒的小钢珠放到了旁边的平盘之上,盘上已经有七粒钢珠,手术进行到此时,已经过去了一半的时间。

  范若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运行着体内很初显的天一道真气法门,帮助自己平心静气,然后看着卧于榻上的这位九五至尊说道:“还有几粒很深,呆会儿或许很痛。陛下需不需要用些哥罗芳?”

  哥罗芳是范闲及三处配制出来的最成功地迷药,用在外科手术之上,确实有效。然而范若若的这句话却揭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难道手术至今,皇帝陛下一直未用麻药,而是任由那把锋利的刀在自己的身上割裂?

  尤其是先前用镊子用力地取出那粒钢珠时,范若若用的力量极大。然而平卧在榻的皇帝陛下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就像是根本感觉不到身上地痛楚一般。

  庆帝缓缓地睁开双眼,看了范若若一眼,说道:“继续。”

  他的语气很淡漠,就像是被刀割开的身体不是自己的,就像那些噬人性命的钢珠并不是深深地射在自己的骨头里。

  范若若微微点了点头,似紧似松地握着锋利的小刀,低下头去。认真地继续自己的工作。她地动作是那样地自然。似乎没有一丝畏惧,皇帝陛下既然开了口,她也就不再担心皇帝会受不住痛楚,就像自己的刀下,只是一个木头人,而不是一个反掌间可以令亿万人死亡的强大帝王。

  看着范若若平静的面容,重伤后的皇帝陛下微微眯眼,似乎也感到了一丝诧异。平静问道:“这些都是安之教给你的?”

  范若若专心于刀,根本不理会皇帝的询问。庆帝眼中的那抹深意越来越浓了,问道:“你似乎并不怎么畏惧朕?”

  这时范若若又取出了一粒钢珠,还处置了一下伤口处地残余铁砂。才轻声应道:“陛下是个病人,若若只是担心陛下会承受不住这种痛,会扰了医治。”

  “放心吧,当年沙场之上刮骨去毒的猛将多了。”皇帝的目光微微有些黯淡,缓缓说道:“朕这一生。所经历的伤痛。比这个要激烈地多。”

  这句话自然指的是当年第一次北伐,庆帝体内经脉尽碎。所经过那一段非人类所能承受的痛苦煎熬,范若若不知此事,心有所思,没有接话。

  皇帝缓缓闭上双眼,漠然说道:“这刀割在朕的身上,明日必十倍百陪于那个阉奴的身上。”

  此话一出,范若若手中地刀尖未颤,而她地身体却是略略僵了一僵。皇帝静静地看着她,说道:“莫想着稍后替那个阉奴求情,你有这心思,便是大罪。”

  “靖王那个废物,宜贵嫔,宁才人,胡舒,叶重他女儿认范闲为师,宫典一向欣赏那小子,依晨也来了……”皇帝的面容平静,微眯着眼睛看着她说道:“你是他地妹妹,朕很好奇,什么时候朕身旁所有的人,都会和那小子扯上了关系。”

  “那是陛下赐给他的。”事涉范闲,范若若终于停住了手中的手术刀,平静地看着皇帝,轻声说道。

  “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在想什么,在担心什么。”血水从皇帝赤裸的上半身往外渗着,然而这位大宗师帝王却似乎根本不担心自己的生命流逝。

  “朕却极为鄙夷这种担心,他是朕的亲生儿子,难道他会为了一个奴才反朕不成?”

  红烛微摇,宫灯却长明,范若若轻轻地摇了摇头,继续在这位九五至尊的身上割裂着什么,撕扯着什么。
第7卷朝天子 第99章 笑看英雄不等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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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国官方衙门都可以用来收押囚犯。而在京都里,这样的地方则是更多了,从京都府衙门算起,庆律之中核定有收押权的衙门竟然多达七处。而真正那些牵涉到朝政之中的犯官,以及那些罪大恶极的犯人,往往都是押在刑部大牢,大理寺夹壁,以及监察院的大狱之中。这便是百姓们视之若深渊,说书故事里总会出现的所谓天牢。

  而自从监察院建成以后,这个直属皇帝陛下的特务机构,在朝政里扮演了极为强大阴森恐怖的角色,被缉拿的高级官员往往被监禁于此,那些身有绝艺的厉害人物也被长年锁于此间地下,此座大狱层级渐渐凌于刑部大理寺之上,成了名副其实的天牢。

  天牢就在监察院附近,若由那座方正阴森建筑的正门出去,只需要往旁拐一个墙角,便能看到那两扇沉重至极的铁门。而监察院内部,自然也有直通此处天牢的密道,只需要从监察院方后那座大坪院往后走,过了一扇小门,便可以直抵。

  不论是从哪个方向进入监察院大狱,所看到的第一个场景便是深深的甬道,负责看押重犯的牢舍深在地下,看守极严,根本不担心会有劫囚之类的事情发生。

  随着甬道往下,空气越来越凝滞,灯光越来越昏暗,虽然下方也有不错的通风设备,但这数十年的阴污气息交杂。总让人生出一种莫名地恐怖和窒息感觉。

  沿着甬道下到最深处,穿过几层寻常的槛房,便到了监察院最下方的几间牢舍,这里的看守最为森严。而今天与往常不一样的是,负责看守天牢的七处官员们表情异常复杂,而且整座大狱里充斥着院外的高手。

  比如禁军,定州军方面的高手,比如内廷的高手,更令人感到心悸的是,在通向最下一层地单独道路两旁。有四个戴着笠帽穿着麻衣的陌生人,冷漠地站在那里。

  没有人知道这四个人是什么身份,但是可以清晰地查觉到对方身体里流动的强大气息,这四个人是宫里那位皇帝陛下派过来的。

  刺君钦犯陈萍萍。此时就被关押在监察院大狱地最下一层,或许就连这位了不起的恐怖人物,在设置这座大狱的时候,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被关进来。

  皇帝将陈萍萍还押监察院。而不是囚禁在宫中,也不是安置在大理寺的夹壁处,所存的心思异常清楚,如果监察院真地垂怜自己这位老院长,愿意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他救出去,那么留在这座大狱里,可以更清楚地看清楚监察院众官员的心思。

  如果世间有敌人,那便让他们蹦出来的更早一些。更高一些。自自如庆帝,从他坐上龙椅的第一天开始,就是按照这种方法在行事,包括三年前的大东山之围。京都叛乱,无一不是如此。这种自信到狂妄,多疑到类似诱罪的法子,大概也只有皇帝陛下这个身兼两种人间顶尖角色的怪物才敢使用。

  然而皇帝陛下没有想到监察院心头的幽火被临近死亡地陈萍萍,用一根手指头便烧熄了。所以留驻在监察院外的万名庆国精锐部队没有派上用场。强行进驻七处天牢的那些高手们警惕地注视着四周,也还没有发现监察院叛乱的丝毫迹象。

  地底湿暗。然而所有地石阶墙壁上都没有青苔的痕迹,看来监察院七处对此间的打理非常用心。淡黄的特制明油火把,在大狱最深层的牢舍外燃烧着,将如幽冥一般地黄泉之地照耀地清清楚楚。

  最下一层,只有两间囚室,乃是生生从地底花岗岩上开凿而成,墙壁背后不知深几许,厚几许,而囚室的正前方是厚重地铁门,较诸天牢门口的那两扇铁门,也不会轻薄多少。

  这是庆国最阴森的地方,没有几个人有资格被关到这里。从监察院修起这数十年算起,这地底最深的黄泉一层房间,也只关过一个人,那个人的名字叫肖恩,被生生关了几十年。

  而今天,陈萍萍也被关在了这里。

  囚室的铁门并没有关上,火光照耀进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囚室内的所有布置。一张床,一盆水,些许物事,并不是如人们想像的那样,只有杂草老鼠污泥,相反,这间囚室极为干净,只是过于干净简单了些,甚至连蟑螂都看不到一只。

  陈萍萍躺在床上,缓缓地呼吸着,双目紧闭,花白的头发胡乱地搭在他的脸旁。胸腹处的伤口虽然早已被太医包扎治好,但是流血过多,让这位老人的脸变成了惨白的颜色。他的呼吸似乎极为吃力,每一次吸气,都会让他显得有些干瘪的胸膛如老化的机器一般,挣扎数下,喉咙里发出如破风箱一般的声音。

  在囚室之外的长木凳上,依次坐着四个人,言冰云,贺宗纬,太监,太医。

  这四个人会一直看着这位老人,保证对方不会死去,保证对方不会逃走,保证对方一直保持着现在这种半昏迷临近死亡的状态,一直熬到明日开了朝会,定了罪名,在皇城之前,在万民目光注视之下,去接受皇帝陛下的怒火。

  言冰云面色微白,安静地注视着床上的老人,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贺宗纬在一旁表情漠然看了他一眼,心里并不怎么担心,此时监察院天牢已经完全被军方控制,就算监察院内部有什么不安定的因子,但是想在完全没有领导者的情况下杀到最下面这层。想把陈萍萍救出去,是完全不可能地事情。

  看着陈萍萍垂死的身躯,贺宗纬的眉头皱了皱,感到了一丝凉意。这件事情的开头,是因他对范闲的忌惮而起,这件事情的结局,却和他没有任何干系,他的心思微微迷惘而凛然,不知道自己在这条黑洞洞的道路上继续往下走,一直要走多久才能到头。就算到了头,会不会就像是面前这个老跛子一样,依然没有办法落个全尸的下场?

  但贺宗纬必须走下去,从皇帝陛下看中他。让他站在范闲的对立面开始,他就已经无法再退了。所以他才会在宫中惊呼了那一声,务求将陈萍萍和监察院地罪名坐实,如此方能令不日后归京的范闲,因为陈萍萍的惨酷死亡。而发疯。

  庆国朝堂上所有的文臣武将,大人物们现在都在担心范闲发疯,然而贺宗纬却希望范闲发疯,如果范闲真地凉薄如斯,在皇权之下,根本不在意陈萍萍的死记和监察院所遭受的羞辱,那么他依然将是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可一世的澹泊公。

  这样一位狠毒冷漠、绝不澹泊的澹泊公,不是贺宗纬想面对地敌人。贺宗纬只希望范闲是一个热血犹在的年轻权臣,会因为这件事情而和陛下翻脸,而只有这样。他站在陛下的身后,才有可能获得一世的荣华富贵。

  便在他沉思难止的时候,言冰云忽然开口说道:“贺大学士,不知道外面那四个人是谁。”

  贺宗纬看了言冰云一眼,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知道对方说的是那四名穿着麻衣。戴着笠帽的神秘人物,这四个人手持圣旨。权限竟是比禁军还要高一些,专门负责看守陈萍萍,谁也不知道皇宫里忽然从哪儿又找到了这样四个高手,贺宗纬也不知道,然而他看着言冰云,心里却开始盘算起别的心思。

  当年陛下为朝廷换新血,七君子入宫,各得陛下慎重嘱托,除了秦恒因为家族叛乱缘故,惨被黑骑银面荆戈挑死之后,其余六人,已经渐渐在朝堂上发光发热,这些年轻地大臣,毫无疑问是陛下为将来所做的准备。

  在这六个人当中,贺宗纬名望最高,地位最高,隐然为首,然而今日看着言冰云那张冷若冰霜的脸,贺大学士的心里却有些寒冷和隐隐畏惧。

  他这一生最害怕地就是如自己这样,擅于选择强大的阵营,并且善于掩饰自己,一旦需要动作时,格外心狠手辣的角色。而今日陈萍萍刺君,言冰云却是早在监察院内部做了极多应对的手段,这个事实让贺宗纬感到了一丝震惊,发现这位小言公子原来也是位天性凉薄,格外冷酷之人,而且很明显,对方对于此事,比自己的了解更要多,换一句话说,陛下对此人地信任隐约还在自己之上。

  言冰云没有注意到这位当红大学士地心里在想什么,他只是静静的,眼神复杂而平静地看着囚室里地那位老人。

  那位老人一生为庆国殚精竭虑,耗了太多心血,加上早年前也曾在沙场上拼命撕杀,不知负了多少重伤,这些年半身瘫痪,气血不通,这种种事由加在一处,让这位庆帝第一谋臣老的格外的快,如今这满脸皱纹银发的模样,显得格外苍老,体内的生命真元早已快要枯竭。

  今日在御书房内,皇帝陛下含忿出手,虽然身受重击之余,犹自控制着力度,可是那一记青瓷杯也已经断绝了陈萍萍的生息。不用太医说什么,言冰云也能判断出,老院长的寿数已尽,若不是有宫里的珍贵药材提着命,只怕根本等不到明天开法场,老院长便会告别这个人世间。

  一念及此,他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极不易为人所察觉的黯然。

  便在此时,一直昏迷的陈萍萍的身体忽然动了动,太医赶紧上前为其诊脉。过了许久陈萍萍十分困难地睁开了双眼,环顾四周,似乎首先是要确认自己身在何处,然而干枯的双唇微翘,不知为何,竟是笑了起来。

  陈萍萍的眼神很浑浊,已经没有什么光彩,他看了言冰云一眼,十分冷漠。

  言冰云也看了他一眼,同样十分冷漠。

  山中不知岁月,地下亦不知岁月,不知过去了多久时间,那些明油火把还在不惜生命地燃烧着。监察院天牢里一夜未睡的人们,在度过了最紧张的黑夜之后,都感到了一股难以抑止的疲惫之意。

  贺宗纬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往窗外望去,却看见一方石壁,这才想到自己此时深在地下不知多少尺的地方,自嘲地笑了笑。便在此时,囚室后方的石阶上传来一阵脚步声,随着这些脚步声,宣旨的小太监来到了囚室外围。

  贺宗纬面色一肃,太医表情一松,守候在此的太监表情一紧,言冰云却依然是面无表情,负责看管钦犯陈萍萍的这些人们知道。

  时辰,终于到了。端,和暖地照耀在庆国京都所有的建筑之上。行出天牢的这一干人等站在晨光之中,各自下意识里眯起了眼睛,一夜的紧张,最后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无论是贺宗纬还是言冰云,以至那些负责看防的禁军,都感到精神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贺宗纬轻轻地挥了挥手,在数百名全身盔甲的禁军拱卫之中,一辆黑色的马车停在了天牢的门口,仍是躺在担架之上的陈萍萍复又抬了上去。

  言冰云眯眼看着那边的煌煌皇城,知道朝会已经开了,那些各部的大臣们,想必正在太极殿里义愤填膺地痛斥着陈萍萍的大逆不道,那些文臣们准备了很多年的罪名,也终于有机会套在了那条老黑狗的脖子上。

  钦犯陈萍萍被抬出了天牢,迈向了死亡的道路,四周的军士肃然而紧张地分配着看防的任务。言冰云和他最亲信的监察院部属落在了最后面,然后听到了一个消息。

  一直陪在陈萍萍身旁数十年的那位老仆人,驾着马车送陈萍萍返京的那位老仆人,昨夜也是被关押在监察院的天牢之中,此时知道他服侍了数十年的主人将要步入法场,这位老仆人撞墙自尽于囚舍之中,鲜血涂满墙壁。

  听到这个消息,言冰云的眼中微现湿意,却是强行忍了下来,仰起脸,不再去看那座皇城,以免混着复杂情绪的泪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流了下来。

  他抬头,然后看见无数雨云无由而至,迅疾堆至京都上方的天空里,将初起不久的红日严严实实的遮在了后方,任由一片阴暗笼罩着城内的建筑青树。

  又是一场秋雨,快要落下。

  (有点儿写不好的感觉了,或者说不怎么敢写了,只好停在了这里……章节名出现了,存了半年的章节名,大概是本章唯一可以说服自己的东西,明天会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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