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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老街事件簿全文阅读作者:怀里加入书架
  漆原坐在茂密的梧桐树下,天气依旧延续着高考之后罕见的晴朗。阳光透过树枝,投射在地上一片斑驳的树影,晒在人身上,灼得皮肤痒痒的。他右前方约五十米的地方,便是温度书店了。

  小妆手里捧着两杯咖啡,从温度书店的方向走了过来。装着咖啡的马克杯很烫,她小跑到漆原身边后,差点将杯子扔出去。

  “气温这么高,还喝这么热的东西?”漆原问。

  “难道大早上还要喝冰的不成?”小妆反驳说,“那家店可有意思了!”

  “哪家店?”

  小妆指了一下远处。“刚刚买这个的那家店,竟然会想出那么棒的点子,在卖预留饮料。”

  “预留……饮料?”

  “嗯。简单的说,就是来买饮料的人,可以多出一点钱存在店里,如果有口渴的乞丐和流浪者,店里就会用这笔钱支付一杯饮料给他们喝。说是赠送,其实就是捐款,由我们大家在为乞丐买单啦!”

  “还有这样的事啊。”漆原说,“大概是骗人的吧?”

  “是真的!”小妆说,“的确有乞丐在那里喝到了不用亲自付钱的饮料。”

  “你怎么知道的?”

  “有照片啊,还有报纸的采访,就贴在店里的墙上。‘大家用自己的一点零钱为流浪者买一份清凉’,报纸上是这样说的。”

  “大概都是为了骗人特意做的幌子。”漆原说。

  “哼,你这人……”小妆看起来有些生气了,“干嘛这么不相信别人!”

  漆原盯着温度书店。“现在来说,我还真不知道该相信哪一个?”

  小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温度书店后恍然大悟。漆原昨天已经将在照片里发现乌鸦林沐的事情告诉了她,她当时也很震惊。

  “他们究竟谁在说谎呢?”漆原喃喃自语道。

  小妆转头望向漆原左侧,沿着那方向约一百米外,便是乌鸦画馆。两人刚刚路过那里时,画馆大门紧锁,还没有开门营业。

  “我没有见过他们两个,所以我没法下结论。”小妆说。

  “嗯。”漆原点点头,“虽然我见过,也没有什么作用。他们两个怎么看都不像是在撒谎,态度真诚得很。”

  “那么他们都没有说谎?”

  “当然不可能,一定有人说了谎。”漆原手指温度书店,“母亲想拜托书店老板寻找一本书,找到后就联系他,所以书店老板那里有母亲的电话号码,而书店老板在记录电话号码时,来店里拿画册的乌鸦林沐刚好就在旁边。听起来没什么漏洞,对么?”

  “嗯。”

  “可是另一方面——”漆原又指向乌鸦画馆,“乌鸦林沐却说自己虽然去书店拿过画册,但并没有见过母亲。”

  “是的。”小妆点点头。

  漆原收回视线。“如果书店老板边境说的是真的,显然是不合逻辑的。乌鸦林沐和母亲是大学同班同学,这么多年来母亲的长相又几乎没什么变化,他们面对面的话,乌鸦林沐有多大可能会认不出母亲?”

  “你的意思是说……”

  “就算乌鸦林沐真的认不出母亲,那么母亲难道认不出他么?就连我这个只见了乌鸦林沐一眼的人,都能立刻在照片上发现他。同窗四年的母亲难道做不到这一点?乌鸦林沐和母亲一样,跟照片相比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也就是说书店老板在说谎!”小妆下结论道。

  “嗯,很有可能。”漆原眯起眼睛,“但另一方面,乌鸦林沐也承认他的确去书店拿了画册并和书店老板坐在一起聊过天,他只是说自己并未遇到过母亲而已。”

  “难道说他们确实聊过天,而阿姨也留下了电话号码,但这两件事并不是同时发生的?一前一后?”小妆说。

  “所以还是回到了事情的原点。书店老板为何一再声称他在留下母亲的电话号码时,乌鸦林沐就在他们旁边?倘若他在说谎,岂不是很容易就会被拆穿?”

  “而事实是的确被拆穿了。乌鸦林沐一口否认了他见过阿姨这件事。”

  “没错。”漆原端起已经不再烫手的马克杯,“边境为何要那样说呢?他和乌鸦林沐究竟谁在说谎?”

  小妆挠挠头。“我不明白,你一定要弄清这件事么?这个很重要么?”

  “十分重要。”漆原说。

  “反正已经有阿姨的照片了,昨晚你也试过,石可给的合影能够用电脑分出阿姨的个人照对么?不如我们就不要想这件事了,趁成绩公布之前去散散心不好么?”

  “可是心里总是有个疙瘩在那里,不弄清楚这件事就不舒服。”

  “既然如此,”小妆挽起漆原的胳膊,“我们再去问问,确认一下就好了啊!”

  “去哪里问?”

  “书店,画馆,都可以。既然有了问题,自己是想不出答案的,只能努力去发现真相,因为真相只有一个!”

  “说的是啊。”漆原站起身,看看书店,又转头看看远处的画馆,画馆还是没有开门,他只好和小妆一起走向温度书店。

  老板边境并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在柜台后面坐着。小妆松开漆原的手,在店里边走边看。漆原站在柜台边等边境。几分钟后,边境从通往二楼的楼梯走了下来,看到漆原后,他立刻露出笑容。

  “早上好。”

  “早上好!”漆原冲他招了招手。

  “高考结束了吧?”边境问。

  “是啊。”

  “感觉如何?”

  “很不错。”

  “成绩呢?”

  “还没公布,但念大学应该没问题。”

  “真不赖。”边境走过来拍了拍漆原的肩膀。小妆在他身后也走了过来。

  “你好,需要——”见到小妆忽然抱住漆原的胳膊,边境很意外,“你是?”

  “这是我女朋友,小妆。”漆原介绍说。

  “唔,你好啊!”边境说。

  “您好!”小妆挥挥手。

  “小两口一起到我这里,有什么事?难道是来这里找各自的一见钟情的?”边境开玩笑道。

  漆原抓了抓头发。“这次来找您想确认一件事情。”

  “何事?”

  “还是上次问过的问题,您那里怎么会有母亲的电话号码?”没有任何犹豫,漆原问。

  “咦?”边境笑了笑,“不是已经说过了么,你母亲来找一本书,我留下她的号码,答应一旦找到就立刻联系她。”

  “您也说过乌鸦林沐当时就在旁边。”

  “没错。”边境抱起胳膊,“虽然他声称不记得,但是我还是坚持,他当时就在旁边。”

  “可是问题就出在这儿。”见边境仍在坚持,漆原继续说道,“乌鸦林沐当时真的在旁边?事实上,我这两天得知,他和我母亲是大学时的同班同学——”

  “什么?”还未等漆原说完,边境就打断道,“大学同学?你确定么?”

  “十分确定。”漆原回答道。他从小妆的背包里拿出那张属于石可的毕业合影照,指给边境看,“这个就是我母亲,而这个……就是乌鸦林沐。”

  边境拿起照片,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天啊,果然是这样!可是……可是这太奇怪了……他们当时根本没有表现出认识彼此的样子。”

  漆原望着边境的脸,但还是看不到任何说谎的痕迹。他望着小妆,小妆抿着嘴摇了摇头。

  漆原说:“这下您相信了吧?他们是大学同学。如果真的如您所说,当时我母亲给您留电话号码时,乌鸦林沐就在旁边,这么近的距离,他们会认不出彼此么?”

  边境嘴里念叨着:“实在奇怪,是啊,为什么呢……”

  “边境先生。”漆原正色道,“您究竟是怎么获得我母亲的电话号码的?”

  边境放下照片,正视着漆原的眼睛。“我依旧是那句话。你母亲为了让我帮他找一本书,才留下了她的电话号码,而乌鸦林沐当时就在我旁边。”

  “可是您也看到了——”

  边境抬起手。“如果你不相信的话,还有别的东西能够证明我说的是真的。”

  “什么东西?”

  边境用大拇指往身后指了指,漆原看到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台电子监控摄像头。

  边境在电脑前摆弄着,找出了那天的录像。漆原和小妆站在他旁边,紧盯着电脑屏幕。

  录像里清晰地记录了那天发生的事:漆欣在上午十点三十分走进书店,在一楼转了一会儿后去了二楼。十点四十分,书店的门被推开,乌鸦林沐走了进来,他走到柜台和边境聊了几句,边境弯腰从柜台下面拿出一本类似杂志的东西(看起来的确是画册)递给了乌鸦林沐。乌鸦林沐接过画册,但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柜台旁继续和边境聊天。

  几分钟后,漆欣从楼梯走了下来,她来到柜台边,和边境说着什么。边境没有说谎,录像清晰地显示着,乌鸦林沐就坐在他们二人旁。他虽然一直低头看着画册,却有偶尔抬头看一眼漆欣的举动,而两人之间也的确没有发生过谈话。

  边境敲了敲显示器屏幕。“看到了?我没有说谎吧?”

  “难以置信……”漆原盯着电脑,“可既然如此,乌鸦林沐为什么要说不记得呢?”

  “我也感到很奇怪。”边境说,“他们既然是大学同学,为什么那天见面时根本没有说过一句话呢?”

  “不可能认不出彼此,看起来他们是在装作不认识。”漆原对自己的看法确信无疑。

  “嗯,有这种可能。”边境也很同意。

  “麻烦回放一下。”漆原说。边境将录像回放了一分钟,镜头切换到边境从抽屉里翻找笔记本的画面。漆原凑近显示器,只见在边境弯腰找东西的一瞬间,母亲竟然对乌鸦林沐笑了一下。

  “这……”边境半张着嘴。

  “阿姨对乌鸦林沐笑了一下!”小妆抓紧漆原的衣服,说。

  “没错。”漆原点点头,对边境说,“他们似乎是在你面前才装作不认识的。”

  “是这样……”边境眯着眼睛,轻轻点着头。

  一瞬间,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像子弹一样钻进了漆原的大脑。他心想,这里可是温度书店啊。

  “估计……”边境用异样的目光和漆原对视着,看来他也猜到了这种可能性。

  “可是,有这种必要么?”漆原说,“如果他们真的在书店里一见钟情了,为什么要瞒着你?”

  边境摇摇头。“我和乌鸦林沐认识多年了,他这个人很闷,很少说话,有了什么事情也很少会说出来,总是憋在心里。我想如果他真的和你母亲恋爱了,也多半会瞒着不说。”

  “也有可能他们并未确定恋爱关系,只是还处于互有好感的阶段,所以在别人面前,一般会装作不认识。”小妆在一旁说。漆原明白她所说的意思。在他和小妆确定恋爱关系之前的阶段,越是当着身边朋友的面,他们越会装作不熟悉。不只是他们,许多情侣在这个阶段都会这样做。

  “你说的也有道理。”边境说。

  “所以说,说谎的是乌鸦林沐。”漆原说,“可是他说谎的理由呢?那天我们只是问他是否见过母亲,也没有问其他的事情,他只需要说的确见过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坚持说没见过呢?”

  “也可能说得通。”小妆说。

  “什么意思?”

  “从录像来看,乌鸦林沐和阿姨应该是互有好感或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而面对阿姨的儿子——你的时候,他一定会感到别扭,为了防止说漏嘴,索性就声称没有见过。”

  “说不通。”漆原立刻否认了这一点。

  “为什么?”

  “乌鸦林沐当时并不知道我母亲是谁。”漆原推断道,“开始时我们只是问他是否记得一个留下电话号码的女人,并没有说我是她儿子的事,而他当时就否认了。只是在他开了某个不小的玩笑后,边境先生才告诉他我们是母子的事。”

  “这样啊……”小妆陷入深思,开始考虑其他的可能性。

  “说到那个玩笑……”边境双手交叉在胸前,“他当时对我说,‘或许你只是睡得女人太多,记混了吧’,他是这样说的对么?”

  “嗯。”漆原点点头。

  “如果他真的是对你母亲有好感,或者是两人正在恋爱状态,就算想隐瞒这件事,也不会开这种玩笑吧?那可是和自己有关的女人啊。”

  “是啊……”漆原同意道,这一点的确值得注意。

  事情一下子陷入僵局。除了“乌鸦林沐的确在说谎”这一件事,三人再也得不出任何结论。至于乌鸦林沐为何说谎,三人更是毫无头绪。漆原觉得他已经走进了一个混乱的迷宫,就连建造迷宫的人也已经深陷其中,找不到出口。

  小妆有一句话说得没错:想要得到答案,就要亲自去发现真相。

  二人告别书店,朝乌鸦画馆走去,小妆紧紧跟在他身边。

  漆原的心情此时很糟糕,早上时他想不通边境和乌鸦林沐究竟哪一个在说谎,现在虽然打消了这个疑惑——乌鸦林沐才是说谎的那一个。可是另一个疑惑也出现了。

  母亲和乌鸦林沐是大学时的同学。十几年后,两人在温度书店重逢,却在别人面前装作不认识,而按照他们的推断,两人又很可能并非恋爱关系。那么乌鸦林沐究竟为何说谎呢?其中是否有什么秘密么?

  乌鸦画馆已经开门营业。画馆的一整面墙镶着宽大的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摆满了画架和静物模型。门上挂着一串日式风铃,推门时,风铃发出了清脆的“叮当”声。

  “打扰了!”漆原冲里面喊道。

  十几张画板后面,忽然闪出一个人影。那人穿着牛仔背带裤,上身是一件沾满颜料的白色T恤。他左脚穿着人字拖鞋,右脚却光着踩在地板上。若不是手里拿着画笔和颜料盘,乌鸦林沐这身打扮更像是正在刷油漆的装修工人。

  “噗!”看到他这副模样,一旁的小妆忍俊不禁。

  “有事么?”乌鸦林沐面无表情,嗓音依旧沙哑无比。

  “您还记得我吧?”漆原问。

  “哦?”

  漆原舔舔嘴唇。“我是前几天在温度书店——”

  “我记得你。”乌鸦林沐点点头说,“有事么?”

  “还是那天那件事。”漆原说,“我母亲在温度书店时,您见过她吧?”

  乌鸦林沐沉默了两秒钟,说:“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漆原重复道,“您确定么?要不要好好想想?”

  “不用想了。”乌鸦林沐再次打断道,“我的记忆力一直很好,如果我真的遇到过你母亲,一定会有印象。但是抱歉,我完全不记得她。”

  “这样啊。”漆原对对方会如此回应早有心理准备,于是说道,“那么还有一件事想请教您。”

  “什么事?”

  “您……认识漆欣么?”漆原慢慢问道。一旁的小妆也紧盯着乌鸦林沐的脸。

  乌鸦林沐的双目如同一潭死水,几秒种后,他问:“漆欣是谁?我认识她么?”

  漆原暗自咬了咬牙。看来不拿出照片来,对方是不会承认了。他将那张毕业合影递给乌鸦林沐。“这个,您一定知道是什么吧?”

  乌鸦林沐用拿画笔的那只手接过照片,只看了一眼便立刻说道:“这不是我大学时候的毕业照么?我的早就弄丢了,你怎么会有这个?”

  “照片里面的人您都认识吧?”漆原没有理会乌鸦林沐的问题,问。

  “当然,都是我的大学同学。”乌鸦林沐的眼神变得很向往,“一晃这么多年了啊……”

  “您仔细看看照片,每个人都认识么?”

  “哪有人会连大学同学都不认识的。”乌鸦林沐说。

  “那这个呢?”漆原走到他旁边,指着照片上一个人。

  “唔,石可啊。”乌鸦林沐立刻答道。

  漆原挪动手指。“那这个呢?”

  “班长。”

  “那这个呢?”漆原再次移动手指。

  “……”

  “就是这个。”漆原又问了一遍,他的手指正指着母亲。

  乌鸦林沐的眼神很慌乱,他死死盯着照片,嘴唇像雪一样白。

  “你不可能不认识她吧?”漆原问。他已经不打算再使用“您”来称呼眼前这个人了。

  乌鸦林沐双目圆睁,瞳孔不停地颤抖,并不回答。

  “怎么样,认识她么?”漆原又追问了一遍。

  “这……这……”

  漆原说:“你还要继续隐瞒下去么?不妨和你说实话,我们刚刚从温度书店里出来,也在那里看到了当天的监控视频,录像里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你就坐在那里,看着我母亲留下电话号码,她还冲你笑了一下,你却说不记得她了,究竟为什么?”

  残留在乌鸦林沐眼里的那潭死水终于像飓风邻境一样惊涛骇浪起来。

  “她……她……”

  “你究竟在隐瞒什么?”漆原逼近一步,问。

  乌鸦林沐的嘴唇抖动起来,许久,他才声音恍惚地问:“她……她是谁?”

  从那抖动的嘴唇后面传来的,是漆原所听到过的最无助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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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老街事件簿全文阅读作者:怀里加入书架
  半小时后,漆原和小妆重又回到书店。边境像他们离开时那样,仍旧坐在电脑前,聚精会神地盯着显示器。漆原坐在柜台前,将在画馆里的对话转述给他听。

  “所以他还是声称不记得了?”边境按了一下鼠标,问。

  “是啊,真是伤脑筋。”漆原感到很疲倦。小妆已经好奇地爬去了二楼。

  “那家伙到底为什么说谎呢?”边境像是在问漆原,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知道。而且——”漆原望着天花板,“这样说或许有点奇怪,我觉得他并不是在说谎。”

  “怎么讲?”

  “他的眼神,还有说话的方式。”漆原说,“我也说不好,但他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那就是说他真的不记得了?”边境歪着头,“这可能么?一个记忆力出色到能记住遇到过的所有人而被称作乌鸦的男人,会不记得几十天前的事?”

  “乌鸦,乌鸦……”漆原啧啧嘴,“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沉闷,不爱说话,不善于交际,用性格极其内向来形容很合适。”边境答道。

  “极其内向……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和他么?”边境想了想,回答说,“在他念大学的时候。”

  “你们也是大学同学?”漆原好奇地问。他记得那张毕业照上并没有边境的身影。

  “那倒不是。我比他小五六岁呢。我们是在这儿认识的。”

  “在这儿?在书店?”

  “是啊。”边境眼睛依旧盯着显示器,“他念的大学就在这座城市,靠近市中心的那所。”

  “唔。”漆原知道母亲也正是在那所大学念的心理学。

  边境继续说:“那时候,乌鸦林沐几乎每天都泡在这里,我那时候都怀疑他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大学生,因为他几乎从不上课。”

  “他都在这里做什么,读书么?”

  “不,他来这里很少会读书,偶尔会翻翻画册。”边境说,“他来这里主要是画画的。”

  “画画?在这里?画什么?”

  “什么都画。顾客,花草,路人,房间里的摆设,甚至连我父亲都成为过他的模特。”

  “为什么要在这里画?”

  “父亲也问过他这个问题,他的理由是,这里很安静,而且沙发坐起来很舒适。”

  “这儿的沙发的确很舒适。”漆原对此十分同意。

  “总之呢,那时候我还在念高中,每天放学后都会在书店里做作业,他又经常泡在店里,就这样慢慢认识了。”

  “你们认识这么久了啊。”漆原旋即想到,怪不得那天边境可以毫无顾忌地对乌鸦林沐表示不满,而乌鸦林沐也没有将边境的愤怒放在欣赏,他们两人对这层朋友关系都很放心。

  “是啊。我可是亲眼见证了他是如何从年轻的小伙子变成如今这样笨拙的老处男的。”边境说,“他这个人,除了画画,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那家伙就像是为了画画而生的,只要手上握着画笔,他就什么也不去管,哪怕说他画画时三天三夜不吃东西也绝非夸张。嗯,就是这样一个对画画痴迷的人。”

  “他没结婚么?”

  “没有。别说结婚,连喜欢的女孩子都没出现过。所以在听说他可能和你母亲正在相处时,我非常惊讶。要知道,这么多年他一直是独自过活的,从没听说过身边有女孩子。”

  “连恋爱也没有谈过?”

  “是啊。”

  “为什么,难道不喜欢女人?”

  “那倒不会。”边境说,“因为我记得许多年前,他曾问过我该如何讨女孩子欢心。”

  “向比自己小五六岁的人咨询这种事情么?”

  边境笑着点了点头。“虽然我年纪比他小,但是打过交道的女人可比他多得多。”

  漆原毫不怀疑这一点。单是边境的外形就足够吸引女生了,更不用说他绅士的做派,乌鸦林沐无论如何都无法与之相比。

  “听起来他的生活极其单调。”漆原说。

  “只能说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们认为很单调,他却乐在其中。且不说乌鸦对画画的热情,他的画技也很出色,他不像某些画家,只擅长某些领域的作品,他可以算是全能。水墨,油画,素描,尤其是人物肖像,简直是高手。”

  “他有不错的作品么?”

  “岂止是不错。”边境说,“他的作品可是能够摆在拍卖会上叫价的那种级别。这个城市有很多有钱人,都会跑去他那里求画。”

  “这么厉害啊。”漆原倍感意外,乌鸦林沐还真是不显山不露水。

  “嗯,虽然外表上看起来邋里邋遢,但的确是个出色的画家。我最喜欢的是他在读大学时的一副作品。但那幅作品并没有拍卖,也没有摆在他的画馆里。总之是消失不见了,自那天之后便从未出现过,我算是为数不多的见过那副作品的人。”

  “那幅作品画的什么?”

  “作品的名字我记得,叫《猫尾巴和伞》。喏,就是在那里完成的。”边境指了指窗边的一个沙发上。

  漆原望向那沙发,想象着乌鸦林沐坐在那里完成那副画作的场景。

  “我记得那天是下雨天。”边境说,“乌鸦林沐坐在那里,两眼望着窗外,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我正在帮父亲整理书籍,店里的顾客很少,因为下雨嘛。我忽然发现乌鸦林沐又开始画画了,还会经常抬头看眼窗外。因为好奇,我慢慢走到他后面,看到画纸上是一只猫咪和一位撑伞的姑娘。我抬头看着窗外,看到一位姑娘正打着伞站在街上,伞下有一只猫。”

  “然后呢?”

  “我记得乌鸦林沐完成那副画作的速度特别快。画完后,他又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直到那撑伞的姑娘淋着雨跑走。”

  “淋着雨跑走了?”

  “嗯,没有打伞。”

  “伞呢?”

  “扔在地上了。”

  “扔在地上?”

  边境“嗯”了一声,忽然喊了一声:“啊,找到了。”

  “找到了?”漆原一愣。

  边境冲漆原招了招手。“你过来一下,看看这个。”

  漆原起身走到他旁边。“看什么?”

  “你母亲和乌鸦林沐的监控录像。”

  “什么?”漆原一下子来了精神。

  “早上我给你看了那段监控录像后,我就在想,店里会不会有他们其他的监控录像呢?于是我就翻找起过去保存下来的那些监控录像,因为不记得你母亲具体哪天来过我这里,我只能凭借印象试试看,没想到运气不错,这么快就找到一个。”

  漆原弯腰看着屏幕。录像里拍摄的应该是书店的二楼,因为和一楼的布景有不同之处。乌鸦林沐出现在了画面里,正倚着书橱读着一本书。没一会儿,画面上方出现一位穿着灰色风衣的女人,漆原内心一紧,那正是母亲!

  母亲走到乌鸦林沐旁边,但乌鸦林沐并没有发现她。母亲随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乌鸦林沐转头望着他。母亲笑着说着什么,乌鸦林沐则摇了摇头。母亲又说了些话,但乌鸦林沐还是在摇头。最后,乌鸦林沐转身离开,消失在了画面里。留下母亲独自站在画面里出神。

  “闹矛盾了?”边境说。

  “这是什么时候的录像?”漆原问。

  “嗯……”边境看了一眼显示器右上角,“去年十一月。”

  漆原紧咬嘴唇。从录像来看,母亲和乌鸦林沐去年十一月就已经重逢。但乌鸦林沐为什么会转身离开,将母亲一人晾在那里?而母亲那时候究竟说了些什么,让乌鸦林沐不想再和她交谈下去?

  “还有其他的录像么?”漆原问。

  “目前为止只找到这一个。毕竟我也不记得你母亲究竟何时来过,乌鸦林沐又何时来过,我只能慢慢找找看看。”

  “那麻烦您了!”

  “嗯,其实我也很好奇,乌鸦林沐究竟在隐瞒什么。”边境说。

  二人陷入了沉思。这时,小妆从二楼楼梯跑了下来,她小跑到漆原身边,兴奋地告诉他,二楼有一位长相极像小林熏的男子。

  高考成绩公布前两天,漆原忽然接到了石可的电话。石可热情地告诉他,母亲在读大学时的同学希望能去探望她。

  “咦,他们怎么知道母亲去世的消息的?”漆原问。他从来没联系过母亲大学时候的同学。

  “是我告诉他们的。”石可说,“大家知道后,有几人想来看看她。”

  “明白了。”漆原在电话这头答道。

  “那么,你同意么?”石可问。

  “咦?”漆原一怔,“需要我同意么?”

  “那当然。你毕竟是漆欣唯一的家属,我们去给她扫墓上香,自然要征求你的意见。而且重要的一点是,我们不知道她的墓地位置呀……”

  漆原苦笑着答应下来。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况且大学时候的同窗能来探望,想来母亲也会很开心。石可告诉他,除了在本地生活的人,其余人将从外地赶来,并在下午时抵达火车站。

  第二天下午,漆原换好衣服出了门,在小区前等待石可。石可开车接上他后,便朝火车站驶去。抵达火车站时,母亲大学时的同学提前抵达,已经聚在了一起。漆原数了数,这批人共有九个,七男两女。石可激动地与他们握手拥抱,并将漆原介绍给他们。所有人都亲切地打量着漆原,那种眼神与母亲公司里的人截然不同。

  因为要遵循“下午五点以后不能扫墓”的习俗,他们即刻前往墓园。漆原、石可和一位魁梧的中年男人同车在前面引路。在本地生活的另外两人分别开车载着其余人跟在后面。

  路上,石可一直在和那位中年男人有说有笑,交换着彼此近些年的现状。坐在后排的漆原猛然发现,这位中年男子的头发是卷卷的。而石可开起车来也不再像来时那样从容,并且常常发出一连串如同生锈的齿轮一般的笑声。漆原开始觉得自己与这两人同车似乎并不合适。

  到达墓地时是四点钟,一行人排成一字长队,漆原走在最前面引路,带领大家朝母亲的墓碑走去。过去这几天,他隔三差五就会来看望母亲。高考结束后他更是两三天便来一次。上次他来时,将一张从毕业照里分离出的母亲的个人照贴在了墓碑上,母亲的墓碑也终于不再空旷单调,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永葆青春的笑脸。

  站在母亲的墓碑前,这些人全部陷入了沉寂。有人看起来很惊愕,有人微微摇头叹息,将一束捧了一路的鲜花放在墓碑前。除了石可外,两位两名女士也捂嘴啜泣着。漆原感到有些奇怪,上大学时,这些女生不都是讨厌母亲的么?

  他想起了一句话——忏悔最常见的地方不是教堂,而是墓地。大概此时就是如此吧。

  漆原站在一边,看着这些中年人一一像母亲的墓碑鞠躬悼念,低声向墓碑说着话。墓园里没有旁人,阳光洒在一座座墓碑上,反射出彩色的光弧。几只黑燕从冬青树上飞起,发出悦耳的啼叫。

  接近五点时,他们才离开了墓园。石可已经在一处酒店预定了酒席,他们驱车前往。石可预定的酒店房间的装饰奢华,空间也很宽敞,一行十一人坐在同一张桌边,丝毫不显拥挤。穿着特制制服的女服务员站在一边,站姿和微笑全都训练有素。

  酒菜慢慢上桌,气氛也越来越融洽。众人开怀畅饮,谈论的话题也从各自的工作和家庭转移到上学时的记忆。

  漆原坐在一边静静听着。在座的都是母亲的同学,可以说都是他的长辈,如果没有人问他什么,他并不打算插嘴。况且大家谈论的事他也很陌生。而在听大家聊起以前的同学时,他也竖起耳朵,希望能够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但匪夷所思地是,那个名字一直没有出现。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似乎在座的人都在回避着那个名字。

  聊着聊着,话题落在了漆欣身上。一位秃顶男子带头,提议大家一起向她敬酒。

  “单是喝酒可不行,总该说点什么吧?”三位女子中略胖的那位说。

  “说点什么,敬酒词么?”秃顶男用指甲挠了挠额头,“最近那部电影很火嘛,叫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对么?这就是敬酒词。”

  “哪有这样的!”胖女子放下酒杯,“敬酒词要很有诚意才可以!”

  “的确很有诚意啊!”秃顶男笑着说,“虽然是电影名字,但放在这里再合适不过了,在座的男生哪一个没有追过漆欣?”

  众位男士害羞地笑了笑。石可立刻冲漆原眨了眨眼。

  “你们这些男人,分明就是看人家漆欣模样好看,所以才拼命地追求人家的。”胖女子说。

  “那当然。男人本来就是‘外貌动物’嘛!”秃顶男倒是毫不躲避。

  “这就是男人,你们一点也不注重女人的内在!”

  “哪有!漆欣不只是长相漂亮,也很有修养的!”胖女子身边的一位男子说。

  “这一点倒是不得不承认。漆欣的确是这样,传说中的内外兼修。”有人附和道。

  “是啊。”一直很少说话的那位女子说,“她的确性格很好,做事也很独立。”她的脖颈有一处像是飞鸟的纹身。

  “可是你们女生应该都很讨厌她吧?”先前与漆原同车的那位魁梧男子说。

  “现在想起来,那不是讨厌,而是嫉妒。”胖女子说,“其实我们那时也心知肚明,就是因为漆欣很优秀,像我们这些普通的女生才只好团结在一起,将她孤立。我们想让她明白,你虽然优秀,但却没有朋友,而我们却是有大批朋友支持的。”

  “在校园里,出色的女生似乎都是形单影只,被其他女生排挤的。”那位纹身的女子说。

  “这样的话,”胖女子忽然举起酒杯,“我们三个人,给漆欣的儿子敬酒如何,就当为年少无知时的蠢事给漆欣道下歉。”

  “好主意。”石可和纹身女子也举起酒杯。漆原受宠若惊,急忙与这三人碰杯。他从没想到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啊,岁月还真是一样奇怪的东西啊。”漆原右手边的一位男子手撑着脸颊,醉醺醺地说。漆原觉得自己也必须说点什么了。

  “谢谢各位。母亲知道你们来看她,一定会很高兴的。这么多年来,母亲从没有什么朋友。现在有你们怀念她,她一定不会再觉得孤单了。”

  大家脸上都挂着笑容。有人提议再次举杯向漆欣敬酒,大家纷纷响应。放下酒杯后,大家更换话题,开始打问那些没有来此的同学的近况。

  有知情人像开新闻发布会一样,介绍着那些今天没有来的人的情况。听起来大多数人都没有从事与心理专业有关的工作,只有少数几人的工作能与心理学搭上一层关系。

  漆原听了一会儿,但仍然没有听到那个名字。负责介绍同学近况的那人像是已经将乌鸦林沐遗忘,有几人的名字已经出现了好几次,但乌鸦林沐一次也没有出现。

  漆原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于是问:“各位,你们还记得乌鸦林沐么?”

  就像有人突然关掉了整个世界的声音开关,房间内一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大家纷纷望向漆原。

  接着,声音开关又被重新打开,大家吵嚷成一片。“怎么突然提起那家伙啊?”“早就不联系了。”“干嘛要联系那种人嘛!”“就是说啊!还是不要和他联系了!”

  “咳咳!”与漆原相隔两个座位的一头灰白发的男子用力咳嗽了两声,众人随即安静下来。那人相貌儒雅,一眼便知他的工作和体力劳动无关。

  胖女子问漆原:“你刚刚叫他什么?乌鸦?”

  漆原点点头。“是。”

  “那是他的绰号?”

  “是,是啊。”漆原说,“人们叫他乌鸦林沐。”

  胖女子听了,和身边的人交流了一下眼神。“可是在我们这里,他的绰号可不是乌鸦。”

  “他还有别的绰号?”漆原问。

  另一侧的石可手撑着脸颊,用勺子敲击着玻璃杯。“漆原,那个人,我们管他叫‘偷窥者’。”

  “偷窥者?为什么这样叫他?”

  “因为他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石可右手边一位稍显瘦弱的男子搭话道。漆原记得他一直被这些人称呼为班长。

  “什么事情?”

  “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灰白发男子忽然说,“还有,漆原,你认识林沐?”

  “嗯……算是吧。”

  “你们是朋友?”

  “嗯,可以这样说。”漆原只能这样回答。

  “劝你一件事。”胖女子说,“离他远一点。”

  “喂!”灰白发男子立刻表达了不满,“别因为自己的看法去警告别人该怎么交朋友!”

  “我只是不想这孩子被那家伙伤害!”胖女子并不退让。

  “说伤害太过分了吧!”

  “你很奇怪啊!为什么要维护那家伙!”胖女子和灰白发男子声音越来越高,餐桌上的气氛立刻剑拔弩张起来。这是漆原始料未及的。

  “停,大家冷静一点。”班长适时地站了出来调停局面,“今天这个日子可不能吵架。大家这么久没见,可不要因为不必要的人吵架。”

  班长的声音干净利落,灰白发男子和胖女子不再怒目相视。而漆原也注意到了班长嘴中的那句“不必要的人”。他的好奇心也越来越强烈。

  “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对他这样反感?”

  石可在一旁也站了起来。“各位,都这么多年了,我们还是不要揪着别人的小辫子不放了。我和大家解释一下,林沐那家伙如今在老街开了一家画馆,漆原和他认识,也……算得上是朋友。”

  漆原知道,石可这样说是在缓和饭桌上的气氛。关于他和乌鸦林沐的事,并未向她透露多少。

  胖女子和灰白发男子终于冷静下来。石可转而望向漆原,对他说:“漆原,你别见怪,我们排斥林沐,但绝对不像排斥你母亲那样是出于嫉妒。我们叫他‘偷窥者’确实另有原因,也绝非嫉妒。”

  “他可没什么让我们嫉妒的。”有人阴阳怪气地补充道。

  “到底出了什么事?”漆原追问道。

  石可叹了声气,说:“那件事发生在大二下学期,大约是六月份。大家一起去海边玩。烧烤,放风筝,打水仗,我们玩得非常开心。临近结束时,班长拿出一个玻璃瓶和很多彩纸,要我们每个人都在纸上写下心愿。随后将玻璃瓶埋在了沙滩里。”

  “然后呢?”

  班长接着石可的话,往下讲道:“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林沐几天后重回那片沙滩,试图将玻璃瓶挖出来,偷看大家写下了什么。”

  “什么?”漆原半张着嘴,眼前浮现出乌鸦林沐那张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脸庞。

  “幸运的是,他并没有如愿。就连老天爷都想保护我们的秘密,他并没来得及将玻璃瓶挖出来。小聪刚好路过,制止了他。”班长指了指他对面的一个男子,那男子虽只到中年,却已满脸皱纹。

  叫小聪的男子说:“我问他为何做这种事。他当时根本不打算为自己辩解,我狠狠揍了他一顿!回到学校后,我气不过,就将这件事告诉了班里的人。大家都很气愤,偷窥者的绰号就这样产生了。”

  “当时我们还专门用一节自习课批斗了一番此事呢!”石可补充道。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漆原问。

  “还能为什么,有窥探别人隐私的癖好呗。”班长说。

  “他是有苦衷的!”灰白发男子忽然说,他的双拳攥得紧紧的,“况且,那只是他做过的某件错事而已,他也是为大家做过好事的,不是么?”

  “是么?不记得了。”胖女子乖张地说。

  灰白发男子向她投去不满的目光。“你们就只是记得他做过的错事而已!”

  “你是说下雪的那件事?”石可问。

  “没错!”灰白发男子感激地望向石可。

  “下雪?”漆原问。

  “嗯。是大三那年吧,对么?”石可向身边那位男子确认了一下,“是大三?那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要知道,虽然这个地方以雪闻名,但大一大二那两年竟然都没下过雪,大家都以为大学期间都没机会看到雪了呢,想不到最后一年竟然真的下了雪!”

  “最后一年?不是还有大四么?”漆原问。

  “我们那一届学生可是三年制的。”

  “这样啊。”

  “嗯,所以一下子下了这么大的雪,大家都很激动,全部跑到操场上打雪仗,堆雪人,玩得不亦乐乎呢!”

  其他人纷纷点头响应。

  石可继续说:“大家玩了很长时间,漆欣也在其中。每个人都双手冻得通红,但大家都觉得这种经历恐怕以后都很难再有,所以一直玩到很晚。临结束时,大家都希望能够合影留念,可那时候经济条件很差,很难找到相机。这时,刚巧林沐路过……”

  “啊……”漆原一下子明白将会发生什么了。

  “是啊。那天他没有和大家一起玩雪,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直到结束时他才背着画板出现在操场上。漆欣想出了那个点子,他去问林沐能否给大家画一张合影,想不到林沐竟然答应了下来。要知道,那时候离‘偷窥玻璃瓶’事件才过去不到半年,他竟然愿意为这些曾激烈批评过他的人画画。”

  “这就是林沐的过人之处。”灰白发男子插嘴说道。

  石可没有理会,继续说下去。“总之呢,最后我们站在雪地里,他就用画笔将我们画了下来。说实话,他画画的速度真的是蛮快的,我们只站了一会儿,他就示意我们可以解散了。当时我们并没有见到那幅画,但第二天他的确是将那幅画完成了。真是不可思议呢。”

  “嗯,这点我可以证明。”班长这时说,“他其实是凭着记忆画的。那晚他用了很长时间将那幅画完成。他的记忆力真的很棒,仅凭记忆便将下午时的场景全部画了下来。”

  漆原心想,看来那时候乌鸦林沐就具备靠记忆创作的能力了。

  “那幅画第二天在班里传来传去,很受欢迎,因为他画得真的很棒,又这么快完成,多少挽救了点他在我们心里的形象。”石可说,“但是问题紧接着又来了。画不是照片,只有唯一一张,学校里那时候也没有复印机。大家都想要这张画。所以画的归属就必然会引起大家的争论。”

  “那最后它归谁了?”漆原问。

  “谁也没有得到。”石可说,“那幅画林沐收了回去。他原本就没打算将它送给旁人,我们白白争抢了一番,他当时一定在心里狠狠地嘲笑了我们一番。”

  “别这么说!”灰白发男子反驳道,“林沐不是那样的人!”

  “那还能是什么样的人?”石可冷笑道,“结果这样一来,大家对林沐也没有了先前的愧疚和欣赏,对他继续保持着厌恶。大家都认为自己被他戏耍了一遭,不过是在冷飕飕的寒风和雪地里充当了一次他训练画技的模特而已。”

  灰白发男子摇了摇头,表情痛苦。“你们那时候已经决定讨厌他了,那么无论他怎么做都不会让你们满意的。”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石可直视着灰白发男子,“你自己那时候不也是很排斥他?”

  灰白发男子哑口无言,闷头将杯中的酒喝了个精光。

  “那大概是林沐大学期间做过的唯一一件勉强称得上是好事的事了。”石可总结道。

  “并不是这样的。”灰白发男子放下酒杯,“他也有说不出口的苦衷。你们怎么只记得他做过的错事?他也有让人羡慕的优点!”

  “说到这个——”班长起身给灰白发男子倒满了面前的酒杯,“那家伙倒的确有一个优点。”

  “什么优点?”胖女子问。

  “他从不记仇。”

  旁边的几位男子听班长这样一说,都纷纷点头同意。

  “他从不记恨别人。无论别人对他做过什么事,他都不会记在心上。像我们刚刚讲过,他不计前嫌地为我们画合影,完全不计较我们称呼他‘偷窥者’。”

  “是啊。”一旁下颌有黑痣的男子说,“即使和那家伙发生激烈冲突,他也会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和别人说笑。记得有一次,他被人揍了一顿,第二天,他竟然和揍他的那人坐在一起聊得很开心,很不寻常对不对?那家伙就是这样一个人,让人捉摸不透。”

  “大概那也是一种生存方式,不去在意痛苦的事,活得也会很轻松。”有人说。

  关于林沐的事,大家聊到这里便告一段落了。漆原还想再多了解些关于他的事,但看到大家的脸色后只得作罢。酒席直到十一点钟才结束,这些人先后回到酒店房间休息,准备搭乘第二天的火车回程。漆原则由石可送回家。

  下车时,石可问漆原为何对乌鸦林沐的事这么在意。

  漆原不知该不该说实话,最后决定先做隐瞒,还好石可并未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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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老街事件簿全文阅读作者:怀里加入书架
  第二天清晨六点钟,还未睡醒的漆原便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所吵醒。他睡眼惺忪地拿起话筒,一分钟后才听出了电话那头的人是谁——昨晚酒席上那位灰白发男子。他是靠对方说话的声音判断出来的。

  “方便的话,无论如何请在七点之前到酒店来一趟,我有事想要拜托你帮忙。”对方说。

  “请问有什么事么?”

  “来了再说吧,拜托了。”听到一个四十多岁的人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和自己说话,漆原只得答应下来。

  当他到达酒店时,那位灰白发男子已经坐在酒店大厅里等他了。

  “抱歉,来晚了!”漆原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人身前。

  “哪里的话,倒是麻烦你了!”灰白发男子站起身,态度十分客气。

  漆原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请问找我什么事?”

  “是这样的。”对方从茶几下面拿出了一个棕色的笔记本,“这个,你能帮我转交给林沐么?”

  “林沐?”漆原看着那个厚厚的笔记本,“乌鸦林沐?”

  “是的。”

  “这是什么?”

  “这是……”男子迟疑了一下,说,“这是属于林沐的东西,也是我曾经犯过的一个错误。”

  “是林沐的日记本?”漆原随意猜测着,却没想到男子竟点了点头。

  “真的是日记啊?可是,既然是林沐的日记,怎么会在您那里?”

  男子深低着头。“毕业时,我们吵了一架。我……为了报复,拿走了这个,一直保存在我那里。”

  “拿走了?”

  “你千万别误会,我并不是偷走的。”男子脸色发白,“它被林沐扔进了垃圾桶里,我只是……把它捡了回来。”

  “这样啊。”漆原虽疑惑这本日记是否真的被林沐扔进了垃圾桶,但他不打算继续追问。

  灰白发男子继续说道:“不只是捡了回来,我也不会辩解说自己只是代为保管。刚刚毕业那会儿,我……我把这本日记看完了。”

  漆原没有说话,他想到了乌鸦林沐的另一个绰号——偷窥者。

  男子抬起头,笑容很难堪。“日记这种东西,除了写日记的人本人,谁都有想看一眼的欲望。”

  “说的是呢。”漆原只好说道。

  男子似乎急于辩解,语速越来越快。“看完日记后我十分后悔,不只是后悔私自偷看了他的日记,更后悔在上学时和大家一起排挤他。读完这本日记,我才明白了他并非我们所认为的那种人!”

  “你们认为的那种人?”漆原皱起眉头,“所以您昨晚才一直在维护林沐。”

  男子点点头。“我一直知道林沐就在这座城市生活。所以石可通知大家在这里聚会后,我就打算将日记带来还给林沐。昨晚我本想亲自去归还,哪知道酒喝得太多,回到房间就睡着了。直到今天早上醒过来才想起我还有这件重要的事没有办。可是……说实话,直到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根本没有勇气面对林沐,做出这样的事情,还哪有脸面对他……”

  “没关系的。他一定会原谅您的,您不是也说过么,他从不记恨别人。”

  “话是这么说,可我还是没有那种勇气。”男子表情很痛苦,“所以,你既然是林沐的朋友,那能请你帮我将这个还给他么?”

  “唔,明白了。”漆原拿起日记,“我会帮您完璧归赵的。而且您放心,我不会看日记内容的。”

  “事实上……”男子忽然搓了下手掌,眼神飘忽,“我希望你能看一下。”

  “什么?”漆原皱了皱眉,“这可是林沐的日记啊。看别人日记……您别介意,并不太好吧?”

  “我知道的!”男子辩解道,“我也很后悔做出那样的事情!但我认为你应该看一下这本日记,这里面……有你应该知道的事。”

  “我应该知道的事?”

  “嗯!”

  “什么事?”

  “关于……”男子夸张地甩了甩头,“抱歉,你还是自己看吧。但究竟要不要看,由你自己决定。拜托了,我先告辞了!”

  没等漆原再说话,男子忽然站起身,逃命一般跑进了楼梯口,连电梯都没有等。漆原这才想起,除了那一头灰白发,他连这男子叫什么名字都还不知道。如果乌鸦林沐问他这本日记是谁给他时,他应该如何回答才好呢?

  还有,为何对方坚持他应该看一下这本属于乌鸦林沐的日记呢?就只是因为他和乌鸦林沐是朋友,应该对林沐有所了解?漆原立刻否认了这个猜测,这根本不是偷看别人日记的理由。

  细细品味男子的话,漆原觉得男子的意思应该是说,这本日记和他是有联系的。可这是乌鸦林沐上大学时候的日记,那时候漆原还未出生。两人有什么联系呢?

  等等,是有联系的!

  漆原的脑海中飞过一个人影——漆欣!难道在这本日记里,乌鸦林沐记录了关于母亲的事?

  这样就说得通了!母亲是乌鸦林沐大学时候的同班同学,日记里一定记录了关于她的事,所以那位灰白发男子才坚持要漆原读这本日记!漆原回忆着过去一段时间围绕在脑子里的一连串疑问,为何乌鸦林沐会隐瞒认识母亲的事实,为何乌鸦林沐一再声称不记得她……

  漆原紧紧握住这本日记,或许这里面真的能够找到答案。他翻开日记本,却不想里面掉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他放下日记本,展开那张纸,一瞬间,他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我靠……”

  下午三点钟,漆原用手机短信给小妆发去自己的准考证号和成绩查询密码,拜托小妆帮他查询高考成绩。他并未说明自己在哪,短信发出后他也立刻关掉了手机。他希望在接下来这几个小时里,不受任何打扰。

  他此时坐在老街里的一家名字叫做“艺术系”的咖啡馆里。咖啡馆有两层,他坐在二楼靠窗的地方。窗户对面便是乌鸦画馆,透过那扇落地橱窗,他能够看到正在画馆里走来走去的乌鸦林沐。

  那本属于乌鸦林沐的日记,此刻正安静地放在漆原面前的桌上。上午拿到日记后,他在酒店的大堂里读完了三分之一的部分。这部分日记记录的是林沐大一到大二那段时间的事。这些事稀松寻常,没有太值得注意的地方。

  而也正如边境所言,乌鸦林沐的确是不善言谈和交际的人,他一直过着独来独往的生活,很少会参加朋友的集体活动。并且从日记来看,他也确如边境所说,常常连续几个月不去上课。漆原很好奇,像他这样的学生为何一直没有被开除。

  日记本旁放着上午时从日记里掉落出来的那幅画。此刻它已经被平整地展开,折痕也被抹平,虽然线条经过时间的洗礼已经有些模糊,但仍能看出,这幅画画的是一只被雨水淋湿的猫,一把格子图案的雨伞,还有一位撑伞的姑娘。

  边境曾说过,这幅画的名字叫《猫尾巴与伞》,是乌鸦林沐在温度书店创作的。时隔如此久,漆原依然能够看清画里那姑娘的模样。

  那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漆原的母亲漆欣。

  看到母亲出现在画纸上,除了惊讶,漆原找不到别的字眼来形容自己的内心感受。

  他拿起日记,接着上午读到的地方继续读下去。很快,他就在日记里找到了与这幅画有关的那篇日记。乌鸦林沐清楚地将这幅画的创作过程记录了下来。从时间来看,这是大二下学年的五月的一篇日记。

  5月21日雨季即将来临

  夏天还没开始,暑热却已提前降临。因为受不了教室里的汗臭味,我像以往那样逃了出来。没有别的去处,我再次去了温度书店。书店的老板在店里放了好多落地台扇,在这种季节实在难得。

  书店最近有新进的画册,喜欢看这种东西的人很少,我得以独自欣赏,不必担心会被旁人买走。窗边的扶手沙发是我最喜欢的位置。阳光晒不到,光线又充足,我坐在那里看画册,学技巧,风扇送来凉风,周围又没有嘈杂的人声,真想就这样一直待下去呢。

  下午时突然下起了雨。店里的人惊讶之余无不感到愉悦。而我也很开心,这样的天气让我更有理由赖在这里了。

  雨水拍打在玻璃上,那阵“啪嗒”声听起来像催眠曲。眼睛一直被画册里的缤纷色彩所冲击,渐渐酸胀起来,我只好抬头望向窗外,让眼睛得到休息。

  雨中的老街行人匆匆,从屋檐滴下来的雨帘让这条街看起来十分闲适和清净。而就在这时,我忽然发现了一只猫咪,它蹲坐在屋檐下,浑身已被雨淋透。屋檐太短,无法为它遮风挡雨,雨水无情地落在了它的身上,它不住地用舌头****着毛发,但那是在做无用功。

  真是不走运啊。

  它那身原本光滑柔顺的雪白皮毛如今已经脏兮兮的缠成了一团。如果凑近一些,一定会闻到令人作呕的味道。雨依旧下着,它开始四下张望,小脑袋惊慌地左右摇晃。

  我想要将它画下来,毕竟被困在雨中的猫咪可不是随时可见的。我拿出画纸,开始行动。猫的轮廓慢慢浮现在纸上,线条也逐渐丰满起来。我想这副作品完成后,一定会让我满意的。

  我不记得那是我第几次抬头了,当我再次望向窗外时,突然发现那只猫咪上方出现了一把雨伞。

  撑伞的是一位穿连衣裙,外面披着一件衬衫的女子。她年纪和我相仿,被淋湿的头发像绸缎一样贴在额头上。

  我认得她,我也记得她的名字,她和我同班,名叫漆欣。她属于那种绝非惊艳但长相耐看,举手投足都会让人印象深刻的女生。我在课堂上见过她几次。

  她蹲了下来,试着将雨伞固定在地上。她似乎打算将直伞柄插在青石板之间,但没有成功。随后她突然跑到梧桐树下,搬起两块石头,然后折回猫咪身边,将那把雨伞牢牢地压在了猫咪身边,伞彻底挡住了连绵的雨水——那只不走运的猫终于得救了。

  而她自己蹲在猫咪和雨伞旁边,任凭自己被雨淋着,她低着头对着那只猫咪说了些什么。紧接着,她忽然脱下身上的衬衫,垫在了那只猫咪身下。她摸摸猫的头,接着站起来蹦跳着跑走了。

  我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帘中。我内心确信无比,从这天起,我的世界将全是她的微笑。

  原来这幅画是这样诞生的啊。

  漆原重新拿起那幅画。乌鸦林沐那时候的画技已称得上高超,母亲青涩秀气的脸活灵活现,那双眸子像阳光下洒满一地的碎玻璃一般迷人。

  读完这篇日记,漆原能够确定的是,乌鸦林沐对母亲一见钟情了。此事正是发生在温度书店,那家以一见钟情闻名的地方。看来温度书店的确有这样的本事。

  漆原继续往下读着日记。除了日常琐事,日记里也记载着乌鸦林沐对绘画技巧的见解。对画画一窍不通的漆原,对这部分内容只能草草略过。

  乌鸦林沐并非每天都会记日记,每篇日记之间究竟相隔多久也并非定数。他这人似乎并不打算将写日记当成每天必备的事,日记对他而言更像是一处能够聆听他倾诉的地方,只有当他有了什么心事或灵感想要倾吐时,才会动笔写点什么。而母亲的名字再次出现在日记里是在时隔一个月之后,这篇六月中旬的日记和五月二十一日母亲第一次出现时的那篇,只隔着三页纸。

  6月14日海边,晴

  期末即将到来,大二这一年进入了尾声。班里组织去海边烧烤,除去一些因为考试不想分心的人之外,大部分人都参加了,漆欣也在其中。

  自那天在老街看到她,我几乎每天都在想她,渴望见到她,也因为她,我去教室的次数越来越多。对于以往几乎从不上课的我来说,他们在教室里看到我时的惊讶表情也就可以理解了。

  得知她也会去海边后,我自然也一同前往。所有人是分三批到达海边的。负责搬烧烤架的男生第一批到达海边。当我们将木炭点着时,其余的人才姗姗来迟。而她是最后一批到来的,今天她将头发挽了一个髻,她笑的时候,眼睛像在遥远天际线飞翔的海鸥。

  我想起了她垫在猫身下的那件衬衫。如果当时待她离开后,我将衬衫拾起,洗净还给她,或许现在能和她熟悉一些吧?只可惜当时我竟然完全没有想到要这样做。

  大家围坐成一圈,一边吃烤肉,一边做各类游戏。大家甚至玩起了小时候玩过的丢手绢游戏。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玩这种幼儿园小朋友的游戏,实在滑稽得很。

  而那些男生们也像商量过似的,接二连三地将手绢放在漆欣身后,哪怕她刚将手绢投出去,坐下还不到一分钟,便有人再次将手绢放在了她身后,她也只能在大家的哄笑声中重新站起来,追着那男生跑。

  看来喜欢她的男生不只我一个。

  相比起来,自始至终都没有人会将手绢放在我身后。对于大家来说,我一直独来独往又不合群,所以这并不奇怪,我对此倒并不在意,说实在的,倘若真的有人将手绢放在我身后,我还不知该怎么做呢。

  而多少让我也有些失望的是,她似乎也没有打算要将手绢放在我身后。我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待我,但我在意她对我是什么样。

  一下午的时间一晃而过,海风渐渐变得凉爽起来。虽已是夏天,但并没有炎热到能够在海边待到天黑的地步。已经吃饱喝足,玩得尽兴,大家决定打道回府。班长这时拿出了一个玻璃瓶和很多张纸条,让每个人都写下自己的心愿,一起放在玻璃瓶里。

  有人问他是不是要扔进海里漂流。班长回答说是要埋在沙滩里。

  大家对这个提议很感兴趣,纷纷将心愿写下来投进玻璃瓶。我注意到漆欣手里是一张紫色的纸片,她正认真地写着什么。

  “若有幸,希望未来我能牵着你的手。”

  我一边想着她,一边在纸上写下这句话,然后将它投进玻璃瓶。

  之后,班长抱着装满大家心愿的玻璃瓶,带着四五个男生开始在沙滩上挖坑,将玻璃瓶埋进去。随后大家结伴离开。

  我故意走得慢些,特意多看了那沙坑几眼,那里的沙子颜色与周围的截然不同。

  “偷窥者……”漆原再次想起了这绰号。他翻到日记的下一页。

  6月18日阴天

  直到今天我才重返那片沙滩。这三天里,我一直在说服自己去做这件事。那张紫色的纸条不停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和幻想中,催促我丢掉那份所剩无多的理智。

  但当晚抵达那片沙滩时,我失望地看到,由于海水涨潮和阳光暴晒或者是其他的原因,整片沙滩已经是一个颜色,我已经无法再凭借颜色的差别找到那沙坑了。

  可笑的是,我竟然还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个颜色应该是叫秋香****。

  旁无他法,我只能试着参照附近的建筑物确定位置。随后我去了附近的工地借来铁锹,开始挖。

  我知道这种行为十分可耻。如果被班里的人知道我这样做,那么我一定会被大家耻笑,甚至被揍一顿也说不定。但是我必须冒这个风险,想要知道她在那张纸上写了什么的欲望实在无法抗拒。

  可结果让人失望。足足挖了一个小时,我却什么也没有挖到。沙滩上已经出现了一个近半米深,半径同样有半米的沙坑。因为拿不准玻璃瓶埋藏的确切位置,我只能像挖地道那样扩大寻找范围,但即便如此,仍一无所获。

  在海边散步的人走过来问我这是在做什么,我只能用各种理由搪塞过去。在天黑之前,我依旧没能如愿,不得不放弃,我重新将沙坑填好,归还了铁锹,带着一身疲惫和海水腥气回到学校。

  我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当天晚上就去那里挖出那个玻璃瓶,却要等到这么久才去寻找。

  她在那张纸上写的究竟是什么,她的心愿究竟是什么,恐怕我永远不会知道了。

  看到这里,漆原内心产生了疑问,他想起了昨晚那位叫小聪的男子所说的话,那人曾说自己在沙滩上狠狠揍过乌鸦林沐,但日记里乌鸦林沐却只字未提这事,漆原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说谎,只得继续翻到下一页。

  6月19日糟糕的一天,无论是天气还是其他的一切

  一整天都阴雨弥漫。所有人的心情都很压抑,但我想,恐怕整个学校都没有人比我的处境更坏了,也没有人能比我们班的人更为愤怒。

  偷偷溜去海边挖玻璃瓶的事,终究还是被人知道了。本以为我做的事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竟然被在海边散步的同学一清二楚地目击到了。

  毫无疑问,我一下子成为了众矢之的。本就莫名其妙与我保持距离的人,此刻全都义愤填膺,像仇敌一样鄙视我。我并不因此怪他们,毕竟我的确做出了这种值得唾弃的事。

  率先向我发难的是位女生。她说了很多刺耳的话,周围人也都在支持她。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她的行列,每个人都将锋利的匕首化为语言,恶狠狠地刺向我。而我不能反抗,我也没有理由反抗。

  而我并不在意这些,他们都是和我不相干的人,即使恨我到骨子里也丝毫影响不了我的生活。我在意的人只有一个。

  还好,她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低着头做自己的事,并没有参与到讨伐我的队伍中来。坐在她身边的一位女生对她耳语了几句,似乎打算让她也加入进来。但她并未有任何举动,连头也没抬,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事全然不在乎。

  她不知道,她的默不作声,此刻对我来说却是最大的支持。

  “原来是这样啊……”漆原沉吟道。这就是乌鸦林沐被自己的大学同学们称呼为“偷窥者”的来龙去脉。

  昨晚那些人并非以讹传讹,乌鸦林沐的确打算挖出玻璃瓶。只是与大家所认为的不同的是,他并非想要偷看所有人的心愿,他只希望能够知道她一人的心愿而已。

  “他是有苦衷的!”漆原想起了灰白发男子昨晚说的话。看过这本日记的他,也一定明白乌鸦林沐这样做的缘由。但是这种缘由,无论如何也不适合在昨晚那种场合解释给大家听。

  事实上,昨晚第一次听到乌鸦林沐做出这种事时,漆原也十分反感。他和大多数人一样,极其讨厌窥探别人隐私的做法。但看到这篇日记后,他对乌鸦林沐更多的是同情。他并非恶人,他只是想要洞悉心爱的女生的心愿,远达不到罪无可恕的地步。

  漆原也相信,即使真的挖出了玻璃瓶,乌鸦林沐也会恪守道德底线,只偷看母亲的那张。

  服务员走过来为漆原续满咖啡。待她走远后,漆原休息了一下,继续读着后面的日记。

  此事之后,乌鸦林沐并未在日记里记载任何对这件事的忏悔和看法,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记录着日常小事和对母亲的思念。但在这学期期末考试当晚,他被人狠狠揍了一顿。乌鸦林沐没有写原因,从日记记载的内容来看,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为何被打,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他的低落情绪,并且怨恨地控告了一番揍他的那人,打人者的名字和很多粗鲁鄙夷的字眼连在了一起。

  漆原很想知道,打他的那人是否也在昨夜的酒席中。

  但令漆原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从接下来的日记来看,被打之后第二天,乌鸦林沐便和打他的那人和好如初了。日记里记载他和那人在一起喝酒喝到深夜,并交谈甚欢,乌鸦林沐还写了很多赞赏对方的句子。而关于前一天他被揍的事情,乌鸦林沐只字未提,甚至连类似“虽然他打了我,但我依旧愿意原谅他”的这种话都没出现过一句。

  漆原比照了这篇日记里的名字和前一天日记里乌鸦林沐咒骂的名字,十分确信他们正是同一人。

  乌鸦林沐难道如此宽容,仅隔一天就原谅了对方?就算对方十分真诚地道歉,一般人也很难如此短的时间便不计前嫌,彻底原谅对方吧?

  “他从不记仇。”班长的话从他的脑海里跳了出来。看来乌鸦林沐果然是这样的人,从不计较别人曾伤害过他。

  日记接下来进入了暑假。乌鸦林沐只在家里待了很短的时间,便外出旅行去了。他背着画板去了很多地方,靠在街头卖画赚取路费。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记日记,除了每天的新奇见闻,也夹杂着对漆欣的思念。他写了很多只在日记里才有勇气对漆欣说的话。

  7月16日

  ……

  于我而言,漆欣比任何人都美丽。不只是因为她那双像星辰一样的眼睛,还因为她距离我如此遥远,我此生都不可能靠近她,拥有她。

  ……

  7月24日

  ……

  这座公园尚在修建,所以还没有完全封闭,游客可以自由进入。公园里有新植下的细竹,我坐在竹林旁,吃着用卖画的收入买来的盒饭。太阳依旧没有落山,西边的天空不见一丝暮色。

  我又开始想念她了。没有任何原因,她在我无事可做时,立刻跑进了我的世界。我视线所及之处,全是她半透明的影子。我幻想当她看到我身后的这片竹林,会说些什么,和我又会发生什么样子的对话,会不会像小孩子一样开心地称赞那片嫩绿……

  想念她这件事,已经是我每天必做的功课了。

  ……

  8月10日

  ……

  那女孩子的发型和你十分相似,但是五官却和你相差甚远。但仅凭她和你有这一处相似,我便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迫切地想要去认识她,与她说话,发现她身上是否有更多与你相似的地方。

  ……

  暑假部分的日记足足占了二十页,而几乎每篇日记里都有漆欣,只是那并非真正的漆欣,而是存在于乌鸦林沐的思念中,来无影去无踪,和他发生了无数不真实的故事的漆欣。

  但是在九月初,漆欣忽然奇迹般地出现在了乌鸦林沐的现实世界里,这是漆原绝对没有想到过的,而他相信那也是乌鸦林沐本人无法预料的。

  9月2日火车穿越四个城市,从阳光驶入骤雨

  早上六点钟,我挤上前往学校的火车,乘客非常多,火车上坐满了人,就连过道上也很难轻松穿过。我的随身行李多次卡在人缝中动弹不得。

  火车出发后,我背着画板和行李去寻找人少些的车厢。如果规规矩矩地坐在现在的座位上,我一定会发疯的。旁边除了嗑瓜子的大叔,就是不停哭泣的婴儿。

  走过几节车厢后,我终于找到了一节还算空闲的车厢。走过那么多拥挤的车厢,这节车厢在我眼中无比可爱。我找到座位坐下来。一整个暑假都在外奔波的我一直都没得空好好休息,实在是疲惫不堪。随着火车有节奏的摆动,我很快睡着了。

  我睡了很长时间,接着被一片刺耳的声音吵醒。火车进入了隧道,黑暗中的火车车轮声格外嘈杂。火车离开隧道后,黑暗骤然消失,光线一下子涌进了车厢,当眼睛适应了这片光亮后,我一下子惊呆了。

  坐在我面前正冲我笑的人,正是我朝思暮想的人!

  不可思议,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何时来的?直到写这篇日记,我仍然不敢相信那是真的——黑暗消失的那一刻,漆欣与光一同出现在了我眼前。

  你睡醒了?她开口问我。

  我以为自己在梦里,没有回答。在梦里,她是我的恋人。在我睡醒后,她像这样温柔地望着我。

  她又开口说话了:“没想到会在火车上遇到你。刚刚我在另外一节车厢看到一个大大的画板在人群中移动,我一下子想到了你。等我跟过来,发现那果然是你。只是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快睡着了。”

  在她说话时,我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疼痛感让我意识到这不是梦。我朝思暮想的这个人,真的出现在了我面前。

  那一刻,我有很多话想要和她说。我想告诉她我去了哪里,我想告诉她我遇到过的所有有趣的事,我想告诉她,一整个夏天我都在思念她。

  但我终究只是我,那样的话我是没有勇气说出口的。我只能故作冷静,告诉她因为旅途太累所以我很快就睡着了。我的声音听起来很恍惚,但那绝对不是因为刚睡醒的缘故。

  她问我去哪里旅行了。我回答说去了很多地方,并且一边画画一边旅行。整个夏天里,我曾无数次幻想过和她有这样的交谈,没想到此刻竟如愿以偿。

  她流露出了羡慕的眼神,那眼神让我慌乱不已,却又兴奋无比。她告诉我,她在家里熬过了整个暑假,原本也打算出去旅行,但却没有合适的地方,也没有一起的同伴。

  恢复平静后,我终于渐渐能正常的和她交谈了。听着火车的车轮声,看着窗外飞过的麦田,我们聊了很久,并且没有出现一次令人尴尬的沉默。真是不可思议,那是我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经历。

  明明是同班同学,但关于学校和心理学,我们很少聊起。她一直在问我关于画画的事。我给她看了我的画册,她很感兴趣。她指着画册里的模特,问我关于她们的故事。

  我尽可能将他们的故事讲的生动些,不让她觉得我这人乏味枯燥。这很有难度。我能将这些模特画在纸上,却很难将他们的故事生动地呈现在她面前。但即使这样,她仍听得津津有味。

  人生第一次,我希望列车能够一直行驶下去,不再像以往那样期待终点站。但四个小时后,火车还是准时靠站了,我们一起走下火车。她在我面前伸了个懒腰。

  我鼓起勇气邀请她一起去吃点东西。但她推说还有事,拒绝了我的邀请。我们在火车站前面分开,她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慢慢消失在人海。

  虽然感到遗憾,但我心里更多的还是满足,因为能够和她聊天而兴奋。对我来说,今天发生的一切仍像是梦境。虚幻缥缈,难以置信。想到谈论画画时她望着我的那种眼神,我竟感觉不到一丝旅途带来的疲惫了。

  这样一想,没能和她共进晚餐的遗憾,也算不上什么了。

  乌鸦林沐还真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啊。看着最后一行字,漆原这样感叹。

  从九月到十二月的三个月里,乌鸦林沐除了记录些诸如“看到漆欣今天在打羽毛球”、“在图书馆看到漆欣在思考要不要借阅《追忆似水年华》”一类的事外,如同九月二日那样的对话再也没有发生。

  长达三个月与内心喜欢的女孩子没有任何交流,这在漆原看来简直无法想象。

  漆原同时也感到意外,原本他以为在火车上偶遇又交谈甚欢后,两人此后会变成朋友。但从日记来看并非如此。而乌鸦林沐在与女孩子打交道这事上的道行显然无法与他的画技相比,甚至可以说笨拙到了极点。好几次他想要趁漆欣独自一人时去搭讪,最后却都因为担心会打扰她而告吹。

  漆原不禁为乌鸦林沐感到难过。有这样怯懦的性格,也难怪他至今仍孤身一人生活了。

  直到十二月中旬,日记里终于再次出现了现实中的漆欣。

  12月11日雪

  今年的初雪来得很早。

  早上到老街时还是阳光灿烂,返回学校时却已鹅毛大雪。

  雪天里的公交车速度缓慢,路又滑,车子在上坡时举步维艰,险些往后滑去。下坡时的速度却又像是已经失控,让人心提到嗓子眼里。不过我总算幸运地安全到达了学校。

  我抄近路回宿舍。雪依旧很大,走到操场时,我看到这里竟有几十个人不顾大雪纷飞,正在打雪仗,在雪地里追逐奔跑,他们显然已将这场我视为灾难的大雪当成上天赐予的礼物了。

  想想也是,去年和前年的冬天一直没有下雪,让很多一辈子没见过雪又对雪景充满憧憬的人大失所望。今年的这场大雪,一定让大家下定决心要好好疯狂一番。

  下雪时,整个世界的声音会变得无比清晰。在这片空旷的操场上,我几乎能分辨出属于每个人的不同笑声。而在这片笑声中,我也很快看到了戴着一副紫色毛线手套在堆雪人的她。

  我曾疑惑,为何我会如此这样快就发现她的身影,要知道,当时操场上到处都是跑来跑去的人和飞来飞去的雪球。而在记这篇日记时,我明白了原因。

  过去这些时间,无论我去那里,都会幻想她会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和我说话,和我一起散步。久而久之,她的身影在我眼里已经变得格外深刻。即使人群再熙攘,她也会像黑夜里海洋彼岸的灯塔般吸引我的目光。这或许就是原因吧。

  随后,她身边渐渐出现了班里其他人的身影。她正在和他们讨论着什么。

  我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准备悄悄走过去。我实在不喜欢雪。而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那声音我再期待不过了,它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和幻听的世界里。

  我望向她。没错,喊我名字的的确是她。她冲我招招手,接着竟然向我跑了过来。

  我能清晰地听到她的鞋子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吱呀”声,和她夹杂着笑声的均匀呼吸声。

  她来到我跟前,咧嘴一笑,而后说:“帮我们画张合影好么?”

  我依旧沉醉在她朝我跑过来时的画面中。她似乎以为我正在考虑她的央求,她歪着头,眨巴着那双迷人的眼睛望着我。

  回过神来后,我立刻答应了她。

  她很开心,转身对大家喊着“他答应了”。

  我立刻明白过来,原来他们刚刚是在讨论这件事啊。

  随后,大家在雪地中集合,站成前后两排,我坐在台阶上,支起画板。我准备先将他们的站位和简单的轮廓画好,晚些时候再完成其余部分。毕竟现在还在下雪,不能让大家在雪地里呆呆地站太久。

  完成这些工作后,我示意大家可以解散。大家似乎很不解。我知道他们在疑惑什么,我告诉他们,用不了几天就可以看到画的成品。

  少数几人对我说了几句客气话,其余人则在瞪着我。我不能理解,我是在为他们服务不是么?为何他们看待我的眼神像是在看敌人?

  我想,他们或许认为我并没有认真去画所以才不高兴的吧。旁无他法,我只能加紧把这幅画完成,才能打消他们的这种顾虑。

  大家解散后,漆欣走到我面前,悄悄对我说:“别忘了把自己也加进来哦。”

  我望着她。她的笑容温暖动人,让我沉醉。她以为我没有听懂她的话,继续说道:“记得给自己选个位置,把自己也画进去。”

  我点点头。她笑了笑,转身跑开。像夏天时初遇她的那个雨天一样,我一直注视着她的身影,直到雪越下越大,我再也看不清整个世界。

  这是近几个月来,她对我说过的唯一两句话。我将它们写进我的日记里,永远珍藏。

  而在二十分钟前,我在宿舍内完成了这张合影画。这或许是我完成过最快的一幅作品,因为我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她对这幅作品的评价。

  我同时也按照她所说的,将自己画进了作品。画中的我,就站在漆欣旁边。那是我留给自己的位置。但是望着这幅画里的自己,我感到一阵难过。

  出自自己画笔下的我,站在她身旁是那样平凡不起眼,与她跃然纸上的美丽完全不属于一个世界……

  漆原翻到下一页。

  12月12日依旧是雪天

  雪下了一整夜,直到早上起床时依旧没有停。昨天还在为大雪欣喜若狂的舍友们,此刻却又令人费解的怨声载道起来。

  “这下子怎么下个没完啊?”“老天爷的头皮屑还真是多啊。”他们说。

  在食堂吃过早饭,我去教室上课。那幅合影画此刻就在我的包里,因为昨天大家的那副怀疑态度,我有必要在今天便将它展示给他们。

  到达教室后,我拿出了那幅画,递给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他对这作品大吃一惊,并且立刻传给了下一个人,下一个人同样发出赞叹,又叫来别人。很快,整个教室里的人都围在了它旁边,刚从门口走进来的人还没掸掉头顶上的雪,也亟不可待地加入了其中。

  在我的印象里,这是我第一次从同班同学那里听到赞扬。看得出,大家对作品很满意。

  临上课之前,忽然有人抛出一个问题。“这幅画应该归谁?”

  大家立刻将目光投到我身上。我没有说话,早在昨晚我便已经决定了这幅画的主人将会是谁。但要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它的主人的名字说出来,我实在没有那个勇气。

  她现在坐在教室最前面,和其他人一起望着我。在那双美丽的眸子里,我看不出任何想法。

  “这个……我要自己留下来。”在这么多人面前,我只能这样回答。

  一刹那间,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不再有期待,也不再有赞扬,房间内的空气像外面的雪天一般寒冷。

  有人冷笑着回到座位,有的人用我看不懂的眼神无声交流。我望向她,但她已经背对着我,不知此刻在想什么。旁边有人对她耳语了什么,她点了点头。

  画随后被粗鲁地传回了我这里。画纸折了一角,画上也沾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手指印。整第一节课我没有做旁的事,只能尽全力将这幅画修好。我依稀地听到了不知谁说了一声“敝帚自珍”。

  作品当然属于作者,不可能属于模特的。我恶狠狠地这样想道。

  但随即我又告诉自己,漆欣才是这幅画最合适的主人。

  下课后,我磨蹭着留在最后,打算将修补好的画送给漆欣,她一直在那里收拾东西,我必须尽快行动。

  可是紧接着我又想到,明明我已经说过这幅画要自己留下来,再送给她,她会收下么?

  大概不会收下的可能性更高吧。

  我这样踌躇着,直到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越来越冷的教室……

  日记的下一页,便夹着这两篇日记里提到过的那幅画。从画纸背面的痕迹来看,乌鸦林沐曾用用胶水将它粘在了日记里。如今胶水已经风干,失去了粘贴作用。跨越了十几年的岁月,这张纸已经泛黄又布满褶皱,但还是能依稀辨别出站在第一排中间的两人,正是漆欣和乌鸦林沐。

  与那幅《猫尾巴与伞》相比,画中的母亲并无什么变化。而乌鸦林沐和现在相比却有不小的差别。那时候的他体格远没有现在这样臃肿,没有络腮胡须,发型也清爽得多。漆原忍不住一笑,乌鸦林沐那时候一定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变成比画中的形象不起眼十几倍的中年糙汉。

  漆原放下画,继续翻看日记。

  这次事件之后,直到圣诞节的前几天,乌鸦林沐颇为意外地得到了与漆欣独处的机会。

  12月23日

  圣诞节前,整个世界似乎忘记了前段时间曾下过鹅毛大雪,这几日一直万里无云,只是空气冷得可怕。

  系里为了迎接圣诞节,打算举办一次茶话会。地点在学校仓库。早在几天前,学生会的人便将那仓库收拾了出来。然后他们找到我,希望我在仓库的那张大黑板上画些什么。

  “画什么都好,都比空旷的黑板要好看。”他们说。

  但既然是为了圣诞节,自然要画些和白胡子红衣服老头子有关的东西。学生会派了一个低年级的男生协助我工作。我们两人一起工作了两天。进展很不错。那种黑板上已经沾满了五彩斑斓的色彩,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单调枯燥。只是不知道这色彩能持续多长时间。

  下午结束工作后,我吃过晚饭,准备回宿舍。走在路上,天色已经全黑。我抬起头,忽然看到了漆欣。她穿着黑色的羽绒服,羽绒服上的副帽有黄色的保暖绒毛,正面对着我站在前面。

  “好巧啊。”她说。

  我点点头,说是啊。

  “刚从学生会忙完?”

  我很惊讶,她竟知道我在为学生会帮忙的事。我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她回答我说整个系的人都知道,因为每个人都很期待几天以后的圣诞茶话会。

  说话的工夫,我已经走到了她身边。接着,我们开始并肩往前走。我怀疑这是梦境。

  我们开始交谈。她问我是不是要回宿舍,我摇头说不是,撒了个慌。她莞尔一笑,接着提议一起走走。我克制住声音的激动,回答说好。

  “一起走走吧”和“我们聊聊吧”这两句话似乎总能让人陷入沉默。我们无言地走了一段路,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我心里一直在琢磨应该说点什么。但最后打破沉默的依旧是她。

  “你的画好棒!”她说。

  一开始我没有意识到她在说什么。几秒钟后我才晃过神来。

  “看到那幅画我可激动了,因为这还是我第一次被人用画笔画下来。”

  “从没有被画过肖像画?”我问。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她,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被画下来,早在老街的那个雨天,我就偷偷画下了她和那只猫咪。她知道这事后,会生气么?

  (“当然不会生气啊!”看日记的漆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嗯!”她问,“那张画现在在你包里么?”她扫了一眼我的背包。我立刻后悔起来。那次给大家展示后,我将它粘在了日记里。可是日记并不在包里。

  我说没有后。她点点头。

  “我也想学画画,想把所有我看到的好看的事物画下来。只是太笨,一直学不会。”她说。

  我回答说:“那就买一架相机吧,一样可以记录下好看的事物。”

  但她摇摇头,告诉我她不喜欢用机器记录下的东西,她还告诉我,就因为这个,她很少照相。

  “比起机器,我更喜欢人们用自己的双手创造的东西。比如以前的孩子们亲手制作的玩具,就比现在的孩子在商店买来的要好得多。流水线生产的东西,怎么能和投入感情完成的东西相比较?”

  “这么说,画和照片也是如此?”我问。

  “是的。比起用照相机和显影药水做出来的塑料相片,我更喜欢用手指和画笔画下来的东西。”

  我一路送她回到女生宿舍,接下来没再聊画和照片,前几日教室里的那事像从没发生一样。我们尽是说些何时再下一场大雪、树枝没有积雪像光杆司令一样、天空这样蔚蓝会不会突然有UFO飞过一样的不搭边的话题。我们在女生宿舍门前挥手告别,她转身走进去后,我才忽然想起我还是没有问她想不想要那幅雪地上的合影画的事。

  但在回宿舍的路上,我仍在脑海里无数次回放方才和漆欣并肩而行的场景。她的音容相貌,她的声音,她走路时轻轻晃动的手臂,侧脸面对我说话时微微歪斜的头和抿起的嘴角,全都清晰可见。

  掐指一算,这是我们在这两年半的时间里第二次独处了呢。

  未来一定会有第三次吧?我希望。

  12月26日阴天

  大病了一场,错过了圣诞茶话会。昨天早上开始,浑身精疲力尽,头也昏昏沉沉,坐在那里就会浑身湿透,只好在床上躺了两整天。好在学生会交待的工作几天前已经提前完成,才没有被他们埋怨。

  因为生病,昨晚没能去参加茶话会。我原本是期待能在那里看到漆欣的,而现在也只能从去参加过茶话会的同学那里探听一些消息。

  听说茶话会上突然跑进来一只流浪狗,叼走了一块儿蛋糕。听说系里的两位年轻老师偷偷接了吻。听说大家很喜欢黑板上的彩绘。但我并不在乎这些,只希望能听到关于她的事。

  大家并没有让我失望,没几分钟,我就从他们口中听到了她的名字。但是后面的话却让我恨不得自己因为发烧而晕晕沉沉地睡过去,那样就不用听到这番对话了。

  “有个男生邀请她跳舞,她看起来很开心呐!”他们说。

  男生,邀请她跳舞,她还很开心……

  是她的男朋友么?亦或是追求者?

  但既然是跳舞,就能和她紧紧贴着,握住她纤细的手和腰身,凝视她的眼睛。单是想到这个,我就不知是因为羡慕还是仇恨而咬牙切齿起来。

  “只是邀请她跳舞,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有人说出了我的心声。

  是啊,只是单纯的邀请跳舞,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但接着又有人说:“邀请跳舞成功,怎么说也是成功了第一步啊。以后就会有第二步,第三步!”

  我看着说这话的那男生,很想揍他一顿。

  “怎么可能!”旁边有人再次替我反驳说,“那样的话,我也去邀她跳舞,难道也有第二步第三步?”

  但那人的回答毫不留情面。“你没看那男生么?高高大大,长相又受女生喜欢,那才是有希望把漆欣追到手的男生。像我们,啧啧啧……还有半年就毕业了,说不定那家伙真能把漆欣追到手呢!”

  我松开了攥紧的拳头。是啊,像我这种男生……

  虽没见过那男生,但只要想到漆欣,我就能大体想象得出那是怎样的一个男生了。一定是那种充满男子气概,能将漆欣保护在怀里的人吧。

  可我自己呢?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企图挑出一处地方能让我有资格去追求她。但最终却发现这是徒劳。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一无是处的人。像我这种人,连喜欢她的资格恐怕都没有,更不用提拥有她了,实在可笑之极。

  想想从前,没有见到她的时候,我总爱幻想自己能鼓起勇气去向她告白。然而见到她时,自卑感又会立刻从身体里迸发出来。就像有人用放大镜将我身上的缺点全部放大了几十倍,并在我耳边喊着“醒醒吧,你没可能的”、“你太差劲了,不配喜欢她那样的女孩子”这样的话。

  有人说在爱情的世界里,年龄、长相、经济条件都不是问题。但我觉得这话是错误的。在两个彼此相爱的人之间,这些的确不是问题。但是在暗恋的世界里,它们不只是问题,还是一堵阻拦你勇敢表白的墙壁,真实存在,并且难以逾越。

  这份感情,大概也只存留于此了吧……

  漆原放下日记本,他的眼睛很累,同时也感到很难过,但说不清是为母亲还是为乌鸦林沐。

  连续的两篇日记,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心境。一个充满了与心爱的女孩并肩散步的欣喜,一个却充满了不敢表白的自卑和伤怀。

  他重新读了一遍这篇日记最后那段话,与小妆很自然地确定恋爱关系的他,这一刻才渐渐明白了什么是不能表白的暗恋。默默喜欢了漆欣如此之久的乌鸦林沐,始终没有鼓起勇气去表白,甚至可以断言,他永远不会表白,原因就在于,他确信以他的条件,是不可能表白成功的。因为这份自卑,他自信自己永远无法拥有漆欣,而一旦表白,结果必然是他连与漆欣并肩散步的机会都会丧失。

  看来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用勇气来解决的啊。漆原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乌鸦画馆,乌鸦林沐的身影并不在橱窗附近。

  漆原重低下头。这篇日记之后是一张空白页。似乎乌鸦林沐打算用故意空出一页的方式表达些什么。而下一页的日记,竟已经是三个月之后。漆原推测,深陷自卑漩涡的乌鸦林沐或许这几个月都在浑浑噩噩度日,思索自己对漆欣的感情的出路,自然不会再有写日记的兴趣。漆原不知道那个寒假他有没有再像暑假那样去旅行。

  三月初的这篇日记,没有再出现漆欣的名字,也没有关于她的任何事。乌鸦林沐只记叙了几件日常小事和开始为毕业论文答辩而熬夜。这之后的几篇同样如此。但接下来出现四月中旬一篇迥然不同的日记让漆原顿时来了精神,直觉告诉他,这篇日记不同于先前。

  这篇日记的字迹非常潦草。而那种潦草的字迹给漆原的感觉是,写字的人当时的内心非常激动,才导致手指也不听使唤。

  他将日记本凑近一些,聚精会神地读了起来。

  4月17日雨

  有事可做了。或者说,有希望了。

  傍晚在餐厅用餐,无意中看到了漆欣和她的朋友也在餐厅。因为即将迎来毕业季,大家都在忙碌工作和毕业的事情,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了。再次看到她,心底的那份悸动仍未消失。

  我悄悄坐在离她们不远的位置,希望能够听到漆欣的声音。算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她那像蝉翼一样轻快的声音了。我选择的座位再好不过,能够清楚地听到她们的谈话,而因为之间隔着一位虎背熊腰的男生,她们也不会发现我。

  她们起初谈的都是寻常的话题。随后那女生忽然问漆欣为何还没有找男友。我内心一阵激动,看来茶话会那天邀请她跳舞的那男生并没能成功,她仍然独自一人。

  我放下勺子,屏住呼吸,担心嚼东西的声音会让我听不到漆欣的回答。因为那也是我很想知道的事情。

  “因为没有遇到令我心动的男生。”漆欣回答说。

  听了这话我先是感到欣喜,但紧接着又不明白自己喜从何来。她说的没有遇到让她心动的男生,不也同样包括我么?

  我继续听下去。

  “那什么男生是让你心动的?长相帅的,还是有幽默感的?”

  漆欣回答说:“长相啊,是否有钱啊,乱七八糟的那些都无所谓。我根本不在乎那些东西。”那女生接着问她在乎哪些东西。

  “我期待的,是能够做出某事让我一下子感动得不得了的人。那样的话,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我会立刻喜欢他喜欢到不行!”她回答说。

  而那一瞬间,有一道光照进了我的世界。那些一直让我自卑的那些东西,原来她从不在意!

  换句话说,只要能够作出让她感动的事,我也是有可能拥有她的!

  此时此刻,我甚至觉得她或许已经发现了我在偷听她说话,那番话她正是说给我听的。她大概是想让我不要放弃,做出让她感动的事!

  那么接下来最重要的事,就是做让她感动的事!

  “啊……竟然打算做这样的事啊。”漆原手扶额头。消沉了几个月之久,却又在一顿饭的工夫因为几句话看到了希望。这便是深处暗恋世界的人,心情是好是坏从来无法由自己决定。

  可乌鸦林沐究竟会怎么做呢?漆原急不可耐地往后翻。

  乌鸦林沐绞尽脑汁,想要找出合适的方法让漆欣感动,但却始终没有头绪。漆原觉得这再正常不过,要一个连表白都没有勇气的人去想出打动女孩子的主意,应该可以用赶鸭子上架来形容吧?

  果不其然,乌鸦林沐用了很多天时间才想出了主意。并且这主意也不是他独自想出来的,而是听从了某个人的建议。而那个给出建议的人,正是温度书店的老板边境。

  “他曾问过我该如何讨女孩子欢心……”漆原立马想起了边境曾说过的话。那时候的他无论如何也没想过,乌鸦林沐向边境请教,竟是因为他的母亲漆欣……

  4月24日

  ……

  “想让女孩子感动,不只是投其所好,而是竭尽全力,用心去做。”

  这是温度书店老板的年轻的儿子给我的建议,他比我小几岁,但比我要有女人缘的多。

  (“果然有自知之明啊。”漆原笑道。)

  用心去做事,才能让漆欣感动。可是这么多年来,我很少认真的对待生活。从来都是得过且过,不会对未来做规划,也不会对过去有抱怨。像白开水一样平淡地活着。

  如果非要挑出一件事情,那么手中的画笔或许是我唯一能够用心去做的事情了。

  我想起了她曾对我说过,她不喜欢机器制作的东西。相比起照相机和显影药水,她更喜欢用手和画笔创作的画像。

  投其所好,用心去做。

  或许这就是我的解药。

  这篇日记写到这里就结束了,乌鸦林沐并没有说明他究竟会如何做。漆原往后翻了几页,企图找到答案,忽然,日记本里掉出了一个小册子。它似乎一直夹在日记的夹层里。漆原疑惑为何早先没有发现它。

  他弯腰将它从地上捡起。册子有小型旅游手册那般大小。灰色的牛皮纸封面没有任何字和图案。

  漆原放下日记,翻开小册子。让他吃惊的是,这竟然是一本精心制作的画集,而里面画的全是同一人。

  走路的漆欣,半躺在草地上读书的漆欣,打羽毛球的漆欣,在讲台上面演讲的漆欣……

  这是一本用画笔制作的漆欣的个人画集!它足有近白张。每一页上都有一幅母亲的画像。

  漆原一下子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想让女孩子感动,就要用心去做。”

  “如果非要挑出一件事情,那么手中的画笔或许是我唯一能够用心去做的事情了。”

  “投其所好,用心去做。或许这就是我的解药。”

  除了画画,乌鸦林沐的确没有其他擅长的事,画画也是他唯一会用心去做的事。所以,乌鸦林沐决定亲手用画笔为深爱的女生制作个人画集!而这本画集,便是乌鸦林沐想要送给她并让她感动的礼物!

  或许,乌鸦林沐还准备趁机向她表白……

  但漆原随即产生了更大的疑问。

  既然是礼物,为何它会在日记里?难道说,乌鸦林沐最终依旧没有勇气将它送给漆欣么?

  他放下画集,再次捧起日记。但令他意外的是,这篇日记之后竟然全是空白页。

  乌鸦林沐自那天起再也没有写过日记……

  漆原合上日记本,望向对面的乌鸦画馆。日记的主人又出现在了橱窗边。黄昏的阳光穿过玻璃,照射着他凌乱的头发。

  他似乎正在思索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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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老街事件簿全文阅读作者:怀里加入书架
  “原来是这样啊。”边境将《威尼斯商人》塞进书橱。

  “是啊是啊。”漆原无精打采地说。走出咖啡馆后,因为想不到其他去处,只能再次来到温度书店。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向边境倾诉。

  “那么日记呢?”边境问。

  “在这儿。”漆原晃了晃手中的那本日记。那本画集也夹在了日记本的夹层里。

  “没还给他?”

  “还没来得及。”漆原说。实话是他鼓不起勇气面对乌鸦林沐。

  “还是尽早还掉好些吧?保存着别人的日记,这事好么?”

  “嗯,我知道。”

  边境又往书橱里塞了一本《燃烧的黄龙旗》,那是讲述清史的著作,漆原曾读过。

  “话说回来,你的疑惑大概越来越重了吧?”边境转过头来问。

  “是啊。”漆原说,“在那本日记里,只确定了乌鸦林沐在念书时暗自喜欢母亲这件事。至于他为何没有送出画集,又究竟有没有告白,如今为何又装作不认识母亲,还是毫无头绪。”

  “好啦。不要太在意这个。”边境像长辈一样正色道,“年轻人,如果有想不通的问题不要深究到底,走到一边静静地看着,答案有时候会自己跑出来的。”

  漆原笑了下。“你的理论和我女友的完全不同。”

  “这是来自年长者的经验。”边境走向柜台。一位穿西装的年轻男子抱着一本书跟在他后面,看样子是准备付账。

  “稍等。”边境拿起西装男要买的那本书,他看了那书一眼,忽然发出一声短叹。

  西装男疑惑地看着边境。漆原并没有注意到此,直到边境喊了他的名字。

  “怎么了?”漆原问。

  边境举起那本书。“就是这个。”

  “咦?”漆原扫了一眼,“那个怎么了?”

  “你母亲拜托我找的那本书。”

  “哎?”漆原走到边境旁接过那本书。柜台前的西装男转而打量起漆原来。

  “抱歉,您稍等一下。”边境对西装男说了一声。后者摆摆手,示意没关系。

  书名叫做《罕见心理疾病研究之动机性遗忘症》,漆原从没听过这种专业性的词。

  “动机性遗忘症是什么?”

  边境也不知道,但一旁的西装男却意外地给出了答案。“是心理学上一种罕见的遗忘症状。”

  漆原和边境同时望向西装男。

  “你母亲是心理医生么?”西装男问漆原。

  漆原摇摇头。“她只是大学时学过心理学。”

  西装男扬扬眉,说:“怪不得,只有研究心理学的人才会读这种对策性的书吧。”

  “对策性的书?”

  “嗯。简单来说,有些书是很少会让读者感兴趣的。只有急需帮助的人才会对这类书有需求。举例来说,离婚的人才会对离婚攻略一类的书感兴趣,养花的人才会对花卉种植类书籍有需求,就是这个道理。这本书一般只有遇到特定患者时,才会用得到。这就是我刚刚说的对策性书籍。”

  难道母亲打算辞职从事心理专业的工作?漆原回忆了一下,他并未听母亲提起过这方面的事。

  “那么动机性遗忘症究竟是什么?”边境在一旁问。

  “这个啊。”西装男双手交叉在胸前,“从专业层面来说,是指由一定的动机驱使所出现的主动性遗忘。这种遗忘可以将某些痛苦或令人尴尬的记忆排除到意识之外,使人忘掉这些经历,从而保护自己。这个理论最早由弗洛依德提出,即为动机性遗忘症。”

  漆原瞪大双眼,他感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已经凝固不再流动。

  西装男似乎以为他没有听懂,跟着又解释道:“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患这种遗忘症的人,会将不愉快的记忆全部遗忘,只保留寻常的或是快乐的记忆。”

  漆原望向边境,在他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惊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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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老街事件簿全文阅读作者:怀里加入书架
  走进乌鸦画馆时,边境看到乌鸦林沐正站在画架前若有所思。

  “吃早饭了么?”边境走到他身旁。

  乌鸦林沐一如既往地点点头。边境这才看到,他的眼圈像沾了墨水一样黑,瞳孔也不满血丝。

  “喂,怎么搞得,晚上没休息好?”边境问。

  乌鸦林沐点点头。“一夜没睡。”

  “搞创作?”边境望向乌鸦林沐身前的画板,“这是什么?”

  钉在画板上的画纸,上面画着二三十个人的合影。只是第二排的某处地方空着一处地方。

  “我大学时候的合影。”乌鸦林沐徐徐说道。

  “唔,原来是在画这个啊。”边境问,“这都是你的大学同学?”

  “嗯。”

  “怎么突然想起画这个了?”

  “前几天有个孩子给了我一张大学毕业合影照片。我想把他们画下来。”

  “凭记忆?”边境问。他并没有看到那张合影照片,但很清楚那张照片是谁送来的。

  “是。”

  “画多久了?”

  “从那孩子给我照片开始,一直到现在。”

  “唔,那也得好多天了吧?画完了么?”

  乌鸦林沐当然摇了摇头。画纸上那片空白清晰可见。

  “为什么那个地方要空着?”边境问。

  乌鸦林沐放下画笔,揉了揉双眼。而后他沉默地往后退去,疲倦地坐在了沙发上。

  “我想不起来站在那里的人是谁。”他说,声音有些沮丧。

  若是放在以前,边境一定会对乌鸦林沐这样说感到意外,但现在却不会了。

  边境看着那幅画。年轻的乌鸦林沐站在最后一排,和他记忆中那个年龄的乌鸦林沐非常相像。能将照片用画笔原貌复制到画纸上,边境再次从心底佩服乌鸦林沐的画技。

  “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乌鸦林沐在身后问。边境手里握着一本黑色的本子。

  边境摇摇头。“没什么。我还没吃早饭,一起去吃点东西?”

  乌鸦林沐点头同意。二人走出画馆,乌鸦林沐锁上门,他们朝老街的早餐店走去。

  吃过早餐后,乌鸦林沐正准备返回画馆,边境制止了他。

  “天气这么好,一块儿出去散散步?”

  乌鸦林沐一愣,但还是答应了。边境早就想好了去处,他们在老街出口打上一辆出租车,边境坐在前排,告诉了司机地址。坐在后排的乌鸦林沐又是一愣,但没说什么。出租车开出老街不远,他便在后座上睡了过去,甚至打起了呼噜,看样子不止一夜没睡。

  出租车到达目的地后,乌鸦林沐仍未醒来。边境没有叫醒他,他答应出租车司机会支付等待的费用,然后安静地等待乌鸦林沐睡醒后再下车。

  乌鸦林沐又睡了半个钟头才姗姗醒来。边境这段时间一直在读漆原拜托他交给乌鸦林沐的那本日记。读过几篇后,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几点了?”乌鸦林沐醒来后首先问道。

  “车子刚到。不睡了?那我们下车吧。”

  二人下车。乌鸦林沐抬头看着眼前的建筑物,问:“为何来这里?”

  “一直没来你母校看过呢。今天带我逛逛,怎么样?”

  “可这里没什么值得看的东西。”

  “就走走看看嘛!”

  乌鸦林沐执拗不过,打着哈欠和边境一起走进校门。正值暑假期间,学校内并无多少学生,因此比平日清净不少。偶尔会看到在树荫处背诵什么或者急匆匆从一处地方走到另一处地方的大学生。二人在学校的主马路一路朝前走,路过图书馆,物理楼和旱冰场。

  “这么多年,学校变过么?”边境问。

  “没什么变化。”

  “你当时在这里读了几年?”

  “三年。”

  “三年啊。不长不短的一段日子啊。”

  “是啊。”

  边境边走边四下打量着两边的景物。“你们学校还挺漂亮的呢。早知道就多来这里走走了,以前还从未来过呢。”

  “是么,我从毕业以后,也从没回来过这里。”

  “为什么?”

  “没什么理由啊,就是从没想过要回来看看什么的。”

  “可是有很多人都会在毕业以后回母校逛逛的。看看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回忆一下过去。”

  “这样啊。”乌鸦林沐看着前方。

  他们走过一片排球场。排球场的西面紧挨着一栋宿舍楼。从贴在窗玻璃上的贴纸和几件晾晒在外面的衣服来看,这里是女生宿舍。

  边境扫了一眼一路都在沉默的乌鸦林沐,说:“别总不说话嘛,给我介绍介绍你学校如何?”

  “介绍什么?”

  “就是你学校的这些建筑啊。比如这里有没有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情?你去过哪里啊?经常在哪里出没啊?你可是在这里生活过三年之久哎,一定发生过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啊。”

  “干嘛突然想听那个?”

  “无聊啊。两个老男人什么都不说的散步,感觉怪怪的。”边境说,“说点什么解解闷嘛。”

  “受不了你,好吧。”乌鸦林沐从鼻孔往外呼着气,指着前面,“从这边走吧。”

  走了几十米,他们看到了一座被两栋建筑物团团围住的足球场。

  “这里是体育系。那栋是羽毛球馆。后面是球场,夏天的时候,一到晚上就会有数不清的情侣坐在球场上看星星。因为没有灯,在操场上走过时会踩到很多手。这栋是篮球馆。每年的四月份会有残疾人运动会,大家都会去喊加油。”

  “打篮球么?”

  “嗯,也有乒乓球比赛。”

  “那个是什么?”

  “眼镜湖。看到中间那座桥了么?那座桥很陡峭,没有台阶,像滑梯一样难爬,但大家很喜欢那里。冬天的时候,湖面会结冰,有人会在湖面上堆雪人,堆成美人鱼的造型。”

  他们一路走到了天桥。

  乌鸦林沐扬扬下巴。“再往前走,穿过天桥就是南校区了。”

  “那就继续往前走吧。”边境说。

  走过天桥后,两边出现了两栋有十几层高的建筑。乌鸦林沐告诉边境,在他上学时这两栋楼还不存在,应该是近几年新建的,但具体是否是宿舍楼,他也不清楚。

  “楼后面那是食堂么?”边境指着不远处的一栋二层建筑问。

  “是,那是第二食堂。”乌鸦林沐摇摇头,“糟糕的存在,竟然还没被学生炸掉。”

  “为什么?”

  “因为里面吃的东西简直是在挑战人类的生存极限。”

  边境吐吐舌头。乌鸦林沐一脸严肃,似乎不是在开玩笑。

  “看到这栋楼了?”乌鸦林沐指着左边一栋贴满白色瓷砖的六层建筑。

  “嗯,怎么?”

  “前面那栋是女生宿舍。”乌鸦林沐又指向距离这栋建筑物不足二三十米的一栋灰色楼房。

  “这么近?”边境有些吃惊。男生宿舍距离女生宿舍如此近,恐怕只需要站在阳台,就能清楚地看到女生宿舍内的场景。这所学校的男生还真是幸福呢。

  “有时候如果风大,会把女生宿舍晾在阳台的衣服吹到地上。有些男生会用竹竿和鱼竿把那些衣服钩上来,洗脚时当洗脚布用。”

  “哈哈哈哈……”

  他们绕过那栋灰色的楼房,看到了一处水果摊。然后是一家还在营业的超市。乌鸦林沐说那家超市从他上学时就存在。超市内有一位售卖煎饼的老板,月入颇丰。

  走下超市旁的楼梯,他们右拐。再次看到了一座足球场,和先前他们看到的那个并非同一个,这一个要小些。

  乌鸦林沐带着边境右转,朝前走了几十步,他们看到了一座篮球场。篮球场是水泥地面,高度比他们现在走着的马路要低几十公分。球场两侧是几十棵参天白杨,每一棵都枝繁叶茂,半个篮球场都被遮在庇荫下。

  他们穿过篮球场,走到一处棕色的五层建筑前。这栋建筑物只消看一眼便知年代久远,

  在这栋楼前停驻了一会儿,二人重新沿着主马路散步。这片南校区四处都是诸如篮球场边那样的粗壮的白杨树。延伸出来的树枝和树叶遮天蔽日,树下的马路一片阴凉。

  二人走走停停。乌鸦林沐走到一栋建筑物前便会介绍点它用途,说是介绍,也不过是说说建筑物的年代,所属院系这两个信息。除此之外,乌鸦林沐再未介绍别的。大约半小时后,他们逛完整个南校区。边境去先前见过的那家超市买了两瓶水,和乌鸦林沐来到南校区的那座足球场。

  这座足球场有一处未上锁的绿色铁门,他们从这里走进去。红色的塑胶跑道,绿色的足球场,黄色的跳远沙地,和蔚蓝的天空,一切都如画卷一般一动不动。

  边境和乌鸦林沐在场边的台阶坐下。边境是第一次来这里,但他却对这里并不陌生。现在是夏季,但他却仿佛看到了这里被雪覆盖时的画面。

  “你记得这里么?”边境问。

  “当然记得。”乌鸦林沐喝了一口水。

  “介绍介绍。”

  “介绍?”乌鸦林沐瞥了边境一眼,“足球场嘛,有什么好介绍的?”

  “这里有没有发生过什么故事?”

  “故事?”乌鸦林沐从兜里掏出一盒香烟,点燃,两眼望着前方,沉思了片刻后说道,“想不起这里有什么故事。”

  “是么。”边境舔舔嘴唇,“就没什么对你有特别意义的故事?”

  “我又不喜欢运动,哪里有什么故事会发生在这里。”乌鸦林沐的眼神很坦诚。

  “这样啊。”边境往后倚靠着台阶,“你知道这一路我听你介绍你的学校,有什么感受么?”

  “但闻其详。”

  “你对我介绍你的学校时,所说的那些东西,要么是些搞笑的事,要么是这栋楼是什么时候建造的,是做什么用的。可是关于你和学校之间的事,你一点也没讲过呢。还是说讲过了?晚上在操场走过踩着手指,用竹竿钩女生的衣服做洗脚布,这些事都是你做过的?”

  乌鸦林沐摇摇头。“我可做不出那种事。”

  “所以我猜对了?你对我讲的那些,都是和你无关的事啊。”

  乌鸦林沐眯起眼睛,从他口中吐出的烟雾消失在了空气中。

  “是这样呢。”他喃喃道。

  “为什么不讲些你和这学校的事情?”

  “我?”乌鸦林沐说,“我那大学三年很普通,算是很平静地度过了三年时间,和这学校也没发生什么值得回忆的事情。我以前偶尔也会回忆自己的上学时光,但是很遗憾,我想不起什么。”

  “怎么搞得,一点也想不起来?你可是被称为‘乌鸦’的男人啊。”

  “嗯,听起来很奇怪,但事实真的如此。”

  “再想想,比如说快乐的往事?”

  “我的人生很少有快乐的事,就算有那么一两件也不值一提。”

  “这样啊。”边境双手环住后脑勺,“那难过的往事呢?”

  乌鸦林沐眼睛立刻睁大了一下,但只是很短的一秒钟内。

  “有时候难过的往事再经历了若干年后,同样也能成为谈资嘛,甚至会比快乐的回忆更加深刻。”边境说,“怎样,有头绪么?”

  乌鸦林沐迟迟没有说话,只吸着手指间那半截香烟。边境觉得他正在回忆,便没有打搅他。

  乌鸦林沐吸完那根香烟后,才将烟蒂往地上一扔,用运动鞋踩灭。

  “真是奇怪啊。”

  边境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回答,但还是问道:“什么奇怪?”

  “想不起来了。”

  “难过的回忆?”

  “嗯。”

  “难道你的人生很幸福,没发生过什么让你难过的事?”

  “不知道。”乌鸦林沐双手在膝盖间攥在一起,说,“我过去的人生里,所发生的事似乎都像白开水一样平淡无奇,无法让我产生任何情绪。我能够回忆起来的记忆全都不掺杂情感。这正常么?”

  乌鸦林沐转过头来望着边境,等待着他的回答。边境想了想,回答说:“不正常。记忆这东西,一旦被从脑子里揪出来,便会让人气愤,悲伤,开心,释怀,兴奋和其他各种情感,否则记忆也就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那我这是怎么回事?”

  人生没有发生过多少快乐的事,又因为患有动机性遗忘症而遗忘掉所有悲伤的记忆,就是这么一回事。但边境并不准备这样回答他。

  “你以前从想过这事?”边境反问。

  “从没有。我只顾着——”

  “画画。”

  “没错。”

  边境叹了声气,说,“我可以帮你找回一些记忆。”

  “帮我?”

  “嗯。”边境将方才放在身边的那个黑色笔记本拿起来,递给乌鸦林沐。

  “这是什么?”

  “日记。”

  “谁的?”

  “你的。”

  “我的?”乌鸦林沐皱紧了眉头。他接过日记,看了一眼日记的封面,又看了一眼背面。

  “我怎么不记得我有过这个?”

  “这是你上大学时候的日记。”

  乌鸦林沐的表情很迷茫。

  “有一个孩子,从你的大学同学那里拿到了这本日记,当时你扔掉了它。现在,那孩子拜托我将它归还给你。”

  边境从台阶上站起,伸了个懒腰,而后一下子跳到塑胶跑道上。与水泥台阶相比,跑道要软些。乌鸦林沐还在检查着那本日记。

  “这里面记叙了很多你上大学时候的事,并且其中有一件——”边境指着乌鸦林沐的额头,微微一笑,“被你锁在深处,一直没有去触碰。”

  乌鸦林沐抬起头,说:“为何我完全不记得这本日记的存在了?它真的是我的?”

  “我确信它是你的。因为里面不只有日记,还有些别的东西。而且,你忘记这本日记的原因,也在日记里。”

  “什么原因?”

  “因为一个人。”

  “谁?”

  “你自己读读看吧。”边境卖了个关子,“这里风景不错,适合读读自己过去的日记。我先回去了。看完日记后,如果你还有疑惑,可以去书店找我。我等你。”

  说罢,边境转身走向那扇铁门。当他弯腰穿过铁门时,他回头看到,乌鸦林沐已经翻开了那本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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