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城中一处偏僻民宅,正是风花雪月帮在山阳的据点。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在临时军师叶文山的指使下,付吹绑来了花前月下帮的一名普通帮众,叶文山要在他口中,逼问出今天花前月下帮的行动计划。
被绑来的少年,其实只是一位在邻街药铺打杂的,凌晨出门打水的时候,被早就埋伏好的付吹手下两名外围帮众套上麻袋就给扛了回来,由于当时天色刚蒙蒙亮,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徐歌的帮派不像付吹,帮中子弟非富即贵,花前月下帮是来者不拒,故而人多势众,真要是打起群架来,风花雪月帮根本不是对手。
“帮主,这两位,高瘦的叫齐明,矮胖的叫江华,是我在这边发展的外围帮众中最会办事的,家里在山阳也算有头有脸,目前就快结束考验转为正式帮众了。你们两个,还不快叫人?”
听到眼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夏帮主,两人很是激动,齐明还好,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帮主,而江华则差点激动得跪下去。
夏少商摸了摸下巴,真想找个镜子照照,原来自己有这么大的魅力啊。
“帮主,既然是严刑逼供,用不用去准备盆火炭?”付吹跃跃欲试道。
此时被绑在柱子上的少年,没想到一时玩心重,加了个帮派,此时就要搭上性命,被吓得双腿乱蹬,大喊大叫。
趁着少年张嘴,叶文山屈指一弹,一颗乌黑小药丸就弹进了少年嘴里。
“你给我吃了什么?”少年惊恐问道。
叶文山笑着回答:“放心,安神补血,美容养颜。”
少年显然不信,一想到传说中的五步绝命散、七日断魂丹,顿时悲从中来,号啕大哭。
叶文山有些无奈,挠了挠头,清了清嗓子道:“咳咳,那个,你把你们花前月下帮今天赶鬼节的计划给我讲一遍,只要没说假话,后天就能放你回家。若是说了半点假话嘛,也能回家,可这个大补药丸就没有了。”
叶文山说完,又从怀里掏出颗与刚才一模一样的药丸来。
看到叶文山手里的“解药”,少年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紧忙说道:“小的全说,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见自己还没能在帮主面前有所表现,这小子就要招供,付吹顿时急了,上去照着少年小腿就是一脚,吼道:“哪那么多废话,还不赶快从实招来。”
“前两天我们开帮派大会,帮主说,要我们春分赶鬼节那天,都戴好面具,在城西兰溪街口集合,准备些牛血狗粪,当晚趁乱泼在白柳书局的大门上,脏了书局门面是小……”接下来的话,杂役少年有些不敢讲了。
“说,什么是大?”付吹怒道。
“坏了付家财运是大。”
付吹被气的直在屋里转圈,骂道:“好你个徐歌,本少果然没看错你,真是锅台上长竹笋,损到家了。”
叶文山闭上眼,轻声道:“明晚,在徐府到兰溪街的沿途动手,一举擒获徐歌。”
将少年捆绑好安置在偏房,付吹回来问道:“叶兄,刚才你给那少年喂的什么毒药?”
叶文山一脸无辜道:“就是昨天范掌柜给我拿的安眠用的参丸啊,安神补血,美容养颜,我可没说半句谎话啊。”
付吹伸出大拇指,由衷赞道:“真高啊。”
一夜风平浪静,没人意识到,一个小药铺里不见了一位杂役少年。
春分节,黄昏时,三个头戴面具,身着黑衣的大小少年,坐在徐府所在街巷中的一个茶摊中,点了一壶茶水,却没喝一口,因为三人都不曾摘下面具。当然,由于今天是赶鬼节,满街少年少女都戴着面具,也就显得没那么突兀了。
其中一位即使是戴着面具,也在看着书,有些埋怨语气道:“商哥,你说我这小身子骨,打架实在帮不上什么忙,你就让我回去读书吧。”
夏少商低声道:“那怎么行,万一哪个环节出现纰漏,还得让你出谋划策呢。”
“哎,出来了,出来了。”付吹急忙道。
只见从徐府的偏门中,同样走出来一位头戴面具,身材颀长的少年,一身劲装,单论风姿,可要比付吹强上不少。夏少商还未说什么,付吹就赶忙说道:“这货比本少长了两岁,本少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还没长开呢。”
眼见徐歌走远,叶文山一合手中书籍,轻声道:“跟上。”
此时天色已黑,三人一路尾随,眼见已是快到兰溪街了,夏少商和付吹都有些着急,但叶文山还没下动手的“军令”。
前面是一条乌漆麻黑的小巷,过了这巷,再向前走过两条街,就到了兰溪街,叶文山轻轻说道:“就是这里了,动手。”
三人加快速度,向着前面慢悠悠走着的徐歌步步逼近。
突然,一辆马车突然窜出,拦在徐歌身前,车上跳下来两个大汉。
跟在后面的夏少商、付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叶文山一把拽到了身边一座马厩中,身形藏在木板之后。
这马厩荒废已久,应是归属于旁边一家大门紧锁的客栈,客栈已无牌匾,想来是地点太偏,没有客源,老板选别处求财去了。
“你们是什么人?”徐歌厉声道。
夏少商和叶文山扭头盯着付吹,眼神不善。
“咋了?”付吹低声问道。
“怎么是个女的?”夏少商怒道。
“你们俩以为徐歌是男的?你们也没问我啊。”
夏少商还要说什么,被叶文山赶紧捂上嘴巴,那两个彪形大汉,怎么看都跟正派二字搭不上边,尤其是腰间还都别着把明晃晃的尖刀。一看就知道,不但开了刃,还锋利的很。
“嘿嘿嘿,徐家的小妞,我们老大有请,跟我们走一趟吧。”其中一位大汉搓了搓手,一脸坏笑地上前两步,逼得徐歌连连后退。
徐歌怒骂道:“哪来的山野匹夫,敢在你徐家祖宗头上动土,就不怕脑袋搬家?”
“小妞,你要是那付吹,我们当然不敢,可你们徐家嘛,也就那样。”
“呸,那个贱种也配和本小姐相提并论?”
付吹被气得眼瞪溜圆,差点破口大骂,被夏少商死死捂住嘴。
夏少商轻声道:“你们兖州这是什么风俗啊,少爷小姐,骂起人来一个比一个顺溜。”
那大汉步步紧逼,将徐歌逼到墙角,竟开始解裤带,呼吸逐渐粗重,后边的大汉也一脸坏笑。
突然,车里传来声音:“你们两个是活腻味了?还敢在这尝鲜,看回去老大不砍了你们三条腿,赶紧的。”
将徐歌逼到墙角的大汉一脸不情愿,磨磨蹭蹭地系上裤带,徐歌瞅准时机,一把推开大汉,朝夏少商他们藏身的方向跑去。
刚跑两步,就被站在马车旁一直看热闹的汉子追上,一棍敲在后脑,徐歌软绵绵地倒在夏少商三人藏身的马厩前,三人大气不敢喘一下。
车里再次传来催促声音:“赶紧麻利套麻袋里,别让那老家伙在东郊破庙等急了,一会你们两个看我眼色行事。”
大汉将晕倒的徐歌往麻袋里套,手上不忘揩油,淫笑道:“等回去老大尝了鲜,我们兄弟也能尝尝这富家小姐的滋味了,最后还能用你尸体骗笔赎金,小妞,你可真有用啊。”
大汉将麻袋往肩上一抗,回到马车中,前边的车夫一抖鞭,扬长而去。
见马车走远,三人长出了一口气,瘫坐在马厩中,半晌无言。
夏少商对叶文山道:“小叶子,你说,怎么办?”
叶文山似乎早已想好对策,脱口而出道:“上策,去找官府报官,就说咱们本来是想埋伏徐歌,给她个惊吓,没想到撞到歹人行凶。以二位身份,无论最后官府有没有救回徐歌,与我们断无半点瓜葛,已是仁至义尽。”
“中策,咱们三人扭头回家,蒙头大睡,不过症结在那个杂役少年,我们总不能因这点事就杀人灭口,只能想办法让他封口,否则一盆脏水当头浇下,想洗也洗不净。”
“下策,商哥你现在就跟上马车,去东郊破庙,我们两个去搬救兵,如果有可能,商哥要为我二人拖延时间,但不知那破庙里有多少歹人,极其危险。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此为下下之策。”
又是沉默。
“其实,我也就是想吓唬吓唬徐歌,可从没想过要她的命。”付吹嘴里念叨着,声音越说越低。
夏少商一拍大腿,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坚定说道:“那徐歌要是个男子,被人劫了,那是本事不济,怨不得人。可她偏偏是个女人,你家三少,生平最看不得女人受欺负,尤其是漂亮女人。去官府报官,以这郡城衙门的效率,估计到了那,徐歌尸体都臭了。这样,你们两个去徐府搬救兵,付吹说的话,他们应该会信,我先去那东郊破庙,伺机而动。”
付吹忙问道:“这里离徐府太远,离那兰溪街却近,我们怎么不去找徐歌的那些帮众帮忙?”
叶文山道:“一群乌合之众,捣乱还行,见到真家伙,只会添乱。”
“行了,你俩赶紧去徐府找人,我去东郊破庙,我的命就交你们手里了,一定要快。”夏少商厉声道。
叶文山拱手,发自内心道了声“遵命”,付吹被吓得眼眶有泪水打颤,拼命点了点头。
夏少商抽出腰间父亲所赠的古朴短刀,朝马车离去的方向追去,并对二人扔下一句话,即使是叶文山,也觉心神摇曳。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一路上抓着人问了三次路,夏少商才找到东郊破庙,用一双腿去追马车,若不是从青州一路行来,体魄强健不少,估计这会从小养尊处优的夏少商已经昏倒在路边了。
孤零零的破庙旁有一片树林,小庙残破,树林生长却十分旺盛,一棵棵槐树足有腰粗,里面拴着十五六匹瘦马,单看这些马,也知道这伙歹人混的实在不怎么样。
夏少商屏着呼吸,偷偷摸到破庙侧面窗旁,用手指蘸了蘸口水,捅破纸窗,顺着窟窿,使劲往里瞅。
“哈哈哈哈,冯军师亲自出手,果然不同凡响,这小姑娘,可真是水灵啊。”破庙内,一个刀疤脸壮汉放肆大笑,身边的喽啰也跟着起哄附和。
“都是大哥带领的好,我也就是做些杂活。”这位冯军师看着瘦瘦弱弱,两撇山羊胡,夏少商侧耳一听,就听出正是那当时马车里的声音。
小庙不大,夏少商眼力极好,看到那位冯军师有些外突的眼球溜溜直转,眼神有意无意总往徐歌身上瞟,其中的贪念一闪而逝,而这贪念不是贪色,更像是贪财。又联想到当时他马车中说的“老家伙”、“看眼色行事”,转念一想,莫非这位冯军师,是想黑吃黑,反水了不成。
对于夏少商来说,若是这伙歹人起了内讧,大打出手,能不能混水摸鱼且不讲,至少可以坚持到徐家来人救援了,不用自己以身犯险。
夏少商眼巴巴等了半天,里边哪有半点翻脸的意思,反而气氛越来越热烈,一帮小喽啰,正在起哄,让他们的老大第一个尝鲜,剩下的也好能开开荤。
刀疤脸摸着自己的下巴,围着晕倒在地的徐歌转了两圈,笑道:“这跟个死猪似的有什么意思,你们回马上取点水来,给我浇醒她。”
一位喽啰马上应是,就要出门取水,吓得夏少商就要撒腿就跑,好在这小喽啰被冯军师一声叫住。
“不必了,小姑娘,睁开眼吧,我知道,你在马车上就醒了,反正睁眼是一刀,闭眼也是一刀,干嘛不做个清醒明白鬼。”冯军师蹲下身,看着徐歌微颤的眼睫毛,轻声笑道。
徐歌睁开眼,由于手脚被绑着,费劲全身力气,才好不容易坐起身来。
“谁让你们绑我的,我给双倍价钱,是不是付吹?他有几个钱,就让你们这么卖命?”
不愧是死对头,徐歌睁开眼睛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付吹,夏少商听了暗自点头,若不是被这伙歹人抢了先,付吹还真要下这一闷棍,真不算冤枉了他。
刀疤脸淫笑道:“这样吧,这位徐家小姐,你把本大爷和我这些弟兄们弄舒服了,本大爷就告诉你有没有人指使我们,怎么样,说不定本大爷一高兴,还不杀你了,带你回去做压寨夫人,到时候我带着聘礼,去你们徐家当姑爷,如何?”
众喽啰又是一阵起哄,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说道:“大哥,您老人家行行好,快点办了她吧,弟兄们都等不及了。”
直到此时,故作镇定的徐歌再也绷不住了,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流,央求道:“求求你们,放了我吧,你们要多少钱徐家都给,别碰我,求你们了。”
刀疤脸越听越兴奋,直接扑了上去,站在一边的冯军师,虽然有些眼神闪烁,但也没阻拦半句。
夏少商轻叹一声,摸摸了腰间短刀,又伸手入怀,掏出那把从夏家藏书楼中带出来的玉制小剑藏于袖中,今天能不能活命,就看这小东西了。
夏少商步入破庙,第一个发现的,就是那位山羊胡军师。
“什么人?”
“阁下可是姓冯?我家老爷让我来问问,事情办妥没有?”夏少商微笑问道。
刀疤脸大汉猛然转头,死死盯着冯军师。
那冯军师眉头紧皱,但也面不改色,指着夏少商厉色问道:“你是何人,胆敢在此用如此低劣的离间之计,坏我们兄弟情谊?”
刀疤脸果然将头转向夏少商,笑道:“看来这位小哥,是想英雄救美喽?”
夏少商一脸惊诧,依旧看着冯军师,大声道:“你们这不已经得手了吗,怎么,想反悔?”
冯军师眼神冰冷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大哥,这小子估计就是路过,想学那演义小说中的豪侠义士,顺手杀了吧。”
刀疤脸一脸狞笑,从喽啰手中接过一把九环大刀,看着怎么也有二、三十斤重,被大汉提在手中,毫不费力,步步逼向夏少商。
夏少商脸色变幻,苦笑道:“这是你逼我的啊。”
玉制小剑瞬间从衣袖落入手中,被夏少商用尽全身力气,掷向歹人首领。
吧嗒。
小剑在精准击中大汉胸膛后,无力地落在地上。
刀疤脸愣了一下,低头捡起小剑,放在手心端详,笑问道:“你是准备用这个杀我?”
破庙内顿时爆发出一阵放肆笑声。
夏少商心中哀叹,已将那在夏府假山下日夜读书的老者祖宗十八代骂了一遍。
歹人首领将玉剑扔还夏少商,狰狞说道:“揣好了,到了下面,说不定还能换点纸钱。”
刀疤脸壮汉一扬手中大刀,两步就窜到夏少商身前,就要一刀劈死这坏了好事的不长眼小子。
夏少商闭上双眼,认命了,好歹留了个舍命护花、侠胆柔情的名声,也算没堕了夏氏家风,就是不知道,这位脾气火爆的徐歌姑娘,能不能得救了。
变故陡生,一直沉默的冯军师轻描淡写地拔出腰间一把华丽无比的短剑,在身前轻轻一划,一道肉眼可见的剑气呼啸飞向歹人首领,“嘶啦”一声,歹人首领的后背顿时皮开肉绽,鲜血瞬间浸透衣裳,背部剧痛,让歹人首领只能勉强以刀拄地,连回头看一眼行凶之人都做不到。
谁能想到,这位加入山寨一年以来一直跟在大哥身后出谋划策,身体弱不禁风的冯大军师,竟然是名修士,所有人都以为他腰间那把短剑,是在劫哪家大户时顺手牵羊的饰品剑。
夏少商浑身已被冷汗浸湿,剑气离身,这个山羊胡男人,至少与自己大哥夏辰一样,是炼气境修为。
此时屋里的气氛十分诡异,十多名喽啰,竟有半数在冯军师出手时同样抽刀缴了身边同伴的兵器,显然,这场反水早有预谋。
歹人首领嘴里躺着血,强提一口气道:“为什么背叛我?”
“哈哈哈哈,背叛?”冯军师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前仰后合,笑的十分夸张。
“本人练气境修士,屈尊在你一个小小的连云寨,杀了你,也算背叛?”
“实话和你说吧,前年我修行有成,突破炼气境,就去了雍州沉凉关,想要求个偏将当当,没想到他们说我心术不正,将我拒之门外。我只好另辟蹊径,盯上了你们连云寨,准备用连云寨中的青壮、武备、金银,作为招安投军的本钱,但是以我这点微末道行,一个人是夺不下你的连云寨的,只能先靠窑投诚,徐徐图之。”
“今年开春,有人私下找我,与我谈了一笔买卖,柴柳郡金五爷,对,就是你那个死对头,百两黄金买你头的那位,要我组织人马帮他绑了这小妞,不但许我一桩泼天富贵,最主要的,还愿意为我日后招安朝廷之事铺路。所以,我便蛊惑你来绑架这徐家小姐,现在大事已成,大哥,你可以安心上路了,你放心,以后连云寨的兄弟们,个个领兵为将,这才是正途。”
其实,在冯军师讲到一半时,刀疤脸首领就已经咽气了,但他依然不急不躁,将自己这两年的谋划娓娓道来,仿佛胸膛间积蓄着这一年以来积攒的郁气,不吐不快。
夏少商爬了起来,偷偷望了眼庙门,整了整冠容,故作埋怨道:“冯兄怎么不早些动手,差点吓死兄弟我了。”
“你真是金五爷的人?”冯军师眯着眼问道。
“小弟金钊,是金五爷的亲侄子,这次五爷不放心,要我过来看看,若真得手了,让我直接把人带回柴柳。”
“哦,原来是金老弟,刚才多有得罪,失敬失敬。”
夏少商摆手笑道:“无妨无妨,都是自家兄弟,以后冯兄当了大将军,还要照拂一二啊。”
一听到夏少商如此会说话,冯军师开怀大笑道:“好说好说。”
“冯兄,那我这就把这小妞带走了,到时候我家五爷答应的东西,自会着人送到贵寨。”
“金老弟请便。”
夏少商走到徐歌身边,就要将她套回麻袋抗走,徐歌看着这个年轻人,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一时竟想骂骂不出声,求饶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能眼看着他去取麻袋。
“且慢!”山羊胡男人突然开口,对着夏少商问道:“金老弟怎么知道我们在这破庙碰头?”
夏少商准备胡诌的话还没出口,山羊胡男人第二问已至。
“金五爷全名叫什么?”
夏少商心底顿时一片冰凉,看来还是没躲过去这一刀啊。
”小子,你耍我?”山羊胡男人双眼通红,显然已是气极。
腰间短剑再次拔出,但这次不是挥剑气杀人了,而是整个人如鹰隼般扑向夏少商。
速度太快,夏少商根本来不及反应,站在徐歌身前的他下意识扔出手里一直攥着的小剑,夏少商扔出去就后悔了,没想到自己死到临头又做了一遍这等蠢事。
忽然,小剑悬停空中,冯军师的身形也在空中静止,仿佛时间凝固了一般。
仿佛一阵清风拂过,只见冯军师本就消瘦的身材,肉眼可见地干瘪下去,最后只剩下一层皮贴在骨头上,最后那层皮也和身上的衣服一起,化为灰烬,只剩下一具骨架悬在空中。
形销骨立。
大概两个眨眼的时间,那玉制小剑与骨架一起跌落地上,小剑已不像之前那般晶莹剔透,反而有些混浊,而那具骨架,已在沾到地面的瞬间碎裂成一地残渣。
破庙里十余喽啰,皆匍匐在地,有的瑟瑟发抖,有的不停磕头,嘴中都在重复着同一句话。
剑仙饶命。
第一个赶到破庙的,是徐歌的父亲,徐家家主,冲进庙中,便看到匍匐满地的山贼喽啰,都已吓破贼胆,战战兢兢,还有坐在地上泫然而泣的徐歌。
徐家主冲上前去,一把抱住徐歌,心疼问道:“歌儿,有没有伤到哪里?”
徐歌摇了摇头,轻声哭泣道:“爹,是这位公子出手救了我,要不然,我就要被这群畜牲给害了。”
徐家主刚才焦急过度,此时才注意到破庙中还有一人,夏少商左手背后,右手握拳于腰间,轻笑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徐歌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夏少商和煦的笑容,竟有些痴了,想到了一句在才子佳人小说中用的最多的诗词。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徐歌有些俏脸微红,转过头去,不再看夏少商。
少女情窦初开。
徐家主将这个小细节看在眼里,心中叹息,什么时候自己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儿也会作此小女人态了?
无论如何,礼数不能少,徐家主对着夏少商,认认真真行了一个大礼,由衷感谢道:“鄙人徐广真,公子大恩,山阳徐家没齿不忘。”
夏少商拱手回礼,道:“在下夏少商,与好友在街上遇到了此事,自然没有闭眼装瞎、掩耳装聋的道理,徐叔叔不必太过在意。”
夏少商?怎么有点耳熟。
徐歌忽然指着夏少商,激动道:“你就是付吹最崇拜的夏少商?”
夏少商微笑道:“正是在下。”
徐广真再行一礼,“原来是青州夏家三公子,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少年英雄。”
徐歌别过头去,一张俏脸一直红到耳根,这两年,自己可没少在付吹面前“问候”这位夏三公子。
正在夏少商与徐广真客气寒暄时,叶文山、付吹领着一众徐府护院家丁终于赶到,原来是徐广真救女心切,凭借一身修为,先行一步,抢先赶到破庙。
看着地上的贼首尸体,以及跪了一地的大小喽啰,付吹喘着粗气道:“徐家主好深的修为,这就解决了?”
徐广真连连摆手道:“可不是我,是你们这位夏公子出手救下了小女,徐某到这里时,夏公子已经将一众山贼伏法了。”
在家丁们绑缚喽啰的时候,徐歌将事情经过大致讲了一遍,当说到那玉制小剑时,徐广真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难怪自己没在这位夏三公子身上感受到灵气波动,原来是身怀异宝,不过对于这些门阀世家子弟来说,倒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叶文山一脸平静,仿佛夏少商做的这些是理所应当一般,而付吹则就十分激动了,在徐歌耳边不停念叨着什么“这回开眼了吧,知道我们风花雪月帮帮主是个什么角色了吧?”
若不是夏少商在这里,徐歌早就破口大骂这个一脸贱兮兮表情的死对头了。
只见徐歌满脸笑意地对付吹施了个万福,道:“付公子说的极是。”
付吹一脸诧异,绕着徐歌打量了两圈,问道:“哎呀,徐大帮主这是被歹人吓坏脑子了?”
徐歌也不反驳,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看得付吹啧啧称奇。
回城路上,徐广真拉着四个年轻人一起上了马车,其实暗中保护付吹的那位车夫修士也已驾车赶到了,而且一本正经地对付吹说道:“小少爷,今天这事,您该先与我说的,您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属下万死莫辞。”
付吹大咧咧说道:“你进去看看那一地的骨头渣子,就你这化神下品的修为,能比我帮主厉害?”
说完,付吹便觍着脸钻进徐家的马车,车夫轻叹一声,只得驾车在后跟随回城。
在马车中坐定,夏少商紧绷的神经终于有所舒缓,长舒了一口气,拿出那把小剑翻看了两遍,除了光泽有些黯淡,不再如之前那般透彻外,并无一丝裂痕,看来那老者没骗自己,这小剑能用三次。至于为何第一次失手,夏少商怀疑,此件重宝应该是只对修士有效。
可能制作这柄小剑的大能不曾想到,如此重宝竟有人要对普通人使用,杀鸡要用牛刀。
拢了拢思绪,夏少商对着正在安慰女儿的徐歌问道:“敢问徐叔叔,这金五爷是什么人,怎么与咱们徐家有如此大仇?”
徐广真嗤笑一声,笑道:“什么金五爷,原来就是柴柳的一个地痞无赖,我年轻时行走江湖,见他欺行霸市,当街调戏良家妇女,一时气不过,就拔剑刺瞎了他左眼,从此就与这小人结了仇,这两年不知道攀上了哪路神仙,竟然狗仗人势,成了什么柴柳金五爷,手下管着不少青楼赌档,对我徐家在柴柳郡的大小生意百般打压。之前那都是生意场上的事,我懒得与他计较,不过这次,竟敢动我家歌儿,不把他挫骨扬灰,我徐家还有什么脸面在兖州立足?”
进了城,徐广真邀请夏少商三人,当晚在徐府设宴,以感谢三人救命大恩,夏少商拱手答应,说一定赴宴。
徐家人走后,夏少商看到闻讯赶来的官府衙役正在将那些喽啰换上手链脚铐,准备压回郡城大牢。
叶文山将付吹拉到一旁,低声问道:“付公子,能否以你个人名义,扣留下一名贼人,只需一下午即可。”
付吹也没多想,豪迈道:“放心,兖州这地界,我付家这点小事还是能办的。”
只见付吹走上前去,唤来这帮衙役领头之人,附耳低语了几句,又偷偷塞给他一锭白银,衙役们离开时,果然留下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歹人,而且身体瘦弱,看着就已无半点反抗之力。
夏少商疑惑问道:“留下他有何用?”
叶文山神秘笑道:“今晚便知。”
下午,叶文山与那被绑山贼独处一室约半个时辰,出来后,告诉付吹,可以将人送去大牢了。
当晚徐府,夏少商三人如约赴宴,徐广真高居主座,夏少商三人上座,徐歌作陪。
徐歌一身粉白衣裙,付吹怎么看怎么别扭,呲牙咧嘴,说不出的难受,又见这徐歌与自己帮主饮酒饮得火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呦,想不到徐大帮主也会穿裙子啊,现买的?”
徐歌向夏少商歉意一笑,温婉道:“对不起,夏公子,付吹从小顽劣惯了,是我这个做义姐的失职,让公子见笑了。”
夏少商哈哈大笑,扭头想找叶文山,发现这小子竟然和徐广真坐在一起,不知在谈些什么。
夏少商摇了摇头,心想小叶子肯定是喝多了,拉着人家徐大家主讲他肚子里那些圣人文章,也好,磨的不是本少耳朵,随他去。
“夏公子,你知道,小女子有个小小的帮派,名叫花前月下帮,虽然不大,但也有两百多帮众,在山阳一带还算小有名气。”
“徐姑娘的花前月下帮,我自然是听付吹兄弟讲过的。”夏少商笑道。
徐歌理了理鬓角发丝,轻声道:“那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夏公子能做我们的帮主,只需挂名即可,绝不耽误公子行程。”
夏少商略感诧异,笑道:“可我也不能身兼两帮之主的位置啊,而且似乎你们二人的帮派,还不怎么和睦?”
付吹大咧咧道:“呦呵,你这小妮子转性了啊,当年我提起我家夏大帮主的时候,你不是这么说的啊,你不是说什么……哎呦!”
徐歌一脚跺在付吹脚趾上,还用力扭了扭,不过上身仪态,依旧端庄。
“夏公子意下如何?”
夏少商沉吟半晌,道:“不如你们两大帮派合并如何,强强联合,将来定能一统兖州黑白两路。”
徐歌与付吹转头盯着对方,忽然异口同声道:“我当副帮主。”
夏少商哈哈大笑,左手抓着付吹右手,右手抓着徐歌左手,笑道:“你们二人都是副帮主,不分高低,但要戮力同心,将帮派发展壮大。”
徐歌被夏少商抓着手,满脸通红,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在这场徐府家宴的最后半个时辰,一位帮主领着两位副帮主,喝了足有两大坛陈酿,而势不两立的二位,不但冰释前嫌,还差点叩请天地结为异姓姐弟。
宴席结束,宾主尽欢,付吹已醉的不省人事,被下人抬到厢房休息,夏少商则在徐歌幽怨的眼神中,执意告辞,由叶文山搀扶着出了徐府。
徐广真不知为何,也松了一口气,但似乎又有些遗憾之色。
“醉成这样,怎么不留宿徐府一晚?”叶文山问道。
“你小子还是年轻啊,我敢打赌,我要是留宿徐府,徐小姐今晚就敢摸进我屋,到时候不管发没发生什么,你商哥一世清名就算是毁于一旦了。”
叶文山翻了翻白眼,觉得夏少商又在吹牛了,没有答话。
走了两条街,叶文山忽然想起什么,说道:“对了,刚才我和那位徐家主做了笔小买卖,咱最近不是缺银子吗,我就想着赚点钱贴补你点。”
“我就说你和那徐家主在那嘀咕些什么,你卖给人家什么了?”
“就是我下午从那山贼口中逼出来的连云寨情况,比如山寨位置、布防情况、金库所在等,我告诉徐家主,只要能抢在官府之前剿灭群龙无首的连云寨,不但能得到这伙山贼所藏的金银财宝,最主要的是这平定一方的功勋。如果徐家真能灭了连云寨,到时候朝廷必然封赏,将来兖州,恐怕除了付家,便是徐家了。”
夏少商眼神一亮,赞叹道:“小叶子,妙啊,这是给那徐家指了一条中兴大道啊,那堪舆图换了多少银子回来?”
叶文山脸色一沉,道:“我看那徐广真也不是什么豪爽之辈,就给了我这么个玩意,我开始嫌少,看他那副肉痛的样子,又掏出一个来,我就勉强同意了。商哥你看看,这玩意能换几十两银子不?”
叶文山手心里的,是两条墨鱼,每条价值万两白银的墨鱼。
夏少商看着一脸可惜神情的叶文山,喜不自禁,使劲亲了口叶文山脸颊,高声大笑道:“小叶子,你小子真是福将啊。”
三日后,夏少商和叶文山在山阳城北二十里处,与付吹、徐歌道别。
这三天,叶文山协助二人,将两人帮派整合在一起,并立下了一系列帮规。夏少商则给付吹留下一条墨鱼,嘱咐他好生学习付氏经商之道,多给帮里赚些银财。
至于新帮派的名称,则由叶文山取名为拜夏帮,夏少商觉得太过张扬,付吹与徐歌却觉得理所应当,本来这帮派,就是为了夏少商组建的。
“小炊饼、小鸽子,你们可不要打架哦。”
眼看着夏少商与叶文山两骑渐远,付吹与徐歌都偷偷抹了抹眼角,付吹言风沙太大,徐歌说阳光太毒。
此后数十年乃至百年,付吹、徐歌及他们身后的付家、徐家被“拜夏”二字牢牢拴在夏字战旗下,而叶文山,也被日后的某位挚交同僚,“称赞”为口蜜腹剑,面善心黑第一人,此为后话。
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按常理,从雨水到谷雨,那应该是越来越暖才是,可夏少商一路向北,却是越走越冷。
夏少商、叶文山二人在离开山阳,进入冀州地界后,骑着付吹所赠的两匹骏马,在官道一路疾驰,日行二百里,因实在扛不住北境春寒,每人添置了一身北方薄棉春衣。
谷雨时节入雍州,自青州动身,途经兖州、冀州,最终抵达雍州,夏少商整整走了两个月。
此时夏少商二人已算是深入雍州了,距离四月初八洗剑楼入楼试尚有十日左右,夏少商与叶文山商量着先去雍州首府西河转悠转悠,西河城离洗剑楼所在的明阳郡,也就是半日行程。
“小叶子,本来答应你要去趟那大衍学宫,借些孤本善本与你,但是这行程实在是太紧,这样,咱们先去西河城里寻些好书,先对付着看,等你我入了洗剑楼,到时候找机会,一定去那学宫。”夏少商歉意道。
叶文山连连摆手,笑道:“范管家送我的那套《大学》还没读完,《九歌》、《渔父》更是动也没动,读书这件事,不论览阅多寡,更不在读过几本孤本善本,而在于有多少道理记在心间,又能否用这些文章道理修身立命,甚至改变丁点世道。”
夏少商笑骂道:“好你个叶小二,少在这儿掉书袋,和你大哥我讲这些圣贤道理,在家里时,我的先生柳老七,就像你这般,唠叨起来没完。”
“哦?那以后有机会,我可要与这位柳先生讨教一二。”
“小叶子,你说以后你商哥练剑,会不会就像你读书一样,如痴如醉,剑法一日千里?”
叶文山摇了摇头,一本正经说道:“不会,商哥连读书这点事都做不好,想必练剑也难有大的成就,毕竟修行一道不仅靠天赋,还在于毅力与决心。”
夏少商似乎已经习惯了叶文山如此说话,没有丝毫气恼,举臂遥指,大笑道:“看见前面那茶肆了吗,我们谁先到,以后在各自道路上就会走的更深更远,驾!”
夏少商一马当先,向那茶肆奔去,身后叶文山也赶紧一挥马鞭,显然也想将来在读书道路上走得长远,可惜已是失了先机,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夏少商,索性跑了一半,便降了速度,缓缓走马行至茶肆。
看着在茶肆门口一脸得意等着自己的夏少商,叶文山板着脸,严肃道:“幼稚行径。”
夏少商抚掌大笑,“小叶子啊小叶子,眼看追不上我了,就改成讲道理了?”
叶文山被夏少商当场戳穿,面色泛红。
这茶肆很小,只有一位大约五十来岁的大叔在忙活着,看来这位既是掌柜,又是小二了。
“两位公子将马拴在门口即可,若需喂些草料,一会伺候两位公子吃上了,我就喂它们。”
“劳烦掌柜了。”夏少商笑着,与叶文山步入茶肆,挑了个偏僻地,安稳坐下。
随便点了些大饼热粥,又要了盘酱肉,不一会,一位妇人将饭菜端上,原来是夫妇二人。
二人一路风尘颠簸,不能吃得太快,否则肠胃可就要造反了。叶文山一边读书,一边喝粥,夏少商早已习惯叶文山抓住一切散碎时间读书的贤人作风,而他则是将酱肉卷入大饼中,就着热粥,慢慢吃着。
“掌柜,这里距离西河城,还有多远?”
“西河城据此向西不到一百五十里,现在是正午,两位公子若是紧着些,今晚便能到。我看二位坐骑如此神俊,说不定用不上天黑,就能看到西河城东大门了。”
听完掌柜的话,夏少商心里便有了底,看来今天不用披星戴月地赶路了。
茶肆之中,除了夏少商二人,还坐着几桌散客,其中有一位年轻人,一身儒袍,和叶文山一样,也在边吃边读,两人相视一笑,但并未打扰对方。
这时,官道上风尘大起,是一队骑兵,转眼便至茶肆,为首的标长指挥好手下栓马后,率先进了茶肆。
但这些骑兵与夏少商印象中的官兵不同,在茶肆中并未大声喧哗,只是要了些吃食茶水后,便四人一桌,低头吃饭,与夏少商想象中的边军截然不同。
夏少商想起三叔夏双河曾对自己说的一句话。
“少商,以后你长大了可一定要去雍州看看,那里既有书声琅琅,也有铁甲铿锵。”
看着那位低头专心读书的年轻人,以及那三桌佩刀在腰间的边军,在这小小的茶肆中和谐共存,夏少商没想到刚入雍州不久,就看到了这一幕曾经三叔经常挂在嘴边的画面。
“敢问这位小哥,你手中所读,可是前朝徽嘉年间陶公祖所著《长雅集》?”
茶肆中一位衣着光鲜、腰悬宝剑的公子,此时正站在那读书人桌旁。
读书人合上书,笑道:“公子好眼力。”
这位公子长舒口气,道:“小哥有所不知,鄙人有个小小爱好,好收集天下善本,陶公祖的十三集,如今只剩下《长雅集》、《宣德集》没能入手,这两本存世极少,不过十数本,没想到能在这小小茶肆中遇见,真是我王敖大幸。”
读书人眉头微皱,“这本书我不卖。”
“我出黄金十两,还请小哥割爱。”贵公子仿佛早知如此,胸有成竹,从怀中掏出一枚金锭,放在桌上。
“对不起,我真的不卖。”读书人看也没看那金锭,坚定说道。
“十两黄金,已远远高出了此书市价,鄙人乃是冀州承德王氏子弟,还请小哥卖我一个薄面。”
“买卖不成,便说出家世背景,这是要以势压人。”夏少商低声说道,但茶肆实在不大,被茶肆中人听得一清二楚。
贵公子脸色顿时涨红,盯着夏少商道:“便是以势压人又如何?”
夏少商挠了挠耳朵,思索了一番,故作疑惑道:“我只听说过豫州王氏,二十三世家之一,你这什么承德王氏,没听说过啊。”
“孤陋寡闻。”贵公子一甩衣袖,便不再看夏少商,转头对读书人道:“将金子收好。”
说完竟伸手向那本《长雅集》抓去,读书人一收手,让那贵公子扑了一空。
这位自称承德王氏的纨绔顿时恼羞成怒,竟伸手拔出腰间佩剑。
见对方要动武,读书人竟也丝毫不怵,从怀中掏出一把防身匕首,摆出一副誓与手中之书共存亡的架势。
夏少商将手伸向腰间短刀,想起还在浔阳未动身时,柳七曾告诫自己的一段话,不入江湖,青楼赌档最易口角争斗,入了江湖,酒楼茶肆才更要当心。
就在夏少商准备起身之时,有人先动了,一道黑影掠过,一点贵公子手腕,手中装饰华美的宝剑便已被人夺走,又是一晃,宝剑已回鞘中,出手的,正是为首的那位标长。
贵公子指着出手的标长,骂道:“你个小小的标长,狗一样的东西,也敢管本公子的闲事,你知道我爷爷是谁吗?”
三桌兵士,皆拍案而起。
标长转过头去,没有说话,只一个眼神,十来名兵士便坐了回去,继续埋头吃饭。
军威严明如此。
“这位公子,不管您的爷爷是谁,再大,也大不过大商律法,公子这么一会儿,就已触犯了两条商律,一是强买强卖,二是公然私斗,我们这些人,虽然身份卑贱,只是边军小卒,但我等也算是沉凉关在籍兵士,有替雍州府军捕人之权。”
公子脸色阴沉,冷哼一声,扭头便走。
沉凉关将士在雍冀二州是出了名的不好惹,经常是惹了一个,出来一帮,不但报团,颜颇老将军那更是出了名的护短。听说前两年自己那担任冀州将军的爷爷见到颜颇,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不说,还挨了两脚。爷爷尚且如此,自己这个孙子,装回孙子也无妨。一边往外走,王公子一边如此宽慰自己。
这时,正要策马离去的王公子,被掌柜一把拽住缰绳。
“公子,钱还没付呢。”
王公子心下烦躁,扔下一块碎银便要离去。
没想到掌柜扔不松手,笑道:“公子,还有找,还有找。”
“本公子不要了。”
“那可不成,不成。”掌柜回到柜上,取出三贯沉甸甸的铜钱,塞到已是怒火满腔的王公子怀中。
王公子纵马刚走两步,就将铜钱扔下,匆匆而去。
掌柜赶紧跑上几步,捡回铜钱,一边嘴里念叨,“出门就捡钱,大吉啊。”
夏少商会心一笑,这些雍州人,真是令人喜欢。
那位读书人,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却敢用一把短匕,对峙长剑,慷慨激昂。
那位边军标长,明明占着道理,一身武艺,且人多势众,却能约束同僚,只讲律法,以法理压人,而不靠刀兵欺人。
经历如此风波,那位读书人也无法安然读书了,索性起身收拾了行李,便与那位标长致谢告辞。
“小先生是要去哪?”
“去扶风郡大衍学宫求学。”
“那咱们正好顺路,同行如何?”
“军爷可是怕那位王公子去而复返,夺我的书?”
标长笑道:“是真的顺路。”
读书人深作一揖,“恭敬不如从命。”
在雍州,秀才遇到兵,其乐融融。
骑兵们与读书人走后不久,夏少商与叶文山也歇息好了,准备动身去往西河。
“商哥,你我比比,谁先入西河城门如何?”
“驾!”
叶文山一拍大腿,又失了先机,赶紧策马追赶。
朗朗晴空之下,两骑你赶我追,公子与雍州,初见甚欢。
有“天下第一军镇”美誉的雍州首府西河,幅员辽阔,占地极广,又分内外城,外城套着内城,仅内城规模,便与浔阳相差无几。
西河外城与内城一样,皆是城高壁坚,且有内外两条护城河,绝无外城坚实,内城松垮之忧,就算是真有一天北周蛮子破了红霞关或是沉凉关,攻掠至雍州腹地,西河也绝对可以成为滚滚洪流大势之中的一根砥柱。
坊间言,即使西河外城城破,内城粮仓也有可供五十万大军食用三年的口粮,且配有两台墨家落神弩,这可是真正的国之重器。
当然,大商几乎所有人都确信,北周蛮子不可能攻破由天下最善守的颜颇将军镇守的沉凉关,至于沈大将军的红霞关,那更是想都不要想。
进了西河城第二天一早,二人早早牵马出了客栈,夏少商本想先去寻一书局,为叶文山购置些书籍,带到洗剑楼,但被叶文山一口回绝,说洗剑楼作为天下第一剑道宗门,藏书定然极丰,想必寻常书局能看到的书籍都会有,不必花这冤枉钱了。
于是二人开始在西河城闲逛,先是去马具店铺买了两套马上货架,然后便开始准备些将来在洗剑楼修行用得上的日用品,习惯了饭来张口的夏少商有些不太适应,但好在有叶文山帮他想着,被褥等物品购置得基本齐全。
经过一个上午的闲逛,夏少商发现西河内城与外城之间,其实分别不大,外城也住着不少豪绅富商,内城也有不少小门小户的市井人家,内城看待外城,绝无一丝优越。
西河城因地理位置与战略意义都极其特殊,因此西河并无世家盘踞于此,实际上“自成一座小天下”的雍州也仅有一个世家,而这个世家便是最特殊的世家,前朝皇族,宇文家。
前朝大隶皇朝,宇文氏主宰天下四百六十七年,因末代君王宇文砂仗着一身地仙修为,穷兵黩武,三次征召全国青壮北上伐周,庄稼荒芜,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最后是徐州长陵殷氏,高举义旗,率天下各路反军攻入京都,最终太祖殷汤枪挑宇文砂,奠定了大商三百年基业。
可得了天下后,如何处理宇文家余孽便成了摆在殷汤案上的难题,不仅朝堂百官仍有半数心念旧主,还在北边抵御大周的边军更是蠢蠢欲动,殷汤若将宇文家斩尽杀绝,恐将引起军中哗变,到时大周趁势攻进新立的大商,殷氏刚刚到手的天下便要拱手送人了。
最终,殷氏与各方达成协议,宇文氏交出所有家底,由皇族改立世家,贬回曾经的龙兴之地,雍州张掖郡立族,子弟终生不得入上京城半步。
宇文家,也由此成为了大商唯一不许组建私军的世家,谁能想到,开国时的九阀六十一世家变成如今的三阀二十三世家,宇文家竟也在雍州苟延残喘三百年不死。
夏少商二人闲逛闲聊,夏少商聊那前朝宇文家轶事,叶文山说些棋枰山趣闻。
不知不觉间,二人牵着马,走到了内城一小巷深处,忽然听到一阵蒙童读书声,二人寻声前往。
是一个简陋的私塾,一位中年教书先生正拿着书领读,他读一句,十余名蒙童便跟着读一句。
“是《朱子家训》。”叶文山解释道。
夏少商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本公子虽然不爱读书,但不是没读过书,用不用我将这《朱子家训》背与你听?”
叶文山笑道:“能背,不代表真的理解了。”
夏少商懒得和这个书呆子争辩,静静看着里面的一众蒙童。
教书先生读过一段,回头时,看到站在门口的夏少商、叶文山二人,便伸手邀请二人进屋旁听,顺便让这两位看着就学识不俗的年轻人为他提些意见。
夏少商看出叶文山眼中的期待神色,便答应了下来,将马拴好后,两人进屋坐到侧面的板凳上,旁听先生讲学。
夏少商想起了在夏府时,自己便是这般,与一众子弟坐在一起,听柳七讲学。
夏少商这些同学之中,有夏府嫡脉,也有分支,还有些下人子女,夏少商就坐在中间,既不坐在最前,也不坐在最后,夏氏学堂之中,只有长幼师生之礼,而无尊卑贵贱之别,柳七最推崇的儒家思想,便是有教无类。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在课堂中旁听了一个时辰,直至下课,叶文山从头到尾正襟危坐,时而点头,时而沉思,就差讨要纸笔做记录了,夏少商则是一会昏沉一会清醒,仿佛回到了年幼时光。
先生“下课”二字刚出口,孩子们便将各自案上的笔墨书籍胡乱塞在桌柜中,一哄而散。
除了一个小男孩,他拿出一个布包,小心地将几本书籍和纸笔装入包中,看来是要回家温习功课,同样是孩子,此时便已见高低,但谁又敢说刚才一哄而散的孩子中,将来就不会出文豪将军了呢?
教书先生来到夏少商二人身边,微笑问道:“二位公子,关于我的蒙学课,可有些建议?”
刚刚小憩而醒的夏少商神清气爽,恭维道:“先生所教,深入浅出,可要比我那时的先生强上十倍百倍。”
自幼修习儒家学说的教书先生连连摆手道:“不可比,不可比。”
叶文山对着教书先生深作一揖,诚恳道:“我家境贫寒,幼时上不起私塾,这些蒙学书籍,从来都是自学,其中有些疑问,也无师长解惑,只能自己瞎琢磨,今日得见先生,便有一问,希望先生指点。”
教书先生忙回了一礼,道:“区区教书匠,哪里受得起公子大礼,公子请问。”
“就是今日先生所讲《朱子家训》中的一句,‘善欲人见,不是真善’,既然不是真善,那便是伪善,可若一人终身行善,从不为恶,却皆欲人见,那这是真善还是伪善?”
“这……”教书先生有些迟疑了。
“还有这句‘恶恐人知,便是大恶’,若一个孩童,见一店中小物件,心喜,偷偷拿回了家,自然是不敢与父母说的,那这是算小恶还是大恶?”
教书先生沉吟半晌,坦然道:“我需要再想想,公子能否留个住址,若我将来能想出来,当修书一封,告知公子。”
夏少商抢先道:“洗剑楼,叶文山。”
教书先生忙再次行礼道:“原来是二位剑仙,唐突了。”
叶文山正要解释,说他们尚未入楼,被夏少商伸手拦下,笑眯眯道:“小小剑修,哪里称得上剑仙。”
“那想必刚才公子打盹,便是传说中的梦中练剑了?”
好嘛,还挺记仇。
二人与教书先生道了别,便走出了学塾,还没走出这条小巷,就被人追上,正是刚才在屋里收拾纸笔的男孩。
男孩对着叶文山恭恭敬敬一礼,“先生。”
又对着夏少商也行了一礼,“先生的朋友。”
夏少商差点被口水呛到,怎么叶文山成了他先生,我却成了先生的朋友了?
“我不是你先生啊。”叶文山有些手足无措。
“先生刚才讲善恶之辩,学生听了,记下来了,您便是我先生了,不论先生是否承认。”
夏少商一脸坏笑道:“那你准备怎么招待你的新先生和先生朋友啊?”
男孩一本正经地纠正了夏少商,告诉他先生就是先生,没有新旧之分,学塾里的,也是先生。小男孩本来还想说圣人无常师,但实在没好意思说出口,毕竟自己现在,还不是圣人不是?
随后,小男孩便邀请夏少商和叶文山去他家里吃晚饭,叶文山本来是要拒绝的,但无奈夏少商觍着脸,已跟着男孩走了,无奈之下只好跟上。
路上,两人得知,男孩名叫荀月。
荀月家不大,一栋小宅,门上工整贴着一对门神,推门进院,若是用两个字形容,便是清爽。
荀月父母见荀月领外人进屋,有些措手不及,听说是教了荀月道理的先生,便十分热情,邀请两人坐下一起吃晚饭。
桌上是一荤一素的家常菜,荤是清炒小牛肉,素是凉拌丝瓜。当家做主的男人要妇人再去炒盘花生米,叶文山连连摆手,夏少商却笑着说炒脆些好下酒,于是男人又拎出一壶酒来。
叶文山心中羞愤,耻与夏少商为伍的想法溢于言表。
男人在城里一家大铁匠铺锤铁,如今早已算不上学徒,但也还称不上师傅,匠人而已。妇人平日里除了承担家务,便是做些简单女红,贴补家用。
提到他们的儿子荀月,两人的自豪神情毫不掩饰,还说那私塾月考,自家儿子次次头名,街坊邻里无不羡慕。
不知不觉,天色已黑。
因为儿子在私塾读书,先生收的学费虽然不高,但对于一个铁匠来讲还是不少,男人为了节省开支,一下了工便回家,从不与铁匠铺中那些匠人们一起去吃酒耍钱,今天好不容易有客上门,男人本就不高的酒量,仍是多喝了二两,拉着夏少商谈天说地。叶文山则与荀月在一起,看他练字。
二人走时,叶文山将那套已经读完的《大学》留给了荀月。
月光下,叶文山与荀月道别,夏少商骑在马上,摇摇晃晃。
“我的学问真的不高,也没读过许多书,不过你既然非要叫我先生,那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写信去洗剑楼。”
“先生保重。”
初为人师的叶文山不知该说些什么,想了半晌,说道:“你要珍惜现在,好好读书。”
荀月使劲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