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转道人运转剑光,直往西南方向飞去。他那师兄道号至动,隐修之地在滇边的玉龙坳,至转料想他掳了人必是先回洞府,虽说依他的性子,九成九回去后就会封山谢客,但自己既已应了尹道彦,说不得只能硬着头皮闯一闯了。
如此飞了三个多时辰,已近莽苍山地界,前面便是双耳峰。这双耳峰形似兔耳,又叫兔儿岭,最是好认,至转见方向没错,御剑便直飞过去,青光倏忽,眼看就要从双耳峰一飞而过,忽见左前方向光华高冲,隐约可闻人声呼喝,显是有人在此斗法。至转本不欲多事,可眼睛一扫间,就见那光华起处,有一道碧光如轮电转,闪得两闪便没入群峰之中。
至转认得那是至动的剑光,这下却由不得他不管了,只好拨转遁光,往左前方直投而下。
前方山峰遮掩,还没等他转过去,就听尖细的破空声响,心中警兆倏生,知是有人暗袭,连忙运使飞剑,在半空中一个转折,划做一道圆弧避了开去,当下更不怠慢,也不管是何人偷袭,剑光连闪,绕过前方的山峰,往斗法处看去。
落眼处林木狼藉,上空笼着老大一片黄雾,一团碧光在漫空黄雾中左突右冲,兀自听得到至动的声音在里面大呼小叫。
林木右边孤崖高绝,一道瀑布如玉龙般自孤崖上直冲而下,没入下方的一处石潭。树林边上躺着个十来岁的童子,正是尹道彦的怪甥儿,如今双目紧闭,身上更是落满了残枝碎叶,隔得远了也看不清是死是活。
至转心下微觉古怪,此时的情形却容不得他多想,眼见碧光生猛,显是尽还支持得住,便掉转头去看那偷袭之人。
那人一袭未中,将身形隐在红色剑光中,又从后追了上来。至转见这路数,暗数自己仇家,却没对得上号的,料必是与至动有关,便即扬声道:“不知是何方道友当面,与我师兄有何仇隙?”
那人闷头不理,只是催动剑光,身剑合一直扑上来,却听黄雾里至动的声音道:“这帮孙子不是好鸟,跟老子有个屁的关系?至转,少废话,抄家伙上就是了。”
话音未落,至转已和那红光对上,二人修为相若,又都是走的身剑合一的路子,倒也斗得旗鼓相当。一时间,双耳峰侧,孤崖瀑布,黄雾弥漫,剑光纵横,打得好不热闹。
至转这一场架来得莫名其妙,心下不由暗暗叫苦,听师兄的意思,对方似还有帮手窥伺在旁,这使红色剑光的已是如此难斗,若再有人相帮,自己今日非折在这荒山野地里不可。正是越斗越是焦躁的时候,忽听地轰隆隆的巨响猛地响起,便如是平地里起的惊雷,震得人耳鼓发麻,一经发起,就再无止歇。
当此异状,至转却无法分神去看,当下只作不闻,一味催动剑光猛攻。那红色剑光与至转再对攻两记,忽然猛地往回一卷,再不纠缠,纵起遁光就往远处飞去,竟是就此走了。
至转压力顿减,这才向那巨响起处看去,一看之下,不由一愣,那地方却不正是那瀑布深潭之下?难怪自己来时觉得古怪,原来当时那偌大的瀑布银河倒悬一般直击入潭,竟是半点声音也未发出,自己乍逢变故,连这个都未发现,罔自己平日里还以定力自诩,看来离这“处变不惊”四字还差得远呐。
再往至动那边看去,只见漫天黄雾早已消弥,与至动对敌之人也已走脱,至动脱出身来,正往林边的童子倒卧处飞去。至转暗松了口气,正待催动剑光过去,忽觉眼底倏地一花,林边已多了个鹤发鸡皮的老朽。
那人身材倒也算是高大,只是佝偻地厉害,腰背都快与地面平齐了,穿着一身玄色道装,手中拄着一把老藤绞成的拐杖,正自颤巍巍地迎向至动。
至转见他身法玄奇,便知是隐世高人,当下不敢怠慢,御剑沉降下去,与至动合在一处,离得近了,那老朽的面目愈发清晰,脸上的皱纹深得几欲刻到骨头中去,眼眉耷落,须发既疏且白,嘴角干瘪,满脸的愁苦之色,至转依稀觉得有些眼熟,却见至动已上前作礼道:“前辈可是苦长老当面?晚辈玉龙坳至动有礼了。”
至转心中一跳,暗道:“是了,就是他了。”忙不迭地与至动一起见礼。
那老朽苦长老还了一礼,道:“二位道友无需客气,寒山粗鄙,无茶无酒,还请饶过怠慢之罪。”
师兄弟二人慌忙连称不敢。
双方见过礼,总算大家不是敌人。至动暗松口气,这才上前查看,见那童子只是昏厥,倒也没伤着哪里,稍一为其缓气活血,那童子便悠悠醒来。
至动扶他坐正,直起身来对着苦长老又是一礼,道:“先前多谢前辈出手,若不然这童子定然性命不保。”当时他骤遭暗袭,失手将那童子跌落剑光,本来已是无幸,没成想那童子行要坠地,却被一团乌光托住,就此保住性命。至动人虽粗豪,心思却细,知那乌光必是眼前的苦长老所发,是以才有此一谢。
苦长老展颜一笑,脸上的愁苦之色非但未减,反而愈加浓郁,看得至动至转二人心里直往外翻腾苦水,暗暗乍舌:“盛名之下无虚士,这苦长老之名果非等闲,笑得比哭还难看,若是定力稍差的人见了,只怕不得哭出声来?”
苦长老笑过之后,也不废话,道:“此子与老朽有缘,老朽欲留他在寒山盘桓几日,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至转面露难色,看了一眼至动,眼中颇有责怪之意,道:“苦长老慧眼相加,是这童子的造化,只是他……”话没说完,至动已在旁插道:“无妨,无妨,他的家人晚辈会代为通传,长老什么时候想送客,晚辈再来接他不迟。”
至转待他说完,又道:“此事不劳师兄的大驾,还是师弟来做这跑腿差事罢。”
至动嘿嘿一笑,心中转念,便想问问苦长老先前的那些人是怎么回事,他和至转一样,途经此地,好端端地便与人干了一仗,不但打生打死的好不销魂,便是连敌人的面目都未见着,心中憋闷之处可想而知。
那苦长老见他神色,便知他心中所想,道:“即如此,老朽就不留二位了。”竟是直接开口赶人了。
至动至转二人对望一眼,也只能把满肚子的疑问憋了回去,道了声告辞,便各驾遁光走了。
苦长老待二人的遁光消逝天际,这才颤巍巍地转身对那童子道:“这位道友请了,老朽喝风洞苦叟,鄙洞就在左近,可否请道友移玉趾一叙?”
那童子脑子犹还懵懂,眼睛用力眨了眨,这才开口道:“我叫方启,老爷子您不要客气,我这是到了哪里?”
苦叟听他话不对题,疏眉间闪过一丝疑惑,耐心解释道:“此处是莽苍山地界,离道友的家乡襄阳尚有些距离,道友是被方才那至动道人裹胁至此,老朽不才,已打发他去了。此人行迹无端,为人倒还正派,方才险些害了道友的性命,愧疚之情倒是出自真心,料不至再来纠缠道友,加之那人方才答应将道友的平安消息通知家人,如此道友便也不必再担心家人牵挂。”
方启哦了一声,旋即道:“老爷子你怎么知道我是襄阳人?你,还有刚才那两位,你们都是神仙吗?”
苦叟摇头苦笑,道:“道友说笑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请随我来。”说完也不见他动势,只见乌光一闪,二人已从原地消失。
乌光迅捷,动念如电,转眼间已换了个所在,落眼处是一间山洞辟做的石室,里面一个石榻,两张蒲团,一口半人高的大黑木箱子,仅此而已,连桌椅都没有一张。
方启一张小嘴张得老大,显是被苦叟的神通给惊着了。
苦叟看在眼里,心中愈发疑惑,暗暗思量:“此子骨清神秀,目蕴玄光,当是积世转修之人。我的先天算法虽能看出他的家世,却算不出前世出处,当是被他门中长辈暗中布置颠倒阴阳之法,以之蒙昧天机,叫人推算不出。先天神算只要一触及此处,便直如大雾弥天,一片混沌,由此可见布法之人功力之高,当是名门大派中顶尖人物的手段。只是此子落难,却不见有长辈于暗中匡护,这却与情理不合了。”
想到这里,心里又是“嘿”地一声,暗自叹气:“名门大派又如何,绝顶高人又如何?想当年我们一班师兄弟哪一个不是天纵之资,哪一个不是眼高于顶,哪一个不是以玄门正道自居?门中长辈又哪一个不是道法精深之辈?门外的至交好友更是不计其数。可如今又能如何?还不是数年间风流云散,偌大宗门,无数弟子,要么陨落,要么不知所踪,到头来只落得我这一副残身,半缕孤魂,寓身于这荒山野岭中苟延残年?”
正忖念间,忽见那童子方启脸上惊异之色如冰雪消融般尽数褪去,换而一副宁静神色,迳往蒲团上盘腿一坐,竟似是打坐入定去了。
苦叟看得奇怪,试探道:“道友。”
方启眼睑低垂,忽然开口道:“大道三千,我自求我道。”
苦叟浑黄的眼神一清,道:“道可道,莫可名状。非常道,观想由心。”
方启接着道:“此道非彼道,我道我即在,彼道在彼道。”
苦叟思索一阵,缓缓开口:“道衍有无相,法开阴阳仪。吾道逍遥,亦在昌正。”
方启再言:“相由心生,劫由道起。混沌开,宇宙始,天地分,乾坤定。顺逆皆道也。”说完这句,闭口不言。
苦叟苦思良久,终无所得,暗道:“无怪乎今日心血来潮,无法自定,果然成道之机全在此子身上,只是此子宿世记忆似开未开,与本身记忆又全无交融,倒也奇怪得紧。也罢,待得多观瞧几日再作定论。”忖及于此,便在另一个蒲团上坐下身来,刚一入定,忽然心下一紧,似有大干系的事情发生,掐指盘算,良久复又睁开双眼,摇头道:“罢,罢,罢。天意如此,徒之奈何。”说完,扬手一道白光飞出,迳往洞外去了。
过不多久,只听吱吱两声怪叫,一个浑身雪白,唯独额顶一点黑茸的三尺马猴自洞外电一般地窜了进来,见到苦叟便即蹲伏一旁。
苦叟伸手在雪猴儿头顶摩挲两下,开口道:“老朽这便要去了,这位小道友是我日后成道关键,你当好生守护,不可顽皮懈怠。”
那雪猴似能懂人言,听他说要走,脸上顿露不舍之态,伸开双臂便要来拉他衣服。
苦叟咧嘴一笑,道:“日后还有相见之期,你是深山精怪,不可学那小儿女之态。况且老朽年少时坏了道基,非得转过一劫才有成道之望,如今遇到良缘,你当为我庆幸才是。”
雪猴眨眨眼,吱吱乱叫,声音抑扬顿挫,如诉如泣。
苦叟听得明白,笑道:“放心,你再修行几年,待得喉中横骨一化,便可告知于他,可到离此东去一百二十里的戚家峪一户姓夏侯的人家找我,那地方你随我去过一次,应当知晓所在,届时我便在那里转世。”
说着取出一盏小磬,道:“此宝于瀑布下祭炼了九九八十一年,今日方得大成,本欲赖之成道,如今才知此宝的机缘却在此子身上。你可将此宝交于他,说不定于他修行有益。”顿一顿又道,“再有就是此子宿慧似开未开,又未踏上修行之路,加之家世牵连,前路注定坎坷,若有机会,能让他早筑道基最好,我知此事与你甚难,你也不必强求,随缘而定,自然而然便可。好了,言尽于此,我时候不多,还要去寻好友的法宝兵解,这便去了,你好自为之罢。”
说罢,身形一振而起,哪还有半点老迈之姿?乌光闪动,飞芒电掣,已是鸿飞沓沓,影踪全无。
那雪猴双膝跪地,对着洞外磕了几个头,毛脸上满是哀怨,口中呜呜作声,伸爪在眼睛上擦得两下,却是全无泪水可言。
哀怨一阵,忽地又跳起身来,围着洞中打坐的童子乱转,时而搔耳挠腮,时而呼啸怪叫,见方启全无动静,又蹲在方启面前,轻伸毛爪在他胳膊上乱点,未得回应之后,顿时泄气,这才消停下来,窜出洞去。
猴性顽劣,又最是急躁,到得晚阳夕照之时,方启趺坐未醒,那雪猴已在洞中进进出出七八回了。
眼见天将黑定,方启腹中响动,显是饿了,这才眼皮微抬,从定中醒来,眼睛刚能视物,眼前就映出一张毛茸茸的雷公脸,当即吓得“哇”一声大叫,差点一交跌了过去。
雪猴吱吱乱叫,手舞足蹈显得很是欢喜,毛爪左摇右摆地一阵比划。方启这才看清吓得自己半死的竟是一只大白猴儿,再见这猴儿灵性十足,并不伤人,反而显出十足善意,这才惊魂稍定,口中试探着道:“大猴子,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雪猴毛头连点,双爪乱摇又是一通比划,方启看得眼晕,心中惧意即去,又生出好玩心思来,正想逗着白猴儿翻筋斗玩,忽然心下一怔,脑袋不由自主地一阵恍惚,耳中似听得天雷阵阵,煌煌烈烈,威能无俦,待得倾耳去听,却又似有无数人在耳边窃窃密语,又怎生也听不真切。眼中似见有无数七色霞光,瞬息之间几番生发湮灭,待得定睛去看,却见霞光收敛,直往一个比墨还黑的漩洞之中投去,直欲连目光也吸了进去。
这一番恍惚似是一瞬,又似是极长,直到又能看清洞中物什时,方启眼中的童趣之色渐去,犹显稚嫩的脸庞却露出几分庄重,见那白猴儿犹自在身前上窜下跳地比划不停,开口道:“你先别比划了,听我来问,可以吗?”
雪猴点点头,蹲下身来。
方启道:“那个驼背老爷子哪里去了?”
雪猴挠挠头,似是思考了一番,这才连比带划加怪叫地一通忙活。
方启眼又晕了,半晌才琢磨出点头绪,道:“你说他出远门了?”雪猴刚想摇头,又觉“转世”这个词实在是难以表达,干脆点点头。方启一愣,嘀咕道:“不是说留我做客吗,怎么自己又出远门了?”眼见白猴儿又要忙活,忙道:“我肚子饿了,谁管饭呢?”
雪猴胸脯一挺,毛爪直拍,方启见它将眼前的头等大事给大包大揽下来,不由地松了口气,暗道:“神仙家的猴儿就是灵性,连做饭都会。”
雪猴儿打开洞里的木箱子,翻腾一阵,摸出本线装古书来,递到方启眼前。
方启满心以为它会先拿出些饭前的点心吃食来,见状又是一愣,心道:“怎么做客还得用功?”他在家时,早被自己的学究老爹四书五经学海书山地逼得惨了,见了书本能地便想撒脚就逃,当下大喇喇地道:“放一边吧,先开饭。”
雪猴得了旧主吩咐,已将他视为新主,便也不勉强,将书丢在一旁,窜出洞“做饭”去了。
方启见洞口幽暗,不知有几许深浅,洞中却满是柔柔光线,不影响视物又不耀人眼花,心中暗暗赞叹了一番,等得一阵,便就无聊起来,有心去寻雪猴,却又不敢摸黑乱走,左右无事,便拿起雪猴要他看的书,只见封面上四个古篆,方启只认得第一个“玄”字,翻开第一页,总算里面的文字不是古篆书就。
他三岁便开始识字,到了这个年纪,虽不能骈五骊六地长篇大论,却已算是装了大半肚子的墨水,不但字识得全,还能即兴来上一段打油诗,写出几篇放牛词来。
书中序章开篇明义,写的东西却是玄而又玄,看得一阵,眼前的文字似乎变得熟悉起来,方启不自觉跟着读出声音来,到得后来,不用翻开第二页,他便能自顾自地念下去,一直读到最后,已是小半个时辰过去,线装古书犹定在第一页那里,而方启已是通读全文。
到这时,他才如梦方醒,啪地将书合上,口中喃喃道:“玄章真解,玄章真解?我在哪里背过这本书?”
那雪猴在他读到一半时便已进洞,见此异状,早已呆了,待方启合书自叹,雪猴忙不迭将手中的物什往地上一丢,跳到方启面前毛爪乱划,动作比先前幅度要大得多,显是正大拍马屁来着。
只可惜,方启心中的震撼丝毫不弱于它,对它的动作只作不见,嘴里喃喃自语,心里翻江倒海,不光是耳中眼中异状再现,便是全身每个毛孔,每条筋络,每根骨头,每个脏器都泛出说不清又道不明的奇异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拼命地要从那些地方挤进身体,又像是那些地方要消散开来,融入天地,四肢百骸都是酥酥麻麻地,连小指头都动弹不得。只过了盏茶功夫,便是汗出如浆,如同从水里捞上来一般,眼角更是抑制不住地哗哗流泪,腹中如雷鸣,跟着就是一个响屁崩了出去。
雪猴吓得往旁一闪,还未站稳,方启又是一声接一声地如山崩般地大放响屁,直到腹中声音渐消才告止歇,洞中顿时弥漫起一股恶臭。
而此时,洞中却又猛地黑了下来,只听洞外闷沉沉几声巨响,如同巨石滚过天际,跟着便是咔啦啦地惊天霹雳,白光如昼之际,一道手臂粗细的闪电倏地窜进洞来直向方启扑去。
雪猴吓得吱吱乱叫,见到闪电已知不妙,奈何电掣光闪,动念都还来不及,那闪电便已扑到方启身前。
眼见得方启就要被劈成一道人形焦炭,那闪电忽然如灵蛇般一扭,倏忽没入方启摊开的左掌心里,洞中又复生光明。
白马猴被这些变故唬得一愣又是一愣,方启也比它好不了多少,而作为当事之人,眼睁睁地看着闪雷及身,噩运当头,又眼直直地看到峰回路转,死里逃生,若不是今时不同往日,他只怕早被吓得哭出声来。
洞中的一人一猴好半晌才醒过神来,雪猴跳到方启身前,毛爪拉住他左手,翻来覆去地一阵细看,可那左手除了比它自己的少了许多猴毛以外,哪有什么不同之处?
雪猴犹不死心,试探着伸出一趾,向他左掌心上探去,触手处温润柔软,与常无异,再用了点力,忽觉地趾尖一软,那手趾头竟然忽地陷了进去。雪猴吓得一叫,忙向后一缩,慌乱间,用力过猛,一个跟头翻了过去。
方启看得好笑,自己也觉得诡异,他左手心里一直有个血洞,形作浑圆却不流血,即长不拢也消不掉,虽说观者无不触目惊心,但他自己却是不痛不痒,长年累月地倒也看得习惯了。只是他知道这东西不适合公之于众,不光会吓着人,还会令人另眼相看,是以一直以来他从来不在至亲以外的人面前摊开手掌。
方才闪电来袭,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左手竟是打开的,而那闪电没入手心后,那血洞竟然消失了,原来血洞的地方竟然生出了血肉皮肤,现下看去,若不是自己心里清楚,恐怕连自己都不会相信那地方转眼之前还是个洞来着,而刚才白猴儿的试探,他自己也看得清清楚楚,那根毛茸茸的手指头微一用力,竟然穿过皮肤陷进了手掌,手指离开之后,手掌的皮肤当即恢复如初,了无痕迹,直如刚才发生的事情只是一场梦幻一般。
方启定定神,闭上双眼缓缓呼吸,慢慢平复心情。过不多久,脑中灵光一闪,旋而一切过往如电光火石般在眼前闪过,而那一个个不解之处在其中如同一朵朵白莲绽放,跟着火光萌动,又变做一个个气泡,就此消散不见。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无惘然,满怀舒畅之下,忍不住呵呵一阵大笑。
雪猴一惊一乍地都快麻木了,待他得意完了,这才近前一拉他袖子,指了指进洞时丢在地上的物什。
方启转眼看去,见是一头血糊糊的獐子,愣了愣才明白过来,这便是白猴儿为自己准备的晚饭了,看来神仙家的猴子也只是猴子,灵性再足,离调羹弄饭还是有些距离。只是现下他腹中却没了饥饿之感,看着地上血糊糊的东西没来由的一阵反胃,道:“今晚吃素行不行?有没有什么瓜果蔬菜之类的?”
雪猴嘴巴一咧,意作为难,指天划地解释一通,方启只看明白了两个字,没有。好在他只是随口一问,倒也并不在意。
眼见得洞口处彻底黑暗下来,显是已然入夜,一人一猴却无丝毫睡意,省下一餐晚饭,雪猴又从箱子里直往外捣腾东西,有经书,有图谱,有丹药,劈里叭啦全堆到方启面前,显然小猴子记挂着旧主所托,一心要为方启早筑道基。猴性急躁,却又早将旧主后面“随缘而定,自然而然”的嘱咐抛到脑后去了。
方启也看出了雪猴的意思,摇头道:“这些东西我最多只是看一看,却没大用。我要走一条前人未走过的道路,凡事只能靠我自己。”
雪猴一听就急了,我那老主人多高的道行,多强的本领,他说的话能有错吗?你一个小屁孩还没开始修行,就大言不惭要走前人未走之路,这不是明摆着让我两头为难吗?只是这番话打死它也比划不出来,只能跳着脚瞪着眼干着急。
方启自顾自地道:“我知道你必然不信,只不过我现下也跟你解释不清,因为我还有好些事情想不起来,还有好些疑难想不透彻。十年参悟,我已能将未来将走之路定下,这便是我的道之所在,如果按你说的,修行这些道法,其实也无不可,只不过却不能赖之成道,便是修行一千年,仍是要回到我的道中来。”
雪猴听得眼睛直眨巴,显是如坠云山雾里,其实在它的小小心思里,这些大道理与它全不相干,它最关心的只是,方启你何时能筑道基?可惜方启嘴巴不停,话里话外全没道基的影子:“我隐约觉得,方才那一道闪电,便与我的道有关。十年前,我才刚刚降生,而另一个我却差点灰飞烟灭,这十年里我懵懵懂懂,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直到今日才算真正醒来,而离找回真正的自己还不知要走多少路程,所以我不能走弯路,只能走最近的那条路。还有,第一本书玄章真解我全都记得,应是另一个我的记忆,说不定那个我与你的主人还会有些什么关系。”
“可惜他出远门去了,要不然若能得到他的帮助,说不定对想起另一个我会有大用。是了,还有一件紧要的事情须得问他才行。”
说到这里,这小儿又连叹了几声可惜,这才接着:“我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爹娘肯定挂念得紧,我是在这里等他回来呢,还是先回家以后再说?”一边说,一边为难起来,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这样的机会错过一个便少一个,还是等一等好了。”决心即下,便对雪猴道:“白猴儿,你去休息吧,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我的脑袋很乱,需要静下来好好理一理。”
雪猴有些无辜地看了他一眼,似是不想这么早休息,不过新主人即已示下,便不好再执拗,便对着方启行了一礼,退出洞去。
方启小儿看得眼馋,心道:“这小猴真有礼数,我要是能养一只就得意得狠了。”
古洞幽深,亘古静谧,想必是洞中设有禁制的关系,恶臭早已消散,春更寒重,洞内却是温暖和煦,不觉丝毫凉意。方启将两个蒲团拼在一起垫在石榻上,平躺着枕着自己的双手,这才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慢慢地梳理心情。
正如他舅舅尹道彦所说,他自甫降生起,身上便是怪事一件连着一件,先是左掌心嵌的灰白珠子,后是被他舅舅吹作九天玉敕定神真符的家传玉佩,后来玉佩碎裂,珠子不知去向,再之后慢慢长大,又时不时地神魂不属,如同被邪祟所迷,如此十年下来,不光是家人不知为他担了多少心思,便连他自己也觉得困惑,不知不觉便有些自卑情绪。
而今天,不知是不是因为接连遇到修行道上的人受了刺激,又或是因苦叟而起的问道,再加上那篇玄章真解,隐藏在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却在今日彻底融入了真正自我的神魂世界。
自此方启才算明白,那颗为自己带来诸多痛楚的灰白珠子,真正的名目叫做混沌元胎,一切便是由它而起。
那珠子不知是被哪一位大能修者炼成了第二元神,身外化身,又不知何故遁入方启母亲胎中,被尚是胎儿的的方启一把抓在手中。胎儿逐渐成长,那珠子竟然随之长到肉中去了。珠子上的第二元神早已残破不堪,慢慢地竟与方启的灵智呼应,待得方启落生,那残魂已视方启为宿主,而那时珠子外露,任谁一动,便牵扯到方启稚嫩的神魂,如此才会令得他不停哭闹,这却与家人以为他是因为疼痛才嚎哭不止的猜测不同。
那玉佩的来历已不可考,也不知是否如他舅舅神吹的有偌大名号,但其于定神之上却真有奇用,方启神智与那残魂得玉佩滋养,渐趋和谐,到他两岁时,那珠子不知何故,竟是一分为二,而玉佩也跟着裂作两半。
分开的珠子再不见形状,只是方启能清晰感觉到一个犹在手心的血洞上,而另一个就不知跑到身体哪个角落里去了。到得此时,方启便开始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活泼好动,机敏向学,比之其他幼童更见聪颖,糊涂时,要么一动不动地干坐半天,要么时不时地从嘴里冒出几句怪话
那混沌元胎被炼作第二元神不知有多少年头,残魂虽已消却绝大多数的前生道力,但支持其附着混沌元胎的本真道法仍是完好,要不然也不足以保住残魂不灭。
混沌元胎表面似还有一层阵法运转不休,虽不知是何用途,却能反哺残魂,令得它一日日稳固下来。
残魂与方启合二为一,一而为二,就算没有今日诸般刺激,也只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或是早一年晚一年的差别罢了,或者说自那玉佩定神之日起,方启与那残魂早已是不分彼此,只不过当时未见交融罢了。而这十年间,那残魂除了时不时把方启弄得神魂颠倒外,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便是,悟道。
道自定神始,法自混沌开。那玉佩与混沌元胎之间有何相生相克之理,方启不知,便却不影响他从中看到道之所在,而混沌元胎为何会一分为二,方启也不明白,但却不影响他从中悟出一番法度。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便如这一句道家圣言一样,这两层契机,造就十年悟道,无法言说,却又自然出现。
正如他自己所想,那残魂生前当是顶尖修者,所学之博,所悟之深必是世间少有,就算这样仍差点被打灭轮回,再不翻身,那方启还学那苦叟的诸多法门有何意义?更何况混沌元胎阴阳两分之前,两分之时,两分之后,天机繁杂至极,便是以残魂的眼光仍为之目眩神迷,以之所悟之道哪还容得他再去分神他顾,再学他法?
道为混沌天道,法是阴阳妙法。故老相传,天地之前是为混沌。混沌为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天地得开。混沌演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乾坤方定。混沌元胎若不是在此方宇宙之中,足以另开一方宇宙,只不过造化无方,早有天定,如此不世奇物落入凡俗之中,便也只能留下“灵妙”二字评语。
混沌元胎一分为二,正应了太极生两仪的造化之机,那一分为二的两颗珠子,便也只能叫做阴阳珠了。
阴阳之说古已有之,阴阳虽只是天之两极,便其繁复深邃之处,便是倾三江五洋之水为墨也无法尽数评说,而这阴阳二珠虽已无化生万物的玄机,但其中的奥妙以方启眼下的领悟也不过触及其冰山一角罢了。
中土世界自洪荒后,殷商秦汉,唐宋元明,尘世间风云变幻,政权交替,民族兴衰,而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岁月间,多少大贤能士或得物启示或自寻摸索,一代接着一代,诞生了无以数计的修行法门。这些修行之法且不论它是否有用,但所求的,无非一个长生而已。
万物有灵,世间生物无论飞潜动植,皆有灵性。有灵性方能生殖繁衍,有灵性才得种族延续。人类得天地造化,更是众灵之长,禀赋最厚,思想最盛,如此芸芸众生,难免会有人问,何谓灵者?人欲长生,何以长生?
如今的修行界中宗派林立,道,佛,魔,旁门,异派,对此都有各自的说法,事实上,自有修行之事开始,便有无数人一直在问这个问题,而答案则是五花八门,不过大家一致认可的便是,灵之一物,亘古有存,更有先天后天之分。
试问天下有灵众生,哪个不欲长生?夏虫只一季之寿,欲长生否?欲。草木一岁一枯荣,欲长生否?欲。披毛戴角之属,卵生胎生之属,欲长生否?欲。欲而不可得而已,是故夏虫产卵,草木生籽,只要灵性犹存,便即长存不衰,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类的长生?此处之灵便是先天之灵。
生灵以先天之灵生之于世,此为传承,是以落生便知如何存之于世。随着时间推移,存世日久,便会再有后天之灵,此为技,为存世之本。思想,记忆,语言等等诸般玄物,便是此类了。
众生平等,说的是众生于先天之灵上无有区别,上天也没有偏爱任何一方。众生又不平等,说的便是众生于后天之灵上的区别相差巨大,强如人类,凌驾于众生之上,生杀予夺,无有顾忌。弱如蝼蚁,一生伏低潜行于地,任是一点风吹雨打也难禁受。
后天之灵最盛的人类,成了天地间的唯一主人,而也是这后天之灵最盛的人类,得陇望蜀,更要将这后天之灵发扬光大,得道升天,长生永存。
修真问道,所求的无非是后天之灵魂长存而已。修道人夺天之灵,夺地之灵,夺异类之灵,甚至夺人类自己之灵,以求神魂强大。待到神魂足够强大之时,便是肉身腐朽,也能存于天地而不消亡。如此夺造化之机,是为逆天之举。
而自修道起,每个人还会面临着一道难关,劫。
劫是因何而起,修道界莫衷一是,说是因修者逆天夺命而起的有,说是天道无情天人感应的也有,说是劫由心起有无相生的也有。
方启之所以敢大言不惭说走前人未走过的道路,便是因为他要修行的便是这人人谈而色变的劫,若不是他于混沌元胎一分为二化为阴阳珠之中窥得天机,便是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去沾这个字。
万物有阴阳,修道人修的灵当然也有阴阳。灵为阳,阴则为劫。劫由灵起,灵同劫生,概因无论什么劫数都是相对生灵而言,试问山石金铁此等无灵无智之物,便是粉身碎骨也是无痛无觉,又从何谈起劫之一说?
天地有灵,这里的灵便是指散溢的灵力,当然天地间也有散溢的劫力。灵力催生出生灵,生灵死后,后天之灵再散于天地,周而复始。劫力毁灭生灵,灵力形于生灵体内,而劫却形于外,生灵死亡后,后天之劫同样消散,周而复始。生灵之灵力越深厚,对应的劫力也随之越大。修道人修得越久,这个劫字对他们而言就越显可怖。
劫力不会动辄发作,只会是天人交感,才会引动,一经引动,便成了修道人口中的劫数了。
如同灵力一样,劫力恒一,劫数却也是五花八门,更有阴阳之分,是为身外劫与身内劫。身外劫便是天地劫,大至末世劫,无量劫,小至刀兵劫,小雷劫。身内劫即是心魔劫,大至不动劫,阴魔劫,小至六贼劫,小无相劫。至于劫力如何会引动,正邪之间引发劫数的频率为何不同,后文自有交待,此处便不多说。
方启修劫的倚仗,便是那阴阳二珠。混沌元胎本是残魂的身外化身寄托之物,自与方启定神,实际上已是方启的第二元神,混沌元胎分化之后,第二元神身具道力,自然依附于灵珠也就是阳珠之上。而阴珠主劫,依然存身于方启左掌心血洞之上,无形无相,却与方启的灵智相辅相成。
方启未入修真,但毕竟身而为灵,身体里自然会有天生地养的灵气存在,第二元神与灵智交融之时,灵力伐骨洗髓,排除身体里的浊气,血洞也随之愈合。此时形而外的劫力发作,天人交感,降下小雷劫,却被阴珠吸纳了进去。
便是因为阴珠吸纳了小雷劫,方启也终于确定了自己的修行道路。
若说以前的悟道只是一番推演,那此时的阴珠显异便是确实的行之有效了。一则他的本身正魂现下还是完全一片空白,正是选择修行法门的好时机,二则他的第二元神修的是玄门道法,自然会有诸般劫数加身,用阴珠消弥劫数,正是一箭双雕的大好事。如此,深山古洞中,破烂蒲团之上,左手劫,右手道的一代怪胎自此诞生。
虽然如此,但若说方启的修行之路就此平坦,那可就大错特错。本身正魂修劫,现下只走了一小步,只能靠自己摸索,没人能指点,也没地方借鉴,一不小心,一步踏错,便可能是万劫不复的境地。第二元神修道,道法虽全,但记忆未复,法力不全,道基早筑之下,更不能再习他法,稍有懈怠,便是此生难进一步也属寻常。
这二者都是积蓄掠夺的过程,随着劫力灵力的增长,便会有对应的法力加身。至于斗法斗术,这便是存乎于心,在于个人应用,更是小节了。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大亮,一夜未睡,方启精神倒还好,不过肚子又不争气了,只是想起那血糊糊的獐子,心里又犯了踌躇。正为难间,雪猴背了一大包东西从洞外进来,放在地上叮哩咣当打开,只见其中大锅小灶,碟碗瓢盆,柴米油盐竟然一应俱全,更难得的是还有几套衣服。
方启看得直发愣,问道:“这些东西哪来的?”
雪猴见他目瞪口呆的样子,着实得意,做了几个蹑手蹑脚的动作,方启只一看就明白了,偷的。
不过这小儿却全不以偷为念,倒是对这小猴子生出几分莫名感动,为了客人能吃得好,连夜下山去偷东西还偷得这么全乎的小猴子谁见过?反正方启小儿没见过,小猴子的管教问题他才懒得管,自有它主人操心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