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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老街事件簿全文阅读作者:怀里加入书架
  第一反应是赶快逃命。

  清音脱掉高跟鞋,赤着脚在青石板路上朝前跑着。这样一来,她吸引了老街所有路人的目光,这是她最不希望发生的。

  老街出口就在前方不远处,跑出那里就能看到海岸线,而沿着海岸线再跑一会儿便是海水浴场。那里人山人海,她可以在那里脱身。

  清音回头望了一眼,那位一身西装的便衣警察已经离她越来越近。他身材瘦弱,看起来也不善运动。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否则凭她的奔跑速度,一定早就被抓到了。

  终于跑出了老街出口,清音听到了一阵阵不停歇的海浪声。沙滩在沿海马路的另一侧,清音赤脚跑过沿海马路,踩上沙滩后,脚底板轻松了不少,她也立刻加速狂奔。

  身后那便衣警察也穿过了沿海马路,跳进了沙滩,还摔了一跤。清音看到他也脱掉了鞋子,朝着自己的方向紧追着。

  清音拼命朝前跑。她在沙滩上散步的人群中左右穿梭,与那位警察之间始终保持着几十米的距离。这样跑了一会儿后,她身边身穿比基尼的女人渐渐多了起来——海水浴场到了。

  除了坐在沙滩上捡拾鹅卵石的儿童和从海里走上来的游泳者,这里还布置着数不清的遮阳伞。清音确信自己能够在这里逃离那位便衣警察的视线。

  跑过几百米后,等到清音再回过头去时,她果然已经看不到那便衣警察的身影了。她立刻钻到一处遮阳伞后面,将高跟鞋随手扔在一边,弯腰躺在了沙滩上,又捡起旁边的一顶草帽盖在了头上。

  她贪婪地呼吸着,双肋火辣辣地疼。跑了这么久,她可以躺在这里休息片刻,等那位便衣警察跑远后再离开这里。

  她后悔极了。她实在不应该来见那个男人,否则也不会如此狼狈。虽然的确如那家婚姻介绍所所说,那位在大学任职的男子是很理想的结婚对象,能够见到对方也算是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

  两人起初聊的很开心,男女初次见面时惯有的尴尬在二人之间并未出现。原本抱着“只来看一眼就离开”的想法的她,也情不自禁地和对方一见如故地聊了起来。聊着聊着,她甚至开始了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但她很快恢复了理智。她告诉自己,这样的幻想和希望对她来说太过奢侈,是不应该存在的。她做下的事情已经断送了她的未来。而她也察觉到那男子对她同样很满意,并且也有继续交往下去的意愿。

  确认了这一点后,她不得不开始找借口离开。

  但对方似乎看出了自己将一去不返,坚持要与她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她编出的借口也总是被挡回来,她别无他法,只能告知对方自己并不打算结婚。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男子很不满。

  清音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最终只能沉默地起身离开,将对方一人留在了那里。

  只是令她没想到的是,刚刚离开那家店没几分钟,她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喊叫。她回头一看,看到了几十米外,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子正朝她的方向跑来,并不停地喊着“等一下”。

  只用了一秒钟,清音便断定对方是来抓捕自己的便衣警察。这些警察总是如影随形,无处不在。她立刻脱掉高跟鞋,拔腿飞奔。而那便衣警察也果然追了上来,并且一路追赶她到此处。

  “我还没有花光所有的钱,自由还没有享受完,所以不能被抓到。”清音躲在帽子下面,自言自语道。

  但话音刚落,她突然发现眼前一片光亮——遮挡着脸的帽子被人拿走了!

  她绝望地看到,那位便衣警察正低头望着自己,而那顶帽子也在他手里抓着。

  终究还是被抓到了啊,那最后的自由,看来已经无福消受了。清音叹了声气,她举起双手,正准备让对方给自己戴上手铐,谁知对方却开口说话了。

  “你好!”

  你好?清音以为耳朵出了问题。她疑惑地望着对方。

  “能认识一下么?”男子满脸笑意。

  这人不是警察?清音眨眨眼,坐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警察?”

  “警察?”男子摇摇头,“不不,我是——”

  “神经病!”她一把夺过帽子。

  “哎?为什么一见面就骂人?”男子眼神很无辜。

  “干嘛一路追着我跑?”清音质问。

  男子瞪着眼睛。“你跑是因为我在追你?”

  “废话!”清音不满道,“这种大热天,没人追的话我干嘛跑这么远?”

  “这样啊。”男子赔着笑,“我以为你是因为着急去什么地方,所以才一直跑呢。”

  “神经病!”

  “不好意思!”男子道歉说。

  清音虽生气,但也不敢太过追究。只要知道对方不是警察就好,如果激怒了对方就不划算了。

  她从沙滩上站起,掸了掸衣服上的沙子,准备离开。

  “你要走了?”男子问。但清音并没有理他。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男子又问。

  清音瞪了他一眼,男子笑了两声,问:“你是不是画过画像?”

  “什么画像?”清音没好气地问。

  “肖像画,你自己的。”

  清音白了男子一眼。“莫名其妙。”

  她从男子身旁绕开,朝马路走去。谁知那男子竟然又跟了上来。

  “不要跟着我!”清音喊道。

  “啊,不好意思。”男子道完歉后仍旧问道,“那么到底画过画像么?”

  “都说了不知道!”清音转身继续朝前走。

  “不知道?”男子依旧穷追不舍,“确定么?好好想想,比如有没有在老街画过?”

  清音头也没回。“干嘛问我这个?”

  “唔,只是想确认一下一件事。”

  “我说了我不知道!还有,不准跟着我!”她转过身威胁地指着男子。哪知当她继续朝前走时,男子还是跟了上来。

  “你去哪里?”这次他问。

  “要你管!”

  “找个地方聊聊如何?”

  “没兴趣!很忙!累了!”

  “你好像一下子说了三个答案。”

  “要你管!”

  公交车站就在不远处。走到沿海马路后,清音穿上高跟鞋,男子也穿上了他那双一眼便知价格不菲的皮鞋。

  “不准再跟着我了!”清音怒气冲冲地吼道。

  “可是那样的话,以后可能就见不到你了啊。”男子说。

  明明是肉麻的情话,从他嘴里说出竟像白开水一样平淡。但不知为何,听了这话,清音的怒气莫名地消失了一大半。

  “喂,我们才第一次见面吧?说这种话不觉得恶心么?”清音不留情面地说。

  “可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啊。”男子的回答令人匪夷所思。

  望着对方认真的脸庞,清音怎么也想不起和他曾在什么地方见过。

  “你认错人了吧?”她问。

  “不是的。我见过你,而你没有见过我。刚才我也在怀疑,但现在我很确定,的确是你。”男子说罢,还确认似的点着头。

  清音不知该如何回应。对方说的话她一句也没有听懂,况且他穿得也还算体面,怎么看也不想脑子有问题的人。

  她摇摇头,一语不发地朝公交车站走去。谁知那男子如前几次一样,照旧跟了上来。清音先前的警告没有丝毫作用。

  “再跟着我我就喊人了!”清音大声吼道。

  男子总算没有再跟上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一辆公交车恰巧从不远处驶了过来,缓缓停靠在了车站。清音准备掏钱上车,这时却发现她的口袋竟是空的。

  她仔细地翻遍所有口袋,但的确不见钱包的影子。

  糟了!她后背顿感一阵发凉,如果钱包被别人捡到据为己有也就罢了,但如果被人交给了警察,那后果将不堪设想,钱包里可是有自己的身份证的!

  她不敢想象钱包在警察手里会带来什么后果,但她必须找到钱包!

  清音猜测,钱包一定是她刚刚被那男子追赶时在路上掉落了,因为在她离开那家咖啡馆时,钱包还是在身上的。她立刻掉转身,朝海滩的方向走去。而站在不远处的那男子见她掉转身返了回去,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不是来找你的!”清音冷着脸解释说。她重又脱下高跟鞋,低着头赤脚在沙滩上寻找起来。

  那男子走到她身边,问:“掉东西了?”

  清音并不答话。男子又说道:“我帮你找如何?”

  “不需要!”

  但男子毫不理会她的拒绝,弯着腰跟在清音身边找了起来。

  “你知道我丢了什么东西么,就跟着一起找?”清音问。

  “大概是钱包什么的。”

  清音一怔。“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是在准备上公交车掏钱时才发现的,所以丢的东西一定与钱有关。”男子说。

  清音微微吃了一惊,问:“你真的不是警察?”

  “警察?”对方饶有兴趣地看着清音,“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到底是不是?”

  “不是,我是律师。”

  “律师啊。”清音这才放下心来。

  清音没再拒绝男子的帮助,二人开始像工兵一样在沙滩上寻找着那不知去向的钱包。但直到下午三点钟,二人已经将从老街到公交车站的所有地方都找了个遍,却依旧没有找到钱包。

  “累死了,倒霉!”清音精疲力尽地倒在了沙滩上。

  “大概已经被别人捡去了吧。”男子坐在她身边,海滩上的阳光将他的脸晒得通红,“还是问问附近的警察吧?万一有人捡到了送到警察那里保管了呢?”

  “不行!”

  “为什么不找警察?”

  “因为会很麻烦。”

  “怎么会麻烦?”

  “又要登记又要等消息,而且警察也很少会将一个遗失的钱包放在心上。”清音说。

  “那好吧。”对方犹豫了一下,“钱包里有重要的东西么?”

  清音望向海面,说:“证件什么的还好,但还有些钱在里面。”

  “钱倒是其次,证件什么才更重要吧?”男子质疑道。

  清音摇摇头。“不,那些钱才是最重要的。”

  男子默不作声,但清音看出了他在想什么。“不要以为我是爱钱如命的人。那不只是钱,对我来说还有很重要的意义。”

  “这样啊。”男子问,“里面还有多少钱?”

  “大约还剩下三百块。”

  “三百块的话……”男子忽然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钱包,“我赔给你吧,毕竟钱包是你在被我追赶时丢的。”说着,他拿出了五张百元钞票。

  “多余的二百块,算作我的赔偿,还有补证件的费用。”他将钱递给清音。但清音摇了摇头,并没有接。

  “怎么,嫌少?”

  “不是,只是……没什么用了,大概这是命中注定吧。”清音说。先是钱包里的钱被那个男子全部拿走,然后今天又丢掉钱包,或许她自首的时间真的到了。

  男子怔怔地望着清音,而后握着钱的手再次伸了过来。“不管怎么说我都有责任,你收下吧。”

  “不用了。”清音摆摆手,“原本就决定了花光所有钱后去做那件事,现在来看只不过是提前去做而已。”

  但男子依旧坚持道:“可是还要补证件啊,你就收下这钱当做费用吧。”

  “没关系,证件什么的无所谓了。”

  “重要的是那三百块钱。”男子重复着清音刚才的话。清音点了点头。

  “那钱究竟有什么特殊意义?”

  清音深深吸了一口气,海边的空气总是这样清冽提神。“它们非常特殊,对我来说那就是时间,能让我再享受多两天的自由。”

  男子夹着钱的手僵在了半空。随后,他终于将钱收了回去。

  “明白了。如果你硬是不收钱的话,我就用其他的方式补偿你如何?”

  “什么?”清音问。

  “听你刚才的意思,我猜那三百块钱,你是打算花在玩上的,是么?”

  “嗯,算是吧。”

  “这样的话。既然你不收钱,那我就陪你好好玩两天如何?”

  “咦?”清音望向男子。

  “剩余的两天时间,无论你去哪里,我都负责买单。你就当没有丢钱包,按照你的计划大玩一番。你不是说那钱能让你享受多两天的自由么,那我就赔你自由。”

  清音忽然觉得,这男子一下子便猜到她丢了钱包,而她又两次问对方是否是警察,再加上她丢了钱包后不想找警察帮忙,他或许已经知道了她的真实处境。

  想及此,清音冷汗直流。但细一看她却又发现,男子似乎并不准备报警。

  “你说的是真的?”她迟疑着问。

  “当然。”男子说,“还有一点。你是什么人我并不知道,就算知道了我也不在乎。我只是在因为我做的错事赔偿你而已。对于我来说,这是正确的事情。”

  他果然猜到了!清音内心一紧,“明白了……”

  “嗯。”男子点点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就这样办。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什么问题?”

  “你……你画过画像么?”

  清音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男子为何总是在问她这个问题呢?她想了想,回答说:“最近确实画过一张。”

  “在哪里?”

  清音指了指身后。“老街,那家乌鸦画馆。”

  “什么时候的事?”

  “三四天以前。”

  “那画像呢?”

  “扔掉了。”

  男子微微一笑。“明白了。”

  但让清音好奇的是,男子并没有问她为什么要把画像丢掉,好像那根本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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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老街事件簿全文阅读作者:怀里加入书架
  “喂,要不要去吃晚饭?”陈良问。

  但清音的注意力已经全放在面前的赛车游戏上了。“稍等片刻嘛!”

  “再不吃饭晚上会很饿的。”陈良看了眼手表,说。

  现在已是晚上九点钟。两人从沙滩回来后,便来到了这间游戏厅一直玩到现在。他已经支撑不住,跳跃闪烁的游戏机画面让他头晕目眩,但清音看起来依旧体力充沛,正驾驶着模拟摩托左右摇摆,一秒钟内超过了两名电脑选手。

  “厉害吧?”最终获得第一名后,清音欣喜若狂地问。

  “厉害厉害。”陈良鼓着掌说。

  “我做旁的事或许很普通,但是在电子游戏上,我可是非常有天分的!”清音抓起放在一旁的爆米花桶,“我可是职业电竞玩家的水准哦!”

  “对对。”陈良说。他想不通,已经是近三十岁的人,为何会对电子游戏有这么大的兴趣。

  “那接下来玩什么呢?”清音四下寻觅着还没有玩过的游戏机。过去几个小时,她已经玩遍了百分之九十的机器。

  “难道不应该去吃晚饭么?”陈良问。

  “因为不饿嘛!晚上我很少吃东西。啊,我要玩那个!”清音兴冲冲地奔向了一台老虎机。陈良摇摇头,只得也跟上去。他一身西装的打扮在这间未成年人居多的游戏厅里格外扎眼。

  直到晚上十点钟,清音才终于愿意离开游戏厅。这个时间街面上已经没有多少餐厅和饭馆照常营业了。陈良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部日剧,名字叫《深夜食堂》的。他此刻饥肠辘辘,由衷地希望那样的饭馆也能出现在这座城市。而且如果真的有那样的一家店,开在老街一定再合适不过,那条街总是会有稀奇古怪的商店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他发动车子,准备去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他碰巧知道几个街区外有一家。他刚准备问清音的意见,却发现刚刚还在游戏厅活蹦乱跳地清音,竟在上车不到一分钟后便睡着了……

  “喂,要不要去吃点东西?”陈良问她。但清音蜷缩着身体,并没有回答。

  “喂?”陈良又喊了一声,清音依旧没有反应。

  思索片刻后,陈良挂上档位,车子朝自己家驶去。

  车子停在楼下时,清音依旧没有醒来。陈良走下车,轻轻打开清音这一侧的车门。他推了推清音,她睡的正香,还伴随着轻微的呼噜声,像是很多天都没有睡过似的。

  他将清音轻轻抱起,用脚关上车门,锁上车子,抱着清音走进公寓。

  清音的脸颊紧紧贴在了他的胸口。他忍不住低头多看了她几眼。清音的面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近距离呈现在他眼前,和那张画像相比,她本人要美丽得多。而从她领口露出的雪白皮肤,也让他心生荡漾。

  先是在占卜馆外面遇到那幅画像,几天之后画像上的女子竟真的出现在了现实世界。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他绝不会相信会有这种事发生。

  而遇到清音,并且确认她正是画像中的女子那一刻起,一股异样的冲动就涌上了他的心头。他迫切地想要结识她,与她说话,与她变得熟悉,了解她的一切。这种感觉他从未有过,强烈又无法抗拒。而他也清楚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那多半和他在听到占卜师的预言后遇到的那幅画像有干系。同其他女孩相比,他与这女孩的认识方式实在与众不同。

  至于她是什么样的人,虽然已猜出了大概,但他并不在乎,他相信,无论她做过什么,都只是做了她认为对的事情罢了。

  因为抱着清音,陈良花了很长时间才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他将清音抱进客房,天气很热,无需盖被子,但他还是给她准备了一条毯子放在旁边。

  他走出房间,轻轻将房门带上,然后走到厨房给自己做些吃的填饱肚子。吃过东西后,他便躺在客厅里看电视。眼睛虽盯着电视机,他的耳朵却一直专心地听着客房里是否有动静。

  他的大脑现在一片混沌。带女孩子回家过夜这种事,他做过多次。前几次几乎没有任何阻碍,他和那些女生顺利地开始做爱,在床上,在沙发上,甚至在厨房。

  方才在游戏厅里,他也在计划着如何开始和她做那档事。但回到这里后,看着清音熟睡的模样,他却怎么也提不起勇气那样做。更确切的说法是,他不想那样做。

  陈良晃晃脑袋,这实在没有道理。对此刻正躺在客房里睡觉的清音,他目前的感觉应该是停留在有好感的程度,虽然他们只相识不过半日。而另一方面,既然有好感,清音的模样又是他喜欢的类型,作为男人来讲,自然有和她上床的欲望。但事实却恰好相反,他现在完全不想那样做。在他眼里,清音是一件艺术品,他不能做任何亵渎她的事情。

  这样一想,喜欢她反而成为了他不想和她上床的原因。而以前那些女人,他充其量只不过是有****而已,像这种面对清音时的心境从未曾出现过。

  他这样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客房那边传来了开门声。紧接着清音赤脚走了出来。

  “这是哪儿?”她问。

  “我家。没有看到床边的拖鞋么?”

  “为什么带我来你家?”清音没有理会陈良的问话。

  棘手的问题。陈良答道:“因为你睡着了,我又不知道你住在哪里,然后天又这么晚了……”

  清音似乎还没有睡醒,眼皮低垂着,许久才开口说道:“好饿啊,有吃的么?”

  “啊……”陈良这才想起,他忘记了清音也没有吃晚饭。而厨房里唯一那点吃的刚刚已被自己吃了个精光。“在游戏厅时不是说不饿么?”

  “那是那时候,现在很饿。”

  “那我去找找看。”陈良跑进厨房,却什么也没找到。

  “不好意思。我很少在家里做饭,所以很少储存吃的。刚刚还有点面条,但已经被我吃光了。”

  清音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走进厨房,指了指冰箱。“这里面有吃的么?”

  “大概没有,你打开看一下吧。”

  但清音并未行动,而是默不作声地盯着冰箱。

  “怎么不打开?”陈良问。

  清音沉默了片刻,忽然转身走开。“还是你看一下吧。”

  陈良觉得奇怪,但也没多问。他打开冰箱,却只找到了半包干海带。

  “不如我出去给你买点?”他说。

  “都几点了,商店还会开门么?”清音望了眼墙上的挂钟,说道。

  “嗯,其他地方有24小时便利店。”

  “其他地方?附近呢?”

  “那倒是没有,需要开车去。”

  “那算了。”清音望向陈良的手,“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这个?”陈良晃了晃手腕,“干海带。”

  “给我。”清音伸出手来。

  “哎?你要吃这个?”

  清音已经从他手里将干海带夺了过去,她撕开包装袋,咬了一大口。

  “那个能吃么?”陈良问。

  “怎么会不能吃。凉拌海带你没吃过么?”清音边咀嚼边说。

  陈良咽了口口水。“味道如何?”

  “没什么味道,但总比没有强,实在是饿坏了。”清音将嘴边的一截海带用手指抹掉。她走到客厅,盘腿坐在了沙发上。

  “有点口渴。”

  陈良给她倒了杯水,推到她面前。清音含糊地说了声谢谢,嘴里发出着“刺啦刺啦”的声音。

  “你脸色有点差。”陈良走过去坐在她旁边。

  “嗯。”清音用手摸了摸脸,“最近一直没有休息好。”

  清音又喝了些水,一整包干海带很快就被她吃了个干净。

  “还饿么?”陈良问。

  “好一些了。”

  两人开始看电视。陈良对电视节目毫不感兴趣,他鼓起勇气问道:“上午在那家咖啡馆里的那个男人,是你男朋友么?”

  清音摇摇头。“不是,最多算是相亲对象而已。”

  “这样啊。那见面效果如何?”

  “还不错。”清音突然转头盯着陈良,“你怎么知道我去过那里?”陈良告诉她,她和那男人见面时,自己就在旁边。

  “这样啊。那家店倒是挺有趣的。”清音说。

  “是啊。尤其是那些问题。”

  “嗯,同感。”

  “你对那些问题怎么看?”陈良问。

  “挺不错的。每个问题都很有趣,能牵扯出很多回忆。有那些问题在,也无须担心会与第一次见面的人冷场。”

  “回答了那些问题之后,彼此感觉如何?”

  “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完,问到某个问题时便结束了”清音咂了咂嘴。

  “哪个问题?”

  清音想了一下,说:“分享给我你一生中一个尴尬的瞬间。没错,就是这个问题。”

  “你怎么回答的?”

  “还没有回答。”清音摇摇头。

  “那么现在回答如何?”

  “嗯?”

  “我是说,既然现在没什么事可做,我们可以接着回答完那些问题,如何?”

  清音没有反对。陈良在手机里搜出了“Q&A”里的那些问题,有人已经将那些问题传到了网上。

  清音花了些时间回忆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回答这个问题。“最尴尬的瞬间,嗯,想想看应该是高中的时候,愚人节当天,被人递过来一个抹了芥末酱的夹心饼干,而我一口把它吃了下去。之后真的可以用鬼哭狼嚎来形容,整个学校大概都能听到我的惨叫声。嗯,这就是我最尴尬的瞬间了吧。”

  随后轮到陈良回答。“我的话,应该是小学四年级时,因为梦想成为一名跳伞运动员,我举着一把雨伞,在学校三楼的窗户撑着伞跳了下去。结果摔断了小腿,再也无法成为跳伞运动员了。”

  “哈哈哈……你竟然会做那种蠢事!”

  “因为是小孩子嘛。”

  这之后的几个问题,二人你来我往地分别给出了自己的答案。结束后,陈良感觉两人之间又亲近了不少。那些问题果然有拉近距离的魔力。

  意犹未尽,两人决定将之前的那些问题也回答一遍。为了活跃气氛,陈良在冰箱里给他们拿来啤酒,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轮流提问作答。

  没一会儿,陈良注意到清音的脸色有些发白,似乎是身体不舒服。

  “你还好吧?”他问。

  清音紧皱眉头,她放下酒杯,双手捂着肚子。“肚子很涨。”

  “是喝了啤酒的缘故么?”

  “不知道。”清音赤脚站在地上,“很想吐呢……”

  “吃坏东西了?”那包干海带的包装袋正放着桌子上,陈良拿起来检查了一遍,“还在保质期内,没有过期。”

  “真的想吐……肚子里有东西要涌上来……”清音疾步跑进了洗手间。紧接着,里面传来一阵响亮的呕吐声。

  陈良独自站在客厅里不知所措。他又看了一眼包装袋上的生产日期,确认它的确没有过期。突然,包装袋底部的一行小字跳进了他眼里。

  “每五百克可冲泡十碗。”

  糟糕!

  陈良忙跑进厕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鼻而来。陈良捂住抠鼻,看到清音双手扶着马桶,一团团黑色的海带正从她的嘴里不断往外涌……

  凌晨两点钟。

  陈良放下拖把,将一滴不剩的消毒水瓶子扔进垃圾桶,拖着疲倦的步伐走到客厅。清音正趴在沙发上,双手压在肚皮下,一动不动。

  “还没吐干净么?”陈良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疲倦地问。

  “应该吐干净了,只是满嘴都是海带和胃酸的味道。”

  想起刚刚的那副画面,陈良也是一阵反胃。过去的两个小时,清音一直都抱着马桶,不断从嘴里往外吐着海带。每隔一会儿,她就要按一次马桶的抽水开关,将那堆呕吐物冲走。

  “别趴着了,不然又要吐了。”陈良说道。

  清音艰难地翻过身来,仰躺着望向天花板。突然,她呼哧呼哧地笑了起来。

  “干嘛突然笑?”陈良问。

  “没什么。”清音用手背擦着嘴唇,“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感觉特别搞笑。”

  “什么事?”

  “跟那三十六个问题有关。你记不记得第一组问题里,有这样一项,‘你认为的完美的一天,应该怎样度过’?”

  “哦,记得。”

  “当时那家伙问我这个问题时,我的回答是‘喝个烂醉,最后软弱无力地躺在某个男人家的沙发上,看着那个男人打扫被我的呕吐物弄脏的卫生间’。”

  陈良喝了一口啤酒,同样笑了起来。“真是完美的一天。”

  突然,他看到清音用手遮住了眼睛,肩膀在抽搐。

  “你怎么了?”陈良问。

  清音摇摇头,有液体从她手背后面淌了出来。“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我以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去体验那样的完美一天了。”

  “为什么说这种话。又不是马上要入土的老太婆,以后当然会有机会。毕竟,以后的日子要比以前长得多啊。”

  清音嘴角略过一丝苦笑。“我的以后,未必比以前长。”

  陈良犹豫了片刻,轻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清音似乎是在考量什么,随后缓缓说道:“我杀人了。”

  说完这话后,清音用眼角瞄着陈良的脸,似乎是打算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而陈良始终面不改色,随后他点点头。“知道了。”

  他平静的声音反倒让清音很是吃惊。“你不害怕么?”

  “害怕?”陈良摇摇头,“我应该害怕么?还是说……我该害怕什么?”

  “面对我这样一个犯下杀人恶行的人,你不害怕?不是应该被吓得跌倒在地上,然后让我滚出这个房子,再立刻报警么?”

  “你的想象力很丰富,也很符合正常逻辑。”陈良说,“但那绝对不会是我的反应。”

  “为什么?”

  陈良暂时忽略了这个问题,转而问:“你杀了谁?”

  “男朋友。”

  “为何杀了他?”

  “他背叛了我。原本我们已经在筹划婚礼,他却在中途要和我分手。”

  “为什么要背叛你?”

  “他似乎是喜欢上了其他女人。因为觉得我已经要嫁给他,已是他囊中之物,转而不再爱我,说不再爱我也不太恰当,几乎可以说是他已经很厌烦我。那人总是对到手的东西从不珍惜。”

  “这样啊。”陈良眯起眼睛。

  “你想说什么?”

  “他背叛你是对的,同样——”陈良说,“你杀了他也是对的。”

  “怎么讲?”清音问。

  “他决定那样做,是出于不再爱你的缘故,所以他听从了自己的想法,决定与真正爱的人结婚,哪怕是在你们已经在准备婚礼的时候,也决意要和你分手。对于他来说,这便是正确的事。而你因为被背叛而发怒或是绝望,出于那种情绪而杀死了他,这也是你内心深处的想法支配了你的身体的缘故。而我一直认为,听从自己的意志行动,无论结果如何,都是正确的行为。”

  “可我那只是一时冲动。”

  “人在冲动的时候,想法是最真实的。而在心情平静的时候,真实想法却总会败给其他顾虑。”

  “但你不认为他在婚礼之前抛弃我的做法是不负责任么?当然,我夺去了他的生命,也是不负责任的。”

  “什么是负责任?”陈良拿起一瓶啤酒,说,“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才是真正的负责任。至于别人所说的负不负责任的说法,只是自己的想法在作祟而已。这种评价在这人看来正确,但在别人看来却未必。”

  “原来这就是你的生存方式。”

  “是啊。不以自己的想法评判别人,就是我的生存方式。听起来似乎有些不为人接受吧?”

  “是。而且你是律师,不是应该以法律判断对错么?”

  “法律也不全是正确的。”陈良将酒瓶对准嘴,喝了一口。

  “这种话从你这种人嘴里说出来真是奇怪。”

  “可我的确是这样想的。”陈良说,“律师虽然以法律为职业,但有时候也会感到无奈,有时候甚至还会有‘这条法律为什么要这样规定’的想法。”

  “还会有那样的想法?”

  “嗯,甚至非常多呢。”

  “比如说?”

  陈良放下酒瓶。“比如如果有人患了艾滋病,法律便禁止他结婚。”

  “这条规定怎么了?”

  “如果一个健康的人和一个艾滋病患者非常相爱,他们也愿意以完全不需要性生活的方式共度一生,只要和彼此生活在一起就好,这个时候,法律却要出来插一脚,阻拦他们结婚。因为婚姻法里的确有关于“患有不适宜结婚的疾病时婚姻无效”的规定,你不觉得这很不合情理么?”

  “听你这样一说,的确是这样的。不过法律终究是公平的,一定是考虑到了更多的因素才这样制定的。”

  “这种话从你这种人嘴里说出来也很奇怪。”陈良用清音方才的话调侃道。

  清音笑了笑,又翻过身去,重又趴在沙发上。

  陈良看着她瘦削的肩膀。“下午时你说的话,我现在真正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虽然那时候我猜出了一些,但并不能确定。”

  “你那时候就猜到了?”

  “嗯,但是我猜到的和真实情况有些出入。”

  “怎么猜的?”

  “我猜你是越狱犯。”

  “那你还真是高估了我。监狱那么高的围墙,我可爬不出来。”

  “是么?但我觉得你跑起来蛮矫健的。恐怕真的进了监狱,也能够爬出来吧?”

  “身手矫健的人,是不会在逃跑时丢掉钱包的。”清音眨了眨眼。

  “说的也是。”

  清音沉默了片刻,随后说道:“钱包里的钱,我原本是打算用来再在外面生活几天的。”

  “然后呢?”

  “就去自首。”

  陈良望着天花板。“所以你才说那不只是钱,还是自由。”

  清音点点头。陈良起身将桌子上的空酒瓶扔进了纸篓。“那就这么办吧。明天开始,我们好好享受自由。”

  清音望着他。“真的?”

  “嗯,决定了。告诉我你希望的完美一天都包含什么,然后我将给你一个像那样的完美一天。”

  清音抓过一只抱枕,将脑袋挡在了抱枕后面。几秒种后,那里传出一连串风铃一样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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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老街事件簿全文阅读作者:怀里加入书架
  外面阴云密布,打开窗户后,有零星的雨点飞了进来。清音嗅了嗅,下雨时的空气真可谓沁人心脾。她庆幸自己还能看到这样的雨天,也庆幸这场雨还没有严重到无法出门的程度。

  “起床了?”身后传来了说话声。

  清音转过头去,看到陈良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盛放着丰富的早餐,一眼看去便让人很有食欲。

  “嗯。”清音裹紧毯子。虽然是夏季,但下雨天的空气还是有些凉。

  “你只睡了不到五个小时。”陈良说。

  “还好啦。”

  “天气也不算好,不如‘完美的一天’计划改天实行?”

  “不要。以后就没机会了。”

  陈良将托盘放在床上。上面有玉米三明治,红豆饮料和煎蛋。这都是清音昨晚所说的“完美的一天”应该具备的早餐。

  “你说起话来总像是已经罹患绝症的人。”陈良站在床边说。

  “本来就差不多嘛。”清音咬了一口三明治,味道非常棒。她伸出大拇指晃了晃。她指着碟子上的煎蛋,问道:“这个煎蛋怎么做的?”

  “只是普通的鸡蛋而已。”

  “可是为什么这么小?”清音问。那煎蛋的确比普通的煎蛋要小好几倍。

  “唔,那个啊。先把生鸡蛋放在冰箱里,冻好后切成片状,然后再煎就可以了。”

  “哇,真厉害!”清音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这里不是没有吃的东西么?”

  “在你睡着时,我去附近的早市买来的。”

  清音向陈良投去感激的目光。“辛苦你了!”

  陈良挠了挠后脑勺,走到窗边,担忧地望着外面。“你确定么?天气真的不怎么样。”

  “确定,不用担心。就算被雨淋惨了也没关系。”

  “既然是两天的自由时间,我们也可以明天再进行那计划。”

  “不要,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陈良叹了声气。“那好吧。我只是担心这种天气出去玩会生病。”

  “你担心的事情还真多。但我不管。既然你已经答应我了,那么就算是下热油,你也要陪我去。”

  “既然这样。”陈良终于妥协,“首先去海边游泳和野餐,接下来一直玩到天黑,随心所欲地做想做的事,然后精疲力尽地回家,计划是这样的,对么?”

  “没错!还有像我说的,晚上回来这里后,我要喝的酩酊大醉,然后在你的卫生间里呕吐不止!”

  “那我看来要继续准备一包海带。”陈良表情很无奈。

  “哈哈!”

  清音很快吃完早餐,随后走进洗浴室冲澡。陈良家里并没有女士用的洗浴品,她只能用陈良的代替。冲完澡刚刚走出浴室,她便发现陈良正背对着她在打电话。他的声音很小,似乎特意不想让自己听到。

  果然,听到她的脚步声,陈良迅速地挂掉了电话,看起来很可疑。

  “是谁啊?工作有急事么?”清音边擦头发边问。

  “没有。”陈良否认说。

  “如果有急事的话——”

  “没事,我已经推掉了。”

  “是工作的事?”

  “嗯。”陈良的眼睛惹人怀疑地瞄向了别处。

  “喂!完美的一天是不应该出现谎言的。”清音绷着脸说。

  陈良叹了声气,终于承认道:“是最近认识的一个女孩子,问我今天能否见面。”

  “这样啊。”清音努努嘴,“推掉没关系么?”

  “嗯。就算对方失望也没有办法。因为已经答应你了,就算再重要的事也要排到后面。凡事都要有先来后到。”

  “可不是所有事都是讲究先来后到的。”清音说。

  “难道有不讲先来后到的事?”

  “当然有。”清音走到镜子前,开始用梳子打理自己仍旧湿漉漉的头发,“比如刚刚给你打电话的那个女孩子,既然她主动约你见面,看起来已衷心于你。而你在她心里的地位,也便会超越她先前认识的人,这不是违反了先来后到的原则么?明明你是后出场的,在她心里的顺序却排在了所有人前面。”

  “听起来很有道理。”陈良扬扬眉,“但我已经推掉了。”

  “那就没办法了。”清音吹了个口哨,“希望能有别的男人像她追求你一样追求她。”

  “但愿吧。”陈良说。

  收拾妥当后,二人出门。外面的雨依旧淅淅沥沥着,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走出公寓楼后,清音在陈良撑开伞之前便跑进了车子。陈良将行李扔进后排座位,然后钻进了驾驶室。

  车里有积蓄了一晚的香水味。清音不喜欢这种味道,她打开车窗,呼吸着雨后的湿润空气,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了真皮座椅上。

  “没关系吧?”她指着座椅问。

  陈良启动车子。“反正是你的完美一天,怎样都可以。”

  清音莞尔一笑,撇过头去望着窗外的雨景。相比于晴朗的天气,她更喜欢这样的雨天。她最喜欢的一首歌里便有关于雨的歌词。

  “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与你躲过雨的屋檐。”她轻声地将这句歌词唱了出来。一旁的陈良摆弄了几下车载音乐播放器。几秒种后,车里竟然响起了这首歌的旋律。

  “你也喜欢这歌?”她问。

  “嗯。”

  “最喜欢哪句歌词?”

  “那倒不是。相比于歌词,我更喜欢旋律。”陈良答道。

  车子出发,二人一言不发地听完了这首歌。然后她问陈良:“你喜欢什么样的音乐?”

  “重金属摇滚多一些。”陈良答道,“你呢?”

  “民谣。”

  “这样啊。”

  “嗯,民谣很好听嘛。但要搞清楚,我说是民谣这两个字好听,而不是指民谣好听。”

  “真是奇怪的人。抽支烟没关系吧?”

  “当然,可以的话,我也想尝试一下。进了监狱以后,大概会有需要抽烟的情况,所以要提前适应一下。”

  陈良动了动嘴唇,似乎耗尽很大气力才没有把藏在喉咙里的话说出来。

  他们很快便到达了海岸线。因为天气原因,这里并无其他游客在。整个世界都是灰蒙蒙的,看不到遥远的天际线,也分不清天空和海面。几只海鸥漫无目的地停在半空中,偶尔传来几声啼叫声。堤岸上的灯塔已经打开了穿透力十足的探照灯,指向雨中的海面。

  车子顺着沿海马路匀速行驶着。清音将半个身子探出了车窗,雨水落在脸上,十分过瘾。

  “喂!快回到车子里来!”陈良在车里喊。

  清音并没理会,谁知接下来陈良竟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抓着她的腰带将她拽回了车里。

  十几分钟后,车子刚刚在露天停车场停下,清音便跳下了车子,小跑向沙滩。负责拿行李的陈良锁好车子,远远地跟在她后面。

  足足跑出了几百米,清音才站定在沙滩上。她张开双臂,闭着眼张开嘴,贪婪地将雨水和海风一起吸进身体里。这样咸涩而纯净的空气,或许她以后都没有机会再遇到了。因为没有打伞,她浑身很快就被淋湿了。

  “怎么跑那么快?”陈良责备着跟了上来,“确定要在这种天气游泳?总之我不会下水。”

  “才不管你!总之我要下水游一圈,就算溺水身亡了也没关系!”

  “真是要命……”陈良眉头紧蹙。

  清音很快便脱掉了衣服。因为没有泳衣,她只能穿内衣和内裤代替。海风很冷,她双手环胸,慢慢走进海水。很快,她的脚踝就淹没在了海水里,海水凉透了,浑身的毛孔像进入警戒状态一样全部合拢,牙齿也开始打颤,她打起了退堂鼓。

  “暖和么?”身后的陈良边扎露营帐篷边说着风凉话。

  “非常暖和!”清音反驳了一声,赌气地继续向海水更深处走去。

  “喂,小心点!”身后传来陈良的喊声。

  “放心啦!”清音越走越远,直到肚皮也沉进了海水后才停了下来。身体已经逐渐适应了海水的温度,她回头望向沙滩,陈良已经支起了帐篷,正在往里钻。

  哼,不管他了。清音深吸一口气,钻进了水里。

  她潜泳了一会儿,重新浮上水面。内衣内裤紧贴在身上很不舒服,她索性将它们全部脱掉,随手一扔,任它们在水里越飘越远。

  她在水下游来游去,甚至游到海底寻找珊瑚礁,但雨天的海水很浑浊,很难看清水下的模样。而当她每次露出水面时,都能看到穿着一身长衣的陈良正坐在帐篷口望着她。

  她招手示意他也下水,但他总是摇头拒绝。

  半小时后,她才心满意足地朝沙滩方向游去,她已经游了很远的距离,脱掉的内衣内裤也早已不见踪影。当脚底板踩到海底的沙子后,她开始在水下走路。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如同在没有重力的星球上行走似的。

  她知道自己很快就会赤身裸体暴露在陈良眼前,不知道那家伙会作何反应呢。单是想一想,清音就觉得很有趣。

  终于,她能够看清楚陈良的表情了。见她赤身裸体地从水中走出来,陈良先是一愣,然后猛地甩过了头去,清音几乎能听到他用力过猛后脖子发出的“咔咔”声。这家伙,难道从没见过女孩子不穿衣服不成?

  清音忍不住想继续逗一逗陈良,她故意放慢钻进帐篷的速度,然后假装找不到毛巾,光着身子在帐篷里挪动。陈良这期间自始至终一直望向另一侧,仿佛那个方向有比女人的胴体更美丽的东西。

  “胸罩和内裤都被冲走了。”她解释说。

  但陈良只支吾了一声。直到清音穿上衣服,他才转过头来。“怎样,开心么?”

  “十分过瘾!”

  “不冷么?”

  “在水里时还好,但是现在感到很冷。不知道会不会冻死。”

  陈良伸出一只手。“看下你的手指,大拇指和小拇指试着碰一下。”

  清音照做后,陈良说:“能碰到的话,就说明你的体温很安全,所以不用担心。”

  “哎?你怎么知道的?”

  “小时候父亲教给我的。”

  “这样啊。不过虽然很冷,但游泳会让人浑身充满热情,身体内部就像燃烧了一团火一样暖和。听说人体是让水和火共存的唯一媒介。你也应该下水感受一下。”

  “太冷了。”陈良说。

  “男人还怕冷?你看那些冬泳的老人——”

  “因为我不会游泳。”陈良打断道。

  “什么?”清音对此很惊讶,“你不会游泳?”

  “嗯。”陈良望向海面,“虽然从小生活在海边,但就是学不会游泳,属于那种一辈子都学不会游泳的人。无论用什么方法,无论多么出色的游泳教练,都无济于事。”

  “难道你是‘尸体体质’?”

  “尸体体质?”陈良疑惑道。

  “嗯。就是说有的人除非溺水死掉,才能在水面上漂浮起来。”

  “哈哈哈……”陈良起初只是轻声笑着,接下来竟然笑到捂着肚皮的程度。

  “喂,有那么好笑?”

  陈良眼角有笑出来的眼泪,他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我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想着自己有一天溺水后在水面上漂着,被人评论终于学会了游泳的画面,便觉得很好笑。”

  时间已近中午。游了一上午泳,清音觉得非常饥饿。好在两人已经带来了食物,剩下的便是选择野餐地点的事了。

  雨这时已经停了下来,但天空依旧是乌云密布,看样子下午应该还会有一场降雨。清音眺望四周,指着沙滩不远处的一座矮山。“我们去那里吧!”

  那座山最多三百米高,没有与其他山峦接壤,突兀地立在沙滩上,看起来像插在地上的利刃。有一条小路可以到达山顶,但需要绕到山的另一面才行。

  清音并不打算绕路,她指着山的这一侧,提议二人从这里爬上去。

  “开什么玩笑。”陈良并不同意,“这边是悬崖,根本没有爬上去的路。”

  “我知道,但我就是想从悬崖上爬上去。别抱怨了,快来吧。”说罢,清音已经开始往上爬了。

  “可我实在不想爬。”陈良说。

  “今天是我的‘完美一天’,所以你要听从我的!”清音不容置疑地说。

  陈良叹了声气,只得照清音的话行动。两人像类人猿一样手脚并用,抓着杂草,踩着碎石,沿着破裂的山缝向上爬去。在付出磨破鞋底和手掌的代价后,他们终于站到了山顶。

  “啊!成功啦!”清音双手环在嘴边,冲着海面大声呼喊。一旁的陈良则坐在地上,检查着破损的鞋子。

  清音站立的地方是这座矮山的悬崖边,是这条海岸线最为突出的一个点。低头望去时,脚下已不再是沙滩和陆地,而是深不见底的海水。往远处望去,除了海便是海。

  “从这里能看到许多风景呢。”陈良说。

  “那是当然。而且这座山似乎比看起来要高,我能看到这座城市的所有山峰。”

  陈良点点头,指着远方一个山头。“那个是南山吧?”

  “对。它西面那座应该是班夏山。那里可是有郊狼的哦!”

  “郊狼?”

  “嗯,而且不只是郊狼,还有一座流浪狗坟场。”

  “流浪狗坟场?”

  “嗯。这是住在那里的人的普遍叫法。那里聚集了许许多多的流浪狗,都是附近的人家不想继续喂养而遗弃的。它们在那儿自生自灭,四处找东西吃。就算遇到郊狼,也会饥不择食的扑上去。”

  “这样啊。”

  陈良打算将露营帐篷支起来,但因为山顶处的海风很大,帐篷很可能会被吹走,他不得不放弃。二人最终只好在地上铺上桌布,用岩石压住桌布四角,将吃的摆在上面。

  两人坐下来,清音将鞋子脱下,赤脚盘腿而坐。她注意到陈良正在盯着她的脚出神。

  “好看么?”清音动了动脚趾。

  陈良倏地低下头去,声音轻到似乎被风吹走了一半。“你的脚好小啊。”

  “嘿嘿。”清音得意地笑了笑。

  “像裹足的老太太。”

  “真是蹩脚的比喻。”清音白了他一眼,“裹足是侵犯女人权利的恶行。想不通为什么古代人会有裹足这样的规矩。”

  “嗯……”陈良迟疑着,似乎有话要讲。

  “你想说什么?”

  “古代人裹足倒的确是有原因,而我恰巧知道那原因是什么。”

  “是嘛!快说来听听,我很好奇。”

  “要听?”

  “当然。”

  “可是我觉得那原因说出来不太合适。”

  “为什么不合适?”

  “出于我是男人,你是女人的考虑。那种事如果是两个男人或两个女人之间说出来的话,倒是没什么。”

  “没关系,你就说说看嘛!”清音伸出一根手指,“今天是我的完美一天,我要知道我想知道的一切事情。”

  “那好。”陈良放下手里的面包,“裹足不是为了满足男人的审美。事实上,裹足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提高男性的性体验。”

  “不太明白。”清音说。

  “因为裹足后,由于脚变形,女人走路时便需要拉紧整个腿部的肌肉才不会摔倒。这样一来,会导致性器官部位的肌肉更为紧实,使女人……”陈良没有说下去。

  但清音已经明白了那是怎么一回事。她补充道:“总是像处女一样。”

  陈良点点头,重新拿起面包。清音脑海里开始浮现出自己曾经见过的一位裹过足的老人。

  “很可怕。”陈良说。

  清音点点头,说道:“我外婆就裹足过。”

  “是么……”

  “嗯,小时候见过一次。那只脚真的非常可怕,就像是有人往皮肤下面塞进了一个铅块一样。”

  “嗯,那是骨头变形的结果。”

  “只是为了满足男人的需求,就强迫女人做那种事。这就是黑暗的男权社会。”清音下结论般说道。

  “其实相比于其他习俗,这还算是比较人性的。”

  清音怔了怔。“难道还有比这更变态的?”

  “嗯,比如说割礼。”

  “犹太人的割礼?”

  “不,是阿拉伯和东南亚地区的。事实上,那些地区现在还存在着这种对女性的割礼。”

  “变态在哪里?”

  “嗯,关于那个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说给你听的,理由依旧是刚刚那个理由。”

  “你是男人,我是女人的那个理由?”

  “是的。”

  看得出陈良这次态度坚决,清音没有再问下去。二人吃掉所有的食物后,头对着头躺在桌布上,准备休息片刻,等到恢复体力后再出发。

  乌云终于渐渐消退,太阳也钻了出来。海风偶起偶落,阳光像丝绸一样从云缝里射出,海鸥在半空中啼叫着飞过。远处山风的发电风车慢悠悠地转动着。一眼望去,这番美景实在让人流连忘返。唯一的遗憾是天空并没有出现彩虹。但即便如此,清音已经心满意足了,她真希望自己能够在这座山顶一直待下去。

  “看来下午不会下雨了吧。”清音喃喃道。陈良“嗯”了一声。

  他们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醒来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二人将桌布和食物垃圾装起来,然后沿着另一侧的山路下山。

  山的这一侧与另一侧相比,风景截然不同。这里没有沙滩,也没有悬崖,只有人工修筑的水泥观景台和拦水坝。一条长长的人工栈桥通向海面,栈桥终点处有一座玉米状的玻璃建筑。

  下山后,他们穿过栈桥,面前出现了一片宽敞的广场。雨停之后,闷在屋子里的居民们也走了出来,广场上四处都有放风筝和骑双人自行车的人。

  “我想骑那个!”清音指着骑三人自行车的一家人说。

  二人来到租车处,清音在一旁挑选中意的双人自行车,陈良在一边向老板询问租车的事宜。

  “押金三百块,五十块一小时。押金先付,归还车子时再付小时费。”皮肤黝黑,将钱袋系在肚皮上的老板说。

  陈良付了钱。清音挑选了一辆淡紫色的双人自行车。老板掏出钥匙将车锁打开。

  “上车吧。”陈良拍了拍前面的车座。

  但清音摇摇头。“我要坐在后面。”

  “为什么?这种自行车一般都是女生坐在前面的。”

  “总之不要,我就要坐在后面。”

  见清音执拗,陈良只得依允了她。二人跨上车子,在广场上骑了起来。

  “为什么不喜欢坐在前面?”陈良问。

  清音张开双臂。“要是坐在前面,就没法像现在这样放开双手骑车子了。啊,真是个好天气!”

  “是么?可是在前面照样也可以这样做啊。”说着,陈良果真将两只手都松开了,吓得清音一阵尖叫。

  “喂!抓好车把啊!”

  沿着广场骑了几圈,清音开始觉得索然无味。于是他们趁老板不注意,将自行车骑到了沿海马路上。

  清音很开心,她一直很喜欢这种双人自行车,只是以前从未尝试过。

  “我想起一件关于骑自行车的事。”清音冲着陈良的后背喊道。

  “说来听听。”

  “我爷爷奶奶结婚那年,因为要外出,所以借来了一辆自行车。那时候的自行车不知你有没有见过,前面有高高的横梁的那种。”

  “啊,我见过。”

  “那就好。爷爷奶奶骑那种自行车时很有意思。爷爷虽然能跨上去,但不知道该怎么从车子上跳下来。而奶奶虽然懂得如何下车,却因为个子矮而跨不上去。结果到最后,两人都骑不成,只能把自行车还了回去。”

  “哈哈哈!”陈良的笑声从他被风吹起来的衣领后面传了过来。

  “你呢,有没有什么关于自行车的趣事?”

  陈良几秒钟后才回答说:“有倒是有,但实在算不上有趣。”

  “那么也说来听听吧!”清音拍了拍陈良的后背,如同这样做是在打开陈良体内的故事开关。

  前面的陈良说:“我有过一辆自行车,被偷过三次。”

  “同一辆?被偷过三次?”

  “是呀,很不可思议吧?”

  “快讲给我听听!”清音立刻起了兴致。

  陈良娓娓道来。“第一次被偷是我自己犯的错。那是在高中之前的暑假,我将车子停在院子里,自己躺在屋子里看电视。接着听到有人在喊门,因为不想耽误电视节目,我便假装家中无人,躲在屋子里没有去开门。而几十分钟后当我走出去,却发现停在院子里的车子不见了。”

  “啊?那人偷走了车子?”

  “显然是的。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可以说肠子、肝和胃全部悔青了。因为车子是父母送我的升入高中的礼物。丢了车子,我也就没有办法再骑车上学了。父母虽然失望,但还是决定再给我买一辆。于是我们去了二手自行车市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我看到自己被偷的车子竟然出现在在一个摊位那里待售。”

  “哇,好巧!”

  “是啊。想来一定是小偷偷走车子后,又卖给了那老板。但那老板并不承认这一点。想想也是,他怎么可能承认这种事?那可是收买赃物啊。最后,我们只得又付了些钱,才把车子重新买了回来。这样一来,等于说我们付了两辆车子的钱,却买了同一辆车子。”

  “真是倒霉。那第二次呢?”

  “说到第二次,我满脑子都是对高中学校的怨恨。”陈良说。

  “怎么回事?”

  “那是高二那年发生的事情。还是那辆自行车,我将它停在学校车库,没想到又被人偷走了。我查看了学校监控视频,发现小偷是同校的一位男生,但却看不清长相。总之能够确定的是,车子被本校学生偷走了。于是我报了警,警车开进学校,做了调查便离开了。我原本并不抱多大希望,认为自行车恐怕再也无法找回。可是事情的发展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嗯?”

  “车子在第二天的早晨,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车库里,而且还停在被偷走时的位置。我猜一定是小偷发现警察介入后,因为害怕而归还了车子。可是我还没从惊喜中恢复过来,却被校长叫进了办公室。”

  “是祝贺么?”

  “祝贺?身为学校的校长,会为了祝贺不起眼的学生找回被偷走的自行车而把他叫进校长室么?”陈良的声音带有嘲笑意味。

  “那是为了什么?”

  “惩罚。”

  “惩罚?”清音一愣,忘记了踩脚踏板的事。

  “嗯。校长将我叫进办公室,以‘不经考虑就随便报警影响学校声誉’为理由,给了我留校察看处分。而对于偷自行车的罪魁祸首,校长连提都没有提过。”

  “怎么这个样!”清音义愤填膺。

  “很奇怪吧?小偷安然无恙,受害者却因为维权而受到处分。所以那时候,我对那所学校除了怨恨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印象。毕业以后,也从没有回过学校探望。但是现在想想,倒是没什么感觉了,校长或许并没有错。”

  “因为校长的行为,是出于他的真实想法?”

  “是啊。从校长的角度来看,警车开进学校的确不是什么好事。”

  “明白了。”清音盯着陈良的脊背,“那第三次呢?”

  “出了高中那档事后,因为赌气,高中余下的日子我再也没有骑过自行车。直到念大学时,因为图书馆和宿舍之间距离太远,我才将那辆自行车翻了出来,简单修理了一下,开始在大学里骑了起来。但是学校里并没有专门停自行车的地方,我只能和其他骑自行车的人一样,将车子锁在路边。大三那年,学校突然要参加卫生学校评选,大家经常停车的地方出现了一张‘禁止停车’的通知。原本大家都没把这当一回事,依旧我行我素。可是有一天,大家突然发现,所有车子的车锁全部被剪断了,车子就那样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地停在那里。”

  “然后就被偷了?”

  “嗯。有十多辆车子同时被偷,我的车子就在其中。有人说车锁是学校剪断的,大家很恼火,认为这就是车子被偷走的原因。但大家再怎么追究,学校也只是同一句话‘谁让你们不遵从告示’。大家只能自认倒霉。”

  “难道没有想办法维权么?”

  “作为弱者角色的学生而言,除了拳头,我们没有任何保护自己的方法,可我们总不能和学校打架,对吧?所以,我那辆自行车就这样第三次被偷走,再也没有找回来。”

  “作为自行车而言,真的是很奇特的经历。”

  “是啊。现在想想看,从那件事以后,这还是我第一次骑自行车呢。”

  “竟然没有忘记怎么骑。”

  “这种事怎么会忘记。”

  沿海马路弯弯曲曲地绕过山谷,但始终与海岸线平行。两人不知不觉骑到了一段上坡路,坡度有些陡,似乎只有机动车才能大气不喘地爬上去。

  “要加油哦!”陈良鼓劲道。

  “没问题!”

  两人用力踩着脚踏板,使出浑身力气往前骑。骑到一半时,清音突然感到脚下一松,任凭她再怎么用力蹬,车子也不再前进。接着,自行车竟然开始后退了!

  二人跳下车子。仔细检查后,他们发现车链因为承受不了拉力而断掉了。

  “啊,真是倒霉!”清音唉声叹气。

  “是啊。”陈良看起来也很扫兴。

  “要原路返回,把车子还给老板修么?”

  “嗯,只能那样了。”

  “可是已经骑出来很远了,我累的一点也不想走路了。而且还车子时候一定会被老板骂,并且会被扣钱的。”清音说。

  “那怎么办?”

  清音望向前方,这段上坡路已经快到尽头了。“先上去再说。”

  陈良应允。清音在前面带路,陈良推着车子跟在后面。总算爬到上坡顶点后,二人看到了一座桥。桥并不长,两侧有粗粗的铁链,上面密密麻麻的挂着一些东西。

  走近一些后,清音发现上面挂着的是许多中间带有空槽的金属锁。陈良将自行车靠在桥墩上,他告诉清音说,这里是新婚夫妇会来的地方。他们将新婚誓言锁在中间的空槽里,然后会将钥匙扔进海里,他们对彼此许下的誓言也就永远不会被违背。

  清音扶着桥栏往桥下望。和中午在山顶时看到的海不同,这里的海水是灰色的。褐色的岩石露出水面,在阳光下闪烁着白光。水面波光粼粼,能够看到她和桥的倒影。

  她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虽然这样做很不明智。但今天是属于她的“完美一天”,她希望自己能够不受拘束地做任何事。

  她走到那辆双人自行车旁,将它举了起来,在陈良制止之前,她将自行车从桥上扔了下去。

  “喂!”陈良想要阻拦,但为时已晚。只听“噗通”一声,那辆双人自行车干净利落地落进了水里。在水面停顿了不到一秒钟,便沉了下去。

  “你在干什么!”陈良目瞪口呆。

  “推着自行车怪累的。”清音解释道。

  “可是车子还要还回去。”

  “那就不要还了。总之现在我不想还,也不想再推着一辆坏掉车子赶路。”清音双手掐腰,嘟着嘴挑战似的看着陈良。

  “似乎一直推着车子的人是我哎……”陈良颇为无奈地说。

  水边这时聚集了不少人。他们一会儿看着水面,一会儿看看桥上的清音,不时惊奇地议论着。

  陈良望着水面,半天没有说话。

  “你生气了?”清音问。

  陈良摇摇头。“没有。”

  “真的?”

  “嗯。因为今天是属于你的完美一天,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事。”

  “哈哈!这才对嘛!”清音兴奋地拍打着陈良的后背。

  商讨过后,他们一致认为不能再原路返回,以防遇到租自行车的老板。他们打算绕远路,先回停车场取车,再另作打算。

  沿着沿海马路步行了一段路后,他们转而搭乘公交车。车站已经挤满了打算回家的人。二人上车后,好不容易才找到位子坐下。

  一路无话。临到下车时,陈良打算给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女人让座,清音却制止了他。

  “千万别给她让座。”她压低声音说,“这种年纪的大婶,你给她让了座,她不但不会感激你,还会在心里怨恨你把她当做老太婆。”

  望着那大婶像吊着秤砣一般垂下的嘴角,陈良点点头坐了回去。

  到达停车场后,二人精疲力尽,像热带雨林里的猴子一样爬进了陈良的车子。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的车里竟然这么舒适!”陈良闭着眼感叹道。

  “对啊对啊!”清音同意道。

  “接下来去哪里?”

  清音拍了拍肚皮,“现在好饿啊。”

  “去吃饭?”

  “好。但不想在外面吃。去买菜,我们一起做晚饭如何?我很想那样做。”清音说。

  “知道了。”陈良问,“你的厨艺如何?”

  “完全没问题!”

  “那就出发。”陈良一脚踩下油门。

  他们来到市中心的一家大型商城,陈良将车子停好后,两人搭乘电梯进入二楼的超市区。

  “要买些什么呢?”电梯里,清音问。

  “喜欢吃什么就买什么。”陈良的回答很干脆。

  “可是现在突然想不起来到底要吃什么。真奇怪,刚刚明明还在脑子里列出了很多要吃的东西,来到这里后却想不起来了。”

  “嗯,就像发工资之前想好要买什么,发工资之后却将要买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一样。”

  “一点没错!”

  到达二楼的超市后,二人推着一辆购物车,疲倦又兴奋地采购起来。他们买的东西渐渐塞满了购物车。当他们来到熟食摊时,陈良决定再多买只烧鹅。

  “我忽然想吃菠萝饭,你会做么?”清音问。

  “会。”陈良说。他虽然很少做饭,但不代表不会做。刚开始独居的那段时间,他曾用了很长时间研究厨艺。

  “那我去买菠萝,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清音说。

  “好。”陈良答应了一声,指给服务员自己看中的烧鹅。

  清音蹦跳着走开了。售货员用油纸包住烧鹅,称量后贴上价钱递给陈良。陈良刚接过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砰”地一声闷响。

  他循声望去,看清眼前发生的事后,他只觉得手臂失去了力气,手中包着油纸的烧鹅也掉在了地板上。

  不远处,清音被三个健壮的男人摁在了地上。其中一位身着黑色T恤的男子掏出了银光闪闪的手铐。另一位寸头男子将清音的双手恶狠狠地压在后背上。周围越来越多的人围拢了过来。

  清音的双手很快便被戴上了手铐。她始终都未抵抗,顺从地接受了自己被制服的命运。发觉陈良正在盯着她看后,她眨了眨眼,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旁边的地板上有一只菠萝安静地躺在那里。

  旁边站着的一人正向围观的人解释警察正在办案,让围观群众不再惊慌。随后清音被那几个男人从地上拽了起来,推搡着朝超市出口走去。一路上,清音始终未回头看一眼。

  人群渐渐散去后,陈良才捡起地上那只烧鹅,扔进了购物车。他上前两步,将那颗同样掉在地上的菠萝捡了起来,上面已经贴上了价钱。

  他低头看着那只菠萝,静默了许久,然后他将它小心地放在了旁边的生鲜摊位上,推着购物车径直离开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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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老街事件簿全文阅读作者:怀里加入书架
  会见室约十平米大小,中间的一道铁栏将房间隔开。透过那扇小窗户能够看到外面围墙上密密麻麻的铁丝网。陈良安静地坐在铁栏这一侧,等待另一侧的门被打开。

  几分钟后,那扇门后终于传来了铁链碰撞的声音。门被推开后,身着橘红色囚服,手脚都戴着镣铐的清音被狱警带了进来。见到陈良,清音露出了笑容。

  狱警将清音锁在铁椅上之后,便自行离开了会见室。

  “好久不见啊。”清音说,她的嘴唇毫无血色。

  “你还好么?”陈良问。

  “过得不错。”

  “你脸色很差。”陈良说,“不适应么?”

  “吃的东西差一些。”

  “看守所的食物一向很差。”

  “是啊。”清音说,“好怀念外面的食物啊。还有那菠萝饭,没吃到好可惜啊。”

  陈良咬了咬嘴唇,“其他……还好么?”

  “不用担心。我没有被欺负,所有人都对我很好。另外,我现在很轻松,事实上心情非常好。”

  “那就好。”

  “你呢,最近如何?”清音歪着头问。

  “还好。”

  “工作忙么?”

  “和以往一样。”

  “之后和那女生见面了么?”

  陈良眨眨眼睛。“嗯?什么女生?”

  “就是那天我们出去玩时,给你打电话约见面的那女生。”

  “哦,还没有。”

  “为何不见?”

  陈良没有回答,他不想和清音聊他和别的女人的事。他拿起笔。“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已经接受法律援助中心的安排,为你进行辩护。”

  听闻此,清音摇了摇头。“还有意义么?我的案子,应该没有机会了吧……”

  “别这么说。”

  “如果是自首或许还能减轻刑罚,可当时你也在场,我是被抓到的。”

  “嗯……”陈良咬着嘴唇。这正是最棘手的地方。

  “那你还要为我进行辩护么?”

  “辩护是肯定要进行的。就算我不为你辩护,也会有其他人来为你辩护。因为根据法律规定,你必须要有辩护人。”

  “为什么?”

  陈良决定实话实说。“因为你……有可能会被判处死刑,而有可能被判处死刑的罪犯,必须有律师进行辩护。”

  “这样啊。”清音说,“你为我辩护,我倒是挺开心的。但是我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能答应。”

  “你说吧。”

  “为我辩护的时候,就敷衍了事吧。不要企图减轻我的罪责了。我想要安安心心等待结果,顺其自然,不作任何抵抗。”

  “那怎么可以!”

  “问你一个问题。”清音歪着头,“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我在杀了人之后,还能够无忧无虑地去海边玩,去爬山,去骑自行车?”

  “的确想过。”

  “怎么想的?”

  “我觉得你是在假装无忧无虑。”

  清音微微摇头。“不是的。那份无忧无虑,我并不是假装出来的。是不是觉得难以置信?杀人之后,竟然还会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自在。”

  “嗯,是难以置信。”

  清音叹了声气。“之所以有这样的心态,完全是因为从杀死他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想过要逃亡,也没有想过应该如何做才能不被警察抓到。原本我就已经做好了面对惩罚的心理准备,并决定花光所有的钱好好享受一番,再了无牵挂地去自首。有了这样的想法,不再寄希望于侥幸逃脱后,我觉得非常轻松。”

  “后来我就被抓了。被抓的那一刻,那种踏实感简直无法形容,就像获得了重生一般。等进了监狱,我更是能够舒舒服服地生活了。我可以安心吃饭休息,对于任何事都能坦然应对。你知道这一切都是什么原因么?”

  “为什么?”

  “因为我从不对未来抱以希望。人活着是不能有希望的,一旦有了希望,就会蠢蠢欲动,就会做傻事,就无法安分地生活。所以,请你不要再让我看到希望了,死刑也好,无期徒刑也好,我已经不在乎了。我杀了人,就应该接受惩罚。”

  “清音……”

  “就照我说的做吧。”清音微笑着,眼里已有泪光闪烁。

  “我知道了。”陈良低着头。他站起身,准备离开这里,再待在这里已经失去了意义,他接下来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我还会再来看你的,这段时间你好好照顾自己。”他说。

  “嗯,放心。你也是。”清音说。

  离开看守所后,陈良一边开车,一边想着心事。

  方才清音问他最近过得如何时,他并未如实回答。事实上,自清音被抓后,他的生活已经乱成了一团。

  他每天都失魂落魄,做事丢三落四不说,也经常出差错,好几次他因为在开庭时口误过多而被当事人埋怨,回到事务所后又被上司训斥,这些在他以往的职业生涯中从未出现过。

  让他更为担心的是,这段时间他时常出现断片的状况。有时候他会突然发现自己出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知自己为何会来到此处。有时候也会忘记自己为何会在卫生间的地板上醒过来,接下来的一整天也都会糊里糊涂。他怀疑自己已经患病,特地去了医院做了身体检查,但并没有查出什么问题。

  他将自己的这种状态归咎于清音被抓。虽然两人认识时间不久,但是在他心里,清音已经是不可或缺的角色。陈良曾一度问自己,为何只相处很短时间的清音,会在他心里占据这样重要的位置。

  他立刻便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清音曾告诉过他——不是所有事情都是先来后到的。对他而言,清音在他心中的地位是不能通过时间来衡量的。最晚出现的她,已经是他的世界里最重要的角色了。

  也因此,他绝不允许自己眼睁睁看着清音的生命走到终点。

  虽然清音一直在强调她不想再看到被救赎的希望,但他不能像她那样去应对这件事。那日在海边,雨中的她赤身裸体向他走过来的画面他至今都没有忘记,他无法想象那样美丽的身体在不久的将来会停止呼吸。

  但不能忽视的是,清音的案子的确棘手。杀死男友后潜逃多日,最终在逃亡时被抓。没有任何可以减轻或从轻处理的情节。按照他的经验,清音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无期徒刑,但那对于清音而言和死刑已经没有什么区别,反而死刑对她来说更是一种解脱。

  用合法的手段是很难改变最终的审判结果的,那么想要营救清音,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陈良用力踩下油门,车子飞快地朝市检察院驶去。

  市检察院坐落在城郊。陈良在门口的安保处登记后,走进检察院的大门。

  检察院的广场有一个鱼塘,颜色鲜艳的金鱼在里面游来游去。但陈良没有心情去观赏,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进入办公大楼后,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了121办公室。

  “咚咚咚。”他敲了三下门。

  “请进。”门后传来了黄检察官的声音。

  推门进入后,黄检察官正坐在办公桌后面。这次会面是昨天预约过的,黄检察官热情地从桌子后面走过来和陈良握手。

  寒暄过后,二人各自点了一根烟,坐在沙发上。

  “黄检察官,这次我来找你,是有事情想要请你帮忙。”

  黄检察官眯起眼睛,说道:“但说无妨。”

  “这件事和前不久我们在律所谈过的那件事是一样的。”

  “哦?”黄检察官往前探了探身子,“你是想……”

  陈良微微一笑。“没错,我想新的合作机会已经来了。”

  黄检察官吐出一口烟。“谈谈你那边的情况。”

  陈良慢慢介绍起清音的案情,他将所了解的清音犯下杀人案件的经过和自己掌握的线索一字不漏地告诉了黄检察官。

  “……现在,案子马上就会移交检察院。我想,在这期间,如果我们能合作成功的话,她就能得到更为‘公正’的判决。”

  黄检察官听罢,思考了半分钟,才开口说道:“很难办到。”

  这回答出乎陈良的意料。他急忙问:“为什么?”

  “这女人只是一个普通的杀人犯。用行话来说,就是一个没有‘漏洞’的犯罪嫌疑人。你也知道,我们要做的事就是把其他人的犯罪线索提供给他们,让他们揭露出来,从而有立功机会。那就要求这个人至少社会关系很复杂,能和其他犯罪有瓜葛。可是你说的这人……”黄检察官摇摇头,“我看不到任何‘漏洞’,换句话说,她很难能和其他犯罪联系上。”

  陈良默不作声,黄检察官的话的确有道理。

  黄检察官接着说道:“如果这人没有‘漏洞’,你就无法将犯罪信息提供给他们。即使提供给他们,一旦法院问及他们如何获知的线索,他们如何回答?做梦梦到的?还是道听途说知道的?前几次我们合作时,那些罪犯都是社会关系十分复杂的人,很容易就能找出和其他犯罪的联系。可是这个女人,很难能用那种办法帮她。”

  “这么说,这次合作很难进行了?”

  黄检察官点点头。“目前来看是这样。她的案子你已经接手了?”

  “是的。”

  “这么说吧……”黄检察官微微正色道,“我们以往的每次合作,我都是要严格筛选的。不是当事人想要合作,我们就一定要和他们合作。我们也要评估风险。风险太高的话,给再多钱也不能合作。我劝你这次就算了,以后的合作机会多得是。”

  “知道了……”

  离开黄检察官的办公室后,陈良在广场上的池塘边站立了很久。

  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最初着手研究清音的案子时,他便曾想过,黄检察官这里是他最后的筹码。如果案情没有其他突破点,他就要使用这个筹码。而在看守所听到清音已然放弃希望时,他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然而方才黄检察官的一席话却无情地将他的这一计划摧毁殆尽,如今就算清音不放弃希望,他恐怕也很难救她了。

  一只金黄色的鲤鱼浮上了水面,圆圆的嘴一张一合,似乎认为陈良会抛洒食物下去。有相同想法的鲤鱼还有很多,它们簇拥在一起,摆动鱼鳍,扭动着身体。

  “我可帮不了你们。”陈良对着它们说,“我如今连最想帮的人都帮不了。”

  下一周刚开始,陈良再次去了看守所。他递交了会见材料,坐在走廊里等待着。每周的周一是律师会见的高峰期,走廊里排着长长的律师队伍。陈良八点钟到了看守所,十点四十分才终于见到清音。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又来看我了呢。”清音说。和上次见面相比,她的嘴唇依旧白的吓人。

  因为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你。这句话陈良忍着没有说出来。

  “这一周的事情比较多,所以趁现在还有时间来看看你。谁知道接下来几天会忙成什么样子。”

  “这么忙啊。律师果然不同凡响。”清音说。

  “哪里的话。”陈良揉揉太阳穴,“这两天如何?”

  “还是老样子。你呢?”

  “一样。”陈良将包里的案卷材料拿出来,但手刚伸到一半,就被清音制止了。

  “我不想聊案子。”她不容置疑地说。

  陈良的手停在那里。“不聊案子的话,我们聊什么?毕竟这里可是会见室。”

  “聊什么都行。聊你最近的生活,聊菠萝饭,聊希望和你见面的那女孩子。只要不聊我的案子,聊什么都可以。”清音说。陈良在她眼里读到了“请求”这两个字。

  接下来的两次会见,陈良都没得到机会讨论案情。清音只想听他讲述他的生活和外面的事情,每次陈良想要谈案子,都会被制止。他也只好将自己的生活拆分成一块一块,细细地讲给清音听。以前的他从来都只是匆匆地度日,从未想过原来他的生活也能如此丰富多彩。哪怕是最普通的一件小事,也能衍生出许多讲不完的趣事。而他放在包里的那些案卷材料,从未被拿出来过。

  旁无他法,他只得靠自己去寻找案子的突破口。他每天都加班到很晚,将自己埋进案卷材料里,企图从某一页的某个字眼上,寻找到能够将清音救出来的方法。但他很清楚,自己这样做是徒劳。拿到案卷伊始,他便已经将整个案子吃透。即使花费再多的时间,也不会再有任何新的进展。

  但他依旧不停地加班,不让自己有任何松懈。因为只有扑在清音的案子里时,他才能心安一些,不再产生负罪感。他无法原谅自己在清音即将面临极刑时,袖手旁观地过自己的日子。

  这天,他又加班到了晚上九点钟,也错过了晚饭时间。案卷的这一页他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翻阅了,现在他已经能将一整页的内容倒背如流。

  同样加班到很晚的龚律师在离开时见他的办公室依旧亮着灯,走了进来。

  “这么努力啊!”龚律师说。

  “是啊。”陈良草草答应一声。

  “案情很复杂么?”

  “案情不复杂,复杂的是其他事。”陈良说。

  龚律师走到一旁。“时间已经很晚了,再怎么样也不要太累。吃过饭了么?”

  “还没有。”

  龚律师听闻,硬拉着陈良一起去吃饭。陈良推脱不过,只得依允,他确实需要休息一下了。

  两人没有旁的去处,好在事务所距离老街并不远。他们打算去那里找找看是否有还在营业的快餐店。

  到达那里后,二人慢吞吞地散着步,找寻还在营业的餐厅。大部分店已经打烊,只有一家正在装修的店面还在亮着灯。走着走着,陈良的视线忽然被一家店吸引了过去。

  那家店不是旁的,正是第二次遇到清音时的那家“Q&A”咖啡馆。它已经打烊,店里漆黑一片,只有霓虹灯箱还在闪烁。

  “怎么了?”龚律师不解地问。

  陈良对龚律师说:“你先去找餐馆,找到后给我打电话,我过会儿去找你。”

  “那你呢?”

  陈良将包扔给龚律师。“我要去个地方,这个帮我拿着。”说罢,他拔腿朝前面跑去。

  “喂,你干什么去?”龚律师在身后喊着。陈良招招手,没有回答。

  没一会儿,陈良便看到了那家他依旧叫不出名字的占卜馆。它并未打烊,孔布栎木门虚掩着。

  他推门走了进去。占卜师正坐在桌子后面,身上披着和上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的绸巾。

  “晚上好。”陈良说。

  占卜师像是早就料到陈良会来似的,只是淡淡地笑着。

  “还没打烊?”陈良边坐下边问。

  “时间还早的很。”

  “不知你料没料到我还会来。”陈良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纸币投进玻璃皿。

  “如果我说这在我意料之中,你一定会认为我是在虚张声势。”

  陈良撇嘴一笑。“的确会这样。”

  “你这次来……”占卜师顿了顿,“想知道什么?”

  “并非是想知道什么。只是有一个疑问。”

  “那就说出你的疑问。”

  陈良用手指敲了敲桌子。“上次我来这里时,你曾说过,我从这里走出去后遇到的第一个人,我会爱上她。”

  “看你的表情,你已经遇到她了。”占卜师说。

  “是,我遇到了一个女人。”陈良说,“我们相处了一段时间。不,是很短的时间。”

  “之后呢?”

  “似乎和你的占卜有些不同。”

  “怎么讲?”

  “我遇到了她是不假,但是……我并没有爱上她。”

  “那你现在对她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么……”陈良思索了片刻,回答说,“很难讲。我对她的感觉,如今很复杂。但是可以确信,我并没有爱上她。”

  “深呼吸。”占卜师忽然说。

  “怎么?”

  占卜师用那只缺了无名指的手指着陈良。“你的内心现在很乱,你需要将所有关于那女人的想法梳理出来,才能明白你对她的真正感觉。所以,先做个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陈良将占卜室里的薰香深深吸进肺里。吐出气的那一瞬间,他感觉身体轻飘飘的。

  “现在,排空你的杂念,探访你的内心世界,将与她相遇那刻起到如今所发生的所有事情都给回忆一遍,然后问自己,对她究竟是何种感觉。”占卜师说。

  “嗯。”陈良想象着自己身体上覆盖着一层密集的渔网,将除却清音以外的所有杂念全部过滤了出来,只留下关于清音的记忆留在体内。

  一分钟后,他睁开眼。占卜师问:“现在,你明白对她的感觉了么?”

  陈良点点头。

  “是什么感觉?”

  陈良说:“有好感。仍然只是有好感而已。”

  “你确信你没有爱上她?”

  陈良点点头。“是的。”

  占卜师看起来并不失望,陈良的回答似乎是她意料之内的事情。

  “所以你的占卜还是失灵了。”陈良说。

  “有么?”占卜师神秘地一笑,“我可不这么认为。”

  “可是你说过,走出这里后,我会爱上她。”陈良提高了声音。

  占卜师并未慌乱,看起来很自信。“是的。就算是现在,我也依旧可以告诉你,我的占卜绝对没有错。”

  “那这个怎么解释?我根本没有爱上她。有好感和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事。”

  “的确截然不同。但是你忽略了一件事。”

  “什么事?”陈良问。

  占卜师双手合十,放在桌子上。“爱上一个人是需要很长时间的,并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做到的。”

  “可是还是有一见钟情不是么?”陈良想起了老街的那家书店。

  “一见钟情只是男女双方被彼此的外貌吸引住而已。那样的两人相处一段时间后,只有发现彼此性格也很合适,才能继续走下去。旁人总会认为世界上有一见钟情这种事,其实事实并非如此,他们只看到了成功的一见钟情,却忽视掉了被彼此吸引而走到一起却很快就分手的那些例子。而我曾告诉你的,是你会爱上那女人。明白么?”

  “明白了一点。”

  “那就好。你现在对她有好感。而好感也会随着时间,慢慢演变成爱。”

  “随着时间么……”陈良叹了声气。那恰恰是他最缺少的东西。

  占卜师用那九根修长的手指将桌上那个水晶球托了起来,烛光映照下,水晶球后面占卜师的脸十分怪异。

  “你来这里,除了想要搞清楚刚刚那个疑问。其实还有一件事。那件事隐藏在你的疑问下面,正在你的心里蠢蠢欲动,想要支配你的行动。”

  陈良的喉结抖动了一下。“你怎么知道的?”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占卜师说。

  “我是突然有这个想法的。”陈良脑海里浮现出了“Q&A”那家店,“就在十几分钟前,但我还没有下定决心。”

  “所以你才来到我这里,企图在这里寻找到答案。”

  “是的。”

  “而在方才我告诉了你‘爱上一个人是需要时间’这番话后,你的那个想法似乎越来越强烈了。”

  “嗯,那番话让我看到了希望。”

  “你已经决定要那样做了。”占卜师用温柔的口吻说。

  “当我走出这里后遇到的第一个人,我会爱上她。而爱上她,需要很长的时间。”陈良说,“至于那时间,没错,需要我去创造。”

  占卜师忽然伸手握住了陈良的手,陈良产生了一种错觉,占卜师正通过那双手将什么看不到的东西传递给了他。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她再次重复道。

  许久,占卜师才放开了陈良的手。陈良从椅子上站起,转身朝门口走去。走在门口时,他停了下来。

  “这占卜馆的名字,是法语对么?”

  “没错。”

  “是什么意思?”

  “光,是‘光’的意思。”占卜师说。

  “光啊……”陈良舔舔嘴唇,拉开木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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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老街事件簿全文阅读作者:怀里加入书架
  “清音啊,下辈子想做什么人呢?”脸色蜡黄的室长吸着表面发皱的香烟问。

  清音还没来得及回答,站在门旁望风的珊珊抢先回答说:“肯定是富家小姐咯!”

  “又没问你!看好门!”室长瞪着眼睛喊道。

  “知道啦!”珊珊转过头去。

  “我的话,想要成为图书馆管理员。”清音答道。

  “这算什么答案?好不容易能决定下辈子的身份是什么,怎么能做这么不起眼的人?”室长撇撇嘴,吐出一口烟,“如果是我的话,就做洪兴十三妹那样的黑道女人。”

  清音抿嘴笑笑。“这辈子你不已经是这样的女人了?”

  “还差得远呐。”室长边叹气边摇着头。

  室长是西部人,眉目之间透着草原女人的沧桑和坚强。她因为带着几个草原汉子拦路抢劫而被捕。作为一个犯罪团伙的女头目,她有许多与一般女人不同之处。从满身的伤疤便可看出一二。

  从进来看守所的第一天起,清音就被这位室长百般照顾。起初她不明白是何原因,毕竟在被抓时,她已经做好了会被恶狠狠欺负一顿的准备。

  当她问起时,室长回答说,看起来毫无牵挂的清音让她有一种强烈的保护欲。尤其是在听说清音不准备做任何抗争,安心面对死刑后,那种保护欲更加强烈。她告诉清音,她进过多次监狱,生命中的大多时光都是在铁窗里度过的,她遇到过形形色色的罪犯,但从没有哪个人能像清音这般坦然地面对审判,几乎每个人进来这里后都会千方百计想要减轻刑罚。

  也因为她的照顾,清音自进来这里后的日子一直很平静,从未起过什么争端。她对此很是感激。

  倚在门边的珊珊突然激动地喊着:“快快快!管教来了管教来了!”

  室长立刻从床上跳起来,将还未抽灭的香烟往床垫下一塞,拿起枕头将笼罩在头顶的烟雾吹散。

  其余人在床边整齐地站成了一排。管教的脸几秒钟后出现在了门窗里,然后她打开了门。

  “李清音,有人会见!”

  “是!”清音小跑出门。管教身后有另外两位女狱警,她们给清音戴上手铐和脚镣,领着她朝会见室走去。

  清音猜测这次应该还是陈良,因为除了他,已经不会再有别人再来看望自己了。走进会见室后,她看到坐在那里的果然还是陈良。

  “最近如何?”狱警走后,陈良问。

  “很不错啊。”清音微微一笑。她望着陈良的眼睛,直觉告诉她,这次的陈良和前几次见面时有些不同。但究竟哪里不同,她也一时说不上来。

  果然,陈良寒暄几句后便说道:“我想和你好好谈谈。”

  “谈什么?”

  “你的案子。”

  “你还坚持呢?还有那个必要?”清音苦笑道。

  “很有必要。”陈良的声音很坚定。

  “不是说了么,我不想再抱任何希望了。就这样吧。”

  “但我不能那样想。”陈良说,“我必须要救你。”

  清音摇摇头。“你还真是执着。”

  “我必须要这样做。”陈良重复道。

  “可是没有办法了。以前你也说过这很难做到吧?”

  “不,这几天我找到了一个办法,能让你逃离死刑。”

  清音心里“咯噔”了一下。她盯着陈良的眼睛,确信他并不是出于安慰而在说谎。

  “运气好的话,连无期徒刑都可以逃脱。”陈良继续说道。

  清音承认,听闻陈良这样说,她的心的确有些不安分起来。面对能够活下去的诱惑,有这种不安分再自然不过。

  “可是……这可能么?”她问。

  “你先看看这个。”陈良从包里抽出一摞钉在一起的文件,从栅栏之中穿过来递给了她。

  “这是什么?”

  “你的案子的材料。”

  “我可以看么?”

  “没问题的。”陈良抬头检查了一遍天花板,这间会见室并没有监控摄像头,“只看第三页就可以。”

  清音翻到第三页。只见第三页纸上,用胶带贴着一张卡片。她眼睛一热。那卡片不是别的,正是“Q&A”里的那种写着三十六个问题的卡片。

  “这是……”

  清音看到,卡片上的第四个问题用红笔标记了出来——“哪些事会组成你的完美的一天”。而这个问题的右边同样用红笔画着一个箭头,指向右边写着的几个字。

  所有能让我爱上你的事。

  清音再也抑制不住,泪水顷刻间夺眶而出,滴落到了纸上。清音转过头,不想让陈良看到她在哭。

  “那晚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这个问题,你就去抱着马桶吐海带了。所以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有回答。但我想,那时候没有回答或许也没错,因为那时候我的答案并不是现在的答案。”陈良轻声说,“我曾经去过一个地方,那里有人告诉了我一件事,那就是我会遇到一个我会爱上的人。接着我便遇到了你。我们虽然相识的时间很短,但却做了很多有趣的事。而之后,你在我心里位置越来越重要,我也逐渐对你有了好感。但我想对你说的是,我不希望对你的感觉只停留在有好感这件事上,我希望我们能有很多在一起的时间,我希望我们能够慢慢对彼此越来越熟悉,越来越依赖,我希望能渐渐爱上你。那是我的……梦想!”

  清音紧咬着嘴唇,倾听着陈良略带哽咽的声音。

  “我请求你,再保留最后一点希望。在你的事情尘埃落定之前,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你,我希望能改变目前来看已经确定的结果。我希望你做的,就是配合我,和我一起努力。不为别的,为了能让我们以后有很多相处的时间,也为了我那个‘完美的一天’有实现的可能。”

  清音望着陈良,她看到陈良的眼睛也已经红了。

  “可是,我是个杀人犯……”

  “你以前做的事我根本不在意。更何况,”陈良说,“我曾告诉过你,我认为你做的只是正确的事。”

  清音微微仰着头,眼角的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灰暗的天花板变成了幕布,放映着她和陈良从相遇到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陈良方才所说的话,也在这块幕布上飞过。

  随后,她低下头,凝视着陈良认真的眼睛。“那我应该怎么做?”

  见清音终于被自己说服,陈良很明显松了一口气。他向前探了探身子,说:“很简单。我有一条犯罪线索。你需要将这条犯罪线索提供上去,这样就可以算作立功,甚至有可能成立重大立功。那样的话,减刑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犯罪线索?”清音摇摇头,“可是我并不知道什么犯罪线索啊?”

  “我提供给你。”陈良说,“集中注意力,仔细听着。”

  “好。”清音向前挪了挪。

  “首先你要告诉他们,我们是发生过***的男女。在我们做完那档子事情后,我因为喝多了酒故意卖弄,告诉了你这条犯罪线索。”

  清音虽不理解,但并不敢插嘴。

  陈良继续说下去:“接下来就是这条犯罪线索的内容了。你要告诉他们,检察院里有人通过买卖方式将其他人的犯罪线索提供给某个犯罪嫌疑人,让他们因为揭发犯罪而有立功机会,从而减轻刑罚。”

  “真……真的有这种事?”清音瞠目结舌。

  “嗯,千真万确。”陈良笃定地点点头。

  “你的意思是说……我从你这边得到了这个消息,然后把这个消息提供给法院,这样我就算立功了?”

  “没错。”

  “有把握么?”

  “有。但要记住别说太多,点到为止,否则说多了会露出马脚。总之就按照我嘱咐你的话去做。”

  “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陈良忽然犹疑了一下。清音不确定那一秒钟的犹疑里是否隐藏着什么。

  “无意中从其他律师那里听到的。”陈良说。

  “这样啊。那……会连累到你么?如果我对法院提起我是从你那里知道这件事的,法院一定会去调查你吧?”清音问。这是她最担心的事。

  陈良摆摆手。“放心,绝对不会牵扯到我。”他显得很自信,清音放下心来。

  “还有一件事。”陈良说,“在开庭之前,我们都无法再见面了。你的案子会有其他律师为你进行辩护。”

  “什么!”清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刚还承诺要和她一起努力走下去的陈良,为何又突然宣布要离开她?

  “事务所里有一件非常棘手的案子,上司指名派我去外地处理。我实在推辞不过,我手头所有的案子,包括你的,接下来会全部交给其他律师来处理。”陈良解释道,他的表情看起来很痛苦。

  “这样啊……”清音垂下眼皮,“那,我该怎么做?”

  “依旧照我刚刚说的做。记住最重要的一点,这条线索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包括检察院,也包括接下来为你进行辩护的律师。要等到法庭审判的最后阶段再提出来。明白么?”

  “我不太明白。这件事涉及检察院,所以不能向他们提起。那么接下来为我辩护的律师是谁?为什么对他也不能提起呢,他不是我的律师么?”

  “因为同样的原因。”

  “什么意思?”

  “若那位律师知道了这件事,我们很难确定他会不会将此事透露给检察院。所以最安全的方法,便是保密到最后一刻。”

  “我明白了,就照你说的做!”清音重重地点了几下头。

  “那我就放心了。”陈良说,“记住,这件事一定不能对任何人说起。”

  “好的。”清音望着他,“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你会去陪我开庭么?”

  陈良摇摇头。“恐怕不会,我要外出很长一段时间。”

  “那我何时能再见到你?”

  “等一切有结果的时候吧。”陈良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知道了。”清音说。

  “清音,记不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只要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事,就是正确的?”

  “嗯,记得。”

  “那么我们现在,就是在做正确的事。为了你能够减刑,为了我们以后能在一起,也为了我那完美的一天,一定要按我说的做,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能有任何犹豫,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清音说。

  “那就好。”陈良往后一靠,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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