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和二年冬,年关将至。
青州居大商皇朝最东,三面环海,首府浔阳,自古多义士豪杰。昔年大商太祖不满前朝酷政,高举义旗,揭竿而起,青州最先响应,人人皆参军,浔阳如鬼城。
后事成,青州夏家入门阀之列,为开国九阀之一,如今虽早已降格为世家,但当年太祖亲手所书“青州首义”之大匾仍高悬夏府中堂。
浔阳城中有一洞,名为春香洞,亦叫洞香春,青州第一销金窟。
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从夏少商的额头上滑落,落在眼前的桌案上。夏少商背襟已然湿透,却浑然不觉,死死盯着那在天上旋转飞舞的骰盅。
夏少商,青州夏家三公子,家主夏涟之幺子,青州第一纨绔。
啪。
骰盅被重重敲在桌案上,一位脸已涨得通红的中年人缓缓松开已是有些颤抖的右手,这中年人正是这春香洞的当家人陆海。
陆海看着眼前一只脚踩在长凳上的夏少商,苦笑道:“三少,您真要拿这个做赌注?”
“我夏少商耍钱,何时赖过账,我说一条墨鱼,便是一条墨鱼。”说罢,夏少商将一直攥在手里把玩的一条黑墨色玉质小鱼放在桌上,往前一推。
周围围观的人群中顿时响起阵阵议论声,这小鱼约小指大小,正是墨家总阁所制墨鱼,刀斧难断,水火不侵,为大商朝流通货币之首,墨鱼一条,白银万两。
见夏少商坚持,陆海便不再说什么,深吸一口气,问道:“三少,买大?”
“你家三少什么时候小过?”夏少商眼睛一瞪。
陆海伸出手,缓缓抬起骰盅。下一刻,陆海脸色瞬间苍白,而夏少商则勾起了嘴角。
夏少商一把捞起桌上的墨鱼,对陆海嬉笑道:“陆老板,可别忘了你的赌注。”
陆海勉强打起精神,苦笑道:“扬州极品生宣十五刀,贡茶六两,三十年陈酿云门春二十坛,还有城西油米商铺共十二间,半个月内定为三少安排妥当。”
“就是爱和你陆老板耍钱,爽快。”夏少商哈哈大笑,一抬屁股,扬长而去。
其实夏少商很少赌,只是,每赌必赢。
出了春香洞,不知不觉间已是正午,夏少商暗道不妙,忙快步往夏府赶去。
夏府坐落于浔阳,高墙深宅,府外绿柳周垂,府内奇石林立,依稀可见夏家当年的门阀底蕴。
夏少商回到府中,没有走正门,而是从偏门轻手轻脚地小心进入,结果刚进府没走几步,一股大力便从身后将自己提了起来。
“大哥,快松手,疼疼疼。”夏少商顿时疼得呲牙咧嘴,也不知有几分真假。
将夏少商一把提起来的,是一位身材结实的青年,面容俊朗,棱角分明,正是夏少商的大哥,夏家大公子,夏辰。
夏辰虽不是江湖中人,也未参军,但也有炼气境的实力,提起百余斤的夏少商自然轻松。
修行一道,有后天、先天、炼气、化神、混元、洞玄、地仙七大境界,以夏辰炼气境的修为,如若从军,便可直接当上万夫长,积累数载,为将领军也不在话下。
“听账房讲,你早上支了一条墨鱼,又去春香洞了?”夏辰一松手,把夏少商放了下来。
“王伯可真是小气,不是说了天黑便把墨鱼还回去嘛,这才正午,怎么还告状?”夏少商咧嘴道。
“和王伯没关系,是我今天查账时发现的。”
夏少商满脸堆笑地从怀中掏出那条墨鱼,塞到夏辰手中,讨好地说道:“二十坛三十年云门春,全部孝敬大哥。”
夏辰眉头一皱,道:“不够。”
“还有给爹的贡茶,给二哥的极品生宣,哦对,还有十二间油米杂货商铺,到时一并交付大哥,如何?”
夏辰嘴角微微上扬,“不错,这才像个样子,赌胆包天,拿一条墨鱼出去赌,这些才算够看,赶紧去洗洗,准备吃午饭了,娘还等着呢。”
午饭只有三个人,夏辰、夏少商,还有夏家主母林清,也就是青州刺史夏涟的妻子,夏辰、夏少商的母亲。
夏涟公务繁忙,要很晚才会回府,而二公子夏哲则是嗜书成魔,一日餐食大多在其书房内解决。所以这午饭,通常便就是这三人在一起食用。
听说夏少商偷着拿一条墨鱼出去赌,林清没有丝毫责怪,反而乐得合不拢嘴,“咱家少商是越来越有出息了,这要是再多拿几条去赌,还不把那春香洞给咱夏家赢回来。”
一旁的夏辰只能干笑着,连连应是。
林清夹起一大块鱼肉,反复确定没刺,才放入夏少商碗中,眼中尽是宠溺。
“少商,国库吃紧,朝廷催促上供,明日我便要动身去天水筹粮,父亲公务繁重,二弟明年便要入京科举,族中事物就要你帮母亲打理。记住,你已经成年了,不能再这样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夏辰看着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弟弟,苦口婆心地说道。
“国库吃紧,与我夏家何干?”夏少商大咧咧地说道。
“可不能乱讲。”林清也是吓了一跳,忙道。
“你这话若在外边讲,当心要了你的脑袋。”夏辰训斥道。
“要谁的脑袋?”林清眼眉一竖,世家主母威严尽显。
“我儿便是在外边讲了,我看谁敢动我儿半根毫发。”
夏辰顿时不再言语,默默吃饭。
夏涟夫妇生下夏辰、夏哲两个儿子后,一直想要个女儿,没想到第三胎竟也是个儿子。然而这个小儿子生的眉清目秀,如女孩一般,着实惹人怜爱,所以这三公子一直都是林清的心头肉,要不也不会娇惯出来如此个纨绔性子。
小时候夏少商每次惹祸,见夏涟抬手要打,便躲到林清身后,让这位一方大员毫无办法。
吃过午饭,夏少商便将大哥的教训抛到脑后,出了夏府,沿着主路一路行至天色湖,在三面环海的青州,这样的淡水湖尤为难得。
夏少商抛出几两碎银,便租下一条游湖小舟,舟上摆了两盘瓜果,一根鱼竿,还有一个精致的小火炉。夏少商娴熟地半躺在小舟上,将船桨一荡,小舟便慢慢滑向湖水中央。
青州的冬天一向不太冷冽,只是有些许寒意,而那火炉中三两根噼啪作响的木柴更是将这点寒意驱得无影无踪。在夏少商十八年的人生中,未踏出青州半步,也没见过一颗雪花。
夏少商的垂钓技术精湛,得益于夏府私塾先生柳七。夏少商少时不喜读书,柳七便经常带夏少商泛舟湖上,夏少商钓鱼,柳先生背书。
按这位柳先生的说法,若日后三少爷穷困潦倒,还能有个手艺糊口,对此夏少商嗤之以鼻。
以夏少商十八年的人生阅历看来,夏家传承数百年,断不可能在自己这辈栽跟头,无论如何将来都能做一个闲散逍遥的败家子。
“若真家境中落,想必二哥的字也能卖上不少钱,那又何必自扰。”夏少商喃喃自语道。
心思转动间,便已有两条肥美鲈鱼上钩,瞪着鱼眼,直勾勾地看着夏少商。夏少商顿觉无趣,将鱼往鱼篓里一扔,嘴中念念有词,“清蒸还是红烧,你们哥俩自己选。”
夏少商腿一伸,往舟上一躺,将一颗甜杏送入嘴中。
噗。
夏少商一歪头,将果核吐入湖中。对于这位青州第一纨绔来讲,公德二字向来一文不值。
天色湖,共长天一色,天蓝水亦蓝。夏少商抬头看那蓝天白云,低头亦是白云蓝天,摇摇晃晃,恍恍惚惚,不知今夕何年,难辨天上人间。
不知不觉间,时近黄昏,夏少商早已进入清甜梦乡。一支小舟从岸边起航,快速接近夏少商的小舟,舟上一个胖子在奋力划桨,粗重的呼吸声似乎比划船激起的水浪声还要大。
胖子有些笨拙,无法轻易控制这小舟,只听“咣”的一声,便撞到了夏少商船的船尾。
“三少……我可……找着你了。”胖子一边喘气,一边艰难地说道。
夏少商被人扰了清梦,本就心情不佳,一听是这个杀千刀的死胖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滚。”
这个胖子姓崔名秀,浔阳大姓崔氏嫡长子。崔家虽比不得夏家这等世家,但也算经商大户,在青州唯夏家马首是瞻,所以发展的也是顺风顺水。
崔秀,一个身材长相与姓名构成强烈反差的胖子,从小便跟在夏少商身边,做他手下的第一打手。看似肥胖笨拙,打起架来却是又黑又狠。这几年,不知多少浔阳少年郎因惹恼夏少商,被这胖子打折腿脚。夏少商青州第一纨绔的名头,有一半是崔秀帮他挣下的。
前些日崔秀从夏少商这借了三千两,说是看上一块地皮,要买下盖个自己的赌坊。夏少商信以为真,偷偷拿了三千两银票给他,谁知这胖子转头就进了春香洞,一天一夜,光洁溜溜。
事情败露,若不是林清护着,夏少商险些就要挨自己那刺史老爹的板子。但即使如此,夏少商也没将这三千两的去向透露半句。
“三少,今天去风满楼逍遥。”崔秀讨好似地挥了挥手中的银票。
“滚。”
“听说风满楼从上京天音画舫挖来的几位花魁姑娘到了。”
“那你他娘的不早说?”
夏少商猛地起身,摇桨靠岸,崔秀则在后面吃力地跟着。夏少商翻身上岸,刚走了两步,又折回船上,一脚将那鱼篓踢入湖中。
“算你们他娘的运气好。”
两条天色湖特产的鲈鱼摇头晃尾地消失在湖水中,想来再也不会轻易尝试那铁钩上的嗟来之食了。
丰和二年冬,年关将至。
青州居大商皇朝最东,三面环海,首府浔阳,自古多义士豪杰。昔年大商太祖不满前朝酷政,高举义旗,揭竿而起,青州最先响应,人人皆参军,浔阳如鬼城。
后事成,青州夏家入门阀之列,为开国九阀之一,如今虽早已降格为世家,但当年太祖亲手所书“青州首义”之大匾仍高悬夏府中堂。
浔阳城中有一洞,名为春香洞,亦叫洞香春,青州第一销金窟。
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从夏少商的额头上滑落,落在眼前的桌案上。夏少商背襟已然湿透,却浑然不觉,死死盯着那在天上旋转飞舞的骰盅。
夏少商,青州夏家三公子,家主夏涟之幺子,青州第一纨绔。
啪。
骰盅被重重敲在桌案上,一位脸已涨得通红的中年人缓缓松开已是有些颤抖的右手,这中年人正是这春香洞的当家人陆海。
陆海看着眼前一只脚踩在长凳上的夏少商,苦笑道:“三少,您真要拿这个做赌注?”
“我夏少商耍钱,何时赖过账,我说一条墨鱼,便是一条墨鱼。”说罢,夏少商将一直攥在手里把玩的一条黑墨色玉质小鱼放在桌上,往前一推。
周围围观的人群中顿时响起阵阵议论声,这小鱼约小指大小,正是墨家总阁所制墨鱼,刀斧难断,水火不侵,为大商朝流通货币之首,墨鱼一条,白银万两。
见夏少商坚持,陆海便不再说什么,深吸一口气,问道:“三少,买大?”
“你家三少什么时候小过?”夏少商眼睛一瞪。
陆海伸出手,缓缓抬起骰盅。下一刻,陆海脸色瞬间苍白,而夏少商则勾起了嘴角。
夏少商一把捞起桌上的墨鱼,对陆海嬉笑道:“陆老板,可别忘了你的赌注。”
陆海勉强打起精神,苦笑道:“扬州极品生宣十五刀,贡茶六两,三十年陈酿云门春二十坛,还有城西油米商铺共十二间,半个月内定为三少安排妥当。”
“就是爱和你陆老板耍钱,爽快。”夏少商哈哈大笑,一抬屁股,扬长而去。
其实夏少商很少赌,只是,每赌必赢。
出了春香洞,不知不觉间已是正午,夏少商暗道不妙,忙快步往夏府赶去。
夏府坐落于浔阳,高墙深宅,府外绿柳周垂,府内奇石林立,依稀可见夏家当年的门阀底蕴。
夏少商回到府中,没有走正门,而是从偏门轻手轻脚地小心进入,结果刚进府没走几步,一股大力便从身后将自己提了起来。
“大哥,快松手,疼疼疼。”夏少商顿时疼得呲牙咧嘴,也不知有几分真假。
将夏少商一把提起来的,是一位身材结实的青年,面容俊朗,棱角分明,正是夏少商的大哥,夏家大公子,夏辰。
夏辰虽不是江湖中人,也未参军,但也有炼气境的实力,提起百余斤的夏少商自然轻松。
修行一道,有后天、先天、炼气、化神、混元、洞玄、地仙七大境界,以夏辰炼气境的修为,如若从军,便可直接当上万夫长,积累数载,为将领军也不在话下。
“听账房讲,你早上支了一条墨鱼,又去春香洞了?”夏辰一松手,把夏少商放了下来。
“王伯可真是小气,不是说了天黑便把墨鱼还回去嘛,这才正午,怎么还告状?”夏少商咧嘴道。
“和王伯没关系,是我今天查账时发现的。”
夏少商满脸堆笑地从怀中掏出那条墨鱼,塞到夏辰手中,讨好地说道:“二十坛三十年云门春,全部孝敬大哥。”
夏辰眉头一皱,道:“不够。”
“还有给爹的贡茶,给二哥的极品生宣,哦对,还有十二间油米杂货商铺,到时一并交付大哥,如何?”
夏辰嘴角微微上扬,“不错,这才像个样子,赌胆包天,拿一条墨鱼出去赌,这些才算够看,赶紧去洗洗,准备吃午饭了,娘还等着呢。”
午饭只有三个人,夏辰、夏少商,还有夏家主母林清,也就是青州刺史夏涟的妻子,夏辰、夏少商的母亲。
夏涟公务繁忙,要很晚才会回府,而二公子夏哲则是嗜书成魔,一日餐食大多在其书房内解决。所以这午饭,通常便就是这三人在一起食用。
听说夏少商偷着拿一条墨鱼出去赌,林清没有丝毫责怪,反而乐得合不拢嘴,“咱家少商是越来越有出息了,这要是再多拿几条去赌,还不把那春香洞给咱夏家赢回来。”
一旁的夏辰只能干笑着,连连应是。
林清夹起一大块鱼肉,反复确定没刺,才放入夏少商碗中,眼中尽是宠溺。
“少商,国库吃紧,朝廷催促上供,明日我便要动身去天水筹粮,父亲公务繁重,二弟明年便要入京科举,族中事物就要你帮母亲打理。记住,你已经成年了,不能再这样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夏辰看着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弟弟,苦口婆心地说道。
“国库吃紧,与我夏家何干?”夏少商大咧咧地说道。
“可不能乱讲。”林清也是吓了一跳,忙道。
“你这话若在外边讲,当心要了你的脑袋。”夏辰训斥道。
“要谁的脑袋?”林清眼眉一竖,世家主母威严尽显。
“我儿便是在外边讲了,我看谁敢动我儿半根毫发。”
夏辰顿时不再言语,默默吃饭。
夏涟夫妇生下夏辰、夏哲两个儿子后,一直想要个女儿,没想到第三胎竟也是个儿子。然而这个小儿子生的眉清目秀,如女孩一般,着实惹人怜爱,所以这三公子一直都是林清的心头肉,要不也不会娇惯出来如此个纨绔性子。
小时候夏少商每次惹祸,见夏涟抬手要打,便躲到林清身后,让这位一方大员毫无办法。
吃过午饭,夏少商便将大哥的教训抛到脑后,出了夏府,沿着主路一路行至天色湖,在三面环海的青州,这样的淡水湖尤为难得。
夏少商抛出几两碎银,便租下一条游湖小舟,舟上摆了两盘瓜果,一根鱼竿,还有一个精致的小火炉。夏少商娴熟地半躺在小舟上,将船桨一荡,小舟便慢慢滑向湖水中央。
青州的冬天一向不太冷冽,只是有些许寒意,而那火炉中三两根噼啪作响的木柴更是将这点寒意驱得无影无踪。在夏少商十八年的人生中,未踏出青州半步,也没见过一颗雪花。
夏少商的垂钓技术精湛,得益于夏府私塾先生柳七。夏少商少时不喜读书,柳七便经常带夏少商泛舟湖上,夏少商钓鱼,柳先生背书。
按这位柳先生的说法,若日后三少爷穷困潦倒,还能有个手艺糊口,对此夏少商嗤之以鼻。
以夏少商十八年的人生阅历看来,夏家传承数百年,断不可能在自己这辈栽跟头,无论如何将来都能做一个闲散逍遥的败家子。
“若真家境中落,想必二哥的字也能卖上不少钱,那又何必自扰。”夏少商喃喃自语道。
心思转动间,便已有两条肥美鲈鱼上钩,瞪着鱼眼,直勾勾地看着夏少商。夏少商顿觉无趣,将鱼往鱼篓里一扔,嘴中念念有词,“清蒸还是红烧,你们哥俩自己选。”
夏少商腿一伸,往舟上一躺,将一颗甜杏送入嘴中。
噗。
夏少商一歪头,将果核吐入湖中。对于这位青州第一纨绔来讲,公德二字向来一文不值。
天色湖,共长天一色,天蓝水亦蓝。夏少商抬头看那蓝天白云,低头亦是白云蓝天,摇摇晃晃,恍恍惚惚,不知今夕何年,难辨天上人间。
不知不觉间,时近黄昏,夏少商早已进入清甜梦乡。一支小舟从岸边起航,快速接近夏少商的小舟,舟上一个胖子在奋力划桨,粗重的呼吸声似乎比划船激起的水浪声还要大。
胖子有些笨拙,无法轻易控制这小舟,只听“咣”的一声,便撞到了夏少商船的船尾。
“三少……我可……找着你了。”胖子一边喘气,一边艰难地说道。
夏少商被人扰了清梦,本就心情不佳,一听是这个杀千刀的死胖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滚。”
这个胖子姓崔名秀,浔阳大姓崔氏嫡长子。崔家虽比不得夏家这等世家,但也算经商大户,在青州唯夏家马首是瞻,所以发展的也是顺风顺水。
崔秀,一个身材长相与姓名构成强烈反差的胖子,从小便跟在夏少商身边,做他手下的第一打手。看似肥胖笨拙,打起架来却是又黑又狠。这几年,不知多少浔阳少年郎因惹恼夏少商,被这胖子打折腿脚。夏少商青州第一纨绔的名头,有一半是崔秀帮他挣下的。
前些日崔秀从夏少商这借了三千两,说是看上一块地皮,要买下盖个自己的赌坊。夏少商信以为真,偷偷拿了三千两银票给他,谁知这胖子转头就进了春香洞,一天一夜,光洁溜溜。
事情败露,若不是林清护着,夏少商险些就要挨自己那刺史老爹的板子。但即使如此,夏少商也没将这三千两的去向透露半句。
“三少,今天去风满楼逍遥。”崔秀讨好似地挥了挥手中的银票。
“滚。”
“听说风满楼从上京天音画舫挖来的几位花魁姑娘到了。”
“那你他娘的不早说?”
夏少商猛地起身,摇桨靠岸,崔秀则在后面吃力地跟着。夏少商翻身上岸,刚走了两步,又折回船上,一脚将那鱼篓踢入湖中。
“算你们他娘的运气好。”
两条天色湖特产的鲈鱼摇头晃尾地消失在湖水中,想来再也不会轻易尝试那铁钩上的嗟来之食了。
夏少商醒来时已过了正午,早有小厮丫鬟在门外侯着。小厮听到夏少商起床的声音,忙去通知后厨热了饭菜,丫鬟则是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伺候夏少商更衣。
夏少商昨晚在风满楼中酒喝了不少,菜却没吃几口,胃中空落,此时小厮将热好的饭菜端进屋中,夏少商顿时食指大动,一顿狼吞虎咽,全无世家公子的架子,看得旁边的丫鬟掩嘴偷笑。
胃中有了吃食,夏少商好受了许多,把右脚踩在旁边的凳子上,大咧咧地接过丫鬟递过来的醒酒茶,看着小厮收拾桌上残局。
“柳老七在不在府上?”夏少商问道。
“小人刚才看到柳先生在偏院凉亭读书。”小厮仔细回答道。
“把他叫来陪本公子下棋。”
“是。”小厮应声出屋。
夏少商走出屋子,青州的冬日午后,阳光正好。
夏少商用衣襟兜了七八个果子,来到院中那棵比他父亲年岁还要长的老槐树下,叫人支起火炉,在地上摆上棋盘,盘膝而坐。
夏少商用衣襟擦了擦有些脏的果子,便一口咬了下去。这等行径若是被林清看见,少不得又要嗔怪几声,唠叨几句。
一位穿着灰白色旧棉袄的朴素中年人缓步走进院中,手里捧着一本书,可能是因为眼神不太好,所以那张有些沧桑的脸几乎贴在了书上。
“老七!”
夏少商这一嗓子,吓得中年人差点把书扔到地上。这位中年人便是夏府的私塾教书先生,姓柳名七,家主夏涟对其尊敬有加,夏府中人都尊其一声“柳先生”,而向来纨绔的夏少商,偏偏与这位柳先生关系极佳。
柳先生这才看到坐在老槐树下的夏少商,微笑道:“三公子又要下棋?”
“柳老七,本公子新想一棋路,定能杀你个落花流水,还不快过来。”
“以三公子的天资,五年之后,我定不是三公子一合之敌,不过现在嘛,这方寸之间,一臂之内,三公子还是少说大话的好。”柳先生一边说着,一边盘膝坐到夏少商对面。
夏少商不屑地撇撇嘴,捻起一枚黑子。
啪,夏少商将棋子敲在棋盘的正中,天元。
“天元起手?”柳先生摸了摸嘴边的胡茬,有些不解,问道:“这就是三公子的新棋路?”
“闲话少说,快落子。”夏少商脸色也是有些涨红,金角银边草肚皮,天元起手,如稚童学步。
二人落子如飞,不到两盏茶的功夫,夏少商败势已显,这位三少爷将棋盘胡乱一推,身子一仰,靠在树上,“算你运气。”
柳先生淡笑着从地上捡起一枚果子,小心擦拭,然后递给夏少商。
夏少商接过果子,问道:“老七,听说你来我家之前,走遍了大商九州,肯定有些见识,给我讲讲?”
“三公子想听什么?”
“本公子想听这世间奇人。”
“大商很大,奇人很多,无论江湖还是庙堂,都有很多有趣的人,若说最奇的嘛,我在梁州锄禾郡一石桥上,见过一奇人,此人竟能生吞火炭。”
“停停停,本公子说的不是走街串巷的杂耍艺人,本公子要听真正的奇人,比如那六位地上仙人。”夏少商不耐烦地打断道。
“那六位啊,确实是奇人啊。”提起大商仅有的六位地上仙人,柳七也面露向往之情。
“你见过他们?”夏少商板起身子,急促问道。
“没见过。”柳七老实回答道。
夏少商又靠了回去。
柳先生笑了笑,继续道:“太师林阙、国师李传,分为大商儒、道二门领袖,不仅位列公卿,一身本领更是神鬼莫测。传闻国师在皇宫御花园的太清池中,种下七株金莲,可保我大商国祚绵长。金莲不萎,社稷永存。”
“几株莲花就能保大商皇朝永续,便能拒大周蛮子于国境以外?”夏少商显然不信。
“国子监也有太学生对国师的这等行径提出极大质疑,认为他是装神弄鬼,蛊惑君王,甚至还要联名上书,清君侧,正朝纲。”
“那些太学生如此大胆?”
“国子监三千太学生,一向如此。”
“最后事情如何收场?”夏少商好奇问道。
“是执掌国子监的太师林阙,手腕极为强硬地处置了几位带头闹事的太学生,然后又用一段陈词,彻底堵住了太学生们的嘴。”
“哦?”
“林阙说,植金莲,护国祚,那是国师的分内事,我不懂,但我知道读书人的分内事,便是要为天下人立心立命,知百姓苦,知社稷苦,大商读书种子不绝,大商便不绝。此后,林阙尽遣门下学生,周游天下列国,即使是与我大商战火不断的大周、西羌,也有其门人足迹。”
“还有四人呢?”
“三生寺的现世佛灵苦大师,少有人知晓其事迹,大多是民间传说。而流传最广的,便是在其讲经之时,除众僧人如入极乐世界外,三生寺讲经院的几棵百年老树上停立鸦雀无数,蔚为壮观。”
夏少商想到灵苦大师应该就是灵一口中的住持师兄,会心一笑。
“除了灵苦大师外,最神秘的便是那位护佑皇族百年,传言久藏宫中的殷家地仙,甚至有无此人,也是说法不一。”
柳先生吃口果子缓了缓,继续道:“而这六人中,真正保我大商亿万百姓无忧的,便是大将军沈印衣。”
“军神?”提到沈印衣,夏少商眼睛顿时一亮。显然,夏少商已经听过太多这位大商军神的故事。
“听我父亲讲,沈大将军的武道修为冠绝人间。”夏少商罕见地露出些向往的神情。
“三公子可知,沈印衣大将军为何被称为大商军神?”
“不是因为大将军是我大商军中第一人吗?”
“三公子只知其一,十二年前,沈印衣与炽武侯于大周凌云壁决斗,激斗两天两夜后,将炽武侯一枪钉死于绝壁之上。之后遭大周算计,返程途中被天、玄、影三大武侯偷袭,结果沈印衣一人一枪,杀出重围,还重伤影武侯,让大周沦为天下笑柄。”
“沈印衣以一己之力,将大周八大武侯变为七大武侯。先帝亲手伐木制匾,匾上亲书‘大商军神’四字,以彰此盖世之功。”
“沈印衣真是大商第一奇人。”夏少商怔怔出神。
“非也。”
“非也?”
“六位地仙中,这最后一位,才是大商第一奇人。”
“大衍学宫的王坼先生?传闻此人每天就是在学宫中讲书授课,虽说其有地仙位阶,却从未有人见其出手,此人有何奇的?”夏少商疑惑问道。
“这王坼先生,原只是大衍学宫众多教书先生之一,无论读书还是诗画,皆中庸寻常,且讷于言辞,在大衍学宫诸多大才的光芒之下,声名不显。”
“一日,大周一学子游学至大衍学宫,欲挑战大衍学宫之盛名。此子舌绽莲花,辩才无双,辩倒了学宫诸多大贤,之后,王坼被学宫宫主衍龙大师推上辩台。”
“那学子见王坼身形羸弱,又讷于言辞,便嘲笑道,你大商无人至此,怪不得地上仙人如此寥寥,皆病夫尔。”
“此子狂妄!”夏少商猛地一拍身前棋盘,棋子被大力震起,散落一地。
在大商,无论是王孙贵胄,还是贩夫走卒,最恨的都是那北周蛮子,数百年间积累的血仇,早已沉淀于每一个大商人的血液中。
“你可知王坼先生是如何应对的?”
“如何?”
“那王坼先生从登台到下台,只说了一句话,天下震动。”
“若大商缺地仙,那我便为地仙。当日之雍洲,天降花雨,大商再填一地上仙人。”
“什么?他就这么入了地仙境?”
“不然怎说他是第一奇人。佛家炼金身,道教通鬼神,儒门修浩然气,剑士养剑气,自古修炼一途,皆有根源。只有这位王坼先生,硬是读书读出个地上仙人,毫无根基,天上建阁。”
“老七你天天这么看书,莫不是想学这位王坼先生?”夏少商打趣道。
柳七眯起双眼,望向天空。
“我说老七,你讲这些事迹,为何我夏家藏书楼中没有,我夏家堂堂世家,藏书楼还抵不过你肚中墨水多?“
“三公子看到的,未必是夏家真正的藏书楼。”柳七看着夏少商,微笑说道。
夏少商默然,夏家确实有许多事情,是他这位三少爷没资格知道的,一些机密事宜,想必大哥夏辰也是一知半解。
“柳老七,你不像教书的,倒像是个酒楼说书卖嘴皮的。”
“来青州之前,我确实在兖州卖过一阵嘴皮,可我这人嘴笨,眼神还不好,看不清掌柜脸色,总共也没挣到几钱散碎银两。”
夏少商哈哈大笑,道:“多亏我父慧眼识人,把你请来给我解闷。”
“夏家主是请我来做整个夏府的教书先生的。”柳七纠正道。
“有甚区别?”
“除了三公子外,还有夏家旁支子弟及仆役子女数十人需要人教。”
“他们也配和本公子同学?”
“有教无类。”柳七极认真地说道。
夏少商不再说话,闭上双眼,倚在老槐树下,任由冬日的阳光撒在脸上。
他做了一个梦,梦中漫天仙佛,诸子斗法。
雪后的大商皇城上京,银花玉树,一片妖娆。
一张悬于南城门的战报,更是给沁凉的上京城平添了几分火热。
大商亲王,少康王殷厉,挥师出梁州,连破羌族一十四城,大商朝版图再拓三百里。
捷报很快传遍了整个上京城,米店老板不顾家里夫人的反对,刚到的新米便折价出售。城西的屠户宰了一头肥猪,切成臊子,用荷叶仔细包好送给邻里。还有平时吝啬的退伍老兵,拖着瘸腿到摘星楼点了壶最贵的花雕。
上京城百姓们脸上的喜悦神情要比一年前更加生动,那次南城门旁悬挂的是新帝登基,免天下赋税两年的皇榜。
这便是大商百姓,重赋税是小事,免赋税也是小事,只有前方的战事才是真正的大事。五年前沈大将军在红霞关前筑的那座京观,至今都是大商百姓最好的下酒菜。
大商皇朝,政通人和,气运鼎盛。
在辽阔的上京城正中,便是大商皇宫,自那场血染长空的更朝之战后,新皇室殷家在此经营已有近三百年,一派祥瑞气象。
与宫外的热烈景象相比,此时的宫中显得有些清冷,甚至有些冷酷,一周一度的朝会从清晨一直开到了正午。
嘭。
嘭。
嘭。
有人在含元殿中磕头。
朝会与往常一样,在含元殿召开。大殿之中只有两把椅子,一把是年轻天子的龙椅,还有一把老旧的太师椅,上面坐着一位风烛残年的耄耋老者,正是四朝元老、托孤辅臣林阙。
林阙乃当朝太师,一人之下,更是执掌国子监,桃李满京师,六部尚书中便有三人称其为老师。最重要的,林阙是大商六位地仙之一,身为当世儒家领袖,一身儒门浩然气已然修至化境,曾有高手刺杀先帝,被林阙一言喝死,是为地上仙人。
椅子上的两人都在看着那叩首之人,天子眼中饱含怒意,林阙眼中则是一望无际的平静。
此时在殿中不停磕头的中年大臣,便是林阙的学生之一,户部侍郎金鸾庭,梁州金家在朝中的顶梁柱。
此时的金鸾庭已在自己身前名贵的黑金陶砖上,磕出了一汪血水,每次叩首都伴着血水飞溅的声音,但他依然在不停地磕头,他不敢停,也不能停,因为坐在椅子上的人没有让他停。
游士司与悬剑司罕见的联手办案,于西羌飞马城城主府与梁州金家老宅同时搜出往来密信,朝野皆惊。
大商朝堂,除军、户、礼、工、吏、刑六部分管全国政务外,还设御前三司,分别为悬剑、飞燕、游士三司,直属于大商天子。
悬剑司,负责监察皇族、百官,乃至诸门阀世家。取“项上悬剑”之意。首座穆仟,洞玄中品。
飞燕司,负责监管大商江湖各门派宗门,并招揽大量江湖人士为朝廷所用。取“旧时王谢堂前燕”之意。首座王聘,曾为洗剑楼大长老,被先帝招安,只身负剑入上京,官拜首座,大商为数不多的洞玄上品大宗师之一。
游士司,负责刺探敌国情报,乃至刺杀敌国要员。取“门下有士,藏锋远游”之意。自前任首座沈仲被大周谍子毒杀后,游士司首座之位已空悬七年。
当株连,这是游士司与悬剑司共同呈上的处理意见。
朝会依然在继续,各部官员如常上表,只是听着身边的磕头声,个别年轻官员不禁打了个寒颤。
此时的朝堂上,不少官员的眼神都不时瞥向站在最前方的两位大臣,左相吴胥,右相白羲。
此时的白羲显得愈发沉默,吴胥则有些跃跃欲试。
大商开国时有九阀六十一世家,三百年过去,如今还剩三阀二十四世家,门阀世家数量虽较开国时大幅减少,但实力却是与日俱增,如今朝堂上的左右党争,实际上便是吴阀与白阀之间的门阀之争,而二十四世家之一的梁州金家,便是白阀坚定的拥护者。
朝会在磕头声中进行了大半,就连一些养气功夫极好的老大人都不免有些面色发白,而磕头的人,还在磕头。
“臣有表上奏。”户部尚书孙皓瞥了一眼身前的左相吴胥,跨身出列。
“孙爱卿何事上表?”
“陛下仁慈,免天下赋税两年,而今国库收支由三阀二十四世家承担大半,亦可维持。可自今年入秋以来,青州夏家多次以收成不佳为由,克减上供之物资。而据臣所知,青州今年并无天灾。”
同在列中的工部尚书夏中河眼皮一跳,即使他不去看,也能感受到四面投来的目光。在这大殿之中,他夏中河便是夏家,夏家便是夏中河。于是他将头又往下低了些,一动不动,如殿前那株先帝亲手所植的老松。
六十年前,夏阀子孙积弱,无力立足于上京,又有世仇吴阀相逼,整族远徙青州,不再称阀。直至近些年,夏中河、夏涟两兄弟分任工部尚书、青州刺史两大要职,夏家才隐有抬头之势。
“既然夏家无力为我大商缓解国库之压力,臣谏言,摘去夏家世家之名,同时革去夏涟青州刺史之职,改由青州将军袁锡屏担任。一州之要职,当能者居之。”说话者正是当朝左相吴胥,言语间杀机四露,霸道无匹。
“左相谬矣,青州三面皆沿东海,渔业为青州民生之本,而耕牧不显,且地多盐碱,收成远不如其他州郡,夏家如此也是迫不得已。倒是左相之吴阀,拥梁州良田千亩,却不为众门阀世家做表率?”一位文士模样的中年人浅笑说道,自然是右相白羲。
夏家虽不像金家完全依附白阀,但与白阀世代交好,族中子弟多有联姻,如今左党发难,白羲自然不能坐视。此次朝会,吴胥便是抓准了金家事发,白阀自顾不暇的时机,向夏家发难。
吴胥没有想到在这么复杂的形式下,白羲不想着保白阀周全,还是站出来替夏家说话。
吴胥怒极反笑,道:“哦?右相如此讲,是嫌我吴阀缴得少了,不知你白阀为国库捐了多少?”
“我白羲自然倾全族之力以盈国库。”右相白羲的嘴角依旧挂着浅笑,可言语上却处处与吴胥针锋相对,不落下风。
白羲的眼神有意无意地向身后一扫,顿时便有右相派系的大臣出列,为夏家辩护,而左相派系的官员也纷纷反驳。只有夏中河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与夏家无关。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在年轻天子殷叡愈渐冰冷的目光下,朝堂之上的官员们已由刚开始的辩论变成了争吵,争吵的内容也与夏家没了什么关系,变成了两个政党之间的相互攻讦。
老太师林阙虚闭着双眼,轻拄着手中的竹杖,不发一言。
两党大臣在含元殿中争吵,口水飞溅,金鸾庭还在身前的血水中磕头,血水飞溅。含元殿中的场面一时有些血腥和混乱。
天子的脸慢慢有些涨红,连手指都有些微微颤抖,一拍龙椅,怒喝道:“都闭嘴!”
大殿中顿时鸦雀无声,吴胥玩味地瞥了一眼白羲,躬身而立。
“孙皓,让夏家两个月内补齐所欠之物资,否则革去世家之名,另外吴阀、白阀所缴物资各追加三成,退朝。”殷叡话音刚落,便拂袖而去,留下战战兢兢的满朝文武。
百官面面相觑,便三两结对而走,离开含元殿时,都纷纷避开还在磕头的金鸾庭。一些与金鸾庭走的很近的大臣,则是避的更远,连看都不看上一眼。可能前些日子还一起在谁家的花园里拼酒,今天便恨不得将那些酒液从胃里抠出来。
众大臣鱼贯而出,一人疾走两步,追上了沉默独行的夏中河。
夏中河回头一看,正是军部侍郎许池,忙见礼。
许池,京都许家长公子,自幼便送去军中历练,曾为大将军沈印衣之副将,后回京入职军部,前途无限。
对于这位沈大将军在军部的代言人,夏中河虽官位高其一等,但自然不会怠慢,问道:“许大人何事?”
许池将夏中河的胳膊一挽,将其引到一旁,远离了其他诸公。
站在大商最高权利殿堂的诸位大人们,自然皆是发现了二人的举动,但都神色如常,看也没看二人一眼。
有人诧异于夏家何时与许家走得如此之近,更是有人联想到了沈大将军那里。左相吴胥则是眼眸微冷,大步向宫外走去。
看着其他大人们的身影愈行愈远,许池小声说道:“若青州那边力有不逮,许家可私下先借夏家些粮食。”
夏中河心下一惊,如今国库收支靠门阀世家支撑已有一年,所有世家皆在暗中叫苦,夏家所差的粮草物资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许家竟在此时愿伸出援手,夏中河有三分感激,还有七分疑惑。
似乎是看穿了夏中河心中所想,许池低声道:“下官回上京前,将军曾有交代。”
许池口中的将军,自然是大商军神沈印衣。
夏中河恍然,他的父亲,前任夏家家主夏蜇,曾与这位军神大人在北边的战场上结下过一份不轻的香火情,只有极少人知晓。
“许大人,中河今日回府便会给二弟修书,询问情况,若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中河亲自上许府叨扰。”
见夏中河没有一口应下,许池暗暗点头,看来这位尚书大人还是不愿让那份与将军的香火情变淡,更何况那些物资对许家来说也有些吃力,拱手道:“如此甚好。”
夏中河拱手回礼,两人便一前一后,快步追上其余诸大人的步伐。
诸公渐远,无一人回头望那叩首之人。
有人在含元殿磕头,有人在御花园喝酒。
半个时辰后的御花园中,年轻的天子正坐在一火炉旁,尝着荔枝,品着果酒,一脸淡然,安静地烤着火,全然没有刚才在含元殿中的愤怒模样。
在这隆冬时节,御花园中仅剩几株腊梅悄然绽放,从各地运来的奇石也被白雪遮掩大半。但殷叡还是最喜欢这里,因为这里没有含元殿的吵闹,没有御书房的繁杂,更没有后宫的诸多琐事。
此时一位身着青色儒袍的年轻人步入御花园,殷叡忙唤道:“阿寅,今年扬州上供来的荔枝着实不错,坐下一起吃。”
这年轻人星眉朗目,如一块温润的美玉,让人心生亲近,正是三年前科举的状元郎陈寅。
三年前科举殿试,陈寅以一篇《生民九论》名满京师,太师林阙评价其“文章奇俊,有三分古人之风,七分今人之骨。”
而这篇《生民九论》至今都在国子监和雍州大衍学宫之间广为流传。
当所有人都认为这位声名鹊起的年轻人将一帆风顺地踏入仕途时,先帝却将他派入东宫,做太子伴读。对此,陈寅则是欣然应允。
如今太子变成了天子,而陈寅则只是从太子伴读变成了天子伴读,却也没有丝毫怨言,只是默默站在殷叡的身后,陪他读书闲聊。
“听说前日太师想让你去国子监给那些太学生讲两堂课,被你婉拒了?”殷叡给刚坐下来的陈寅递了颗荔枝,微笑问道。
“陈寅出自大衍学宫,陛下也知道,太学生们对学宫向来没什么好印象。那些太学生又正是在热血上头的年纪,我性子散淡,实在是应付不来。”
“有老太师在,哪里会那么严重。”殷叡撇了撇嘴,话锋一转,问道:“你对今天的朝会怎么看?”
“左相此时发难夏家,实在是急了些。”
“不错,虽说这些门阀世家是灭得越多越好,但此时金家灭族已成定局,夏家再亡,吴阀必然坐大,吴胥的算盘打的太响了些。”殷叡淡然说道。
帝王之道,便是制衡之道,如今的天子虽然年轻,但其手段却是殷家祖传的老辣。
这时,一名侍卫快步走到天子身前,单膝跪地,沉声道:“金鸾庭于含元殿中撞阶而死。”
“如今是三阀二十三世家喽。”殷叡抬起头,望向冬日的太阳,微微眯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侍卫行礼告退。
“少康王已将金家私军将领全部扣押,等候朝廷指示。”陈寅低声道。
依商律,门阀可组私军三万,世家可组一万,这也是皇室忌惮门阀世家的根本原因。
“普通士卒打散发配皇叔的西南军,校官以上,便斩了吧。”殷叡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头。
半晌无言。
“为什么总是有些人,认为我大商必败于北周之手。”殷叡率先打破沉默。
“北周民风彪悍,尚武成风,地仙境强者,不论人品心性,均可裂土封侯。如今尚有七位武侯在世,皆擅杀伐。而我大商军中的地仙强者,仅有沈大将军一人,虽在雍州边关建起一道铁血防线,拥有七大武侯的北周二十年未能得大商寸土,但以一对七,在有些人看来,终究是必败之局。”
陈寅顿了顿,继续道:“何况大将军已年过六旬,有些世家自然开始谋划出路,这金家便是其一。”
“这些老爷们,还是在做着皇朝百年、世家千年的美梦。”殷叡对这些世家的想法嗤之以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陈寅从袖中抽出一张折起的信纸,递给殷叡,有些担忧地说道:“北周陈士载于半月前向玄武侯发出战书,近日二人将决斗于北周西北平原。大将军传信,陈士载疑已入地仙境,无论输赢,北周都将再添一武侯。”
“陈士载?有些耳熟。”
“正是北周皇帝的那位私生子。”
殷叡恍然,这才想起来那个曾在大商搅动风云的少年郎。大周尚武,军力强盛,但在文化底蕴方面与大商无法相提并论。殷家入主大商三百年,儒、道、佛三教空前昌盛。五年前,这位大周的半个皇子悄然入大商负笈游学。
陈士载以一个普通读书人的身份踏入上京城,访遍上京七大道观,十二古刹,道佛皆通,辩难无碍。又入国子监,就南商北周之争,驳倒三千太学生。
当世人都以为大商又出一文坛大家之时,游士司呈上密报,此人竟是大周皇帝的私生子。
朝廷自然不会放任这样的天才在上京悠游戏耍一圈后,平安归国,准备实行秘密抓捕。
结果无人想到,这陈士载竟还是一名剑道天才,连挑二十六名禁军高手手筋脚筋,翩然离去。
因此事并不如何光彩,所以未在大商流传开来,但陈士载已被大商列入极度危险名单。没想到,仅仅五年,陈士载便以二十五岁的年龄踏入地仙境,可谓第一天才。
年轻天子想着这位自己的同龄人,颇感头痛,揉了揉太阳穴,苦笑道:“无妨,有大将军坐镇雍州边境,就算北周再添十个武侯,也过不了大将军的红霞关。倒是皇叔那边,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踏入地仙境,等到皇叔也踏入地仙境,我大商便有两位军神,有了反攻北周的可能。”
“前日国师推演天机,说少康王短则二三年,长则六七载,必成地上仙人。”
“少听那老道胡诌,地仙境哪有那么容易成就,若真像他说的这般容易,那我大商又怎会只有区区六位,而且真正能上阵杀敌的只有大将军一人。”
“陛下,别忘了七年前的雍冀会战,大周的烈武侯被国师用桃木剑轻轻一搭,便狂吐鲜血五斗,听说那烈武侯至今仍深居简出,暗伤未愈。”陈寅笑道。
“这都是那老道回来自己吹嘘的,谁知道那天子午谷什么情况,说不定是他暗中许了晁烈什么好处,让晁烈自己退去。”殷叡对这位国师显然没什么好感。
国师李传,大商六位地仙之一,道教圣地道德宗传人,宗主李显之胞兄,传说有窥天之能。
七年前,在那场雍冀会战之中,大周烈武侯晁烈只身进入冀州边境号称春风不渡的三千大山之中,欲穿天险,踏入大商国境,被当时的道德宗宗主李传以卦算发现行踪。
三千大山中的子午谷,李传截住晁烈,以道德宗开宗祖师所传之桃木剑连点晁烈周身十六处大穴,晁烈吐血遁走,再无参战之力。
此战险折大周一武侯,先帝龙颜大悦,亲封李传为大商国师,地位超然。而道德宗宗主之位,则由其弟李显接任。
“最近怎么没看到那老道?”殷叡问道。
“国师已回道德宗,准备佛道十年论法之事。”
佛道论法,为大商佛教与道教相互交流之盛事,每十年举行一次,由道教圣地道德宗和佛宗之发源地三生寺各出一人,进行辩难。
上次佛道论法时,荆州连下暴雨九日,三生寺觉尘和道德宗陆旭便在暴雨中辩了九日,米水未进,待到雨过天晴,两人皆拂袖而去。奇的是,连下九日的暴雨,却并未成灾,那年荆州反而是多年未有的大丰之年。如今这二人也都成了佛道两门的巨擎,开坛讲法,弟子无数。
相传听过此次论法之人,无不受二人影响,有人回家后变卖家产,一并捐与道观做香火钱。还有人更是抛妻弃子,直接入深山,寻古庙,剃青丝,侍奉佛祖去了。
“哦?又要佛道论法了,这次道德宗要派谁去辩法?”殷叡顿时来了兴致。
“小天师吴广。”
殷叡眉头一皱,问道:“吴胥那个小儿子?”
“正是,传闻吴广距洞玄境仅差一步,如今由国师之弟,道德宗宗主李显亲自传道。”
“这个吴广我年少时曾见过一面,与我年纪相仿,心思深沉。父皇曾对我说,此子若是日后入仕,定要竭力打压,否则潜龙腾空,吴阀必将坐大。想不到此子竟另辟蹊径,去当了道士,吴阀所图不小。若是让吴阀与那老道牵上线,恐怕朝堂上的平衡将被打破。”殷叡若有所思地说道。
“传闻左相确实给道德宗捐了不少香火钱,去年道德宗修缮三清法身,花销便是由吴阀一力承担。而在此之前,这些香火一向是由林阀承担,但林阀并未有所异议。”最后几句,陈寅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老太师所想,非我辈所能忖度。”殷叡眼前浮现出那把老旧的太师椅,目光晦暗。
“那小天师还未成气候,况且国师行事一向高深,素来不问政事,陛下还请宽心。与吴广相比,他的对手更为有趣。”陈寅宽慰道。
“哦?三生寺派了哪位大和尚前去辩法?”
“正是年龄不大,辈分却极高的灵一。”
殷叡停下手中剥了一半的荔枝,脸色怪异,“那个在天音画舫逍遥半月,没钱结账,最后掏出三生寺摩罗金经买单的勾栏和尚?”
“正是。”
殷叡将一整个荔枝扔进嘴里,囫囵吞下,将果核豪迈一吐,起身问道:“十年论法今年在哪举行?”
“青州,棋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