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打定主意，方启便心中动念，要用绝音宝磬去勾那女子的元神，就在这时，左掌微颤，他上次已有过一回经验，也不慌乱，犹有余力转头对着那尚在昏迷中的女子道：“少爷我慈悲为怀，下不去死手，若不然，定叫你在劫难逃。”说着左手一翻，对着远处的一块两人高的巨岩，喝道：“开！”

　　话音一落，掌间电光倏吐，一道宛若儿臂的闪电于空中一闪，却不是扑向那巨岩，而是打在巨岩旁边一株几可二人合围的参天古树上，咔啦大响，那古树被打得中间一截立成飞灰，巨影崩倾，木屑纷飞中，哄地燃成了一个大火把。

　　方启自己都被这闪电的威力吓了一跳，虽然时灵时不灵，不能指哪打哪，但好歹也是自己自修道以来的最强手段，足以为之自傲了。

　　他被顾九临带走时起了疑心，便加紧催动阴珠，去吸敛那道建权道人引动的雷劫，却不料这阴珠实在不怎么好用，一日之间你来我往打生打死地好几回了，直到绝音宝磬这阴人第一利器最终奠定局面，那道雷劫中的劫力被阴珠收完，闪电这才姗姗来迟。

　　方启知现下不是感慨的时候，第二元神再要发动，便听一个女子声音道：“你这掌心雷当真不错。”

　　他心中一跳，向那躺在地上的青衫女子看去，果然那女子已经醒来，脸上满是血污，一双眼睛却是犹带笑意，正接着往下说道：“道法虽好，人却是心慈手软之辈。你师父教不出这样的道法，却是连对待敌人该当如何也没有教你吗？”

　　方启暗道：“你再晚醒一会，就知道我会不会心慈手软了。”心中虽腹诽，嘴巴却是紧闭，不发一言。

　　那女子从身上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丹药喂在嘴里，调息一阵才道：“你这掌心雷是跟谁学的？”

　　方启没好气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在那边你在暗中可全都听到了。”

　　那女子笑道：“你那师父奸滑得很，我离得稍近些便被她发现了，只听了个尾巴。”

　　方启见她自己伤成那样，还在关心这些有的没的，心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现下我落在你手里，你要如何处置，便来个痛快的，我可没心情跟你说这些家长里短。”

　　那女子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你那姓方的长辈教的吧？”

　　方启不理她，将头扭在一旁。

　　那女子又道：“放心吧，你方才没有杀我，我现下也不会杀你，我们正教中人可不像那些邪魔外道，薄情寡义，转眼之间便能翻脸无情。你这小孩虽然分不出正邪，但好歹还有善恶之念，我见你资质不俗，不如跟我回武当山吧。”

　　方启本不想理她，听她说到这里，没忍住，撇嘴道：“跟你回武当山？我们这些邪魔外道可不像你们正教中人，师父被人家杀了，转眼之间便能认仇作父。”

　　那女子怒气隐现，良久才平静下来，道：“既如此，你走吧。下次再让我见到你与奸邪之人为伍，我定斩不饶！”

　　方启默不作声，在周围寻摸一阵，聂秋娘自爆灵元爆得当真干净，便是连衣角也没留下，他找了个遍也没寻到一丝半缕留作念想的东西，只得作罢，看看日头估摸了方向，便向东北方向走去。

　　那女子一直冷眼看着，直到方启走得无影无踪了，这才勉强盘腿坐下，又取出些丹药服了，心道：“这小孩心思倒是不坏，也是个重情义的。他那长辈炼就第二元神，当是世间大修，不过那些厉害人物中却没听说有姓方的，回头问问师父，他老人家应该知晓此人来历。听这小孩说，那人的第二元神是练作一个金光大手，看手段也是正教中人。如今正教日渐式微，如果能将此人引为奥援，当为正教一大臂助，这小孩得此人看重，又是此人晚辈，断断不能落在邪教人物手里，我若能将他带回武当山，就能结下一个善缘，以后再引见他那长辈就要方便许多。只是聂秋娘刚刚被我毁了肉身，这小孩已视我如仇，要不是他心中还存一丝善念，恐怕我今日便会折在他那古怪雷法下，要想带他上山，须得化解他心中的怨念，这却有些为难了。”

　　方启全不知自己已被那正教女子给惦记上了，在山中走了小半个时辰，口中干渴，寻了条小溪喝饱了水，便坐在溪边将聂秋娘给自己的香囊拿出来，轻轻拆开，只见里面装填的是些茉莉花枝，散出幽幽芳香。

　　暗香虽在，伊人已逝。谁人诚心待我，我便诚心待人的誓言犹在耳边，诚心待我的人却已走了，便是想诚心待人也没了对象，方启暗问自己待聂秋娘有几分真心，一时间，便是他自己也回答不出。

　　发了会呆，重又将香囊扎好，正要放回身上，却见囊外的同心扣上灵光隐隐，定睛看去，原来其中竟是藏了根小针，将那扣环一拉，那小针倏地飞起，化作一道线般光芒朝天飞去。

　　方启知那小针必是与聂秋娘联络之物，见它飞走，心里暗暗可惜，又少了件便宜师父的遗物，心下更有些许伤感，人都已不在了，你飞得如此匆忙，却是为的哪般？

　　收拾了心情，方启重又启步，虽然不知身在何地，但他身具第二元神，这些天已能通过第二元神显化灵机发出些小法术来，再加上绝音宝磬祭炼得越来越熟，一个人行走在莽莽群山中，也已不再惧怕。

　　不知方向那便认准一个方向一直走，总能走出大山，走回襄阳。

　　走了没多久，第二元神忽有所应，他心中一突，暗暗祭动绝音宝磬，却听后面聂秋娘的声音轻声唤道：“启弟。”

　　方启霍然转身，只见一个红色宫装打扮的女子巧笑嫣然，却不是聂秋娘是谁？刚开口说了句：“师父，你没事啊。”就见那女子面目宛然，作的是惯常的红衫打扮，左手臂也是好端端地并未折损，虚影幢幢，如真似幻，原来却是聂秋娘的元神，刹时间只觉嘴里一堵，半晌才道：“这个仇我帮你记着。”

　　聂秋娘摇头道：“我不要你为我报仇。”

　　方启奇道：“这是为什么，你不恨那个正教女子？”

　　聂秋娘道：“这些你不用管，先将这内丹收起来。”

　　方启这才看清她面前还悬停着一颗乌溜溜的珠子，应当便是她所说的内丹了，当下伸手拿过，聂秋娘身子一缩，化作一个两寸多长的虚幻小人，浮到他手掌心上，这才道：“走罢。”

　　方启收起内丹，手中捧个小人，心情也好了许多，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聂秋娘悠悠说道：“我本是玄阴之体，自修道后，身体变得比常人更加敏感，往往控制不住心中欲念，忍不住便会去找些男子采补，如此无异于饮鸠止渴，却也是欲罢不能。这样的日子，我早过得烦了。今日舍弃肉身，一半是因为那女子，一半便是因此之故。”

　　“那女子出了名的难缠，我左臂被她斩去，肉身损坏，此生再难精进，索性将它舍弃，用之将那女子打伤。若我估料得不错，那女子现下必定伤得不轻，重伤之下若想保住肉身，也只有觅地疗伤一途，如此才能保得你我周全，不再被她纠缠。”

　　方启听她说得轻巧，心下却是倍感沉重，他那第二元神阳珠之中还镇压着两个元神，对此知之甚深，肉身一去，元神就算得以保全，也必日日虚弱，时间一久，难免不会散于天地。

　　一开始时聂秋娘就算不敌，若是一心想自己逃命，方启相信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没了他这个累赘，聂秋娘乌头玉梭的遁速未必便快不过那女子，致真教势力遍布中土，只要支撑少许时候，随便往哪个势力地头上一钻，那女子孤身一人，如何还敢再紧追不舍？

　　而她自己所说肉身损坏，不如舍弃的话，方启更是心下如明镜一般，舍或不舍差别何异天地？舍了肉身，那便是破釜沉舟，元神必须尽快转世，若不然便是形神俱灭的下场。保留肉身，那便能慢慢寻找转世之机，如此不但选择的余地大得多，兼且少了许多风险。

　　斯人如此待我，叫我情何以堪？

　　方启暗叹了一声，问道：“师父，以后你是怎么打算的？”

　　聂秋娘见他神情郁郁，已知他心中所想，笑道：“你也不用太伤感，我解脱了玄阴之体，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呢。能看到你这小贼头为我伤心，我便是再死一次，那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见方启眉间又是一沉，忙道：“好了，不逗你了。我可以先附身在那内丹之上，你日后帮我留意一个好人家，我便能转世重来了。不过你得答应我，待我转世后，你要给我重筑道基，我不要恢复前世记忆，但你必须告诉我前世的一些事情，比如你我的关系，再比如我对你的心意，总之我要跟着你，兄妹相称也好，收我做徒弟也好，只要不丢下我便行。”

　　方启神色一整，道：“方启抛却性命不要，也必竭尽所能为你办到。”

　　聂秋娘双眼定在他脸上，神色迷离，轻声道：“难得看到你的正经样子，原来如此好看，不知你长大成人后，会变成什么模样，好弟弟，姐姐真后悔那时没有一口吞了你。”

　　方启好不容易绷起来的脸皮，被她一句话又给毁了，心道玄阴之体练就的元神还真是与众不同，天生的颠倒性子。当下轻咳一声，道：“师父你附身内丹之上，可有什么时限？”

　　聂秋娘醒过神来，嘻嘻一笑，这才正色道：“内丹因为要做附神之用，是以不能祭炼，再者就是我附神之时，会陷入昏睡，以免灵元多做消耗，如此当可保三年之期，三年之后内丹崩解，到那时，我元神没了依靠，至多还能存世三月。”

　　方启“哦”一声，道：“那师父你便快些附神吧，这样也能少些消耗。”

　　聂秋娘眼睛一翻，道：“这么快就嫌我烦了？我还再想多和你说会话呢，以后还不知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方启这才省起，忙道：“我再陪你多说一会，对了，方才那正教女子叫什么名字？”

　　聂秋娘道：“她叫洛佳荷，是武当半边老尼的徒弟，记住，我不许你找她报仇，我这下辈子的好日子还没开始呢，别莫名其妙地就被你给断送了。”

　　方启知这是她的爱护之意，心下暖意又起，道：“那我便等有了十足把握的时候再找她不迟。”

　　聂秋娘横他一眼，肃然道：“修道界斗法，又不像小孩子家打架，哪里会有十足十的事情？你觉得自己实力够了，安知人家功力有没有再精进，暗中有没有又炼了什么厉害法宝，精修了什么厉害法术？斗法之事一着不慎往往便是生死之别，万万轻忽不得。”

　　方启默然，建权建炳便是最好的例子，自己当以此为戒。

　　聂秋娘接着道：“再说了，我此次放弃肉身，自然有我自己的算计，只不过现下却不能跟你这小滑头说，要不然你便会觉得我将你也一并算计，只怕便不再管我了。”

　　方启淡然道：“我只需知道师父你是诚心待我便足够了，是人便会有自己的算计，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况且师父能将生死大事托付于我，足见爱我信我之心。”

　　聂秋娘笑道：“我有什么算计，以你的心智，过不了多久，你自己也会明白，我现下就不多嘴了。至于你以后该走什么路，姐姐也替你想过，如今的修界要想能潜心修道，如果能投身外教最是稳妥，不过其中许多碍难。再次便是正教，虽然现下正道衰落，但毕竟多年积蓄，身入其中自然会有许多好处。最不济的便是如我们致真教这样的旁门左道了，表面看来势力庞大，实则根本不是修道人该呆的地方，心思整日价都放到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上面去了，还谈什么修仙问道？”

　　“不过你还有最好的一条路可以选，那便是那暗中匡护你的方家长辈了，下次若再见到他，你便是撒泼耍赖也要缠着他不放，叫他带你回山修道。”

　　“也不知这人是怎么想的，一个大好资质的后辈就在眼前，却硬是放在外面任其自生自灭，就算是想让后辈历练世情也不是这么历练的，修界如此险恶，多的是三灾五难，万一后辈在哪一关上挺不住了，岂不是后悔都来不及？”

　　方启越听神色越古怪，道：“师父，你这是在替我着急呢，还是在咒我呢？”

　　聂秋娘被他一岔，忍不住咯咯而笑，笑声欢愉，乍听之下，全不像是刚刚才死过一回的人。

　　方启心中的郁结也在笑声中慢慢缓解，他以前也曾想过，须得找一个正经出身，致真教这样的外门邪道可不行，哪一天打起架来，明明一个邪气凛然的旁门左道，使得却是玄门正道的法门，到那时即便不被人当作奸细打出门去，也必是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那甚么外教不外教的他只听说过，却没见过，再加上本能地便厌恶那些洋鬼子，万无可能与他们同流合污。

　　正教倒是有个门路，不过当时他刚死了师父，能忍住没跟那小娘皮拼命已是难能，更别说投师了。

　　至于那个修成大神通的亲戚，若是真有其事倒还好说，直接投奔了便是，可问题是那姓方的根本就是他自己，比前面三个更属无稽。

　　聂秋娘全没想到为这小儿辛苦谋划的最佳归处，纯粹是子虚乌有的空中楼阁，笑了一阵，这才接着道：“姐姐这一生过得劳心劳力，如今才得解脱。你资质出众，无论身处何地，成就势必远超侪辈，姐姐到时跟了你，也能跟着尝些甜头，享些仙福。说起来，倒是姐姐赚到了。”说着顿了顿，“启弟，说了这么多，我也有些乏了，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方启想了想，道：“没了。”聂秋娘点点头，小嘴一张，吐出一团粉色霞彩，道：“那洛佳荷最善追踪，为防万一，我先带你一程。”说着，将那霞彩裹住方启，飞遁而起，

　　不一刻前方现出一条河流，聂秋娘道：“你感应天地这一关已过，便用闭气之法沉到河里，再转入定之法，顺着河流往下飘荡，不管飘到哪里，三两天后再上岸，到那时那人便追踪不到你了。”说完将遁光降到那河流上方，又深深看他一眼，跟着化作一道流光，迳投到他怀中的内丹上去了。

　　方启还没来得及应声，扑通一声已掉到河里去了，连忙运转法力沉入水中，顺水流往下游潜去。

　　载浮载沉中，也不知飘荡了多久，方启身在水中，第二元神又不能离体，要不然身体不能与外界交换灵机，立时便会被淹溺，如此一来，只能感觉到头顶上的明暗交替，也不知是日夜轮转，还是景物变幻。

　　在水中入定，外界的天地灵元便带着一股浓郁水气，这种水气又不似是真的水，就算吸纳地再多，也感觉不到丝毫重量，如同是水的外相显现，空无缥缈，在阳珠的灵觉感应中却又真实存在，自然而然地便带有滋润心物的功用。

　　方启心中灵机交汇，隐隐似是又有了一番体悟。只是这一刹那的灵光稍纵即逝，待他细细回想时，却又全没了头绪，只能感到阴阳二珠轻轻震荡，交相感应，不久便即平复，心神中似有沉淀，与那灵机纠缠，一晃眼便没了踪影。

　　这小儿生来便有一股不服输的性子，两副心神全力开动，誓要把这一缕若有造化的灵机给找出来，正自搜肠挂肚的时候，忽觉周身一紧，猛地向上提去，跟着便哗啦一声出了水来。

　　方启心中暗恼，张眼看去，只见那河比之入水之处已经宽了不少，自己正被人运法凌空向河岸飞去，他第二元神只一扫，不用转头就已看到那运法之人，可不正是打得自己师父自爆灵元的洛佳荷？

　　看来师父还是小看了这女人的追踪之能，自己随波逐流了这么久，仍被这女人不依不饶给捞了出来，“难缠”这二字评语当真不是侥幸。

　　不一会便到了河岸，方启仍是双腿盘做入定的姿势，那洛佳荷凌空虚渡，衣袂飘风，全没了伤重的样子，脸上也不再是血污纵横，显出几分宁定，只是其中一道浅淡血痕，露了几许狰狞。

　　“如此雕虫小技，便想逃过我的追踪，蠢笨不堪，当真死得不冤。”洛佳荷一脸轻淡笑容，落定在方启面前，话语却如刀子般剜人心肺。

　　方启道：“出尔反尔，背信弃义之辈，有什么脸面说别人的闲话，连我都替你们这些正教中人脸红。”

　　洛佳荷神色不变，道：“你是说我说好放你走，过后又反悔了？这你可就说错了，我当时可是真放你走了，隔了一天时间才来追你，不算是出尔反尔吧？”

　　方启翻个白眼，世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古人诚不欺我，眼下自己全没自保之力，也没拖延时间的必要，便懒得再和她做些口舌之争，直接道：“你将我从河里捞出来，不会是闲极无聊，随便找个人来做争论的吧？要是这样也行，现下我便认输，你再把我扔回河里去吧。”

　　洛佳荷哼地一笑，盘腿在他对面坐下，道：“你这小孩恁地心急，我这才开了个头呢。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恨你师父？是了，便从这个说起，怎么样？”

　　方启低头敛目没接口，意思很却明显，你爱说不说，跟我没关系。

　　洛佳荷也没指望得到他的回答，自顾自道：“我为什么恨她？你心中肯定会说，还能为什么，自古正邪不两立呗。恐怕你师父自己也是做此想法，只道是我这个人出了名的难缠。”

　　“她其实到死也不明白，我这人是难缠，但也不是没来由地难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天下的奸邪之辈多了去了，修道之人时间何其宝贵，我犯得着一个个跟这些人去不依不饶地计较么？说我难缠的，那必是惹得我心烦之人。”

　　“你师父一生好淫，折在她手里的男子多得她自己都记不全了，她想必也不会记得，九华山下一个小村子，当年有一个比你大不了几岁的少年，一生便毁在了她的手里吧？”

　　方启听到这里，道：“就算她生前造了再多的孽，又能怎样？现下她已经死了，人死如灯灭，你再纠缠这些过去的事，有意思吗？”

　　洛佳荷轻轻一笑，道：“我说与你听，便只是你我的事，我说，你听，如此而已，不牵扯其它。”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怀里揣着她的元神，我要是真的还在纠缠过去的事情，早将她的元神抢过来泄愤了。”

　　方启眉心一跳，聂秋娘附神内丹后，灵气内敛，藏在身上外人绝没可能感觉得到，这女子如此说法，莫不是在使诈吧？他心下虽疑，却没傻到问一句，你怎么知道？只是默不作声，不承认也不否认。

　　他却不知那女子本身精于追踪，又身怀师门重宝于潜琉璃，吃了丹药只调息了半天一夜，便即尾随了上来。追到了河流处，断了线索，便动用于潜琉璃，从河流上空顺流而下，一段一段地照过来，终于发现了方启。那于潜琉璃九幽之地也能照彻，一照之下，方启跟个光人儿似的，便是连色相也丢了，更何况聂秋娘那颗圆溜溜的内丹？

　　洛佳荷接着道：“现下你该放心了罢，我说，你听，不该插嘴的时候别插嘴，若真论起来，我也算是你的长辈，这些教养你该有吧？”

　　方启还她一个白眼，不过倒也没还嘴。

　　洛佳荷一笑，道：“我十六岁时被师姐接引上山，拜在掌教门下，家中就只剩下哥哥嫂子，还有个侄儿。我那侄儿与我年岁相差不大，根骨俱佳，又兼聪颖过人，是个修道的好材料，因为师父生平只收女徒，不收男弟子，我便想等我学有所成时，再来渡他，那时便能给他选个好师父。”

　　“我上山后，几乎一年便回家中一次，待我第二年回去的时候，我那侄儿却是失踪了，哥哥嫂嫂急得头发都白了好些，只是央求我快去将他找回来。我找了两年，第三年刚得了点线索，我那侄儿突然自己又回来了。只不过那时他已是精元尽丧，仙途难续了。”

　　“现下我不说，你也该猜出来，这便是你师父干下的好事了。好端端的一个人儿，回来的时候就像是个七八十岁的老朽，浑浑噩噩，打不起半点精神，便是拿再好的仙丹灵药给他吃，也只是让他稍稍清醒几个时辰，药效一过，又成了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样。你师父将他送了回来，心里兴许还以为没有害人性命已经算是高抬贵手，她却没想过，与其这样，倒还不如别送他回来，让他的家人存个念想反而更好。”

　　“可笑我那侄儿便是吃过灵丹清醒过来的时候，也从来不肯说那两年多有过什么经历，无论我怎么问他，他也只是一脸回味地满是傻笑，有时候问得急了，竟还会冲着我直瞪眼，好似是我打断了他的美梦一般。”

　　说到这里，她便顿住了，方启知道是到了“该插嘴”的时候了，便问道：“既然他没说，那你怎么知道是我师父将他拐走的？你将这一切莫名其妙地算在我师父的头上，她岂不是比窦娥还冤？”

　　洛佳荷道：“我既言之凿凿，当然不是空穴来风。我自侄儿失踪之后，想尽办法也没找着半点头绪，无奈之下便去求我师父。我师父不忍，又舍下老脸去请莽苍山喝风洞的一位同道帮忙，用先天神算运法算出了出处，其算中所指，正是你的师父聂秋娘。”

　　听到这里，方启顾不得这正是“不该插嘴”的地方，开口道：“算出来的东西如何做得了准？便如我家丢了银子，我爹掐指一算，算出是你偷的，我找上你家去叫你还银子，你能认吗？”

　　洛佳荷一直一脸笑盈盈的样子，这时也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那位同道百多年前得了大机缘，不但功行大进，而且先天神算也成了修界一绝，便是道统之争天机蒙昧时，也是算无遗策，聂秋娘又不是什么大法力的人，经他推算出来的还能有假？”

　　方启要听的其实就是有关喝风洞苦叟的事情，听她说了出来，便做了个请势，道：“我只是提出我的疑问，就像茶楼说故事，台下观众当然不能光顾着鼓掌叫好，总得有人喝个倒彩，说书人再圆个场，这样才显得出精彩。当然我也不是不同情你侄儿的遭遇，如果这事真是我师父做的，那她也忒不地道，我这个做徒弟的脸上也不光彩。你请继续。”

　　洛佳荷脸上青红交替，显然方启的比喻让她很不痛快，好在她修道日久，该有的定力还是有，不一刻平抑了怒气，却也没了说下去的心情，开口道：“行了，我也不多做废话了，今日我找上你，只想和你做个交易。”

　　方启见她终于说上正题，这才将心情摆正了些，道：“你说说看。”这小儿早知聂秋娘造孽不少，比之洛佳荷侄子惨十倍的事情她兴许都干过，不过这小儿心中挂着便宜师父对自己的好，又禀持着人死灯灭一了百了的观念，聂秋娘元神虽在，可她已存改意，再有什么仇怨那也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下一世她跟着自己，那时再做个好人也不迟，即便是让她还偿上一世造的孽那也未尝不可。

　　那女子捞方启上岸，不打不杀，也不说目地如何，只扯些聂秋娘生前犯下的过错，他心中不一刻便已明白，她这是以退为进，先影响了自己心中的正邪之观，然后再来说要自己干什么事，这小儿可不是任人摆布的性子，明白过来就再也不耐烦听下去，便就着问话，插科打诨让洛佳荷自己说不下去了。

　　洛佳荷道：“我可以抛下正邪不理，也可以不跟你和你师父的元神为难，但做为条件，你须得跟我回武当山。交易便是如此，你觉得如何？”

　　方启万没料到她的要求如此简单，当下也不理她这其中是否有诈，想也不想便道：“我答应你。”

　　洛佳荷看他一眼，不再多话，白光闪动卷住方启便遁到半空中去了。

　　方启放宽了心思，好奇心又上来了，站在遁光上一边左右观瞧，一边问道：“你那侄儿后来怎么样了？”

　　洛佳荷没好气道：“怎么现下又想听了？姑奶奶还不想说了呢。”方才她将自己侄儿的往事讲出来，便是见方启与奸邪之人为伍，想以此来点醒他，虽然也没指望他能刹时间幡然悔悟，但最起码也能建立起最基本的是非观念，谁知她煞费苦心好一番酝酿，这小子浑不吝地竟然将一段催人泪下的悲情往事与茶楼戏社的腌臜剧目相提并论，就差来上一句“说得好，赏一个”的话来，气得她差点当时便要翻脸，如今这小子又来相问，当然不会再有好脸色给他看。

　　方启吃了个炝，不由有些讪讪，站在一边不说话了。

　　洛佳荷晾了他一阵，这才开口道：“我侄儿成了什么模样，你到了山上一看便知，别以后我会拿这样的事情骗你这无知小儿。”

　　方启奇道：“你侄儿还在世上？我还以为他……他今年多大年纪了？”洛佳荷反问道：“谁跟你说我侄儿不在世上了？他虽然神智不清，可吃了那么多仙丹妙药，怎么说也能延寿不少，他九十五岁了，怎么了？”

　　方启暗暗乍舌，嘴里遮掩道：“没怎么，随便问问。”听她侄儿侄儿地叫，又听她说她侄子回家的时候就跟七八十的老头子一样，他还一直以为那人必是年少夭折了呢，乖乖，九十五岁的侄儿，怎么地也该叫大侄子，老侄子了吧？

　　洛佳荷哪知道他转的是这个无聊心思，好在她本身也是个话痨脾性，揭过这一节，便又自顾自地道：“我哥哥嫂嫂早已离世，我那侄儿没延下香火，家中就只剩下他孤零零地一个人，生活又不能自理，我实在不忍心，便央求师父同意，将他带上山来，待到他百年归去，我们洛家在尘世中便彻底绝了。”

　　方启见她对家人如此爱顾，对她的感观倒也好了几分，心道再听下去只怕便要被她的苦情给打动了，便又转个话题道：“我听我师父说过，喝风洞主好像是叫苦长老来者，他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吗？”

　　洛佳荷道；“那是自然，此人从来不跟别人提及自己的来历，也没听说有什么朋友，要不是百多年前他得那大机缘时闹得动静太大，世上兴许还不知道有这么号人物，自那以后没过多少年，此人的法力便比当年得机缘时深厚不少，还露了先天神算的本事，如此一来，便常有人请他算些东西，不过他从来不接待正道以外的修者，修道界便将他也归到正教中了。至于他做过哪些算无遗漏的事情我就不一一列举了，总之很厉害便是。”

　　方启对苦叟的兴趣比她那老侄子大得多，哪肯就这么算了，忙嘻嘻笑道：“旅途寂寞，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便跟我说说他有哪些大本事，得过什么机缘，还有这人神神秘秘的，令师尊是怎么找到他的，权当解个闷，你放心，这次不该插嘴时小子决不插嘴，我要是扰了你，你尽管大嘴巴抽我。”

　　洛佳荷不理，却斜着眼将方启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心下实有些摸不透这小儿到底是个什么脾性，初见时似是大义昭昭凛然不可侵犯，再见时又似是浑不吝地蔫坏恼人，这时再看，活脱脱一个摇头晃脑的小哈叭狗儿，她摇摇头，顿一顿才道：“这些修道界的事情，等我有空的时候，你尽管来问我，现下却不忙对你说。”说着呶嘴向前示意，“喏，到了。”

　　方启微觉失望，顺她所指向下前看去，就见云雾缭绕间，莽莽群山之中现出一片宫殿群来。初始不觉多大，待得剑光临近，便见那间间宫殿建得鳞次栉比，每一个殿厅怕不都有十数亩大小，山间小径蜿蜒，将那宫殿片片牵连，依山环建，更见雄奇。

　　剑光迅捷，从那宫殿群上一晃而过，竟是不作丝毫停留，方启看得奇怪，道：“不是到了吗？怎么不下去呢？”

　　洛佳荷道：“现下的武当山只是作的低辈弟子俗世之用，真正的山门却不在这里，在后山。”说话间剑光下沉，在一片石笋林前停下。

　　洛佳荷将剑光收起，背对那石笋林道：“就是这里了。”方启留意到她的收剑之法似与他人不同，那剑光围着她转了几圈，跟着便消匿不见，也不知收到身上哪个地方去了，听她说到地头了，便转头向前看去，眼睛刚一转过去，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念头，那念头似是在说，“这里没什么可看的，不如回去吧。”只一生起，身体便欲转过身就此离去。

　　就在这时，耳边又响起洛佳荷的取笑声音：“这还只是山门的第一层阵法，平日里只对付些凡俗之人，好叫他们不要乱闯，你跟着聂秋娘修道，不会如此不济，连这层阵法都能唬得你过门不入罢？”

　　方启第二元神平日里深藏紫府，身上便是没半分修为，跟凡俗之人还真没什么两样，听她取笑，也不着恼，心中压下那念头，又强扭回头，再向那地方看去。

　　再看时，那念头又自冒了出来，比之方才更见猛烈，方启有了防备，梗着脖子硬是不转头，不一会脑门上就往外直飙汗。那念头如涛山立，一股强过一股，山崩海啸般直拍过来，方启眼睛越瞪越大，浑身崩紧，可那对抗只在意念中，却又全使不上半点力气。便在这时，左掌阴珠似是一阵震荡，这震荡不现于身体，只在心神中显现，一震之下，潜藏于体的劫力似乎也跟着一动，身体上崩紧的力道便像是有了一丝通道，忽地便涌上心头，对着那如浪如涛的念头只是迎头一拍，那弄得方启欲死欲仙的诡异念头便又如潮退去，再不见半点踪影。

　　方启眼中这才现出光线来，只见落眼处好大的一块方岩，上下一般粗细，横着有二十多丈，高度怕不都得有五六十丈，岩壁光滑，色作青灰，左边竖写着六个大字，挑石矶，迎宾岩。字旁开了一条小径，直上直下，通往岩上的一角小亭。

　　方启直觉一股沧桑厚重之感扑面而来，心下不由得便生出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好一刻才开口道：“迎宾岩倒是好懂，只是这挑石矶却从何说起？此处没江没河，更无湖海，怎么取了这么个怪名字？”

　　旁边洛佳荷“咦”的一声，道：“你看得见了？”

　　方启将满脑门子的汗珠子一擦，浑不记得自己方才有多狼狈，手一甩潇洒笑道：“这有何难，不就是第一层阵法么？我方启好歹也是修道界的人，被这对付凡人的阵法难倒，可不笑话死人了么？”

　　洛佳荷一脸古怪地看着他，心中却是震撼难言，如今修界动荡不宁，正教百多年前更是吃了大亏，这些年来卧薪尝胆，真切做了诸多改进，先不说别家，单只这武当派便是从前山搬到后山，又耗费巨力修建了护山大阵，就算平日里门人弟子出入，为防万一之失，也有诸多限制。

　　洛荷佳嘴里说的轻巧，实则这第一层阵法既能防凡人误闯，又是进山的一道门户，阵法运转之时，便是法力绝高之人来了，也需运术破去第一层的乱神障眼之法，这便跟凡世中人到了别人家要先敲门一个道理，虽然只是举手之劳，但却是必须尽到的礼节，如此人家从门洞里看到你了，才能给你开门。而眼前这个小儿，不动势不运法，干瞪着两眼挣了一阵，便把这敲门的事情给做了，虽然汗流浃背的着实不雅，可也没见过哪个凡人是这样敲门，哪个修者是这样破解法术的。如此超出常理的一幕，洛佳荷从头到尾看得明明白白，没半分遗漏，又如何能不叫她心生震撼？

　　方启半天没见旁边的话痨吱声，回头见了她的古怪神情，以为她又要出什么妖蛾子，心下一悬，道：“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