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佳荷这才醒过神来，笑道：“山看到了，上山的路也摆在眼前，当然是进山啊，你这裹步不前的，我还以为你后悔了呢，或者莫不是你还指望着，我能叫上人八抬大轿地将你请上山去？”这女子一时走神被人所察，瞬时间便掩盖了失态，完了倒也没忘记倒打一耙。一句话说完，便走到前面引路去了。

　　方启撇撇嘴，倒也懒得跟她计较，抬步跟着踏上那陡峭小径。

　　想必山里主持阵法的已看到二人，放出了进山的路径，洛佳荷走得轻快，还犹有余力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小儿一步一级地跟在后面不远，虽然走得小心，但也未见有多么惧怕。

　　这小径由上至下直直开凿，将近六十丈的距离，端的是陡峭无比，旁边没个扶手之类的不说，其上更有许多青苔绿藓，胆子小一点的人便是踏足其上都不敢，更别说往上攀行了，恁高的悬天小径行将下来，胆子大的也能吓成一瘫软泥。殊不知方启小儿在喝风洞已有过了历练，如今见了这阵式，倒也没吓软了脚。

　　也不知走过了多少级石阶，方启终于在那迎宾岩上头站定了脚，见那迎宾亭只是当头的歇脚之处，后面做的是回廊样式，直延伸到岩后去了。

　　从那回廊直向后行转过一个山角，前方便现出好大一片雾霾，行得近了才发现，回廊在那雾霾处而止，尽头用栏杆围住，凭栏远望，那雾一叠一叠地向前铺展，竟是一眼望不到边际，原来却是云汽汇成。

　　阳光射在那云上，映出道道朱红，便像是无数火蛇在其中乱窜，刹时变幻，动静皆宜。云下则是如临深渊，丝丝缕缕的云气飘荡其间，也看不出几许深浅来。

　　洛佳荷指着前方云雾道：“这里便是我武当山护山大阵的关键所在了，有个名目叫做雾海云湖，上方云遮雾绕，下方一圈碧水，须得有人接引才能从中过去，山门便在湖中岛上。”

　　方启平生哪见过如此奇观，一时间目眩神驰，倒也生出几分逸兴豪情来，伸手拢住几丝飘到近前的云汽，笑道；“难怪这里取了个挑石矶的名字，如此云蒸霞蔚的无边胜景，当得上一个‘海’字，雾海云湖挑石矶，好名字，好豪气。”

　　洛佳荷自矜一笑，旋即却又黯然，道：“气派倒是气派了，可比之百多年前，却又显得小家子气了。放眼百多年前的玄门正教，哪一家不是大开山门，广收门徒，即便有大阵守护，也必是隐于暗处，不着痕迹，哪像如今这般潦倒，大阵笼罩，日日戒备，不但轻易不接待外客，便是自家的门人弟子出入，也还得走走停停，遮遮掩掩，好不叫人心中郁闷。”

　　方启不理她自家的哀叹，心道：“还好现下是百多年后，你们行事未敢太过张扬，若不然，小爷我说不定现下便已经被你给锄奸卫道了呢。”他从聂秋娘口中也约略听过百多年前道统之争的事，那之前正教兴旺，一家独大，遍天下里的旁门邪道都快找不着活路了，幸而后来打西边来了几个异教，一番争斗，大家伙一涌而上，打得那些正教中人转劫的转劫，陨落的陨落，甚至还有几个宗门被连锅端了，这些正教这才有所收敛，再不敢也不管有没有理，动不动一句自古正邪不两立，抄上家伙上来就是打生打死的了。

　　各人立场不同，看法自也不同，正教之人视为由兴转衰的沧桑剧变，在邪教眼中便成了改天换地的安身立命之机，那从聂秋娘之流嘴里说出来的，当然便是正教如何猖獗，邪道何其无辜，至于那几个异教是什么来历，这些邪门外道反倒不怎么在意了。

　　方启本身便没什么正邪观念，和聂秋娘相处过一段时日后，不自觉地便沾染了一丝邪气，加上本身的跳脱性子，在看待正邪之争上面，就显得有些随性了：你们之间怎么争斗我才懒得管，也管不着，只要别来惹我就成，你正教如何不讲理，那便自有人来让你讲理，你邪教如何残害无辜有伤天和，那便自有劫数去找你，无论正邪，谁也没跑掉，那才当真叫做一个清静。

　　其实这小儿自己都没发现，这便是他的道之所在了。不管歪理正理，有自己的一番道理，有自己要走的道路，方能成就日后的道果，而这道果最后又会成就世间什么因果，是否会循着当初立道之言而行，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等了不多一会，那云海中便冒出一尾由云气凝成形做锦鲤的小舟，二人跳将上去，那小舟向下沉降，于云雾与碧水之间左摇右摆，无人操撸，倒也能自在而行，上方云雾缭绕，不见天光，下方沉沉碧水，只余幽深。穿行其中，朦朦胧胧便只能看清身周三尺之地，再往远些就是些浮光掠影，如真似假的幻象飞腾，看得久了便能生出不如跳下舟去，随之一起自在飞翔的幻想来。

　　洛佳荷上了小舟便没再说话，招呼方启一起敛神静气，默默等待。也不知过了多久，二人眼前忽又现出天光来，原来那小舟已经钻出了云雾，出了雾海云湖的范围。再往前看去，就见一个大岛作玄龟状趴伏在遮天云雾之中。

　　小舟再向前行，便见岛上在那玄龟背上修了几座大殿，其余便是雕梁画栋的亭台楼榭之属，碧瓦朱甍，山水从容，更有许多珍禽异兽徜徉，仙霞舒卷，若有彩音。

　　二人在岛上落下地来，那锦鲤小舟便又化作云雾，丝丝缕缕向高处飘散而去。方启见落脚处大概便是玄龟左前掌的位置，在天上看起来倒也没多大，落了地才能看出便是这一个前掌模样的地方，就不下数百亩方圆，其中林木扶疏，修着许多院舍。

　　洛佳荷引着方启来到一个小院子里，道：“你以后就住这里，有什么东西需要采办的，我自会着人送来，若是闲着无聊，在岛上逛逛也行，有些地方不能去，自有轮值的人提醒。我还要去见掌门师尊，你先在这里等着。”说完，便自离开了。

　　方启虽不知那女子带自己上山的目地，但阴又阴不过，打也打不过，既已来了，那便索性什么也不想，只当是体验修真道上的各种风情，真到了生死相见的那一刻，那便拼了这条小命去逑。

　　这小儿心里想着，在院子里寻摸一阵，找到了卧房，便往里一钻，打坐入定去了。

　　方才在山门外瞪眼破幻法，阴珠震动，那收敛进身体里的劫力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了动静。修劫乃是他根本正法，当时他不及体悟，现下得了机会，当然得抓紧时间再找找感觉。将心神沉入阴珠之中，仍是只能感应到一片虚无，再将心神体查身体中的劫力时，便即发现以往只能通过阴珠感应的丝丝劫力，如今只用心神便能感应。

　　那些劫力与浑身血肉骨骼紧紧纠缠在一起，根本不能如同灵力一样指挥自如，就像是生来即是如此，真用心神驱使的时候，便觉那血肉骨骼也要随之而动，艰难异常。其实说起来，身上的血肉骨骼才是应该天生受制于灵智，心思一动身体便随之而动，心思不动身体便随之而静，自然而然。可有了这丝丝劫力后，若是不去想它，身体活动自如，没半分滞难，待用心神认真去感触，却又觉得那血肉骨骼似乎不是自己的了，想要驱动便显得万般艰难。

　　如此矛盾的事情出现在同一个身体之中，这应该便是肉身修劫的第一个关口了。方启精神一振，不怕有关口，就怕没门路，有关口尽心尽力闯过去便是，没门路你便是想闯也没地方闯。

　　这小儿来了精神，便将心神于四肢百骸上不停逡巡，想要找到破解那矛盾的关键之处。不一刻忽地心中一动，心神倏止，不再去做无用之功，用心感悟那一闪而过的灵机。

　　身体受制于灵智，又何曾完全受制于灵智？动时如此，静时亦如此。身体的动作的确受灵智控制，可那是只是表象，内里的脏腑蠕动，血液流动，皮肤收合等等之属，又如何会受灵智所控？心房跳动可能随人的情绪变化而有快有慢，可哪个人能做到，叫它从此不再跳动？一呼一吸可能随人的所处环境而有长有短，可哪个人能做到，叫它从此不再呼吸？谁能做到？做到便死。

　　灵智无法控制之事，便是无须控制之事。

　　概因灵智是为后天之物，如何能干预先天之事？

　　灵有先后天之分，传承生存是为先天之属，生而有之，死亦存之，除非人类灭绝，人类先天之灵才会消散于天地。灵智记忆是为后天之物，生而未有，死亦不存，除非修成神通，后天之灵方能长存于天地。

　　劫力亦有先后天之分，虽然方启还未能将之琢磨透彻，但至少有一点他明白，自己小雷劫中的劫力和建权道人遭劫时的劫力，同为后天之物，身体骨骼与之纠缠的，便是那后天灵智无法控制的先天之灵，只有自己将阴珠与心神祭炼合一，方能将之催动起来，没到那一天时，便只能像上次那样跑到脱力后恢复恢复体力，或者像今天这样心神受困时破解破解尴尬，没什么大用处。

　　不过这小儿倒是满心期待，第二元神都能和阳珠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凭什么自己和阴珠就不能混到一块去？

　　弄明白了这一点，方启又想到自己那便宜师父聂秋娘说过，修者一生修道，一世便在同劫数打交道，三完散仙便有三次天劫，炼就元婴闯过散仙劫之后，又有地仙的四九天劫，这些还只是正式的劫数，小头而已，真正的大头便是那些无时无刻都可能发动的天地劫心魔劫，哪一个没闯过去那便是身死道销，魂飞魄散的下场，没半点商量余地。

　　这些劫数能要人老命，但也不是全没好处，其好处便在于，人的身体在经过无数次劫难之后，抗御打击的能力就会变得超乎想像，到成就地仙后，再咬咬牙抗过那三次四九天劫，就能成就不死之身。如此好日子就来了，再往后没飞升之前，劫数虽然还是一次比一次重，但用那不死之身去抗，也就好过了许多，不死之身嘛，打狠了照样会疼，打疼了照样会伤，但好在不会死不是？

　　佛门中也有苦修僧侣，一生用苦难痛楚来折磨自己，以此磨砺肉身，运气好的最后也能成就不灭不坏金刚法体，其道理应该也是与道门差不了多少。

　　方启心中估摸着，自己这劫力锻身的法门与那劫数炼体倒也有异曲同工之妙，若是练着练着，一不小心练出个不死之身或是金刚法体，那可就麻烦大了，到那时每日里睡觉都能笑醒来，岂不是太也影响睡眠？

　　这小儿正做着那白日里的春秋大梦，便听院外洛佳荷的声音道：“方道友，你在里面吗？”

　　方启出了定，应道：“在！”

　　洛佳荷道：“你随我去一趟，掌教师尊要见你。”

　　方启出了院，洛佳荷也不多话，在前带路，走了一阵，来到一片缓坡，上面青草如茵，绿荫如盖，洛佳荷指着个坐在坡上石凳发呆的老朽道：“喏，那个人就是我侄儿。”

　　方启见那人看起来也就五六十的年纪，比自家老舅显得还年轻少许，决不像是个渐臻百岁的人，暗道神仙家的亲戚就是不一样，灵丹妙药地供着，人傻了都能养个百八十年。心里想着，嘴中道：“过去看看行不行？”

　　洛佳荷摇头道：“过去了就得被他缠着，先去师尊那里，回来再让你看个够。”方启奇道：“不是说他神智不清么，怎么还会缠人？”

　　洛佳荷脚步不停，道：“他虽然脑子不灵光，但这多么年下来，倒也能认得出我来。平日里浑浑噩噩地，给他醒神的丹药吃，他才能清醒一阵。清醒的时候不说话，只是发自内心的笑个不停，许是他很依恋这种感觉，每次见到我，便会缠着我要丹药吃。山门里灵丹宝贵，我这里根本得不了多少。无奈之下，我又寻访多年，终于寻了个醒神的丹方，用的材料倒也不算稀罕，请人炼了几炉，得了百十粒清神丹。就算这样，也不敢给他多吃，每一粒清神丹的药效倒是一致，不过吃得久了，时效却是越来越短，这几年里他再吃下去，也只顶得了半柱香的功夫，可没奈何他的瘾却是越来越大，弄得我好些时候见了他也只好能躲则躲，不敢再见了。”

　　方启听了，不禁有些唏嘘，摇了摇头，不再去想，随着洛佳荷走得大半个时辰，到了一处山洞内。

　　山洞凿得颇见宽宏，里面却没几个人，只坐着一个头戴缁帽的老尼，站着两个妙龄道姑。洛佳荷上前行礼，道了声“师父”，便即站在那两个道姑的下首。

　　方启也行了一礼，略一打量，便低下头去，道：“晚辈方启，见过前辈。”

　　那老尼脸色红润，只两条蚕眉白多过黑，显了几分老态，面无表情，声音倒还算柔和：“我听佳荷说，小道友是聂秋娘的门下？”

　　方启应道：“是。”

　　那老尼道：“佳荷引你上山，说是与你说好了一个条件，这原本倒也不算什么，不过她未与你说得明白，这却有些胡闹了，老尼忝为教主，这便跟你将那条件重订一次，小道友以为如何？”

　　方启暗道一派教主果然不是白当的，这气度，比她徒弟可强多了，当下拱手道：“但请前辈明示。”

　　那老尼道：“聂秋娘的元神附身内丹，须得尽早找好人家转世托生，这件事便由我着人代办……”

　　方启不等她说完，摇头道：“我答应过师父，此事不劳前辈挂怀。”

　　“你先听我说完，若是觉得我说的没道理，又或是觉得自己吃了亏，再来反驳不迟。”那老尼说了一句，便顿了顿，见他默许了，这才又道：“转世之事甚为繁琐，你初入道不久，仓促之间恐怕难以顾得周全。其一要想找寻福德皆厚的积善之家实为不易，你一个人做不来。二则托生之后的接引之事有许多曲折，须得各般安排才能妥当，此事你没有经验，只怕也是做不来的。还有一点便是，聂秋娘的元神至多存世三年另三月，你在这武当山上，怕也根本没办法为她做这件事。聂秋娘有甚么交待你的事情，你只需将告诉我，我自当为你办到。”

　　方启想了想，点头道：“如此多谢前辈，晚辈应了，这便请说要我做些什么。”

　　那老尼道：“你需得在这武当山上停留十年时间，这十年之中，道友若是在俗世中有甚么牵挂，老尼会着门下弟子代办，若是修道上有甚么碍难，也可尽去问他们。山上除几处禁地外，都能去得。衣食住行，全跟山门中人一般待遇。唯一的一点就是十年之内，你不能下山。”

　　方启笑道；“晚辈上山来的时候，原本还心下惴惴，不知上了山后会被人怎生处置，如今听了前辈直言，非但不以势压人，兼且胸襟坦荡。前辈高义，晚辈拜服。”

　　那老尼仍旧面无表情，道：“即如此，那便就安顿住下来，佳荷，你带他去吧。”

　　二人依言出了大殿。

　　那站在左首的圆脸道姑道：“师父，看得出来，此子与聂秋娘纠葛颇深，若不然那女子在致真教中尽多同门，舍弃肉身后，也不会将转世这如此紧要之事托付于他，师父如此安排，可有什么深意？”

　　那老尼道：“我观此子神色宁定，一个初入修途的小儿，见到修为比自己高得多的前辈仍能既不慌张，也不畏缩，此类人心志坚定，认定的事情，轻易不会为外人左右，除非他自己认为需要变通，这才会做出改变。你我今日即便是讲再多的大道理，他恐怕也不会听进去多少，反倒会惹得他心生反感，还不如开门见山，将该说的话都说出来，如此他放下心事，你再说什么，他也会多作考虑。”

　　那圆脸道姑道：“那师父就不担心，他一门心思扑到邪道上，十年之后仍是执迷不悟？”

　　老尼道：“十年时间，足够改变许多事情。若是真如你所说，十年之中在我正教耳濡目染之下，此子仍是执着邪念，下山后做出了什么奸邪之事，到时我自会亲手将他除去，接下这段因果。”

　　两位道姑一齐躬身应是，那右首身量稍矮的道姑又道；“小师妹听此子说过，他有个修就大神通的长辈，便是因为这个，小师妹才将之接引上山，不过小师妹却未亲眼见到过那位前辈高人，若是他……”

　　老尼摇头，道：“如今正道衰落，妖祟横行，这一次若不是得几位同道高人相助，我武当派恐怕不会如此轻易便打发了那些妖人。那人若真修成第二元神身外化身，法力恐怕还在几位同道之上，我们武当派与他结了善缘，说不定便能又得一大臂助，到那时不但我武当派，便是天下同道也会因之得惠，所以此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若能抓住机会当然最好，若真是子虚乌有，那也只不过白费了一番心思，不会有什么损失。再加上佳荷说过，此子能使一道威力卓绝的掌心雷，更有动念破法的古怪本事，此若不是他那长辈所授，你们说说看，还能作何解释？”

　　两位道姑默然，她二人都是派中重要人物，对师父和正道各派长辈的图谋知之甚深，眼下当真没什么可说的了，只有暂且压下心中疑惑，留待日后再做观察了。

　　…………

　　洛佳荷出了大殿，看了方启一眼，道：“道友可要到处逛逛？眼下我正好得闲，可以为你做个向导。”

　　方启摇头道；“不劳仙子，以后有的是时间逛，我还是先回住处吧。”

　　洛佳荷跟他一路上说话，彼此称呼起来都是你啊我的，见他现下反倒客气了起来，暗道这小子当真是个顺毛驴的脾性，心下好笑，便依他所言往来路行去。

　　二人行得一阵，经过那片缓坡之时，见洛佳荷那傻侄子还是坐在那发呆，便迳自行了过去。走得近了，方启看得清楚，那人双眼无神，正是痴呆之症，眼直直地看着半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洛佳荷轻咳一声，唤了声“坤子”。

　　她那侄子倒是有个威武名字，叫做洛定坤，二人年岁相差不大，在一起打小玩到大，感情深笃，便如姐弟一般，虽然自洛佳荷有了仙缘，二人聚少离多，距离也越来越远，但洛佳荷看重亲情，仍是对他百般照应，临了还将他接到武当山来。

　　洛定坤恍若未觉，洛佳荷又连叫了几声，他才将脑袋低了下来，对着洛佳荷看了一会，忽地手一伸，嘴里道：“娘，吃。”

　　洛佳荷掏出一粒丹药来，递了过去，洛定坤眉开眼笑，嘴一张就吞了进去。

　　洛佳荷回头笑道：“现如今他糊涂的时候只认识我一个人，只会说娘吃糖三个字，喏，会做的四件事一下子做了三件，难得。”跟着又对洛定坤道，“我不是你娘，你要叫我姑姑，知道吗？”

　　洛定坤吃了丹药，不一刻神色变幻，跟着露出笑容，透出满心眼的欢喜来，那神情便似是得到了心仪已久的宝贝，又似吃到了馋了多日的吃食，更像是做成了梦寐以求的事情，心满意足，无限回味。初看时倒让人心生甜蜜，似能与他同乐，可看得久了，莫名便觉得有些诡异，从心底里渗出几许寒意来。

　　洛佳荷叹道：“每回吃了丹药就是这副模样了，怎么叫也不理，比糊涂的时候也强不到哪里去。”方启心中也是一叹，暗道师父这孽造的，真不如当初便了结了他，也好过在这世上日日受罪，心里想着，便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见他确无反应，便要收回手去。

　　便在这时，异变突起，洛定坤忽然一把抓住方启的手臂，眼神倏转清明，扫了眼前的二人一眼，忽然开口说道：“姑姑，他是谁？”声音嘶哑，显是恁多年只说三字经，嗓子有些不适应了。

　　洛佳荷眼睛睁地老大，显然全没料到他会突然之间清醒过来，而且是真真正正的清醒，一时间反倒有些反应不过来，结巴着道：“他，他，你，你醒了？”跟着便越说越快，“你问他是谁做什么？那两年发生过什么事情，你还记不记得？这些年下来你有没有真的清醒过？”

　　洛定坤的声音比她还急：“时间紧迫，我一时半会说不了那么多话，姑姑，你帮我求求这位，这位小兄弟，请他帮我看病。”

　　洛佳荷见他说话倒也条理分明，果然是醒彻底了，眼望方启，意示询问。

　　方启也是吓了一跳，方才她那傻侄子忽然发难，弄得他差点便要祭出绝音宝磬来，眼见一惊一傻的两姑侄全都瞪大眼睛看着自己，这小儿嘴一张就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你还记得聂秋娘吗？害你的人是不是她？”

　　洛定坤眼神一滞，道：“我不认识谁是聂秋娘，没有人害我，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洛佳荷斥道：“她将你害成这样，你还要为她隐瞒到何时？你不用怕，现下她已经死了，你只需将发生过什么事情说出来就好，不用忌讳什么。”

　　洛定坤明显很不耐烦，急急道：“我真不认识你们说的那人，小兄弟，求你治我，救救我，姑姑，你一定要为我……”说到这里，话音忽然戛然而止，跟着脸上的惶急之色慢慢消减，又渐渐恢复成那一副诡异的甜蜜笑容。

　　方启从他手里抽出手臂来，与洛佳荷对望一眼，二人都是满脸的不解之色。寻思一会，到底还是洛佳荷关心更甚，先开口道：“我侄儿说，要你为他看病，你学过医术？”说到这里，忽地又觉可笑，武当山上个个法力精深，更有精于丹药擅通医理之辈，若是自己这傻侄儿真有身体上的毛病，恐怕也早该治好了，如何还会需要凡俗间的医术治疗？想到这里，心下又闪过另一种可能，接着道：“你会医治神智方面的病患？”

　　方启嗤地一笑，自己平生半本医书都没看过，哪会什么医术？若真有一天为人诊治，恐怕没病也能看出病来，当下手一摊道：“我哪会这个，他这是说胡话哩，你还当真了？”

　　洛佳荷脸色郑重，道：“好几十年都没出现过的事情，不得不当真。”

　　方启更觉可笑，暗道你侄子抽疯，你也跟着瞎掺合，倒真像是一家人，口中道：“莫不成他张嘴说我是玉皇大帝，要我给他弄到天上去，你也相信？”

　　洛佳荷道：“信，当然信，为什么不信？武当山上上下下一百多人，他见着谁都不会这样，从来没听他正经说过话。我请了那么多人为他诊断，服过那么多丹药，挖空了心思想要医好他，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这些年下来他哪怕是稍稍回些神，叫我一声姑姑，我也能心里舒坦些，可你也听到了，他叫我什么？叫我娘，我那死去的嫂嫂到死都没盼到的一声娘，你说我听了会作何感受？他今日说的话，每一个字我都会好生记住，每一个字我都信，方道友，就算你不会医术也帮我看看，若是医好了他，我什么条件都能答应你。”

　　方启见她好歹也是百来岁的人，说着说着眼睛竟然红了，再到后来声音哽咽，都快哭出声来了，好在她到底有些定力，慢慢控制了情绪，一番话说完，便又恢复了常色。这小儿将方才的情形又回想一遍，道：“看看倒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咱丑话说在前头，你这病急乱投医，我也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要是真把他给弄坏了，你可不能怪我。”

　　洛佳荷道：“这是当然。”说着忽然一顿，“你这话说的，我有那么不讲理吗？”

　　方启笑了笑，转而道：“方才他也说了，不是我师父害了他，以后我师父转世的事你可不能从中使坏，她转世之后，你更不能找借口为难她。”

　　洛佳荷银牙一吡，一句“放屁”差点冒了出去，道：“你这小儿哪这么多鬼心思，掌教师尊都跟你保证过了，你还担心什么？难不成我一个堂堂武当山三大弟子，还会不尊师命，跟一个要转世的人过不去？”

　　方启不理，兀自道：“看你爱护侄儿之切，便能想见你恨害他之人有多深。”

　　洛佳荷一呆，一时间竟是被这乳臭小儿说得哑口无言，洛定坤的事情纠缠了将近八十年时间，已成她修道的最大心结，最大障碍，若是这道坎过不去，只怕会与心魔感应，引出心魔劫来，一个应付不好，便是身死道消也有可能。这小儿心思古怪，当真是越看便越看不透，真不知他小小年纪，从哪学来的这些东西。

　　过了好半晌，洛佳荷才道：“我说过，他方才说的每个字我都会相信，当然也包括聂秋娘，不如这样，你帮我看侄儿，你师父转世的事情交给我，我保证给你办得漂漂亮亮的，有我这三大弟子照应，比掌教师尊随便拉个人去办可要强得多。”

　　方启半点也不领情，道：“这事本来就该你去办，我师父虽是自愿兵解，可她确确实实又是因你而亡，如今你侄儿也说了，她是冤枉的，那她的转世之事当然就要着落在你的头上。咱们一码归一码，你我的杀师之仇，我帮你看侄儿这一桩，再加上我师父转世之事，三件事各归各的，还是不要混淆的好。”

　　洛佳荷“呸”地一声，冷笑道：“真不要脸，敢情你的意思是，我又要记着你的好，又要伸长脖子等你来报仇，完了还得把你师父转世的事给先办好了？天下的便宜都被你家占尽了，哪有这样的好事？”

　　方启耸耸肩道：“这事本来就是你不占理，我也只不过是照实说而已。”

　　洛佳荷看了他的混横模样，真想一脚便踹了过去，末了也只能瞪他一眼，道：“世上的因果可不是像你这样算的，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那便按你说的办，老娘还不信了，你个小屁孩能横上天去，啥时候想要报仇只管放马过来便是。”

　　方启等的就是她这句话，闻言呵呵一笑，不再惹她了。

　　洛佳荷一把扯住她那老侄子，当先向前行去。

　　三人回到小院，洛佳荷看了方启一眼，道：“以后他就住在你这里。”说着转向洛定坤，神色瞬间又转柔和，“坤子，你乖乖治病，等你好些了，就告诉姑姑到底是谁人害了你，姑姑一定给你报仇出气。”

　　洛定坤笑容不变，看得方启浑身直起鸡皮疙瘩，道：“以后你还是尽量少给他吃那些劳什子丹药，若不然我天天看着他，迟早也被他吓傻了。还有你也别忙活报仇出气了，他刚才可说了，没人害他，都是他自己自愿的。”

　　洛佳荷冷笑道：“只兴你小子报仇，就不兴别人报仇了？”跟着神情凝重下来，“既然他是自愿，那便不会认为人家是在害他，他分辨不清楚，便由我这做姑姑的帮他分辨。不过看他的语气和神情，的确不像认识你师父的样子。喝风洞苦长老向来算无遗策，怎么会在这件小事上犯错？此事当真奇怪。”

　　方启道：“我上次都说了既然是算出来的，当然做不了准，如今你也看到了，事实如此，现下你该相信我说的话了罢？”

　　洛佳荷道：“不懂就别插嘴！神算之术事涉天机，又不像你张嘴冒胡话，岂是说算错就算错的？即便是算错了，那也得有算错的道理！”

　　方启道：“你这一说，我还真不懂了，算错了也有道理？”

　　“那是当然！”洛佳荷斜了小乡巴佬一眼，“循天机，辨事理，寻气脉，查因果，这些都是算术的基本道理，须知万事万物都是有迹可寻，当然不能随便摆上一卦胡咧咧，不看因便有果的。简单点说就是，苦长老既然算到了聂秋娘，那便有可能是你师父身上沾了因果，也有可能是事情太复杂他算岔了路径。”说到这里，她话音一落，似是想到了什么，思忖一阵才道：“若不是他算到聂秋娘，我便不会视之为仇。若不是一心报仇，我也不会找上你们。若不是找上你们，我也不会将你带上山来。若不是带你上山，我侄儿也不会见到你。若不是见到你，他也不会清醒过来请你治病。”

　　方启见她有的没的全扯出来，实在有些听不下去了，便接口道：“你下一句会不会就是，若不是请我治病，他也不会好起来了？”

　　洛佳荷全不理会他的揶揄，自顾自道：“此事古怪，我恐怕看之不透，须得问过师尊才能再做计较。”说着站起身便要向外走去。

　　方启道：“先别忙着走，你侄儿到底怎么安排，我可不会照顾病人。”

　　洛佳荷道；“放心，我会叫个人过来帮忙照看的。再说了，便宜都叫你占光了，便是帮我照看照看又不会亏了你。你师父打得我一身伤，我还没地方算呢。行了，我这便要回去疗伤，有什么疑问下回见面再问我。”

　　方启目送她出了小院，再回头看洛定坤时，又是心中恶寒。

　　她这老侄子七八十年没开口，一开口就是要自己治病，只怕是个人都不会相信其中没古怪。

　　他在洛佳荷面前虽然打死也不能认，可他自己心里也明白，身负阴阳二珠，更有第二元神，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古怪事情本来就多了去了，这事恐怕与此也脱不了干系，只不知她这傻侄儿是如何看出来的，这一点关系到自己身上最不可告人的两个大秘密，眼下自己身在他人的山门之中，无论如何不能被旁人知晓了去，须得乘早找出原因，若不然万一哪一天当着洛佳荷的面，他再张嘴来上一句，“小兄弟身上的珠子能治病”，那可就真的麻烦大了。

　　洛定坤刚吃过定神丹，药力还未消散，正好拿来一试。

　　想到这里，这小儿扶着洛定坤坐好，便一样一样开始试起来。先拿出颈下的玉佩，在他面前晃了晃，这玉佩有定神功用，不过好似早已失效，果然，洛定坤没半点反应。

　　收好玉佩，再将左手按上洛定坤的额头，心神潜入阴珠，奋力催动之下，阴珠倒是转得飞快，洛定坤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阴珠无用，再换阳珠，只一动念，阳珠便即自紫府中一窜而出，自经脉中直奔右掌，再将右掌贴上洛定坤额头，好一阵过后，这小儿额头上都快冒汗了，洛定坤却是老神在在，你忙你的，我笑我的。

　　方启无奈，只剩最后一样了，第二元神再不行，那可就真没得治了。心神呼应间，第二元神自阳珠中显露灵机，自洛定坤额间印堂穴缓缓深入，此举牵扯魂魄，洛定坤又是个普通人，势必要万分小心，要不然一个不对，便会弄得人神魂混乱，灵智不全。只不过洛定坤早就傻了，若是真弄砸了，会不会变得傻之又傻，那还真不好说。

　　第二元神刚刚触及紫府，洛定坤眼中便显出清明来，方启心中一振，第二元神自去紫府查探，心神却收到当前，眼见洛定坤眼神定住，知道他看清了自己，便开口道：“还认得我吗？”

　　洛定坤道：“认得，小兄弟，你这是在给我治病？”

　　方启点头道：“我还要问你几个问题，才能确定症状。你是怎么知道我能治你的？”

　　洛定坤道；“我也不清楚，就是朦朦胧胧之间，忽然脑袋一激灵，里面像是有个声音不停地在说，他能治好我，他能治好我，跟着一下子就清醒过来见到了你。”

　　方启这才心头一松，原来他并不是发现了什么，如此自己就不用太过着急了，口中道：“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现在多大了？”

　　洛定坤道：“我叫洛定坤，现在……”说着忽然一顿，想了想又道，“我今年好像十七岁，咦，奇怪了，我是十七岁啊，怎么感觉有些不对呢？”

　　方启心知他自十七岁便开始神智不清，虽然不记得十七岁以后发生的事情，但时间久了，也有可能心中直觉上觉得不对，脑子里引发少许混乱，便道：“先别想这些，我听你姑姑说你十五岁那年失踪了，两年多以后才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家中，那两年多你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洛定坤道：“我十五岁那年在村头的溪里摸鱼，忽然看到一个长得像仙女样的姑娘站在溪边发呆，我见她生得好看，便多看了两眼，谁知那姑娘转头对着我笑了笑，问我想不想随她修道。我家中有人修道，听了也不觉得有多么惊奇，便跟她说了我姑姑的事。她却说知道我姑姑，不过与我姑姑无缘，只与我有些师徒缘份。我想了想便告诉她，我须得回去禀明父母，再问过我姑姑才能决定。她听了，摇了摇头，便说算了，神情间忽然好生哀伤。我见了她不开心的样子，不知怎地，心底便生出了一股冲动，想也不想便说，我愿意拜她为师，待学了道再回来跟父母说清楚也不迟。我姑姑学道后也经常回常，所以我心里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便跟着她往九华山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