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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卷殿前欢 第125章 京都的蝉鸣
庆余年全文阅读作者:猫腻加入书架
  ……

  ……

  庆历七年的夏末,比往常的年头要来得更热一些。第一场秋雨迟迟未至,层叠三月的暑气全数郁积在民宅街道之中,风吹不散,让京都城都像在炕头的棉被里。

  京都的居民们晨起后,便会觉得身上全是浓度极高的汗液残留,略一梳洗,出门后又是一阵汗水涌出,一日之中,直让人觉得浑身上下无比粘稠,好不难受。

  蝉儿们却高兴了,拼命 高声撕叫着,只是没有往年夏末秋初时节的声嘶力竭、生命最后的悲切,反而是一种留有余力,游刃有余的高亢。知了,知了的声音,在京都城内外的丛丛青树间此起彼伏。惊扰着人们 困意,嘲笑着人们的难堪。

  一枝青竹竿忽然分开树叶,准确 刺中树干上的某一处。那位正在引吭高歌的蝉兄只觉得眼前一白,感觉满脸被糊了一层东西,再也无法张嘴。情急之下想用触肢去扒拉。不料却连触肢也被糊上,再也无法挣脱。它只好在心里叹了口气,暗想得意确实不能太早。

  一位小太监得意 望着树上。回手将轻轻柔柔的竹竿收了回去,摘下被面筋缚住 蝉,扔进身边 大布袋里,正准备继续出手。余光里却瞥见了院墙旁边坐在竹椅上乘凉的那位,赶紧屁颠屁颠 跑了过去,凑在那位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像献功一样 扯开布袋给对方看。

  躺竹椅上那位太监是洪竹。他斜乜着眼看了一下,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想了想后,皱着眉头,压低声音说道:“说了多少遍了?要你粘翅膀,非往那知了的头上粘……这半晌才粘了几个?呆会儿太后被吵醒了,你自己领板子去?”

  那名小太监赶紧请罪。带着青树下发呆 十几个太监赶紧继续去粘知了。

  洪竹半倚在竹椅上。眯眼看着那个小太监的身影,不知怎的。却想起了自己初进宫时的情况――皇宫里树木极多,蝉儿自然也多了起来。尤其是今年夏天太热。一直持续到今月,宫中 贵人们对这些知了的鸣叫已经烦不胜烦,也亏得洪竹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派了几拔小太监往各宫里去粘蝉。

  难怪皇帝和皇后都喜欢他,如此细心体帖的奴才。真是少见。

  洪竹苦笑了一下。心想这法子是小范大人教给自个儿的,小范大人如今应该在大东山。也不知道陛下祭天进行 如何了。

  庆国皇帝离京祭天。没有依照祖例由太子监国,而是请出了皇太后垂帘,其中中所蕴含的政治气息十分明显。皇宫里 人们都小心翼翼 等待着陛下归京 那一天。人心慌慌,各种小道消息传了又传。太后垂帘,而东宫此时早已失势,整个后宫竟然没有一位贵人出来领头,宫墙之中的平静,无法自抑 呈现出一种慌乱。

  而洪竹在这一片慌乱之中是个另类,他原意还是想留在东宫侍候皇后与太子殿下,但不知道为什么。太后将他调到了含光殿来。半年前东宫失火,整个皇宫的人都清楚,东宫与广信宫的太监宫女们全数离奇死亡,虽然众人不敢议论此事,但对于唯一活下来的洪竹,却是多了几分敬畏与疏离。

  所有人都死了,小洪公公还活着。这件事情本身就很恐怖。

  洪竹站起身来。心里有些黯然。是 ,他是一个奴才。但他是个有情有义 奴才,所以此时在宫中,他竟有些不知如何自处,看着东宫的颓凉,他竟有些伤感。

  他往含光殿里走去,微佝着身子,年纪轻轻 ,却开始有了洪老太监那种死人的气味。

  ――――――――――――――――――

  十三城门司 官兵们在暑气中强打精神,细心 查验进京人们 关防文书。京都守备师的军队,在元台大营处提高了警戒,而守护皇宫的数千禁军更是站在高高 宫墙上,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脚下所有 一切。

  整个京都 防卫力量,便控制在这三部分军队的手中,在当前这样一个安静诡异 时态,稍有不慎,只怕便会引出大乱。

  三方都不敢有丝毫松懈,以大皇子为首,强力 压慑着所有人 异心与动。

  京都的百姓,却没有官员和军队这般紧张,这般热的天气,富庶 庆国子民们不愿意呆在家中硬抗闷热,而是习惯躲进遮阴的茶楼里,喝着并不贵的凉茶,享用着内库出产的拉绳大叶扇,讲一讲最近朝廷里发生的事情,说一说邻居的家长里短。

  对于京都百姓来说,皇宫和自己的邻居似乎也没有太大区别。

  蝉儿在茶楼外的树中高声叫着,有几只甚至眼盲 停在了茶楼 青幡之上,把那个大大的茶字涂成了荼字。而这些嘶啦嘶啦的鸣叫,恰好掩住了茶楼里面好事者们的议论。

  议论的当然是陛下此行祭天事宜,风声早已传了数月,天下人都知道陛下这一次是下定决心要废储了。只是太子这两年来表现的仁厚安稳,和往年 模样有了极大的区别。所以包括官员和百姓们 心中都在犯嘀咕,为什么陛下要废储?

  没有几个人敢当面问这些,但总有人敢在背后议论些什么,总体而言,京都百姓们对于那位

  子投予了足够 同情和安慰。或许是因为人们都有神需要,又或许是身为死老百姓。总是希望天下太平一些。不愿意因为废储而产生太多 风波。

  当然。此时的京都百姓,包括朝中 文官。都没有想到,庆历七年夏秋之交 这场风波,竟以一种谁也没有料想到 方式。轰隆隆 如天雷卷过。卷进了所有 人,京都所有 土 。

  ……

  ……

  忽的一声。大风毫无先兆 从京都宽阔的街道。密集 民宅间升起。穿过。掠过!风势来得太突然,将那些在街上摆着果摊、低头发困 摊贩凉帽吹掉。露出那双浑浑噩噩的眼睛,吹 满街 果皮乱滚。吹 茶楼外青幡上 蝉只再也附着不住。啪嗒一声落到了 上。

  荼字又变成了茶字。

  坐在茶楼栏边的茶客们好奇 往外望去,心里呐闷。这已经闷了三月的天。难道终于要落下一场及时 秋雨了?

  然后他们看见本是一片碧蓝 天,忽然间被从东南方向涌来和层层积雨云覆盖,整座京都 上方。宛若加了一个极大的盖子,阴凉笼罩着城郭与其间 子民。

  云层不停 绞动翻滚。像无数巨龙正在排列着阵形。时有云丝扯出。看上去十分恐怖。如此浓厚 乌云,自然预兆着紧接而来 暴雨。看这云头,这场大雨只怕会异常凶猛。

  而那些茶客们不惊反喜。心想老天爷终于肯让这人间清明些了。

  咔嚓一声雷响。雨水终于哗啦啦 下了起来,街上的行人们纷纷走避,楼上 茶客们眯着眼,极为快活 欣赏着许久未见的雨水和宅落被打湿后沁出 些许别样美丽。

  雨下 并不特别大,但却特别凉。不一时功夫,茶客们便开始感觉到了丝丝寒意,不免有些意外。心想往年 秋雨只是淅淅下着。总要有个三场,才能尽?暑意,今年怎么这雨水却如此之凉。

  以这个时代人们的知识,自然不知道。在十几天前,东海 海面上升腾起了今夏最大的一场飓风。这场风灾直冲大东山,在海畔五十余里的 面上空降无数雨水,然后势头未减。继续挟着海上蒸腾 水气与湿气,直入庆国腹 。

  这场飓风很有趣,沿路之上并没有造成太大 灾害,却给酷热已久 庆国疆土带来了立竿见影 降温降雨。

  茶客们搓着手,喝着热茶,暗骂这老天爷太怪,众人出门都未带着伞,更不可能带着单衣。只好在这楼中硬抗着丝丝凉意。

  “出什么事了?”忽然有一个人望着城门 方向好奇说道。

  听着这话,好热闹 人们都凑到了茶楼的栏边,往城门 方向看去,隔着远远层层 雨雾,看不清楚那方出了何事,只隐约感觉到了一阵噪动与那些军士们的慌乱。京都四方城门,都由十三城司 兵马把守。向来军禁森严。极少出现眼下这种局面。所有茶客们都有些好奇。

  自然不会是有军队来攻城,首先不论这种想像本身足够荒谬。即便真的有军队攻到京都城下,外围的守备师也会率先迎敌,而城门司设在角楼里 了望卒,也会在第一时间内响起警讯。

  得得马蹄声响,踏破长街雨水,声声急促。

  茶客们定睛望去,只见城门处一匹骏马急速驶来,只有这一匹,众人明白肯定是哪方有急讯入城,纷纷放下心来。

  但看着那匹骏马嘴边的白沫,马上骑士满脸尘土 憔悴模样,众人心头再紧,纷纷暗想,难道是边关出了问题?

  雨水一直在下,疲惫到了极点的骏马奋起最后的气力,迎着风雨,拼命 奔驰着。马上衣衫破烂。神情严肃 骑士毫不爱惜自己坐骑 生死。狠狠 挥动着手中 马鞭。催促着身上骏马,保持着最快的速度,踏过茶楼下 长街,溅起一路雨水。向着皇宫的方向冲刺!

  幸亏是大雨先至。将路上行人与摊贩赶至了街旁檐下。不然这位骑士不要命 狂奔,不知道要撞死多少人。

  茶客们看着那一人一骑消失在雨水中。消失在长街 尽头。不由自主 呼出一口气来。消化掉先前安静无比 紧张,面面相觑。不知道朝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系着白巾啊……”一位年纪有些大的茶客忽然颤抖着声音说道。

  茶楼里更加安静起来,虽然晚出生 京都百姓没有经历过当年庆国扩边时 大战时节,但也曾经听说过。当年三次北伐里最惨 那次。庆国军队一役死伤万人,当年千里飞骑报讯的骑士……也是系 白巾!

  “报讯的骑士是……”有人疑惑问道:“燕……大都督。不是才胜了吗?”

  “是军中快马。”那位年纪大的茶客明显当年也是行伍中人。声音依然颤抖着。报讯者系上了白巾。一定是有大事发生!

  茶楼里 议论声倏 一下停止,所有人。甚至包括店小二和掌柜 都陷入了沉默之中,众人安静 站在栏边。看着大雨中的街道。暗中祷告自己 国度不会出事。

  ……

  ……

  “又来了!”

  茶楼中,一位年轻人惶急而无助 喊叫了起来。此时城门处早已没躁动不安。有 只是一片肃杀与警惕。然而第二骑来 比第一骑更快,就像是一道烟一样,快速 从茶楼下飞驰而过。

  这名骑士未着盔甲。只是一件深黑色 衣裳,单手持缰。双脚急踢。脸上全是雨水淋下的黑色水迹。

  他持疆 左臂上也系着一块白巾。而右手却高举着一块令牌模样的事物,直接冲过了城门。踏过长街,同样朝着皇宫 方向疾驰而去。

  茶楼中诸人带着企盼 目光。望着先前那位深知朝廷体例 茶客。希望能从他的嘴里听到一些好消息。

  那名老茶客满脸惨白,喃喃说道:“是……是监察院。”

  ……

  ……

  又过了些许时刻,第三个千里传讯 快骑,再一次强行闯过

  城门司把守 城门,踏上了茶楼下那条雨街。这名位一样。同样是狼狈不堪,看来千里迢迢,换马不换人,用最快的速度向京都报讯中,着实是件很辛苦的事情。

  然后马上骑士并不觉得辛苦,他只知道,如果不能将这个惊天的消息,最用快 速度报入宫中。庆国只怕……会出大问题。

  雨水冲涮着骑士被太阳晒的干裂开来的脸,击入他已经变得血红 双眼,却阻不住他的速度,马匹驰过长街,往皇宫方向急奔。

  他 左臂上依然有一道白巾。

  此时楼内 茶客们已经被连番而来的震惊变得麻木了起来,纷纷张着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虽然不知道这第三骑代表着朝廷的哪一方。但他们知道。这三骑为京都带来的消息。肯定是同一个,得到了这三方的确认。那么……庆国一定有灾难发生。

  茶楼里一片死一般的安静,所有人都低下了头。那名老年的茶客,满脸惨白,颤抖着坐了下来,却是眼前一黑,昏倒在 。

  众人赶紧上前施救,谁也没有注意到,楼外面 雨势稍微小了一些。雨势虽小,凉意已至,那些先前片刻还在耀武扬威 蝉儿们,终于开始感觉到了天命的不可逆违,开始感受到生命之无常,开始感觉秋日之悲凉,开始燃烧自己的生命,于京都的大街小巷中,不停吟唱着最后的辞句。

  “嘶啦……嘶啦……死啦……死啦……”

  ―――――――――――――――――――――

  整个京都开始陷入一种未知的恐惧与茫然之中,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在傍晚的时候,听见皇城角楼里的鸣钟,在雨后红暮色 背景中,缓慢而震人心魄的敲打了起来。

  咚!咚!咚!

  层层深宫中。那座阔大 太极殿里人很多。却是鸦雀无声。暂时主持国政 庆国皇太后,此时已经从那层珠帘里走了出来,一身凤袍严常威严。

  太后冷漠 站在龙椅之前,右手被侯公公扶着,洪竹拿着笔墨侍候在旁,却看清了太后的手。在侯公公的手里不停颤抖。

  殿下跪着三名精神已经透支到极点的报讯者,他们身上的雨水打湿了华贵的毛毯,然而他们依然低头跪着。不敢出声。生怕自己这个不吉利 乌鸦,会最终毁坏了这座傲立天下三十载 宫殿福泽。

  太后冷冷看了这三人一眼。咬着牙。阴寒骂道:“哭什么哭?”

  此言一出。殿里那些正在不停悲伤哭泣 妃嫔们强行止住了眼泪。但却抹不去脸上 惊怖与害怕。

  太后在侯公公 搀扶下坐到了龙椅旁边 椅上。说道:“即时起闭宫,和亲王主持皇城守卫。违令者斩。”

  “是。”

  殿下一片应声,而眼中含着热泪 大皇子有些意外 抬头看了祖母一眼。感觉到了身上 重担,只是他此时 心情异常激荡,根本没有办法去分清太后旨意里 所指。

  太后继续说道:“宣胡苏二位大学士入宫。”

  “是。”

  “宣城门司统领张入宫。”

  “是。”

  “即时起,闭城门,非哀家旨意。不得擅开。”

  “是。”

  “定州军献俘拖后,令叶重两日内回程,边疆吃力。应以国事为重。”

  “是。”

  太后 眉头忽然皱了皱。老人家此时虽然一直平静。但终究还是感觉到脑子里开始嗡嗡 响了起来,她轻轻揉着太阳穴,思忖半晌后说道:“宣靖王,户部尚书范建。秦……恒,入宫。”

  “是。”

  太后最后冷漠说道:“让皇后和太子殿下搬到含光殿来……宁才人和宜贵嫔也过来,老三那孩子也带着。”

  大皇子低着头。心头一紧,知道祖母依旧不放心自己。但在此时的悲?情绪中。他根本不想计较这些事情。

  天时已暮,外面 钟声已息,太极殿里烛火飘摇,看着是那样的惨淡不安。此时庆国实际上 控制者,已经垂垂老矣的皇太后忽然咳了两声,眼神里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淡淡说道:“着内廷……请长公主殿下及晨郡主入宫暂住。范闲……那个怀着孩子的小妾也一并入宫。”

  “是……”

  皇太后久不视事。然而此时的每一道旨意,却是那样清楚 直指人心,她试图在最快 时间内,将整座京都与外界隔绝起来,将那些可能会引发动乱的人物,都控制在皇城之中。

  忽然有一个无子息的嫔妃疯狂嘶喊道:“范闲刺驾!太后要抄他九族,怎么能让他家人入宫!”

  此言一出,阖宫俱静。太后冷冷 看着那个嫔妃,就像看着一个死人,缓缓说道:“拖下去,埋了。”

  几名侍卫和太监上前,将那名已经陷入癫狂状态 嫔妃拖了下去,不知道会把这个可怜人埋在宫中那株花树下 泥土里。

  太后冷冷 扫视宫中众人,寒声说道:“管好自己 嘴和脑子。不要忘了……这宫里的空 还很多。”

  殿内众人心生悲意。却不敢多说什么。她们心头的悲伤疑惑与这名嫔妃相同,只是她们没有疯。所以没有开口。

  “陈萍萍呢?怎么没入宫?”皇太后寒着脸问道。

  洪竹停下了手中的毛笔,迎着太后质询 目光,颤声说道:“陈院长中毒之后,回陈园由御医治疗,只怕……还不知道……”

  皇太后眼光一寒,咬牙大怒说道:“传旨给这老狗,说他再不进京,娘儿母子都要死光了!”

  ……

  ……

  人去宫静。强抑着心头悲伤惊怖,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了最稳妥的安排后,庆国 皇太后忽然间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气力,浑身瘫软 靠在了椅背上,缓缓闭上了眼睛,一滴浊泪打湿了她眼角 皱纹。
第6卷殿前欢 第126章 每个人的心上都有1层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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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宫的角落里隐隐传出哭泣的声音,双眼微红的宜贵面前的太监,很勉强 笑了笑,让太监离开殿内。沉默片刻后,她缩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着那方手帕,声音有些嘶哑说道:“我不相信。”

  此时皇宫里已经乱成了一团,太后娘娘接连几道旨意疾出,不论是东宫皇后,还是宁才人,都要马上搬到含光殿居住。而养育了庆国皇帝最小皇子的宜贵嫔也没有例外。

  当时在殿上,宜贵嫔清清楚楚 听到这些旨意,当然明白所谓移至含光殿居住,只不过是为了方便监视宫中的这些人。

  她的神思有些恍然,不知道自己与儿子将要面临什么样的局面……皇上死了?皇上死了!她的鬓角发丝有些乱,用力 摇了摇头,似乎想将这个惊天的消息驱赶出自己的脑海。

  “皇上怎么能死,怎么会死呢?”

  她紧紧 咬着下嘴唇,红润的嘴唇上被咬出了青白的印迹。宫殿外面的雨已经停了,蝉鸣亦歇,但那股沁心的寒意却在空气之中弥漫着,包裹住了她的身体,令她不住打了个寒噤。

  皇帝陛下虽然对女色向来没有什么格外的偏好,后宫之中的妃嫔合共也不过二十余位,然而宜贵嫔却是这几年中最得宠的一位,如果要说她对皇帝没有一丝感情,自然虚假。然而此时她的悲伤,她的惶恐,她的不安却不仅仅是因为陛下驾崩的消息。

  军方,监察院,州郡,千里传讯至京都,向京中的贵人们传递了那个天大的消息――陛下遇刺!

  然而。军方与州郡方面的情报是,刺杀陛下 是监察院提司范闲!

  小范大人勾结东夷城四顾剑,于大东山祭天之际,兴谋逆之心,暴起弑君!

  监察院那方面的情报却只是证实了陛下的死讯,而在具体的过程描述上,显得格外含糊,反而证实了前面两条消息的真实性。

  ……

  ……

  然而宜贵嫔不相信!

  她不是不相信皇帝陛下已经驾崩。而是根本不相信这件事情是小范大人做的!这根本说不通,皇帝陛下祭天,是要废太子,范闲的 位在祭天之后,只会进一步稳固,他怎么可能会在这个当口,突然选择如此荒唐的举动?

  宜贵嫔真 很害怕。她感觉到了一张网已经套上了范闲,而且紧跟着套上了漱芳宫。她出身柳氏,与范府一荣俱荣,而且范闲更是陛下钦点的……三皇子师傅!

  如果范闲真的成为谋逆首犯,范府自然是满门抄斩,柳家也难以幸免,宜贵嫔或许会被推入井中。而三皇子……

  “母亲!母亲!”刚刚收到风声的三皇子,向殿内跑了进来,一路跑一路哭着。待他跑到宜贵嫔身前的时候,却怔怔 停住了脚步,用那双比同龄人更成熟的目光,小心翼翼 看了母亲一眼。

  宜贵嫔有些失神 点了点头。

  三皇子抿着小嘴,强行忍了一忍,却还是没有忍住。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扑到了宜贵嫔 怀里。

  半晌之后,宜贵嫔咬了咬牙,狠命将儿子从自己的怀里拉了起来,恶狠狠 看着他的眼睛,用力说道:“不要哭,不准哭。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你父皇是个顶天立 的国君。你不能哭。”

  三皇子李承平抽泣着。却坚强 站在母亲的面前,重重 点了点头。长年的宫廷生活。跟随范闲在江南 一年岁月,这位九岁就敢开青楼的阴狠皇子心性早已得到了足够的磨炼,知道母亲这时候要交待的话极为重要。

  “现在都在传,是你的师傅范大人刺驾。”宜贵嫔盯着儿子的眼睛。

  三皇子的眼神稍一慌乱后,马上平静下来,恨声说道:“我不相信!师傅不是这样的人,而且……他没理由。”

  宜贵嫔勉强 笑了笑,拍了拍儿子 脑袋说道:“是啊,虽然有军方和州郡的报讯,但没有几个人会相信你的师傅大人,会对陛下不利……要知道,他可是你父皇最器重的臣子。”

  “不止我们不信。”宜贵嫔咬着牙说道:“太后娘娘也不信,不然这时候范府早已经被抄了,那个发疯的女人也不会被太后埋进土里。”

  三皇子点了点头。

  宜贵嫔压低声音说道:“可是太后娘娘也不会完全不信,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姨丈马上要进宫,晨姐姐和思思那个丫头也要进宫,如果太后真的相信大东山的事情是你师傅做 ,只怕马上,范柳两家就会陷入绝境。”

  “孩儿能做些什么?”三皇子握紧了拳头,知道自己 将来,已经完全压在了师傅范闲 身上,如果师傅真的被打成了弑君恶徒,自己便再也没有翻身之力。

  “什么都不要做,只需要哭,伤心,陪着太后……”宜贵嫔忽然叹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可怜 神情,将三皇子重又搂进怀里,“大东山的事情一天没弄清楚,你师傅一天没有回到京都,太后便不会马上对范家动手。我们需要这些时间去影响太后,然后……等着你师傅回来。”

  三皇子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他和母亲一样,对于范闲向来保有莫大的信心,在他们的心中,只要师傅回到京都,一定能够将整件事情解决掉。

  太监在外面催了。

  宜贵嫔有些六

   开始准备搬往含光殿。

  三皇子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从桌下抽出一把范闲送给他 淬毒匕首,小心翼翼 藏在了可爱 小靴子里。

  他并不认同母亲先前的话,含光殿里也不见得如何安全,那两位哥哥为了父皇留下来 那把椅子,什么样疯狂的事情做不出来?

  ――――――――――――――――――――

  太子李承乾缓缓整理着衣装。他 脸上没有一丝疯狂的喜悦,皇帝的死讯传至宫中,太子殿下就和所有 皇子大臣们一样。伏 大哭。悲色难掩。

  只是他 面色在悲伤之余,多了一丝惨白。走到东宫的门口,对着遥远东方的暮色,他深深的鞠了一躬,眼里落下两串泪来。

  许久之后。他才直起身子,将身板挺的笔直,在心里悲哀想着:“父亲,不是儿子不孝。只是你已经将我逼到没有退路了。”

  洪竹领着侍卫在东宫 门口,等着请皇后与太子搬去含光殿。

  太子往宫门外望了一眼,回身看了皇后一眼,微微皱眉。强行掩去眼中的无奈。扶住母亲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母后请节哀。”

  一向眉容淑贵的皇后娘娘,这半年来都被困于东宫之中,早已不复当初盛彩。然则今日忽然听到陛下于大东山遇刺 消息。这位与皇帝青梅绣马的女子还是崩溃了,整个人像行尸走肉一般听着各宫里传来传来的消息,而自己却只会坐在榻上哭泣。

  “你父皇死了……”皇后双眼无神 望着太子。

  太子缓缓低头。说道:“孩儿知道,只是……每个人都是要死的。”

  他 脸上依然是一片哀痛,而这句话说 却是极为淡然。

  皇后似乎在一瞬间恢复了神智,听懂了这句话,满脸不可思议 望着自己的儿子。张大了嘴,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祭天,没有完成。”太子低声说道:“儿子会名正言顺 成为庆国的下一任皇帝,而您,则将是太后。”

  皇后一时间心里不知涌起了多少复杂的情绪,嘴唇颤抖着,直到许久以后,才吃吃艾艾 说出话来:“是 。是 ,是的……范闲那个天杀的,我……我早就说过,那是妖星……我们老李家……总是要毁在他们母子手上……呆会儿去含光殿,马上请太后娘娘下旨,将范家满门抄斩!不,将范柳两家全斩了。还要将陈萍萍那条老狗杀了!”

  太子握着皇后 手骤然重了几分。皇后吃痛。住了嘴。

  太子附在她的耳边,一字一句轻声说道:“不要说这些。记住,一句都不要说……如果您还想让我坐上那把龙椅,就什么都不要说。现如今没有人会相信范闲弑君,您要这么一说,就更没有人相信了……所以我们要在含光殿等着,再过四五天,人证物证都会回来了,到时候您不说,太后也知道会怎么做。”

  皇后浑身发抖,似乎像是从来不认识自己这个儿子。

  太子最后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秦恒呆会儿要进宫……老爷子那边,您说说话,太后那边才好说话。”

  ―――――――――――――――――

  离皇宫并不遥远的二皇子府邸之中,二皇子正与他的兄弟一样,一面整理着衣装,一面模拟着悲伤,身为天子家人,最擅长的便是演戏,所以当他 心里想着许多事情时,脸上的表情依然是那样的到位。

  王妃叶灵儿冷漠 在一旁看着他,并没有上前帮手,片刻轻声问道:“你相信吗?”

  二皇子的手顿了顿,平静回答道:“我不相信,我欣赏范闲,他没理由做这件事情。”

  叶灵儿皱了皱好看的眉头,问道:“那为什么……流言都这么在说?”

  “流言只是流言,止于智者。”二皇子微微低头,卷起雪白的袖子,他今天穿着一身淡色的单衣,看上去显得格外低调沉默,“在没有证据之前,我不会相信范闲会如此胆大妄为。”

  叶灵儿心里软了一下,轻声说道:“进宫要小心些。”

  二皇子勉强 笑了笑,拍了拍妻子的脸蛋儿,说道:“有什么要小心 呢?父皇大行,只不过现在秘不发丧,等东山的事情清楚后,定是全国举哀,然后太子登基,我依旧还是那个不起眼的二皇子。”

  “你甘心?”叶灵儿吃惊 看着他。

  二皇子沉默片刻后,忽然开口说道:“我不瞒你,我怀疑东山的事情是太子做的……”

  叶灵儿大吃一惊,死死 捂住了嘴。

  二皇子苦笑了一声。说道:“只是猜测罢了。”

  说完这句话,他向着府门外走去,在角落里唤来自己的亲随。轻声吩咐道:“通知岳父。时刻准备进京。”

  是 ,父皇死了,二皇子站在府邸的门口,忽然觉得自己头顶上 天空已然开始湛放碧蓝 美丽光芒,再没有任何人可以挡在自己 头顶上。他对大东山 事情看的很清楚。因为长公主殿下从来没有瞒过他。

  太子登基便登基吧,可是不论范闲是死是活,站在范闲身后 那几个老家伙,怎么可能束手就擒?

  二皇子的唇角泛起一丝冷笑。自己会帮太子 ,那把椅子暂时让他坐去,让他去面对监察院、范家的强力反噬吧,自己只需要冷漠

  .时,看他会沦落到什么下场!

  ―――――――――――――――――

  来不及悲伤。

  所有知道皇帝陛下遇刺消息的人们都来不及悲伤,在刹那震惊之后,便开始平静 以至有些冷漠 开始安排后续的事情,有资格坐那把椅子的人,开始做着准备。有资格决定那把椅子归属的人,开始暗底下通气。

  虽然太后在第一时间内,要求相关人员入宫,可是依然给那些人足够多的交流时间。

  所有 人似乎都忘了,死去的是庆国开国以来最强大的一位君王,是统治这片国土二十余年的至尊,是所有庆国人的精神象征。

  他们被眼前的红利,鼻端的香味扰 心神不定。只来得及兴奋惶恐,伪装悲伤,心中却来不及真正悲伤。

  只有一个人除外。

  ……

  ……

  长公主缓缓推开名义上已经关闭数月的皇室别院大门,平静 站在石阶上,看着下方来迎接自己入宫的马车和太监,美丽精致的五官没有一丝颤动。她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俏极。素极。悲伤到了极点。

  她没有回头去看别院一眼。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天上云雨散后的那抹碧空。脸上的悲伤之意愈来愈重,愈来愈浓,浓到极致便是淡,淡到一丝情绪都没有,如玉般的肌肤仿似要透明了起来,让所有 世人,看到她内心真正的情感。

  那抹痛与平静。

  李云睿微微一笑,清光四散,在心里对那远方山头上的某缕帝魂轻声说道:“哥哥,走好。”

  然后她坐上了马车,往那座即将决定庆国归属的皇宫驶去。

  和太子与二皇子不一样,她根本不屑于防范监察院和范府。因为她站的更高,看的更远。整件事情的关键,已经随着那三匹千里迢迢归京 疲马,而得到了确认,后面 事情,都只是很简单 水到渠成。

  只要陛下死了,整件事情就结束了。

  不论太后是否会相信范闲弑君,可她毕竟是庆国的太后,她必须相信,而且长公主也有办法让她相信。

  至于究竟是太子还是二皇子继位,长公主李云睿并不怎么关心,她所关心 ,只是那个人的死亡。

  我能帮助你,当你遗弃我时,我能毁灭你。

  马车中的女子笑了起来,然后哭了起来。

  ――――――――――――――――――――

  雨水缓缓 从城门处的树枝上滴下来,距离三骑入京报讯已经过去了好些天。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宫城与城门司的异动,京都府衙役尽出维护治安,监察院的异常沉默,让京都的百姓隐隐猜到了事实的真相。

  那个他们不敢相信的真相。

  黎民们的反应永远和权贵不相同,他们看待事情更加直接,有时候也更加准确,他们只知道庆国陛下是个好皇帝,至少从庆国百姓的生活来看,庆帝是难得一见的好皇帝。

  所以百姓们悲伤难过哭泣惘然,不知道这个国度的将来,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他们的心中也有疑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小范大人会是……那个该杀千刀的逆贼!

  官员们最开始的时候也不相信,然而范闲亲属的五百黑骑至今不见回报,那艘停在澹州的官船消失无踪。大东山幸存“活口”的证词直指范闲,无数的证据开始向皇宫中汇集,虽不足以证实什么,但可以说服一些愿意被说服的人。

  范府已经被控制住了。

  国公府也被控制住了。

  或许马上要到来的便是腥风血雨。

  听说宫里开始准备太子继位。

  马上要被废的太子继位……历史与现实总是这样荒谬。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卖豆油的商人,戴着笠帽,用宫坊司的文书,千辛万苦 进入由全封闭转为半封闭的东城门,走到了南城一个转角处,住进了客栈。

  透过客栈的窗户,隐约可以看见被重兵包围的范府前后两宅。那名商人取下笠帽,看着远处的府邸,捂着胸口咳了两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

  ……
第6卷殿前欢 第127章 秋意初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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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数场秋雨后,窗外秋意浓,错落有致的京都贵宅轻沐湿意之中。

  范闲握拳放在唇边,咳了两声,将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重重地喘息了数声,然后缓缓地坐在床上。

  这家客栈能够看到南城的美丽风光,自然非常有档次,这张床铺的褥子不厚,但手感极好。他下意识里用手掌在布料上滑动着,心里一阵叹息,经历了大东山处的绝杀,一路向北燕小乙的狙杀,无数次死里逃生,此刻再看着京都熟悉的街景,竟是不由生出了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用重狙杀死燕小乙后,身受重伤的他,在那块草甸上足足养了两天伤,才蕴积了足够的力量与精神,向着群山环绕里的未知小路走去。

  经历一些难以尽述的困难,穿过那条五竹叔告诉的小路,范闲进入了东夷城庇护下的宋国,在那个诸侯小国内,伤势未愈的他更不敢轻举妄动,只敢请店小二去店里抓了些药。

  他本身是费介的学生,一身医术虽不是世间一流,但花在疗刀伤治毒方面的功夫极多,抓的药物对症,再加上他体内霸道真气为底,天一道自然气息流动自疗,便这样渐行渐走着,伤势竟是逐渐地好了起来。

  但燕小乙的那一箭太厉害,虽然没有射中他的心脏,却也是震伤了他的心脉,伤势未尽,心脉受损,所以咳嗽声是怎样也压抑不下。

  范闲对自己的身体状态很清楚。顶多有巅峰状态下的六成实力。

  出了宋国,在燕京地南地掠过,纵使后来雇了辆马车入境。但终究是绕了个大,等到范闲装成豆油商人进入京都时,已经比报信的人晚了好些天,而且千里奔波路途艰苦,渐好的伤也开始缠绵了起来。

  ……

  ……

  一路上范闲很小心地没有与监察院地部属联络,可是这两年内撒在抱月楼里的银子终于得到了回报,进入庆国国境之后,京都方面发生的事情,最初始的一些反应。都得到了情报支持。

  之所以一直没有与监察院的属下联系,是因为范闲的心中有些担心。如果京都里的贵人们真的把那顶黑锅戴在自己头上,就算自己是监察院提司,可是谁敢效忠一个弑君的逆贼呢?

  范闲不愿意去考验人性,哪怕是监察院属下地人性。

  当天下午。他出去了一趟,在京都的街巷中走了一圈,确认了很多事情,很小心地没有去药堂,而是直接进入三处一间隐蔽库房,取回了自己需要地药物。三处长年需要大量的药物。而且处中人员大多都是些只知埋首药中的古怪人。他身为监察院提司。对这些分布十分清楚,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了。相信不会让人查到什么线索。

  回到客栈中,上好伤药,把双脚泡在冰凉的井水里,范闲低着头,一言不发。

  白天他乔装之后,去了很多地方,但大多数要害所在,都已经被禁军和京都府控制了起来,尤其是家里地附近,他感觉到了很多高手的存在,不敢冒险与府中人取得联系。

  他还去了监察院和枢密院的外围,监察院看似没有什么问题,但他非常清楚,那间院子也时刻处在内廷的监视之中。至于枢密院,也是繁忙至极,对于军中的一应手续,他有很详尽地了解,用了半个时辰,他确认了,皇宫里那位老太后还在掌控着一切,并且十分睿智地选择了在当前这个危险关头,调动边军,开始向着四周施压。

  毕竟他担任监察院提司已久,在京都有太多的眼线下属,而且有抱月楼和江湖上地触角,虽则不敢联络太多人,可是要搞清楚当前京都地状况,并不是一件很难地事情。

  而此时他心中想的最多地事情,则是……范闲抬起了头,取了毛巾胡乱地擦了一下脚,躺在床上,看着上方的梁顶发呆――皇帝真的死了?

  他的心情十分复杂,有些震惊,有些压抑,有些失望,有些古怪。如果陛下真的死了,自己接下来应该怎样做?

  摸了摸怀里贴身藏好的陛下亲手书信和那一方玉玺,范闲闭上眼睛休息,为晚上的行动蓄养精神,却许久不能进入安静之中,接下来的局面实在太险,此时摆在他面前,有两个选择,而无论是哪一种选择,其实都是一种赌博。

  如果想要阻止太子登基,自己一定要想办法进入皇宫,将陛下的亲笔书信和玉玺当面交到太后的手里。可是……范闲明白,如果皇帝真的死了,以皇太后的心理,

  国的稳定,说不定那位老太后会直接将这封书信毁了

  太子与自己都是太后的孙子,但太后从来没有喜欢过自己,甚至因为叶轻眉的往事,而一直提防着自己。谁知道太后会怎样决定?如果她真的决定将陛下遇刺的真相隐瞒下去,那么范闲以及他身周的所有人,自然会成为太子登基道路上第一拔祭祀的猪狗。

  还有一个选择。范闲可以联络自己在京都的所有助力,将大东山谋刺的真相全数揭开,双方亮明兵马,狠狠地正面打上一仗,最后谁胜了,谁自然就有定下史书走向的资格。

  这个选择会死很多人,但看上去,对于范闲自身却要安全一些。但眼下的问题在于……范闲无法联络到父亲,也无法联络到陈萍萍,据说院长大人前些时候因为风寒的缘故,误服药物,中了毒,一直缠绵榻上。

  范闲不知道陈萍萍是在伪装,还是如何,可是他在分理处偷看到的情报里说的清楚,下毒的人,是东夷城的那位大家――天下三位用毒大家,肖恩已死,费先生已走,最厉害的便是那人,如果真是那位大家出手,陈萍萍中毒,也不是十分难以想象的事情。

  陛下遇刺后所有的动静,都隐隐指向一点――虽然宫中直至此时,依旧没有认定范闲是刺杀皇帝的真凶,也没有让朝廷发出海捕文书,可是暗底下已经将他当成了首要的目标,一旦范闲在京都现出身来,迎接他的,一定是无休无止的追捕。

  而现在对于范闲最不利的是,燕小乙的失败,自己活着的消息,应该也是在这两天内会传入京都。不论太后是否相信范闲,可一旦范闲活下来,她会想掌握住这个孙子,然后再一眼看着庆国的将来,一手决定范闲的生死。

  婉儿和思思在宫里,父亲被软禁在府中。

  ―

  平静躺在床上的范闲脑子里急速转动着,最终还是下了决定,晚上不回范府,直接进宫,即便说服不了太后,他相信自己依旧可以谋取某种利益,毕竟在皇宫里,他有许多帮手,而且许多人哪怕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会十分坚定地站在自己这边。

  至于范府这边,禁军由大皇子统领着,应该不会对父亲产生太大的威胁。

  想完这一切后,京都的一天又已经结束了,淡淡的暮色渗入窗中,令客栈的房间泛着一抹暖暖的色彩,范闲霍地睁开双眼,眼中充斥着强大的信心与执着――只要洗去了在自己身上的谋逆罪名,有监察院在自己的手中,有大皇子的禁军,宫外有父亲国公府的能量,宫中有宜贵嫔宁才人相助,还有那位据说一直跟在太后身边的洪竹小太监。

  只要叶秦二家军队无法入京,这整座京都,谁能比自己更强大?

  ――――――――――――――――――――

  “旨意已入征西军营中,献俘的五千军士已经拔营回西,大约十日之后,便会开始发起战势。”皇宫之中,一位垂垂老矣的老将军坐在了一个软凳之上,恭敬地对太后说道:“南诏国主尚小,应该起不了太大的乱子。至于东北两个方向,征北军挟新胜之势,燕大都督应该能压住上杉虎,燕京西大营与宋国接壤,直刺入境不需三日,东夷城不敢有异动。”

  太后缓缓地点了点头,皇帝的死讯已经传遍京都,只不过一直勉强压制着,可是这个消息终究是要传遍天下。谁也不知道,天底下那些势力,会不会趁着狮群领袖死亡,新的狮王未出之际,贪婪地寻求一些什么好处――所以在处理国祚事宜之初,庆国臣民们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便是以强大的军力,震慑住那些人的野心。

  “不够。”太后冷漠地看了老将一眼,说道:“传哀家旨意,令枢密院拟个作战方略出来,半个月内,三路大军必须向外突击,以一百里地为限,多的土地,咱们不要,但如果打的少了一里地,让叶重燕小乙王志昆这三个家伙自己把脑袋割了。”

  “太后英明。”秦老爷子叹了口气,他身为军方第一重臣,自然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庆国反而要对外大举用兵,但依旧疑虑说道:“只是骤然发兵,怕的是粮草跟不上。”

  “打了就回,北齐东夷里面又不是大漠一片,要抢什么抢不到?只不过半月的攻势,不需要考虑那么多。”太后冷漠说道:“在这个时候,我大庆朝不能乱,所以……必须多杀些,抢些,让别的地方都乱起来。”
第6卷殿前欢 第128章 请借先生骨头1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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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含光殿里安静了许久,太后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你有什么意见?”

  秦老爷子低首恭敬禀道:“老臣不敢,只是一应依例而行罢了,祈太后凤心独裁。”

  太后想了会儿后,缓缓地点了点头。所谓依例而行,陛下既已宾天,那自然应该是太子继位。太后想到这两天里与太子进行的几次谈话,对这个孙子的满意程度越来越深,觉得这孩子比他母亲倒是要更清明多了。

  太后是皇后的姑母,不论从哪个角度上讲,太子继位,都会是她第一个选择。此时又得到了军方重臣的隐讳表态,再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改变这一切。

  “范府那边?”

  “娘娘……应该不会忘记以前那个姓叶的女人。”

  又一阵死寂一般的沉默之后,太后开口说道:“你先下去吧。”

  “是。”秦老将军行了一礼,退出了含光殿,只是离这座宫殿没有多远的时候,这位庆国军方辈份最高的老者,下意识里回头望去,直觉着隐隐能听到殿内似乎有人正在哭泣。

  老人的心间忽然抽搐了一下,想起了远方大东山上的那缕帝魂,一股前所未有的心悸与惊惧一下子涌上心头,后背开始渗出冷汗,加快了出宫的脚步。

  在最先前的那两天两夜之后,被太后旨意请入殿中的嫔妃们回到了各自的寝宫之中,除了宁才人宜贵嫔淑贵妃这三人。原因很简单,这三位嫔妃都育有皇子,在这样一个非常时刻,如果要让太子安全登基继位。太后必须把这三个女人捏在手里。

  至于长公主。则是回到了她睽违已久的广信宫。

  太后孤独地坐在榻上,几位老嬷嬷敛神静气地在后方服侍着,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暗黄的灯光,照耀在老太后的侧颊,明晰地分辩出无数条皱纹,让这位目前庆国最大地权力者,呈现出一种无可救药地老态龙钟。

  “自己会不会选错了。”

  太后心底的那个疑问。就像是一条毒蛇一样在不停吞噬着她的信心,临老之际,骤闻儿子死讯,对于所有老人来说。都是极难承担的打击。然而庆国太后,却是强悍地压抑住了悲伤。开始为庆国的将来,谋取一个最可靠与安全的途径。

  “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怪哀家吧。”

  太后缓缓闭上眼睛。想着已经离开这个人世的皇帝,心中一片悲伤。此行大东山祭天,陛下地目标便是废太子,然而陛下初始宾天,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却要重新扶太子登基,陛下的那抹魂魄,一定会非常的愤怒。

  可是为了庆国。为了皇儿打下地万里江山能够存续下去。太后似乎别无选择。

  哪怕是横亘在她心头的那个可怕猜想,也不会影响到她地选择。

  太后猛地睁开眼睛。似乎是要在这宫殿里找到自己儿子的灵魂,她静静地看着夜宫,嘴唇微张。用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地声音压抑说道:“我不管是谁害地你。也不管是不是我选择的那个人害的你,可你已经死了。你明白吗?你已经死了,那什么都不重要了!”

  是的。太后不是愚蠢的村头老妇人,接连数日来入京地所谓证据,并不能让她完全相信,自己那个并不怎么亲热的宫外孙子,会是刺驾的幕后黑手。

  她甚至在隐隐怀疑自己地女儿,自己其他几个孙子,在皇帝遇刺一事中所起地作用,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皇帝的死亡,让这些人拥有了最美好地果实。

  可是怀疑无用,相信只是一种主观抉择,太后清楚,如果想让临终前的几年能够安心一些,她必须强迫自己相信,范闲就是真凶,太子必会成为明君。

  “太后,长公主到了。”一位老嬷嬷压低声音禀报道。

  太后无力地挥挥手,身着白色宫服的长公主李云睿缓缓走进了含光殿地正殿,对着太后款款一礼,怯弱不堪。

  太后沉默了少许,又挥了挥手,整座宫中服侍地嬷嬷与宫女,赶紧退出正殿,将这片空旷冷清的殿宇,留给了这一对母女。

  太后看着自己女儿眼角地那抹泪痕,微微失神,半晌后说道:“听说这几日你以泪洗面,何苦如此自伤,人已经去了,我们再在这里哭也没什么用处。”

  长公主恬静一笑,用一种平素里在太后面前从来没有展现过的温和语气说道:“母亲教训地是。”

  然后她坐到了太后的身边,就像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那样,轻轻依偎着。

  太后沉默了片刻,说道:“你那兄弟是个靠不住的家伙,陛下既然已经去了,得空的时候,你多来陪我说会儿话。”

  “是,母亲。”

  太后用眼角余光望着自己的女儿,忽然皱了皱眉头,说道:“试着说服一下哀家,关于安之的事情。”

  长公主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想到母亲会如此直接地问出来,沉默半晌后说道:“不明白母亲的意思。”

  太后的眼光渐渐寒冷了起来,迅疾却又淡了下去,和声说道:“我只是需要一些能够说服自己的事情。”

  长公主低下头去,片刻后说道:“范闲有理由做这件事情。”

  “为什么?”

  “因为他的母亲是叶轻眉。”长公主抬起脸来,带着一丝淡淡的萧索,看着自己的母亲,“而且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姓李。”

  太后没有动怒,平静说道:“继续。”

  “他在江南和北齐人勾结,具体的东西,待日后查查自然清楚。”长公主平静说道:“另外……范闲与东夷城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最近这些日子,跟在他身边的那位年轻九品高手。应该就是四顾剑的关门弟子。”

  “你是说那个王十三郎。”太后说道。

  长公主地眉角微微皱了皱,似乎是没有想到母亲原来对这些事情也是如此清楚。低头应道:“是的。”

  “数月前,承乾赴南诏,一路上多承那个王十三郎照看。”太后地眼神宁静了下来,“如果他是范闲的人,那我看……安之这个孩子不错。”

  太后继续缓缓说道:“太子将王十三郎的事情已经告诉了哀家。”这位老人家叹了口气:“几日来,太子一直大力为范闲分辩,仅就此点看来,承乾这个孩子也不错。”

  长公主点了点头:“女儿也是这么认为。”

  太后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女儿:“陛下这几个儿子各有各的好处。哀家很是欣慰,所以……哀家不希望看着这几个晚辈被你继续折腾。”

  “女儿明白您的意思。”长公主平静应道:“从今往后,女儿一定安分守己。”

  “这几年来。陛下虽然有些执拧糊涂。但他毕竟是你哥哥。”太后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眼神里满是浓郁的悲哀与无奈,看着自己地女儿。许久说不出话来。

  长公主微微侧身,将自己美丽的脸颊。露在微暗的灯光之下。

  太后举起手掌,重重地一记耳光打在了长公主地脸上,发出啪地一声脆响。长公主闷哼一声,被打倒在地,唇角流出一丝鲜血。

  太后地胸膛急速地起伏着。许久之后,才渐渐平静下来――

  不清楚范闲是否已经对宫中的局势有了一个最接近真相地判断,如果他清楚这一点。那么一定不会选择进入皇宫。当面对太后陈述大东山的真相,并且交出陛下地亲笔书信。还有那枚玉玺。

  在这件震惊天下的大事当中,范闲必须承认。自己那位岳母娘所做的选择,是非常简单明了而又有效果的规划。只要陛下死了,那么不论是朝臣还是太后,都会将那位越来越像国君的太子,做为第一选择。

  从名份出发,从稳定出发,都没有比太子更好地选择。

  而太子一旦登基,尘埃落定之后,范闲便只有想办法去北齐吃软饭了。但眼下的问题是,范府处于皇宫的控制之中,他地妻妾二人听闻都已经被接入了宫中,他便是想去吃软饭,可也不可能把干饭丢了。

  老李家地女人们,果然是一个比一个恶毒。

  范闲一面在心里复述着老婊子这三个极有历史传承意味的字,一面借着黑夜地掩护,翻过一面高墙,轻轻地落在了青青的园中。

  这是一座大臣地府邸,虽然没有什么高手护卫,但是府中下人众多,来往官员不少,从院墙脚一直走到书房,重伤未愈的范闲,觉得一阵心血激荡,险些露了行藏。

  在书房外静静听了会儿里面地动静,范闲用匕首撬开窗户,闪身而入,触目处一片雪一般的白色布置,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一反身,扼住那位欲惊呼出声的大臣咽喉,凑到对方耳朵边,轻声说道:“别叫,是我。”

  那位被他制住的大臣听到了他的声音,身子如遭雷击一震,渐渐地却放松了下来。

  范闲警惕地看着他的双眼,将自己铁一般的手掌拉离对方的咽喉,如果对方真的不顾性命喊人来捉自己,以他眼下的状态,只怕真的很难活着逃出京都。

  这是一次赌博,不过范闲的人生就是一次大赌博,他的运气向来够好。

  那位大臣没有唤人救命,反而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范闲那张有些苍白的脸,似乎有些诧异,又有些意外的喜悦。

  ……

  ……

  “舒老头儿,别这样望着我。”范闲确认了自己的判断正确,收回了匕首,坐到了舒芜的对面。

  是的,这时候他是在舒府的书房内,几番盘算下来,范闲还是决定先找这位位极人臣的大学士,因为满朝文武之中,他总觉得只有庄墨韩的这位学生,在人品道德上。最值得人信任。

  舒芜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三个问题。”

  “请讲。”范闲正色应道。

  “陛下是不是死了?”舒芜地声音有些颤抖。

  范闲沉默片刻:“我离开大东山地时候。还没有死,不过……”他想到了那个驾舟而来地人影,想到了隐匿在旁地四顾剑。想到了极有可能出手地大光头。皱眉说道:“应该是死了。”

  舒芜叹了一口气。久久没有说什么。

  “谁是主谋?”舒芜看着他的眼睛。

  范闲指着自己地鼻子,说道:“据军方和监察院地情报。应该是我。”

  “如果是你。你为什么还要回京都?”舒芜摇摇头:“如此丧心病狂。根本不符君之心性。”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范闲忽然开口说道:“我既然来找阁下。自然是有事要拜托阁下。”

  “何事?”

  “不能让太子登基。”范闲盯着他地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舒芜地眉头皱后复松。压低声音说道:“为什么?”

  范闲地唇角浮起一丝淡淡地自嘲:“因为……我相信舒大学士不愿意看着一位弑父弑君地败类。坐上庆国地龙椅。”

  满室俱静,范闲站起身来。取出怀中贴身藏好地那封书信,轻声说道:“舒芜接旨。”

  舒芜心中一惊,跪于地上。双手颤抖接过那封书信,心中涌起大疑惑。心想陛下如果已经归天。这旨意又是谁拟地?但他在朝中多年,久执书阁之事。对于陛下地笔迹语气无比熟悉。只看了封皮和封后地交待一眼。便知道是陛下亲笔。不由得激动起来,双眼里开始泛着湿意。

  范闲拆开信封,将信纸递给了舒芜。

  舒芜越看越惊。越看越怒。最后忍不住一拍身旁书桌。大骂道:“狼子也!狼子也!”

  范闲轻轻柔柔地扶住了他地手,没有让舒大学士那一掌击在书桌之上。缓缓说道:“这是陛下让我回京都前那夜亲笔所修。”

  “我马上入宫。”舒芜站起身来。一脸怒容掩之不住,“我要面见太后。”

  范闲摇了摇头。

  舒芜皱眉说道:“虽然没有发丧。但是宫内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太子登基地事宜。事不宜迟。如果晚了。只怕什么都来不及了。”

  范闲低头沉默片刻后。说道:“这封御书。本是……写给太后看的。”

  舒芜一惊。心想对啊。以范闲在京都地隐藏势力和他自身地超强实力。就算宫城此时封锁极严。可是他一定也有办法进入皇宫,面见太后。有这封书信和先前看过地那枚行玺在身。太后一定会相信范闲地话。

  “啊……”舒芜地脸色一下子变了,怔怔望着范闲,“不可能!”

  “世上从来没有不可能的事情。”范闲地双眼里像是有鬼火在跳动,“您是文臣。我则假假是皇族里地一分子。对于宫里那些贵人们地心思。我要看地更清楚一些,如果不是忌惮太后。我何至于今夜会冒险前来?”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李氏皇朝,本身就是个有生命力的东西,它会自然地纠正身体的变形。从而保证整个皇族。占据着天下地控制权。保证自己地存续……在这个大前提下,什么都不重要。”

  范闲看着舒大学士平静说道:“事情已经做透了。大学士您无论怎么选择。都是正当。您可以当作我今天没有来过。”

  舒芜也陷入了长时间地沉默之中,这位庆国大臣浑身上下在一瞬间变得苍老了起来,许久之后。他嘶哑着声音说道:“小范大人既然来过了,而且老夫也知道了,自然不能当作你没有来过。”

  范闲微微动容。

  “老夫只是很好奇。虽然范尚书此时被软禁于府,可是您在朝中还有不少友朋,为何却选择老夫,而没有去见别人,比如陈院长,比如大皇子?”舒芜地眼瞳里散发着一股让人很舒服地光彩,微笑问道。

  范闲也笑了起来,说道:“武力永远只是解决事情地最后方法,这件事情到最后,根本还是要付诸武力,但在动手之前,庆国,需要讲讲道理。”

  他平静说道:“之所以会选择您来替陛下讲道理,原因很简单,因为您是读书人。”

  范闲最后说道:“我不是一个单纯的读书人,但我知道真正地读书人应该是什么模样,比如您地老师庄墨韩先生――读书人是有骨头地,我便是要借先生您地骨头一用。”

  ……
第6卷殿前欢 第129章 悲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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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我马上离沪北上,整整七月,我无法保证很稳定的更新,并且我很怕保证不了质量,如过往某些时日,心存歉意,无法细述,便是一鞠躬谢谢大家。

  这个月请大家投给那些更勤奋更用心的作者朋友吧,这不是矫情,实在是坐在电脑前发呆两个小时,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后的自责。)

  ……

  ……

  满城俱素,一片缡白,如在九月天气里下了一场寒沁人骨的大雪,雪花纷纷扬扬散落在皇城四周,各处街巷民宅。不是真的雪,只是白色的布,白色的纸,白色的灯,白色的悬挂,白色的灯笼。

  白茫茫一片真是干净,干净的人们将自己的悲伤与哭泣也都压制在肺叶之中,生怕惊扰了这庆国二十年来最悲伤的一天。

  皇帝陛下驾崩的消息终究不可能一直瞒下去,尤其是当传言愈来愈盛的时候,太后当机立断,稍等及派去大东山的军队接回陛下遗体,也等不及各项调查的继续,便将这件震动天下的闻发出。

  京都的百姓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一旦得到了朝廷的证实,看见了皇城四方角楼里挂出的大白灯笼,依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人们往往如此,在一个人死后,才会想到他的好处――不论庆国的皇帝陛下是个什么样性情的人,但至少在他统治庆国地二十余年间,庆国子民的日子,是有史以来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故而京都一夜尽悲声。

  皇帝病死在大东山巅。这是庆国的权贵们想要告诉庆国子民地真相。而至于真正的真相是什么,或许要等几年以后,才会逐渐揭开,像洪水一样冲进庆国百姓的心里。那些权贵们会再次利用庆国子民的心?,去寻求他们进一步地利益。

  还不到举国发丧的那一天,京都已经变成了一片白色的世界。然而礼部尚书与鸿胪寺正卿应该随着陛下丧生在遥远的大东山顶,所以一应体例执行起来。总显得有些不顺,就像一首呜咽的悲曲,在中间总是被迫打了几个顿儿。

  也正是因为这些不顺,朝内宫中的大人物们在悲伤之余,更多的是陷入了某种惶恐不安之中。皇帝陛下这些年来,虽然没有什么太过惊人的举措,显得有些中庸安静,然而这位死去地人毕竟是庆帝。是整个庆国精神的核心!

  所有的人在习惯悲伤之后,都开始感觉到荒谬,当年无比惊才绝艳的皇帝陛下,胸中怀着一统天下伟大志业的陛下,怎么可能就如此悄无声息的逝去?不是不能接受皇帝陛下的离去,只是所有人似乎都无法接受这种离去的方式。

  这种离去地方式安静地过于诡异。

  统治者悄无声息逝去,迎接庆国的……将是什么?

  是动乱之后的崩溃?是平稳承袭之后的浴火重生?

  因惶恐而寻求稳定,人心思定。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太极殿中地那把龙椅,迫切希望能有一位皇子赶紧将自己地臀部坐到那把椅子上,稳定庆国地朝政。

  太子自然是第一个选择,不论从名份上。从与太后的关系上。从大臣们地观感上来说。理所言当应该由太子继承皇位。然而众所周知,皇帝陛下此行东山祭天。最大的目的就是废太子……

  有些人想到了什么,想明白了什么,却什么也不敢说。那些入宫哭灵的大臣们,远远看着扶着衣棺痛哭的太子殿下,心头都生出了无比的寒意与敬畏,似乎又看到了一位年轻时的皇帝陛下,在痛哭与棺材旁边重生。

  在官员之中流传着大东山之事的真相,似乎与小范大人有关,有些人相信,有些人不相信。但范闲失踪了,或许死在大东山上,或许畏罪潜逃,扔下自己的父亲妻子腹中的孩儿,跑到了遥远的异国。

  大臣们清楚,小范大人如果没有翻天的本领,那么今后只能将姓名埋于黑暗之中,而大势……已定。

  ――――――――――――――――――

  太后坐在含光殿的门口,听着殿后传来的阵阵哭泣,眉头不易察地皱了皱,老年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悲痛。然而她知道,眼下还不是自己放肆悲伤的时节,她必须把庆国完完整整地交给下一代,才能真正的休息。

  门外依着李氏皇族当年发迹之地的旧俗,摆着一只黄铜盆,盆中烧着些市井人家用的纸钱。黄色的纸钱渐渐烧成一片灰烬,就像在预示着人生的无常,再如何风光无限的一生,最后也只不过会化成一蓬烟,一地灰。

  整座宫殿都在忙碌着,在压抑紧张中忙碌着,内层宫墙并不高,隐隐可以看见内廷采办的白幡的竿头,在墙上匆忙奔走,朝着前宫的方向去。在太极殿内,今天将发生一件决定庆国将来走向的事情,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那里。

  与之相较,含光殿此处反而有些冷清。太后将浑浊的目光从那些白幡竿头处收了回来,微沙着声音说道:“朝廷不能乱,所以今日宫中乱一些也无妨。”

  然后她回头看了身旁的老大臣一眼,尽量用和缓的语气说道:“您是元老大臣,备受陛下信任,在这个当口,您应当为朝廷考虑。”

  舒芜半佝着身子,老而恬静的眼神看着黄盆里渐渐熄灭的火焰,压抑着声音说道:“老臣明白,然而陛下遗诏在此,臣不敢不遵。”

  太后的眼中闪过一丝跳跃的火焰,片刻后马上熄灭,轻轻伸手,将手中那封没有开启的信扔进了铜盆中,铜盆中本来快要熄灭的纸钱顿时烧的更厉害了些。

  那封庆国皇帝遇刺前夜亲笔所书。指定庆国皇位继承人地遗诏,就这样渐渐变成了祭奠自己的无用纸钱。

  舒芜盯着铜盆里的那封信,许久没有言语。

  “人既然已经去了,那么他曾经说过什么便不再重要。”太后忽然咳了起来。咳的很是辛苦,久久才平伏下急促地呼吸,望着舒芜,用一种极为诚恳地眼神。带着一丝绝不应有的温和语气:“为了庆国的将来,真相是什么,从来都不重要,难道不是吗?”

  舒芜沉默许久后,摇了摇头:“太后娘娘,臣只是个读书人,臣只知道,真相便是真相。圣意便是圣意,臣是陛下的臣子。”

  “你已经尽了心了。”太后平静地望着他,“你已经尽了臣子地本分。如果你再有机会看到范闲,记得告诉他,哀家会给他一个洗刷清白的机会,只要他站出来。”

  舒芜的心中涌起一股寒意,知道

  人如果昨夜真的入宫面见太后,只怕此时已经成为了式成为陛下遇刺的真凶,成为太子登基前的那响礼炮。

  他一揖及地,恭谨说道:“臣去太极殿。”

  太后微笑着摇摇头:“去吧,要知道。什么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既然无法改变。任何改变的企图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那何必改变呢?”

  舒芜乃庆国元老大臣。在百姓心中地位尊崇,门生故旧遍布朝中,而此人却生就一个倔耿性子,今日逢太子登基之典,竟是不顾生死,强行求见太后,意图改变此事。

  也只有这位老大臣才有资格做这件事情,如果换成别地官员,只怕此时早已经变成了宫墙之下的一缕冤魂。庆帝新丧,太子登基,在此关头,太后一切以稳定为主,不会对这位老臣太过逼迫。

  然而舒芜什么都改变不了,如果他聪明的话,会安静地等着太子登基,然后马上乞骸骨,归故里。

  ……

  ……

  舒芜一个人落寞地走到了太极殿的殿门,根本听不见身旁身着素服的官员招呼,也没有听到侯公公传太子旨意,请大学士入殿的声音。他只是些茫然地站在殿门,看着殿前广场上有些杂乱的祭祀队伍,看着那些直直树立着的白幡,看着皇城之上那些警惕望着四周地禁军官兵,听着远处坊间的阵阵鞭炮,宫门外凄厉的响鞭,他忽然感觉到一阵热血涌进头颅,让自己的头昏了起来。

  从这一刻开始,舒大学士地头一直昏沉无比,以致于他像个木头人一样,浑浑噩噩地走入空旷地太极殿中,站在了文官队伍地第二个位置,整个人都有些糊涂。

  他没有听到龙椅边上珠帘后的太后略带悲声地说了些什么,也没有听到太子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这些龙子龙孙们情真意切地哭泣,更没有听到回荡在宫殿内庆国大臣们的哭号。

  只是偶尔有几个字眼钻进了他的耳朵,比如范闲,比如谋逆,比如通缉,比如抄家……

  舒大学士浑浑噩噩地随着大臣们跪倒在地,又浑浑噩噩地站起,静立一旁。他身前的胡大学士关切地看了他一眼,用眼神传递了提醒与警惕,却将自己内心的寒意掩饰的极好。

  所有的臣子们都掩饰的极好,只有悲容,没有动容。

  舒芜皱着眉头,耳中听不到任何声音,看着队列里平日里熟悉无比的同僚,此刻竟是觉得如此陌生,尤其是排在自己身前的胡大学士,二人相交莫逆,虽然由昨夜至今,根本没有时间说些什么,但今天在宫外,他曾经对胡大学士暗示过。

  为什么胡大学士这般平静?

  舒芜的眉头皱的越来越深,忽然间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失聪许久的耳朵在这一刻忽然回复了听力,听到了太极殿外响起的锣鼓丝竹之声。

  他张了张嘴,这才知道该说的事情已经说完了,太子……要登基了!

  ……

  ……

  舒芜今天的异状,落在了很多人的眼里。但朝中大臣们都清楚,先帝与舒芜向来君臣相得,骤闻陛下死讯,老学士不堪情感冲击,有些失魂落魄也属自然,所以没有多少人疑心。

  然而坐在龙椅旁珠帘后的太后,却一直冷冷盯着舒芜的一举一动,她的眼光转了一转,一位太监便走到了舒芜的身后,准备扶这位老学士先去休息一下。

  太子的目光落在舒芜的身上,强掩悲色说道:“老学士去侧殿休息片刻。”然后他不再看众人一眼,也没有看阶下那些兄弟,平静下自己的心情,向着龙椅的方向行去。

  站在龙椅的前面,太子俯看着跪倒在地上的兄弟与臣子们,知道当自己坐下之后,自己便会成为庆国开国以来的第五位君主,手中掌控亿万人生死的统治者。

  这是他奋斗已久的目标,为了这一个目标,他曾经惶恐过,嫉恨过,放荡过,然而最终学习到了自己父皇的隐忍,平静,等待……狠毒。

  当这样一个目标忽然近在咫尺之时,太子李承乾的心情竟是如此的平静,平静地让他自己都感到了一丝怪异。

  太子眼光微垂,看着下方的二哥,看着二哥脸上那抹平静温柔的神情,不知怎的,便想起了已经暗中潜入京都的范闲。

  范闲活着的消息,是昨夜从东山路方向传回来的,太子的心里像是生了一根糖刺,甜蜜而痛楚。不知为何,知道范闲活着的消息,他反而松了一口气,而对于下面的……二哥?太子的心里闪过一丝冷笑,叶家的军队离京都已经不远了,二哥的心还是那么不容易平静。

  “请皇上登基。”

  “请皇上登基。”

  如是者三次,太子李承乾躬身三次,以示对天地人之敬畏,然后他直起了身子,看着堂下跪伏一地的群臣,似乎看见了整个天底下的亿万子民正在对自己跪拜,一股手控天下的满足感油然而生,然而片刻后便消失无踪,他只觉得这件事情很无趣,无趣地令人有些生厌。

  “或许自己是唯一一个皱着眉头坐上龙椅的皇帝。”

  李承乾这般想着,在心里某个角落里叹了一口气,回身对太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便要往龙椅上坐去。

  ……

  ……

  舒芜觉得自己真是昏头了,在这样一个庄严悲肃,满朝俱静,万臣跪拜的时刻,他竟然以膝跪地,往外行了两步,来到了龙椅之下,叩首于地,高声呼喊道:“不可!”

  不可二字一出,朝堂里所有人都惊悚了起来,珠帘后太后的脸沉了下去,几位太监开始向舒大学士的方位走去,相反却是正准备坐上龙椅的太子松了一口气,因为在他终于明白了先前自己的疑惑是什么。

  是的,登基不可能这么顺利,总会有些波折才是。

  而舒芜在喊出这两个字后,却从那些晕眩的状态中摆脱出来,老学士深吸一口气,觉得前所未有的清明,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小范大人要借自己的骨头一用,自己便将这把老骨头扔将出去,也算是报答了陛下多年来的知遇之恩,庆国子民对官员的寄寓。

  舒芜看也不看来扶自己的太监一眼,直着身子,看着珠帘后的太后,龙椅前的太子,拼尽全身气力,拼将一生荣辱,拼却阖族生死,悲郁唤道。

  “陛下宾天之际,留有遗诏,太子……不得继位!”一宫俱静,无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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