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靖玄夫妇看在死者为大的份儿上,命小厮包了五百两银子送过去。
陆管事夫妇心里过意不去,待将陆方下葬后,特特前来求见佟靖玄。
“竖子做下此等事,老奴教子无方,深感羞愧。”陆管事夫妇一同跪在了佟靖玄面前,不过一夜光景,脸上满是褶子,头发白了一半。
“陆管事请起。”佟靖玄念在他们老年丧子,特意许了他们一个月的假,然他们来这一趟,却又在他的情理之中。
陆管事从荷包里掏出两张银票,共计一千五百两,“这一千两乃老奴这些年的积蓄,五百两则是侯爷前两日的赏赐。竖子虽死,他犯下的错老奴夫妇亦要想着法子弥补,但远比不上他偷去的那三千四百余两。余下的日子,老奴夫妇会一如既往尽心做事,竭力偿还竖子欠下的债,弥补他犯下的错。”
“人死如灯灭,那些过错亦不必再提。”佟靖玄并未接银票,表示此事就此揭过。
陆管事夫妇千恩万谢地拜别了,又买了礼品前去拜会珍珠娘老子。
珍珠娘老子和陆管事一样都是定远侯府的家生子,俱住在定远侯府西北角,专为府里下人开辟的院落里。
珍珠在听闻陆方的死讯后,整个人飞奔到柴房,目睹了陆方的死状,当场便晕了过去。
陆氏无法,请来大夫诊治,待她醒后,便许了她的假。
现下,珍珠正在家里休养,由她娘老子照看着。
陆管事夫妇带着礼品进门时,珍珠正面色怔忪地坐在自己房间临窗的大炕上。
初春的天,她穿着一件小袄,发髻散乱,面色发白,整个人蜷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珍珠爹与哥嫂皆有职务在身,一早便外出忙去了,只有珍珠娘带着小孙女儿在家。
见陆管事夫妇上门,她沉了脸色,将人堵在门外道:“你们儿子犯错在先,我们珍珠大好的姑娘,都是被他给耽误了!”
陆管事面上勉强挤出一丝笑,陆方娘则在他身后低头抹眼泪。
“林嫂子,方子做错了事,我们作为老子娘,亦有责任。珍珠是个好姑娘,是老佟家的福薄,娶不到这么好的儿媳妇儿。这些礼品不成敬意,方子以前有得罪的地方,老头子和老婆子给您行礼,望您大人大量,看在死者已矣的份儿上,便饶了他吧。”
陆管事说完和陆方娘一起,对着珍珠娘拱手,深深作揖。
“哟!原是来赔礼的,不是来问罪的!”珍珠娘知晓二人意图后,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忙将人让进屋,“陆管事,方子娘,快进屋坐!”
陆管事摇了摇头,“我们刚办完白事,身上不吉利,就不给林嫂子添晦气了。”
珍珠娘面上更是过意不去。
虽说陆方确实做错了事,但她家与陆管事家素来交情不错,而陆方去世,他们竟是一个人都没前去吊唁。
不过也不怪他们,陆方犯了错事,畏罪自杀,府里谁不避着轮陆管事一家,谁还上赶着寻晦气不成?
珍珠娘心里这般想着,又觉得一切都是陆方的错。
竟然还敢在外面养女人,她女儿长得如花似玉,那小子还不满足!
简直死有余辜!
“那您忙,我们便不叨扰了。”陆管事和方子娘放下礼物后,再次对珍珠娘拱了拱手,抬脚便走。
“哎!这礼品我们可不能要!”珍珠娘心思千转百回,待回过神,陆管事夫妇已走了五六步远,她只得抱着小孙女儿对二人的背影喊道。
“嫂子,您便收下吧。”方子娘回头眼圈红红地道,终是忍不住落下两行泪。
珍珠娘脸色讪讪的,“嫂子,你们可得节哀顺变呐!”
方子娘点点头,抹着泪走了。
待人走后,珍珠娘将大包小包的礼品提到屋子里,转而去了珍珠的闺房。
见珍珠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下蓦地有些生气,“那个不中用的,死了便死了,以你的条件,何愁找不着更好的,何苦在这边儿自怨自艾!”
不是珍珠娘自夸,珍珠的模样儿在这侯府丫头里面可都是拔尖的。
就连那姿容不怎么出色跟珍珠同岁的连翘,不过幸运了些,去到二夫人屋子里服侍,在夫人怀上三少爷的时候,可不就让连翘服侍了二爷。
现下,连翘穿金戴银,辫子都要翘到填上去!
虽只是个通房丫头,那也是二爷的房里人,就连连翘爹娘,平日里行走间,腰板也挺得比别个直些。
珍珠听着她娘的话,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唉!你说说你,这般窝在炕上像个什么事儿!”珍珠娘一见女儿这般模样,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珍珠索性侧身躺下,拿被子蒙住头。
“你是夫人身边得宠的,夫人焉能不会你打算,怕是因了此事,心下愧疚,会为你的寻个更好的。”
珍珠娘叹了口气,抱着小孙女儿在炕沿坐下。
“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娘焉能不为你考虑?现下夫人有孕在身,侯爷身边又没有一个服侍的人,以你的才情样貌,便是替夫人照顾侯爷,那也是使得的.....”
“娘!”珍珠猛地掀开被子,神色狰狞地坐起身,尖声道:“您若还想女儿好生在这府里活着,此话切莫再提!否则泄露了半句风声,女儿唯有一死!”
珍珠娘见珍珠面容扭曲,神情激动,心里也有些害怕,忙将小孙女儿放在一旁,上前搂住珍珠的肩膀,落下两滴泪道:“娘还不是为你打算。你这孩子,怎生得这般倔!”
珍珠兀自落泪不语。
心里泛起难言的苦涩。
自夫人进门后的第二年生下大姑娘佟雪,她便一直在夫人院子里服侍,从最初的小丫头到二等丫头,再到夫人身边的贴身大丫头,夫人与侯爷的感情,她看在眼里。
侯爷身姿挺拔,眉目舒朗,端地是贵气逼人。
然不管在他外面多么威严,在夫人面前,都是一副温柔深情的模样。
这侯府里,对侯爷芳心暗许的丫头只怕不在少数。
然这些年,哪怕夫人只生了大姑娘与二姑娘两个,侯爷也不曾有过纳妾的念头,连暖床的丫头都无一个,她又何德何能,能入侯爷的眼?
她若在侯爷面前表露出一分不该有的心思,只怕不等夫人出手,她就先被侯爷给解决了。
这世间女子千千万,真正能入侯爷眼的,唯夫人一人而已。
然侯爷夫人显然是个宅心仁厚的,并未再追究陆管事夫妇的责任,还是让他们在原处当差。
那些原抱了顶替陆管事差事打算的,只得歇了心思。
原以为此事便就此揭过,谁知陆方头七那日,竟有一个大肚子的女子,跪在定远侯府侧门前,一个劲儿地抹着泪,嘴里大骂不止。
“你个杀千刀的,一死了之,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
“我还没进你家的门儿,就成了个寡妇,肚子里还揣了个小的,我到何处喊冤去呀!”
“老天爷哟!奴家命苦哟!还不容易傍上个男人,他却不生不息地死了!弄大了奴家的肚子,就这样将奴家给抛弃了呀!”
守门的张老头见那女子哭得惨兮兮,说出来的话粗俗不堪,便知她不是什么正经人,忙招手唤来一个小厮,让其去内院报信,自己则打开侧门一角,驼着背走了过去。
“这位娘子,你这样跪在定远侯府前哭哭啼啼,是何意?难道我们府里可有亏欠你的地方不成?”
张老头年纪虽大,到底是跟着老侯爷上过战场的,这般佝偻着身子说话,也难掩语气里的威严。
那女子却颇有些豁出去的意思。
猛地将头一扬,瞪着张老头,揪着帕子恨恨道:“就是这府里的陆方,他弄大了奴家的肚子,却撒手去了,奴家身无长物,可怎么养活肚中的孩子呀!”
说完,那女子便一个劲儿地拿帕子抹眼,呜呜哭着。
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般。
报信的小厮还未返回,张老头可不敢擅自将人迎进府里去。
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那女子挺着五六个月大的肚子跪在地上,委实显得有些可怜不堪,他只好找来一个小杌子,好声好气请人在廊下坐了。
“你在此稍后,此事府里自有裁夺。”
那女人也是个能屈能伸的,见张老头态度软和下来,便安安静静坐在那儿,一改先前的泼辣。
围观众人见没了好戏可看,纷纷抬脚离去。
却仍有那不死心的,在远处窜头窜脑。
张老头拿着拐杖,指着那几人道,“侯府门前,尔等还不速速离去!若冲撞了主子,可别怪老朽的拐杖无眼!”
那些人见他提着拐杖,弓着身子,脚下健步如飞,便知这老头可不是寻常人,忙缩着脑袋跑远了。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却只有陆方娘从里面出来,上下打量了那女人几眼,面带犹疑道:“你真是方子在外面养的女人?”
那女人见是个仆妇打扮的人来见自己,心下已有了思量,立马膝盖一弯,跪在地上,哭天抢地道:“媚儿给娘请安,我那杀千刀的夫君,他好狠的心,竟就这样丢下我们孤儿寡母走了!”
陆方娘可不敢任她在府门前闹腾,忙向张老头道了谢,带着那女子七拐八拐,走到侯府西北角一个不起眼的侧门前,叩开门,将那女人带了进去。
“娘,您说陆方娘会留下那个女子吗?”旭日堂里,佟雪自太夫人处回来后,听说了这个消息,忙拉着陆氏问道。
陆氏叹了口气,“只怕会的。”
陆方是陆管事夫妇唯一的儿子,陆家的血脉可就靠着那女子肚中的孩子延续了,不管那女子的来历是多么地不堪,只怕陆管事夫妇都会咬牙将这女子留下。
“那您会允了她住在这府里么?”
“只要不蹦跶到我面前,且看在陆管事夫妇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毕竟是条人命,还是在她的院子里死去的,陆氏心中对陆方还是存在一丝歉疚。
晚间时候,消息传来,此女子是陆方在外面养的女人无疑。
且出身极为不堪,乃是一个私娼。
也不知她和陆方是如何结识的,竟勾地陆方养了她大半年,而左邻右舍俱能证明,这大半年来,确实只有陆方去过她那儿。
陆方娘既已把一切都打听清楚了,且将那女子拘在屋里,不准她随意走动半步,陆氏闻讯,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定远侯太夫人得知这个消息,微微蹙了眉头。
宋嬷嬷忙在一旁劝道:“夫人有孕在身,心肠软也是在所难免的。”
太夫人嗤笑一声,斜了宋嬷嬷一眼,“你倒是学会替她说话了。”
宋嬷嬷抿着嘴角轻笑,“老奴还不是盼着太夫人与夫人能逐渐冰释前嫌,府里一派和乐融融。”
昨日宋嬷嬷替定远侯太夫人送去旭日堂一串佛珠,今儿一早,佟雪给太夫人请安时,手中提着自己亲自做的糕点,味道不怎么样,到底是那孩子的一片心,可见是个知晓感恩的。
定远侯太夫人比谁都愿意看着定远侯府能延续老侯爷在时的模样,繁荣昌盛,子孙绵长。
只可惜,有的人不这么想。
沁心院里,陆二婶儿苏氏听到那女子上门的消息,笑得颇有些幸灾乐祸。
“大嫂这才被诊出身孕,就闹出了人命,可见这孩子,运道不怎么好。”她斜依在榻上,悠闲地吃着果仁儿,对心腹奶娘道。
“那是,如何比地过夫人一连生了三个小公子。”奶娘脸上堆满笑,看着苏氏讨好地道。
苏氏将果核吐到一个精致的小碗里,拿帕子擦了擦嘴,接过丫头递来的茶水在嘴里轻啜一口,阖上茶盖,放到一旁道:“去将连翘那丫头叫过来。”
连翘自坐了苏二爷的通房丫头后,苏氏对她尤为优待,大部分时日都吩咐她在房中歇息,甚少叫她到跟前伺候。
连翘听闻苏氏叫唤,心下一喜,忙换了身鹅黄底绣杏花春衫,梳了个娇俏的元宝髻,将她那原不十分出众的面容,衬托出三分宛如初春的娇俏。
苏氏目光随意往连翘身上一扫,便知晓这丫头打得什么主意。
春天来了,有些心思也开始萌动了。
她嘴角噙着一丝慵懒的笑,依旧斜倚榻上,语气随意道:“听说大嫂身边的贴身大丫头珍珠是你的好姐妹,她现下只怕正伤心着,不若我放你一日假,你回去好生开导开导她?”
连翘与珍珠一起长大不假,那感情却有些微妙。
一则珍珠模样长得俊俏,且又得大夫人重用,连翘便觉得她颇有些心高气傲。
二则自她被二爷收了房后,往日的小姐妹见了,莫不朝她投去欣羡的目光,与她说话时,也莫不讨好,唯独珍珠与往日无异,让连翘颇有些气恼。
陆方那事儿她可是听说了,正等着看珍珠笑话呢,听了苏氏吩咐,她当即笑眯眯地应下了。
“奴婢与珍珠自幼一块儿长大,情分非比寻常,自会好生安慰她!”
苏氏点点头,又让丫头将匣子里自己惯常戴的一支镶梅花镂空金钗拿来,亲自起身,给她插在鬓发间。
“你是二爷屋子里的人,可别丢了二爷的脸。”
苏氏打量了她几眼,眉眼温和道:“去吧。”
“哎!奴婢告退!”连翘雀跃地一颗心都要飞起来,等不及要去向珍珠炫耀自己心得的赏赐。
看她平日还摆出一副清高的模样,哼!
今儿来“探望”珍珠的,可不止她一个,还有陆方养在外面的那个女人李媚儿。
果然是个不消停的。
才来第二日,便趁陆方娘一个不注意,摸索到珍珠家里去了。
连翘去的时候,正遇见李媚儿挺着个肚子,示威似的给珍珠行礼。
“媚儿见过姐姐。早就听方子哥哥说过姐姐最是温柔得体,美貌无双一直没有机会来给姐姐请安......”
这样一个天仙似的人儿,还不是输给了她?
李媚儿一口一个姐姐叫的亲热,脸上的表情不无得意,珍珠一张脸上却是白转青,青转黑。
心头暗悔,今日就不该听娘的话下床,更不该让这女人进了屋门。
“请姑娘自重,你我素无干系,这姐姐可是不敢当。”珍珠绷着脸,正色道。
李媚儿听了这话,脸上先是一愣,继而眼中冒出泪花儿。
真不愧是迎来送往的,这脸变得!
连翘忍不住啧啧,扭着腰摆着臀儿自外间进来,将苏氏赏的糕点放在桌上,亲亲热热给珍珠娘请了安问了好,抬手扶了扶发间明晃晃的金钗,一脸关切地往珍珠走去。
“听说妹妹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我特地向二夫人请了假过来瞧妹妹!”连翘一边将珍珠上下打量,一边目露同情,“瞧瞧这才过了几天整个人就瘦了一圈儿,看着我怪心疼的。”
一个李媚儿已足够膈应珍珠了,现在又来了个连翘,珍珠此刻想死的心都有了。
然伸手不打笑脸人,不管这二人抱着怎样的目的前来,她都不会让她们瞧见自己的笑话的。
李媚儿是个惯会察言观色的,见珍珠对自己没好脸色,便和连翘攀谈起来了。
得知连翘是苏二爷的屋里人,李媚儿不由面露羡艳,将连翘一阵打量。
“瞧姑娘这通身的气派!这衣料!”那手摸了摸连翘身上光滑的缎子,“这发钗!”又抬手碰了碰发间那支金钗,忍不住感叹道:“不怪那些丫头一门心思想要爬上主子的床,这成了主子的人,可不就是半个主子,瞧着就是跟普通丫头不一样!”
“可不是!”连翘捂唇轻笑,“我们夫人还说啦,等再过些时日,便给我停了避子汤,让我给二爷开枝散叶呢!”
连翘这话,顿时又引得李媚儿一阵艳羡。
她颇有些自怜地摸着自己的肚子,“可怜我没出生的娃儿,注定了一辈子给人当下人,哪比得姑娘,日后生出来的就是公子小姐。”
二人的一番谈话,让珍珠娘听在了耳里,昨日生出来的被珍珠狠狠掐灭的心思,此刻仿佛雨后的春笋般,止也止不住地蹭蹭往上冒。
连翘复将话头扯到珍珠头上,用满是可惜的口吻说道:“咱俩一道长大,你模样生得好,人又出挑,处处比我强,自该有个比我更好的归宿才是!可万莫灰了心,打起精神再找便是!”
这话可是说到了珍珠娘她心坎儿上。
唯有珍珠听出了那话里的讥讽意思。
没想到那李媚儿竟也掺上一脚,“我这辈子最好的归宿就是这样儿了,好好把这孩子生下来,也算是给老方家留下了一丝血脉。姐姐,你还年轻,有大好的路在前头等着,可别一时想不开,替方哥守活寡啊!”
珍珠总算拿正眼瞧了瞧李媚儿。
这就是陆方背叛她,在外间偷偷摸摸养着的女人。
这举止投足间的轻狂样儿,就是样貌,比之自己亦逊色太多,输在这种女人身上,珍珠倒宁愿她和陆方一丝关系都没有!
她头一次觉得,命运对她太残忍。
亦开始在心里生出不平。
同样身为丫头,连翘容貌普通,举止粗俗,却能被二夫人挑中,给二爷做了暖床丫头。
二爷虽比不得侯爷,那也是太夫人的嫡子,生得风光霁月,且人长得斯文,明明是武将,却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儒雅的味道。
而自己呢?
与个容貌普通的小厮定亲不说,还被他给背叛地彻底。
究竟她做错了什么?上天要这样待她呢?
连翘与李媚儿走后,珍珠冷着脸道:“娘,你将门看紧点儿,可别什么人都往屋里放!”
珍珠娘却是打量着连翘提来的糕点,忍不住啧啧称赞,“这可是易云楼的梅花糕,一两银子一块呢!”边称赞,边捻起一块,送进小孙女儿嘴里。
小孙女儿眯着眼睛吃完,忙伸出手要拿第二块,被珍珠娘一掌拍下。
“这糕点得慢慢吃儿。”
小孙女儿瘪嘴欲哭,被珍珠娘一瞪,又生生忍住了。只含着两包泪,目光控诉地看着她。
珍珠瞧不过自己娘这么小家子气的样儿,拿起一块糕点塞到小侄女儿嘴里,甩着袖子回了自己屋。
“你个败家的!”珍珠娘在后面气急败坏叫道,只闻“嘭”地一声响,险些被突然阖上的门板撞到鼻子。
晚间,待将小孙女儿哄睡了之后,珍珠娘举着一盏油灯来到珍珠房里。
珍珠正在床上辗转反侧,见她娘过来,有些不耐烦地道:“娘,这么晚不去歇着,来我这儿做什么?”
珍珠娘一听这语气,顿时火从心起,重重放下油灯,走过去用力戳了戳她的额头,“不省心的丫头!娘过来,除了为你还能是谁!”
珍珠忙往里边儿躲,却是不得不拥着被子坐起身,“娘有话快些说完,早点儿回去歇着!”
珍珠娘压低声音,用讨好的语气道,“你在夫人跟前是得宠的,现下夫人又怀着身孕,你就不能跟夫人提提,替夫人分忧伺候侯爷的话?你模样性子俱比连翘好百倍,她伺候得二爷,你就不能伺候咱侯爷?”
珍珠一听她娘又是这个话,当下变了脸色,声音里带着哭腔道:“娘你这是要逼死我吗?侯爷夫人成亲以来,这些年可曾纳过一个妾?收过一个通房?我哪有这么大的脸,跟夫人提这种话!”
珍珠娘凑得更近了些,唇几乎要贴到了珍珠的耳朵上,“侯爷对夫人情深意重不假,但夫人嫁过来十几年,只给侯爷生了两个小姐,且夫人上一胎难产,这一胎怀的尤为艰难,到时候若个出什么意外,再不能生,还能紧霸着侯爷,不给他纳妾?”
..............
珍珠娘走后,珍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未能合眼。
第二日又被那李媚儿前来“关切”一番,心塞地她午膳都不曾吃下。
“娘,夫人虽许了我一个月的假,待在屋里也没什么事儿,我打算明日便回去夫人身边伺候。”
珍珠娘见珍珠终于想通,喜笑颜开道:“正是!明儿可得好生拾掇拾掇,打扮地清爽些回到夫人跟前当差。”
珍珠没理会她娘眼里热切的期盼,只抿唇点了点头。
第二日,她起了一个大早,换了身素色春衫,便回府里报到,却被小丫头告知,陆氏与侯爷一道带着大姑娘去威远将军府了。
陆氏孕期头三个月的危险期终于过去,便迫不及待想要赶往威远将军府,前去探望何永婵。
恰逢佟靖玄今日沐休,夫妻二人早早起身一同去暖苍堂给太夫人请安,在太夫人处用了早膳,便带着佟雪去往威远将军府。
何永婵在床上已躺了一个来月,有佟霜陪着解闷儿,闲时看些医书,日子倒也不算难打发。
佟雪陪着佟靖玄夫妇一起给威远将军夫人请了安,佟靖玄自去练功房消遣时间,陆氏便带着佟雪去到何永婵的院子。
妹妹佟霜也在,就着一本医书,让何永婵教着认字。
佟雪与陆氏进去时,见到的便是佟霜端正身子,坐在放在雕花拔步床旁的梨木玫瑰圈椅里,跟着何永婵,认真读着医书上面的字。
二人那般温顺相依在一处的模样,顿让佟雪觉得有些刺眼。
她走过去,脸上堆起笑,向何永婵行了礼,又走过去,轻轻拧了拧佟霜脸颊上的嫩肉,“一个多月不见,绣绣有没有想阿姊呀?阿姊时常挂念着你。”
佟霜见到佟雪,双眸熠熠发亮,忙哧溜着滑下玫瑰椅,扯着佟雪的衣袖,咧嘴笑着。
陆氏也见到了佟霜,对着她温柔的笑。
佟霜面上的笑容却陡然褪去,瑟缩着依偎在佟雪身旁,小手紧紧地扯着她的衣袖,避开陆氏的目光。
陆氏此行主要是为了探望何永婵,便未曾将小女的异常看在眼里,佟雪心下却有些纳罕,妹妹见着母亲,不是该哭着或笑着扑上去么?为何会表现得如此不安,甚至是下意识地躲避母亲呢?
她牵着佟霜的手,乖巧地坐在床边,听陆氏与何永婵寒暄,眼角余光不忘观察着佟霜。
佟霜紧紧依偎在她身边,不时拿眼偷偷瞄着陆氏,那目光中满是孺慕之情,当陆氏看过来时,她又会极快地垂下头,或是瞧向别处。
妹妹这是跟母亲闹上别扭了?
即便有再大的气,一个月没见,应该也已经消了吗?
佟雪想起自她重生至今,加上今日不过见过妹妹两次,前一次,妹妹什么都未说,在她怀里哭了一场,而后她做了一个梦,梦醒后急着回府,妹妹却想留在府里陪伴外祖母与何永婵,只拜托她照顾好母亲。
她回府后,撞上了翠竹那件事。
虽与梦中的场景有出入,到底不曾让二婶儿挑拨了母亲与祖母的关系。
而今日,佟霜见着自己明明是极开心的,那小心偷瞄母亲的模样,亦显示出她看见母亲心中的欢喜,可她为何又瞧着似乎有些不大敢靠近母亲?
佟雪心里思量着妹妹的事,倒不曾仔细听陆氏与何永婵的谈话。
忽然她感觉衣袖被佟霜轻轻扯了一下,忙低头去看她,佟霜却目光紧张地看着陆氏。
佟雪也抬眸看去,见陆氏眼圈红了,正拿帕子揉着眼睛。
何永婵脸上倒是笑着的,还不忘打趣陆氏:“我记得你未出阁时,有一回自树上摔下来崴了脚,半边脚踝都肿了,都不曾吭一声。莫不是有了孩子,心思亦变得脆弱敏感起来了?”
毕竟是在两个孩子面前,陆氏忙用帕子擦干眼泪,笑道:“我这是为姐姐高兴。”
原以为何永婵的大腿是要截肢的,后来即便来了个公主府侍卫,想必何永婵当时也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谁知这一个月下来,大腿断裂处竟恢复地不错,陆氏岂能不为她开心呢?
“来,给我瞧瞧你脉象如何?”何永婵握住陆氏的手,放在柔软的锦被上,手指搭上她的手腕,号了半晌脉,脸上亦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
“脉搏强劲有力,气血通畅,身子康健,胎儿定然也长得极好!安胎药可以停下了。”
陆氏点头,“已有十来日未服药了。”
何永婵点头,将目光转向佟霜,“这些时日多亏了绣绣日日与我作伴,给我解闷儿,陪我消磨了诸多时光。”
陆氏闻言,眉宇间颇有些欣慰之色地看着佟霜,她却垂着脑袋,缩在佟雪身旁,做出一副极为害羞的模样。
佟雪却从她汗津津的小手以及微微轻颤的肩膀感觉出她内心的紧张不安。
“娘,坐了许久,儿觉得有些闷了,我和妹妹去园子里逛逛。”
陆氏像佟雪那么大时,自己便是个坐不住的皮猴儿,见佟雪这般说,忙挥了挥手,“我记得库房里尚有许多未用的纸鸢,你带着绣绣去瞧瞧,今儿天气不错,有风,可在院子里放风筝!”
“哎!”佟雪含笑应了,牵着佟霜走了出去。
春日融融,头顶的太阳洒下一片温热的光,既不太热,又不太凉,仿佛恋人的体温,又像母亲温热的手掌。
佟雪牵着佟霜沐浴在春光之中,看着院子里各种花儿竞相开放,姹紫嫣红一片,只觉得呼吸里都是一阵一阵的花香。
“绣绣,”二人在一片迎春花前停了下来,佟雪望着翠绿色枝条上,一朵朵迎风摇曳的嫩黄花朵,声音极轻地问道:“你可有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姐姐,我一切都好,并不觉得有何不对呀!”佟霜仰头着头,声音软软糯糯的。
依旧是白皙嫩带着婴儿肥的脸颊,小巧秀挺的鼻子上是一双又大又圆的杏眼,略带着些疑惑,天真无辜地瞅着她。
眼前的女童,容貌与她的妹妹不曾相差分毫,但方才在屋子里的那股莫名的不安与紧张,已在她身上消失地无影无踪。
而且,她唤自己“姐姐”,绣绣只会唤自己“阿姊”......
佟雪蹲下身子,用手捏了捏她的脸颊,“那绣绣和姐姐一块儿去放纸鸢可好?”
“好!”佟霜回她一个笑容,明媚地宛如这春日的阳光。
佟雪的心,却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若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十岁少女,自不会发现佟霜的异样,或者即使发觉妹妹行为举止有些不同寻常,也不会太当回事儿。
但她偏偏不是。
........
牵着佟霜往放着纸鸢的库房里走时,佟雪心中闪过千般念想。
比如妹妹是否被精怪附体,就像商纣时期,祸国殃民的狐妖妲己一样?
或是被冤魂缠身,借助她幼小的身体,完成未了的夙愿?
然无论哪一种都太过匪夷所思。
但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事,原本就是这世间顶顶不可能发生的。
佟雪只觉得心中乱糟糟的一团,面上却只能假装什么都未察觉,牵着佟霜的手,在院子里奔跑起来。
她不敢确定佟霜身体里究竟藏了什么东西,也不知那东西寄居在妹妹体内有何图谋,更不知那东西在知晓她已得知它的存在后,会不会恼羞成怒,做出什么对妹妹不利的事。
因而,她决定将此事闷在心里,至少要先寻出妥帖的解决办法,才能告知其他人。
二人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风筝,便到了用午膳的时间。
佟霜坐在陆氏身边,不时拿起小碗接过陆氏夹过来的菜,脸上带着甜甜的笑。
她亦投桃报李,拿起筷子,夹了陆氏喜欢的菜放到她面前的碟子里,又盛了半碗汤,给威远将军夫人递过去,乐得威远将军夫人直感叹,“不怪人说女儿是母亲的贴身小棉袄,绣绣这般年纪,就知晓体贴人了。”
佟霜被夸,颇有些不好意思,依次给佟靖玄和佟雪也夹了菜。
佟雪对她浅浅一笑,碗里的饭菜吃得颇有些不是滋味,心里的焦虑愈来愈浓。
这一顿,佟霜将将吃完小半碗饭,便停下了筷子。
饭后,佟雪拉着佟霜一起午憩。
佟霜欣然应了。
姊妹二人和上次一样,躺在一个被窝里,身子贴着身子。
很快,佟雪耳边便响起佟霜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她也逐渐放松身体,调整呼吸,做出熟睡的模样。
脑中却有一根弦紧绷着。
屋子里极静,只有二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佟雪耐心地等待了小半个时辰,结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她终究抵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没过多久,她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梦境。
梦中她正跟着父亲学骑马,母亲在一旁观看,妹妹依偎在母亲怀里,对着她和父亲挥舞手臂,咯咯直笑。
那是两年前,佟雪第一次在练武场跟父亲学骑马时的情景。那时她八岁,妹妹佟霜四岁。
初时,她紧张地双手紧紧抓住身下的马鞍,由父亲牵着缰绳,亦步亦趋往前走。
走了三四圈以后,她胆子变大了些,便让父亲松开了手,慢慢驾驭起那匹枣红色的小马。
梦境至此戛然而止。
又过了半个时辰的光景,佟雪方醒转过来。
佟霜就依偎在她怀里,睡得极沉。
她抬手,动作轻柔地触摸佟霜被柔软的头发遮住的饱满额头。
在她右脸颊靠近太阳穴上方的位置,果真有一道长约一寸的疤痕。
许是被打扰了睡眠,佟霜在梦中嘟了嘟嘴,皱了皱眉,小身子一扭,往她怀里靠地更近了些。
佟雪只觉得心口处似被什么重物压住,一锤一锤地敲打,钝钝地痛,以致有些难以呼吸。
她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转过身,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唤采青进来服侍更衣。
堪堪将衣裳穿好,佟霜便揉着眼睛,醒转过来。
“阿姊。”她咕哝一声,迷糊着从被子里爬出来,往佟雪走去。
“小心脚下,莫绊倒了!”佟雪忙伸手扶住她。
“有姐姐在,我定不会摔倒!”佟霜脸上露出一个粲然的笑。
佟雪指尖微微一颤,心尖上仿佛被千根银针扎过,密密麻麻的疼痛在四肢百骸里蔓延开来,迅速席卷全身。
她用牙齿咬着自己的舌尖,用力驱退体内那股几乎要将她湮没般的窒息浪潮。
她强自忍耐,方使得自己弯下腰,将佟霜抱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肩膀,以避开她那天真无邪险将自己骗过的双眸。
“有我在,你定不会有事儿。”佟雪抬手抹了把脸,语声轻快地说道。
不管妹妹体内藏了什么妖魔鬼怪,她定会想出法子,将它驱离妹妹的身体,不会让它伤害到妹妹分毫!
方才的那个梦境,让佟雪记起一件埋藏在记忆深处险些被她刻意遗忘的事情。
佟霜四岁的时候,有一次在花园里玩耍,不小心从假山上摔了下来,脑袋碰到石头尖,磕出了一条长约一寸的伤口,昏睡了一日两夜方醒转过来。
那时她刚跟父亲学会骑马,每日里恨不能每时每刻都骑马驰骋,自是不耐烦和佟霜玩。
佟霜年级小,有些黏人,尤其喜欢跟她待在一块儿。
佟雪记得,那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在旭日堂用完早膳后,她兴冲冲欲跑回寒梅馆换骑装,妹妹佟霜像条跟屁虫似的扯着她的衣摆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母亲陆氏也叮嘱她要带着妹妹一起玩。
佟雪于是将妹妹带到花园,把她抱到假山上,跟她玩起了捉迷藏。
她让佟霜闭上眼睛,待她躲好了,再睁眼寻她。
佟霜听话地闭上了眼,她则伸出食指放在唇边,对一旁守着的丫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去了练武场。
骑在马上驰骋时,她还颇有些自得,自己终于摆脱了那条跟屁虫。
谁知,一盏茶后,就传来佟霜从假山上掉下来的消息。
她情急之下骑着枣红小马,穿过小径,赶到院子里去,正瞧见陆氏抱起佟霜,问她感觉如何。
佟霜窝在陆氏怀里,额头上有血沿着陆氏的手指流下,她轻声叫着疼,在见到佟雪过来时,眼神蓦地一亮,继而骤然昏了过去。
因为此事,陆氏罚她跪了半个时辰,她还曾欲半夜偷偷起来,跑到佟霜床边,试探她的呼吸。
她真怕佟霜会不声不响,就这样死去。
谢天谢地,在床上昏睡了整整一天两夜之后,佟霜终于醒了过来。
自那以后,佟雪虽然依旧爱玩儿,却总是不忘将佟霜带在身边,姊妹二人感情甚至比以往还要亲密。
渐渐地,她便将此事忘了,直到今日这个梦,才再次记起。
佟雪重生时恰逢原来的自己大病在身,方才那个梦境是不是就是为了告诉她,妹妹被附身的时间及因由呢?
佟雪只觉得心中似压了块巨石,沉甸甸地使她有些踹不过气来。
待将佟霜放开时,她面上却已换上一层和煦的笑容,如三月里的春风,渗透出丝丝暖意。
二人梳洗完后,携手去到威远将军夫人的院子里,陪着威远将军夫人坐着说话。
用过晚膳后,佟靖玄与陆氏带着佟雪和佟霜告辞。
这一次,佟霜欣然跟在佟雪身后爬上马车,乖乖在佟雪身边坐好,并垂下眼眸,遮掩住眼中那情不自禁流露出的兴奋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