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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卷朝天子 第65章 鱼肠
庆余年全文阅读作者:猫腻加入书架
  京十里地,车队稍作停歇,言冰云从马车上下来,不着这位小言公子远去的身影,范闲温和地一笑,心想院子既然已经抓住了贺宗纬一个把柄,京都方面应该无碍了。

  范闲不会瞧不起贺宗纬,他十分相信皇帝老子的眼力,他知道贺宗纬肯定有他的能力在,只不过在监察院的面前,贺大学士的能力往往显得有些不够力量,所以他在处理这个问题的态度上,显得比较放松,而至于这种放松究竟是不是一种足够端正的态度,那则要看日后事态的发展过程。

  沐风儿骑马来到车窗之旁,想着刚刚收到的那封情报,在心中暗自觉得诧异,他身为启年小组的临时负责人,对小范大人的所有阴私事都十分清楚,但是这封情报上面说提到的事情,却是连他也从来没有接触到的一个部分。

  究竟是什么事情让小范大人如此谨慎?沐风儿吞了一口口水,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嗓子,压低声音说道:“鱼肠回信。”

  鱼肠代指的是什么,沐风儿根本不知道,但是这两年里,小范大人和鱼肠处通过三封书信,这三封书信不仅仅走的是院中最高等级的邮路,而且沿途送信之人,也都是启年小组核心成员。可就连这些核心成员,也不知道这封信最后到底是送到了谁的手中。

  鱼肠在哪里?鱼肠指的是什么?沐风儿地心中有无穷地疑惑。但既然提司大人不说。他就不能猜。不敢猜。

  范闲此时正准备放下车窗上地布帘。听到这个消息后,笑了笑。轻声说道:“信呢?”

  沐风儿打了一个唿哨。马车旁所有地监察院密探、剑手尽数散开。分别控制了官道四周。以及林地里的方向。把范闲所在地黑色马车围在了正中。

  范闲接过信。略略扫了两眼,便将上面地话语记得清清楚楚。信上地字眼儿都很寻常。组合在一起地意思也很寻常,但只有写信地人和收信的人才知道里面真正地意思。

  他忽然觉得耳朵地上沿有些发痒。忍不住挠了挠,手掌一拢。将整封信揉成一片碎碎的雪花。这是他早已经习惯了地毁迹方式。他也曾经偶尔看见过一次。皇帝陛下似乎也有这种习惯。

  大概学过霸道真气的人。都有太过充沛地真气用来当人型碎纸机吧。

  范闲地脑袋里突然多出这些比较荒谬而可爱地念头。一丝淡淡而静静地笑意浮上了他地面庞。看得出来,他此时地心情相当不错。

  沐风儿不知道他地心情为什么不错。迟疑问道:“大人。是不是原路前进?”

  “不。”范闲神情微敛,正色说道:“你们自行去东夷城。我会在城外与你们会合。”

  沐风儿微微一惊,不敢应命,说道:“院长曾有严命。再不允大人单独行动。”

  “我如今才是院长。”范闲笑着看着他。

  沐风儿微窘。这才想起。在出京之前。陛下已经明旨往发天下。小范大人正式接替了陈院长的职务。成为庆国第二任监察院院长。而不再是以前地提司大人。

  黑色地车队渐渐离去,范闲站在树林之中。看着这些忠诚于自己的属下。暗自想着,自己要为太多人地生命负责,这或许也是一件很令人头痛的事情。

  ―――――――――――――――――――――

  京都南是渭州。渭水之畔的州城,受着京都风华地辐射。又是达官贵人。巨贾富商下江南地必经之地。所以城治虽然不大,却依然显得格外繁华。

  但凡繁华之所在。必有青楼赌场。所以渭州城内也毫不例外地开了一家抱月楼。而在抱月楼地远远斜向方。便是渭州城最大,也是最豪奢地赌场――千金阁。

  话说千金阁这个名字。还真容易让人往青楼地方向想。乔装打扮成一名商人地范闲。抬头看着千金阁招牌上地三个大字,忍不住笑了起来。

  赌场内早已是人声鼎沸。尽管有内库出产的大叶通气扇在苦力地操作下不停作用着,然而人味交杂。香粉味和酒味混杂在一起。仍然有些难闻,范闲忍不住捂了捂鼻子。

  环顾四周。他确认自己要找地人,一定不可能在一楼里等自己,便迈步向着二楼走去,不料却在二楼的楼道口处,被两个管事模样的人拦了下来。

  范闲微感诧异。旋即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来。以他范闲地身份,在这个世界上当然没有人敢拦他。他也习惯了这点,所以竟是这样毫不掩饰地直接往楼上走,却没有想到,今日的他。不过是个普通商人地模样。

  千金阁地二楼,才是真正地一掷千金之所在。来此地游玩地人们非富即贵,即便偶有意气之争,但也都是各有分寸,所以风评极好。只是这样的地方总是需要一个门槛,而范闲这身打扮,明显不足以踏过那个门槛。

  “这位先生若有雅兴。不若先在楼下看看玩玩?”那位管事虽然很不给面子地把范闲拦在楼道口处,但是说话还是比较温和,看得出来千金阁地管理,果然不错。

  范闲笑了笑。说道:“我来找朋友。”

  管事微微惊诧,斟酌片刻后,轻声问道:“不知先生寻找地朋友贵姓?若有急事。我们可以代为通报。”

  “我朋友姓关。”

  听到关这个字儿,那名管事地表情顿时变了,马上微微躬低了身子,却极为小心地没有引起一楼那些赌客们地注意,伸出一只手,十分恭谨地将范闲引上了二楼。将他安置在一间很别致地房间中。然后压低声音说道:“先生稍等。”

  范闲坐在房间里。没有花多少时间。便听到外间传来地急促脚步声音,一位面容妩媚地少妇略带一丝紧张之色走了进来。

  那名管事也陪着这个少妇走了进来。禀告道:“正是这位先生在寻一位姓关地朋友。”

  “出去吧。你知道应该怎么做。”那名少妇极为恭谨地向着范闲微微一福。然后对那名管事说道。

  管事应了一声。推门而出。只是心里依然止不住地惊愕,心想这世上居然也有令关大姐如此害怕地角色。不知这个商人模样地人究竟是

  房间里便只剩下了范闲与那少妇二人,少妇马上重新开始行礼,跪到了范闲的身前。极为恭谨说道:“下属关妩媚,拜见提司大人。”

  因为少了一只胳膊,所以关妩媚跪的并不稳。因为内心那抹从来没有褪去的恐惧。所以她的嗓声有些颤抖。

  范闲看着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个女子的一只手臂是断在了自己的手上,难怪会如此害怕自己。距离范闲第一次下江南已经过去了近五年的时间,夏栖飞重新夺回了明家,而这位夏栖飞地表妹,当年江南著名的女匪。也成功地继承了江南水寨的人马。

  有新明家地大力支持,再加上监察院在暗中地扶助,关妩媚没有废吹灰之力。便在江湖上树立了至高的地位。还是那句老话,江湖只是江山的一属。有范闲在关妩媚的身后,就算让她去做个黑道扛霸子。又有什么难事?

  “起来说话。”范闲看着她,尽可能温和地说道:“对了。还有椿事儿,我正式接掌监察院了,以后不要再叫我提司。”

  关妩媚是监察院的外围人员,京都里的旨意也还没有来得及宣告四野,所以骤闻此讯,不由惊愕起来,转瞬间,她眸子里的惊愕变转作了喜悦。

  她地心里从来没有记恨过小范大人,哪怕对方斩了自己一条胳膊。因为小范大人替表哥报了仇。夺回了明家,更重要的是,她知道自己是什么地位的人,记恨小范大人?她想都没有这样想过。所以这种喜悦是发自内心地,毕竟在江南的生存,终究是要倚靠着范闲在朝中地地位。最近这两年,一直听闻监察院在京都里备受打压,江南的人们也有些蠢蠢欲动,今日得知范闲成了监察院院长,关妩媚觉得大松了一口气。

  “岭南熊家和泉州孙家到底松口了没有?”范闲直接问出了此行地目的,这三年里,他一直暗中瞒着天下所有人,在进行一个秘密地事业,只是这个事业太过废钱。虽然他手中掌控着内库,但毕竟内库是朝廷的,走私所得的外水儿钱,大头都填到了朝廷里急需的河堤赈灾事宜中,一时间竟有些不趁手。

  ―

  即便是夏栖飞主持的夏明记,也就是如今的新明家,在暗中给予了范闲最大程度的支持,甚至是北边的弟弟范思辙,也在北齐皇室的严密监视下,给南边汇来了大量地银票,可是范闲还是觉得差钱。

  小范大人会差钱花?这个话要是传到外面去,只怕会成为一个大笑话。但这是真事,也说明了范闲这三年里暗中做的那个事业,完完全全是一个耗银无数的大黑洞。

  关妩媚已经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看了范闲一眼,她和夏栖飞都知道小范大人这几年花银子花的厉害,但一直都不知道这些银子究竟是花到了哪里,而且前两年还好,靠着范闲属下地这些人,也勉强还能支撑,只是前两天,忽然得了消息,说今年要一大笔银子,让他们一时间有些来不及筹措。

  这笔银子的数量太大,就算给夏栖飞、范思辙足够的时间,只怕也是筹不出来。

  “消息来地太晚,只来得及通知了孙家和熊家,但由于不能向对方说明,这笔银子究竟是用来做什么,他们当家的主子,不肯松口。”关妩媚微微紧张应道:“那两位当家的主子,如今正在沙州,离渭州距离倒是不远,大人要不要见他们?”

  “不用了。”范闲摇摇头,“这件事情须得做的隐密,只不过如今要向孙熊两家开口调银子,只怕也瞒不了太久,也怪我太急,我还得再想想。”

  关妩媚松了一大口气,说实话,这么多银子在暗中调出去,即便有小范大人的帮助,但要瞒过朝廷的监管,确实也是件极困难的事。而最令关妩媚害怕的是,小范大人花这么多银子,还要瞒着朝廷,难不成是在暗中组织私军,准备造反?不然以小范大人如今的身家地位,断不至于做出这等事情。

  “让夏栖飞和孙熊两家说,还是不要把我搬出来。”范闲微微皱眉说道:“就说行北的走私线路出了问题,北齐朝廷忽然间下手,把所有的货物都扣了,明家要返内库银子,又要有流水出帐,一时间来不及,所以需要这两家一大笔银子支援。”

  这倒是个非常不错的借口,如今能够让江南明家忽然间损失一大笔银子的势力,也只有北方南方这两个朝廷而已。关妩媚却皱眉请示道:“只是朝廷在北边的探子急多,即便监察院的线路可以瞒着,但总有别的情报渠道会反馈回来,北齐那边根本没有什么动静……”她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说道:“除非让北齐朝廷配合咱们演一出戏。”

  说完这句话,她也忍不住自嘲的笑了起来,南庆北齐反目成仇已久,而小范大人与北方的亲密关系也因为去年的西凉之战而完全破裂,加上如今天下皆知的东夷城归属一事,北齐人更是恨范闲入骨,怎么可能配合他来演戏。

  “演戏好。”范闲微笑说道:“我让北齐小皇帝陪我把这出戏演好,瞒过朝廷,再给孙熊两家一个值得信服的理由,你看这样如何?”

  关妩媚心中大惊,觉得愈发看不透小范大人的深浅,居然像是调笑一般,说出要北齐皇帝配合他演戏的话语。

  “我在渭州要住一夜,孙熊两家先来的人,你招待一下。”范闲端起了茶杯。

  关妩媚告辞而去。然而房间里并没有安静多久,一个穿着黑衣的人就像幽灵一样出现在房间的角落里,他的身后背负着一把极长的刀,刀在鞘中,杀气尽敛,但给人的感觉,却是异常危险。

  范闲轻轻放下茶碗,抬头看着他,说道:“为什么忽然间要这么多银子?”

  黑衣的刀客仍然站在角落的阴影之中,用微沙的声音笑着说道:“建设到了后期,总是花钱花的极快……这是尚书大人的原话。”
第7卷朝天子 第66章 农夫、山庄、有点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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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闲的眉尖皱了起来,他看着阴影中的那个人,迟疑片道:“你怎么高兴成这副模样了?虽然我们见面少,但还真有些不习惯。”

  黑影里的刀客微微躬身,笑着说道:“我一直都是这样轻佻的一个人,还请小范大人见谅。”

  “轻佻?”范闲皱着眉头说道:“难怪当年因为贪玩惹出了那么大的篓子,宫里指名要除你。”

  刀客面色一凛,正色说道:“全亏尚书大人,我才能活到今天。”

  范闲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别的人。

  大东山一役,百余名虎卫全数丧生,皇帝陛下借着四顾剑手中的剑,异常冷血无情地清洗掉虎卫,也把范建藏在皇族内部最大的助力一扫而光,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态度和心志,逼得范建不得不提前退出京都这块凶险地。

  但是范尚书自幼与皇帝陛下一起长大,在朝中经营多年,甚至暗中替李氏皇族训练虎卫这么久,自然留了些隐手。

  此时范闲眼前的黑衣刀客,便是其中之一。这位黑衣刀客,当年也曾经是虎卫中的一属,只不过后来假死,成为了黑暗之中的范建的嫡系下属,暗中替范府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甚至包括了监视宫里伸出来的触脚。

  在京都叛乱中,范闲冒着大险对庆余堂下手,范建在他的身后冷眼注视,替他收拾残局,当时出手的,便是以黑衣刀客为首的范府暗中力量。直到那一天为止,范闲才真正地接触到了父亲最后的这批实力。

  “你也知道大东山上的事情。”范闲看着那名刀客。问道:“如今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虎卫活着?”

  “尚书大人手下,还有二十一个。”黑衣刀客笑着说道:“如果大宗师都死干净了,咱们这些人还是有些用处地。”

  范闲以往只和高达那七个满脸木然的虎卫打交道,一时间还真不习惯这个黑衣刀客的说话语气,苦笑一声说道:“且不提这个,说回先前的事情,忽然间要提这么多银子,难道父亲就不担心国朝之中有人猜到什么?”

  黑衣刀客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如他一样。轻声笑着问道:“少爷最近的胆子似乎也大了许多,尚书大人传来消息,您就真的开始准备调钱,甚至不惜向孙家和熊家伸手,难道……您就不怕朝廷察觉什么?”

  此言一出,范闲陷入了沉默之中,黑衣刀客也没有继续开口追问。京都叛乱之后的这三年里,范闲在鱼肠处暗中进行的事业,做的极其小意,不求有功。但求无缝,进展着实有些太慢。

  但是范闲不得不这样做。而且他远在澹州的父亲大人,似乎也对他这种谨慎表示了赞同――毕竟皇帝陛下当位,谁都不敢冒险去挑弄什么,万一事泄,只能是个血火相加地场景。

  只不过到了今日,似乎范闲和范建这父子俩,同时开始加快了步伐。范闲的心里清楚,父亲之所以加快步伐,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心开始渐渐向那个方向漂移。

  黑衣刀客接下来的这句话,也证实了范闲的猜测。

  “少爷将来如果要做些什么事情。不要忘了我。”黑衣刀客笑着说道:“对于杀进皇宫,我也是很感兴趣的。”

  范闲唇角微翘,说道:“我很感兴趣的是,你是打算替自己的家人复仇。还是想替死在大东山上的那些同僚复仇?”

  “有什么区别吗?”

  “确实没有什么区别,对于你来说,对于那些藏在黑暗中的虎卫来说。皇帝陛下从来没有把你们当成人看,你们不把他当君主看,也是很正常地事情。”范闲微微垂下眼帘,轻声说道:“但问题在于,你就当着本官的面前这样说,难道不怕本官真地杀了你?你应该很清楚皇帝陛下与我之间的关系。”

  黑衣刀客平静说道:“我更清楚你和尚书大人之间的关系。”

  “很矛盾啊。”范闲笑着叹了口气,说道:“你们是一批很有力量的刀客,但你们又是一群很危险的人物,连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控制你们,所以我认为,你最好还是留在父亲的身边,包括你身旁的那些黑暗虎卫,都一样,不要试图参合到我的事情当中来。”

  黑衣刀客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淡淡的失望之色。

  “父亲才能控制住你们,而我要把所有地事情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所以我不可能用你们。”范闲渐渐敛去笑容,平静说道:“我有我自己的力量,你们的任何只有一点,务必保证父亲地安全,你只要做到了这点,让我没有后顾之忧,我或许能达成你和你兄弟们的目标。”

  黑衣刀客沉默了下来。

  沉默维持了许久,范闲喝了一口身旁的冷茶,下意识里缩起了两只腿,抱膝坐在了椅子上,这个姿式并不怎么漂亮,但却让他有些安全感。

  便是这一刹那,他想起了二皇子。看着身前地黑衣刀客,他又想起了高达,想起了因为皇帝陛下的谋断而流血牺牲的无辜人们,他甚至想起了陈萍萍,想起了曾在京都皇宫门前割了秦恒咽喉的荆戈。

  有些日子没有看见荆戈了。范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亮光,想到陈萍萍暗底里做了这么多事,从死亡的边缘拉过来了很多人,而父亲其实这些年暗底下也做着差不多的事情。

  这两位当年的老战友并没有怎么通过气,但所选择的方式都是极为一样,大概他们都清楚,只有真正感受过生死的人们,才有勇气站在这个世界上,反抗一切施加在他们身上的压力。只有渡过了生死大劫的人们,才能在皇权的光辉照耀下,依然勇敢甚至骄傲狂戾地挺直身子站立

  这大概就是四顾剑所说地心志问题,与本身地修为地境界高低无关。只有这种人。才能够去做真正地大事,比如面前地黑衣刀客。比如戴着银色面具的荆戈。

  “你回去说,银子的问题我会尽快解决,但是要从钱庄里地纸。变成鱼肠需要的养分,这件事情本身就极为困难。”范闲看着黑衣刀客,极为谨慎说道:“我担心自己的身边有宫里的眼线,所以这次来渭州。才会?关妩媚当影子,如果内廷或者是刑部、都察院查觉到什么,也只有会猜疑到这一层。所以你也要小心一些,不要被人盯上了。”

  “问题是少爷你来见关妩媚,为地也是替鱼肠筹银。”黑衣刀客难得地皱起了眉头。“如果对方从这边查下去怎么办?”

  “我和你。就像是悬崖的那岸。永远单线联系,就算有人要查。顶多也是查到我。再也查不下去,至于银钱的流动走向,前一部分在帐上地过程,自然有父亲留在江南的户部老官处理,至于后一部分的转换……”范闲微微低头。似乎也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困难,缓缓说道:“我能处理一部分,然后就看东夷城那边怎么样,如果能有外洋入货。应该能把速度加快许多。”

  “那我便走了。”黑衣刀客虽然感觉范闲应该说地话没有说完。但也知道自己必须走了,拱手一礼说道:“只是这三年里。我一直有件很好奇地事情。”

  范闲抬起眼看着他。笑着说道:“什么事儿?”

  “为什么要叫鱼肠?”

  沉默很久之后,范闲说道:“鱼肠是一把剑。是一个叫做专诸地人用的剑,是一把藏在鱼腹之中地剑,这把剑可能永远藏在鱼腹之中,永远不会见到天日,但是一旦破腹而出,就一定会刺进某个人地胸膛。”

  “你就是一把鱼肠,荆戈也曾经是一把鱼肠,我身边的影子也是一把鱼肠。”范闲微笑说道:“只不过你们都已经开始见天日了,只有我的鱼肠还要藏着。”

  ―

  ――――――――――――――――――

  范闲在渭州住了一夜,与关妩媚就集银之事商讨了一番。夏栖飞此时人在苏州,是无论如何赶不过来了,他也只好通过关妩媚的口,提醒那位新明家的主人。这件事情地干系重大。第二天的时候,岭南熊家和泉州孙家派出的代表就赶到了渭州,范闲只是隐在暗处看了看。确认了这两家巨贾可能持有的态度,便放下了心来。

  新明家用地借口确实很实在,虽然北方还没有什么消息传来,但是孙熊两家总不会相信,夏栖飞会在这件事情欺骗自己,因为这种欺骗任何好处没有。

  商贾之间地互相借贷,其实关键还是要考虑对方的偿还能力。在孙熊两家看来,就算北齐朝廷因为东夷城地事情,开始大力打击明家行北地走私事宜,但是明家的身后如今是小范大人,有内库源源不断地货物做为保障,始终还是一个金窝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存在还不出来钱的情况。

  在确认这笔银子能够到帐之后,范闲又暗中让关妩媚通知夏栖飞,让他在华园里宴请杨继美,这位江南头号盐商,想必宅子里应该藏了不少银子,而夏栖飞向他借银子,难度估计也不会太大。

  如果杨继美一个人也筹不出来,他自然会发动江南的盐商来帮忙。不得不说,范闲在江南一地熬了两三年,确实打下了一个坚实无比的基础,只要表面上没有去触动朝廷的根基,他完全有能力将江南商场的力量集结起来。而这笔力量,着实有些骇人,能够在短时间内筹出这么多银子,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这些事情花了范闲一整天的时间,在暮时,他离开了渭州城,消失在了血一般的颜色之中,从这天起,不止他在江南的这些下属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就连监察院和启年小组地亲信,也完全失去了他的踪迹。

  一位在监察院里浸淫了一生的年轻九品高手,刻意乔装上路,完全有能力避过所有人的注视。就这样,范闲消失了。

  ……

  ……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大陆内腹地春意都已经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时,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了北齐与东夷城交界处地一处大山坳外。

  这个地方很偏僻,但是交通并不如何落后,因为这是很多年前旧商路的一个中转点,只不过废弃了许久,早已经消失在了地图上,也从很多人的心中消失。

  从大山的外面看去,此地一片安静,偶有犬吠鸡鸣相闻,陌上有农夫行走,此时夜已经渐深了,偶尔出现的农夫却似乎根本不需要一点,便能看清脚下微湿泥泞的田垄。

  那个身影悄悄地与这些农夫擦身而过,往着山里行去。

  往大山里行去的道路显得蜿蜒了起来,就像是一条绕来绕去的鱼肠一样。那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往山里一直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衣衫带下露水,布鞋踩断枯枝,终于爬了半山腰。本来眼前还是一片荒芜山村,一转头,却见点点,满山庄园,无数透着股新鲜味道的建筑,就像是神迹一般,出现在山谷之中。

  那个身影扔下了手中的竹棍,看着脚下山腹里这些,不知为何,觉得心里十分感动,以至于双眼都快湿润了起来。

  因为他知道这片隐藏在农庄之后,隐藏在桃花源中的景象,消耗了自己多少的精神金钱,不知有多少人在为之付出努力。就像在山前他曾经遇到的那些农夫一样。
第7卷朝天子 第67章 10家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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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是某大富之家。在山中修的巨大庄园。

  他一停步,身形便显露在了星光之下。然后便有十几把弩箭。从黑暗里探了出来,对准了他。

  范闲低着头,将自己的容颜隐在黑暗之中,又将背后地连衣帽掀了过来。遮在了自己的头上,才取出腰间的一块小令牌。对着那些杀意森然的弩箭亮了亮。

  一个长工模样地人从黑夜里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范闲。接过那块小令牌认真地看了许久,才挥了挥手。让身后黑暗里的那些弩箭消失。

  长工在前领路。领着范闲绕过那些庄院之间地青石道路,来到一处偏僻的地方。确认了四周没有什么别地人在注视。这才双膝落地。跪了下去。激动说道:“参见提司大人。”

  范闲微笑看着他。这位启年小组地第一批成员之一。也是当年王启年帮自己收纳地好手,已经两年多未见,这位密探明显没有想到小范大人会忽然出现在十家村里,激动难抑。

  “这几年辛苦你了。”范闲看着那个长工说道:“我来地消息暂时不要透出去,先带我去瞧瞧几位老掌柜。”

  “是。”长工低身恭敬行礼。忽然间开口说道:“老大人前两天也来了。”

  范闲心头一惊,问道:“什么时候地事儿?”

  “八天之前。”

  “快带我去见他。

  两个幽暗地身影在星光的陪伴下在十家村的建筑群里穿行着,范闲忍不住用余光打量着这些与一般民宅高度有异的建筑。看着那些特意设计地门窗以及通风设备,暗自想着。不知道里面是空的还是已经布满了物事。

  虽然这方村庄里的一切。都是经由他提供地银子一点一滴建成。但毕竟干系重大,所以这两年里范闲与这里的一切都割裂开来。包括他在江南最忠诚地那些部属。都不知道他在大陆地某个角落里,居然藏了这样一个村庄。

  这也是范闲第一次亲自来此。所以内心在感动感怀之余,也不禁有些好奇。不知道那些人。那些银子。那些图纸汇合在一起之后。两年多地时间。究竟将这村庄变成什么样子了。

  二人行到村庄深处的某间小院里,房间中还亮着昏暗的灯光。映得范闲的影子十分瘦长,打在石阶之下,范闲对那名启年小组密探轻声说了几句什么,那名密探笑了笑,便退了出去,并没有安排什么人来此地看护。如果真有人能够深入十家村。威胁到小范大人。那么再派什么人来。也是多余的了。

  范闲在房外整理衣衫,走了进去,对著书案后方那位面相中正严肃地中年人。双膝跪下。行了一个大礼,诚声说道:“孩儿见过父亲。”

  退任地户部尚书范建。没有在澹州城内孝顺老母。携柳氏游海。却是出现在了东夷城与北齐结合部地这个小山村里,这真是一个令人意想不到地画面。

  范尚书看着身前地儿子心头的惊讶一掠而过,马上变得复杂起来,温和一笑。将他抉了起来。父子二人两年多未见。本也当得起范闲这个跪拜之礼。只是前尚书心知白己的儿子。并不是一个喜欢跪人地角色,从这一跪之中。也约摸察觉到了一些什

  只是范建没有开口去问,范闲也没有说自妹妹的口中。以及当年地故事之中,自己已经猜到范府为了自己的生存,曾经付出过怎样惨痛地代价。

  “父亲,您怎么亲自来了?”范闲将父亲抉在椅上坐好,看着父亲头上地那些隐隐白发心中不禁唏嘘起来,算着年辰,父亲也应该在家乡养老。只是因为自己的事情。这两年里还是累着老人家了,尤其是父亲亲自前来十家村。令他感到了一丝诧异。

  范建微微一笑。说道:“为父虽然人在澹州。也可遥控此地建设。但是三年来日积更新票,水滴石穿,十家村的准备工作已经做地差不多了,如果你真有在此地重修一座内库的魄力,我不来亲自坐镇。是无论如何也不放心地。”

  第二座内库?原来这座偏僻的十家村。竟承载了范闲如此大地野望!

  打从京都叛乱时起。范闲便暗中营救了好几位庆余堂地老掌柜出京。加上他主持内库极久,早在几年前便将闽北地里的内库技术宗要抄录了一遍。再加上他如今的财力权力,以及他这个穿越来地灵魂里先天地东西,如果上天真地肯给他十年时间,说不定他真地可以让这座偏僻地小山村,变成第二座内库。

  内库是什么?是支撑庆国三十年军力强盛的根基,是庆国皇帝用于补充国库民生地不尽源泉,毫不夸张地说。内库就是庆国强大地两大源泉之一,另一个自然就是皇帝陛下本身。

  可是范闲居然想在庆国之外,重修一座内库!

  毫无疑问。这是范闲此生所做的最重大地决定。这个决定如果真的变成了很多年后地事实。整个天下都会因为此事而改变模样,而庆国再也没有笑傲世间的天然本钱。

  范闲究竟想做什么?

  如今天下大势纷繁,而且这件事情是动摇庆国国本地要害大事,所以这两年里。范建与范闲父子二人做地极为隐密,进展也极为缓慢,只求不要引起天下人注意。并没有奢求速度。

  如果将来在庆国地国境之外,真地出现了第二座内库。不想而知。这会给庆国的国力带来何等样强烈地打击和损伤。所以这件事情。范闲瞒着天下所有人。只敢小心翼翼地与父亲在暗中参详着。

  “您离开澹州久了,只怕会引出议论。”范闲没有急着与父亲商讨第二座内库的问题,而是微感忧虑说道。

  范建虽然已经归老,但看皇帝陛下借剑杀人,屠尽百余名虎卫的手段来看。陛下对于这位自幼一起长大地亲信伙伴。也并不怎么信任,想来澹州城内,一定有许多宫廷派驻地眼线。如果范建没有甘心在澹州养老。离开澹州地消息,应该马上传回京都。

  “你地监察院在澹州梳了一遍。为父地人又梳了一遍。”范建望着儿子温和笑道:“陛下确实看上去不可战胜。但他毕竟不是神,他地精力有限。不可能掌握天底下所有细微处地变化。尤其是你又在暗中瞒着他。至于我离开澹州,本来就是去东夷城游荡。”

  前任尚书地笑容显得有些有趣:“为父入户部之前,本就是京都出名的浪荡子。如今已经归老返乡。去东夷城这些繁华地画画美人儿,也是自然之事,陛下总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大发雷霆。”

  “还是不策。”

  “我只是偶尔过来看看。盯一下进度。”

  范闲看着父亲,在担忧之余,又多了一分歉疚之意,他本来就不愿意父亲以及陈萍萍。掺合到这无比凶险的事情之中,只不过关于十家村的事情,一开始地时候。他根本毫无头绪,从一片空无之中,如何能够重建一座内库?他不是母亲叶轻眉,虽然手里有现成的,曾经经历过闽北内库建设地叶家老掌柜,手里也有一大堆内库各式工艺流程宗录。甚至对于整座闽北内库三坊地设置也极为清楚。可是要新建一座内库。他依然感到了迷茫和退缩。

  而范尚书在离开京都地前夜,与他谈了整整一夜。解除了他很多地疑惑。

  当范尚书发现自己地儿子。借着长公主起兵造反之事,准备将京都庆余堂地老掌柜们救出去时,他就知道,范闲的心里在想些什么。所以他开诚布公地对自己地儿子说道:

  “再建一座内库。比你所想像的更要困难,这本来就是动摇庆国国体。改变整个天下大势地大凶之事。”那夜范尚书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道:“为父本是庆国人,当然不愿意你这样做,但如果你能说服我,开始地事情你可以交给我做。”

  范闲那个时候并没有想着与庆国地皇帝陛下彻底决裂,也没有想成为庆国的罪人,将自己长于斯长于斯的庆国陷入可能地大危险之中,然而他依然下意识里开始挖掘庆国地根基。

  他说服范建只用了两句话。

  “这不是内库。这是母亲给这个世界留下地东西,如果母亲还活着,她一定不希望,皇帝陛下用她地遗泽,去满足个人的野心。”

  “可是你母亲也是希望天下一统。”

  “我不了解那些很玄妙的事。但我了解女人。”那个寂静的夜里,范闲对父亲大人很认真地说道:“我只知道母亲如果活着。一定不愿意自己留下的财富,永远被谋杀自己地男人掌握在手中。”

  范尚书那夜沉默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便是两年多过去了,这对大陆上手中流过最多银钱地父子,开始暗中做起了这件注定会震惊天下地事情。或许他们二人做地这件事情本身就太过不可思议,所以竟是没有任何势力查到了一丝风声。

  当然,这也是因为范闲极度谨慎所带来的后果。两年多里。除了暗中的银钱流动外,他没有动用任何手头地力量。来帮助十家村地成长。这座小村子就像是一个被放羊了地孩子。在漫山的青草间缓缓成长着。至于他长大之后,是继续放羊。还是被放羊,那终究是很多年以后地事情。

  范建没有问他。如果很多年后,这个世界上真的出现了两座内库,范闲会用十家村来做什么,范闲也没有问父亲,身为庆国地臣民。为什么仅仅因为母亲与那位皇帝老子之间地恩怨,便会做出这样的抉择。

  从京都逃走的庆余堂老掌柜,来了十家村。范闲从内库窃取地工艺机密来到了十家村,范尚书手中最隐秘的那些实力,也来到了十家村。范闲从天底下各处收刮的银钱也来了十家村。来到了这座大山深处地洼地里。

  秘密,金钱。武力。就在这个默默无闻地小地方发酵。发酵了两年,即便范氏父子做地再小心。十家村也已经做好了扩展地准备。做好了一应基础地建设,做好了成为第二座内库的准备。

  所以范尚书才会让黑衣刀客给范闲带话,需要大笔银子了。

  这个时间点。其实比范闲最开始预计地提前了太多,因为从定第之初,他就从来不认为自己能与母亲叶轻眉相提并论――叶轻眉修建内库没有用多少年时间,那是因为有整个庆国皇族在支持她,有五竹叔保护她,而且她地能力本来就超过范闲太多。

  范尚书明显看出了范闲地疑惑。温和笑着说道:“庆余堂地那些老家伙。当年都是参与了内库建造的老人,这第二次工作。总是要顺手一

  范闲笑着摇了摇头。应道:“可是还是比想像的要快。”

  “当年修内库的时候……”范尚书似乎想到了很多年前,在闽北荒地上那些热火朝天地场景。笑了起来,“你母亲其实耐不得烦,不愿意去处理这些细务,老五更是一年都不会开一次口的人,所以这些细务俗事。都是我做的。”

  原来是当年修建内库的总监工。难怪十家村会发展地如此迅速。范闲看着父亲心中不由生起一股佩服之意,暗想皇帝陛下如此忌惮父亲,不惜损失百余名虎卫。也要刮干净父亲在京中地实力,果然有其原因。

  “而且十家村地位置好,你以前没有来过,所以也没有机会对你说。”范尚书依然微笑着。但是眼中地红丝却显露了疲惫。毕竟年纪也大了。不论是在澹州。还是在此地,这位前任户部尚书。一手负责如此重要地事宜心神消耗到了极点。

  范建在桌上摊开了一张大地图,铺地平平地,范闲凑过去,借着昏暗的灯光。注视着地图上的那些标记符号。因为有标注地关系。他很轻易地在大陆地图地中东部,找到了小小的十家村。

  他的眼眸渐渐亮了起来,十家村的地理位置,果然如父亲所十分奇妙,如果将来真地能够东南向地道路打通。直抵东海之滨。触及东夷城十分简单。但如果十家村这边一直安静着,外面地人却根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如果马上要动手。必然会有大批地物资进入,再也不能像前两年那样蚂蚁搬家,肯定会引起很多人的注意,所以你地银子即使到了帐上,到底动不动手,也不要再做思虑。”范建看出范闲心中地隐隐兴奋。笑着提醒道。

  范闲地笑容马上变得苦涩了起来,如果真要把十家村变成闽北的内库。招工是其一。大量物资进入是其一。简易高炉及那些精钢设置更是不可能瞒过傻子地眼睛,只怕所有人都会猜到这里面在做什么。

  而以内库对于庆国地重要意义来说,只要朝廷发现了丝毫异动,皇帝陛下定会毫不犹豫地发兵北攻。不惜一切代价,强攻东夷城。毁掉十家村里新内库的雏形。

  “当然。即便陛下发兵来攻,十家村的位置特异,容易求援,也不是这么好攻的。”范建此时地思考模样,不像是一位庆国的大臣,更像是一个叛臣贼子,他冷漠说道:“十家村。本就是叶家村,你母亲当年的属下。一大半人都出自这个村庄。为了保守这里地秘密。所以叶家村去了一个口字,才成为如今地十家村。”“而这座村落。本来就是你母亲当年修建内库时选择地第一个地点。”

  “只不过是因为一些别的原因。她将内库地地点重新设在了庆国内部。与泉州极近地闽北。”

  “我们重新选择十家村,便是相信你母亲的眼光。”范建平静地看着范闲。说道:“这个位置。当年除了你母亲和老五之外,就只有我知道。易守难攻是其一,关键在于,这里是天下三方势力都无法全情投入之地。”

  范闲沉默许久后说道:“宁肯小意谨慎慢些,也不能让陛下查觉到任何蛛丝马迹。”

  “你母亲已经不在了。就凭我们父子二人。虽然手里有这么多先天的条件优势。但要平空在十家村修建一座内库。没有数年之功,一国之力。也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范建微闭双眼。说道:“你起意将内库搬出庆国,本来就只是想用这个幌子来威胁陛下,开始时地谨慎是很必要地。”

  被父亲轻易一句话点破了心思,范闲却没有丝毫吃惊之色,轻声说道:“即便是幌子。也要做的真一些,而且谁知道很多年以后的事情呢?陛下毕竟不是神,他也有死地那一天。”

  “所以当你答应了拔大量银钱入十家村的那一刻。我就开始怀疑。”范建睁开双眼,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你认为陛下真会对陈萍萍动手吗?”

  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不知道。”

  范建的眼光冷厉地逼着他:“如果陛下真的动了呢?”

  范闲沉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想着自己布鞋所踩地十家村。

  这座村子现在还很安静,但将来一定无比光辉夺目。不管庆国朝廷内部地事情怎样发展。不论天下间会不会有一场大战,但范闲心中总是抱持着一个态度。

  内库不是内库,它自某世迢迢而来,应造福于当世之民。而不能成为某人千军万马地后勤部门。

  想必叶轻眉也是这样想的。

  某人杀了自己。自己的东西还要帮他去打天下。叶轻眉如果知道这些心里一定会很痛。

  范闲很怜惜自己那位未曾见过面的母亲,愈怜惜,愈不想让她心痛。

  如果不成,毁了也罢。
第7卷朝天子 第68章 天之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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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静的小院,安静的人,安静的胸膛里,有着差不多的疼,范尚书带着一丝怜惜,一丝温勉的神色,看着低头无语的儿子,在沉默半晌后轻声问道:“不谈陈萍萍,只来问你,从决定亲自踏入十家村开始,想必你就已经知道了很多年前的那件事情,对于那件事情,你准备怎么处理?”

  范闲没有回答,反问道:“您是什么时候想到的?”

  “大约是在京都叛乱之后。”范建面色沉静,和声说道:“以前即便想,也不怎么愿意往那个方向去想。陛下终究是陛下,我是他的臣子。”

  “我是很久以前就在往那个方向想了。”范闲苦涩说道:“因为那时候我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世,但对于陛下却没有丝毫好感,所以往那个方向想,自己在情绪上也能够接受。但是……”

  他缓了一口气,声音微嘶说道:“但是后来陛下对我越来越好,我便越来越不愿意往那个方向去想,虽然明明早就知道,除了他,这个世上没有谁能够将叶轻眉驱除出这个世界。”

  “但我不愿意往那个方向探究。”范闲的眉头皱的极紧,“因为孩儿第一次感到有些迷惑。我以往曾经和您说过,我不允许任何人控制自己,我的心志足够强大,从不会为外物所扰,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真的开始迷惑了。”

  他抬起头来,有些无奈地看了父亲一眼。请教道:“如果是您处在我的位置,您会怎样做?”

  关于这个问题。在京都流晶河畔,大坟之侧,范闲其实已经想地比较清楚。只是对于这件事情。范建应该有他说话的力量和资格。所以范闲来到了十家村,来到了庆国地鱼肠,静静聆听父亲的训示。

  范建沉默很久之后。看着他问道:“你要询问一下自己的内心,你究竟是怎样看待陛下地。”

  “那要取诀于他是怎样看待我地。”范闲这句话接地极快。想必在无数个夜里。他问过自己无数次。

  “那他是怎样看待你的呢?”范建温和地笑了,说道:“你不用在意为父的态度,毕竟我和他自幼一起长大,我对他虽有失望怨怼之心。但说实话。还真是兴不起太多仇恨地念头。”

  范闲无奈地笑了起来,然后陷入了沉思之中,关于这件事情。他也想过很多很多遍了。京都叛变之前。皇帝老子对于范闲大概心存三分愧疚。三分器重,四分利用。而在宫中死了那么多人后,皇帝陛下的性情明显改变了许多。

  由庆历四年入京地那个春天开始算起,范闲不得不承认。皇帝陛下或许是个刻薄寡恩之人。但在对待自己方面。确实存在一个异数,哪怕当年地利用。也是一种可以接受的利用――若皇帝对这个世上的子民还有一分真情意。那这一分就是落在范闲的头上。

  皇帝对范闲。比对太子好,比对二皇子好,更不用说那个为了皇帝付出了一生青春名声地可怜女人。

  静静听完范闲地话,范建轻轻地捋着颌下的胡须,叹息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陛下的性情即便温和了许多,但他终究还是以天下为己念地一代君王。这个话又要说回来。你如何对待陛下。要看陛下如何对待你,可是陛下如何对待你。

  还不是看你如何对待他?”

  他看着年轻地儿子,微有忧虑说道:“陛下待你与众不同,那是因为你自入京始,一直表现地忠心不二,这也是为父佩服你的一点,年纪轻轻,却懂得将自己猜到地东西。心中的抵触尽数掩盖,甚至瞒过了陛下的双眼……可是如果陛下一旦发心。你并不是一个单纯地臣子。一旦他真地开始怀疑起你地忠诚。他对待你的态度一定会有一个根本性地变化。”

  “帝王无情。”范建提醒他,“尤其是你现在手中地力量如此之大。甚至可以隐隐威胁到庆国龙椅地安稳。如果他发现你心中有异,必然会调集手中的绝对力量。扑杀你。”

  范闲沉默,知道父亲说的是对的,自己这几年间的筹划,所犯的最大的一个问题,便是始终没有把自己的心意定下来,不论是替叶轻眉复仇,还是将当年地事情抹掉,老实而畏缩地做一位龙椅旁地权臣,都必须要提前下决定,而像现在这般心意不定,首鼠两端,实在显得过于狼狈了些。

  “这是任何人都难以解决的问题。”他苦笑着说道,心里想着,前世地时候,大概只能在莎士比亚的戏剧里,才能找到如此戏剧化的冲突与内心的挣扎,哪里料得到,父杀母,子居其间的戏码,居然会实实在在地落在自己的身上。

  范建用一种很奇异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后说道:“其实当陈萍萍确定了那件事情后,在为父猜到了那件事情后,我与他也考虑过你地问题,但是我们真没有认为这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范闲有些听不明白这句话。

  范建看着他,眼神愈来愈温柔,叹息说道:“安之,你真是一个与众不同地人。我本以为,你从来没有见过自己地生母,而自幼却是在陛下地呵护下长大,陛下待你极好……依理论,你应该对小叶子没有什么太深厚的感情,而在陛下待你地情义之下,纵使你知道了当年地惨事,也只怕兴不起为了生母,而向陛下复仇的念头。”

  范建忍不住摇了摇头,说道:“有时候真地看不明白你。”

  是的,范闲这一生没有见过叶轻眉,没有在她的呵护下健康的成长,皇帝陛下对他不错……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范闲自嘲地轻声说道:“当然您也知道。我不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而下决断。”

  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叶轻眉的气息,让范闲感到那样熟悉。那样亲近,那样可亲。或许与母子之情无关,只是两个相通地

  灵魂。在这个空旷而热闹地异世中。忽然间靠近了。贴近了。

  对于范闲来说。叶轻眉是一个前行者。一个曾经来过。然后离开地……另一个自己。

  “不公平。”

  范闲看着父亲,不知为何。心中酸痛起来。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语气轻声说道:“如果就这样算了。对她太不公平。”

  范尚书沉默很久,开口道:“确实不公平。”

  ……

  ……

  或许正是因为不公平这三个字,那个监察院里的老跛子隐忍了二十年,筹划了二十年。极其小心而又奇妙地依循着天下与朝堂间地大势。花了无数的精神,将皇帝陛下所有地人,都一个一个地赶到了陛下地对立面。

  正所谓天下有狗。萍萍逐之。老跛子在最后终于成功了。整个庆历七年发生地事情,都是他心中盘算已久,等待已久地那个爆发点。当时的情势下。庆国皇帝陛下面临着他这一生中最大地危险。大东山上风起云集。

  然而皇帝终究活着从大东山上回来了,陈萍萍想寻的公道二字。也成了镜中花。水中影,他再也寻找不到第二次机会。

  “我要先把陈萍萍安排好。”范闲已经从先前地情绪中摆脱了出来。看着父亲轻声说道:“当年地老战友们。死的死。叛的叛。挣扎地还在挣扎。院长和您不同,他一直不甘心。所以这两年多地时间一直硬熬在京都里。”

  “如今你已经接了院长一职,看来陛下还是想给我们这些老家伙一条活路走。”范建温和笑道:“只要不出什么变故,陛下应该会放那条老狗出京,你不要担心。”

  范闲的心中涌起淡淡忧虑,却不知道这份忧虑从何而来。只是觉得事情应该不会这样顺利。在他原来的计划中,待陈萍萍和父亲都远离京都,他一人在京都与皇帝陛下周旋。

  用东夷城地事情。拖住陛下地脚步两年,听其言。观其行,也不失为一个稳妥之举。

  看着范闲眉间的忧虑,范尚书皱眉问道:“京都里又有什么新的动静?”

  “还是和过往一年那般,都察院制衡监察院,贺宗纬如今风光地厉害。”范闲摇了摇头。说道:“最近京里除了孙敬修那边,没有出什么大事。”

  范尚书面色微凝,将前一段时间,京都府地事情问了一遍。他沉默思忖许久之后。忽然开口说道:“这件事情有古怪。”

  范闲微异。看着父亲,不知此话从何讲起。京都里的官场倾轧。与先前父子二人讨论地大事比较起来。明显是两个完全不同层级地事务。偏生父亲却如此郑重其事。

  “从都察院到门下中书,再到你接掌监察院。”范建冷声说道:“这是以前我们便曾经议论过的。陛下为自己身后庆国安排的格局。但是眼下东夷城那边还在谈判,北伐事宜根本还没有开始着手进行准备,陛下这一次地布局,明显太急了。”

  “他要扶贺宗纬上台制衡你,搞出这些事情……”范建摇了摇头,叹息道:“太急,太急。”

  范闲听明白了父亲地话,也陷入了沉思之中,确实如此,这两年多来,陛下似乎太过于急切地为庆国朝廷进行以后地安排,速度过于急进了些。

  一阵山风顺着没有关死地玻璃窗吹了进来,带来一股寒意,书房内地灯光忽明忽暗一阵,映得父子二人地面色有些变幻莫定。

  一阵压抑的沉默之后,范闲压低声音说道:“莫非陛下的身体有什么问题?”

  范建思考良久之后摇了摇头:“你在宫里的人比我多,甚至比陈萍萍还要多,如果你都没有收到风声,那就不是确事。”

  “可是陛下如果真的身体出了问题,也一定会瞒着。”范闲脸色沉重说道。

  “若是患病,总要太医院去治。”范建看着他说道:“只要在太医院里有留档,想必你就有能力看到。”

  “没有。”范闲摇了摇头,“这两年我一直很注意这方面,但宫里确实没有什么风声。”

  “如果陛下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却没有传召太医去诊治,那就只有一个原因。”范建坐直了身体,缓缓说道:“陛下身体出地问题,他心知肚明,根本不可能是太医能够治好的。”

  范闲心头微动,下意识说道:“难道霸道真气修到了王道境界,还是会有问题?”

  范建笑了摇了摇头,说道:“大宗师的境界,依理讲,寻常地毒物都无法侵入心脉,又能有什么问题?罢罢,也只是你我父子二人全无来由地胡乱猜测罢了,你可不能把这件事情当真。”

  范闲也笑了起来,说道:“那倒也是,不过我对于陛下当年是怎样跨过那个关口,修习王道卷非常感兴趣,只是可惜,陛下总说那个法子,我是用不成的,所以一直没有什么头绪。”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范建忽然问道。

  “去东夷城。”范闲怔了怔,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忽然问这句话。

  “关于无名功诀的事情,为父给不出任何意见。陛下究竟是不是练功练出了问题,你既然要去东夷城,总是有一个人可以问地。”范建平静地看着他,说道:“四顾剑马上就要死了,在他死之前,如果你能有所进益,将来也好自保。”

  范闲苦笑一声,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何其艰难,虽然在东夷城里,四顾剑已经倾囊相授,可是又能如何?不过他也知道父亲说的对,关于无名功诀的秘密,陛下究竟如何能够突破霸道卷最后对人体的限制,四顾剑无疑是最后一位老师。

  “希望四顾剑能给我一个比较好地答案。”范闲最后如此说道。
第7卷朝天子 第69章 洒落人间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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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乳白色的雾气在山谷里慢慢蕴积,然而,东方海上的朝阳慢慢升起,辛苦地爬过无数座山,将温度与光线抛到了山坳中的山庄上空,让那些白雾慢慢淡去。

  似乎只是一瞬间,天便亮了。布满了树林的青色山谷里,鸟儿们吱吱喳喳地醒了过来,露水从叶片上滴露,摆脱了重荷的叶儿们快意地弹了回来,就像是在伸懒腰,整个山谷上下,都弥漫着一股清新呼吸的感觉。

  范闲揉了揉有些发涩的双眼,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昨天晚上和父亲谈的太久,睡的太晚,以至于竟然有些不适应。十家村里没有太多人知道他的到来,而且这个地方也没有什么仆役丫环之类的人物,所以当他推开木门,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微凉山风,看见脚下那盆热水时,不免有些意外。

  坐在门槛上,在热水盆里拧了两把毛巾,在脸上用力地擦拭了一番,直到将脸颊都擦的有些微红,他才感觉到了一种痛快,将毛巾扔回水盆,端着进了旁边的院子,示意看到自己的下属们噤声。亲,端茶递水烹食捶背,重生二十年,多在澹州,京都事多,如今又是三年未见,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其实做的并不称职,所以难得今日在异国的山谷里,没有旁的事情可以烦心,他很认真地履行着一个儿子的职责。

  范尚书只是最开始的时候有些吃惊,待明白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也只是笑了笑,便由他去了,好整以暇地被儿子服侍着。

  随便地用了些清粥白面馒头,父子二人推开院门,沿着十家村里的宽阔直道,向着村旁的大山方向行去。此时直道犹被淡淡白雾遮掩,看不清楚脚下的石板缝隙。范闲小心地扶着父亲,一路行走。一路轻声陪着说话。

  直通有横三竖一,虽在白雾之中,也可以看出制式等级极高,极为宽敞,与山庄建筑的高度完全不相符,范闲知道,这是为了将来运输的需要。而提前做的准备。

  一枝桃花从白雾里探出一角来,范尚书指着那处,轻声说了几句什么,范闲在身旁连连点头。又至一座青石井旁,范尚书又说了几句,范闲又点了点头。

  晨间出行,一路上范尚书温和地向范闲讲解,此坊将来何用。此屋将来驻何人,三大坊如果重起,怎样安置。就这样说说走走,并没有用太久地时间,父子二人便顺着石径走到了青山之中,直到山腰一种飞来石旁,才停伫了脚步。

  父子二人同时回头往山下望去。只见一道金光自东面穿透万里而来,须臾间将山谷中的白色雾气一扫而空,露出其间真容,不知有多少座各式各样地宅落,错落有致地依循着直通和夹道的方位,排列在山谷之中。青墙黑檐间偶有古树探出,清新无比。更远处隐隐可见几道炊烟正在袅袅升起,想必是早起的人们正在烧水做饭。

  范闲眯着眼睛望着山谷间,只见那些密密麻麻的宅落在两山之间渐积渐远。往东方伸展而去,竟有些看不到边际的意思。

  昨天夜里,只是看着脚下的星光,今日一睹真容,才发现十家村的现在,原来已经是如此宏大地存在,想着这两年多来的辛苦,想着那些为了十家村努力的人们,看到眼下的成果,一抹笑意渐渐荡漾在他的眉眼唇齿之间,

  “怀壁其罪。”范尚书扶着有些乏了的腰,笑着喘息说道:“眼下只是个壳子,如果你真要把宝石都放进来,消息一旦泄露出去,只怕天下人都会来咬你这肉一口。”

  “没几个人能能力来咬我。”范闲笑着应道。

  范尚书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山谷虽然易守难攻,但区区数千人的实力,怎么可能挡得住一国之兵来袭?”

  “昨天夜里父亲给孩儿看过地图,皇帝陛下若要出兵来伐,中间东夷城和北齐总会有所反应才是。”

  “东夷城马上便要是庆国一属……”

  “那只是名义上的,没有十年之功,庆国很难和平地将东夷城纳入体制之内。”

  “那东夷城自己呢?或者说北齐人。”范尚书微笑看着他,说道:“你母亲留下来地这些遗产,诱惑力之大,没有人能够抵挡的住。此地已近北齐,北齐人怎么会放过?”

  范闲笑了笑,扶着父亲坐到了山腰间的一块青石上,斟酌片刻后说道:“北齐方面我有制衡那个小皇帝的方法,即便她如果真的被钻石晃了眼,我也有办法让她打消这个念头。”

  “人世间出现第二座内库,你以为是一国之君说不要就不要的?”范尚书用有趣的眼光打量着自己地儿子,“虽然不知道你对北齐皇帝的信心从何而来,但若此事真的泄露出去,北齐文武百官一定会大流口水,即便那位小皇帝不愿意得罪你,可是他怎么阻止整个国家的意志?”

  范闲站在父亲的身边,收回往下望的目光,苦笑说道:“那能怎么办?这本就是个烫手地山芋,先不考虑陛下那边,就算在很多年后的将来,我要护住这里,也需要自己足够强大才成。”

  “好,就依你言,先不考虑陛下。”范尚书笑了起来,因为他父子二人都知道,十家村最大地危险还是来自京都里的皇帝陛下,“就说这天下三国,你要周旋其间,你现在究竟有多少力量,可以保住这里?”

  “我手底下有天底下最多的九品强者。”范闲沉默片刻,认真说道:“比陛下手中掌握地更多。”

  “你确认四顾剑肯把那些人给你?”范尚书说道:“即便他肯给你,一旦他死了,你怎么控制剑庐里的那些人。”

  “那要看四顾剑怎么处理。”范闲应道:“至于给不给的问题,我想他不需要考虑,这件事情对于东夷城来说有最大的好处。”

  “说到好处,我还真有些担心庆国的百姓。”范建忽然黯然了起来。

  “这里只是一个补充,一个备份,一个要胁。”范闲抿了抿嘴唇,轻声说道:“如果能不动用。当然是最好的结局。”

  山谷里的白雾早已经散了,此时被地面渐热的温度一逼。无形地向上飘浮,却在山腰里逢着坳间穿过来地微凉山风,又渐渐渗出了白色的霭气。

  范氏父子二人坐在白云之间,青石之上,身周有雾气流转,衣袂轻飘,倒似两个仙人一般。不远处地入山道路旁。有一个农夫正在砍着柴,强行压抑着内心的好奇,没有将目光投向云中两个身影处。更远处还有一些隐在暗中的梢子,这些人都是十家村的护卫力量,在暗中保护着这里的建筑,这里的人。

  这些人的存在自然瞒不过范闲,只怕也瞒不过范尚书,但他们两个人不想惊动太多人。只是沉默地看着身周地云生云灭。

  已经沉默了够久,忽然间,范尚书平静开口说道:“一个人,能够从骨子里改变一个世界,为父纵观千年以来史书,从未有过。”

  范闲没有应话,知道父亲在说什么。

  “你母亲天纵其才。有天人之姿,天人之才,她或许是想用一己之力改变这个世界,只是最后依然败了。”范尚书的表情很冷漠木然,然而这种冷漠木然里,却有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慨叹。

  他一举手臂。衣袖在淡淡雾气间挥动,指着山谷里那片建筑。动情说道:“很多年前,在闽北的那片荒地上,我也是如今日一般。眼看着无限盛景,自荒芜中生。你母亲的脑子里总是有那么多的奇思妙想,折服了世人不说,似乎也折服了这老天爷给我们的限制……叫人如何能不动容?”

  范闲听的微微动容。

  “当年如果你母亲没有死,内库肯定不会是现在地模样,依她的想法,叶家的产业总是要铺到天下的。”范建叹息道:“你起意做这十家村,我本不赞同,但想到你母亲当年的愿望,也便随你去了。”“在那些年里,不,是这些年里,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你母亲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究竟想做些什么?还有……她为什么离开了?”

  范闲坐了下来,紧紧靠着父亲坐着,沉默着。

  范尚书清瘦的面容在山风中,显得格外平静:“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是经历了很多年前地事情的,我们可以猜到,你母亲是来自那个虚无缥渺的神庙,五竹是她的护卫……可是神庙一向不干世事,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出像梦一样的故事?”

  范闲双手抱着膝盖,将脸轻轻地贴在膝头,侧脸看着父亲陷入了失神。他知道父亲当年是京都出名的浪荡才子,诗文书画无一不是当世之选,只是后来伙伴们开始谋天下之事,他才舍了那些精神层面地东西,投入到了帐目之类枯燥而重要的事务之中。

  今日在十家村旁地山腰上,已经从庆国户部尚书位置退下来三年的范建,终于回复到了当年的文艺青年模样,只是青年已近老年了。

  “如果当年真是陛下构织地大网,那为什么五竹会被调走?”范尚书的声音忽然凌厉了起来,盯着范闲说道:“这个世上能够将五竹从你母亲身边调走的事情,只有一种威胁。”

  范闲喃喃说道:“神庙。”

  “不错,当日如果不是有神庙来人降世,五竹肯定不会离开京都去阻截那人。”范尚书眯着双眼说道:“如果这一切都是在陛下的计划当中,他怎么能知道当时神庙会来人?他怎么能够接触到虚无缥渺的神庙?”

  “您怀疑当年是陛下与神庙合作?”范闲坐直了身体,双手离开了小腿,看着父亲。

  范尚书微微垂下眼帘,说道:“这些年我和陈萍萍猜来猜去,之所以一直没有什么动作,就是我们的心里对于神庙还有敬惧之心。如果陛下真是神庙指定之人,我们能做些什么?”

  “如果五竹没有失忆就好了,他应该该知道神庙的秘密。”他温和地看着范闲,说道:“如果将来你真要和陛下决裂。你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弄清楚,我们都是凡人。我们不是你母亲,凡人是不可能与神庙对抗的。”

  范闲的面情平静,哪怕在听到神庙之后,依然没有一丝畏怯之心,说道:“五竹叔已经离开了。”

  “他去了哪里?”

  “他回家……嗯,应该就是神庙看看。”范闲的唇角微翘,说道:“他走之前说过。庙里没有什么人了,所以父亲,不要太过担心……如果神庙真的不干世事,那他对我便造不成任何影响。”

  “五竹去了几年?”快三年了。”

  “三年还没有回来。”范尚书缓缓阖上双眼,“只怕事情有些问题。”

  范闲没有接话,他的心中自然也是无比担心五竹叔,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用人世间地俗事儿去阻止五竹叔寻找自己的旅程,而且从一开始地时候。他就知道,那座隐于冰雪间的神庙,在很多年前那个故事里,一定扮演了某种角色,今天听父亲分析,他愈发确定了这点。

  “当年陈萍萍执意让你送肖恩返回北齐,为的是什么。你现在应该清楚了。”

  “是的,世界上只有肖恩,苦荷以及五竹叔三个人知道神庙在哪里。苦荷自然是不肯说的,五竹叔又一直没有记起来,便只有肖恩知道。”范闲应道:“老院长是想让我知道神庙的秘密。”

  此言一出,范闲的眼睫毛忽然眨动了起来。前尘后事,许多过往都在他地心中串了起来。他甚至清清楚楚记起了监察院的水池旁。那些沉在沙底的鱼儿旁,自己与轮椅上那位老人间的对话。

  陈萍萍挥挥手,皱眉说道:“你以后要学会把眼光放开一些。不要总是盯着一部一司,区区官员,区区京都。你要学会站的位置高些……”

  范闲应道:“难道要把眼光放在整个天下?”

  陈萍萍笑道:“也许应该更高一些。”

  比天下最高的眼光应该放在哪里?自然是高在云端之上,深在冰寒之中的神庙。范闲微微动容,这才明白,原来在很久以前,陈萍萍便猜到了陛下的身后站着神庙,所以才会让自己送肖恩返北,提醒自己陛下不仅仅是……一个人。

  “你既然明白了就好,陛下本身已经无比强大,可他地身后还站着一座神庙。”范尚书依旧闭着眼睛,淡淡说道:“所以我根本兴不起任何反抗他的念头,可你既然敢,就一定要从根上去挖掘。”

  范闲没有接这句话,其实五竹叔回家,在他的计划中本来就是一招潜棋。对付神庙,必须是大宗师以上的非人类才能做到,五竹叔回到神庙,而范闲却留在这个世间继续打熬。

  “虽然五竹认为庙里没有什么人。”范尚书的眉头皱了起来,“但谁知道呢?按你说的,他已经离开了两年多时间,却还没有一点音信回来,万一他在那里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范闲的心中生出一股挫败地感觉,只是在皇帝老子的面前,挫败的感觉已经太多,已经多到他快麻木,所以他并不如何在意。

  “将来如果事有不协,我去神庙找他,就算他死了,我也要把他的尸首从雪里挖出来。”范闲的心头一阵冰凉,然而冰凉之中却有一丝怎样也无法熄灭的热意,坚毅平静说道:“这不关庆国地事儿,只是我的事儿。”

  五竹叔是他最亲地亲人,是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那个部分,如果五竹叔出了什么问题,范闲便是苟活下去,也会活的好不舒爽。而不能舒爽地活着,这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范尚书静静地看着他,知道关于神庙的秘密,就藏在这小子内心的最深处,想到这些年来他一直瞒着自己。范尚书不怒反喜,有如此城府的年轻人。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多了,大概也只有这样的年轻人,才能在和陛下地斗争间活下去,而且活的越来越好。

  “事有不协?”虽然心中赞赏,但范尚书依然微讽说道:“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你以为陛下还会让你活着踏上寻找神庙地道路?”

  “我不知道。”这是范闲第二次说不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深不可测的人没有几个。但皇帝陛下明显就是其中一个,范闲并不希望和那个龙椅上的男人完全决裂,一者有些情份,二者范闲知道,如今的自己,不论是从哪个方面讲,都不是皇帝老子的对手。

  “我不知道。”范闲又重复了一遍,“但活着。总有些事儿是必须做的,就算败了又如何?陛下虽然强大无比,但如果要杀我,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他微涩一笑说道:“除非他愿意出了皇宫,扔下朝政不管,满天下地追杀我。”

  范尚书微微一笑说道:“这等事情,还真是不符他的性格。不过你是他最信任最宠爱的臣子,如果他发现你真的叛了,这种情绪激荡之下,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都不会令人意外。”

  “那我就只有祈祷上天保佑了。”范闲微笑着说道:“所以还是那句话,五竹叔回来之前。我并不想和陛下翻脸。”

  范尚书也笑了起来,终于明白了他这两年的徘徊不定。不仅仅是因为陷于那种伦理压迫下的不安,更因为他在等待,就必须拖时间。

  如果说皇帝陛下强大自信的来源。在于庆国强大地国力,内库源源不断的金钱,控抠天下的权谋之术,以及自身强大的宗师修为。

  那么范闲的自信便来自于属于自己的那部分监察院,脑子里足够重修一个内库的信息,怀中足够重修一个内库地银票,还有……那位强大的五竹。

  “希望叶流云真的是出海了。”范尚书颇有深意地看了范闲一眼。

  范闲沉默许久,知道父亲想提醒自己什么,片刻后说道:“我也希望如此。”

  范闲只在十家村呆了一天,暗中与那几位被救出京都的庆余堂叶掌柜们见了面,双方各自唏嘘不已,虽然这几位老掌柜在庆国朝廷的记录中已经是死人,但他们在京都犹有亲眷,在江南三大坊里也有兄弟友人。所以范闲本来有些担心,将这几位老掌柜枯留十家村,他们会不会有些别的想法。

  但见面之后,他才发现,这些老掌柜们对于重修内库一事是格外热情,甚至恨不得将自己余下地生命全数投注于其内。

  当然,对于叶家老掌柜来说,这和什么狗屎内库无关,他们也不在乎庆国的国力会被削弱到什么程度,他们只是认为,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咱们老叶家地,当年被无耻的庆国皇族夺了过去,如今少爷既然要重建老叶家,涕泪便开始纵横起来,老马的心开始跳跃了起来。

  范闲与这些老掌柜们重新核对了一遍三大坊地工艺流程图表,再次确认了十家村将来的可能性,终于完成了此行的目的。当天暮时,他便对父亲行了大礼,然后一个人出了大大的村庄,走入了深深的山谷。

  人至半山腰,回头望时,谷中已黑,渐起,如天上繁星。他抬头望去,天上繁星点点,有如人间。漫天星光,不知是从天上洒落,还是从地上升起,美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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