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年轻男女朝这边走了过来，停在了门口。
“这店新开不久吧？”其中那位女孩子问。
“是的！刚刚开业半月左右，请进来坐！”意章热情地招呼道。
女孩征询了身旁男子的意见后，二人跟在意章后面走进了咖啡馆。店里已经打开了灯，夏季虽然还没有结束，但七点左右的天空已经不再像前段时间那样明亮。
“请随便坐！”意章说。她在吧台取了一份菜单递给客人。
打开菜单后，男孩立刻皱起了眉，女孩倒是没什么表现，正饶有兴趣地翻看着菜单。
“很有趣的菜单呢！”她说。菜单是牛皮纸材质的，从正面看是咖啡和果饮，但将菜单旋转后，则是西餐和甜点的目录。
“没错，这种菜单很受欢迎呢。”意章站在一旁说。
“啧啧啧。”男子牙痛似的吸了一口凉气，“可是价格有些不像话啊。”
女孩听了，也像才注意到价格似的点头同意。男子瞄了身旁的意章一眼，然后伏在桌上对女孩低声说：“我知道这里还有一家咖啡馆，我们去那里如何？”
意章垂下双手，眼睛也瞄向别处。
“哪一家？”女孩问。
“就是有问题卡片的那家。”
“Q&A？可是已经去过很多次了啊……”女孩看来并不想离开这里。
男孩舔了舔嘴唇，露出难堪的笑容。一旁的意章猜测这是一对确定恋爱关系的情侣，否则男孩一定不会在这女孩面前这样表现。
“就这一次可以么？”女孩伸出一根手指，恳求道。眼睛也像浸泡在水中一般水汪汪地。
男孩身子往后一仰，抓了抓头发，终于妥协：“想喝什么随便点！”
“谢谢！”女孩兴高采烈，再次拿起菜单查看起来。
“那个——”意章将两人的目光吸引过来，“如果能做到一件事的话，我们这里可以半价消费哦！”
“哎？”两人同时一愣。
“二位第一次来，一定不知道我们这儿的规则咯？也没听说过？”
男孩摇摇头。“什么规则？”
“只要能讲一个有吸引力的故事，菜单上的一切都可以半价。”意章说。
“哇！”女孩双手合十，指甲压在下唇，“这是真的？”
“千真万确。”
“什么故事都可以么？不需要有什么要求么？”男孩看起来很激动。
意章摇摇头。“不需要，只要是有吸引力的故事就可以。”
“太棒了！”男孩打了个响指，对女孩说，“快！快想想看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故事！”
“啊对！快想想看！你也想想看！我们一起想！真是的，平时听到很多故事的啊，为什么现在想不起来了？”
“只是需要注意，所讲的不能是网络上的事情哦，最好是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或者是自己听别人提起的也可以，总之是要有新意的故事。”
两人脸上出现了努力搜寻记忆的表情。自一千零一夜开店以来，这类表情每天都会上演。
“先点些吃的如何？”意章问，“一边享用美食一边回忆故事，只要在结账前把故事讲出来，一样可以半价。”
女孩看起来早就想要这样做了。她给两人各点了一份海盐咖啡和一份摩卡特调咖啡，又点了一份黑森林蛋糕。一直在冥思苦想的男孩始终没有参与她的点单过程。
咖啡和甜点送上后，男孩依旧没有想出什么故事来。意章回到吧台，捧起一本渡边淳一的《曼特莱斯情人》读了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夜幕渐渐降临，店里的灯光也渐渐明亮了起来。来到咖啡馆的客人越来越多。意章一一招待着他们，除了几个熟客，她也将“讲故事便可以半价消费”的规则告知了几位新客人。而当店里坐满一半客人后，先前那位男孩才终于想起了一个故事。
“抱歉！我想起一个故事来了，现在讲还可以么？”他站起来问。面前的那份黑森林蛋糕已经被女孩自己消灭了一多半。
“当然可以！”意章说。
“那我现在就开始讲？”
“当然！”意章鼓了几下掌，咖啡馆里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意章身上。因为曾担任过中学教师，意章很习惯这种被很多人瞩目的感觉，并不会感到紧张。
“各位，现在有位客人要开始讲故事了，希望大家保持安静，认真听。”
大家的目光转移到了站着的男孩身上。男孩不比意章，脸上出现了紧张的神情，似乎平日很少有像这样被大家瞩目的机会。
“故事很短，并不长，很快就会讲完，希望大家喜欢。”男孩说罢，客人们响起了掌声和鼓励声。
“我是一个普通公司的普通职员，每个月领着能够糊口的薪水，租住了一套经常停电的小公寓。那是一套单身公寓，阳台的门总会被风吹开，厕所里的管道也常常漏水。房东很少像电影里那样，到了交租金的时候就恶狠狠地捶房门催租，我常常能迟延二十多天交房租，房东也从不会抱怨什么。可另一方面，房子出了问题时，我也很少能找到他。至于由他承担维修责任什么的更是不敢奢望。说真的，我觉得他之所以不会催租，大概也和这有关。”
男孩苦笑了两声，继续讲道：“我在那栋房子里住了大约两年。然后在今年春天，我遇到了我的女友，就是坐在那里那位。”
男孩伸直手臂，指向同来的那女孩。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望了过去。女孩并不躲闪大家的目光，落落大方地向大家招了招手。
男孩继续讲下去：“我的女友工作也不是很好，薪酬也和我差不多。说起来我挺惭愧的，身为男人，要挣得很多来让自己的女人没有物质压力才行，可我现在还没做到。但……我女友并不嫌弃我，虽然我们的经济情况不是很好，但我们很相爱，非常相爱！虽然我们会在买衣服时一看价格就吐吐舌头逃之夭夭，虽然我们要攒很长时间的钱才能出去旅行一次，但是那没什么，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很好了！”
与其说他是在讲故事，倒不如说他是在介绍他和女友的节俭生活。意章相信在场的几位客人也和她有一样的想法，感动之余均有些不解。
“当听到这里只要讲故事就可以半价消费时，我们很高兴。我想了很久，想要找出一个很动人的故事讲出来，可是想了很久都没能找到那样的故事。起先我还为此很懊恼，埋怨自己是不是记忆力出了问题，明明听过那么多好听的故事啊。可是后来一想，那样也是有原因的。那些我听过的故事再好听，也是别人的故事，对我来说那不过是听来一乐，而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才是让我们印象深刻的，哪怕只是很小的一件事，也能成为人生里美丽的印迹。所以，接下来我就向大家讲一个我和我女友之间的故事。”
他顿了顿，望着女孩，然后讲道：“有次我们玩一种卡片游戏，就是那种每张卡片上有一个任务，抽到卡片的人必须完成任务的游戏。我们一直很喜欢这个游戏，常常玩得很开心，有一次轮到我时，我抽到了一张卡片，上面写着‘请用三种语言说‘我爱你’——’
“哈哈哈！”男孩被女友突然发出的一连串笑声中断了，这更让大家对后面发生的事情产生了兴趣。
男孩吐了吐舌头，继续讲下去。“我抽到了那张卡片，心里想，这可怎么是好呢？要知道，我就连基本的英语都是差的要命。没办法，我先说了两种语言，自然是‘我爱你’和‘Iloveyou’，可是第三种语言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想了很久很久，终于想到了第三种语言。”
“是什么？”有人问。
“第三种语言就是——”男孩又吐了吐舌头，“汪汪汪！”
在场所有人都愣了。
“这是小狗在说我爱你。”男孩补充道。
所有人都笑成了一团，有人起哄地吹起了口哨。大家终于明白了为何之前男孩的女友会突然发笑。再看那女孩，她已经害羞地低下了头，不再似先前那般落落大方。
男孩笑着问意章：“这故事，可以半价么？”
意章立刻点了点头。她望着天花板，真切地希望在二楼的怀里听到这故事后，也能笑得如此开心。
故事和秘密，怎么看都是有差别的吧。
不在店里照顾生意的时候，意章会在老街里闲逛。已经搬来老街一月有余，她却仍没有逛遍老街的所有店铺。至于各家店铺的老板，她也只认识了一小部分。倒不是说老街有多大，做生意的店铺又有多么多，只是因为她常常走着走着，便一头扎进某家店铺，在里面待上很长时间，出来后只能尽快赶回店里照顾生意，没有更多时间逛下一家店。
要知道，老街的那些店铺各有各自的迷人之处，即使在一家店里待上一整天也不会感到无聊。
意章很快走到了温度书店前面。因为喜欢读小说，这家书店是老街里她光顾次数最多的店铺。她也和书店的老板渐渐熟稔了起来，买书的时候常会闲聊几句。
意章今天买了一本《小狗事务所》，将书和钱递给书店老板，对方打开抽屉在找零钱。
这时，意章透过书店橱窗看到了乌鸦画馆的那位画家，他手中拿着一把铁锹，急匆匆地从外面走了过去。
“他准备去做什么？”意章脱口问出。
边境望向外面，摇了摇头。“谁知道他这是去做什么。”
“奇怪的人。”
“这里是老街。”边境将零钱递过来，“老街向来不缺少奇怪的人。”
意章笑了笑，接过书走出了书店。她径直朝自家咖啡馆的方向走去，她出来闲逛已经一个多小时时间，是时候赶回去照顾生意了。
这时，她看到自己的左手边有一家叫“月光杂货铺”的店铺。
杂货铺？意章想了想，便走进了那家店，想着随便买些什么。
店内，一位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正站在收银台后面，她手中捧着一本书。三两名客人在商品区左顾右盼地踱着步。
意章走向标记着“生活用品”的货架处，拿起一块鹿皮抹布和一把削皮刀，然后走到收银台。
那女孩放下手里的书，拿起扫码机。意章注意到她正在读东野圭吾的《秘密》。
“多少钱？”意章掏出钱包。
女孩出人意料地微微一怔，接着看了一眼收银机。“二十七块。”
意章掏出钱递给她。女孩找零钱时，意章看到收银台上放着一份报纸，报纸上有一处醒目的标题——“可以赊账的杂货铺”。标题下方有一张照片，上面分明就是眼前这家“月光杂货铺”。
出于好奇，意章拿起那份报纸。照片下面的正文第一句话这样写道：“暂时囊中羞涩的话，就来月光杂货铺吧，这里是可以赊账的杂货铺。”
“去年的报纸了，那是。”女孩忽然说。
“说的就是这里？”意章问。女孩点点头。
意章仔细读起了这篇报道。报道篇幅很长，大体是在讲这家月光杂货铺是何时开始营业的，推出赊账服务后又如何广受欢迎。报道最后介绍说杂货铺老板是一位年轻的女孩，名叫阿柚。
直觉告诉意章，这个阿柚正是面前的女孩，按报道里所讲的，这种经营模式正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真了不起。”意章脱口而出。
“什么？”女孩问。
“能够想出这种经营模式来，很了不起！”
女孩吐了吐舌头，手指意章夹在臂弯里的那本《小狗事务所》，问：“你喜欢这本书？”
“什么？”意章低头一看，“唔，还没读过，刚买到，所以不知道会不会喜欢。”
“这书不错。”
“你读过？”
女孩点点头。意章也瞄了一眼对方放在桌上的《秘密》。“那本我也读过，很不错。”
“嗯。虽然还没读完，但是我已经很喜欢这本书了，很期待结局。”
“东野圭吾真了不起，竟然能想出这种故事。”能够遇到另一位喜欢RB文学的女孩子，意章很欣喜。
“是啊。”
意章继续回到方才的话题。她指着报纸，问：“这里真的能赊账？”
“能。”女孩简短地答道。
“就算是带了钱来，也能赊账？”
“可以啊，假装没带钱来就好了。”
“赊账以后呢？”
“一个月的期限。只要在下个月的今天之前来付账就可以。”
“听起来很像信用卡。”
女孩笑了笑。“其实就是因为信用卡得到了启发，才想到了这种经营模式。”
“厉害。可是这样真的让人放心？如果赊了东西后，跑路了怎么办？”
“不过是普通的日用品，没人会为了这些东西不守信用。况且我们也会记下赊账者的身份信息和联系电话，所以不必担心那个问题。”
“原来如此。”意章点了下头，“那具体要怎么做？”
“客人需要给我身份证，我要记录一下，然后写下日期，赊账金额，客人的电话。就可以了。”
“明白了。”意章从钱包里拿出身份证递给女孩，“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经营模式，我要捧捧场，那就拜托了，我要赊账！”
“好。”女孩微笑着接过意章的身份证，将先前所收的钱还给意章。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在上面写下了意章的身份信息，然后在后面写下了她先前所说的那些内容。
随后，她将身份证和先前意章付的钱一起还给意章。“这样就可以了，请在下个月之前来这里还账。”
“好！”意章说，“如果我没有及时还钱，可以去离这里不远的‘一千零一夜’咖啡馆找我。”
“一千零一夜？是那个讲故事就可以半价的地方？”女孩问。
“是的，就是那里！”意章很欣喜，对方竟然听说过“一千零一夜”和里面的规则。
“啊，那你也很了不起呢！”
“我？”
“能够想出那种经营模式啊！”
“嘿嘿，谢谢！”意章大方地接受了对方的赞美。
“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何要用故事交换一半的价格？那样做有什么意义么？”女孩一次性问了三个问题。
意章不知应该如何解释，但她决定不说出实情。
“就是突发奇想而已啦！”她回答说。
女孩扬了扬眉，并未多说什么。她将鹿皮抹布和削皮刀装进袋子递给意章，意章邀请女孩有时间去咖啡馆，二人便辞别了彼此。
回到咖啡馆后，意章放下书，将买来的东西放在后厨，系上围裙开始照顾生意。夜晚是咖啡馆里生意最忙碌的时间，但即使这个时候，店内也很少会坐满客人。一个小时内出现在店内的客人，最多的时候也只有六位而已。意章将每位客人所点的东西送上，告诉他们店内“故事换半价”的规则后，便可以坐在吧台后面，读会儿小说，听会儿故事，并没有太多劳累的地方。
至于她听到的故事，也是五花八门。她听到过某位老人储存小便用来冲马桶，某位少妇因为讨厌猫狗而在一整栋楼的楼道里洒毒药，老婆婆用空调机滴落的水洗菜结果中毒身亡等等故事，也见过边吸午夜烟边平静讲述自己情史的TJ女人，思考“用五十年时间认识地球上的每个人和用相同时间认识自己哪个更容易”问题的哲学系教授，和背叛了妻子而无颜面对孩子的无助父亲。
大部分故事并没有太多吸引力，而讲故事的人却都认为自己的故事完全配得上半价消费，甚至是免费消费。而每次意章都会看在对方讲了很长时间的份上，勉强点头承认故事的价值。不过说真的，在心里她是不愿意承认那些是故事的。
每当这时候，意章就会半转过身，望向通往二楼的楼梯。不出意外的话，她总能在那里发现一双硕长的脚。
“怀里大概也不喜欢这个故事吧。”意章在心里对自己说。
今晚的几位客人讲的故事依旧索然无味。一位最多十岁大的小男孩在父亲的鼓励下，开始讲述自己在学校和同学打架的故事，然后是一位出租车司机讲了自己在老街街尾那家“谎言回收站”的遭遇，与其说他讲的是故事，倒不如说是幻觉。
客人们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不时会因为走神而询问其他人故事讲到了哪里。
九点钟一过，讲故事和听故事的客人陆续离开。意章将一楼打扫干净后，正准备爬上二楼，此时店门被人从外面所推开。
意章刚想喊一声“已经打烊”，看清来人后立刻收回了这打算。
来人是月光杂货铺的那女孩。
“打烊了？”女孩问。
“啊，没有。”意章不知自己为何说谎。
“那就好。”女孩说。
“想喝点什么？”意章问，但女孩却摇了摇头。
“怎么，难道是来催债的？”意章打趣道，距离她从月光杂货铺赊账才过去了两天时间。
“当然不是。”女孩摆摆手，“只是你这里应该不会卖酒吧？”
“酒？”意章眨眨眼，“的确是没有。”
“果然如此。”女孩说，“现在很想喝酒。”
九点钟以后还想喝酒的女孩子，意章猜测对方一定是有什么心事。
“只能去外面喝酒咯。”意章说。
女孩点点头，像有话要说。她迟疑着，久久才开口问道：“你待会儿有事？”
“咦，怎么？”
“一起——去喝酒如何？”
被只见过一面的女孩邀请同去喝酒，意章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她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她自己也的确很想喝酒了呢。
意章想了一下，说：“也好，等我一会儿好么？”
“当然！”女孩很开心地答应道。
意章解下身上的围裙，将挽起的发髻散开，用手指将头发弄得蓬松凌乱，每天营业结束后，她都会这样做。挽起的发髻和凌乱的长发，分别代表着“工作时间”和“休息时间”。
她爬上二楼。二楼的光线并不似一楼那样明亮，只有墙角的几盏落地台灯发出着晕黄不刺眼的光线。二楼虽不宽敞，但家具摆设应有尽有。靠近窗户的写字台前，背对着楼梯口坐着一个人。
“怀里，我出去一下，可以么？”意章问。
怀里转过身来。因为光线太暗，意章看不到他的脸，她很清楚这正是他想要的。
“这么晚了还出去？”怀里的声音像仲夏夜的晚风一样温柔。
“嗯，新认识的朋友，就是月光杂货铺的那个女孩子，邀请我出去走走。”怕对方担心，意章并没有说自己是去喝酒。
“可要注意安全哦。”怀里嘱咐道。
“放心，那我走咯！”
“好。”
走下楼梯时，意章看到那女孩正站在墙边，浏览贴在墙上的一张张地图。那些是世界各国的地图，其中还有一张是艾泽拉斯大陆的地图，那是某个电脑游戏的地图。
“地图上怎么有这么多图钉？”女孩问。正如她所见的，每张地图上都钉着许多五颜六色的图钉。
“那是来这儿的客人留下的。他们会在地图上找到自己去过的城市，然后用图钉标记下来。”
“原来如此！”女孩点点头，“有什么特殊含义么，这样做？”
“没什么含义，纪念一下而已。”意章说，“我们走吧？”
走出咖啡馆后，意章问她：“去哪里喝酒？”
女孩回答说：“跟我走就是。”
二人迎着月光朝前方走去，路上女孩告诉意章，她的名字叫阿柚，意章也立刻想起了报纸上的那篇报道。很快，阿柚引着她走到了一家超市。这家店不同于月光杂货铺，是很常见的小型超市。意章原本以为阿柚是要在这里买酒，却没想到她只在这里买了一只透明胶带。
“买这个做什么？”意章问。
“喝酒啊。”
“喝酒……跟胶带有什么关系？”
“有密不可分的关系。”阿柚语气神秘地答说。
跟在阿柚后面，她们一路走出老街，来到了海边。沿着沿海马路走了一段路后，她们找到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自动售货店。里面有一台自动售货机，里面有各种啤酒。
“想喝什么？”阿柚问。
“你请客？”
“瞧你问的，哪有叫你出来喝酒却要你请客的道理？”
“哈哈。酒的话，我都可以。”
“这样啊。我看一下。”阿柚鼻尖凑近售货机的玻璃，“乐飞金，福佳白，红帽修道士，各种都来一瓶？”
“这么多！那岂不是要喝到天亮？”
“喝到喝不动为止嘛！”阿柚掏出钱包，从里面找出一张十元人民币。那张钱崭新到可以发出“咔咔”的声响。
随后，阿柚又要意章帮她撕下一小块胶带，并将胶带粘在了钱的一端。
“这是做什么？”意章好奇地问。
“等着看就知道了。”阿柚说着，将纸币没有粘胶带的一端伸进售货机的投币口，钱慢慢被吸了进去，阿柚也用手指紧紧抓着粘着纸币这一端的胶带。
售货机发出“滴”的一声后，阿柚随便按了几个数字，按下“确认”键后，售货机再次发出“滴”的一声，就在此时，阿柚忽然手臂用力往回一拽，那张纸币竟被她连同胶带一起拽了出来！
而与此同时，售货机内部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然后从底部传来“咚”地一声。
阿柚蹲下去，从取货口摸索着拿出了一瓶啤酒。
意章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而售货机像是觉得给她带来的惊讶还不够似的，又发出了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声响，几枚硬币从找零钱的出口蹦了出来。
“免费的啤酒，喝起来一定很棒。”阿柚扬了扬手里的纸币，另一只手里的啤酒瓶在灯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这……这还真是……”意章张大嘴巴。
“很简单就能做到。”阿柚的声音却很平静。
“你经常这么做？”
“偶尔啦！”虽然阿柚这么说，但意章觉得事实一定并非如此，因为她的手法太过娴熟了。
阿柚接着又如法炮制，弄到了六瓶不同牌子的啤酒。意章开始时也有些心虚，但看到这里并没有监控摄像头后，也逐渐放下心来。第十瓶啤酒被取出后，阿柚问她要不要也试一下。
“我从没试过，大概会失败。”意章说。
“没关系，很简单的，窍门就是在钱全部被吞进去后迅速把胶带往外抽。”
意章接过纸币，按照阿柚之前几次的做法将纸币塞进投币口，但是在纸币慢慢被吞进去后，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胶带上粘着汗水的缘故，她竟没能抓住胶带，纸币和胶带全部被吞了进去。
“啊，真是的！”意章抱头哀叹。一旁的阿柚则大笑不止。
她们抱着已经到手的啤酒，离开自动售货店，穿过沿海马路走到了沙滩。阿柚发泄一般将拖鞋远远地踢了出去。拖鞋在空中画过一个弧线，摔在远处的沙滩上。
“好轻松啊！”阿柚冲着海大声喊叫着。
意章在身旁看着她，更加确信她是有心事，而且是很严重的心事。
她们在距离涨潮处不远的地方席地坐下。阿柚用牙齿咬开两瓶啤酒，递给意章一瓶。二人咕嘟咕嘟喝下一大口，意章以前也喝过这种比利时产的林德曼樱桃啤酒，但今天这酒的滋味似乎和以前大不一样。
“好——过——瘾——呐！”阿柚冲海面大声喊道。
“说的是呢，明明不是第一次喝酒，为什么这酒喝起来这么美味呀？”意章也不由得感叹。
“因为是免费的啤酒嘛！况且现在又是在海边，吹着海风，看着星星，光着脚丫，身为人类真是太幸福啦！”
被阿柚的情绪所感染，意章也情不自禁地咧嘴大笑着。她们很快就喝掉了各自的一整瓶啤酒，阿柚重又咬开了两瓶。
刚刚喝了一口，先前无忧无虑的阿柚一瞬间变得忧愁了起来，似乎这瓶酒打开了她身体里控制伤心情绪的开关似的。
意章注视着阿柚的侧脸。她额头的刘海被海风吹得四下飘动，鼻梁在尾端微微上翘着。牙齿轻轻咬着这一侧的嘴唇。
“常来这里喝酒么？”意章问她。
“嗯，常和某个人一起来。”
“某个人？”意章想了一下，说，“懂了，就是你的那位咯？”她所说的“那位”自然指的是阿柚的恋人。而阿柚也并未否认，看来她没有猜错。
“不过以后没机会了。”阿柚忽然说。
意章愣了愣，问：“什么意思？”
“离开了。”阿柚的目光一直飞到海面上，“那人回到自己出生的城市生活了。”
“回老家了啊？”
“是啊。”
“原来如此。”意章这才明白过来。阿柚是因为恋人离开而难过，才邀她来海边借酒浇愁的。
“没关系啦，不久后还会回来吧？”意章问。
但阿柚摇摇头说：“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
“那人准备在家乡好好发展，不打算再来这里了。”
“那你们……”
“还没有正式分手。”阿柚说，“不过我想那是早晚的事。”
“这样啊。不过——”意章望着渐渐上涨的潮水，“如果还没有真正分手的话，还是坚持一下吧，异地恋也未尝不可啊，对相爱的恋人来说，没什么是战胜不了的。”
阿柚听了这话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问：“你呢，有恋人么？”
意章点点头。“有啊。”
“在这座城市么，还是说也是异地恋？”
“不是异地恋，他就在这里。”意章说。
“真好，很羡慕你。”
“虽说不是异地恋，但——”意章呷了口酒，“有时候比异地恋还辛苦呢。”
阿柚歪着头，将一侧脸颊贴着胳膊看着意章。“听起来你是个有故事的人呢。”
意章微微一笑。“很正常啊，经营一家用故事换取半价消费的咖啡馆，没有故事可当不了老板娘。”
“老板娘？”阿柚抬起了脑袋。
“嗯，怎么了？”
“你刚刚说自己是老板娘？”
“对啊……”意章不知阿柚为何会在意这个字眼。
“那就是说一千零一夜有男老板了？”
“啊……”意章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但为时已晚，她只得承认地点点头。
“真是意想不到。人们都说一千零一夜的女店长漂亮又能干，大家一直都认为你是唯一的店长呢，大家好像从没见过另一位店长……”
意章没有回答。真实情况也正如阿柚所言，除了她自己，所有人都没见过怀里——一千零一夜咖啡馆的另一位店长。
“他不常来老街么？”阿柚问。
“那个啊……”意章不知该如何作答。
见意章支支吾吾不回答，阿柚忽然说：“我明白了！”
意章望着她。“明白什么了？”
“一千零一夜的另一位店长是咖啡馆真正的老板，也是你的恋人，但其实你暗地里还有一个恋人，你脚踏两只船，只能偷偷摸摸地和内心真正爱的人私会，平日里只能想办法隐瞒实情，很辛苦地和名义上的恋人，也即是咖啡馆的另一位店长在一起。可你又无法和他分手，因为那样一来你就要放弃咖啡馆，可拥有一家咖啡馆是你的梦想，你只能为了梦想而忍受着这份痛苦。所以你刚刚才说虽然不是异地恋，但却比异地恋还要辛苦。”
意章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奇特的想象力。”
“说不定真相会比我的想象还奇特。”
“完全是不着边的想象力。”
“真的？”
“真的。”
两人很快喝掉了瓶中的一半啤酒，阿柚问意章咖啡馆为何会起那样的名字。意章觉得回答这个问题并无大碍，因为答案并不直接涉及怀里。
“你一定听过一千零一夜的童话故事吧？”意章问。
“当然。”阿柚掰着手指，“搁浅的独角鲸，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善待哈里发的黑人——”
“不是那些。”意章打断她道，“是一千零一夜里的童话故事如何诞生的故事。”
“啊，关于那个倒是没有听过。”
“那就讲给你听。”意章放下酒瓶，酒瓶里因为还有一半啤酒，牢牢地站在了沙滩上，“其实关于一千零一夜如何诞生的故事有很多，我要讲的是其中一个。从前呀，有一个国王，残暴又好色，迎娶了无数的美女做妃子，但是在新婚之夜的第二天，他就会残忍地杀死新娘，然后再迎娶新的美女。整个国家的女人都很害怕，担心自己有一天会被国王看上。终于有一天，一个美丽又聪明的女人被国王选中成为了新娘。新婚之夜，她给国王讲了一个故事，故事非常吸引人，国王听得也很入神。可是就在故事快要讲完时，新娘却告诉国王，故事的结局她要在第二天再讲出来，国王也因为想要知道故事的结局，而没有在第二天杀死新娘。第二天的晚上，新娘在讲完结局后，又紧跟着讲了一个新的没有结局的故事，第三天也是如此，第四天，第五天……她一天天的这样做，靠着没有结局的故事地活了很久很久……”
阿柚听得很入神。“一千零一夜咖啡馆的女店长，讲故事还真是好听呢。”
“那是当然！”意章咧嘴一笑。
“所以说，这个故事就是咖啡馆名字的由来？”
“嗯，是。”
“可是为什么呢？这个故事，有什么寓意么？”
“寓意就在于——”意章深吸了一口气，“靠着故事，新娘才活了下来。”
阿柚微微摇摇头。“不明白。”
“哈哈。”意章不准备再解释下去了，否则一定会忍不住说出怀里的事。
她们喝酒的速度远比意章想象的要快。不到两个小时，十瓶啤酒便已被消灭了个干净。阿柚也已经醉了个七八分，虽然是坐在那里，但身体却开始像要被海风吹倒似的摇晃着。意章这边情况要好些，依旧还很清醒，只是吹过海风后，头晕沉沉的。
稍顷，阿柚从沙滩上站了起来，说：“我要回去了。”
“现在？”
阿柚的膝盖在打弯，意章忙扶住她。阿柚说：“嗯。天这么晚了，总待在外面也不行，回家好好休息，然后明天开店赚钱呀！”
“我送你回去吧。”意章也站了起来。
“不用啦。”阿柚摆摆手，“我想自己一个人走走。”
“鞋子！”意章帮阿柚穿上那两只已经灌满海水的拖鞋。
“十分感谢。”阿柚醉醺醺地说。
“自己回去真的没问题？我送你回去吧，反正顺路。这么晚了，遇到坏人怎么办？”
“不要！”阿柚声音很坚决，“我想一个人走走，你稍后再回去吧。放心，在老街是不会有人伤害我的。”
“那好吧。”意章只好妥协。
阿柚比划着一个“OK”的手势。“下次再来杂货铺赊点什么吧，我给你半价。”
意章噗嗤一笑。“因为刚刚那个故事？”
“当然。不过只限你一人，保密哦，如果被大家知道又效仿的话，我妈会吃了我的。”
说着，阿柚转过身去，摇摇晃晃地走向老街。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路灯投下的光线里，意章才意识到，她们两个似乎都没因为醉酒而把真正的心事说出来给对方听。
她暗叹一声，待阿柚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后，她才也朝老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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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等。我记得是在抽屉里的。”怀里的声音从床头那边响起。
“开灯找找看吧？”
意章刚想伸手去找电灯开关，却被怀里制止了。
“别！”
“没关系的……”
“还是别了，我担心……”
“担心什么？”
“开了灯，你看到这张脸的话，就没心思做了吧？”
“怎么会！”意章反驳道。
“总之稍等一下，我很快就能找到。”
“那好吧。”意章在黑暗中翻了个身，“万一我睡着了，你记得叫醒我。”
“那我尽快找。”怀里说着，那个方向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
结果意章一直睡到了第二天天亮才醒来。睁开眼睛时怀里已经不在二楼。意章揉揉惺忪的双眼，听到了楼下传来了水流声和瓷器碰撞声。
意章找到一件衣服穿上，走下楼，立刻看到了正在吧台后忙碌的怀里。他戴着口罩，正在擦拭玻璃杯。咖啡馆还没有到开门营业时间，店里并无其他人。
“早上好。”怀里说。
“起床多久了？”意章问他。
“快一个小时了。”
意章在吧台前的高脚椅坐下。“不好意思，昨天晚上睡着了，你后来怎么没有叫醒我？”
怀里露在口罩外面的眼睛弯成了一个很好看的弧度。“因为看你睡得那么香，没忍心吵醒你。”
“真是体贴。那岂不是委屈你了？”
“没关系啦。”
待怀里擦净那只玻璃杯后，意章又问：“所以最后找到了么？”
“安全套？嗯，找到了。”
“在哪里找到的？”
怀里指了指意章。“在你枕头下面。”
“啊！”意章拍了拍额头，“你当时大可叫醒我的！因为我也很想做嘛！”
怀里摇着头。“你那么困，万一做着做着你又睡着了，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哈哈哈哈！”
笑罢，意章系上围裙，走进厨房给二人做早餐。
早餐是凉拌面和蔬菜煎饼，二人面对面坐在一起，品尝着意章得天独厚的厨艺。只有在吃东西时，怀里才会摘下脸上的口罩，脸颊上那道至今仍触目惊心的伤疤也呈现在了眼前。
黑紫色的伤疤从左鬓角一直延伸到嘴角，横跨整个脸颊，伤疤的两侧延伸出众多黑色的小针脚，远远望去像是一条黑色蜈蚣趴在脸上。
注意到了意章的目光，怀里用手指敲了敲脸颊。“这个还是那么难看，对吧？”
意章忙摇摇头，但很快又点点头。“没关系。”
“能容忍？如果有呕吐的想法，赶快去。”
“瞧你说的！”意章用筷子敲了下怀里的头。看着怀里疼得呲牙咧嘴的模样，意章又想起了这道伤疤的故事。
与怀里确定恋爱关系还是意章初一时候的事。情窦初开那年，怀里成为了她的初恋，而这段初恋也保持着顽强的生命力，一直延续了十几年，从初中到高中，又到大学，直到今天。虽然还没有真正结婚，但二人都已经认准了彼此将会是自己此生的伴侣。
意章二十五岁生日过后，他们终于决定给长达十几年的恋爱长跑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结婚。这事顺理成章的提上了日程，装饰新房，双方父母见面，订酒店，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二人平静地等待着结婚的到来。而就在婚期愈发临近时，一次严重的意外事故发生在了怀里身上。
与同事一同去野外打猎的怀里，所持的猎枪出了问题，原本应该脱膛而出的子弹竟在枪管内爆炸，弹片四下飞出，扎进了怀里的头部，他当即倒在了血泊中。
送往医院进行急救后，很幸运地，怀里并无生命危险。扎进脸部的弹片没有进入头骨，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取出所有弹片后，医生也尽全力对伤口进行了修补缝合。而不幸的是，意章和怀里的爸妈从医生那里得知，怀里脸上那道因为爆炸造成的伤疤再无痊愈可能，它将伴随怀里一生。
出院几个月后，怀里脸上的那道伤疤依旧像受伤之初那般扎眼。意章陪他去过多整容医院，但每一次结果都令人失望。除了被医师指指点点，伤疤被当做医学难题供开会研究讨论一番外，再无其他进展，每一位医师都否决了伤疤治愈的可能。
面容被毁，任谁都无法接受这样的打击。怀里也同样如此。但相比于其他有过类似遭遇的人，怀里对情绪的控制力要强很多。刚出院那会儿虽也有过乱发脾气摔碎东西的情况，但次数屈指可数，并且只持续了几周时间。而且怀里从不当着父母和意章的面发泄愤怒，在三人面前，他从来都刻意保持着平静和乐观。意章偶尔几次察觉怀里有脾气爆发过的情况，也是通过纸篓中的几块玻璃碎片发现的。
近两个月后，怀里总算平静地接受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除了时常站在窗前发呆，他再也太过反常的地方。就连怀里的父母也觉得这实在不可思议，读过史铁生的他们，早已做好了长时间迎接狂风暴雨的准备，而平和的怀里让他们既欣慰又诧异。
但意章对怀里的这番平静始终不敢掉以轻心，看着怀里平静的笑容，她总觉得那后面还藏着些什么。但具体是什么，意章不敢去想。
一日下午，怀里的父母出门办事，只留意章和怀里两人在家。怀里坐在窗前，请求意章在他面前坐下，称有事想和她谈。
“关于这个，”怀里手指伤疤笑着问，“你怎么看？”
“我么？”意章看着那伤疤，说，“无所谓啊。”
她并不是在刻意安慰怀里，她是真的那样想的。那道伤疤虽然丑陋，彻底毁掉了怀里的容颜，但对她而言，那仅仅是一道伤疤而已。相比于和怀里十几年的感情，它不过只是一件小麻烦而已，构不成什么威胁。
怀里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是实话？”
“是实话。”意章点点头，她和怀里对视着，希望怀里明白她所说的是自己的心声。
怀里说：“没关系。如果不能忍受的话，离开就行了，不必担心我，我不会做什么傻事的，会老老实实地活下去。”
意章微微一笑。“没了我，你能活下去？”
怀里也笑了。“我只能说我会尽力。”
意章撇了撇嘴。“得了吧。没了我，你连考试都没办法通过。”她站了起来，伸手拍了拍怀里的头，“晚饭想吃什么？”
“什么都好。”回答时，怀里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日还要平静。
他们并没有谈论意章要不要离开的话题，但他们彼此都清楚，意章已用岔开话题的方式宣告：她会始终陪伴在怀里身边。而这次谈话后，意章才明白了怀里的笑容背后藏着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她松了一口气，怀里只是在担心意章会离开他，而非麻痹别人准备做什么傻事。
而另一方面，意章决定不离开也不涉及什么“女友的责任”和“不嫌弃长相”一类的问题，事实上，意章并非是在深思熟虑后决定留在怀里身边的，而是她压根就没有想过自己是否要离开怀里。虽然还没来得及举办婚礼，但那一句“无论贫穷还是疾病，你是否愿意不离不弃始终陪伴在他身边”的婚礼誓言，早已在意章心里重复过无数遍。
这次谈话后不久，怀里忽然决定辞掉自己在公司的工作。
“没办法，现在的我无论做什么工作，和谁进行商议，我话还没说完，别人就会突然打断我，问我脸上这道伤疤是怎么回事，好像其他任何事都没这个重要似的。我的工作没法进行下去了，因为每次他们一那样问，我就没心思再谈论工作了。”怀里抱怨说。
“那就辞掉好了。”意章边切菜边说。
“这样一来，我要尽快找个合适的工作。身为男人，无论怎么样也要养活家人才行啊。”
“有合适的工作么？”意章问，“脸上有这条蜈蚣，做什么工作都会有人问起吧？”
关于伤疤，他们两个已经到了可以拿它开玩笑的地步。
怀里当然也毫不介意。“说的是啊。那要怎么是好？有什么工作是适合毁容的人来做的呢？”
这个问题怀里考虑了足足一周。这期间他完全辞掉了工作，独自蛰伏在家浏览报纸和网络上的招聘信息。一周后的一天，他突然拿出一份报纸放在了父母和意章面前。
“我要开店。”他对三人说。
意章拿过报纸，见上面有一则“店铺租赁”的告示，地点在海边的老街。
“开什么店？”怀里父亲问。
“还没有想好，不过开店的话，对我来说很合适啊。”怀里说。
“怎么个合适法？”
“不用抛头露面啊，只需要待在屋子里就可以。”
“开店就不用抛头露面了？来了客人不照样得跟客人面对面打交道？”父亲说。
父亲的话的确有道理，怀里一下子泄了气，他发出一声奇怪的鼻音，然后将报纸团成一团扔进了纸篓，钻进了卧室。浇灭了儿子热情的父亲立刻被妻子狠狠训斥了一通。
意章默不作声地从纸篓里捡起报纸，走到怀里卧室前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应声，意章轻轻推开门走进去，见怀里正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意章在床边坐下。静默了一分钟后，她问：“真的开店的话，想要开什么店？”
怀里叹了声气。“开什么店也无所谓啊，爸说的对，开什么店都得跟客人打交道不是？可这道伤疤，可没有招财进宝的效果。”
“那——如果是我和你一起开店呢？”意章说。
怀里“腾”地一下坐了起来，直视着意章。“你刚刚说什么？”
意章轻声说：“我说，我和你一起开店啊。”
“那学校的工作呢？”
“辞掉就可以啊。”
“真的可以？”
“嗯！”意章点点头，“本来我就已经厌倦在学校的工作了，换个工作也无妨。现在最要紧的是，真的开店，你打算开什么店？”
“倒是有一个想法，原本是想刚刚说的，但被爸哪儿一说，我也不知道那想法靠不靠谱。”
“说说看。”
“你不会嘲笑我吧？”
“嘲笑不嘲笑的，听了才知道。”
怀里重又仰躺下来，双手垫在脑后，半晌后才说：“你知道我一直都想成为作家的事，对吧？。”
“知道。”意章说。第一次听怀里说他的梦想是写小说还是高二时的事，当时他刚刚获得了一项全省范围的学生文学奖。
“听起来挺不切实际的吧？”怀里自嘲道。
“是么？可是我觉得，梦想本来就应该不切实际，太符合现实的话，只能称之为计划。”
怀里微笑道：“这句话很不错。如果我写书，一定要把这句话写进去。”
“继续说下去，做作家和咖啡馆有什么联系？”
“实际上，和咖啡馆没什么太大关系，但是和在哪里开咖啡馆有关系。”
“在哪里开咖啡馆？”意章将手里那张团成一团的报纸展开，细看后问，“你是说在老街？”
“嗯。那是条神奇的步行街，我们去过的，你记得么？”
“记得。”
“吉普赛女人开的占卜馆，一见钟情的书店，什么也看不到的餐厅，因为这些店铺的存在，那里每天都发生着许多有趣的故事。想要成为作家，就需要创作的灵感，而发生在那里的故事恰恰可以成为创作的灵感源泉。所以，我想去那里开一家咖啡馆，人们可以在咖啡馆里讲述故事，而我会聆听那些故事，记录那些故事来创作我的作品。”
“原来是这样。”意章说。
“嗯，我想这件事很久了。”
“既然这样，那我们一起去开店如何？我负责照顾店里的生意，而你负责收集故事，创作你的作品。”
“可以么？”怀里满眼期待。
“与你想成为作家的梦想一样，我也很希望能够拥有一家店，自己给自己工作什么的。况且我一直很擅长做甜点，我去报个学习班，好好培训一下，开咖啡馆应该没问题吧？”
怀里握住意章的手。“那一定很棒！”
“肯定很棒！”
怀里看起来很激动，他一把揽过意章，让她躺在自己身边。
“你真的愿意那么做？”怀里问。
意章点了点头。怀里又说：“谢谢。现在的我，很需要能够活下去的理由。别看我现在蛮不在乎，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像这样撑多久。这道伤疤毁了我的生活，也毁掉了我活着的很多可能性。它就像是一个黑洞，会慢慢吞噬掉我活下去的信心。我必须找到什么东西让我有生活下去的动力。成为作家是我的梦想，既然是梦想，我相信它能支撑我活下去。”
“我知道。”意章轻声说。
至于怀里有没有从听到的故事里得到灵感，意章也并不清楚。但她猜测可能不会顺利，因为在她看来，这些故事能够成为灵感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
自开店以来，意章只记住了两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客人。其中一位是一名身材高大的律师，他讲述了一个为了心爱的女人将自己扔进监狱的律师的故事。那律师似乎喝过酒，讲故事时不停地摇头叹息，声音也惹人同情地发颤。意章不由得猜测那故事的主人公一定是他所认识的人。
还有一位浑身上下散发着森林气息的女孩子，她一袭碧绿色长裙，举止十分优雅。听闻咖啡馆“故事换半价”的规则后，她告诉意章，真的想要听故事的话，还有其他办法可以尝试。
“找一张纸币，在上面留下自己的电子邮箱，然后写上‘请收到这张纸币的人将自己的故事发到邮箱’一类的话，或许也可以吧？毕竟钱的流通范围可是不容小视的哦。”
意章将这事告诉了怀里，怀里很受启发，立刻找来几张纸币。他们没有使用一百元纸币，而是用了最常见的十元人民币。他们一致认为，一百元的纸币更多的时候会被锁在银行和保险柜里。
收到这张钱的你是否有什么故事呢
把你的故事发到下面的邮箱让你的故事拥有你从未谋面的听众吧
在这段留言后面，他们也留下了咖啡馆的电子邮箱，随后又以找零钱的方式将这些写有留言的纸币分发了出去。
这方法也的确有作用。打那之后，咖啡馆的邮箱的确会不定时地收到新邮件，不少人都发来了各自的故事，只是和在咖啡馆里讲故事的人类似，除了个别故事，并没有多少能让人眼前一亮。
咖啡馆开始营业的时间是在上午十点钟，但通常要等到一个小时之后才会有客人光顾。这期间意章往往便会坐在吧台后面读小说打发时间。十一点钟后，店里来了今天第一位客人，但当意章递去菜单时，客人说他只是在这里等人，不打算消费。
意章只好收回菜单，重回到吧台后面读小说。客人坐在座位上看了会儿杂志，开始在店里走来走去。墙上的地图同样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问清那些图钉的用途后，他看起来跃跃欲试，但因为并未消费，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坐回了自己的位子。
约莫二十分钟后，男子接了一个电话匆匆离开。他刚走不久，咖啡馆门再次被推开，走进来的是意章一周前一起在海边喝过酒的阿柚。
阿柚穿着一件淡黄色的吊带衫和白色运动短裤，手捧着一束百合花，身后带来一阵清凉的风，走到了意章面前。
“送你的。”阿柚将那束百合往吧台上一放。因为已经在一起喝过酒，二人之间亲近了不少。
意章捧起花，一股淡淡的花香扑鼻而来。“真好闻，为什么送我花？”
“借花献佛罢了。”阿柚坐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杂货铺隔壁的花店，每天会剩下很多花卖不出去，老板便总是拿来送人。所以我拿了一束送来给你。”
“花店这样做岂不是要赔本？”
“谁说不是呢，不过花店老板看起来好像全然不在乎，搞不懂在想些什么。”阿柚说着，在椅子上转了一圈，问，“怎么没什么客人？”
“因为是午饭时间嘛。”意章从吧台下面找出一个长长的玻璃杯，将百合花一一插进去，“你怎么不拿回杂货铺一些？”
“因为根本没有人会为了花赊账嘛。”
“万一有年轻的小伙子急着约会，又没钱买花呢？”
“急着约会的小伙子是不会没钱买花的。”说罢，阿柚又补充道，“话说回来，连买花的钱都没有，还约会做什么？”
“说的也是。”
百合花全部插进玻璃瓶后，意章给阿柚倒了一杯苹果汁。阿柚边喝边四下张望，伸直脖子打量着厨房和通往二楼的楼梯。意章问她在找什么。
“另一位店长。”阿柚答道。看来那晚在海边的谈话，她并没有因为喝醉而忘记。
意章撅了撅嘴。“找到了么？”
阿柚摇摇头。
“我把他藏起来了，当然不会被你找到。”意章故意逗她道。
“找不到么？”阿柚忽然从椅子上跳下来，一脸坏笑着说，“我倒要试试看！”
话音刚落，阿柚竟朝楼梯小跑了过去。在吧台里面的意章没能来得及拽住她，当她从吧台里跑出来时，阿柚已经爬上了楼梯。
“好想看看一千零一夜的另一位店长大人啊！”阿柚边说边“噔噔噔”地往上爬着。
“阿柚，等一下！”意章慌忙追上去。她很担心怀里会被阿柚看到。怀里虽不在意伤疤，但并不表示他愿意将伤疤展现在陌生人面前，否则他也不会辞掉原来的工作。
追上阿柚时，阿柚已经爬上了二楼。意章气喘吁吁地跑到她身边，吃惊地发现二楼并没有怀里的身影。
怀里呢？意章寻找了一圈，的确没有看到怀里。而就在她寻找的工夫，阿柚已经不声不响地走到了写字台前，低头打量起了写字台上一大摞白纸。
意章再次慌了神，她知道那些都是怀里创作用的稿纸。
“这是什么？”阿柚已经拿起了一张稿纸细看了起来。
意章急忙走上前，而就在此时，一个黑影在她身边迅速闪过，等她回过神来，只见怀里已经站在了阿柚身边。他将写字台上那摞稿纸胡乱拢在一起，又抢走了阿柚手中的那一张，一起塞进了抽屉。
“请别随便看别人的东西。”怀里的声音冷冰冰的，全然不似平日那般温柔。
阿柚脸刷得红了。她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失礼——未经允许就闯到二楼，又私自翻看别人的东西。
“抱……抱歉！”阿柚急忙道歉。
让意章松了一口气的是，怀里已经戴上了口罩。方才他是从洗手间里跑出来的，意章猜测他是在阿柚跑上二楼时躲进了洗手间，见阿柚在翻看他的手稿后才戴上口罩跑出来制止了她。
“没关系。”怀里冷淡地说，听得出他并未接受阿柚的道歉。
“怀里……”意章走上前，“这是阿柚，我朋友。”她知道眼下并不适合做介绍，但眼下这是缓和气氛的唯一办法了。
怀里扫了阿柚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阿柚显得惊慌又愧疚，她咬着嘴唇，然后逃命似的跑向楼梯。意章对怀里说了一声“别生气”后，跟在阿柚后面下了楼。
阿柚本想离开这里，但意章没有让她这样做。她重新给阿柚倒了一杯果汁压惊。
“没关系的，怀里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他不会生气的。”她安慰阿柚道。
“可是方才他看起来的确很生气。实在抱歉，你能替我向她解释一下么？我没恶意的，我只是……老是会被好奇心冲昏了头，闯出什么祸……”看得出，阿柚是发自内心地歉疚。
“好啦好啦，没事儿的。”
阿柚默默地喝完冷饮，情绪稍微缓和了些。
“他真的不会生气？”阿柚又问。
“放心啦，我男朋友我知道。”意章很有把握地说。
“那就好。”阿柚叹了声气。明明开着空调，她的额头却有不少汗珠。意章递给她一张纸巾。
“那个……”阿柚欲言又止。
“嗯？”
“他，为什么戴着口罩？”
“因为……”意章想了想，决定这样回答，“抱歉，我没法告诉你实情，因为那涉及到怀里的秘密。”
“知道了。”阿柚单手托腮，表情懊恼，“真是的，刚刚才因为好奇心闯了祸，竟然又因为好奇心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意章笑了两声，打心眼里觉得阿柚这人可爱。
“再问一个问题，可以么？”阿柚小心翼翼地问。
“嗯，什么问题？”
“他……是作家么？”
意章一怔，看来阿柚已经看到了那些稿纸上的内容。她想了一下，点点头。“与其说是作家，说他正在努力成为作家更合适。”
“这么说他真的是在写书咯？”
“嗯。”
“我……我看到的那张纸上，写了一个故事。故事的内容没看清，但很像是日记或者故事梗概什么的，还记载着日期。”
“那是怀里在收集故事。”
“收集……故事？”阿柚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所以你们才会允许客人用故事换一半的价格！你们不只是听故事，还会把那些故事记录下来对么？”
“正是那样。”意章点点头。
“原来如此！”
“怀里说，老街里有很多奇特的店铺，一定也有很多有趣的故事。在这里的话，他可以找到创作的灵感，所以我们就来这里开了店。”
“你开店，然后他来收集大家讲的故事……天啊，真是浪漫！”
“听起来是很浪漫，只是……”意章微微摇头，“事情不尽如人意。”
“怎么讲？”
“虽然讲故事的人很多，但是没有太多能够带来灵感的故事。”意章说。
“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好的故事不是天天都有啊。”阿柚停了一下，又问，“他为什么不来一楼？他一直躲在二楼是么？因为这里的人从没见过他。”
意章摇摇头。“这个也是不能回答的问题。”
“懂了。”阿柚重重地点了几下头。她抬头看了看楼梯，眼里充满了歉意。
“被我发现了正在写书的事，他一定很生气。作家一定都不喜欢在创作时被人打扰。”
“好啦，别担心了。我会好好安慰他的，怀里是个很大度的人，不会介意的。”
阿柚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望着意章。“我可以想办法弥补么？”
“弥补？”
“弥补我刚刚的冒失行为。”
“啊，怎么个——弥补法？”
“他不是在收集故事么？那我提供一个故事给他如何？用来表达我的歉意，来交换我犯下的错误？”
“用故事换错误？”意章觉得事情的发展太有趣了，“那得是怀里说了算。我去问问他？”
“嗯！拜托了！还有，你可以告诉他，只要他愿意，这故事一定值得他原谅我的！”
意章立刻答应下来，她留阿柚在一楼，独自爬上二楼。怀里正坐在写字台前，整理刚刚因为被胡乱塞进抽屉而打乱顺序的书稿。见意章上来，他笑了笑，口罩已经脱掉。
“还生气么？”意章将手臂搭在他肩上。
怀里摇了摇头。“没什么值得生气的，你朋友……被我吓到了吧？”
“嗯，有一点。”
“我用不用下去跟她道歉？”
“哎？”
“男人怎么能用那种态度对待女孩子啊，太不应该了……”
听得出，怀里同阿柚一样，也是发自内心的充满歉疚。意章用双手环住怀里的脖子，脸颊紧紧贴在怀里耳边。明明自己才是被冒犯的人，却因为再正常不过的生气反应而感到愧疚，此刻的怀里实在是招人喜爱。
意章同时又觉得奇怪。自己和怀里恋爱了十几年，原本她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怀里，发掘出了他身上所有值得喜欢的优点。却没想到受伤之后的怀里，身上又出现了如此多让她着迷的地方。
意章不禁发自内心地感叹，自己抱着的这个男人，真是一处宝藏啊。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可能不会急着道歉。”意章说，“特别是在对方愿意拿出些东西来表示歉意的情况下。”
怀里一脸疑惑。意章将阿柚方才的话转述给他听后，听了以后怀里非常高兴。
“那很好啊，我现在很想听到有趣的故事呢。”
“这么说你答应了？”
“当然。”
“那你等我一下，我去告诉她。”
“好。”
意章转身走向楼梯，这时怀里忽然叫住了她。
“怎么了？”
“那个……还是向她表达我的歉意吧，男人不该那样对待女孩子的。”
意章压抑住冲上前再抱怀里一次的冲动，愉快地走下了楼梯。
“面包作坊？”意章指着面前的这家名字叫“Ake”的店，问身旁的阿柚。
“对。”阿柚点点头。
“这里能有什么故事？”意章刚问完，阿柚便已经推开了面包店的门。跟在阿柚身后刚刚走进去，意章便嗅到了一股香浓的烤面包气味。
店里的玻璃柜台里盛放着许多精致的糕点和生日蛋糕，穿着白色制服的糕点师们在一扇大大的玻璃窗后面忙碌着。一位身着黑色制服的女子迎面走了过来。
那女子和阿柚很熟，接过阿柚递过去的一张卡片后，她指了指通往二楼的楼梯。
阿柚领着意章从那楼梯爬上二楼。与“一千零一夜”一样，二楼的光线同样很暗，不同的是，这里没什么家具和摆设，除了钉在墙上的几盏照明灯，便只有堆在墙角数不清的抱枕和放满一次性纸杯和饮料的木桌了。而地板上坐着近二十个男女。
有几人看到阿柚后，向她挥手打着招呼。阿柚领着意章走到角落处，像其他人那样席地坐下，她抓过两个抱枕，扔给意章一个。
“怎么回事，这里？”意章压低声音问，“这些人在这里做什么？”
“聊天，谈心，交朋友。”
“聚会？”
“差不多，可以那样理解。”
“什么聚会？”
阿柚“呃”了一声，说：“怎么说呢，关于——这样吧，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就会知道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好。”
“就你所知道的，这世上有几种性取向？”
奇怪的问题。“性取向？异性恋和同性恋咯，哦，对了，还有双性恋。”意章忽然明白过来，“你是说这里——”
“答对了一半。”意章平静地说，“这里是关于性取向的聚会，但这世上可不只是有那三种性取向。”
“也就是说，这里的人都是……”后面的话意章没有说出来。但阿柚显然已经明白了她所指。
“没错，但也不尽然。”
“那你——”
阿柚将抱枕抵着下巴，定睛望着意章。“没错，我喜欢女孩子，我是Lesbian（女同性恋者）。”
意章眨了几下眼，想要弄清阿柚是不是在捉弄她。
“你——怎么想？”阿柚问。她的眼神很真挚，意章不得不相信她所说的是真实的。
意章舔舔嘴唇。“有些惊讶。”
“其他呢？”
“其他？”
“除了惊讶，还有其他想法没？比如反感啊，厌恶啊，想要离我远远的啊？”
意章摇摇头。“那个倒不会。不过说起来，除了惊讶倒是还会有些担心。”
“担心？”阿柚似乎并未预料到意章会这样说，“担心什么？”
“担心你万一喜欢上了我怎么办，要知道我可是喜欢男孩子的，而且我已经有怀里了。那样的话，你岂不是会很伤心？”
“这样啊。”阿柚捏了捏手中的抱枕，“不需要担心那个。我可是有恋人的。”
“啊，我想起来了！就是那天在海边喝酒时，你说已经离开这里的那位？”
“没错。”
“原来是位女孩子啊……”意章摩挲着下巴，“可是她已经离开了啊，万一你移情别恋又喜欢上我了可怎么好？”
阿柚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也以为，只要是同性恋，就会喜欢上任何一个同性？男同会喜欢上每一个男生，女同会喜欢上每一个女生？”
意章没有否认，她的确有这样的想法。
“大，错，特，错。”阿柚一字一顿地说，“拿你喜欢男孩子来说，你会喜欢上自己遇到的所有男生么？”
“当然不会。”
“自然啊。不管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都是恋爱，没什么不一样的。我对你的感觉属于欣赏，还有就是很想成为朋友，没有爱情的成分在内。”
意章说：“真是奇怪，听你这么说我竟然会感到失望。”
阿柚做出一个鄙视的手势，而后说：“回到正题，刚刚说什么来着？哦对了，这个世界不只是有那几种性取向的，这事就像森林里的蘑菇，也有很多种的。”
“还有哪些？”
阿柚掏出一张卡片，那正是她在一楼递给那位黑色制服女子的那张。“这上面的六个字母，看到了么？”
“A，G，S，P，L，L这几个？”
“没错。”
“它们代表什么？”
阿柚手指卡片上的那六个字母，解释道：“A，是Asexual，是无性恋者，就是说不会对男人或女人任一性别产生情感或****的人。G，便是Gay，是男同性恋者的意思。S，代表Skoliosexual，是指只会对有特殊性取向的人群有****的人，对于喜欢男人的普通女人或喜欢女人的普通男人，他们无法产生任何****。P，代表Panromantic，这类人可能会对任何人产生情感上的喜欢，但却产生不了****，是最为典型的性冷淡者。L，Lithromantic，这类人是单向情感者，他们会喜欢上异性，但绝对不希望获得情感的回应，一旦喜欢的人对这类人产生爱意，他们就会十分痛苦。而最后一个L——”
“Lesbian？”意章问。阿柚点了点头。
意章望着四周。“真是不可思议。也就是说，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这几种人？”
“正是。”阿柚点点头，“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这六种人群的一种。”
意章觉得不可思议。“可是，怎么可能会有这些奇怪的性取向呢？”
“有人是天生的，也有的人是经历过一些事情后变成这样的。”阿柚说。
意章咽了口口水。“那大家在这里做什么？”
“认识彼此，沟通心事。知道自己并非这个城市里唯一的一个，也会提高活下去的信心。”阿柚说，“像我们的话，很难去向其他人讲述自己的事，毕竟大部分人还是不会理解我们的。在他们眼里，我们都是患病的人。无论我们如何解释，他们都抱定着这个观点去看待我们，所以是没有办法和别人顺畅沟通的。就算是在树洞餐厅那样能够吐露秘密的场所，我们的事也很难公之于众。但在这里就不同了，大家都是一样的，我们可以放心大胆地讲述自己的故事，聆听别人的故事，交换各自的苦恼和经历，然后一身轻松地去外面生活。”
“哇。”
“除了这个，这里还有另一个作用——寻找解救自己的人。”阿柚说。
“解救自己？”
阿柚点点头，说：“虽然大家可以在这里诉说心事，但是世界很大，并不只有这一个房间。离开这里后，大家还是要面对偏见、冷漠和嘲讽，大家在这里披上的盔甲再坚固，到了外面的世界还是会慢慢被世俗观念击垮。所以，大家便在这里寻找合适的人，彼此扶持着一起和外面的世俗眼光战斗。Gay和Lesbian的话，大家会在这里找到适合形婚的伙伴。Skoliosexual可以在这里找到爱人，Panromantic可以在这里寻找到同类的人，做彼此的灵魂伴侣，而Lithromantic也可以在这里认识合得来的Asexual一起生活，将感情投入到无性恋者身上的话，也无需担心后者会喜欢上自己而厌倦对方。总的来说，大家都对这里寄予厚望。”
“那你——”
“已经找到了。”阿柚说，“我的形婚伙伴。”
“……他现在在这里么？”
阿柚挺直腰板寻找了一会儿，然后喊了一个名字。一位留着飞机头，个子高高的男孩子从人群中站起来，朝二人走了过来。
“他叫木乔，就是‘桥’拆开后的那两个字，是一名男同性恋者。”阿柚说。
“晚上好。”木乔在二人身旁坐下，微笑着打着招呼。这是个有着温暖笑容的男孩子，张扬的外表下，似乎藏着很温柔的个性。
“我叫意章。”
“咦，以前从没见过你。”木乔说。
“嗯，第一次来。”
“你是阿柚的……”木乔的目光在意章和阿柚之间移动着。意章意识到他想问什么，她刚想解释清楚，却被阿柚抢先回答了。
“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她是——Asexual。”
意章望向阿柚，后者用不会被木乔听到的声音向她耳语道：“如果你让人知道自己喜欢男孩子，在这里可不会受欢迎。”
意章明白的点点头。一旁的木乔也颇为好奇地看着她们两个。
“木乔是我未来结婚时的搭档。”阿柚指着木乔向意章解释说。
木乔闻言却苦笑着摇摇头。“还不一定呢，这丫头正在考虑要不要离开这里呢。”
“哎？”意章从未听阿柚说起过这事。
“既然是正在考虑，就说明我也是有可能留下来和你结婚的呀。”阿柚说。
“可能性大么？”木乔问。
“大不大的，反正有那种可能。”
“那你考虑的如何了？”
阿柚撅起嘴巴。“这几天真是被折磨疯了，还没考虑出结果呢。”
二人说话的速度很快，一旁的意章并没能听懂。“到底怎么回事？”
阿柚耸了耸肩，没有说话，木乔替她说出了事情原委。
原来阿柚的恋人叫小志，离开这里前，她希望阿柚陪她一起回去。小志的家人很开明，对小志是和阿柚的事很清楚，而且并不排斥她们交往。对于小志希望能和阿柚一起回家生活的事，他们也没有反对。但阿柚这边并未立刻答应小志，她恳求小志给她些时间考虑。原因在于她无法舍弃杂货铺和一同生活多年的母亲，而去千里之外的陌生城市生活。小志回到家乡后仍常联系阿柚，希望阿柚去投奔她，两人能够一起生活。而阿柚至今仍未给小志答复，在“留下来”和“投奔恋人”两个选择间进退维谷，迟迟做不出决定。
“原来是这样啊。”意章这才恍然大悟。
“其实这个选择并不难做出吧？”木乔说，“一边是相爱的恋人，一边是只能赚点小钱的杂货铺和反对自己喜欢女生的家人，要是我的话，一定会立刻做出选择。”
“说得轻巧。”阿柚斜眼望着木乔，“那可是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丢弃？况且作为我未来的结婚对象，不是应该说服我留下来么？”
“我只是不想你做出违背心意的决定。”木乔说。这个话题也随着阿柚没有再接话而告一段落。
木乔是个很擅长与人沟通的男子，他像曾专门研习过如何聊天似的，很懂得用笑容和肢体动作营造谈话气氛，在倾听与表达之间进退自如，就连谈话过程中偶尔出现的沉默，也恰到好处，丝毫不显得尴尬。
木乔告诉意章，他曾经也是喜欢女孩子的人，只是在上学时因为参加一个社会实验，而转而开始喜欢男生。
意章问那是什么样的社会实验。
“随机找些学生，让他们假装自己是同性恋，并将这事告诉父母。就是这样的实验，是一批大学生搞的。当时我脑子一热，立刻报了名，却没想到那实验竟然改变了我的一生。”
“怎么回事？”意章问。
“不堪回首。当我告诉父母这事情后，我父母勃然大怒，破口大骂我是家族的败类耻辱什么的。我以前一直认为父母对我的爱是无私并且不附加任何条件的，却没想到原来他们也会有这样的一面。你知道么，当时他们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只流浪狗。我到现在还忘不了那种眼神。”
“结果呢？”
“后来，我把我其实不喜欢男人，那只是一场社会实验的真相告诉了他们。但他们根本不相信，以为那只是我逃避责骂的托辞。他们开始监视我，限制我的自由，阻断了我和所有朋友的联系。直到最后，我忍无可忍地离家出走，彻底离开了那个家，同时也是基于一种报复心理，我竟然真的开始喜欢上了男人。”
“这也可以？”意章半张着嘴。她曾见过几位同性恋群体人士，但从未见过哪个人会因为报复心理而喜欢上同性。
木乔耸耸肩。“就是这么不可思议。”
三人一边喝着水，一边开心地聊着。这里的光线和气氛很适合像这样围坐在一起，懒洋洋地和别人说话。意章将抱枕压在身后，躺在干燥又凉爽的地板上，看着木乔和阿柚开着彼此的玩笑。若不是知道这二人都是喜欢同性的人，她一定会认为这是一对很般配的情侣。
这次聚会一直到深夜十一点钟才结束。三人在Ake门前挥手告别，并在第二天同一时间出现在了这里，也依旧像昨天那样围坐在一起闲聊。
三人交谈过程中，意章也知道了许多有关阿柚的事。比如她在初中时就被母亲发现了喜欢女孩子的事，自那以后母女二人便时常爆发冲突。再比如她曾和木乔去宾馆试验“形婚”，却因为不顺利而狼狈收场。
“怎么个不顺利法？”意章好奇地问。
木乔伸出弯曲的食指。“竖不起来呢。”
意章捂嘴偷笑，半晌后才脸颊绯红地问：“阿柚长得这么可爱，难道你没有做那事的欲望？”
“对于我们来说，女孩子只是酒足饭饱后的烤面包，就算再好吃，也吃不下了呢。”木乔的比喻十分贴合她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意章仿佛又闻到了烤面包的气味。
“那样的话，就算你们真的形婚了，岂不是也会露出马脚？”
“什么马脚？”
“那种事做不成的话——”意章忍不住又笑了，“就没办法有孩子，会被怀疑吧？”
“一旦那样，就说我身体有问题就好了啊。”木乔毫不在意地说。
“为什么不说我有问题？”阿柚问。
“说你有问题的话，我家里人一定会带你去医院检查的，说不定还会逼我和你离婚呢。那样的话，我就得和其他女人结婚，那才叫露出马脚呢。”
“那还不如干脆真的要个孩子。”阿柚说。
“那岂不是对孩子太不负责任？”木乔说。
三人皆沉默了半晌。
“真的形婚的话，你们打算怎么过日子？是像真夫妻那样，还是做做样子？”意章问。
“做做样子吧。”木乔答道，“既然是形婚，不过是名义上做做戏，私底下还是会有真正的恋人的。”
“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在别人眼里我们已经结婚了，所以和同性出去不会被怀疑的，只有和异性一起出去才会惹人非议。”木乔很有见解地说。
Ake二楼这样的聚会几乎每天都有。意章也陪着阿柚连续去了那里三天，每次都在那里坐到很晚，也认识了除了木乔以外的其他几位朋友。大家对意章都很欢迎，听到她是Asexual(无性恋者)后，立刻介绍了一位Lithromantic（单向情感者）给她认识。那是一位留着雷鬼头，却带着一副金属质感十足的眼睛的中年男人。那人对意章显然很有好感，多次邀请她在得空的时候共进晚餐，意章只得找各类理由推辞。
回到“一千零一夜”后，意章便把那些故事一五一十的讲给怀里听，包括雷鬼头的那一部分。怀里听了以后哈哈大笑，也的确得到了不少灵感，这几天他一直奋笔疾书到凌晨。
第四天的晚上，意章、木乔和阿柚三人坐在一起。那位雷鬼头男子这一晚没有来，让意章松了一口气。而阿柚那边却显得心事重重，她问起时，才得知阿柚今天和小志通了电话，还不确定自己真正想法的阿柚依旧没有作出最终的决定。
看着阿柚迷茫的神情，意章问阿柚：“如果有一个办法能够知道你内心的真实想法，你愿意试试么？”
“什么方法？”阿柚收回眼神。
“看过《鲁宾逊漂流记》么？”
“看过。”
“里面曾讲过，主人公在权衡选择时，常将不同的选择写在纸上，在下面罗列理由，让自己的想法具化在纸上，变得清晰可见，然后再作出最理智的决定。”
“你是说……”
“不是只有两个选择么？‘留下来’和‘投奔恋人’，对吧？那就在纸上写下这两个选择，像我刚刚说的那样做，应该能知道究竟哪一个选择更明智吧？”
“这倒是个好主意。”木乔赞许道，“真聪明，竟能想出种好办法。”
意章吐了吐舌头。“这方法其实也是因人而异。我自己是常用这种办法做选择，只是有时候并不会被别人采纳。”她想起自己几个月前曾在老街的树洞餐厅，给一位妹妹患白血病的孕妇提出过这个建议，只是当时并未被支持。而当她把那孕妇的事和自己的建议告诉怀里时，怀里也说这办法不适合那孕妇。
“但听起来我可以尝试一下。”阿柚站了起来。她走下楼梯，回来时手里拿着纸笔。
“给我点时间，我要好好选择一下。”阿柚在意章身边坐下，将纸平铺在腿上，低着头写了起来。意章和木乔只好在一旁边小声聊着天，边等待阿柚最后的结论。
直到聚会将近散场时，阿柚才终于写完了。此时已经接近午夜十一点。
“结论是什么？”木乔迫不及待地问。
阿柚没有答话，将那张纸递给了二人。借着灯光，意章和木乔一人抓着纸的一侧，读上面的内容。
“留下来”这个选择的下面，一共有二十一个理由，比如“可以在海边生活”、“不会远离老街”、“生活很惬意”、“能够继续经营杂货铺”等等。而“投奔小志”的选择下面，只有六个理由，首当其冲的是“可以天天见到小志”。
“二十一比六，对比很明显嘛，这么说——”木乔抬头看着阿柚，“你要留下来了？”
但阿柚却摇了摇头，脸上挂着不可捉摸的笑容。
“哎？留下来的理由明明比去找小志的多得多啊。”木乔疑惑道。
“是啊，怎么回事？”意章也问。
阿柚说：“一开始的确是照着意章说的去做的，哪个选择的理由多就选哪个。这样一来，当我写完后，自然就选择了留下来，毕竟是二十一比六，差距那么大，看起来留下来的确是更明智。可是当我做出这个选择后，我突然觉得失落，沮丧，懊恼，心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告诉我——‘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然后，我开始感到庆幸。”
“庆幸？”
“嗯，没错。我庆幸自己还没有将这个选择付诸行动，还没有告诉小志我要放弃我们的感情。”
“所以呢？”
“所以，就算留在这里的理由要多很多，那也不是我真正想要的结果，哪怕它再明智合理。”
“这样啊。”意章眯起眼睛。
“你的方法很有效。”阿柚对意章说，“我虽然违背了这个方法的规则，没有选择理由多的那一个。但是它的确让我知道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那就是去找小志。”
“啊——”木乔双手撑在身后，“这样的话，我要开始寻找另一个形婚对象了啊。”
意章凝视着阿柚，问：“真的决定了？离开这里，去找她？”
“决定了。”阿柚重重地点了点头，“以前我始终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哪一个，现在既然已经明白了这一点，就不能再犹豫彷徨了，要尽快行动才行。”
“单是你自己决定了也不够吧？”木乔说，“是不是要经过你妈同意？”
“当然。”阿柚说，“我会想办法说服她。”
“能做到？”木乔扬了扬眉。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看着阿柚和木乔的表情，意章突然感觉到，阿柚想要说服她母亲可能并不会像她终于做出了选择这样“简单”，而关于这一点，阿柚和木乔都心知肚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