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是啊。”漆原无精打采地说。走出咖啡馆后,因为想不到其他去处,只能再次来到温度书店。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向边境倾诉。
“那么日记呢?”边境问。
“在这儿。”漆原晃了晃手中的那本日记。那本画集也夹在了日记本的夹层里。
“没还给他?”
“还没来得及。”漆原说。实话是他鼓不起勇气面对乌鸦林沐。
“还是尽早还掉好些吧?保存着别人的日记,这事好么?”
“嗯,我知道。”
边境又往书橱里塞了一本《燃烧的黄龙旗》,那是讲述清史的著作,漆原曾读过。
“话说回来,你的疑惑大概越来越重了吧?”边境转过头来问。
“是啊。鄉·村·暁·说·網”漆原说,“在那本日记里,只确定了乌鸦林沐在念书时暗自喜欢母亲这件事。至于他为何没有送出画集,又究竟有没有告白,如今为何又装作不认识母亲,还是毫无头绪。”
“好啦。不要太在意这个。”边境像长辈一样正色道,“年轻人,如果有想不通的问题不要深究到底,走到一边静静地看着,答案有时候会自己跑出来的。”
漆原笑了下。“你的理论和我女友的完全不同。”
“这是来自年长者的经验。”边境走向柜台。一位穿西装的年轻男子抱着一本书跟在他后面,看样子是准备付账。
“稍等。”边境拿起西装男要买的那本书,他看了那书一眼,忽然发出一声短叹。
西装男疑惑地看着边境。漆原并没有注意到此,直到边境喊了他的名字。
“怎么了?”漆原问。
边境举起那本书。“就是这个。”
“咦?”漆原扫了一眼,“那个怎么了?”
“你母亲拜托我找的那本书。”
“哎?”漆原走到边境旁接过那本书。柜台前的西装男转而打量起漆原来。
“抱歉,您稍等一下。”边境对西装男说了一声。后者摆摆手,示意没关系。
书名叫做《罕见心理疾病研究之动机性遗忘症》,漆原从没听过这种专业性的词。
“动机性遗忘症是什么?”
边境也不知道,但一旁的西装男却意外地给出了答案。“是心理学上一种罕见的遗忘症状。”
漆原和边境同时望向西装男。
“你母亲是心理医生么?”西装男问漆原。
漆原摇摇头。“她只是大学时学过心理学。”
西装男扬扬眉,说:“怪不得,只有研究心理学的人才会读这种对策性的书吧。”
“对策性的书?”
“嗯。简单来说,有些书是很少会让读者感兴趣的。只有急需帮助的人才会对这类书有需求。举例来说,离婚的人才会对离婚攻略一类的书感兴趣,养花的人才会对花卉种植类书籍有需求,就是这个道理。这本书一般只有遇到特定患者时,才会用得到。这就是我刚刚说的对策性书籍。”
难道母亲打算辞职从事心理专业的工作?漆原回忆了一下,他并未听母亲提起过这方面的事。
“那么动机性遗忘症究竟是什么?”边境在一旁问。
“这个啊。”西装男双手交叉在胸前,“从专业层面来说,是指由一定的动机驱使所出现的主动性遗忘。这种遗忘可以将某些痛苦或令人尴尬的记忆排除到意识之外,使人忘掉这些经历,从而保护自己。这个理论最早由弗洛依德提出,即为动机性遗忘症。”
漆原瞪大双眼,他感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已经凝固不再流动。
西装男似乎以为他没有听懂,跟着又解释道:“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患这种遗忘症的人,会将不愉快的记忆全部遗忘,只保留寻常的或是快乐的记忆。”
漆原望向边境,在他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惊愕。
简弥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病号服,站在十五层的电梯前等待着。她单手握着一本用彩带扎起来的书,那是给一位小男孩的生日礼物。那小男孩与她一样,罹患白血病。此刻,十八楼正在为那小男孩举办生日派对。
礼物是昨天下午她在老街的一家书店买来的。小男孩虽只有六岁,却对历史很感兴趣。因此她特意去了那家书店,买下了这本《大英博物馆馆藏记录》送他。
电梯终于来了。简弥刚刚走进电梯,便察觉到有数双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她对此倒是已见怪不怪,在医院这种地方,身穿病号服的人总能轻易地引人瞩目。
简弥对坐在一旁的电梯员说:“请到18层。”
话音未落,电梯员便投来了不满的目光,她用力地敲了一下电梯盘。
电梯盘上,17层和19层之间的数字并不是“18”,而是“17+1”。电梯商为了避讳“十八层地狱”这样的说法出现在医院这种地方,特意将18层的按键改成了“17+1”。而进入电梯的人也大多会回避“18”这个数字。
但简弥对此不以为然,每次进入电梯,她都会故意喊出“十八层”。她觉得回避这个字眼的做法着实可笑,就算嘴上说着十七加一,心里还不是照样会想到十八层地狱?
她的这番想法显然很难被别人认同。当电梯到达十八层后,电梯门刚打开,简弥感觉自己几乎是被人们的不满推出了电梯。
十八层楼道里,雪白色的墙壁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彩纸。天花板上挂着风铃和护士叠的一串串千纸鹤。1809号病房的门口簇拥着很多人。
“麻烦让一下。”简弥穿过人群进入病房。她那对像妖精一样的尖耳朵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了这些人口中,她只当没有听到。
叫晓登的小男孩正盘腿坐在病床上拆礼物包装。护士今天给他换上了一身新衣服。脱去了病号服,他看起来很有活力。
“简弥姐姐!”晓登从床上跳了下来,扑进了简弥的怀抱中。
“生日快乐!这是送你的礼物。”简弥将书递给晓登。
“谢谢姐姐!”晓登兴高采烈地拆开了包装彩带,惊呼道,“太棒了!”
简弥将晓登抱到床上,只是这一个动作便已让她气喘吁吁。病床边站着一位男医生,他警惕地望向她,简弥示意他不必担心。这位医生同样也是晓登的主治医生,因为担心晓登在过生日时出现意外,今天他一直都守在这里。
晓登的生日是在两个月前开始筹划的。发起者是晓登的母亲,她希望能够为生病的儿子准备一场生日派对。晓登的病情很不乐观,这很可能将是他最后一个生日。
在晓登生日这天,护士,医生以及整个血液病区的病友共同举办了这场派对,庆祝他的生日。此刻,晓登的病床边堆满了礼物,整间病房看上去就像是圣诞节前夜的礼品店。
护士将生日蛋糕端了上来,大家齐声为晓登唱起了生日歌。晓登在母亲的指导下,亲自动手为大家分着蛋糕。那双瘦削如纸白的小手很快便沾满了奶油和巧克力。
虽然晓登因为生病无法品尝蛋糕,但医生此次并未阻拦。晓登的母亲曾说过,如果这是孩子最后一次生日,就不要阻拦他品尝美味了。
“简弥,你姐姐作出决定了么?”同属一个病区的一个女生忽然问简弥。她是附近一所大学的学生,因为患白血病,这已经是她休学的第二年。她住在简弥隔壁的病房。
简弥摇摇头。她现在并不想谈论这件事。
“可是至少你是有希望的,不像我们。”女孩并未注意到简弥的情绪,自顾自说着。
“我反倒更羡慕你们。”简弥说,“至少当你们找到了合适的捐献者,捐献者肯定不会面临我姐姐那样的选择。”女孩听了,理解似的点了点头。
简弥的姐姐叫简生。二人是双胞胎姐妹,而关于谁是姐姐,谁是妹妹的问题,她们曾争论过很多年。
第一次争论发生在二人五岁那年。两人头一次为谁是姐姐而争得面红耳赤。母亲赶来拉架,询问清楚争吵的原因后,母亲哭笑不得地告诉她们:“率先出生的是简弥,一分钟后简生才出生。”
于是简弥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姐姐,简生虽不服气,但也只能接受身为妹妹的事实。这样的姐妹身份一直持续了八年之久,在二人十三岁那年,事情出现了转机。
她们无意间在生物课上得知,顺产的双胞胎中,先出生的是姐姐,后出生的是妹妹。而如果是剖腹产则刚好相反,先取出来的是妹妹,后取出来的才是姐姐。
简生一下子看到了希望,她跑到母亲面前,问她和简弥究竟是顺产还是剖腹产。
母亲答道:“是剖腹产。”说罢,母亲还将衣服拉起来,给二人看肚皮上的那道手术刀疤。
“当时你们妈妈差点为此丢掉性命呢。”父亲在一旁说。
“还说我呢,你不也是吓得抱着医生的腿大哭?”母亲怪笑着调侃父亲。
“喂!我才没那么没用呢!”父亲叫嚷着,不想在女儿面前丢掉形象。
但母亲毫不理会。“就是有!”
姐妹俩完全没有在意父亲脸颊绯红的狡辩。她们更关注一件事——既然母亲是剖腹产,那么先被抱出来的简弥当然就是妹妹,随后出生的简生才是姐姐。
像五岁那年一样,姐妹身份再次反转。
那时候,简生和简弥是学校仅有的一对双胞胎。作为“稀有物种”,姐妹两人自然成为了学校的知名人物。无论二人走到哪里,都会引得议论纷纷。如果二人站在一起时,甚至会有人忽然跳到他们面前,紧盯着她们的脸寻找不同之处。
“鼻子的长度不一样哎,嘴巴那里简生似乎更薄一点。”
“有么?我怎么看她们都一模一样?”
“我也这么认为。”
简弥那时候总是怀疑,大家或许很快就会在手里拿着刻度尺来测量两人五官的差别了。
像这样被众人议论的日子,一两次还可以当做是成长中的趣事,但如果每天都会遭遇,那就完全算得上是一种折磨了。简生因为早对此习以为常,并没有表现得太过厌烦。但简弥不同,她越来越无法忍受这样的讨论。像“你是那位双胞胎的姐姐还是妹妹”和“有双胞胎姐妹生活一定很有趣”这样的问题,也总是便让她头痛欲裂。
特别是被别人知晓姐妹两人曾针对“谁才是姐姐”的事情争论过的事情后,这样的折磨更是让简弥度日如年。因为在大家看来,简生的确更适合做姐姐。
相比于简弥,简生的确更有做姐姐的资格。倒不是说简生如何气势凌人,有身为姐姐的威严。相反的是,简生十分乖巧懂事,自小便是周围人眼中的才女,舞蹈,古琴,和念书,都过人一等,她的性格平易近人,很受大家欢迎。相比之下,简弥则更像是在姐姐圣洁的光环下,只知道惹事生乱,任何事都需要姐姐照顾的调皮妹妹。
这一点,倒是连简弥也不得不承认。即使是在十三岁之前,简弥还是姐姐的时候,她便时常被简生照顾。除了偷偷让简生帮她洗衣服,替她出门帮父母买东西,在学校也是如此,十三岁之前的每一次考试,如果没有简生,简弥恐怕每次考试后都会被父母训斥一番,因为自二年级起的每一次期末考试,二人的试卷都是由简生一人完成的。
简生头脑伶俐,努力,成绩总在班级前列。从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的简弥,成绩要差很多。考试当天,二人会身着一模一样的衣服,就连穿的鞋子,袜子,发型甚至绑头发的头绳也会一模一样。考试时,简生会尽快完成自己的试卷,然后借故去洗手间,与早早躲在那里的简弥“调换身份”,简生去隔壁简弥的考桌上完成她的试卷,而简弥则装成简生,坐在她的位置上等待考试结束。
十三岁二人姐妹地位转变之后,像考试“调换身份”这种事,她们依旧做过许多次,并且很幸运地从未被人发觉。而另一方面,成为妹妹的简弥也并非总是担任被照顾的角色;有些时候她也会帮简生解围。
简生乖巧,性格优柔寡断有有些软弱,在学校时常会被男孩子欺负。被欺负后也只能躲在厕所隔间里掉眼泪而不敢反抗。而简弥便会在这时候站出来替简生讨回公道,虽然身体也像简生一样瘦弱,但她的性格却并不像姐姐那样软弱。简生被欺负后,总是由她跑去找那些男孩子算账。以至于后来那些打算欺负简生的男孩子们,总会事先确定简生真的是简生后才敢行动。
在进入青春期之前,姐妹两人以这样互相帮助的方式相处地还算融洽。除了偶尔拌嘴,并无太多矛盾。但这种融洽终于在简弥和简生二人进入青春期后,一去不返。
随着简生在学校的表现得越来越出色,她日渐成为了整个学校瞩目的焦点。她的衣服每天都干干净净,不像简弥总是将衣服弄得乱七八糟。成绩又出色,言谈举止也有礼貌,不会像简弥那样喜欢大喊大叫,大家便逐渐将简生和简弥区别了开来。诸如“姐妹两人真的很像”这种话,也越来越难见到,取而代之的是大家越来越多的惊讶。
“明明是双胞胎姐妹,差别竟然这样大啊。”这是简弥常常听到的议论声。
简弥越来越无法忍受这些议论。她讨厌自己无论做何事,都会被别人拿来与简生比较。她知道自己与简生之间存在差距,但却并不打算缩小这差距。她从未想过要改变自己,久而久之,她甚至在心里默默决定,既然所有人都很在意她和简生的不同,那她不如就彻底成为和简生截然不同的人。
简生喜欢的事情,她必须去讨厌,简生讨厌的,她要喜欢。简生成为什么样的人,她就要成为完全相反的人。自懂事以来,简弥从未有过这样坚定的信念。抱着这样的信念,简弥开始付诸行动。女生一旦下定决心,执行力总会比同龄的男生要强很多倍。恐怖电影里活到最后的总是女人,就很好的说明了这一点。
她细心地观察着简生的习惯和喜好,随后强迫自己去喜欢完全不同的东西。简生总是戴着耳机听钢琴曲背单词,她便将音响调到最高的音量听迈克尔杰克逊。简生周末会躲在家里读书,简弥便骑单车满城市地乱逛。发型和穿衣风格方面,她更是与简生截然不同。借着天生的执拗性格,简弥几乎将背道而驰这个词发挥到了极致。而在学校,她更是避免和简生一起出现在大家面前,她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双胞胎姐妹的讨论。
而简生也逐渐发现了简弥的想法,但她从没有对此发表过意见。她一向如此,从不过问别人的选择,即使对方是自己的妹妹。简弥有时甚至觉得,她努力与简生背道而驰的做法也是简生希望看到的。简生虽然一直没有说出口,但或许对总被人议论也早已心生厌烦。
因为简弥渐渐发现,简生也像她一样,默默做着让二人有所区别的事情,只不过没有她那样张扬而已。而读大学那年,简生更是主动向父母提出她要去外地念大学。
父母并不反对,简弥也非常高兴。她本来就打算留在家乡念大学,但如果简生也打算留在这里,她一定会舍弃这个想法,断然选择去外地读书。
读大学期间,两人从不联系,只有在回家过寒暑假时才会见面。假期里,二人也很少会坐在一起,交流彼此学校的近况。除了三餐时间,其余时间她们皆各忙各的。大学毕业后,简生留在了学校当地工作,一年后又与大学时的恋爱对象结婚,长久地在那座城市定居了下来。
简弥也因此得到了解脱,她不必再生活在简生的阴影里,也不必再担心会被人议论关于“双胞胎”的话题。毕业之后,她像在大学时那样,从不会告诉外人自己有一位双胞胎姐姐的事。
她希望自己的生活能有一个崭新的开端。
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在两人二十六岁这一年,冥冥中却有一只手将简生重新拉回了简弥的世界。
二十六岁生日刚过,简弥便突感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后,她被告知已罹患血癌。噩耗迅速传播,在外地生活多年的简生也赶了回来,与家人一同面对这场浩劫。
初期检查过后,简弥便被折磨地不成样子。而医生随后告知他们,简弥获救的唯一办法是进行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
父母和简生先后走进了化验室。而最后的化验结果也让大家看到了希望——身为双胞胎姐姐的简生配型成功——她能够让简弥活下去。
听闻此结果,简弥有些不知所错。自己的生命能够延续当然值得庆祝,但能够拯救自己的,竟是自己多年来一直躲避的双胞胎姐姐。
得知自己配型成功后,简生立刻同意做移植手术。而在手术之前的身体例行检查时,简生却又得知,她已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而医生接下来的话让简弥一家人再次站在了悬崖边上。
“简生已经怀孕的话,她是无法进行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的。如果非要移植,只有一个办法——先做人工流产,打掉孩子。”
“不能等到孩子生下来再做移植手术么?”简生问。
医生摇摇头。“不可能,简弥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可能支撑到那个时候。以她目前的状况来看,最多能撑四个月。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我必须对你讲明白。”
“什么事?”简生问。
“你的体质很特殊,一般是很难受孕的。这次怀孕可以说是难得一遇的恩赐。如果这次做了人流手术,那么以后你很可能再也无法怀孕。并且你现在怀孕已两个月,一旦孕期到四个月,那时候想要做人流手术也是不可能的了,否则你也会有生命危险。”
医生的话如同晴天霹雳。简生明白,她将面临两个选择:打掉孩子,救病危的妹妹;或者放弃妹妹,留下孩子,保留自己此生唯一一次做母亲的机会。
而且,简生必须在两个月内作出最后的选择。
“十五楼。”报了楼层后,她注意到电梯员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神中充满诧异。简生不明白她为何会这样,但也没有多问。
到达十五楼后,简生发现简弥的病房内并没有人。这是一间单人病房,血液病区的病房几乎都是一人间的,这和其他病患区不同。比如十楼以下的病区,每间病房几乎都是三人间。
留守值班的护士告诉简生,简弥正在十八楼参加生日派对。简生只好回到病房,打开电视机,边看新闻边等简弥回来。
简生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新闻,等了约莫半小时简弥才回到病房。姐妹两人冷淡地打了声招呼。
简生告诉简弥,晚饭放在床头柜上,要趁热吃掉。晚餐都是一些清淡蔬菜,很适合病中的简弥。
简弥坐在床边一语不发地低头吃了起来。简生坐在一旁继续看电视新闻。简弥生病以来,姐妹两人常会这样独处一个房间,但她们始终都很少会交谈。
简生倒并不觉得存在于两人之间的这种沉默是否会令人尴尬。她很清楚,对二人而言,面对彼此时都像是在看镜子里的自己。虽然外表一模一样,但无论做什么动作都是相反的。简生伸出左手时,镜子里的简弥伸出的却是右手。简生向左走,镜子里的简弥则向右走。这么多年来,她们一直是像这样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前行的。
一则“在班夏山下发现流浪狗尸体”的新闻播出后,简生看了一眼吃东西的简弥。
若非要说两人曾经一模一样,那自简弥生病以来,她们二人的外表已经的确有所差别了。
简弥的脸颊不再似往日那样丰满,颧骨突兀,眼神也变得空洞无力,皮肤透着一种几近透明的苍白。松垮的病号服包裹着的身材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标致。
只是有一点是让简生也惊奇的。身患白血病的人在接受化疗后,往往头发都会脱落得厉害。但简弥却是活生生的例外,已经化疗四次的她很少会掉头发。这一点除了让其他女病患羡慕,就连医生们也感到诧异。
“在看什么?”原本低头吃东西的简弥突然开口问。
简生立刻甩过头来。“没有啊。”她的心脏却像做了坏事突然被捉到一样,“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明明在看我。”简弥说。
简生不得不随便编个谎话。“最近想换个发型,但还没有决定是不是应该去换。”
说着,她摸了摸自己的长发,这发型自她高中时期开始,便从未变过。
“你不是已经留长发留了很多年了?”简弥问。
“就是说啊。所以想换一个发型了。”
“打算换什么发型?”
“像你那样的短发如何?”和简生一样,简弥的发型也是从高中时起便没有变过。至于她为何会选择短发的发型,简生心知肚明。
简弥夹起一块西兰花塞进嘴里。“随你便了。”
“应该会合适吧?”简生笑着说道。
良久,简弥才点了点头。“应该比较适合。”
“嗯。因为没有剪过,所以我也不知道。不过看你留短发很好看,所以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我是说,应该会很好看的。”
“可以用尺子量一下。”简弥说。
“尺子?”
简弥用左手在耳垂下方比划了一下。“耳垂到下巴的距离,只要是五点七厘米以下,就可以留短发。否则,还是长发合适。”
“真的么?”简生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信不信由你。”简弥又往嘴里塞了一块西兰花。
“知道啦!”简生转过头来继续看新闻。她的心情不再似几分钟前那般沉重。二人方才的对话很正常,是发生于姐妹之间常见的那种对话。她开始觉得,两人之间的那道冰墙其实也有融化的可能。
身后的简弥这时突然开口问:“你想留短发,一定还有别的原因吧?”
简生不解地看着妹妹。“什么意思?”
简弥缓缓说道:“孕妇一般都会选择短发吧,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能够充分吸收营养。”
简生觉得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即将被引爆。“你……你在说什么啊……”
“看来你已经做出决定了。”简弥将饭盒扔在桌上。
简生顿感不安,她用手指撩开挡住眼睛的刘海。“你,你别这样想我……”
简弥并没有回答,她冷哼一声,爬到床上,用被子盖住了脑袋,不再搭理简生。
简生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看着简弥的身体将被子顶起了一个虚弱的轮廓。她不知此刻该说什么。
晚间新闻还在播放着,天色渐渐黑了下来。简生咬咬牙,提起手包,沉默着走出了病房。
三村理发店。
简生走进来时,店内坐满了要打理头发的人。理发店里唯一的理发师正忙得团团转。洗发,剃须,剪发,所有工作都由他一人来做。念大学之前,简生便常来这里剪头发。现在掐指一算,她已经有八年时间没有来这里了。
“请稍等一会儿。”理发师的声音很疲惫。他扫了简生一眼,接着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眼前一亮。
“你是?”理发师眯起眼睛,正在努力回忆。
“您还记得我?”简生笑着问。
“唔,当然记得!好久不见啊!”理发师停下手里的活,笑眯眯地说。理发店里的人也都开始打量简生。
“是啊,八年多了呢。”简生说。
“当年的女学生,如今已经是漂亮地不像话了呢!”理发师说。
“哪里的话!”简生害羞地笑了笑。
“这次来剪头发么?”
“嗯。”简生用手指比划着剪刀的动作,“而且这次我想要‘心情剪发’。”
所谓的心情剪发,即是三村理发店的理发师会听客人讲述自己的烦恼和心事,然后设计出最合适客人心情的发型。简生记得高中时,一位男生来到这里诉说自己失恋的遭遇,结果理发师三下五除二,把那男生的头发全部剪了个精光。理发师解释说,失恋的话,当然要把头发全部剪掉。等到头发长出来,心情自然也会恢复。
“已经很久没有人要求那种剪发了呢!”理发师似乎倍感意外。
“哎?您已经不再提供‘心情剪发’了?”简生问。
“嗯。因为要求那样做的人越来越少,几乎没有人记得了。”
“我记得那时候在这里可是相当流行呢。”简生说。
“是啊是啊。”理发师向往地说道,“不过今天可以破例重新为你那样剪一次,那就麻烦你稍等片刻。我还有几位客人。”
“当然,还需要很久么?不然我待会儿再来好了。”简生说。
“可以,那么——”理发师瞄了一眼等待的客人,“三十分钟以后吧,那时候再来一定可以。”
“好的!”
简生转身走出理发店。三村理发店的老板对时间的把握特别准确,他既然说三十分钟以后再来,那么早一分钟晚一分钟都不会合适。
她在老街的青石板路上慢慢地朝前走着,她暂时还不想回家。
真正恐怖的不是死亡,而是死亡前的等待。简生如今更加领会了这句话的含义。每次回家,她都要面对父母的满脸愁容和欲言又止。她清楚,父母很想知道她会作出什么决定,却担心一旦问及又会给她徒增压力。
简生理解父母的为难。她和简弥都是他们的女儿,父母不希望她们任何一个受到伤害和委屈。可是残酷的现实就摆在那里,是无法逃避的。
而丈夫那边,他此次并没有和她一起回来,而是留在了他们居住的城市。得知自己如今面对这样的选择,丈夫出人意料地没有逼迫她作出何种选择,甚至没有过问她的想法。丈夫只是告诉她,无论她做什么决定,自己都会站在她这一边支持她。
而当简生告诉丈夫,希望他能够来她身边,陪她一起度过难关时,丈夫却断然拒绝了她的请求。
“如果我去陪你,看到怀孕的你,我一定会忍不住逼你作出有利于我的选择。”丈夫说,“究竟如何选择,谁也不能帮你。只能你自己来做,你也应该避免受到任何人的影响。抱歉,明明结婚时发过誓,未来无论出现何事都要和你一同担当的,这时候却还是只能在一旁看着你。”
听到丈夫的这番话,电话这头的简生早已泣不成声。
对丈夫如此善解人意,简生实在心存感激。但她心里也很清楚,丈夫一定希望她能选择留下孩子,有哪个男人会放弃自己的亲生骨肉,去救和妻子速来不和的妻妹呢……
况且,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将自己以后无法再怀孕的事告诉丈夫。她觉得丈夫有如今这样的态度,多半是因为他认为两人以后还会有孩子。一旦丈夫得知她以后不会再怀孕的话,恐怕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善解人意了。
简生越想越觉得痛苦,却又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那两个选择摆在她面前,越来越像两团乱七八糟的线团,互相交织,扯都扯不开。她看不到未来,也不知道事情会向何种方向发展……
简生决定先找一家店坐下来吃些东西休息片刻,暂时摆脱掉这扰人的现实。
她沿着老街的青石板路朝前走着。离开这城市多年,但这条街的布景和格局依旧是她记忆中的模样。除了新开张的几家商店,那些熟悉的商店依旧还伫立着。这样走了一会儿,出现在她右手边的一家餐厅让她眼前一亮——树洞餐厅。
“好久没有来这里了呢。”简生自言自语道。她差点都忘了有这家店的存在。刚好,她现在也的确需要一个能够吐露心声的地方。
树洞餐厅是在她小学四年级时开张的,如今已有近二十年的历史。餐厅内,一张长达十几米,近五公分厚的挂毯将整个房间分成前厅和用餐室两部分。前厅摆放着客人储存财物的储物箱和点餐台。挂毯后面则是一条长长的之字形走廊,穿过走廊后便是用餐室。
客人进入餐厅后,会由服务员引路,带他们到用餐室就座。用餐室是一处伸手不见五指的大房间,那里没有任何光源,而前厅处的挂毯也将外面的光线阻挡在了外面。在这里吃东西时,客人们什么也看不到,为了避免将食物送进鼻孔里,他们需要全神贯注地判断餐具和食物的位置,然后通过味道和口感猜测吃到的是什么食物。整个用餐过程很像是一场探险。
简生至今仍能记得自己第一次在这里用餐时吃的东西:豌豆卷和炸鸡翅。她甚至仍能忆起它们的味道。而记忆之所以如此清晰,是因为闭上眼感受到的东西总能让人印象深刻,所以人们才会在接吻时闭上眼睛。
但树洞餐厅最吸引人的并不止于此。之所以叫树洞餐厅,除了用餐环境像在树洞内,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像那童话故事所讲,树洞是用来倾听秘密的。
在树洞餐厅里,没人知道坐在自己旁边的人究竟是谁。即使是多位熟人一同进去用餐,也会被服务员引入相隔很远的地方就座。之所以这样做,也是为了打消客人的担忧,让他们能够放心大胆地吐露不适合朋友听到却又不吐不快的秘密,并且也无须担心这些秘密会被泄露,因为没人知道这些秘密究竟出自谁之口,毕竟大家完全看不到对方。即使在餐厅里相谈甚欢,走出餐厅后也会变成互不知晓的陌生人。
简生走进树洞餐厅。她在前厅的储物箱存下钥匙和手机,能够发光的东西都是不能带进用餐室的。然后在点餐台点好喜欢的食物。点餐台后面站着一位小麦色皮肤的少女,她的头发在脑后优雅地挽着,脸上带着自小在果园长大的痕迹。她要简生稍等片刻,最后一位负责引路的服务员刚刚离开不久。
几分钟后,一位将夜视仪推到额头的塌鼻子男生从挂毯后面走了出来。点餐台女孩对他招呼了一声,男孩走到简生身前,彬彬有礼地鞠着躬。“请扶着我的肩膀,我会为您引路。”
“麻烦你了。”
男孩转过身去,简生将手掌搭着他右肩。男孩戴上夜视仪,掀开挂毯,带领简生走进了之字形走廊。
挂毯落下后,周围立刻一片黑暗。简生一时没有做好准备,差点尖叫出来。她记得自己第一次来这里时便尖叫过,当时前面的引路员便被自己吓得撞到了墙上。
男孩走的很慢。简生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生怕撞到什么东西。身处黑暗的环境,她很难分清自己此刻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
“我始终不明白,为何要设计这样一条弯弯曲曲的走廊?”简生问。
“如果挂毯后面就是用餐室的话,岂不是一掀开挂毯,用餐室就有光了?”男孩答道。
简生这下恍然大悟。
转了几次弯,简生耳边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说话声。男孩也突然停了下来,一只宽大的手握住了简生的左肘。
“别紧张,慢慢坐下来。”是那男孩的声音。
原来已经来到了用餐室。简生伸出一只手,很快便摸到了一张柔软的椅子。她在男孩的帮助下,缓缓地坐在了上面。
“稍等片刻,您点的东西很快就会送上。我先走了,有什么需要举手就可以,我们会看到。”男孩说完这话后再未出声。简生猜测他已经回到了挂毯那一侧,等待为新的客人引路。
简生左右张望着,但什么也看不到。这片黑暗的浓度很高,不见任何光线涌入。那阵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也在耳边响彻着,但因为交谈者太多,很难听清某段谈话的内容。
简生试图靠声音来辨别坐在她身边的人。她的左手边听起来是一位中年女人。坐在中年女人对面的也是一位女人,但声音要年轻一些。两人谈话的声音很小。简生听了一会儿,似乎中年女人有一位同性恋女儿,她为此很懊恼,年轻些的女人正在劝解她。
不一会儿,另一个声音加入了进来。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的声音。他同样将声音压低,嗓音像是被磨砂纸打磨过一样粗糙。
像这样躲在一旁,不被人察觉地偷听他人的谈话,实在是一件趣事。简生向那个方向凑近了一些,想要继续听一会儿。但这时她察觉到有人坐在了自己对面。因为她听到了服务员低沉的嘱咐声。与那塌鼻子男生对她说的话如出一辙。紧接着,那里又传来了手指敲击桌子的声音。
“真是个神奇的餐厅呀。”对方的声音很年轻,是个男孩子。
“是啊。”简生接话道。回答看不到的陌生人的自言自语,也和偷听谈话一样有趣。
对方显然没有预料到会得到回应。几秒种后他才开口说道:“我是第一次来这里,以前从没有在这样的餐厅里用过餐。”
“你不是这座城市的?”简生问。
“是,但我很少来这里。”
“我也是这座城市的,但几年前去了外地生活。不过呢,在我去外地之前,我常来这里玩。”
“这条街么,还是这家店?”
“都是。”
“真棒。因为我家在城市的另一头,离这里很远,所以很少来这里。”对方回应道。
“这样啊。”
两人一来一回地交谈着。对方说:“这里竟然真的一点光线都没有呢!”
“对啊,否则又怎能毫不顾忌地吐露秘密?”简生说。
“吐露秘密?”
看来对方对这里并不了解。简生向对方解释了树洞餐厅的迷人之处。
对方发出了赞叹声,然后问:“这么说,你是来吐露秘密的?”
“算是吧。”简生答道。
这时有人出现在了简生身边。那人说自己是传菜生,并将简生点的餐放在了桌上。简生听到了盘子和桌面的碰撞声。确认简生没有其他需要后,传菜生无声地消失在了黑暗中。
“我点的餐刚刚送来了。”简生对对面那人说。
“在这种环境下吃饭,会是什么感觉呢?”
“就像在瘴气弥漫的森林里,戴着呼吸器跳舞。”简生说。
“听不懂。”
“等你点的东西送上来,你就会明白我的话了。”
简生摸索着找到勺子,用左手抓住盘子边缘,尝试着用勺子在盘子里舀起些东西,然后将勺子送到嘴边。在此之前,她从未注意到人类吃东西时的动作会如此有条理。
但眼下在这片黑暗中,这一系列简单动作却并不容易做到。简生第一次尝试便将勺子伸到了下巴上,第二次又伸到了鼻孔里,第三次才顺利地将食物送进了嘴里。她慢慢咀嚼着,用除去听觉外唯一的感官享受着食物的味道。
“味道如何?”对面那人问。
“蛮不错的。”简生说。
“真羡慕你,不知道我点的东西什么时候送来。”
“应该很快了。”简生放下勺子,“在这期间听听我的秘密如何?”
“哎?你愿意说么?”
“嗯。身处这样的环境,此刻很想说出来。因为压抑得太久了。”
简生开始将自己的处境慢慢说给对面那人听。起初她还在想,自己很久没有向别人倾吐心声,大概会因为不熟练而语塞。但没想到的是,一切进展地很顺利。她详尽讲述了自己和简弥自小到大的斗争,以及简弥如今等待自己拯救的故事。
足足讲了十几分钟,她才停了下来。内心中的苦闷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释放。
她发觉整个用餐室都异常安静,先前笼罩在这个房间里的不绝于耳的交谈声已经消失不见,她不由得怀疑自己在讲述时,整个房间里的人都悄悄地溜了出去。但紧接着她又意识到,难道整个餐厅的人刚刚都在听她的故事?
对面那人终于开口打破了房间内的沉默。“你有自己的选择了么?”
“还没有。”简生说,“因为无论哪个选择,都太艰难了。”
“就算没有选择,内心也一定有倾向吧?”对方又问。
“嗯,其实也没有什么倾向。我身体里现在有一个天平,孩子和妹妹坐在天平的两头。不管我倾向哪一边,天平的另一边的人就会立刻跳到我面前,让我很难抉择。”
“列个清单吧!”说话声来自稍远的地方,是一位年轻女子。简生想的没错,倾听她故事的不只她对面这一个人。
“什么清单?”简生问那声音。
“就像《鲁宾逊漂流记》里那样,将两个选择分别写出来,写出每一个选择的好处和坏处。最后比较一下哪一个选择的好处更多——”
还没等她说完,便有人替简生反驳道:“都是亲人,怎能用好处和坏处来做定夺!”
“我只是提个建议而已。”那女子的声音低了下去,“那你认为呢?”
反驳者回应道:“我认为,你应该听从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不要去听任何人的建议。”这是和丈夫一样的观点。
“你没听她说么,她本来就是不知道内心的真实想法的。”另外又有人说道。
“可是那样的话……”
整个餐厅的人都开始讨论起来,七嘴八舌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但他们无一不是站在中间立场去考虑,始终没有人提出实质性的建议。有人甚至建议简生不要听从医生的话,怀着孩子去做移植手术,赌一赌。对于这样的建议,简生无可奈何。
“选妹妹吧。”说这话的是先前坐在简生左手边的那中年女人。简生记得她方才还在为她女儿是同性恋的事情而懊恼。而她话音一落,餐厅里立刻鸦雀无声。这是第一个给出了明确答案的人。
“选妹妹吧。”那女人像担心众人未听清般又重复道。
“为什么?”有人抢在简生前问。
那女人回应道:“至少你能保证你妹妹的健康。万一选择了孩子,将来孩子出生后,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怎么能这样说话啊?”“这是完全不负责任的看法!”四周传来反对的声音。
“万一生出来个同性恋,就更够你受得了。”女人冷淡地说道。
如同一石惊起千层浪,女人的话引起了整个房间甚为激烈的谴责声。角落里甚至传来了摔碎玻璃杯的声音。
话题的转变速度让简生发懵。好在有人用拍桌子的方式将话题重新引到了简生的事上。一轮毫无意义的争论之后,终于又有人给出了比较中肯的建议。
“其实你无论做什么选择,都是不公平的。”说这话的人声音很特别,包含着只有经历岁月磨砺的人才能拥有的品质。
“请您解释解释,我不太懂。”简生说。
那人接着说道:“摆在你面前的,并不是两个公平的选择。一个是已经二十多岁的还在世的妹妹,另一个却是一个未知因素。”
“未知因素?”
“没错,未知因素。你现在做选择,其实是将那未知因素和妹妹去作比较。而关于那未知因素,它在你的思想世界里是不停变换的。这也是你至今为止摇摆不定的原因。你想象它出生后是个病态的孩子时,你便会倾向于拯救你的妹妹。你想象那是个出色的孩子时,你身体里的那个天平就会倾向于救孩子。”那人的看法引来周围人的一片赞同。
“真正的选择,是将二者置于完全公平的地位。想想看,如果你的孩子已经出生,将他和你的妹妹同时摆在你面前,非要你只能留下一个,你会选哪个?”
用餐室的角落此刻响起了钢琴演奏的《DanceRehersal》。琴声融化在黑暗里,将简生团团围住。
简生下意识地摸了摸肚皮,陷入了思绪。
认识晓登的人全部都赶来送别。大家说着些诸如“晓登在另一个世界也会快乐长大”的话安慰着彼此。简弥站在这群人之间,觉得这种话分外刺耳。
送走晓登后,简弥立刻回到了病房。她侧身坐在窗台上,俯视着医院的广场。广场上满是急匆匆的行人,他们像蚂蚁一样走来走去。往远处看,能看到站得笔直的交通警察和收取停车费的老头。
她从兜里拿出手机。方才在送别晓登时,她接到了一条短信,但当时并未来得及看。
“我们已经到了。”
来信者是她在大学时的好友。简弥盯着那条短信看了许久,然后甩手将手机扔在了床上。
阳光照射在玻璃上,像镜子一样倒映着她的侧脸。她望着玻璃,上面的那张脸虽然消瘦,但还算年轻。她觉得这也算是一件好事。即便此时死了,她也将会永远保持年轻的模样。
有人曾告诉她,灵魂的重量和年龄是呈反比的。死亡时的年龄越小,灵魂便会越轻盈,因为尚未被这世界玷污。不含杂质的灵魂会轻盈地一直往上飘到天堂。就像晓登,只有六岁的他,灵魂此时一定已在天堂里了。
那么她呢,会飞上天堂还是沉入地狱?简弥想不出答案。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简弥转过头,推门走进来的是简生。
简弥微微一愣,简生真的将长发剪掉了,现在的她留着齐耳的短发。简弥不得不承认,这发型的确很适合她。
简生手里提着午饭。见简弥在看她,她的脸颊微红。“我在三村理发店剪的……”
“哦。”简弥应道。前天两人之间的那场对话她并没忘记。
简生关上房门,将午饭放下。简弥依旧望着窗外,透过玻璃的倒影,她看到简生坐在了床边,正面对着自己。
“我来的时候,听说十八层的晓登……”简生说。
“是十七加一层。”简弥说。
“哎?”玻璃里的简生怔了一下。
“是十七加一层,不是十八层。”简弥抬头望着天空。有几朵云像极了晓登病房里的千纸鹤。
简生沉默了片刻后,问:“你还好么?”
简弥摇摇头。“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晓登去世了,你一定很失落吧?”
“倒是没有多么失落,只是……”
“嗯?”
“有些震撼。”
“震撼?”
“忽然发现死亡竟然离自己如此之近。似乎它此时就在楼上,和我只差了几层楼的距离。大概很快就会来找我了吧。”
“你别这么说!”简生责备道。
“哼。”简弥露出笑容。她此刻没有心情和简生争辩。
“我想和你聊聊。”简生说。
“聊什么?”
“关于我们之间的事。”
“那就说说看吧。”
简生似乎努力在组织语言,半晌后,她直视着简弥的眼睛,问:“你一直在等我作出决定对么?”
“当然。”
“可是不知你能不能理解,这选择对我来说实在很难做出……”
“我知道。”简弥依旧望着窗外。
简生问:“作为你来讲,你一定希望我选择的是你吧?”
简弥并不否认。“是啊,有谁不愿意活下去呢。”
玻璃里的简生低头看了看肚皮,这动作没有逃过简弥的眼睛。她轻轻叹了声气。“就连我小外甥,一定也很想活下去。”
她这话一出,身后的简生忽然流下了眼泪。她紧紧捂住嘴,表情痛苦。
简弥仰头看着天空。“你知道么,有时候我想不明白,像我们这样的姐妹,面临这样的境况,即将死亡的我,不是应该为了争夺生存的机会和你大吵一番么?可是事实却是,除了前天那次勉强称得上是吵架的对话,自我生病以来,我们似乎从没有吵过架。”
简生点点头。事实的确如简弥所说。
简弥继续说道:“有时候我还会告诉自己,不妨心狠手辣一点,趁你不备,把你推倒在地,让你意外流产,这样你就只能救我了。可是这样的想法一出,我就特别的厌恶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你不是那样的妹妹……”简生哽咽着说。
简弥苦笑了一下。“所以到最后,还是什么也做不出来,连和你吵架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安静地等你作出选择。这便是奇怪的地方,小时候我们不是处处作对么,为何现在却又吵不起来了呢……”
“或许是那时候,我们已经将一辈子要吵的架都吵完了吧。”简生说。
“话说回来,那时候我们也很少会激烈的争吵吧?”
“更多的时候是冷战。”
“没错,冷战。”简弥重复道。她冲着镜子里的简生露出笑容,看到后者也露出了像她一样的表情。
“简弥,我想说的是……”
“什么?”
简生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了接下来的这番话。“无论是你,还是肚子里的孩子,都是对我很重要的人。我不会随便就作出什么决定,我会很慎重地考虑这件事。我想让你知道的是,你无须担心我们之间曾经存在隔阂这事会影响我的选择。我面临的是放弃一条生命和拯救另一条生命,那些年轻时发生的幼稚的事绝不会影响我的选择。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能。”简弥应了一声。
“一直以来,我都知道你一直在刻意成为和我不同的人。我也知道,每天都看到自己的影子活在真实的世界里是一件很奇特的事情。有些人能够享受这事,但也有些人,比如你,并不认为这是多么有趣的事情。”
“的确是这样。”简弥用手指戳着玻璃。
“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简生说。
简弥手指按在了玻璃上,她缓缓问道:“你也认为有双胞胎姐妹这件事很无趣么?”
“嗯。”简生点点头,“小时候曾也以为这很有趣。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在议论你有一位双胞胎姐妹,她们会当着你的面去讨论你们之间的不同,毫不避讳你的感受。如果能够找到一个不同点,就像发现新大陆一样高兴……”
“有时还会派人收集我们的照片摆放在桌上,用放大镜寻找我们的不同。”简弥接话道。
“没错。要是发现不了不同之处,甚至还会大失所望。”
“但后来就不一样了。”简弥说。
简生叹了声气。“是啊。到了高中以后,因为我们的不同之处已经越来越明显,大家又转而开始寻找我们的相同点了。”
“而他们也依旧会越来越失望。”
“嗯。”简生抓着手腕,“从我们特意变成截然不同的人开始,便必然会是这样的结果。”
“后来,我们也只有长相还是一样的,其他一切都不同了。”简弥说。
“彻底不像双胞胎姐妹了呢。”
长时间的沉默,姐妹两人分别望着窗外和地板。
良久,简生说:“我一直以为,我们接下来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远离双胞胎姐妹身份的困扰,以独生女的身份生活。却不曾想,命运竟然会这样捉弄我们。”
简弥点点头。“不过,这样的时日恐怕也不会多了。如果你选择了孩子,那你最终也将真正以独生女的身份,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了。再也不用担心有人会议论你是双胞胎了。”
简生面带惆怅。“简弥……”
但她还没有说完,简弥就截断了她的话。“我不会劝你选择救我,虽然我希望最后是那样的结果。但究竟如何选择,决定权在你手里。我只希望一点,无论你作出何种决定,那都是你的确切想法,不要在未来后悔。我不希望你出于不情愿而选择我,却在未来懊悔终生。那样的人情,我这辈子都还不起。”
简生紧紧抿着嘴唇。“你放心,一定!”
姐妹俩再次沉默下来,但这次的沉默却比以往每一次都让人舒服。
简弥的目光落在了那块手机上面,她从窗台上走下来,伸了个懒腰。“好想出去走走啊。”
“咦?”简生微微歪着头。
“每天待在这样冷清的病房里,病歪歪的,很想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看看风景。”
“这样啊。”简生笑了一下,“那我们一起去如何?”
简弥瞪大眼睛地望着她。
“总是待在病房里的确不是什么好事。不过,下午你就要做化疗了。等后天如何?明天一整天的时间用来恢复一下体力。”
简弥轻轻一笑。“好的。”她重新望向窗外,感觉天空的颜色比方才更加蓝了。
下午的化疗一如往常。疼痛席卷全身,每个细胞都在声嘶力竭地挣扎,企图从这个病殃殃的身体里逃脱出来。近两个小时之后,了无生气的简弥才被推回了病房。因为体力透支的很厉害,回到病房后她便一直在昏睡。
简生守在床边,医生方才告诉她,简弥的身体状况已经越来越糟糕。
医生走后,简生仔细地端详着简弥熟睡的面孔。她伸手抚摸简弥的头发。简弥这时微微皱了皱眉,但并未醒。
简生急忙收回手,却被手上的东西吓了一跳,那是一团形如枯草的头发。
简弥终于也开始掉头发了……
简生内心一紧。时间已愈发紧迫,眼看自己怀孕即将逾四个月。接下来几天,自己必须尽快作出选择。否则一旦超过期限,就算她那时想要选择简弥,恐怕也于事无补了。
她几乎能够想象得到那时候简弥会说出什么话来。
“这下好了,你已经等到怀孕四个月了!你可以心安理得地告诉所有人,你已经没有办法打掉孩子了,即使你很想救我但已经没有机会了!没有人会怪罪你,他们反而会安慰你……”
简生了解自己的妹妹,她一定会说出这样的话。可是在几天内作出选择,她真的能做到么?
简生觉得自己已深陷泥沼,她的周围没有任何可以抓住活命的岩石,任何人抛过来的救命绳索也都变成了稻草,她只能在沼泽里越陷越深,直到被淹没……
简生痛苦地将额头压在床单上。她向来优柔寡断,从来不能像简弥那样利落地做出决断。如果她和简弥调换身份,由简弥身处她的处境,简弥一定很快就能做出选择。
她多希望此刻能有人替她作出选择,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两个选择已经将她击垮,她完全没有了思考能力,时间过了这么久,她仍不知该如何选择。
可她找不到这样的人,她身边所有的人都将选择留给了她自己,没人愿意帮她拿捏和定夺。但她不能怪罪他们,这种境地,她只能独自面对。
忽然,她想起了一件事!她猛地抬起头,瞳孔因为兴奋而颤抖着!
昨晚在树洞餐厅时,曾有一人告诉她有处地方能够帮她。当她追问时,那人说了“时光银行”这个名字。
那人接着告诉她,老街里有一条小巷,巷子里有一栋二层建筑,那里便是时光银行,也是能帮到她的地方。说完这些话后,那人便不再言语。简生猜测他已经离开了餐厅,因为无论她怎么问对方,都再没得到任何回应。
简生当时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但如今回忆起来,那人所说的时光银行,或许真的能够帮到她……
熟睡的简弥又皱了皱眉。望着手里那团头发,简生这次立刻做出了决定。
足足打听了三个人,简生才终于找到了那条小巷。
小巷很窄,最多只能容许两辆自行车并排行进。它隐藏在五彩斑斓的商店招牌中,很难被注意到。简生走进巷子,胳膊上沾上了绿色的苔藓。刚刚下过一场雨,墙缝里有蜗牛和一些黑色的虫子正在爬进爬出。
没走多远,一栋二层小楼便浮现在眼前。那是一栋至少百年历史的建筑,外表看起来破败不堪。朝西的一面墙爬满了爬山虎,正面有几扇封闭的木棱窗户。
楼前有一个荒废的花园。满地都是被雨水打下来的树叶,角落的灌木丛肆意地生长着。中间是一处喷泉,一座白色的女人雕塑矗立在其中。
简生绕过喷泉,走到楼前。小楼的正门被漆成了铜绿色。门两侧各有一个石柱,左边的石柱上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字体很花哨。
这里是时光银行?简生忍不住皱眉,这里看起来更像是被遗弃的福利院,怎么也无法和“银行”联系在一起。
带着满脑疑问,简生推开门走了进去。而门后的场景立刻让她瞠目结舌。
映入眼帘的这栋建筑物的内部,和先前看到的景象简直是天壤之别。脚下是能够映出人影的高级地板,天花板雕刻着让人眼花缭乱的艺术作品,上面还挂着十几座十分气派的水晶吊灯。几根粗实的金色柱子连接着天花板和地板,精致的雕塑有秩序地摆放在大厅内。
身穿笔挺西装的男子们脚步匆匆地走过,看起来每个人手里都有急需解决的工作。他们的皮鞋一尘不染,走路时身后如同刮起一阵风。
一位皮肤如纸一般苍白的男子背着双手,迎面向简生走来。
“欢迎光临时光银行。”他走近后,说。
“这里是……”简生还没能从惊诧中缓过神来。
男子看出了简生的疑惑,满脸微笑着说:“没错。这里是时光银行。”
“这样啊。”简生点点头,暗自埋怨自己不该表现得像没见过世面似的。
男子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请问您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哎?”
“不会是误打误撞闯进来的吧?”
简生忙答道:“不是的!我在树洞餐厅听人介绍过这里。”
“树洞餐厅啊……”男子想了下,“明白了。”
“想起来了?”简生问。
男子点点头,转过身去。“请跟我来。”
简生跟在他后面,走向大厅深处。走了一会儿,前方出现了一张栗色的木桌,那里坐着一位戴眼镜的男人。二人耳语了几句,脸色苍白的男子对简生说:“这边走,跟我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简生跟上对方的脚步,问。
男子放慢了脚步。“不是所有人来到这里,我们都会为其提供服务的。所以我要先问清你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你是说需要花钱才能接受服务?”简生问。
男子摇摇头。“也不是。虽然的确需要支付费用,但如果没有经过我们的审查,花钱也是没有用的。”
“哎?”
男子说:“像我们这样的机构,是不能随便向任何人提供服务的。”
“你们这样的机构?”简生重复道。
“嗯。”
“那是什么样的机构?”简生问。
男子并未作答,只顾引着简生朝大厅深处走去。简生见他不回答,只得沉默地跟在他后面。
最后他们站在了一扇厚重的木门前。男子说:“我的任务是将你带到我的上司面前。他会为你解释的。”
男子敲了敲门。门后传来应门声。他推开门,将简生让了进去。
这是一间宽敞的办公室。房间正中间摆放着一张硕大的红木写字台,后面坐着一位中年男子。他有些秃顶,但眼睛却很明亮,给人一种十分精明的印象。
脸色苍白的男子向那人鞠了一躬后,便退出了房间,只留下简弥和那人单独留在了这里。直到这时,简生才意识到自己有些鲁莽,问也不问就跟着来到了这里,连这里是什么地方还都不知道。
写字台后面的男子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随后开口说道:“不必紧张,我不是坏人,我姓孟,你可以叫我孟洋,孟子的孟,太平洋的洋。”
简生忽然觉得这人的声音有些熟悉,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这里是什么地方?”简生问。
孟洋耸耸肩。“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时光银行?怎么叫这样的名字?它是银行?”
“的确是银行,但保管的并非金钱。”
“那保管的是什么?”
“时间。”
“时间?”
“是的。”
“时间的话,怎么保存?”
男子笑了笑。“你听说过时间囊么?”
“听说过。”
“我们的工作便类似那个。我们为客户储存下东西,保存在坚固的类似时间囊的容器里。”
“就这么简单?”简生问。如果只是这样,为何会从建筑物到工作人员都如此神秘?这栋建筑物的内部又会装饰得如此奢华?
“当然不是。”孟洋说,“如果只是这么简单的话,我也不会建议你来这里寻求帮助了。”
“哎?”简生一下子想起来了!眼前这位孟洋正是那晚在树洞餐厅里建议她来这里的人!
“是你!是你告诉我时光银行这个地方的!”简生惊呼。
“一点儿没错。”孟洋立刻承认。
简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对方。她问:“那么,这里能帮我什么?”
孟洋微微正身,说:“那晚我听了你的故事,你希望有人能够帮你作出选择,对么?”
“是的。”
“但结果却是,没人能帮你作出选择。置身于你的境地,能够作出选择的,只有你自己。”
“是这样。那——”
“可是,”孟洋忽然抬起一只手,“如果能有一个办法让你提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什么,是不是做选择就轻松多了?”
简生深感疑惑,但她没有发问,而是等待孟洋继续说下去。
孟洋继续解释说:“这一点恐怕做学生的最为了解。往往在做一道很难算出答案来的数学题时,穷尽脑汁却没有答题思路。这时如果能看一眼参考答案,哪怕只是看到一小部分解题的过程。我们便会恍然大悟,‘原来这个问题可以这么解啊’。之后我们会发现,看起来很困难的问题,其实很容易解出来。”
简生想起了上学时的事,不由得点了点头。
“所以说,只要让你知道自己最终做出的选择是什么,你就能从目前的困境中走出去,不必每天都为如何选择而愁眉苦脸。因为既然已经知道了最终的结果,就无需再纠结现在该如何选择了。”
“你说的道理我明白,可是该怎么做呢?”简生问,“我是说,应该如何知道自己最终的选择?”
“去未来看一眼就可以了。”孟洋声音平静地说。
“去未来?”简生不禁怀疑对方是在捉弄她,“哪里有能去未来的地方?难道你是说时光机?”
原本这只是她的一个玩笑话,谁知孟洋竟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很好。时光机器,哼!”简生双手抱胸,她已经有些生气了,“那么请问,我去哪里能找到时光机器?还是说我应该回家上网网购一台?”她忍不住冷嘲热讽。
“你不需要去找时光机器。”孟洋并不在意自己受到了嘲讽,“你只需要让时光机器来找你。”
简生瞪着对方。她不明白,眼前这人为何能够如此一本正经地开玩笑。
但孟洋并未察觉,继续说道:“所以我叫你来这里,时光银行能够帮你做到这件事。”
简生怔了一下,立刻问:“你的意思是说,你们有时光机器?”
“可以这样说,但也不全对。”说罢,孟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个头很小,站起来时竟然和坐在椅子上差不多高。
他绕过写字台,领着简生走出办公室。接着,他们朝另一个方向走了一会儿,最后站在了一处电梯前。
电梯很快就来了。二人进入电梯,孟洋按动电梯盘,一阵嘈杂的声音从电梯井传上来后,简生意外地发现电梯竟然是在匀速下落。
“这是要去地下么?”简生问。
孟洋点点头。“没错。相比于地面,地下更容易保存我们的时间囊。火灾、地震、战争,都很难殃及它们。”
“时光机器也藏在这下面?”
“嗯,不过它并非时刻都在这里。”孟洋说。
简生细细品味着孟洋的话,但仍旧百思不得其解。“我还是不太明白你刚刚说的那些话,什么叫让时光机器来找我?”
“我慢慢讲给你听。”
孟洋看了一眼电梯盘,上面显示着地下楼层数。他们要去的是地下十五层,而电梯的下降速度非常缓慢,如同在抗拒地心引力似的,距离到达十五层还有一段时间。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件事。未来我们会是什么样的人,会和什么人结合,会有什么样子的成就?地球还会存在多久?时间机器究竟只是人类的设想,还是真的能做出来?你想过这些问题么?”孟洋望着简生。
“想过些。”简生说。
“而就目前的科技水平,当然,我指的是民间机构的水平。诸如军方、秘密研制机构一类的地方,我当然无从知晓。单就我们普通人来说,时间机器是很难制造出来的。而且按照目前的科技发展速度,即使再过上几十年,也不一定能够发明出来。可是,再过几百年呢,几千年呢?谁能保证那个时候人类还制造不出时光机呢?”
“有道理。”
“如果真的如我们所想。在未来的某个时间段里,人类真的能够制造出时光机,能够将未来的人带到我们这个时代。那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孟洋像是在发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的确值得思考。”
“是的。时光银行就是以这个设想为存在根基的机构。我们建造能够几百年屹立不倒的建筑物,并修筑能抵御天灾的地下场所。在这样严密且安全的场所内,我们将这个时代的东西储存下来,一旦它能够穿越时间,出现在未来人面前。那就可以让未来的人类知道,在我们这个时代,有些人正在尝试着联络他们。”
“那你刚刚说让时光机器来找我们,又是什么意思?”简生问。
“是这样的。除了坚不可摧的建筑物和地下场所,极其牢固且不会遭到毁灭的容器也是非常必要的。试想,如果我们在这样的容器里留下一封信,当然这封信的材质也需要能够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而在这封信里,我们写下现在的时间,经纬度,地点,邀请未来那些能够进行时间旅行的人来到这个时间点。你想想看,会发生什么?”
“天……天啊!”简生吃惊地捂住了嘴巴。
“说说看,会发生什么?”孟洋看起来很满意简生的反应。
“那样的话,就会有未来的人出现在我们面前!”
“就是这样。”孟洋打了个响指,“这便是我先前和你讲过的,让时光机器来找我们。”
“能做到么,这种事?”
“要实现这样的设想,需要做大量工作,同时也要看运气,以及很多因素。除去我们方才讲过的建筑和容器的准备工作,最重要的是,我们要留下这样一封信。同时写信者在留下这封信后,一定要让自己的后代知道这封信的存在。后代也要将这封信告诉他们的后代。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这封信的存在不会被遗忘。而这封信也就会一直流传下去,直到有时光机器出现。而那时候,若信被重新打开,在信中约定的时间……”孟洋露出笑容,“就会发生奇妙的事情。”
“发生过么?”简生兴奋地问。
电梯门此时“叮咚”一声打开了。孟洋摇摇头。“奇妙的事情么?保密。”
二人走出电梯,出现在简生眼前的,是一间类似银行大厅的椭圆形房间。墙壁是银灰色的,表面似乎镀了一层坚固的金属。一扇扇同样银灰色的金属门整齐地镶嵌在墙上。每扇门上都标记着数字,从左至右依次排开,最后一扇门上的数字是“21”。
“这里一共有二十一扇门。”孟洋介绍说。他走到右边,墙上挂着一台类似入门电话的机器,查看一番后,他告诉简生:“16号房间空闲着,我们就用那间吧。”
孟洋领着简生走到“16”号门前,推开门和简生走了进去。这是一间只有几平米大的房间。房间中央放置着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桌上有一个正方形容器,而桌子后面是另一扇门,不知能否打开,也不知将通向何处。除此之外,房间内再没有别的摆设。
孟洋关上房门,房间立刻变得密不透风。简生这才发现,桌上那个正方形容器实际上是一个金属盒子。盒子上雕刻着一连串阿拉伯数字。
“接下来应该做什么?”简生问。
“当然是最重要的事。”孟洋指了指那个金属盒。
“这是什么?”
“稀有金属制作的保险箱,非常坚固,很难摧毁。密封性也非常棒,就算丢进海里,保存在里面的东西照样会完好无损。”孟洋说。
“它是用来保存什么的?”
“信。”
“给未来的人的信?”
“没错。而且除了信,不能用来保存任何东西。”
“为什么?”
孟洋耸了一下肩,说道:“曾经有客人偷偷地在保险箱里放置了一个茶杯,后果不堪设想。”
“茶杯能带来什么后果?”简生质疑道。
“那茶杯在现在来说虽然微不足道,但在未来却不是那样。它在某个时代造成了很大的影响。现在存放在博物馆的古董,放在古代不也是很普通的生活用品么?”
“你是说——”
“嗯,我想你已经猜到了。”孟洋说,“那茶杯在未来成为了收藏品,被人用很高的价格购买。”
“竟然会有这种事!”
“所以从那以后,这里便出台了一项新规定。”
“什么规定?”简生问。
“每个房间里都必须有一个银行的工作人员守在旁边。你可以理解为这是在监视客人。”
“监视客人不准把除信以外的东西放进去?”
“那只是监视的内容之一。”
“还会监视什么?”
“你们的谈话内容,这样说来,用监听这个词可能更合适。”
“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减少来自未来的人出现在这个时代后带来的影响。”
“怎么讲?”
“举个例子,比如说你想问未来十年内投资什么生意最赚钱,我们就会阻止你。你想问社会会发生什么变化,我们也会阻止你。总而言之,未来的人一旦出现在这个时代一定会带来影响,但我们要做的,便是将这种影响降到最低。”
“我好像明白了一些。”
“嗯。但虽然我们付出了很多努力,却永远不可能将影响减少到零。那种影响一定会存在,你要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我要有心理准备?就是说未来的人一旦出现,就会影响到我了?”
“当然也不一定。”孟洋嘴角一弯,“你永远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简生停了一下,说:“我知道了。”
“那就好。另外,待会儿负责监视你的,正是本人。”孟洋说。
“那没问题。只是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请讲。”
“那就是收费的问题……像你们这样的机构,不可能是免费提供服务的吧?”简生望着对方。
“你说的没错,我们的确是收费的。毕竟要维持这机构如此庞大的运转,必须要有充足的资金。”
“那你们的费用……是多少?”简生问。虽然她很想在这里寻求帮助,但如果费用太过离谱,她只能放弃。
“你的费用?”孟洋微微一笑,“你无需担心那个问题,已经有人帮你垫付了。”
“垫付?帮我?”简生倍感意外,“是谁?”
“关于那个啊。抱歉,我们要保密。不过我可以透露点消息给你。”
“可以么?快说。”
“为你垫付费用的那人,和你是有关系的。”孟洋的语气很耐人寻味。
“有关系?你是说我们认识?我的朋友?家人?”
“那就不能说了。我只等点到为止。”孟洋说。
“这样啊……”简生低头望着地板,“没想到我这么幸运啊,真是十分感谢。”
“什么都没有做就得到了发自真心的感谢,这种感觉真是不赖。”孟洋扬了扬眉。
他走到桌前,将保险箱的正面朝向自己。保险箱的锁似乎隐藏在金属外壳内部,因为简生并未看到锁眼。孟洋鼓捣了一会儿后,保险箱发出了一阵“咔啦咔啦”声,但没有立刻打开。
“需要等一会儿,这种保险箱打开需要一点时间。”孟洋解释说。
“像这样的保险箱每个房间都要一个么?”
“那倒不是。房间虽然也有很多,但远不及这种金属盒子的数量。”孟洋指了指保险箱上那一串数字,“看到这串数字了么?”
“嗯。它代表什么?”
“代表这是第多少个盒子。”
简生咽了口唾沫,忍不住发出惊叹。保险箱上的那串数字足足有十一位之多。究竟什么规模的地下世界,才能储存下这么多保险箱?
保险箱终于打开。孟洋从保险箱里拿出了信封和笔,递给简生。“开始写吧。”
简生从信封里倒出了两张纸。纸摸起来非常光滑,材质极其特殊,绝非能在商店里买到的那种。
“我该写什么?”她问。
“当然是你最想知道的事。”孟洋转过身去,面朝墙壁不再言语。
望着手中的笔纸,简生陷入了沉思。
孟洋所说的话可信么?自己留下的信息真的能够抵达未来,而来自未来的人也会随之出现在她面前么?
犹豫片刻后,简生拉出椅子坐了下来。她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在纸上“刷刷”地写了起来。
亲爱的你:
我是张简生。你好么?
此时此刻,我坐在一个奇怪的地方,满怀疑惑,心存焦虑,期待着我最想要知道的答案。而能够帮助我的,只有你。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如果你真的是我的后代,你一定能够告诉我:在2013年这一年,得知简弥患白血病的我,同时也是怀有身孕的我,在简弥和未出世的孩子之间,我究竟选择了救谁?
如果你知道答案,就请来到我面前吧。
背着双手面朝墙壁的孟洋忽然说:“桌子上面有这里的具体地址。时间的话,除了今天的日期,建议写十分钟后。”
“谢谢。”简生在已经写好的信后面加上了时光银行的地址。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在写下日期后又加上了一句:“21:25分见。”
她是偷偷溜出来的,并没有向医生或护士请假。简生离开没多久,她便将那身病怏怏的病号服脱掉,换上了平日穿的牛仔短裤和衬衫,跑了出来。
此刻正在后台做准备的“棘手乐队”是今晚这场小型演唱会的主角。棘手乐队并非什么大牌乐队,它只是由几名大学生组成的小乐队,成立于简弥念大学时期。大学毕业后,乐队便宣布解散,成员各奔东西。像今天这样大家重新聚首举办演唱会,还是这些年来头一遭。剧院的观众席眼下零星坐着三四十个人,但对于一只小乐队来说,这已是很不错的成绩。简弥猜测这些人应该都是和棘手乐队同期的大学生。听闻棘手乐队重聚,特意赶来这里观看演出的。
简弥之所以来听演唱会,是因为她也曾是这支乐队的一员。在参加晓登葬礼时收到的那条短信,便是乐队成员之一的季平发来的。原本她并不打算前来,但从化疗后的昏迷中醒来后,她改变了主意。她觉得自己日后恐怕再难有机会见到这支乐队,所以应该珍惜这次机会。
那时候的棘手乐队共有五名成员。简弥担任鼓手,除了她,还有另外一位女生担任吉他手,名叫小安。她有灵活的手指和一副堪比雷光夏的嗓音,乐队演出时,她有时会替代主唱演唱民谣歌曲。她们是乐队唯一的两名女孩子。其余的三位男生各司其职,分别是贝斯手玉名,擅长弹琴的山和主唱季平。
五人是在大一时的音乐社团里相识的。自那以后,同样热爱音乐的五人便时常在一起探讨音乐,相处几个月后,他们决定成立一支乐队。五人的乐感均不错,擅长的乐器也各不相同,很自然地就捏合在了一起,如同命中注定要在一起成立乐队一般。
那时候,棘手乐队常在学校的一间废弃仓库的天台训练。仓库夹在两栋宿舍楼之间,南面是女生宿舍,北面则是男生宿舍。仓库是学校用来存放桌椅和教学设施的,一共只有两层。天台的高度约在两栋宿舍楼的三楼和四楼之间。
每个月的第三个周五晚,是乐队公开演出的日子。这时候,两栋宿舍楼的阳台便会站满来听演出的学生。演唱会不收门票,来听歌的都是闲来无事或是凑热闹的学生。其中也有同样热爱音乐,专程从其他学校赶来的人。
乐队演出时,两栋宿舍楼里的观众便会举着蜡烛或手电筒,跟着节拍一起哼唱,每次演出都能见到边听歌边感动落泪的人。棘手乐队那时在学校的知名度很高,乐队成员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起众人瞩目,俨然已是学校的明星团队。
简弥记得那时候大家总是无事可忙,所以每晚乐队几乎都会在天台训练新歌。男孩子们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条沙发,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将它搬上了天台。练习完毕后,大家便会在沙发里挤成一团,聊天和讲笑话。久而久之,那条沙发也成为了乐队不可或缺地一份子,大家像对待乐队成员一样悉心照顾着它。如果半夜突然下雨,他们还会立刻从被窝里爬下来,去天台给沙发披上雨布。
乐队演出时除了演唱时下的流行歌曲,有时也会唱自己的歌。负责写歌的是山,除了弹琴,他对音律很有研究,只是填词的功力差了一些,经常写出一些旋律优美但歌词却让人捉摸不透的歌。有时季平会针对歌词发表他的意见,但山很少会接受,他从不喜欢自己的作品有丝毫改动。两人时常为此发生争吵,负责调停的多数是玉名和简弥。小安是一个不喜参与争论的女生,在争吵面前,她从来都只静默地站在一旁。
山和季平争吵得很凶时,会引来两旁的宿舍楼里的男生女生站在阳台上观望。两人都有各自的女粉丝,当他们争吵地面红耳赤时,各自的女粉丝也会掺和进来,向对方的粉丝发起攻势。往往吵到最后,会发展成山和季平停止争论,帮各自的粉丝劝架的局面。
棘手乐队维持了三年半之久,在大学毕业后便自动解散,乐队成员也依循着各自的志向,奔往不同的城市,只剩下那条沙发独自留在天台。而关于乐队的记忆,也跟随五人一起,飞往了不同的城市。
简弥是在半个月前第一次接到季平的通知的。季平告诉她,大家多年未见,打算回来重聚,并办场小型演唱会。他邀请简弥重新做鼓手。但简弥不得不找理由推掉,她的身体状况实在不允许再做打鼓这样的剧烈活动。但她没有说出自己生病的实情,而是谎称自己患了腱鞘炎,无法再打鼓。
季平很失望,但也没有再央求。再次与季平联络时,简弥得知他已经找到了新的鼓手替代她。只是他一再希望简弥能够到场,和大家见一面。简弥一直没有正面回应他,一直到下午才决定前来。话说回来,作为给自己的青春烙下过深刻烙印的棘手乐队,她根本无法说服自己错过他们。现在坐在剧院里,她也为自己曾经不打算来此与大家见面的想法感到难以置信。
这时,简弥忽然看到小安出现在了帷幔的角落处。她和大学时相比胖了不少,但简弥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听季平说她如今依旧单身,还没有结婚。
小安也看到了她,冲她招了招手,便朝她跑了过来。
“简弥!”
“小安!”简弥刚站起来,便被跑到跟前的小安紧紧抱住。她差点被小安撞出去,只觉得身体里的各个零件全都晃荡了一下。
二人抱了许久才舍得分开。小安泪眼朦胧地打量着简弥。“这么久不见,你还是那么瘦!不像我!”
“哪有的事,你还是老样子嘛!”
“还说呢!我都胖得不成样子了。话说回来——”小安微微皱眉,“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嗯,因为……算了,等你演出完再说吧。演出要加油哦!”简生故作活力充沛地举起拳头。
“当然!只是为什么你不一起来呢?你可是我们的专业鼓手!”小安责备道。
简弥摇摇头。“我的身体状况很差,如今恐怕很难挥动鼓锤了。”
“生病了么?”
“嗯。”简弥仍旧不准备现在就说出实情,她不希望乐队被自己影响,“你们好好演出,等演出完了我们再聊!”
“那好,演出完了你一定要等我们!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没问题。”
小安蹦蹦跳跳地回到了后台。几分钟后,剧院的灯光暗了下来,这是演出即将开始的信号。
紧接着,舞台上的帷幔慢慢升了上去,棘手乐队的五名成员依次走到台上,向大家挥手致意。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简弥边鼓掌边打量着台上这几人。
大学毕业后,那四人各有不小的变化。抛去刚刚已经见面的小安不说,其余三名男生的身材都有些发福。尤其是玉名,大大的肚腩几乎要从T恤衫里冒出来似的。山已经戴上了眼镜,他的视力曾是五人中最出色的。季平剪去了上学时的凌乱长发,脸色看上去也比其他人苍老许多。简弥知道他已有了一个两岁的女儿,看来做了父亲以后,肩上的担子很重。
季平找来的鼓手同样是一位女生,她的脸蛋很小巧,眼睛却又大又有神。绑在脑后的马尾辫朝气蓬勃。
演出随后开始。首先响起的旋律让简弥的眼泪一下子流淌了下来。曲子名叫《田间》,是山在大二那年所写的歌。它是为数不多地,季平没有因为歌词和山争论的一首歌。
季平握着麦克风,缓缓闭上了眼。灯光聚焦在了他的周围。跟随着轻缓的节拍,歌声慢慢响起。季平的嗓音像他的面容一样,比上学时沧桑了许多,但却像磁铁一般吸引了众人的耳朵。观众中有熟悉这首歌的,也跟着哼唱起来。
这是一首节奏舒缓的民谣。担任鼓手的女孩将Tom-TomDrum当作手鼓轻轻击打着,完美地契合了吉他的音色。
进入副歌后,简弥也跟着唱了起来,副歌的歌词她一直都很喜欢。
……
无休止的夏天
那座古城有我遇见你的画面
我不想说再见你说再等待两年
我会回来和你相见
就在那田野之间
……
约一个半小时之后,演出圆满地宣告结束。乐队成员虽然多年未见,但依旧配合默契,一切都很顺利。就连新加入的那女孩子,也和其余人无缝衔接,没有出现什么失误。
“大家果然还是一直被神明眷顾着呢。”简弥轻声低语道。
兴致未散的观众们纷纷起立,掌声长久未息。有人高呼着季平和其他人的名字。简弥看到台上的几人全部都已热泪盈眶,大家一起手挽手向观众鞠躬致谢。
“太棒了!让我想起了上学时候的事!”观众退场后,留在台下的简弥冲着几人喊道。
见到简弥,大家立刻聚拢了过来。
“原本以为一定会出差错,没想到还很顺利呢!”山挠着头说道。
“我就知道你们一定能做到!”简弥激动地说。
“如果你也一起的话,我们大概会表现更出色。没别的意思,晴美。”季平冲鼓手女孩说。
“没关系的,哥哥!”叫晴美的女孩子吐了吐舌头。
“哥哥?”简弥满脸疑惑。季平解释说:“是朋友的妹妹,因为你没能一起演出,我便找她来救急。刚好她就在这里上学,所以很方便。说来也巧,她就在我们母校念书。”
“是么?”简弥好奇地打量着那女孩,近前看,她的眼睛像未摘的核桃果一样又大又圆。
“嗯,我在那里读法律系。目前正在准备司法考试。”女孩说。
“了不起!”简弥向她投去佩服的目光。想不到这女孩不禁鼓打得好,还很有毅力。
“嘿嘿。”女孩笑了笑。
“赶快收拾妥当,然后一起去吃些东西如何?肚子很饿呢!”玉名喊道。
“好!”大家纷纷响应。
“我来帮忙!”简弥说着,在季平帮助下爬到了台上。
收拾妥当后,大家离开了剧院。此时已是近晚上十点多钟。一行六人去了附近一家大排档,大家围坐在一起,边吃东西边聊。因为身体缘故,简弥只能吃些盐水毛豆充饥。
“简弥,听季平说你生病了,严重么?”大家坐下后不久,小安便问道。她似乎一直很在意简弥病怏怏的模样。
“是腱鞘炎么?”季平问。其余人也投来关切的目光。
“我啊……”简弥双手紧握,“遇到了很麻烦的事情。”
她一五一十地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全部告诉了这些人。他们都是自己的老友,她觉得没有必要做任何隐瞒。
“……所以,我现在在等姐姐做最终的决定。”讲罢,简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大家沉默地听完简弥讲完了这一切。坐在对面的山一口气将整杯啤酒喝了个精光。
“没想到竟然是这种状况……”季平低着头说道。
“我们从不知道你原来有一位双胞胎姐姐的事。”山说。
简弥微微一笑。念大学时,她一直没有将简生的事说给任何人听。
“季平告诉我们你得了腱鞘炎,我们还以为你是上学时打鼓太多造成的呢。”玉名说。
简弥不知应该如何作答。坐在一旁的小安不知何时已眼圈泛红,她将简弥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
“有什么我们能帮你的么?”她哽咽地问。
简弥摇摇头。“你们这样说我真的很高兴。但是说实话,眼下除了我姐姐,谁也帮不了我什么。”
“如果需要钱的话,尽管说。我们一定帮你。”季平说。其余人纷纷点头。
简弥苦笑着说:“真的不用了。钱的问题对我们家来说已经解决了,现在就只等姐姐那边究竟会作何选择了。”
“那……”山扶了扶眼镜,“姐姐那边,现在还没有想好作出什么选择么?”
“嗯。”简弥点点头,“她现在的处境也很艰难。虽然我一直和她合不来,但在这件事上,其实我也多少能够体会她的心情。”
“虽然这样说不太合适,但我们真的希望她的选择是你。”山说完这句话,又喝掉了一整杯啤酒。其余人虽然没有搭话,但显然都很同意山的说法。简弥对他们这样的态度很感动。
“不要总是说我嘛!”简弥岔开话题,“大家近况如何?季平已经做父亲了是么?女儿一定很可爱吧?”
季平晃了晃身子,像是要把魂魄从对简弥的担忧中拽回去似的。
“很可爱。虽然这样说好像有点自卖自夸的感觉,但真的很可爱。”说这话时,季平脸上满是自豪。
“和你长得像么?”简弥问。
“像她妈妈。”季平答道。
“如果像季平的话,大概和可爱这个词不沾边了。”一旁的山给自己倒了杯啤酒,调侃道。
“喂!你这家伙……”
大家笑成一片,气氛再次活跃起来。大家各自介绍起自己的近况。在座的都已经是二十六七岁的青年人,除了小安和简弥依旧单身,其余人都有了妻子或恋人。就连比他们年轻好几岁的晴美也有了男友。
“司法考试很难吧?”玉名忽然问晴美。大家一直在聊他们的事,而忽略了一直在旁静静听着的晴美。向来体贴的玉名一定想到了这一点,才将话题引到了她身上。
“很难!”晴美回答说,“实在是累垮了。”
“有把握么?”季平问。
“还好啦。但我现在还不是很在意司法考试究竟能不能通过,因为还在准备研究生考试。”
“除了司法考试,还要额外准备考研?真了不起!”
“哪有!可别这么说,我会不好意思的。”晴美用手指抓了抓脸颊,“其实考研也属于意外的打算。原本我只准备了司法考试,没有想考研的事情呢。”
“那为什么突然决定考研究生了?”
晴美捋了捋刘海。“都是拜一男生所赐。他一直在说要考去南京读研究生的事,害得我也受了影响。”
“是男朋友么?”
“不是。”晴美摆摆手,“是在一间自习室学习的同学,坐在我前面。我们是一起准备司法考试的,他是那种很努力的人,除了司法考试,他还准备考研。我们聊天时,他经常说起南京那座城市有多迷人,所以导致我也很想去那里。读研究生可以说是去那里生活几年的途径。”
“很不错。两人可以一起努力,相互鼓励,准备研究生考试也很艰难,时间跨度又长,有一个共同学习的朋友不是坏事。”玉名说。
“但是后来出岔子了。”晴美叹了声气说,“原本一直在准备考研的他,突然放弃了,开始专心准备司法考试。但我已做好了要考研的打算,考研教材啊,辅导班啊全部都报上了。所以现在的局面时,原本想考研的他,不知为何突然放弃,而原本只想准备司法考试的我,现在还要额外准备研究生考试。”
“命运还真是捉弄人。”山没来由地说了这样一句。
“是啊,感觉自己被摆了一道呢。有时候也会怪自己太容易受人影响。说起来,有时倒觉得那男生很厉害,能够根据自己的想法做决定,不会像我一样轻易受影响。”
大家不约而同地点着头。接着,山忽然问晴美:“法学院的自习室,是在南区五号楼么?”
“嗯,对啊!”
“五号楼啊……”山似乎陷入了回忆。
“喂,那里怎么了?”小安问。
“没什么。”虽然这样回答,但山的表情告诉大家,他一定回忆起了什么令人怀念的往事。
“喂,我有个想法。”玉名忽然说。
“什么想法?”
“我们回学校看看如何?”
大家立刻同意。“当然可以!”
“干脆我们背上乐器,去仓库天台如何?”得到大家的同意,玉名很开心地说,“像以前一样,在深夜里演奏一曲!”
“会不会被扔暖水瓶啊?”
“被打死也有可能。”
虽然大家这样说,但都跃跃欲试,三两下便达成了吃完东西后回学校逛一逛的共识。
“是南区那间废弃的仓库么?”晴美问大家。
“是,它没有被拆吧?”
“没有,只是已经很多年都没使用过了。你们那时候会在天台演出么?”
“当然,季平没有跟你说过我们那时候的丰功伟绩么?”山瞪着季平。
季平晃晃脑袋。“我并不觉得那多么值得炫耀。”
“你这家伙!”
“可是——”小安拍拍桌子,“简弥呢?这么晚了,简弥应该好好休息吧?”
大家听闻此,才猛然想起这件事似的,齐刷刷望向后者。
简弥马上摆摆手。“不要被我坏了大家的兴致。我和你们一起去啊!”
“可以么?”小安关切地问,“你的身体状况允许么?”
“没关系啦。”现在不去的话,以后恐怕再也去不成了,这句话简弥没有说出口。
“确定么?”小安依旧不放心。
“没关系,不用担心。”简弥说。她庆幸自己没有将下午才做完化疗的事说出来。
“那就这样定了?”玉名迟疑着问。
“好啊!”简弥抢在大家之前举手同意。
“听起来太棒了!”晴美说,“既然这样的话,我能再提一个建议么?”
“说说看!”
“等我们离开学校后,去我家的别墅如何?就在离学校不远的班夏山那里。我们可以在那里好好休息,喝酒打牌聊天什么的,那里还有游泳池,可以游泳什么的!”
“唔,原来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山捏着下巴说。
“哪有……”晴美显得很不好意思。
“那就这么定了!先回学校,再去班夏山,疯狂一整晚。”季平最后总结说。
“好!”大家齐声喊道。
出发前,大家在讨论应该带哪些乐器。小安趁这工夫再次关心地问简弥,大家如果玩通宵的话,她吃不吃得消。
“放心啦!晴美不是说过么,她家是别墅,你们在那里玩的时候,我去找个房间独自休息就好了啊!”简弥这样一说,小安才放下心来。
其余人已经商定出了结果。大家决定只携带小安的吉他出发,那是所有乐器里最轻便的。
大家抵达学校时已临近午夜,学校的大门已经上锁,一行人只得从南校区的天桥步行进入学校。
过去几年,学校的南校区发生了很大变化。天桥左右两侧的两栋新建的现代化学生公寓便是最明显的变化之一。
“山,你记得么?我们曾在那里吃过有苍蝇的拉面。”走在路上,玉名指着第二食堂说。
“当然记得。”
“啊,水果摊也在啊。”小安指着已经打烊的水果摊。
简弥说:“我还记得那个胖胖的老板娘,捡了学生的宠物狗自己养了很久,也不打算归还。”
“而且水果都特别贵,简直就是垄断级别的!”
“一个西瓜切成四块,但每一块都是一整个西瓜的价钱啊!”山义愤填膺地朝空气挥舞了一拳。
六人缓缓地走在路灯下的小路上,时不时会对某处地方点评一番,回忆一些上学时的往事。
“看到了。”季平忽然手指着前面。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那间仓库。
和简弥上学时相比,它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毕业时候的模样。大家朝仓库越走越近,脚步也渐渐凌乱起来。
“真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呢,还是那么破旧。”小安说。
“因为我们离开时,它就已经破到没法更破的地步了。”季平的解释一针见血。
大家绕路走到仓库西面。那里有一扇门常年不上锁,以前大家便是从那里进入仓库的。果不其然,如今那扇门依旧只是象征性地掩着,没有任何防盗措施。
“不清楚学校怎么想的,这里面怎么说也放着很多桌椅什么的,竟然从来都不上锁。”山一边推开门一边说道。门上的灰尘“噗噗”地落下来,大家一阵咳嗽。
外面的路灯灯光透过玻璃射进来,大家看到仓库里堆满了桌椅和废旧设施。一条裂缝的硕大黑板躺在地上,上面有模糊不清的彩绘。地上有许多生活垃圾,山还发现了几只脏兮兮的安全套。
通往二楼的楼梯在南面,六人小心翼翼地朝那里走过去。
爬楼梯时,众人脚下发出了沉闷的脚步声,那声音在这间仓库里分外响亮,甚至还有回音。简弥不由得心生好奇,过去他们曾无数次在这里走过,但从未发出过这样惹人注意的脚步声。
到达二楼后,需要绕到另一侧,才能从一条固定在墙上的铁梯爬上天台。大家走在梯子前,除了山和季平,几人都有些愁眉苦脸。
玉名用手掌拍了拍肚腩。“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爬上去呢。”
“如果摔下来的话,大概会砸出一个大洞,直接落到一楼。”小安踩了踩地板后说。
“总之要爬上去。”季平说。他往上一跳,双手牢牢地抓住了梯子最底一层,然后手脚并用,稳健地往上爬去。他虽然脸老了些,但身体还是很年轻。
没一会儿,他便从出口爬上了天台。
大家看不到他,只能听到从那出口传下来的他的声音。“啊,老样子啊!”
“喂!上面怎么样了!”小安抬头喊道。
“爬上来看看不就行了?”季平的声音传来。
山不知从哪里搬来一把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椅子,三位女孩子依次踩着椅子往上爬,两位男生落在了最后。简弥是女孩子中第一个爬上来的,当她把头露出那出口后,两眼望去的景象让她不禁落下泪来。
季平拽着她的手把她拉到了天台。
这里的场景依旧如故,没有太大变化。黑色的汽油桶摆在中间,里面有很多已经烧成灰烬的木头。地上有数不清地彩色涂鸦,被雨水冲刷地模糊不清。而那条熟悉的长沙发,上面依旧盖着一层雨布。
两旁的宿舍楼,只有零零星星的房间还亮着灯。这个时间大部分人都已进入梦乡。简弥渐渐产生了错觉,她似乎回到了从前和棘手乐队一起在深夜里爬到天台唱歌的日子。
“它似乎从没有被掀开过。”她走到沙发前,摸着雨布说。
“或许吧。”季平点点头。棘手乐队毕业之前最后一次在这里相聚时,大家一起给沙发披上了这块雨布。
“看来除了我们,没人再有兴趣来这里打发时间了。”简弥说。她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此刻是失望还是欣慰。
小安和晴美也陆续爬了上来,小安重复着季平方才的感慨。“哇,果然还是老样子嘛!”
“哥哥,你们那时候就是在这里演出的?”晴美问。
“嗯。”季平点点头。
山和玉名终于也爬了上来。山的状况还算好,但玉名已经气喘吁吁地跌坐在了地上。季平和晴美将雨布扯下,重见天日的沙发看起来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季平说得对,那时它便已经破旧到极致了,想来也不可能再破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并排坐在一起呢。”山担忧地扫了一眼玉名的大肚腩。
“试试看。”季平说。
六人一起挤进沙发,不可思议的是,这条沙发竟然真的能够容下他们六个人并排而坐。
“真奇怪。为什么那时候我们五个人坐在一起,还会觉得挤。现在却能坐下六个人?”山问。
“而且一点不觉得挤!”简弥补充说。
“况且那时候我也远没有现在这么胖。”玉名说。
“会不会沙发也会长大?”小安问。
“哪有那种事嘛!”
“那你解释看看……”
围绕着沙发为何能够容纳六个成年人这事,他们竟然讨论了十几分钟,并且话题不受控制地越飞越远。简弥此刻由衷地觉得人类是神奇的物种,有人在为总统选举争吵不休,也有人会为沙发究竟会不会长大讨论个没完。
最后,依旧是一直担任乐队队长角色的季平终止了大家无休止的争论。“别忘了我们来这里的初衷。怎样,一起唱首歌如何?”
“好啊!”大家齐声说道。
“唱什么歌?”
“既然我们只带了吉他,那就由擅长吉他的小安来决定吧。”山说。他将一直由他背着的吉他递给小安。
小安接过吉他。“民谣如何?”
“最好不过。现在如果唱摇滚,一定会被扔暖水瓶。”山说。
“纠正一下,现在这个时间,无论唱什么歌都会被扔暖水瓶。”季平说。
“不要说话,好好听哦!”晴美双手撑着下巴,凝视着小安。
“那就确定要唱民谣了。那么唱哪一首呢?”小安望向简弥,“点一首吧!”
“我么?”简弥指指自己。
“嗯,这首歌我要送给你。所以你来点一首吧,我唱给你听。”
“真的?好荣幸!”
她想了几首最适合眼下的歌,于是说道:“我想听《故乡》。”
“许巍的,还是雷光夏的?”
“雷光夏。”
“谨遵圣旨。”小安将吉他抱在怀里调试了几下音,右手灵巧地拨动着琴弦,吉他发出一连串沁人心扉的颤音。在这寂静的午夜,那琴声飞向了星空。
小安的歌声渐渐响起。
阳光照云雾飘那一座山
波光耀鱼儿游弯弯小溪
我的故乡在远方又在我梦里
回忆起朋友们今在何方
每当狂风暴雨总会想起
故乡的山林悠悠气息
父亲母亲在远方又在我梦里
何时能再见到想念的你
小安的歌声并未随着歌词的结束而消失,它漂浮在天台附近,回音久久没有散去。坐在沙发上的几人都沉默不语,各自望向不同的地方。简弥知道,他们每个人都已经被小安的歌声带去了遥远的高山,森林或是海岛。
忽然,天台周围响起了一片清脆的掌声。几人循声望去,只见在男生宿舍那边,有几个阳台站着几个人影。而女生宿舍那边也同样如此。只因为宿舍并未开灯,大家先前一直没有发觉。
“看样子是把大家吵醒了啊。”季平轻声说道。
“他们应该不会扔东西吧?”山有些担心地问。
“尽快逃走好了。”
小安重新背上吉他,大家也从沙发上站起来准备离开。他们向两侧听小安唱歌的人挥手告别,女生宿舍那边有照相机的闪光灯在闪烁。
众人离开仓库后,晴美像压抑了许久一样忽然跳了起来。“真是太棒了!我差点就没忍住尖叫出声!你们看到了么,这么晚了,还有人在听你们唱歌!”
季平却显得很平静。“喂,小点声啊,不要吵醒大家。”
晴美并未听季平的话,继续叫嚷着。“明天你们一定会成为大家谈论的焦点的!而我也在其中,一定会被大家围起来问个究竟!”
“想不到都这把年纪了,还会像年轻时那样做这样引人注目的事。”山无奈地说。
“哥哥又不老,干嘛总是像老头子一样说话!”晴美双拳抵腰,“那么按照计划,接下来我们去班夏山吧?”
“好!”大家附和道。
“简弥没问题么?”季平望向走在队伍最左边的简弥。
简弥摆摆手。“没问题!刚刚在天台听小安唱了歌,我的兴致也越来越高。现在就算让我回去,我恐怕也会失眠。”
“那就好。”
“如果感到不舒服,一定要和我们说,不能强撑着!”小安挽着简弥的胳膊说。简弥拍了拍她的手腕,示意她不必担心。
“那么我们出发吧!”
“这个时间不知道还能不能打到出租车。”季平说。
“没问题的!”晴美信心十足,表情越来越兴奋。
众人像来时那样从天桥离开学校,然后站在路边等出租车。如晴美所料,不出几分钟,他们便等来了两辆出租车。简弥,山和小安坐了第一辆。其余人坐在另外一辆。出租车一前一后,行驶在空荡的马路上,很快便抵达了班夏山。但到达山脚后,出租车却拒绝再上山,只将车子停在了山脚下。
“晚上的班夏山开车太危险,你们还是爬上去吧。”出租车司机说。任凭众人如何央求也无济于事。
没办法,众人只好下车,准备步行上山。
“大家加把劲!只要大约三十分钟,我们就能爬到别墅区了!”爬了一会儿山路,晴美站在队伍最前面冲大家喊着。
折腾了这么久,晴美依旧活力充沛。简弥猜测这或许是因为她住在这里经常爬山的缘故。因为她看到一位老者也如她那般轻松,大气不喘地牵着一只狗往山上走着。
“三十分钟?”玉名第一个面露难色。
晴美腼腆地笑了笑,“如果走近路的话,十五分钟就能到那里。”
“早知如此,就硬求着出租车把我们送上山了。他不准我们就不下车!”玉名说。
“现在说这些都太迟了。”季平说,“那条近路在什么地方?”
“就在前面不远。”晴美说。
“那就走近路好了。”季平说,“大家都很累了。”
“也可以。只是走近路的话,需要穿过一片小树林,那里也没有路灯,没关系么?”
“大家没问题吧?”季平问。大家并不反对,只希望能够赶快找个地方休息,至于路灯什么的,根本不关心。简弥也求之不得,她实在是累极了。
“这样的话,那么大家跟我来!”晴美招呼了一声,率领大家朝山上爬去。
六人排成一字长队。晴美走在最前面,边走边介绍着她所说的那条近路。简弥走在队伍最中间。她身后是山和玉名,前面则是小安。
她望向山路两旁,路边是茂密的树林,里面黑漆漆地一片,看不到任何东西。偶尔有风吹过,树林里发出一阵令人忍不住汗毛林立的沙沙声。
约五分钟后,队伍停了下来。晴美用手指着路的左边。
“这里就是近路!”
“咦,哪里?”大家望过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就是这儿!”晴美走近些指给大家看。大家这才注意到,在两棵榕树之间,有一个很不显眼的豁口。那豁口毫无美观可言,豁口处有两棵被拦腰砍断的冬青树。
“这……安全么?”小安迟疑着问。
晴美拍拍胸脯,说:“放心啦各位!我经常从这里回家的。这条路我非常熟悉,闭着眼走也能到达目的地!”
“那我们就放心了。”山说。
季平征询着大家的意见。“既然这样,我们从这里走,争取早点到达。如何?”
“没问题。”大家说。
晴美第一个钻进了入口,季平跟在她后面。小安临进去前对简弥说:“一定要跟紧我哦!”
“好。”简弥答应道。山在身后拍了拍她的肩。
“不用担心,我就跟在你后面,真的有什么事,我也会保护你的。”山说。
简弥点头一笑,但不确定山是否已经看到,这里太过昏暗。
她深吸一口气,跟在小安后面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