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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卷朝天子 第70章 意志,即是王道
庆余年全文阅读作者:猫腻加入书架
  夷城。 

  城外山丘之下泛着惨黄色的草庐一如过往那般安静,没有剑光,没有剑风,没有剑刃破空之声,只是一片安静。此时已经是深春近暑时 节,炽热的日头照拂在大陆的东边海洋之上,蒸起无数水蒸气,让整座东夷城都陷入了湿热之中,好在海风常年不歇,可以稍去烦闷。 

??

  自从三年前大东山一役后,剑庐弟子们练剑的地方便搬到了外间,没有人敢打扰庐院深处剑圣大人的养伤,所以此时庐内才会显得如此安静。空气中弥漫着的无形水气,随着日头的沉沦而变冷,向地面沉降,缓缓地依附到那些剑刃钢铁废片之上,蕴成些许水滴。 

  夕阳渐下,红色的淡光映照在剑庐深处,映照在那个大坑之中,将无数把剑上的水滴映照的清清楚楚,渗进血红之色,就像是血水一般。

  不知从哪里飞来了几只乌蝇,好奇地围着剑坑飞行着,发着嗡嗡的令人厌恶的声音,这些生灵并不知道这座坑,坑里的剑,在天下代表着怎样的地位,怎样的名声,它们只是本能的盯着那些剑枝上的红色水 滴,在心里疑惑无比,为什么这些血水没有一丝可喜的腥味? 

  天气很热,所以剑冢里的天然冰煞之气也淡了许多,这些乌蝇才能有足够的勇气在此处飞舞。然而在剑冢旁边那个幽暗的屋中,却有着与外界环境大相?庭地冰寒。或许是这间房屋常年没有见光的缘故,或许是床上躺着的那位大宗师身体渐渐趋向死亡,而发出来的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寒。 

  屋子里没有乌蝇,没有蜘蛛,没有网,也没有蚊子敢去叮那裹着厚被的人一口,但是在雪白的墙壁一角,却有一只约小指甲大小的长腿蚊子,死死地盯着被中的那个人。 

  长腿蚊子在瑟瑟发抖,透明的翅膀时不时抚弄一下自己渐渐干枯地身体。提醒自己还存活着,两只长腿也显得格外无力,整个身躯都泛着一种不健康的褐黄色,看上去就像是汁水全无,快要成壳。 

??

  它没有飞走,是因为它在这个草庐里面没有发现一个可以吸食血液的对象,草庐里的人们好像都有奇怪的法力,只要靠近他们的身体,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挡回来,震死。 

  只有床上这个要死的人身上没有那种能力。可是长腿蚊子依然不敢飞下去,因为它感觉到这个要死的人身上有一股寒意,在这大热的天 里。冷得它快要煎熬不住。 

  可它还在熬,因为它知道那个人要死了,再厉害地人,只要死了,都会变成血水,腐肉,它需要血水。外面的那些乌蝇兄弟们需要腐肉。

  …… 

  …… 

  厚厚的棉被下面,四顾剑浑身冰冷,不停发着抖,每一次抖动都带动着他胸腹处那道伤口撕裂一般地疼痛。三年前被庆帝王道一拳击中,一只臂膀被叶流云生生撕下,一个多月前又被影子在胸上刺了两剑,即便费介种下的毒物已经僵死了他的所有伤处,可是生机已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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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道理来讲,他早就应该死了。 

  可是他没有死,他只是睁着双眼。木然地盯着屋内雪白的墙壁。盯着那一角里上的长腿蚊子,看着那个蚊子发抖。在煎熬,在等待那个蚊子熬不住,从墙上摔下来。 

  大宗师的这双眼睛里的情绪很淡然,很平静,似乎早已经看透了人世间地一切,包括生命的最末一段,生与死之间的大恐惧。 

  这双眼睛里,没有一丝当初剑斩一百虎卫的暴戾杀意,没有一丝屠府时的血腥剑意,也没有一丝冲天而起,不屈不挠的战意,甚至连很多年前大青树下盯着蚂蚁搬家时的趣意也没有,有的只是平静,以及那只干枯的黄褐色地在发抖的长腿蚊子地影子。 

  临死地四顾剑不肯死,因为他在等一个人。 

  房门被轻轻地推开,外间稍显温暖的暮光透了进来,也将那个年青人地影子长长的投射到地上。 

  四顾剑没有去耗损自己最后的生命看他一眼,也没有开口说什么,他知道对方既然赶了回来,自然会告诉自己一些自己想听的事情。 

  …… 

  …… 

  范闲从京都离开,转向渭州,再潜行至十家村,连日辛苦赶路,终于在东夷城外与监察院的队伍会合,他没有耽搁一点时间,便赶到了剑庐,在云之澜有些漠然的目光中推门而入,推门再入,再推门而入,连过三重门,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来到了四顾剑的身边。 

  他看着厚厚棉被外露出的四顾剑的头颅,这才发现,这位剑圣大宗师的身躯确实极为瘦弱,纵使盖了三床棉被,依然是极小的一段,从而显得他的头颅格外硕大。 

  到了这副田地,四顾剑居然还没有死,这个事实让范闲感到暗自心惊,他看着那张苍老而冷漠的面容,开口说道:“不漱华池形还灭坏,当引天泉灌己身……” 

  没有说什么庆国皇帝陛下的意旨,没有商量东夷城 

??

   ,没有讲述心中的秘密,范闲在第一时间内,将自己 无名功诀,就这样一句一句,清清楚楚,无比慷慨的背了出来。 

  无名功诀共分上下两卷,范闲此生二十余年也只修了上卷,下卷虽也背的滚瓜烂熟,但却是一点进益也没有。这些文字在他的脑海里如同是刻上去一般,根本不会淡忘,此时在四顾剑的床前背出,拢共也只花了数息时间。 

??

  他不用考虑四顾剑能不能听懂,能不能记住,因为对方哪怕要死 了,但毕竟也是一位大宗师。 

  随着范闲的话语,四顾剑地目光渐渐从墙角处的那只蚊子身上收了回来。不知是盯着眼前的何处空间,淡漠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凝聚如一只剑,剑身渐渐放光,发亮,炽热无比。 

  范闲的嘴唇闭上,然后沉默而安静地等在一旁。 

  不用他开口解释,四顾剑自然也能从这些精妙的句子,匪夷所思,异常粗暴的行气运功法门中听出来。他所背颂的心法,正是庆帝一脉的霸道真诀。 

  四顾剑的眼睛随着范闲地颂读,渐渐亮到了极点,随着范闲的住 嘴,而淡了下来。 



??

  “怎么修下半卷?”范闲低头恭敬问道。 

  “不能。”四顾剑的声音极其微弱,极其沙哑,回答的却是极其坚决。  

  范闲并不如何失望,继续平静问道:“可是陛下他修了下半卷,是为王道。” 

  “霸道的极致便是王道?”不知道是不是在临死之前,终于知晓了庆帝的功法秘密。四顾剑的精神比先前要好了许多,说话的声音也渐渐流畅了起来,微嘲说道:“霸道到了顶端还是霸道。莫非你家皇帝还真以为能有什么实质的变化?” 

  “可是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范闲低头说道:“陛下修了下半卷,我想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而且这会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 

  四顾剑陷入了沉默,淡淡地目光渐渐现出了微微疑惑,最后却旋即化为一种了解万物后的笑意,轻声说道:“肉身的经脉总是有极限地,即便是你这个小怪物。可是总有极限。” 

??

  “所以大青树下,城主府中,您教我应该以心意为先,人的肉身总有极限,心念意志却没有界限。”范闲接道。 

  “霸道啊……”四顾剑咳了两声,冰冷的身体在棉被下发着抖,没有谁比这位大宗师更了解,再如何能够超凡入圣的人物,一旦生机被 破。肉体崩坏,其实和一个普通人也差不多。 

  “如果真能超越人体的极限。”四顾剑缓缓闭上眼睛。开始在脑中演算当初在大东山上的一幕幕。 

  雨水降临在山顶。那一指点破雨水,点至苦荷的眉心。于须臾间度了半湖之水进去,生生撑破了苦荷国师地气海肉囊。 

  就是那一指! 

  四顾剑猛地睁开双眼,眼瞳急剧缩小,最后缩成剑尖一般的一个小黑点,用极其缓慢的语速说道:“一指度半湖,没有人能用这么快的速度度出真元,因为人体的经脉修行到最终,再如何粗宏,却依然是有限制的。” 

  范闲当时不在山上,也不知道四顾剑的心里在想些什么,有些听不明白这句话,暗想每个人修习武学,提升境界,都是在实与势二字上打转,势便是所谓技艺,如今又要加上四顾剑所授的心意二字,可是实之一字,却是实实在在的个人修为,无论是一般修行者地气海丹田,还是自己的两个周天,腰后雪山,总要有所根基,然后依循经脉而行。 

  人体有经脉,自然要受经脉地限制,他觉得四顾剑这句话像是废 话……然而,范闲渐渐意识到四顾剑在说什么,脸色微微变了起来。 

  四顾剑那双如寒芒一般地幽深眼眸里,渗出了极其复杂的情绪,这些情绪在最后变成了无比浓厚地嘲讽之意,再配上他唇角艰难挤出来的那丝翘纹,显得十分刻薄鄙夷。 

  一阵低沉而怪异的笑声从四顾剑的枯唇内响了起来,显得格外刺 耳,不知道他是在笑庆国皇帝,还是在笑自己,抑或是笑范闲不自量 力,居然想学到无名功诀的后半卷。 

  他平静地看着范闲,一字一句说道:“庆帝体内,没有经脉。” 

  …… 

  …… 

  虽已从先前四顾剑的话里猜到了少许,可是骤听此言,范闲的脑海依然如遭雷击,嗡的一下响了起来,震惊之余,尽是不解。皇帝老子的体内没有经脉?可是没有经脉的人怎么活下来! 

  “后半卷依然走的是霸道之势,你若要继续练下去,只有经脉爆 裂,死翘翘一个下场,就算你运气好,也只能变成一个终生的残废。”四顾剑看着范闲,冷漠说道:“可是如果不把经脉撑破,下半卷里那些运气法门,你根本不可能做到。那些所趋所向,本就不是正常地路子,你再练五十年,也没有用处。” 

  范闲深深呼吸数次,强行压下心头的震惊,他当 

??

   四顾剑的分析是对的。早在数年之前,他就已经把? 了顶端,当时的他已经踏入了九品的门槛,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在京都府衙之外。拳破谢必安一剑,谁知竟惹得体内真气激荡暴裂。将自己的经脉震的七损八伤。 

  极其辛苦地治好伤势,结果在悬空庙后,一场追杀。与影子杀的性起之时,体内的隐患再暴,他终于被影子失手刺成重伤。 

??

  霸道功诀练到最后地大隐患,范闲遇到过两次,更准确地说,当他还是个孩童时,费介老师就已经察觉到了他将来必然会遇到的大危险,所以才会给他留下那颗大红药丸。 

  那颗大红药丸最后是送入了太后地唇中。但是范闲知道这只不过是自己运气好。所以才会在两次真气破限。经脉大损之后活了下来。 

  他依靠的是海棠朵朵的救命之恩,依靠地是北齐天一道秘不外传的自然功法,在江南。他用天一道的自然真气修补了许久。才治好了经脉上的损伤。直至最后两股性质完全不同的真气同时修至大成,在体内两个周天各自运行,相辅相依,他才真正的远离了真气暴体的大危险,离开了这个自幼一直伴随着自己的阴影。 

  然而今天从四顾剑地口里得到证实,要想修下半卷,就必须要任由真气暴体。将体内所有地经脉震成粉碎,范闲一思及此,脸色便变得惨白起来。僵卧床上,难食难语,这种日子根本不是人过地,而且体内经脉尽碎,人怎么活下来? 

  “经脉尽碎后还能活下来,那就要看天命。 

  ”四顾剑冷漠说道:“庆帝无疑是个运气极好的人。” 

??

  即便要死了,四顾剑也不肯承认庆帝乃天命所归之人。 

  范闲沉默许久。然后摇了摇头:“运气并不能解决问题,我的运气也算不错。第一次经脉受损时。并没有死掉。但我知道,如果经脉尽碎。只可能变成一个废人,而且那种体内无处不在地痛楚,根本不是人能够忍受地。” 

  “可是庆帝忍了下来,活了下来。”四顾剑微微垂下眼帘,不易察觉地叹息了一声。 

  范闲陷入了一种痴呆地状态,他这一生有许多梦想或者说理想,不提老婆孩子银子那些世俗的问题,只说这陪伴了他整整第二生的无名功诀,隐隐然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个部分,虽然他一直没有明言,但是心里却是十分渴望着能够把这功诀练到第二卷。 

  和突破境界成为大宗师无关,纯粹是一种渴望。然而这种渴望却在这个时候成了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经脉尽碎还能活下来,还要忍受那种非人间的痛楚,强行提聚体内散成星光碎片一般的点点真气,熬过全身僵硬地烦闷,强守心志,重修…… 

  范闲忽然想起陈萍萍以及父亲都曾经对自己提过,南庆对大魏进行的第一次北伐,皇帝老子惨败于战清风大帅之上,自己也身受重伤,全身僵硬不能动,险些身死。 

??

  看来陛下对于功法的突破,正是在瞬息万变,无比凶险的战场上!

  范闲不由叹息了起来,不论他对皇帝老子的感情观感为何,但是思及当年战场上的画面,以及那位中年男子体内曾经经受过的折磨,以及那些奇妙的变化,他依然生起了一股敬佩。 

  “除了天命,还需要什么呢?”范闲自言自语地问道。 

  “毅力,非一般的毅力,不然根本不可能挺过那种痛楚,那种生与死之间地煎熬,那种被封闭于黑暗之中,自己与未知挣扎的恐惧。” 

  四顾剑漠然说着,虽然他没有修行过无名功诀,但是只需要一个意念,他便知道如果要修行下半卷,庆国皇帝曾经经受过怎样地磨练。 

  “庆帝当年一定很痛苦,非常痛苦……这正是我刚才开心地原 因。”不等范闲接话,四顾剑接着沙声笑道:“然而能够抗过这一关的人,所拥有地意志与毅力,我很佩服。” 

  “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四顾剑说道:“世上能有如此意志,能对自己如此狠心的人,大概也只有他一个。你就断了这个念头 吧。” 

  范闲低着头,根本不知如何言语,只听着四顾剑大怒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响起:“这他妈的……根本就不是人能练的东西!”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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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卷朝天子 第71章 庙,蚂蚁,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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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人练的东西,并不代表练成这东西的……就不是人庆国这位伟大的皇帝陛下,为着心中的渴望,炼就了一颗无比坚毅、远超凡俗的坚毅之心。范闲坐在四顾剑的床边,想着这件事情,不禁心头微凛,难以自抑地生出一种仰望高山的感觉,虽然那山并不见得如何清丽可以亲近,只是弥高弥远,直刺白云之间,叫人不得不为之动容。

  他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角,用低沉的声音轻轻说道:“论天份,海棠足够了,论心志,十三郎足够了,论勤奋,我也不认为自己比谁要来得差,只是看到现在,我依然看不到后来者有任何踏出那一步的机会,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不要问我。”四顾剑在那声烦燥的怒骂之后,缓缓阖上了疲惫的眼帘,声音沙哑,断续说道:“我只是在想,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死光了,就剩你皇帝老子一个在这世上,他想必也会寂寞才对。”

  一阵沉默之后,四顾剑忽然继续微讽说道:“只怕在大东山上,他就已经开始感觉到寂寞了。”

  他唇角的淡淡讽意,也不知道是针对庆帝还是他自己。便在此时,范闲忽然极其认真说道:“我想确认一件事情,叶流云……他真的离开大陆了吗?”

  四顾剑沉思许久后,很困难地缓缓动了动下颌。

  范闲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如此倒也罢了。”

  四顾剑闭着双眼,开口说道:“看来这次回庆,你终于知道了一些什么,决定了一些什么。”

  范闲并不意外这位大宗师能够从自己地言谈情绪中,判断出这些藏在自己心底的情绪,毕竟对方不是真的白痴,微笑着说道:“没有下雨,也得把伞带着。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五竹呢?”四顾剑一下就点出了问题的实质。

  范闲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转而问道:“您对神庙有什么认识?”

  此话一出,四顾剑对五竹的下落便了然于心。脸上浮现出难得的安宁笑容,说道:“神庙?不过是个死物罢了,你不要太过担心……就算你皇帝老子修的功法是庙里传出来地,那又如何?神庙总不会亲自出手帮他。”

  这一点范闲倒是不怎么确信。毕竟在很多年前,似乎神庙聆听到了庆帝的祈祷之声,派出了某位使者,将五竹叔调离了京都。而如今五竹叔远赴神庙,究竟最后会搏来怎样的结局,似乎对于这天下间地大势,有着最根本及深远的影响。

  四顾剑闭着双眼。似乎也能感觉到范闲内心深处浓浓的忧虑与浅浅的恐惧。沉默半晌后说道:“神庙……其实也只是一座庙而已,又不是真地神?。”

  范闲心头一动,追问道:“您去过神庙?”

  “我又不是苦荷和肖恩那种变态。我怎么会去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四顾剑的眉头皱了起来,明显心里的想法与这句话的语气不相搭。“再说……我也不知道神庙在哪儿。”

  “不过。”他继续说道:“你要想明白一件事情,如果神庙真的来了人,要消除你母亲留在世上的痕迹,那么内库应该早就不见了,你也应该死了。”

  范闲默然,心想这个判断倒是正确地。

  “当然。我们也可以判断庙里确实往人间派来了使者。”四顾剑忽然睁开了双眼。眼眸一片平静,“但你不要忘记。五绣这根木头也是庙里地使者之一,他既然能护住你母亲和你的平安,这只能说明,庙里来的使者,并不如你想像地那般强大。”

  范闲挑了挑眉头,然后想到了五竹叔在很多年前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家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难道这句话地意思就是说,神庙已经败落,并没有什么足以影响世间的能力?那五竹叔为什么还要回去?当然。如果这一切真如他所猜测,范闲会乐于接受这种局面。毕竟面对着一位如高山般的皇帝老子。已经让他压力难荷,再加上一个神不可测的天外庙宇。真会把他的信心损害到最低点去。

  ……

  ……

  “嗯……你当年曾经送肖恩回北齐,你母亲和五竹又都是从神庙里出来的人,难道你不想回神庙看看,那个装神弄鬼地地方,究竟是什么模样?”四顾剑睁着双眼,定定地看着范闲,似乎是要看出他地真实想法,又像是一种诱惑。

  范闲听着这话微微一怔,然后笑了起来,回望着他说道:“如果有机会,我还是愿意去看看,但是那是要在生命能够得到保障的基础上。倒是您……这时候说出这样地话来,想必你是很好奇?”

  四顾剑身为人类的绝顶力量,与五竹也是熟人,隐隐知晓神庙的力量层级到底是在哪里,所以对于那座虚无缥缈的神庙,并不像世间那些凡夫俗子一般,有着从内心深处涌上来的敬畏与膜拜之意。

  他是大宗师,实力之坚强,足以与那座神庙里的角色分庭抗礼,所以谈论神庙时,语气并不如何恭敬,反而有一股特意透露出来的淡漠和不屑。

  只是人都是有好奇心的,大宗师也不例外,尤其是一位将死地大宗师,对于世间的一切都看淡,唯有对于那座庙宇,依旧保持着好奇与窥探地欲望。

  毕竟这个世上,只有肖恩和苦荷去过神庙,而且这两位老人已经死了。或许叶轻眉和五绣来自神庙,可是叶轻眉也已经死了,五竹踏上了回家地路。

  天外神庙的秘密,依然是这个世间最大地秘密。四顾剑看着范闲。目光平静之中隐着一丝异样地神采,他知道,如今唯一能够知道神庙所在的人,应该就是面前这个年轻人。

  “我是从肖恩嘴里知道的,五竹叔记性一直不好,想必你也知道。”范闲轻声说道:“神庙在极北方,穿过北齐天关之后,在雪原冻土上还要连行数月。直至一终日黑夜之所在,若运气好,便能看见一座宏

  地黑青色建筑,那……就是神庙。”

  四顾剑沉默了起来。在死亡到来之前,终于知道了神庙在哪里,他似乎得偿所愿,应该平静才是,然而厚厚棉被下的那个瘦小身躯,却明显散发着一股淡淡惆怅的气息。

  “原来在极北之地,终日不见阳光,难道是阴间冥土?”四顾剑的眼眸如古井一般。缓缓荡着苍老的细纹,叹息说道:“果然不是世间一属,心向往之。心向往之。”

  “嗯……”范闲眯着眼睛。看着棉被下那张枯瘦的面容,忽然发现那张面容上渐渐绽放出某种光彩来,难道是知晓了神庙的所在。令这位垂死地大宗师,忽然爆发了某种执念?

  范闲没有解释什么是极昼,什么是极夜。这些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概念,没有必要说出来让人头痛。既然四顾剑愿意认为神庙不是世间一属,或许这样地认知,会让这位大宗师保有着对这个世界的概念。

  “……心向往之。”四顾剑赞叹说道:“当年本想,若大东山之事能顺利了结。我便要远赴天涯海角,去找神庙。”

  “每个人对于未知的事物,都是有好奇心的。”范闲很能理解这种情绪。

  四顾剑的眼帘微眯,如一柄寒剑般直刺屋顶。沙声说道:“我就是想看看,凭我手中这把剑。能不能把那个破庙给拆了。”

  拆庙!

  范闲一怔之后。心中生起无数复杂的情绪,他本以为四顾剑只是如当年的苦荷肖恩一般。愿意去那个天外之庙,满足每个生命本源里就有的探知未知欲望,没有想到这位大宗师,竟然想地是去挑战神庙!

  一剑负于身后。漫步行于雪原,遇青山。入厚门。剑指虚无缥渺之庙,斩尽云端之人。

  这是何等样的豪气壮烈。

  如果当年大东山之事。真如苦荷与四顾剑设计一般,天下三方大定,四顾剑在这世间也会厌乏,只怕真的会走上挑战天道一途,而天道在这个世界地代名词,自然就是神庙。

  想到那幅场景,沉稳如范闲,也不禁有些微微动容,只是他知道,这一切已经随着皇帝老子在大东山上地王道一拳而结束,终四顾剑一生,只怕也到不了神庙,更无法剑指神庙。

  这确实是一种遗憾。

  “你会去神庙吗?”四顾剑忽然盯着范闲的眼睛问道。

  “我对神庙没有什么认识,自然也没有什么大的恶感。”范闲前世不知看过多少宗教地无耻模样,相较之下,庆国这个世界的神庙,远在九天之外,极少干涉世事,这种风格让范闲比较认同,而且因之神秘莫测,范闲也确实生不出太多的抵触情绪。

  “神庙不干世事?”四顾剑微笑说道:“那你母亲是怎么出来地?这天下怎么改变的?为什么庆帝会是现在的庆帝?也许那些高高在上的庙中人,真的只是冷眼旁观这一切,但我们生长在这片大陆上,凭什么让他们看着我们生活?”

  “这种感觉很不好。”

  “这让我想起很多年以前,在大青树下,看着那些蚂蚁搬家,看着那些蚂蚁打架。“四顾剑冷漠说道:“但我不是蚂蚁,我不喜欢被人看。”

  范闲沉默许久后说道:“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会去神庙地话,我会背着你的骨灰去。”

  四顾剑闭上了双眼,说道:“你小子说的话,向来没有几句是真的。”

  范闲忽然发现这位大宗师说话地语气像个小孩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又不是您这种天下杀神,我没有屠神的勇气和实力,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我当然不想去神庙自取灭亡。”

  略顿了顿,范闲挠头说道:“当然,谁知道将来地事儿呢?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把您地骨灰撒到神庙的石阶上,去硌硌那些神仙地脚丫子,也算是了了你的心愿。”

  四顾剑说道:“那过些天烧的时候,可不能把火生的太旺,我身上地骨头本来就不多,如果都烧成粉末了,那还硌个屁,你得留些大骨节才是。”

  范闲应道:“这倒确实是要注意的地方。”

  生死之间有大恐惧,便在这恐惧之中,四顾剑与范闲却笑着谈论着后事,遗骨,火之大小,归于何处,气氛轻松,然而范闲却禁不住生出一股莫名其妙地悲凉之意来。

  暮日已沉下大半,海风弄城而过,清拂千里,直入草庐深处,惹得剑庐静室外遭一片风动,大坑里千万枝剑同时而动,丁当作响,令人心动。

  四顾剑极为困难地转了转头,目光掠过范闲地肩头,看着墙壁角落上那只已经到了生命晚期的,不能进食,不肯飞走,执着而白痴地长腿蚊子,陷入久久的沉默之中。

  范闲坐在他的身边,忽然俯下身去,在他的耳边轻声地将十家村的事情讲了出来。十家村地处北齐东夷之间,将来若真的要成长,离不开剑庐的强力支持,而十家村的存在,必然会对东夷城带来极大的好处。

  然而出乎范闲的意料,四顾剑听闻了叶家准备在东夷城开辟第二战场之后,面色依然沉稳不变,只是盯着墙角,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死后的东夷城会变成什么模样。

  一时间,范闲以为自己错误地判断了四顾剑临死前的心意,他曾经教过自己的,最重要的心意。

  便在此时,四顾剑开口说道:“我的枕下有本小册子,苦荷死前从青山送给我,托我转赠给你,册子上的东西,我看不懂,希望你能看懂。”

  范闲一怔,不知那册子上面究竟写的是什么,竟会让两位大宗师在临死前如此郑重其事。
第7卷朝天子 第72章 满身风雨,我从海上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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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闲看着四顾剑,沉默少许之后,往床头的方向挪了挪这位大宗师的脑下,伸进了枕头下面。这个动作极其缓慢,他手背及腕上的皮肤都能清楚地感受到枕头里塞着的麦壳,以及那些散乱在枕上草乱而无力的细细枯发。

  手指头碰到了一个硬物,范闲的指腹轻轻一触,便知道是一本粗布包着的小册子。

  收手将这本册子取了出来,范闲没有马上掀开粗布,而是怔怔地看着这个小册子,与心里的猜测做着印证。这是苦荷国师留下来的遗物,郑重其事地经由四顾剑之手交给自己……想必是难得一见的宝物,这么薄的册子,大概真正宝贵的是册子上记载的东西。

  四顾剑也不催他,只是平静而漠然地看着墙角,就像他不在自己的身边,就像他先前没有伸手到自己的脑后。

  终究范闲忍不住那种强烈的好奇,当着四顾剑的面掀开了布,然后看见了里面的内容――与想像不同,与四顾剑说的话不同,里面并不是一本小册子。

  而是两本小册子。

  范闲摇着头笑了起来,随手翻开上面那本小册子,看着那些熟到不能再熟,可以倒背如流的天一道无上心法,那种无奈的笑意怎样也掩饰不住。

  四顾剑临死前亲自指点自己关于心意剑意的学问,苦荷临死前念念不忘把天一道的心法送到自己手上。范闲地嘴里有些苦涩。看来这些老一辈地老怪物们。真地是一群怪物。居然会把抵抗伟大庆国皇帝陛下的最后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身上。

  大宗师离开这个人世之前,想给庆帝留下一个足够强大的敌人,而庆国之外地敌人已经不足惧了。所以这个人选必须从庆国内部挑选。

  苦荷让二弟子强行延绵陈萍萍的寿数,在西凉路布下棋子。就是算准了在他死之后地天下。范闲这个年轻人,一定会与他地便宜父亲,因为当年的事情。因为现在的事情,出现一些可以被北齐利用地缝隙。

  四顾剑将东夷城双手送给范闲。却也是给范闲背上了一个大包裹。很沉,很重。

  “你们还真是很瞧得起我。”范闲耸耸肩。手指头轻轻地敲打着青山一脉视若珍宝的无上心法。说道:“或者说,你们也太大胆了。居然把虚无缥渺地希望。寄托在我地身上。”

  “你妈是我们东夷城的人我寄希望在你身上,是理所当然地事情。”四顾剑沙哑着声音说道:“不过苦荷这死光头。居然也肯送给你一分大礼,着实有些出乎我地意料之外。”

  范闲看着天一道的心法发着怔。想着苦荷临死之时,只怕还以为自己从海棠那里学地。只是改良版地天一道心法。却不知道海棠因为担心他地伤势,而不顾师命。将真正的天一道内门心法传给了他,那还是在遥远地过去,遥远的江南。

  不知道海棠现在在草原上做什么,那边胡歌已经闹起来了。西胡内乱已起,她再有才能。远离北齐国境,也起不了太大地作用。

  苦荷临死前把真正的天一道心法交给范闲。自然是希望集合数人之力。在这个世间再造就一位大宗师。

  “学地太杂。并不见得是好事。”范闲说道。

  四顾剑斜乜着眼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是知道你早就学会了青山一脉地东西,看来苦荷没和你照过面。所以并不知道这一点,他送的这个册子确实没什么用处。”

  “不过这个册子对剑庐地弟子还是有些用处的。”范闲静静地看着他。天下四大宗师,就只有苦荷与四顾剑广收门徒,以四顾剑擅于授徒之能,忽然间获得了天一道的秘藏。岂有不大加利用,传于弟子的道理。

  “这是给你地,而且是死光头之前对我的信任。”四顾剑微傲说道:“我不屑看他地东西。”

  范闲唇角微翘。点了点头。说道:“如果我不把十家村的事情告诉你,你是不是就不会把这本册子给我?”

  这话或许说中了四顾剑地心事。四顾剑必须要判断范闲对于庆国皇帝到底有几分忠诚,对东夷城可能将有几分照看。才能最终下决心,而转交苦荷遗物,自然也是决心之一。

  但是这位大宗师并不承认这一点,他只是冷漠说道:“这本册子你本就学过,我给不给你,能有什么区别?”

  “可是下面还有一本。”范闲地眼眸渐渐平静起来,拾起第二本小册子。

  盯着四顾剑问道:“四大宗师并称于世许久,你不屑去看天一道地功法。那是因为你对苦荷一脉的功法十分熟悉。知道再练到如何境界,也不可能让剑庐有质的飞跃。可是难道你不好奇。苦荷郑重其事交到你地手里,与天一道内门心法放在一起的小册子是什么?”

  那本小册子更薄,约摸只有二十几页,范闲地手掌摁在册子之上,含笑看着四顾剑,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我当然感兴趣,因为我从来不知道苦荷这死光头除了那些用来种花种树的烂真气外,还有什么别的能耐。”四顾剑沙哑着声音说道:“你先前说学地杂有什么用?学的杂当然有用,即便你不用,也可以参详着。”

  “所以您参详了一下。”

  四顾剑没有否认,冷漠说道:“我要当邮差,看一眼总是可以的。”

  沉默半晌之后,四顾剑微阖双眼说道:“可惜,我看不懂。”

  当他说这句话时,范闲已经好奇地翻开了下面那本小册子,他对里面到底记载地是什么,大感兴趣,然后当他翻开这些薄薄地书页后。却失望了起来。

  四顾剑都看不懂地东西。范闲自然更看不懂。就武学地境界与悟性灵性而言,范闲比这位大宗师差地太远,他失望地看着书页上面奇怪地字眼,奇怪的词汇组合。死死盯着,却是一无所解。

  “普瑞马唯拿。普瑞狗……”

  阿莫……”

  “德维西……”

  ……

  ……

  剑庐上空地天已经全部暗了下来,只有远处地海面上还泛射着深蓝的幽光,映到陆地上后,深蓝已淡已灰。

  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范闲叹了口气,将这本小册子放了下来。他本想着苦荷留下来的法门。如果自己不懂,也可以与四顾剑互相参详一下。毕竟大宗师这种怪物,死一个便少一个,这种向四顾剑讨教苦荷遗物的机会。再也不可能有了。至少这个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了。

  然而他无奈地发现,自己竟是连提问的可能都没有,因为每一个字都是那样的怪异,组合是那样地不合逻辑。

  老少二人在房内一坐一卧。其实都在思考着苦荷留下来地最后一本小册子。

  四顾剑忽然睁开双眼,眼眸里涌过一丝疑惑,缓缓说道:“三年在山顶上,苦荷曾经比过一个手式。”

  山顶。自然是大东山顶。那一场风云际会的宗师战。闻得此言。范闲顿时心中一动,认真地倾听,然而四顾剑咳了两声后。

  又陷入了沉默。

  “那是什么手式?”范闲皱眉问道。

  “应该是……西方地法术?”难得的四顾剑也不自信起来,因为在他看来,在这片大陆所有的武者心中,西方地法术以及修练这种法术地法师。都是鸡肋之中的鸡肋。以苦荷的境界实力,怎么可能花时间去修习这种毫无用处的东西?

  然后听到这句话后,范闲却福至心灵。双掌缓缓地合在胸前,脸上浮现出一丝满意地笑容。难以自禁地摇了摇头,笑着叹息道:“我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了。”

  “是什么?”

  “西洋文字,只不过是直接用咱们的文字按音节翻了过来。”范闲耸耸肩,说道:“我大概是七岁的时候用这种法子,没想到苦荷大师这么牛地人物,居然也用这种幼稚地法子。”

  当然,能让范闲想到这点地,不仅仅是那些奇怪的词汇上面,给他带来一种西式翻译小说的熟悉感。也不仅仅是因为他当年也曾经苦练过三块肉喂你妈吃,更重要地原因是因为他想到了前世曾经看过的一本小说。

  金先生写的。关于九阴真经、郭靖那个傻子。乌里抹黑那张人皮。

  ……

  ……

  四顾剑皱了皱眉头,说道:“西洋文字?难道真是什么法术的东西?那有什么狗屁用。”

  “谁知道呢?”范闲有些头痛。看着手掌上地两本小册子,想了半会儿,认真地揣进怀内,说道:“苦荷大师留给我,想必还是有些用处地。”

  “不要把精神放在这些没有用的事情上。”四顾剑开口说道,他依然对西洋的蛮荒东西,保持着先天地鄙夷,这大概是先进文明对落后文明的自然俯视。

  “兼容并蓄,拿来主义。”范闲应道:“谁知道我学了后会有什么好处。”

  “你能看懂这些乱七八糟地话?”四顾剑第一次皱了眉头,微怔看着范闲,这本小册子落在他的手上已经两年多了,虽然禀承着大宗师的骄傲,他并没有偷看天一道的心法,但对于这本鬼画符一般的册子还是钻研了许久,他也想知道,苦荷留下这么一个东西,究竟有什么深意,只是无论他如何钻研,也没有任何进展,如果说是西洋文字,可是四顾剑执掌东夷城,城中官员百姓多与洋人打交道,可是也没有听说哪些洋人是说的这种言语。

  范闲笑了笑,说道:“我也得慢慢猜,以前学过一些,可是忘的差不多了。”

  是的,苦荷留下来的小册子,上面那些文字是意大利语,而庆国、东夷城打交道地洋人,基本上操持的都是一种变形后地西班牙文或是英文,范闲也没有怎么认真研究过,反正大致上是那么一回事。

  而范闲学过意大利文,前世大二时选修过。

  这是巧合还是缘份?

  ……

  ……

  所有地事情都说完了,四顾剑需要交待、移交的事情,已经和范闲做完了彼此间地参详。范闲从床边站起身来,准备离开房间的时候,忽然间微垂眼帘,认真问道:“我始终还是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会选择我。”

  叶轻眉确实算半个东夷人,但明显她当年在庆国付出的心血更多,任何一个看过那张黄衫女子蹙视河堤图的人,都会这样认为。仅仅因为所谓户籍,便将整座东夷城的自由存在,放在范闲的身上,放在这个曾经让东夷城吃了无数血亏的庆国年轻权贵身上,难道不需要一个理由吗?

  四顾剑说道:“所谓人之无癣,不可交也。我曾经论断,你对世间无心,故而不能大成。然而人之无癖,不外乎两者,一者乃圣人,一者乃假人。”

  “你便是一个无癣之人。”四顾剑继续说道:“但大东山之后,于我而言,你却陡然生出了些真性情……只是一直被掩藏的极深。所以我想,你应该会往前者的路上走。”

  “这个世上能有这样不为一己之私利,一国之私利,只为自己的心意安宁而行事的人吗?”

  四顾剑双眼淡漠地看着他:“以前曾经有一个,我希望以后也能有一个,如果赌错,那便错了,我并不在乎。一个将死的人,总是最勇敢的赌徒。”

  范闲沉默许久,然后走出了静室,走到了剑坑的旁边,看到了王十三郎,正悲伤地流着无声眼泪、正像孩子一样用袖子抹着眼泪的王十三郎。

  坑内千剑冰冷。

  王十三郎看了他一眼,走入了静室,片刻后所有剑庐的弟子都肃然地走入了静室,包括云之澜在内,没有人发出任何一丝声音,没有人去看剑坑旁的范闲一眼。
第7卷朝天子 第73章 满身风雨,我从海上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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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深了,范闲一个人站在剑坑的旁边,看着坑里那麻,有如稻谷,又有如直刺天穹树尖的剑发呆,他此时站的位置,正好是先前王十三郎站的位置。其实在里间与四顾剑进行最后对话的时候,他就隐隐约约听见了十三郎无声的哭泣声,哭泣无声,其实还是有声。

  当时的剑庐深处没有旁的人,四顾剑与范闲谈论的问题太过要紧,连剑童都被远远地驱到了远方,只留下十三郎守在屋外。范闲明白,四顾剑以此来表达他的态度,他信任自己的关门幼徒,范闲也信任十三,东夷城的将来如何,要看十三郎和范闲之间的配合,而四顾剑想让十三郎从这次对话之中,了解更多的东西,范闲也希望十三郎能够从自己口述的霸道功诀中,领悟不一样的东西。

  这是一次悄无声息,彼此默契于心的互相参详,只是王十三郎其时陷入黯然情绪不可自拔,也不知道究竟听进去了多少,领悟了多少。

  剑庐弟子沉默地鱼贯而入屋内,范闲自然不会再进去,他不会自大到以为四顾剑真的会因为母亲的关系,这几面之缘,就把自己当成世界上最重要最亲近的年轻人,愿意临死前还和一个庆臣呆在一块。

  大宗师临死的时候,当然愿意和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十三位弟子呆在一起。

  此时四顾剑应该是在屋内交待后事,这些后事里有许多是和范闲有关,或者说是东夷城必须配合范闲的事宜,范闲不方便偷听,叹了一口气。迈步向着剑庐外面走去。

  不知道四顾剑的遗命能不能压制住云之澜的反弹。范闲也没有办法去确定这件事情。

  走出剑庐门外,监察院的下属以及东夷城方面地礼事官员迎了上来。面色各自不同沉重。范闲摇了摇头。然后在众人地陪伴下,向着山居上行去。

  自己在等什么?等着一代强人的殒落。等着一位大宗师离开这个世界时。天上划落地一颗流星?范闲坐在椅上,撑颌静思,剑庐四周虫鸣渐起。蛙鸣已生。

  清风明月,远处海风微湿微咸。吹地月影都模糊起来。

  此时他坐在山居临崖处的园畔。隔着那道石门,看着不远处脚下地草庐建筑。任由月光照拂在自己地身上。平添几分与时令不合的寒意。草庐深处的淡淡灯光一直亮着,似乎是要永远地亮下去。临死地四顾剑应该还在和自己的弟子们做着最后地交代。不知道这时候庐内会不会有什么争执,有什么异动。

  剑庐十三子。对于四顾剑地崇拜发自内心,想必没有人会敢欺师灭祖,但是云之澜呢?

  范闲眯着眼睛看着草深处的淡淡灯光。忽然抬头看了一眼月亮。看着在天上划过一个长长轨迹地月痕。才发现自己在山居上枯坐静待,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夜已经深沉到再也拉不回来地时刻。

  待他回首时,只见山居半腰的花圃内。风动花瓣。一个影子顺着月亮映照地角度,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自己地身边。

  范闲轻声问道:“伤好了?为什么不在江南呆着。非要回来?”

  影子站在石门的影子里。眼睛漠然地望着山下地草庐。说道:“没有人知道我回来。”

  范闲一直担心皇帝陛下会因为影子与四顾剑的关系,对陈萍萍生出疑心和杀意。所以强行把影子送回了江南。没有想到对方此时又突然出现在了东夷城。不需要过多的思忖,范闲便清楚影子此行来是为何,叹息说道:“现在还恨他吗?”

  影子沉默片刻后说道:“恨。不过当剑刺入他胸中时,恨意已经渲泄了许多。”

  “只是有些事情我始终想不明白。”影子看着草庐里淡淡地灯光,说道:“就算当年父亲对他淡薄,母亲对他苛厉,府内所有人折辱于他,可毕竟是他地亲人,为什么他都要杀了?我呢?我是府里唯一一个视他为兄长地人。他为什么要连我都杀?”

  范闲望着他说道:“你没有死,不是吗?”

  影子身躯微微一震,很明显他的伤势并没有痊愈,体内地伤势让他的心神不如全盛时那般强悍。

  “他要死了。”

  “人都是要死地。”范闲坐在石门下。轻轻拍打着粗糙地石面。说道:“你这位大兄能够活这么久,已经令人惊骇莫名。”

  ……

  ……

  草剑庐深处的灯光极暗。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熄灭。瘦弱地四顾剑已经从被子里坐了起来,洗了一次脸,重新梳理了一次头发,冷漠地面容上,重新浮起了一股令人不敢直视地威势。

  剑庐首徒云之澜扶着师尊的臂膀,助他在床上坐好,王十三郎将水盆端到室外,将污水倾入了圣地剑坑之中,然后回屋,帮助大师兄将师尊扶住。剑庐十三子,除了四顾剑身边地首徒幼徒之外,其余地十一个徒弟,全部跪在塌前,面露戚容,有的眼角偶现湿痕。

  四顾剑用清湛而冷漠的目光盯了老三老四一眼,没有专门交代他们那件事情,轻声问道:“我先前说的话,可记住了?”

  剑庐弟子叩首相应:“谨遵师尊之命。”

  东夷城的后事便这样定了下来,虽然剑庐弟子们从这几个月里的动静,早已经猜测出了师尊的心意,但是都没有想到,师尊居然会对范闲投注于如此大的赌注,如此全面的支持。只是此时众弟子心头迷惘有之,悲伤有之,恐惧有之,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在师尊地面前,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甚至连云之澜都一直保持着沉默。

  四顾剑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平缓,脸上的情绪越来越淡,越来越像没有受伤的,那个喜怒无常不露于外地大宗师。云之澜在一旁扶着师傅,心里空无一片。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一股难以抑止地悲伤感觉开始弥漫在屋里。

  而十三郎或许是先前已经哭地够多了,此时却格外平静。

  “什么时辰了?”四顾剑深深

  了两次,沙哑着声问轻轻问道。

  “天快亮了。”云之澜在一旁恭谨温和回道。这一夜东夷城的遗言传递,竟是整整耗了一夜时间。也不知道四顾剑在双手把东夷城送出去之后,究竟还布下了怎样的后手。

  “做任何事情,一旦下定决心去做。就要做到极致。就像剑庐以后一样,既然我选择了他。你们对他也就要做到极致的帮助,既然是一场大赌。就要把所有地本钱都压上去。任何一次自我的问省与反复,都是东夷城难以承受的痛苦。你明白吗?”

  四顾剑坐在床上,眼光自地上地弟子身上缓缓拂过。最后落在了云之澜的脸上。

  云之澜沉默许久,点了点头。

  四顾剑极为难得地微微一笑,他太了解自己地大弟子了。只要他答应了的事情。一定会做下去。

  “扶我去山上看看,天要亮了。我想……看看。”四顾剑地胸膛里忽然响起了不吉利地嗬嗬之声。听上去就像是黄土之下,冥泉招唤的水声,大宗师地脸色也开始展现出一种怪异的白。

  云之澜心中一恸。扶紧了师傅干瘦地手臂,另一边王十三郎也扶住了四顾剑的另一只臂膀。两位师兄弟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把四顾剑从床上扶了下来。

  跪在床下最前方的剑庐二弟子。膝行于前,用最快地速度扶住四顾剑地双脚。替他穿好那双有些烂了的草鞋,只是四顾剑卧床一月有余,毒素伤势全面爆发,两双脚早已经肿了起来,穿进草鞋之中,竟能看到那些浮肿处被草鞋地带子勒成了一块块地痕迹。

  四顾剑却像是没有任何感觉,只是舒服地叹了一口气。二弟子知道师尊的脚已经没知觉了,轻轻抚摩了一下那双脚。泪水便滴到了床前的石板地上。

  ……

  ……

  月儿如钩,渐要隐于微灰天际之中,东夷城上方地天空大部分还是漆黑深蓝之色,唯有东面露出鱼腹之白。在石门处枯坐一夜的范闲备感疲惫。揉着太阳穴。让自己不要睡着。忽然间他睁开双眼,霍然起身。看着草庐深处地灯光忽然熄灭,知道东夷城地后事已经交代完了……然而,紧接着他看见了一幕令他很多年以后都深刻于心的场景。

  远处穿着麻衣地四顾剑,瘦削矮小的四顾剑,在云之澜和王十三郎的搀扶下,在剑庐所有弟子的陪护下,出了草庐,沿着草庐那道山径,极为困难而又极为沉默,甚至是肃穆地向着剑庐的后山行去。

  影子站在范闲的身后,也看到了这一幕,沉默而没有言语。

  隐隐约约间,似乎能看见油尽灯枯的四顾剑,在弟子搀扶上山的过程中,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眼便是看在了山居地石门处,不知是在看寄托着东夷城将来的范闲,还是代表了东夷城童年回忆的幼弟影子。

  范闲与影子沉默地站在山门口,看着那行队伍向山顶前行,他们两个人站的笔直,或许是想表示自己对这位大宗师地尊敬,送别须站送,双眼平视,没有夹杂任何别地情绪。

  大宗师的身躯瘦弱矮小,在云之澜和王十三郎地扶持下,竟是快要看不到了,他身上的麻衣在晨风里飘浮着,穿着草鞋的脚根本没有着地。

  草庐后方的山并不高,离范闲二人所在的山门处是一整座山,相隔并不远,不一会儿时间,剑庐一行人便爬到了山顶。

  东方海面上的朝日,此时也跃出了宁静的海岸线,爬了起来。

  范闲眯眼望去,只见人世间的第一道光线,就这样穿越了海面,穿越了东夷城里的民宅,穿过了人间的气息,穿过了青树的空隙,照拂在了草庐后方的小山上,照拂在东夷城剑庐弟子们的身上,照拂在了最前方那位瘦弱大宗师的面容之上。

  大宗师脸上顿时泛出了一层淡淡的金光,虽已至生命之末,虽身躯疲弱瘦小,却骤然间凌然于众生之上。这不是剑意气势,只是这个人的存在感觉。

  范闲一眼望向山头,在众人之中,便只能看见他。

  ……

  ……

  四顾剑一脸平静站在小山崖畔,任由微暖的、熟悉的阳光,从海那边打了过来。他微微眯眼,嗅着东夷城的空气,嗅着此间的气息,沉默地一言不发,不知道心里是在想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在临死的一刻,过往的历史,过往的一切,变成了大宗师脑海里的若干个画面,伴随着朝阳的金光,在他的眼前不停变幻。

  树下的蚂蚁,蒙着黑布的朋友,弟弟,雨,死人,烧府,剑,剑坑,坑里的烂布和垃圾,徒弟,徒弟,还是徒弟,又是剑,大剑,天剑,一剑横于天下,一剑护雄城,城未破,剑未断,但人要死了。

  四顾剑眨了眨有些无神的双眼,将朝阳里的幻觉驱除干净,勉力地想站的更高一些,看的更远一些,看一看真实的东西,脚却使不上劲来,眼光也有些模糊。

  云之澜和王十三郎察觉到了师傅的想法,赶紧把他往上扶了扶。

  四顾剑忽然觉得自己的眼光清楚了起来,他看见了自己守护了数十年的东夷城,看见到了城内生起来的炊烟,看见了那些摆出早市的忙碌商人,看见了那些无形流动于城市市井间的财富金银,看见到那些人快乐的笑容。

  临死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想看见这些,所以他微微侧头,看见了自己生活了很多年的草庐,淡黄色的草庐,在很多年前,其实就只是一个破草屋而已,他在这里生活了很久,杀了很多人,教了很多人,很得意。

  最后四顾剑看见了东夷城外的那棵大青树,在朝阳下,这棵经历了东海无数风雨的大树依然健康而狂放地生长着,庇护着树下经过的行人,旅人,商人,世人。真的是好大一棵树。
第7卷朝天子 第74章 满身风雨,我从海上来(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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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东来,以临庐后山丘,微暖晨光无熹微之迹,融融头,剑庐师徒计十余人,都在暖光之中,迎着日头站立,看上去就像是一幅油画。

  山丘下方,剑庐的三代弟子、剑僮以及服侍了四顾剑无数年的仆役,官员们,看着这一幕,知道东夷城的宗师到了最后一刻,无数人难掩悲声,跪到在地,向着山丘的方向叩首不止。

  山腰,山居,范闲和影子看着那边,面上虽未动容,心里已然动容。范闲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有些怪异,其实这么多年了,他与东夷城的关系一向极为复杂,尤其是对于四顾剑这位大宗师,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深指内心的认识,他只知道对方是一位超绝强者,是一个可以用手中的一只剑就改变天下大势的牛人,在很多过往岁月里,四顾剑就是他最大的敌人,然而月移星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竟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

  但是范闲哪怕在昨夜,对于四顾剑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他与四顾剑的谈判,只是双方基于某种利益目的而搭成的合作罢了。对于一个害死了自己很多属下,杀死了很多庆人的大宗师,范闲实在是生不出太多的感叹。

  然而此刻。

  阳光来了,范闲忍不住苦涩地自嘲笑了起来,看着山头的那个瘦弱身影,心想自己是不是眼花了,竟把这位大宗师看成了一个守护世间,爱惜黎民的革命者。

  影子往山门外站了一步。静静地、怔怔地看着山顶的四顾剑,看着与他地生命纠结伤害地兄长。

  在人间地最后几次呼吸。

  范闲退回到了山门的阴影之后。沉默了起来。不知为何,心血微微来潮。体内两股性质截然不同地真气缓缓地运转了起来,尤其是后腰雪山处那股强大的霸道真气,顺着两只手臂释发出来。在手掌边缘处周转而回,形成了一道极为圆融的真气回路。离掌只有半寸地距离。却是极为敏感的一道真气外放。

  他感受到了什么。感应到了什么。侧目向着东方望去。一直望到那边苍茫地海上。红红朝日之下正在呼吸地海畔浪花处。

  山顶上四顾剑地目光也落在了海浪处。

  远处有风来,挟着微湿地雨点。天上朝阳上头,有一抹微显厚重地乌云。风雨来了。似是送行,似是洗礼。

  ……

  ……

  除了范闲和临死地四顾剑外。没有人感应到了那个人刻意释发出来的气息。范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山居,从剑庐四方膜拜于地地人们身后离开。斜斜掠入东夷城。将自己的速度提升到了最快地程度。只用了极短地时间。便踏过民宅商行。经过港口船舶,来到了东夷城外。邻近东海之滨的一处僻静沙滩之上。

  此时海畔地雨点已经密集地落了下来。打在沙滩上,万点坑。

  一道灰影掠过。然后极其强悍地在沙滩旁的青石上止住身形。正是范闲。他眯眼看着沙滩上雨点击打出来地小坑。忽然想到很多年前。在州地悬崖下。他看着那半艘小船沉没,沙滩上留下地那些痕迹。

  风雨没有变大。只是这样清柔而冷冽地吹拂着。降落着。朝阳升地更高了一些,升入了雨云之后。整个东夷城地光线都清暗了起来,尤其是海上。浪花拍石,激起无数水雾,与空中降落的斜风细雨一交,平添几分迷蒙之色。

  水雾迷蒙地背后,缓缓显现出一艘巨船地身影,船身极大,是那种可以抵抗万里海路巨浪的远洋商船。船只无法靠近遍布礁石地岸边,只是远远地海中显现出身影,虽然距离极远,可是那种无来由地压迫感。仍然让范闲感到了一丝紧张。

  大海忽然在此时平静了下来,虽然风雨依然在继续,然而雨点入海无声。入沙无声,润泽世间皆无声。海浪不再暴戾地冲击海岸,只是缓缓地一起一伏,就像是这片大陆地呼吸。

  白雾之中,隐约行来一只小船。

  范闲深深呼吸一次,然后踩着微湿微软地沙滩,向着海边走了过去,迎接这只小船地来临。

  小船的船首站着一个人,此人双手负在身后,微白长发用一个布条系在脑后,面容古奇,双眼清湛而深不可测,一顶笠帽戴在他地头上,笠帽虽小,却让漫天温柔却密集地风雨无法靠近小船。

  船首坐着一人,也戴着笠帽,但是帽沿却没有遮住他颜色与众不同的头发,以及唇角那怪异而恐怖地笑容。

  叶流云来了,在四顾剑临死的时候,他终于来送他了。

  范闲地心头微感震惊,然后看着船尾坐着的那个人,温和的笑了起来。费介先生也来了,在快要心力交瘁的时节,能够看见一个至亲的人,竟是冲淡了叶流云陡然出现,所带来的震惊。

  ……

  ……

  小船靠近了海边,叶流云静静地站在船首,眼光穿越了海畔的青树山丘,投向了远方,大概就在那个方向的远方,四顾剑正在山丘上,凄

  漠地看着海边。

  范闲站在风雨之中,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沉默一言不发的叶流云,薄唇微启,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水声渐起,费介从船尾跳了下来,在浅浅的海水里向着岸上走了过来。范闲赶紧上前,将老师扶上了岸,师徒二人对视一眼,眼神各自温和欣慰。

  范闲没有说京都里的问题,十家村的问题,陈萍萍的问题,因为他知道费介老师出洋远游是他一生的心愿,这位用毒的大宗师性喜自由,当年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只怕他早就离开庆国这片大陆。陈萍萍既然把他骗走了,范闲自然也要接着骗下去。

  “这两年我们在南洋的岛上逛了逛。”费介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笑着说道:“本来今年就决定启航,远行去西洋那边逛逛。”

  “西洋很远。”范闲看了一眼木然站在船首地叶流云,没有理会这位大宗师,牵着老师的手走远了一些,担忧说道:“以您的脾气,只怕要往西洋大陆的深处走,这一来一回得要多少年?”

  费介笑着看着他,说道:“以我和叶大师的年龄,此一去。只怕是回不来了。

  ”

  范闲的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本来他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先生,没料着今天见着一面。却又是永别,暗自黯然一阵后。他强颜指着海中笑道:“有这样一艘大船,便是天下也去得。”

  费介回首望去,看着水雾之后那影影绰绰的巨船。嘎声笑道:“买了很多洋仆,还有些洋妞儿,生的和咱们这些女子大不一样,你要瞧着了,一定喜欢。”

  “我可是和玛索索呆过一段时间的。”范闲笑着应道:“怎么今天来这儿了?”

  费介先生先前就想说这个问题,他回头看着站在小船之首,没有登陆地叶流云,沉默片刻后说道:“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知道四顾剑要死了,所以想来送他一程。”

  “嗯……”范闲微微低头。余光瞥了一眼船首雨中如雕像一般的叶流云,用一种复杂的情绪轻笑说道:“四顾剑不是被他和陛下打死地?”

  费介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范闲也止住了这个话题。看着叶流云的身姿,也随着先生摇了摇头。

  ……

  ……

  叶流云沉默地站在小船前首。沉默地看着东夷城地方向,此时他头顶的笠帽似乎失去了效果,任由风雨击打在他的身上,再滑落船中,一片湿意。

  许久之后,这位大宗师忽然低头沉思片刻,然后向范闲招了招手。

  范闲微惊,表情却是没有一丝变化,镇定地走了过去,站到了齐膝地海水之中,看着相隔不足五步的小舟,恭敬请安。

  “我要走了。”叶流云温和地看着范闲,说道:“可能再也不回来了,你有没有什么话要问我?”

  在天下四大宗师之中,范闲从来没有见过苦荷,只是从海棠的身上,从北齐事后的布置中,从肖恩的回忆中,知晓这位北齐国师的厉害。对于四顾剑,则是亲身体验过对方惊天的剑意,清楚知晓对方的战线。对于皇帝陛下,范闲则是从骨子里知晓对方的无比强大。

  唯有叶流云,范闲少年时便见过对方,在江南也见过对方,那一剑倾人楼的惊艳,令他第一次对于大宗师地境界,有了一个完整的认识。

  而且叶流云和其他三位大宗师也有本质上的区别,他似一朵闲云,终其一生都在大陆上飘流着,暂寓,再离,就像是没有线牵着地光点,潇洒无比。

  正因为这点,范闲以往对于叶流云最为欣赏,最为敬佩,然而先是君山会,后是大东山,范闲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上永远不可能存在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若有,也只能是五竹叔,而不是此时小船之上地这位大宗师。

  范闲知道叶流云此时开口是为什么,他沉默片刻后,没有请教任何武学上的疑问,而是直接开口问道:“您为何而来?”

  雨中的叶流云微微仰脸,整张古奇的面容从笠帽下显现了出来,似乎没有想到范闲会在这样珍贵的机会里,问出了这样一个令他意外的问题。

  只是沉默了片刻,叶流云说道:“我为送别而来。”

  “为什么要走?”范闲再问。

  “因为我喜欢。”叶流云微笑应道。

  “那当初为什么要出手。”范闲最后问道。

  “因为……我是一个庆人。”叶流云认真回答道。

  范闲思考许久这个问题,庆人,自己也是庆人,在这个世界上,归属就真的能决定一切行为的动机,甚至连大宗师也不例外。

  范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着说道:“没有什么别的问题了,只是好奇,您将来还会回来吗?”

  “谁能知道将来的事呢?”

  范闲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以叶流云和费介先生地境界,虽说是遥远神秘的西洋大陆,只怕也没有什么能留

  。伤害他们的力量。

  范闲没有问题要问,叶流云却似乎还有什么话说。他望着范闲,温和笑着说道:“自大魏以后,天下纷乱,征战四起,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我助你父扫除了最后地障碍,以后的事情。就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去做了。”

  是地,叶流云以宗师之尊,隐忍二十年。暗中配合皇帝陛下的计划,一举扫除了庆国内部所有的隐患。清除了一统天下最大的两个障碍。苦荷以及四顾剑。

  叶流云再留在这片大陆,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所以他才会在离开之前。再来看一眼,然后对范闲说这句话。

  在这位大宗师看来。范闲毫无疑问是将来年轻一代中最出色的强者,不仅仅是武道修为,还包括他地机心能力以及平日里对平凡百姓所投注的关注。所以叶流云才会寄语于他。

  然而叶流云并不知道范闲地心,大宗师要看穿一个人的心,也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说完这句话后,叶流云便不再与范闲说话。

  只是依旧站在船首,看着那边地山头,和那个遥远山头上将死的人,或许是友人。

  范闲低头沉默片刻。然后走回岸上,与费介先生低声说了起来,马上便要告别。他与老师有很多话想说,哪怕只是一些芝麻烂谷子地童年回忆。再要回忆地机会已经不多了。

  ……

  ……

  范闲从怀中取出苦荷留给自己的小册子,递给了费介先生,说道:“苦荷留下来的东西,应该和法术有关,您在西洋那边找人问问,直接把音读出来,应该那些人能够听懂,大概是和意大利,罗马什么有关地地方。”

  看见他郑重其事,加上又说是苦荷留下来的遗物,费介先生皱了皱眉头,接了过来,放进怀中,沙声说道:“放心,没有人能从我地手里把这东西抢走。”

  范闲眼尖,早就看出了先生在这本小册子上做了什么手脚,笑道:“如果那些小偷不怕死的话。”

  “既然是苦荷留给你的东西,想来一定有些用处,为什么不自己留着?”

  “我昨天夜里就背下来了。”范闲指着自己地脑袋,笑着提醒老师,自己打幼年起便拥有的怪异的记忆力。

  费介笑了起来,想起很多年前在澹州教这个小怪物时的每日每夜。

  东海之畔地风雨渐渐小了起来,范闲与费介同时感应到了什么,不再闲叙,回头望向在海畔随波浪温柔起伏的那只小舟,看着舟首的叶流云。

  叶流云脸上的笑容愈来愈温和,愈来愈解脱,就像看透了某件事物一般,大有洒然之意。

  一个浪打来,小舟微震,叶流云借势低身,向着东夷城方向某处小山,某处草庐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范闲心头一沉,知道那个人去了。

  费介沉默地看着这一幕,说道:“我要走了。”

  ……

  ……

  草庐里那只长腿蚊子,终于煎熬不过时光地折磨,眼看着天气便要大热,正是生命最喜悦的时节,它却在墙角再也站不住,绝望地盯着那床厚厚的被子,以及被中空无一人地空间,颓然从墙上摔落下来,掉落地面,被从门缝里漏进来的风一吹,不知去了何处。

  草庐之后地小山上,那个瘦弱的身影已经躺倒在徒弟们的怀中,再也没有任何生息。

  海畔的小舟缓缓离开,向着水雾里的那艘大船驶去,范闲站在沙滩上深深鞠躬,以为送别。

  直到最后,叶流云依然没有弃舟登岸,或许这位大宗师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界限,他这一生都不想再登上这一片充满了杀戮与无奈的土地,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一旦登上这片土地,是不是还愿意再离开。

  这便是抛得、弃得的洒脱与决心。

  范闲看着渐渐消失在风雨里的小舟,心里想着,这便是所谓的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只是有人走得了,有更多的人却是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往自由的江海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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