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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桃之夭夭
帝国话事人全文阅读作者:月印三千川加入书架

  灵一见夏少商身边正好有一空座,一屁股坐上去,对夏少商抱怨道:“少商兄,你是不知道,住持师兄要我来棋枰山,也没说要我做什么,到了这山脚下碰见觉尘师侄,才告诉我是要我代表三生寺来这吵架,你说说,我像是会吵架的人吗,要吵架干嘛不去请我们三生寺山下村子里的马大娘,那才是骂架的好手咧。”

  “小师叔,是论法,不是吵架。”一旁的觉尘好心提醒道,不想灵一严厉地一瞪眼,顿时觉尘将剩下的话憋了回去,摸着脑袋,干笑两声。

  这时,一串清脆铃音响起,白云商会胡大掌柜走到三百石凳正中,洪声道:“诸位,申时已到,道德宗、三生寺之佛道十年论法,正式开始,请陆旭道长、灵一大师入席辩法,请诸位宾客静心听辩,莫要喧哗。”

  一记悠扬钟声响彻棋枰山顶。

  吴广走到太极图正中,盘膝而坐。而灵一也是在觉尘与夏少商的好言相劝下,不情不愿地起身,坐在了那巨大的石刻“卍”字之上。

  吴广见灵一坐在“卍”字图上有些难受地扭动屁股,“关切”道:“这初春时节的倒春寒最是厉害,小师傅是不是有些凉,要不我去帮小师傅要个座垫,或是蒲团?”

  灵一大手一挥,豪迈道:“不用,和尚屁股能烙饼。”

  一阵笑声响起,其中以夏少商最为豪迈,觉尘则是低头掩面,不忍去看他的小师叔,而殷叡则骄傲地看了看旁边的陈寅,似乎是在说:”看,我就说没白溜出来吧。”

  此时徐桃已坐在了夏少商身旁的石凳上,这石凳刚才已被灵一能烙饼的屁股捂暖,徐桃坐着很舒服。

  吴广等周围人群笑声渐稀,继续发难:“刚才觉尘大师叫小师傅为师叔?”

  “是。”

  “为何汝佛宗,长者尊幼者,大师奉沙弥?”

  灵一闻言,正色道:“吴广师侄这就说错了,小僧已受十戒、具足戒,早已不是沙弥。”

  “既受十戒,小师傅可否告知何为十戒?”

  “不杀生、不饮酒……”

  灵一摸了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扭头对觉尘喊道:“觉尘师侄,还有啥来着?”

  觉尘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吴广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道:“既然小师傅忘了,小道倒是可以提醒提醒,佛门十诫,为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不涂饰、不歌舞及旁听、不坐高广大床、不非时食、不蓄金银财宝。”

  灵一恍然大悟,“不错不错,就是这些。”

  “刚才小师傅称已受十诫?”

  “不错。”

  “那小道就不是很明白了,那位姑娘是小师傅的什么人?”观礼宾客们顺着吴广的手指,全部看向坐在夏少商身旁的徐桃。

  刀剑暗藏春风里。

  夏少商眯着眼睛,盯着吴广。吴广似乎也感觉到夏少商的目光,对着夏少商微笑颔首,如他乡遇故友。

  徐桃本就笔挺的腰肢坐得更直了,冷冷地看着吴广。

  “哦,你是说桃儿啊,我二人是结发夫妻。”灵一坦然道。

  满场哗然,徐桃如冰霜倾覆的绝美面庞,露出了一丝笑容。夏少商盯着灵一的光头,心想二人是如何结发的。

  青州有一弥海寺,求子极为灵验,只是生下来的孩子跟弥海寺住持方丈是越长越像,弥海寺解释为佛缘,却无法得到普遍认可。

  和尚私下娶妻,其实对于大商民众来说早已见怪不怪,可是像灵一这样的三生寺灵字辈的高僧,在佛道十年论法这样的场合,公开说出与一女子结为夫妻,对普通民众之心理冲击不可谓不大。

  “你佛宗莫非辱我道教?”陆旭冷声道。

  觉尘似乎早有准备,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陆旭师弟莫急,容我解释。”

  灵一有些不耐烦地撇了撇嘴,似乎在想这有什么好解释的。

  觉尘继续道:“诸位,二十三年前,贫僧师叔灵一,被父母于襁褓中弃于我三生寺佛门之前,住持灵苦大师见其眼中有佛性,便抱至三生石前,三生石竟映出佛影,住持说,这是普贤菩萨的佛影,我这位小师叔,是普贤菩萨转世。”

  “别说什么普贤转世,就是佛陀重生,就能三妻四妾,齐人之福了?”陆旭毫不客气,步步紧逼。

  觉尘并不理陆旭,继续道:“我小师叔这些年,由住持大师代师传教,但可远不止最年轻灵字辈这一个名头。”

  觉尘神色肃穆而恭敬,看着灵一,声音竟有一丝激动的颤抖,“灵一大师,将继我佛门普贤菩萨之宏愿,重振已失传千年的佛教密宗。他,将是新密宗始祖。而密宗教法,并不禁娶亲”

  陆旭讥笑道:“密宗明明在北周流传颇广,听说还有用年轻女子做鼎炉的修行法门,原来灵一大师是密宗始祖,失敬失敬。”

  “我三生寺于二十年前便代表大商佛门,声明不认同北周密宗之身份,更不认其信徒为佛门中人。家师灵海,十七年前行走天下,亲手覆灭北周七支伪密宗流派,而我小师叔灵一,乃是大乘佛教,正统密宗之新始祖。”

  “觉尘师兄,到底是你代表佛门,还是这位灵一师傅代表佛门辩法?”陆旭开始有些不耐烦,灵一花和尚的名头很是出名,本来便与吴广商议好借此大肆发挥,今日灵一又领一女子上山,更是天赐良机,却不想觉尘搬出密宗来和稀泥,道德宗的一记重拳打在棉花里,很是难受。

  觉尘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笑脸,道:“陆旭师弟,这你就错了,佛道论法从没有规定何人来辩,甚至百年前,还曾出现过千人对辩之盛景。”

  “觉尘师兄,十年不见,打机锋造诣更上一层楼,不过你我之辩已于十年前结束,今日,还是让我宗李显宗主和贵寺灵苦住持共同拟订的两位道佛二教新秀来做主角吧,免得旁人说我二人抢年轻人的风头。”

  觉尘笑呵呵地道:“陆旭师弟说得有理,所谓佛门机锋,便是禅机,论起这个‘禅’字,我这位灵一师叔,参得可不比我这个做晚辈的差。”

  说完,觉尘便看向灵一,不再言语。觉尘已将路为灵一铺好,灵一若辩不过吴广,觉尘也没有办法了。

  “吴广师侄,我也不太知道你们道教的风俗,不过在我们那,你应该叫桃儿一声婶婶,才算有些家教。”此时的灵一,俨然是一个长辈在问话。

  吴广目光冰冷,扫了一眼坐在夏少商身边的徐桃,实在不愿与灵一继续做此无赖般纠缠,从牙缝中送一声冷哼。

  然而,这一哼却在吴广嘴边变了音,变故骤生。

  “婶。”

  灵一欣慰地点了点头,道:“孺子可教。”

  远远观望凑热闹的民众们,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听到了夏少商悠长的大笑,于是一些人开始跟着干笑,然后笑声越来越大,最后整个人群都在笑,而吴广的脸色则阴沉的能滴出水来。

  而坐在石凳上的三百宾客,除了夏少商外,碍于吴广背后吴阀和道德宗两座大山,则相对克制许多。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在吴广冷哼出口一瞬间,灵一右手食指、中指并直如刀,在地上轻轻一划。

  但终究还是有人注意到的,唐叙玩味地看了看灵一,对身边的唐唐唐轻声道:“你记住,越是面貌忠厚之人,越有些狡诈心思。等你长大了,若是行走江湖,要记住,和尚、道士、女人、小孩,都不要招惹。”

  唐唐唐疑惑道:“可我不就是小孩吗,我也是女的啊。”

  唐叙没有答话,过了半晌,唐唐唐突然笑道:“也对,我是不太好惹。”

  说完,唐唐唐咧嘴露出一对可爱的虎牙,并扬了扬粉嫩的小拳头。

  陆旭虽然没有看到灵一的隐蔽举动,不过他相信吴广绝不可能主动叫那女子为“婶”,问题一定出在这两个秃驴身上。

  陆旭拢在袖中的右手掐指飞快,道德宗陆氏家传的卦算之法,天下闻名。

  突然,陆旭抬头直视灵一,然后就眼前一黑,喉咙一甜,连退三步,身后的两名道士堪堪将其扶住。

  陆旭万万没想到,吴广已是混元巅峰的道法修为,和自己相比也只是差了那一步而已,竟然被一个小和尚算计,而自己家传的窥天卦算,竟然被反噬得如此厉害,莫非这个小和尚,真是什么普贤转世不成。

  觉尘前跨一步,一改笑面,指着面如金纸的陆旭,厉声道:“无知小道,安敢算我佛宗大能?”

  棋枰山巅,风声骤紧。

  吴广指尖一道黄色符箓,如鱼儿般绕着手指飞舞,另外五名道士,皆是把手伸向背后的桃木剑。大和尚觉尘,身周竟隐隐有念经声响起,正是三生寺罗汉院首座灵海的成名功法,血海梵音。

  佛道两家,在这山顶之上,大有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之势。

  徐桃站起身,对着灵一略显委屈道:“夫君,我可不想要这么个侄儿,长得像个猴子。”

  夏少商抬起头,看着徐桃,这位曾经的风尘女子,光芒万丈。

  夏少商忽然想起,在他家乡的天色湖上,在那漂摇的小舟中,柳七摇头晃脑地念了一句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第18章 佛观1钵水
帝国话事人全文阅读作者:月印三千川加入书架

  被一个风尘女子如此羞辱,吴广在吴阀耳濡目染练就再好的养气功夫,也瞬间破功,连耳根都有些发热。

  吴广手指一抖,那道如鱼儿般飞舞的符纸激射向徐桃。

  被人搀扶着的陆旭大惊,想要伸手阻拦,仍是晚了半步。

  “阿弥陀佛。”

  觉尘横跨一步,挡在徐桃身前,那道符纸在觉尘身前三步便无法寸进,转瞬燃尽,在空中激起一道道如石子投湖般的灵气波纹。

  觉尘看着一脸冷峻的吴广,怜悯悲声道:“小道长若是辩不过我贫僧师叔,投子认输即可,不丢人,怎可动杀机,贵宗李显宗主,莫非只教了小道长高深道法,却忘了教道家典籍中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的道理?”

  觉尘左手背在身后,指尖微颤。显然,接下吴广这一符,并不如表现的那样轻松。

  陆旭轻叹一声,还未开辩,便已输了半筹,若吴广真是在此次辩法中落败,他有吴阀撑腰,倒是没什么事,可如今本就不太好过的陆家,在天师府的地位可就要一降再降了,说不定在祖师堂陪祀三清的陆家老祖画像,都要往后挪上一两位。

  “吴氏高门大阀,杀个人而已,何况还没杀成,不打紧,不打紧,哈哈哈哈……”夏少商站起身,伸出两手,如劝架一般。

  夏少商与觉尘三言两语,便将翩然若仙的小天师吴广定义成了豪阀恶少,反观那边神色平静,面露悲悯之色的灵一,还真有了些佛子风范。

  吴广腾地站起身,冷笑道:“我吴阀以耕读传家,若说杀人,哪比得上夏家疯将军的杀伐果决。”

  在大商,吴氏与夏氏,仿佛天敌一般,无论是在朝堂官府,还是街头巷尾,甚至是酒肆青楼,只要遇到,无需多余言语,便是一阵厮杀,有时见血,有时诛心。

  “没想到小天师在山上潜心修道,还有闲心关注山下事,是左相给小天师写的家书?”

  夏少商微笑看着吴广,没有向殷叡与陈寅那边看一眼,但殷叡明显感觉到,这句话夏少商就是跟他说的,在提醒他这位年轻天子,吴阀勾连山上宗门,所谋甚大。

  “这位所谓的青州第一纨绔,看来是夏家藏拙了。”陈寅感叹道。

  “今年的虫草份额,夏家由七两提至一斤。”殷叡盯着夏少商,嘴角含笑。

  雍州特产的虫草,补气养血,延年益寿,千金难买。每年朝廷都会从国库中拿出些虫草份额分给诸门阀世家,门阀一斤,世家七两。

  大商开国近三百年,只有门阀降格,从无世家称阀。

  殷叡将今年夏家的虫草份额提至一斤,除了如渊如海的帝王心术外,未尝没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想法。

  吴广死盯着夏少商,夏少商也盯死了吴广,寸步不让,即便一位是道德宗最年轻的黄袍天师,一位只是浔阳城中一恶少。

  吴广一挥袖袍,撂下一句“跳梁小丑”,便转身坐了回去,直视灵一,准备扳回一城。

  灵一扭头看向白云商会的胡大掌柜,道:“麻烦胡掌柜为吴广师侄倒一碗凉水,撤撤火。”

  胡大掌柜哪里敢应,生怕因为这点小事得罪了道德宗,甚至是吴阀。

  没想到吴广竟也朝他点了点头,胡大掌柜只好硬着头皮,让手下管事赶紧送来一只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官窑瓷碗,倒上了早已备好的清冽山水。

  吴广接过胡大掌柜亲手送来的瓷碗,没有喝,轻轻一抛,瓷碗飞向灵一,正落在灵一身前坚硬的石刻地面上,却如落在一团棉花中,无声无响,未洒一滴。

  “小师傅,如何观这一碗水?”

  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

  三百宾客不约而同坐直了身子,终于要开始了。

  夏少商本以为灵一会说这八万四千虫随着自己一泼热尿就出去了这样的无赖话语,或者干脆装傻,说自己只在碗中看到了自己的大光头。

  没想到灵一正襟危坐,认真道:“吾身为虫囊,饲八万万虫,这区区八万四千虫,进来便是。”

  说完,灵一将身前瓷碗一饮而尽。

  三百观礼宾客,大多频频点头。佛陀观水,在拥有漫长历史的佛道论法中被提及的次数,恐怕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还曾有高僧创饮水咒,提倡饮水需持此咒,可终究不如眼前这位灵一大师一句轻飘飘的“吾身为虫囊“来的巧妙。

  夏少商觉得自己要重新认识认识这位灵一兄弟了,喃喃道:“有点东西啊。”

  身边坐着的徐桃笑魇如花,略有得色。

  吴广仿佛未受影响,追问道:“小师傅的身饲万万虫,与佛祖的割肉喂鹰一说有异曲同工之妙,小道佩服,可小道便又有一问,佛祖割肉救了鹰,那鹰活了,可不知又有多少飞禽走兔要丧命鹰口,救一命而亡百命,小师傅作何解?”

  “吴广师侄,你错了,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是这天地唯一灵智全开之生灵,那鹰吃过佛祖最后一片肉,便会去继续捕食飞禽走兔,可那些飞禽走兔却因佛祖舍弃肉身而多活了数日,这世道有没有好了一分?是有的。作为人,便有责任替众生开路,早日完成我佛宏愿,解脱众生,建一片极乐净土。”

  灵一转头看向众人,道:“世间多一人礼佛,世道便好了一分,世间多一人成佛,这人间便离极乐净土近了一分。”

  “我佛慈悲,不愿独享大自在喜乐,惟愿人人皆佛。”

  初春的日头照在灵一的光头上,熠熠生辉,众观礼宾客无不心神摇曳。

  吴广面露不屑,道:“所谓极乐净土,不过是贵教所谓的出世手段,闭目不看,闭嘴不言。”

  灵一有些怜悯地看着吴广,继续道:“儒家讲中庸,为天下人订制规矩,也是对众生的一种保护。而我佛家讲的出世,乃是与入世相辅相成,出世是为了更好的入世,渡化众生。倒是贵教所讲的无为,却是实打实的避世手段,要朝廷无为,百姓自治,不如大家一起回深山老林中,做那乌龟老王八,岂不省心省力?”

  在传说由道德天尊传下的道家根本典籍《道德经》中,多次提及无为学说,可无数年间,无数道家传人对此作注释无数,仍是未能真正让无为成为世间主流学说之一,甚至连偏流都算不上,顶多算是个杂学。因为就算是这些道法高深的真人们,也没有哪个真正能做到“无为”二字,号称世间“最得道”的李传真人,不也跑到上京做国师大人了?

  时至今日,即使是在道德宗,也很少有人提及无为学说,甚至是刻意回避。

  吴广嘲讽佛家出世,反被揪住了“无为”二字,灵一这一脚,算是实实在在地踢在了吴广乃至整座道门的痛处。

  吴广今日若是无法将“无为”二字辩明,亦或干脆回避此辩,道家便算是输了今日之论法。

  “我教先贤南华真人曾言,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是为无为。”

  “既然贵教说要顺其自然,为何还要每十年便要与我佛宗举行一次论法,争一个高低上下,何不顺其自然,坐看哪家学说终能通行天下?”

  吴广一时语塞,竟开始有些怀疑自己的道心。灵一说的似乎没错,既然道家讲无为不争,自己这又是在做什么,争什么?

  自己修道,究竟是为了行至道法尽头,与三清并肩,还是只是为了争一时一世之胜负荣辱,若只是为了一时乃至一世之胜,道心松散,又如何在道法上修至梦寐以求的地仙境?

  吴广起身,英俊的面庞如湖水般平静,对着灵一行了一礼。

  身后的陆旭苦笑一声,说了句“大师高明”,一挥手中浮尘,便与道德宗众人一同化虹光而去。

  与棋盘上的投子认负一样,佛道论法也从不会出现“我输了”这样的话,认了此局胜负,可不代表认了道统高低。

  总之,灵一胜了。若与上一次佛道论法的连辩九日想比,这一次堪称电光火石了,三言两语,一击即溃。

  无论是唐叙,还是那位隐在人群中的大内高手,乃至觉尘、陆旭,都没有注意到,在他们的头上,飘着一团云。

  云上坐着两位紫袍道人,正低头看着山巅论法。

  两位道长一人黝黑苍老,像一位卖炭翁。另一人则年轻许多,只在眼角处有几抹细纹,一身贵气。若是细看,二人在容貌上竟有几分相似。

  年迈老道看着那可锃亮的光头,抚掌笑道:“此子未来成就,定不输灵苦那秃驴,不愧是被贫道看中的佛子。”

  “兄长身为道门领袖,竟然希望佛门压过我道门?”另一位紫袍道人皱眉严肃道。

  “林老太师曾有言,世间万事,以理为先,既然今天这小和尚的道理大,咱们道德宗便认了这一栽又如何?”

  “如今道德宗不是兄长当家,倒是说得轻松。”

  老道长笑眯眯地搓了搓手,伸出手掌。

  “哼。”中年道士将三颗铜钱拍在老道长手上,正是之前商定好的赌资。

  三颗锈迹斑斑的老钱,分别刻有四字。

  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

  中年道士看着吴广,道:“是我错了,此子出身豪阀,沾染了太多山下世俗气,虽然修行天赋异禀,但若心性不改,别说地仙境,就算是看似已近在眼前,只差一步的洞玄境,也迈不进去。希望这次打击,能让他有所悟。”

  “自己挑的弟子,你自己教。”

  老道长看着掌心中的三枚铜钱,爱不释手,嘿嘿一笑,一挥袖袍,云团尽散,晴空万里。

第19章 下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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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丰和三年,初春,青州泗水郡境内棋枰山,佛道论法从开始到结束,不足一个时辰,谈不上一地鸡毛,可也是让不少大老远赶来的看客暗地骂娘,毕竟不会是所有人都能咀嚼出“身饲万万虫”和“出世与无为”的其中滋味来。

  小姑娘唐唐唐目瞪口呆,漂亮的眼睛瞪得溜圆,鼓着小腮帮,盯着她的爷爷,仿佛在说:“这就是您老人家口中的天下盛事?还不如家里那些木头机关来的有趣。”

  唐叙也有些脸上挂不住,毕竟领着小姑娘从蜀中横穿大商来到这青州,一路上可谓是连哄带骗再吓唬,才算到了这棋枰山,虽说那小和尚讲的道理确实有点意思,可自己这老脸实在有些挂不住。

  刚才陆旭等人化虹光离去时,唐叙差点忍不住要出手将其一众留下,一向看不惯吴阀作风的老人甚至想按着吴广的脑袋,让他再与小和尚辩上一辩,想认输?先问过老夫的拳头,以及那两袖子的暗器。

  但老人终究压下了这个捅破天的大胆想法,不仅仅是因为那两个正在掩嘴私语,被老人一眼看穿身份的年轻公子,更是感觉到似乎有人在暗中盯着这里,浑身不自在。

  老人抬起头,眯着眼使劲往天上瞅,终究没瞅出个所以然。

  唐唐唐也抬起了头,和她爷爷一起向上望着,老气横秋地道:“爷爷,你瞅啥子嘞?你是不是羞愧到无地自容,想要上天啊?”

  听到唐唐唐这个巧妙的双关词,唐叙微微点头,想她那没出息的爹娘,倒是给自己这个宝贝孙女找了位好先生。

  白云商会胡大掌柜走到三百石凳正中,宣布论法结束,并且告知各位宾客若不急着离开,可到淇山城规模最大的广来酒楼住上些时日,一切花销均由白云商会承担。若是急着离开,也可以找白云商会帮忙租赁马车,费用自然是最低。

  看到白云商会如此会做人,不少宾客暗暗点头,谈不上香火情,但也算结下了一份不咸不淡的善缘。

  灵一领着徐桃,来向夏少商告别,身后跟着憨态可掬的大和尚,赢了辩法,觉尘愈发掩饰不住心头畅快,嘴角快咧到了耳根。

  灵一却没有半点赢了整座道门的兴奋,反而耷拉着脑袋,遗憾道:“少商兄,好不容易见面,又要分开了。”

  夏少商本还想着与灵一、徐桃游山玩水两日,没想到灵一这就要离开了,问道:“怎么这么急?”

  “住持师兄听说我娶了桃儿,让这个胖子传话,赶紧领着桃儿回山,戒律院觉明那个小兔崽子,肯定是觉得终于抓到了我的把柄,估计现在天天坐在寺门口等我回去呢。”

  觉尘笑着向夏少商解释道:“戒律院首座觉明师兄,小师叔从小就和他,嗯……关系一般。”

  “那就不耽搁灵一兄和徐姑娘的行程了,一路保重。”夏少商也不拖泥带水,拱手告别。

  “大师也要保重,我这两位好友便有劳大师相送了。”

  夏少商未直言觉尘法号,只说大师,既是避尊者讳,更是因为“僧不言名,道不言寿”的江湖规矩,夏少商行走江湖还未出青州,却已有了几分江湖侠气。

  觉尘笑着回礼,可看到夏少商左手手腕上的那串佛珠时,觉尘的笑容明显僵硬了许多。

  自己这位小师叔啊,什么都好,就是太大方。

  灵一苦着脸,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与徐桃和觉尘一起,向夏少商道别,再三说着珍重。

  夏少商看着三人渐行渐远的背影,轻轻挥手。

  拒绝了胡大掌柜的再三邀请,夏少商与唐叙、唐唐唐爷孙二人告别后,也赶紧踏上了下山路,还有件事,夏少商一定要办妥。

  气喘吁吁的夏少商再次回到了山腰茶肆,看到了正坐在板凳上看书的店小二,心下大定。

  “叶老弟,我回来了。”

  叶文山抬起头,看到是夏少商,咧嘴笑道:“夏公子回得好快。”

  “叶老弟啊,老哥我怎么瞅你怎么顺眼,以后跟我混吧,以后有我一口肉,绝不分你汤。”夏少商勾着叶文山的肩膀,笑眯眯地说道。

  叶文山摇了摇头,拒绝道:“我娘走的早,就剩我和我爹两个人,我要是走了,以后恐怕他连酒都喝不上了。”

  夏少商叹息道:“可惜了,本来我这次去雍州学剑,还想着顺便帮叶老弟去那大衍学宫借些孤本善本来读,可惜可惜。”

  叶文山偷偷咽了咽口水,轻声道:“夏公子还能借到学宫的书?”

  “那是自然,本公子可是姓夏,就算是上京国子监,也没有本公子借不来的书。”夏少商把胸脯拍得震天响。

  “我看看今天谁要拐跑老子的儿子,老子和他拼命。”叶文山的父亲一身酒气从后屋出来,摇摇晃晃,看来今天又是没少喝。

  “呦,伯父,咱俩去里边谈谈。”夏少商松开搂着叶文山的胳膊,又一把勾住叶父,两人又回了后屋。

  ”老子就这一个儿子,你小子把他带走了,谁给我养老送终?”叶父打着酒嗝,囫囵不清地说道。

  夏少商嘿嘿一笑,伸手入怀,掏出一沓银票,查也不查,直接塞到叶父手里,笑道:“伯父放宽心,我领着文山出去闯荡,过上几年,我们闯出名堂来,就来接您老人家去享清福,这两年先委屈委屈伯父,过几日我就先安排两个伶俐小厮来接替文山做小二,而且不要一颗铜子,如何?”

  盯着手里的一沓银票,叶父怔怔出神,自己儿子这是遇到个多贵的贵人?

  待到夏少商和叶父从后屋出来时,叶父酒气已散了大半,精神焕发,握着夏少商的手,一口一个夏公子。

  “爹,你放心,我不走。”

  叶父一巴掌扇在叶文山脑袋上,怒道:“胡说,夏公子看上你,那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赶紧滚回屋收拾行李,马上跟夏公子走。”

  叶文山一头雾水,道:“不行啊爹,我走了你怎么办啊?”

  叶父又是一脚踹在叶文山屁股上,“赶紧去收拾行李,老子有手有脚,离了你个兔崽子还活不成了?”

  一柱香后,叶文山与夏少商站在茶肆门口,叶文山准备的行李很简单,一身换洗衣服,还有几本书。

  夏少商先抬步下山,叶文山跪下给他爹磕了两个响头,一抹脸,转身去追夏少商。刚跑了几步,似乎想起什么,叶文山又转身折返,再三嘱咐叶父,留在柜上的那本《生民九论》,一定要由叶父亲手还给那位借书的读书人。

  叶父不耐烦地摆摆手,看着叶文山转身跑去的背影,忽然笑道:“阿香啊,咱家文山会有出息的,一定会的。”

  山上风大,醉醺醺的汉子抹了抹眼睛。

  山巅,此时大多宾客仍滞留在山顶,等待领取白云商会在现场记录此次辩法内容的特制纪念文牒,白云商会还特意请了数位画师在文牒之上白描灵一、吴广对辩画像,栩栩如生。

  看过了热闹,殷叡与陈寅也讨要了一份纪念文牒,随后便起身朝山下走去。

  陈寅突然道:“公子,我想带那位叶文山回京。”

  “那个店小二?”

  “不错,我想无论是去国子监念书,还是跟在我身边做个书童,都要比在这里当个小二浪费光阴强些。”

  殷叡的双眼弯成了月牙,笑吟吟道:“好啊,带他回去做个天子伴读伴读。”

  陈寅也跟着笑了起来,昔日的状元郎忽然想起一句戏文里的说辞。

  “你们都还很年轻,君臣相伴会长久。”

  下山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刚才的辩法。

  “身饲万万虫,我们身上真有这么多虫子?”殷叡问道。

  “陈寅实在不知道。”陈寅摆了摆手,答道。

  殷叡笑道:“我最喜欢你们学宫的就是这点,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像那些太学生,就算不知道,也要梗着脖子硬扯出几个道理来。”

  “阿寅,不如直接去浔阳转转?大不了再推一次朝会,小事。”

  陈寅还未说话,一直沉默寡言跟在后面的那位大内侍卫统领突然出声道:“黄公子,家里事情太多,太杂,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殷叡猛地回头,似笑非笑地盯着这位混元上品境界的武道高高手,直盯得他额角见汗。这样一位武道宗师,在初春时节凉风瑟瑟的山巅,出汗这样的事可不常见。

  ”你以为认了皇叔做靠山,就能对你的主人指手画脚了?”

  “臣不敢。”中年男子将头低的很深。

  “不敢就闭上你的狗嘴。”殷叡拂袖转身,可这一转身,就吓了一大跳,一张黝黑的老脸几乎贴在了自己脸上。

  “没想到在这碰到了陛下,不如让老道给陛下和状元郎讲讲这里的风俗趣事?”

  本就被中年侍卫统领坏了心情的殷叡,看到是这老道,心头无名火更盛。

  “呦,这不是国师大人吗,不赶紧去安抚你们道德宗吴小天师的道心,怎么还有闲心来陪朕?”

  老道人的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一般,否认道:“陛下可别误会,吴广是我那不成材的弟弟收的弟子,与老道断无半点瓜葛。”

  随后,老道人拉着殷叡和陈寅,也不管两人听不听,仔仔细细讲了一遍关于这棋枰山的正史野史,民间传说。站在一旁的大内侍卫统领,仿佛被点了穴道一般,半点动弹不得。

  讲了半柱香的功夫,老道人忽然转过头,伸长脖子,望了眼山腰方向,笑道:“老道忽然想起还有些事没办,下次再陪陛下观山景。”

  烦不胜烦的殷叡刚一点头,老道便已消失不见。

  一头雾水的殷叡与陈寅兜兜转转,终于来到了山腰茶肆,然后便看到了正在偷偷查银票的茶肆老板。

  两人从茶肆中走出来,沉默下山。

  陈寅忽然苦笑道:“我怎么感觉国师他老人家,刚才是在拖延咱俩?”

  年轻天子猛地一拍大腿。

  此时夏少商、叶文山二人已经行至山脚,叶文山回头望了望生活了十来年的茶肆,略有些感伤。

  “以后我就叫你小叶子吧。放心吧,小叶子,回了淇山城,我就给家里寄封信,我家里会安排人照顾好你爹的。”

  夏少商忽然觉得手腕有些不舒服,低头一看,不知何时,右手手腕上系了一根红绳,上面串着三枚铜钱。

第20章 山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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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半个月后,两匹老马风尘仆仆地在兖州官道上疾行,上面骑着的,正是夏少商与叶文山。

  至于为什么是两匹老马,自然是源于夏三公子的一时脑热,将怀中银票看也不看一股脑全塞在了叶父手中,如今手上只剩下些散碎银两,买下这两匹老马,更是将仅剩的银子花了大半,而所谓的“疾行”,其实不过比青壮男子慢跑快不了多少。

  这是夏少商打出生起第一次为了银子犯愁,可花出去的银子泼出去的水,对于向来骄傲的夏少商来说,可断没有一丝折返山腰讨回一张银票的想法。

  兖州与毗邻的青州,以及再往南的徐州一样,地界狭小。若论面积,恐怕三州相加,才能勉强与西边的豫州相较,更别提“跑死十匹马,不见西阳关”的梁洲,以及“自成一座小天下”的雍州了。

  夏少商和叶文山都有点兴奋,因为他们今天终于要进城了,而且是兖州除首府濮阳外,规模最大的一座城池,山阳郡城。

  由于夏少商急着赶洗剑楼的入楼试,又在棋枰山耽搁了数日,所以打消了去濮阳转转的想法,选择拣着官道疾行,一路上除了官驿茶肆,就是老树昏鸦,再加上叶文山翻来覆去背他那几本破书,夏少商几次差点瞌睡坠马。

  夏少商暗自决定,进了山阳城,一定要给叶文山添几本新书,也让自己的耳朵换换花样,叶文山包裹里那些快要翻烂的旧书,夏少商都快能背下来了。

  看到城门上石刻的“山阳”二字,满身尘土的夏少商激动万分。按商律,以一郡之名命城,以一城之名命郡,山阳郡的郡城,自然就是山阳城。

  “商哥,咱们还进城吗,是不是赶路要紧啊?”

  夏少商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叶文山,要不是这一声“商哥”叫得远比什么“三少、三公子”来的清新脱俗,夏少商真想使劲拍拍叶文山的榆木脑袋,看看里面除了道德文章,还装了些什么。

  走马至城门,两个看守城门的侍卫伸手阻拦,夏少商一个弹指,一枚碎银便飞了过去,其中一名侍卫熟练地抓住碎银,谄笑道:“两位公子玩得尽兴。”

  夏少商看也不看,领着叶文山策马进城。

  “商哥,慢点慢点,别刮碰到行人,另外,咱的银子是真不多了,你可不能在这么大手大脚的了。”叶文山在夏少商后面吃力地跟着。

  “你个读书人,不知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千金散尽还复来?”

  叶文山苦兮兮地道:“我就知道成由勤俭败由奢。”

  夏少商大笑:“哈哈哈,小叶子,以后你商哥发达了,就由你来做我的大管家。走,先跟你商哥找家酒楼,嘴巴都快淡出鸟来了。”

  两人随便找了家看着还算火爆的酒楼,将马缰扔给小二,进去点了只招牌烧鸡和几盘佐菜,烧鸡一上来,店家确实没有扯谎,油光锃亮,香气扑鼻。夏少商和叶文山一人一个鸡腿,三口两口就咽下了肚,再一人一碗本地特产淡酒。

  舒坦。

  夏少商在浔阳锦衣玉食,其实很少吃这种大荤食物,叶文山更是从小食素,偶尔吃肉,也只是稍动几筷,可今天二人不但把一整只肥鸡吃干抹净,更是一人捧着一大碗米饭,把几盘佐菜风卷残云般一扫精光。

  酒足饭饱,夏少商眯着双眼,手指敲着桌面,哼着小曲,惬意悠哉,叶文山则将掌柜唤来结账。

  夏少商问道:“掌柜,我们兄弟二人从青州来,可知这山阳城中哪里是买书的好去处?”

  掌柜扫了眼桌上吃得干干净净的碗盘,心中略感满意,微笑道:“若说大的书局,西城的崇文书局和清雅书局,那都是好去处,不过我看你们两个小伙子实在,也跟你们说点实在话,东城有一家白柳书局,门面不大,却是别有洞天,里面藏有不少珍本、善本,以及扬州特产的笔墨纸砚。在我们山阳,官老爷和富豪老爷们,几乎家家书房都备着购自白柳书局的案头清供。”

  夏少商与叶文山转了数条街巷,问过数位路人,才终于在一条不起眼的小街上找到了不起眼的白柳书局。

  一块木匾上除了龙飞凤舞地写了“白柳”二字外,在木匾的左下角,还雕刻着一块红底黑字印章,上面端端正正地雕了二字,正显示出这家不起眼的白柳书局根脚所在。

  付氏。

  兖州付氏,二十三世家之一,以经商之道为立族之本,生意遍布大商,单论财力,付氏几可与吴阀相媲美。与“千年文阀,拜相十六”的白阀和满门将种的京城许家走的是截然不同的立族之途。

  大商二十三世家中,几乎有一半和林、白二阀一样,代代居于京城,钟鸣鼎食,世代簪缨。

  而这些门阀世家,最看不起的就是付氏这种荤素不忌的赚钱方法,青楼赌坊、油盐茶铺,只要是赚钱的门路,付氏样样都沾,被某些几乎一生没出过上京城的世家老爷暗讽为狗刨食。

  相比之下,像白阀这样,在寸土寸金的上京城,坐拥五条长街的门面来收租,这样的赚钱方式就显得清爽许多。

  在本朝初立之时,太祖曾有过改建新都的想法,但遭到上京诸门阀世家的极大阻力,便打消了此想。

  付家如此生财有道,其实正适合主管户部,但开国三百年,付氏子孙没有一人供职户部,甚至极少为官,勤勤恳恳赚银子,在这一点上,倒算得上是一众门阀世家中的一股清流。

  传说在付氏家训中,便有“瓜田李下”这一条,我付氏家主若兼着户部尚书一职,那付氏赚的银子,是公产还是私产?以公产充私产,找死?以私产充公产,谁领情?公私分明,谁信?

  书局内有些冷清,只有两个人,一位素色长袍老者,在柜台上打着算盘,见到夏少商两人进来,只说了句“客官自便”,眼皮抬也未抬,应该便是这白柳书局的掌柜管事了。

  另外还有一位少年,约莫十三四岁的模样,盘腿坐在一旁的长凳上,神情沮丧,垂着头,嘴里叽里咕噜念叨着什么。

  店内摆放的文玩书籍不多,但夏少商随便一扫,便知这白柳书局确实有些底蕴,即使在浔阳,藏品如此精良的书局也不超过一手之数。

  夏少商与叶文山各自在店内转悠,叶文山主要是去翻看一些善本书,而且只看前两页便不再向后翻阅,一身素色长袍的老掌柜微微点头。

  是个守规矩、懂礼数的读书种子。

  倒是那个一身游侠装扮,实则贵气盈胸的年轻公子哥,有些不讨喜,此时正抓着一只笔筒,一会呵气擦拭,一会走到窗边用阳光照着观察纹路。

  夏少商站在窗户边,脸贴着笔筒,端详了半天,回头咧嘴笑道:“我说掌柜的,这就是你不厚道了,这只笔筒,寻常人看,乃是由一整块徐州特产的岚山石雕成,不说这雕刻手法如何,单就这么大的一块岚山石,便是价值不菲了。可若是遇到真正的行家,就能看出来你这只笔筒,乃是由三块岚山石拼接雕刻而成,而其接缝,恰恰被画师设计为雕图中的一根线条,故而极难发现。”

  夏家嫡脉三子中,夏少商被大哥夏辰教训得最多,偶尔还挨上几脚,却从来不怕,反而最怕整天冷冰冰的二哥夏哲,所以夏少商从小就懂得买些案头清供讨好二哥,久而久之,夏少商也算得上半个行里人,寻常纸砚,还真入不了三公子法眼。

  “这样吧掌柜的,十两银子,这笔筒我要了。”

  老掌柜依旧低头打着算盘,道:“咱家书局,从不赚昧良心的银子,不过这只笔筒,无论是画师的设计,还是匠人的雕工,以及其本身岚山石的品质,至少要卖二百两。另外,其实这只笔筒是由四块岚山石拼接而成,公子不妨找找那第四块?”

  夏少商也不急,呵呵笑着,将笔筒放回原处。二百两的价格,其实已经算是很厚道了,若是在浔阳,夏少商一定是连眼睛也不眨就将其拿下,可如今,夏少商要真掏出二两压兜的黄金买了这笔筒,可就彻底清洁溜溜了。

  毕竟文玩不能当饭吃不是?

  夏少商接着闲逛,忽然看到柜上有一刀裁剪好的宣纸,整整齐齐,只观其表面色泽,便知是产自扬州宣明郡的一等宣纸。

  夏少商小心捻起一张,托在手掌上,闭目半晌,开口道:“掌柜,这纸,份量似乎轻了些?”

  老掌柜第一次抬起了头,看着夏少商,欲言又止。

  坐在长凳上的少年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跳了起来,大声道:“说,你们这几伙人是不是徐歌那个王八蛋派来的,知道扬州那块的采购生意是你家吹少负责,就特意来恶心我?”

  看来夏少商不是第一位看出这宣纸有问题的,老掌柜轻叹一声。

  “什么少?”夏少商挠了挠耳朵。

  “吹少,‘朝沽金陵酒,歌吹孙楚楼’的吹字,你懂个屁?”

  “我付吹可是付家嫡长孙,兖州付氏未来继承人,你懂个球,敢说你家吹少缺斤短两?”

  “原来是付家吹少,久仰久仰,在下夏少商,青州人氏。”夏少商笑吟吟地说道。

  付吹突然张大嘴巴,憋得满脸通红,指尖颤抖着指着夏少商。

  “帮主?”

第21章 小财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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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夏少商的名头,不但在青州远近闻名,就连兖州,也是流传着“青州第一纨绔”的各种传说。其中有真有假,假多真少。比如夏少商最喜欢用一纯金投壶来行酒是真,而只凭鼻子闻就能知道进来的是风满楼哪位姑娘则是假到不能再假了。

  付吹的父亲,付家老家主的长子,便在付吹小的时候,时常以夏少商的“光辉事迹”教育这位含着金匙出生的付氏嫡长孙。可没想到,故事添油加醋地讲多了,反而让付吹心中生出一股敬佩之情,对于邻州那位大了自己五岁的第一纨绔,付吹心神往之。

  于是付吹在他十二岁那年,在濮阳城,纠集了一帮大小富家子弟,成立了一个风花雪月帮,付吹自己担任副帮主,而帮主之位,自然是留给了远在浔阳毫不知情的夏少商。

  平时这风花雪月帮也不干什么正经事,就是模仿模仿夏少商传说中的纨绔事迹,比如付吹就用攒了好几年的压岁钱,偷偷找匠人打了一个镀金投壶。不是付家打不起纯金投壶,别说一个,就是百个千个,只要付家愿意,也不在话下。可付家家风向来节俭,再多的银子,也要用在刀刃上,所以付吹虽然是付家嫡长孙,号称“小财神”,可实际上手头远不如夏少商这种备受溺爱的小儿子宽裕。

  此时莫名其妙多了个帮主头衔的夏少商被付吹拉着坐在一旁,听自己这位副帮主痛诉衷肠,说自己这两年是如何不容易,怎么率领着风花雪月帮一步一步壮大起来的。

  而叶文山则仍在一旁看书,得到书局主人允许,叶文山正在仔细翻阅一本名为《兖州见闻录》的游记类书籍。

  “看,随便看,既然是帮主的朋友那就是我付吹的朋友,老范,一会再挑几本最贵的,给叶公子打包带走。”

  叶文山指着书柜一角,腼腆笑道:“不用最贵,那套《大学》就行。”

  范姓掌柜略感惊讶,《大学》虽谈不上是蒙学,但也是大商儒家读书人基础学说之一,这套《大学》之所以能摆在这白柳书局的书柜上,完全是给那些善本书充当绿叶之用,这位叶公子竟没看过。

  老掌柜笑道:“老朽一会便将那套《大学》为公子包好,另外还有一本《九歌》、一本《渔父》,即使是我这样的粗人,看了也觉得受益匪浅,到时一并赠予公子。”

  叶文山对着付吹和老掌柜,拱手称谢。

  过了半晌,老掌柜捧着一套茶具出来,为夏少商和付吹斟满茶杯。

  “夏公子尝尝我们这里的白露茶,当然比不得贵府的极品贡茶,但也还好,当得上清贵二字。”

  说完,老掌柜又转身取来一锦盒,笑道:“夏公子,这是刚才那只笔筒,先前不知公子身份,如今老朽以我个人的名义,将这只笔筒赠给公子,公子可不要嫌弃礼轻。”

  刚才与付吹闲聊得知,这位老范正是付府二管家,如今被付家派遣跟随辅佐付吹,在山阳经营历练。

  夏少商正要抬手拒绝老掌柜的大礼,被付吹伸手拦下,这位“小财神”笑道:“我付家虽然对自己吝啬,可对朋友,那可是大大的大方。”

  付家世代经商,从不参与党争,与夏家结盟,不会。攀附,更是谈不上。但是结一份善缘,自然是一桩有利无弊的买卖。老范是付家的家生子,虽然是管家,但从小耳濡目染,也算是半个生意人。自己辅佐的这位吹少爷不会想那么多,但作为下人,有些事必须替主子想着。这世间大多数的关系,自然是以情感作为基础,但金银礼物,更能锦上添花。

  夏少商品着茶,看到付吹看向自己的炙热眼神,有些不太自在,怀疑这位吹少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夏少商轻咳一声,道:“我说小付啊,刚进来的时候,看你唉声叹气的,最近帮里有什么困难?”

  付吹一听,脸色顿时又愁苦起来,道:“唉,这山阳城里,有个徐家,也是靠经商发家。兖州近百年生意场上,一向是我们付家吃肉,他们徐家喝汤,也算井水不犯河水。可这徐家好死不死,偏偏生出来个叫徐歌的家伙,比我大两岁,事事与我对着干。本少成立了风花雪月帮,他就搞了个什么花前月下帮。本少被家里扔到这山阳,更是进了他的地盘,处处受他掣肘。”

  付吹语速极快,说得口干舌燥,一仰头,将杯里茶水一饮而尽,继续道:“帮主你也知道,我们付家一向和气生财,从不做那仗势欺人的勾当,所以听说我被人欺负,家里也没半点反应,只让我自行处理。我那窝囊废的爹,还告诫我决不能因此与徐家交恶。这不,徐歌那王八蛋不知道在哪听到的风,到处宣传我们白柳书局缺斤短两,这两天都没客进门了。”

  范管家张了张嘴,犹豫了下,终于还是开口道:“少爷,今天夏少爷也在这,容老仆多句嘴,这批宣纸,分量确实差了点。还有之前一批来的那十块歙砚,有两块裂了细纹,被我偷偷掰碎扔了,之前与少爷说卖出去了,其实是老朽自己拿银子填了账。”

  付吹有些气愤,一拍桌子,怒道:“老范,别人就算了,连你也这么说?在扬州负责采购的是我把兄弟王义,他坑别人,能坑我?说不定是咱家商队里有人被徐歌买通,偷偷把货调了包。”

  范管家轻轻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回到柜上继续算账,夏少商轻笑一声,原来还是个孩子。

  沉默了半晌,付吹使劲挥了挥手,好像是想将这些烦心事都挥走,说道:“不想这些了,帮主,叶公子,走,我领你们去一石居吃酒接风,正好让你们尝尝我们兖州菜比你们青帮菜如何。”

  主人相邀,即使夏少商与叶文山刚刚吃过,也要去,既要顾全主人的待客之道,也要维系自身的为客之礼。

  叶文山对老范道:“这本书还未读完,掌柜可否让我拿去,晚间一定归还。”

  “叶公子客气,折煞老朽。”

  付府二掌柜阅人无数,对于这位极讲礼数的年轻人,仍是很喜欢,觉得此子,必将成材。

  三人出门前,付吹一伸手,老范心领神会,递过来一张二百两的银票,笑道:“公子,这是老仆买那只笔筒的钱。”

  “嗯。”付吹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继续道:“晚上你先别吃饭,我给你带点一石居你最爱吃的石磨豆腐回来。”

  “多谢少爷厚爱。”

  出了书局,付吹领着二人上了一辆马车,马车并无何出彩之处,远比不上夏少商在浔阳那辆,但付吹这辆马车上坐着一位三十多岁的车夫,一身铜筋铁骨,气息绵长,一看就是位修行人,想来便是付家安排来保护这位嫡长孙的。

  去往一石居的路上风平浪静,偶尔遇到别家马车,都为付吹停车让道,虽然付家从不做些仗势欺人的跋扈行径,但世家就是世家,底蕴实力远不是这些地方小家族所能比拟。

  所谓一石居,并不是什么大酒楼,而是一座看着不大的宅府,门口点着两个灯笼,里面做的,乃是私房菜。

  府中有院,夏少商三人被一石居老板亲自领到一个小院,里面有一间扬州风格小房,推门而入,别有洞天,装饰清雅,光看那黄花梨餐桌,便有不下百年岁月。

  付吹将那刚刚到手的二百两银票一扔,豪迈道:“就按这些吃,好酒好菜快快上来。”

  老板接住银票,笑道:“马上就来,三位少爷先尝尝我这的茶。”

  帮三人泡好了茶,老板便说去后厨张罗,抱拳告退。

  “怎么样,帮主,我刚才丢银票那劲,有没有您老人家三成风范?”付吹期待问道。

  夏少商笑道:“已有七成神似。”

  付吹开心得差点蹦起来,眉飞色舞地说道:“可惜不是在濮阳,没法让咱们那些帮众见识帮主风彩,更没法亲耳听到帮主对我的赞赏,等我回濮阳学给他们,还不知道他们信不信呢,没准又要说我吹牛。”

  仍在认真看书的叶文山,听到付吹这样的孩子话,也忍不住咧了咧嘴角。

  叶文山离开棋枰山还不到一个月,与夏少商朝夕相处,气质变化极快,哪还有半分店小二的影子,即使说他是位进京赶考的书生,也不会有人有半点怀疑。

  谦和,温润,真是个天生的读书种子。

  不一会,一石居老板亲自领着下人,开始上菜,菜尝了几口,确实颇有特色。

  随后,付吹就开始拉着夏少商拼酒,夏少商有半只肥鸡在肚,自然不怕,与付吹连干三大碗。夏少商还未如何,只是脸上略有红润,可付吹却已开始有些摇晃,嘴上没有把门的,痛骂那徐歌和他的花前月下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夏少商也有些上头,渐渐代入风花雪月帮帮主的角色中去,想到在兖州还有这么一帮兄弟被人欺负,顿时也觉得愤懑异常,怒道:“小付,帮主给你们出头。”

  付吹愁眉苦脸地说道:“帮主,可这山阳不似浔阳,你身边也没跟着打手帮闲,要不就等你从那洗剑楼学剑归来,再帮我们报仇,到时候戳他徐歌百八十个窟窿眼。”

  夏少商一时语塞,确实,这里不似浔阳,夏少商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一个眼神,崔秀就心领神会,抄起家伙就上。

  当然,夏少商还是有帮手的,比如尝了几口菜就继续读书的某人。

  “后天春分,按兖州这里的当地习俗,尚未及冠的少男少女,明晚应戴上鬼怪假面,上街狂欢,以求吓走春鬼。”

  叶文山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继续道:“下黑手,正合适。”

  付吹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啊,明天是赶鬼节啊,徐歌那帮人最喜欢出风头,肯定会出来显摆,叶兄弟,高明啊。”

  夏少商问道:“你怎么知道兖州习俗?”

  叶文山扬了扬手中的《兖州见闻录》,道:“书中自有颜如玉。”

  付吹拉着叶文山的手,动情道:“叶兄弟,不是,叶大哥,你别走了,就留在山阳给我当军师怎么样,书随便看。”

  夏少商伸手给了付吹一板栗,笑骂道:“哪有副帮主跑到帮主这挖墙脚的,再说,小叶子将来那是要做我夏少商谋主的人物,会在你这儿当什么狗头军师?”

  听到“谋主”二字,叶文山笑得更腼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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