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她依旧声声坚持,“儿不截肢,义母,儿的腿尚能治,儿不截肢!”
吴太医在一旁看得直皱眉。
“何娘子,你亦是一位医者,该知晓依你现今的情况,若不截肢,只怕有性命之忧。”
他是太医院院正,是太医院官职最高的人,说出来的话更是举重若轻,不同于其他太医的圆滑世故,凡事喜欢留条退路,吴太医治病喜欢做到极致。
若一个病人求到他面前,只要他认定不能治的,哪怕是天王老子,亦或当今圣上拿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亦会拒绝开药方。
反之,若一人已被诊断无药可医,只要他认定还有救,哪怕白搭进去许多名贵的药材,他亦会将那人救活。
吴太医之所以能坐到院正的位置,据说,他曾在圣上尚是少年时,救过圣上一命,因而,即便脾气略有些古怪,圣上亦对他信任有加。
吴太医之言引得两旁太医连连称是。
他们昨儿晚上接到消息,赶到威远将军府,花了一整晚,以草药煮水,将腿折部位周身的皮肉洗净,以免感染,又花了老大的力气方将血暂时止住,那肿却是未能消下去。
佟雪对着三位太医福了福,轻手轻脚走到威远将军夫人身旁,依偎在威远将军夫人身旁怯生生地看着病床上的何永婵,“何姨,你受伤了。”
一旁的丫头不断地拿帕子替何永婵拭去额上的汗水,可见她此刻正经受着怎样的疼痛折磨。
“何姨无事,阿锦,你帮何姨劝劝夫人,何姨这腿不能截,绝不能!”
她无法想象,当他一眼望见断了条腿的自己时,眼中该是何种神情,面上又是怎样神色?
无论如何,她绝不能忍受让他看见这般不堪的自己。
“哪怕明日就死去,我也不要截腿!”何永婵用力咬牙,目光略有些狰狞地道。
“如此,夫人便等着守尸吧,下官告退!”吴太医胡子一抖,对着威远将军夫人抱了抱拳,言毕,竟手提药箱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威远将军府人挽留不及,拿乞求的目光看向余下两位太医。
那两位太医,尴尬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下也是,你望着我,我看着你,连吴太医都走了,他们是断不敢拿主意的。
最终二人几乎异口同声道:“夫人,您好歹帮忙拿个主意?”
威远将军夫人极轻地叹了口气。
自佟雪进来,她便一直坐在床沿,两手被何永婵紧紧握住。
此刻,她抽出一只手,动作轻柔替何永婵将垂落在两边的鬓发顺到耳后,“阿婵,听吴太医的话,将这腿截了吧。娘在东市替你开个医馆,日后你若嫌在府里待得闷了,便去那里坐馆。”
“不!”何永婵摇着头,神色凄楚地看着威远将军夫人,“娘,您让儿就这样去了吧,儿宁愿就此死去,亦不愿这般活着!”
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热得滚烫,自清丽无双的容颜上落下。
四天。
在重生的第四天,佟雪只安排了一个简单的局就将她前世恨不能一刀刀凌迟以解心头之恨的仇人轻易打落尘埃,让何永婵亦体会了一把生不如死的滋味。
然而看着眼前这副场景,她不由想起前世种种,心中不觉欢喜,反倒生出许多悲楚。
“何姨,外祖父祖母将你抚养长大,只要有一线生机,断不会眼睁睁看你就此离去。娘亲和舅舅与你一同长大,还有阿锦和绣绣,都是你最亲近的人,你若这样离去,日后我们再瞧不见你,该多伤心。”佟雪面上一片哀戚,神情凄切地道。
“唯有瞧不见,方能怀念呢。”何永婵忽然极轻地呢喃了句,忽而闭上了双眼。
“还请两位太医先行离去,这腿,我不治了。”再次睁开时,她面上的凄楚消失不见,被一股漠然所取代。
佟雪似乎在她身上瞧出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
她亦未再劝,更歇了火上浇油的心思。
威远将军夫人那般要强泼辣的一个女人,此刻也忍不住落了泪,咬牙切齿道:“你这不听话的丫头!”
终是擦干泪水,将两位太医好生送了出去。
“你好生歇着,娘过会儿再来看你。”威远将军夫人站起身,拉着佟雪往外走。
她现下,想必心里是极难受的。
一行人才走到院外,一个小丫头迎面匆匆走来,“禀夫人,府外有一人,自称乃是云霄宫马前卒,受沅江长公主之命特来探望何娘子。”
威远将军夫人眉头一皱,面上威严立现,“沅江长公主遣个奴隶来探病是何意?不见!”转身,抬脚便走。
“那人说有法子为何娘子接骨。”小丫头急忙补充道。
威远将军夫人步伐顿住,回身望着她,“他一个马前卒有法子替阿婵接骨?连吴太医都说唯有截肢方能保有一条命。”即便如此,她还是命小丫头将人领了进来。
小丫头将人领到待客的正厅,佟雪也想探个究竟,便央着威远将军夫人,要随她一道出来见人。
威远将军夫人怜她一个小姑娘孤身一人过府探亲,心里早疼地不行,替她整了整披风,带着她一起来到正厅。
沅江长公主,圣上最小的妹妹,大岳王朝最风头无双的长公主,与何永婵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派个马前卒替何永婵接骨?
佟雪倒要看看这里面有何猫腻!
“卑下曾于一年前,替公主养的一匹名驹落雪接骨,现今落雪已健步如飞,时常给公主当坐骑,与一般马无二,故而公主在听闻贵府娘子腿折后,便令卑下前来,看能否尽些许绵薄之力。”
这人瞧着倒是个不卑不亢的,然对人的称呼极为奇怪,可见礼仪学得不怎么好。
...............
今天改了四百份试卷,一道满分10分的题,我改的那四百份平均分1.93。大概可以想象学生在做这道题时,是多么地煎熬了。
佟雪不由拿眼将这人上下打量了番。
肤色微黑,身材挺拔,微敛的双目上是两道英挺的眉,鼻梁高挺,面部轮廓硬朗,身穿一身不起眼的青衣,脸上无甚表情,却让人难以忽视。
佟雪微抿了抿唇,至少看样貌是极英俊的,难怪会得沅江长公主公主器重。
沅江长公主年方十八,尚未婚配。
佟雪的思绪飘得有些远。
她记得前世这位公主在大婚前夕暴毙身亡,曾在京中引起各种猜测。
威远将军夫人则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且还随陪夫君上过战场。
因此,她并未因这人将何永婵与匹马相提并论而心生不悦。
“人与马终究不同,你总不能用医马的法子医人。老妇多谢公主一片好意。”威远将军夫人托起茶盏,准备送客。
“夫人可否让卑下先查看一番何娘子的伤势?”这人脸上依旧无甚表情,就连语气也是平的,就先天生缺少喜怒哀乐般。
威远将军夫人点了点头,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法子了。
这人便跟在威远将军夫人与佟雪身后,走进何永婵的闺房。
三人进去时,帐帘低垂,露出里面模糊的身影。
何永婵身子平躺,头转向里边面对着墙,以一种极为不适的姿势睡下了。
然而,如此剧烈的疼痛阵阵袭来,她又如何睡得着。
在听到动静后,她便将头转了过来。
见威远将军夫人带了个陌生男子进来,目光不由向她望去。
“卑下乃云霄宫马前卒,见过何娘子。”此人礼数虽学得不好,待人却算客气。
“长公主听闻你摔下马车,特遣了此人来探望你的伤势。”威远将军夫人担心何永婵抱着的希望越大,失望愈甚,故不曾点破此人前来的真正目的。
何永婵与沅江长公主并无多少交集,闻言便客气道谢。
这人绷着一张脸,语气平稳,无甚起伏地道:“卑下曾替公主殿下的坐骑踏雪接过骨,故而殿下命卑下前来,看看可否替娘子将这断骨接上。”
“先生有法子治我的腿?”何永婵闻言,立马撑起上半身,眸中光芒涌动,神色急切问道。
只要有一丝希望,她便不会放弃,哪怕最终依旧如此,也没有比之更坏的结果。
“娘子言重,卑下身份低位,当不得先生之称。请娘子允许卑下替娘子探伤。”
说完躬身,对何永婵郑重一拜。
何永婵复将目光看向威远将军夫人。
威远将军夫人无奈,叹了口气,命丫头挑起帘子。
“等等!”何永婵看向一旁的丫头,“燕儿,你先带表姑娘下去。”
又转头对佟锦解释道:“何姨身上的伤势太过骇人,怕吓到阿锦,你先去正厅用些点心可好?”
“阿锦受得住。”佟雪露出一个微笑。
她倒想看看这人有何能耐,真能将断骨接上不成。
“连雀儿都...”被吓得晕了过去,何永婵目露迟疑。
“阿锦是爹爹和娘的女儿,不会被轻易吓到的。”
定远侯府的嫡长女,和威远将军府的外孙女,可不能跟个没什胆色的丫头相提并论。
见她如此说,何永婵便未坚持,让丫头打起帘子。
“在下失礼了。”此人说着,走到床沿,躬身,仔细观察着腿折处的皮肉。
“骨头错位不算太厉害,加之先前太医处理伤口及时,这腿骨应当还能接上。”
这人不过稍微瞄了几眼,就下了结论。
何永婵喜出望外,“当真?”
佟雪和威远将军夫人则目露怀疑。
接骨之术,除非神医华佗在世,这世间还真没医者能如此有把握。
更何况,说出这话的是个马前卒,此前只替一匹马接过骨。
“卑下有八成把握。”见威远将军夫人语带怀疑,那人不卑不亢地道。
“娘,儿愿一试!”何永婵看着威远将军夫人,神色坚决。
事到如今,哪怕只有一成把握,她也不会犹豫分毫。
威远将军夫人也亦是个爽快的。
“好!敢问小哥儿需用到何种药材,可否请医者从旁协助?”
那人摇了摇头,“卑下在奉命来之前,便已将所有东西准备妥当。接骨乃卑下独门秘学,不欲外人知晓,因而稍后在接骨术完成前,请这屋中莫要出现闲人。”
“不行!”威远将军夫人想也不想便拒绝了。“若不在一旁看着,我如何确保阿婵的安危?老妪一生言出必行,定不会做出泄密的勾当!”
“如此请恕卑下无法给何娘子接骨。”这人竟是毫不通融。
“哼!”威远将军府人冷哼一声,“慢走不送!”
“告辞!”这人真的抬手抱拳,转身利落往外走。
“先生留步!”何永婵一手趁着身子,一手往床沿够去,因动作太急,牵扯到伤处,立刻冷汗淋漓。
“娘!”她疼地倒吸了口冷气,整个身子都无力地瘫软了下去,目光倔强而坚决地看着威远将军夫人。
“小哥儿请留步。”威远将军夫人无奈地再次妥协。
“请夫人稍等,卑下去将东西取来。”这人脚步顿了一瞬,继续往外走。
佟雪盯着此人大步离去的背影,腰背挺地笔直,步子迈地极大,抬步极快,却不给人匆忙之感,倒有几分闲庭信步的从容之感。
真实个怪人!
她暗自嘀咕了一声,又将目光转向床上的伤口。
那腿折处,她只瞧了一眼,便挪开了目光。
她记得,这人出现之前,何永婵面上亦曾闪过凄楚之色,更多的却是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
而此刻,她目露急切,神情期待,哪有半分方才的哀莫大于心死?
这外柔内刚,干脆果决的一个人,这世间又有多少好儿郎,她为何偏偏将主意打到了父亲头上?
像何永婵这种女人,一旦下定决心做某种事,势必会不择手段,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
且看罢。
佟雪收回目光,微垂下双眸。
若她若真能被这人治好腿,那也是她的造化。
但她亦不会心慈手软!
下一次,可就不是惊马这么简单了!
待将一切准备就绪后,他躬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娘就在屋外,若有何事,只管开口唤我。”威远将军夫人对何永婵叮嘱道,临出门前,又朝这人投去一瞥。
待屋门阖上时,屋里便只剩二人。
这人先将临窗的长榻搬到床边,将何永婵平搬到榻上去,而后将长榻放在靠桌的位置,点燃油灯。
“手术过程极为疼痛难忍,卑下先给娘子打针麻醉剂。”这人说着,从牛皮袋子里拿出一个何永婵从未见过的圆筒,圆筒下面连着一根针。
她是医者,对各种医疗用具都极为熟悉,却是第一次见,有人将针插在圆筒上。
她定睛细看,发现那针与寻常针灸的银针亦有所不同,中间竟是空的。
这人背对着她,在牛皮袋里捣鼓了一阵,走到长榻前,请她伸出一只手,平放在榻上。
何永婵以为他要给自己把脉,谁知他将针尖对准自己手背上一条筋络刺了下去。
何永婵完全被他的举动惊住了,竟暂时忘却了腿上的痛。
只见他手指缓慢推动,将药汁通过针尖输送到她体内。
“竟还有这种喂药的法子。”何永婵大觉惊异,喃喃道。
这人微微勾了下嘴角,“请何娘子放松,余下的便交给卑下吧。”
何永婵点了点头,目光逐渐变得迷离起来。
“你在这药里加了安眠的成分?”她宛若梦呓地说道,长长的睫毛轻颤了颤,缓缓阖上了双眼。
屋外,威远将军夫人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的茶盏已续过三次水。
佟雪乖乖陪坐在一侧,身侧的案几上摆着几碟点心。
一个时辰过去,威远将军夫人看向佟雪,“阿锦平日里最是静不下来,今日竟陪外祖母坐了这许久,可累了?”
佟雪摇了摇头。
“绣绣约莫尚未起身,你去帮外祖母瞧瞧,唤她起来用膳可好?”
“绣绣竟不曾起身?”佟雪面露讶异。
威远将军夫人笑了笑,“小孩子家家最是嗜睡,你小的时候,醒地倒早,吵着要下床玩耍,待丫头给你穿好衣服,你又点着头睡过去了。”
佟雪略有些汗颜地道:“孙女儿不记得了。”
威远将军夫人哈哈大笑,声音爽朗,“你去瞅瞅绣绣,便知外祖母所言非虚。”
“那孙女儿先去看看绣绣,再过来陪外祖母。”
佟雪知道这是威远将军夫人怕她坐不住,故而寻了个由头,让她四处走动一下。
谁知,佟雪到了佟霜歇息的秋水阁一看,这丫头竟还真的赖在床上,尚未起身。
佟雪不由问采青,“何时了?”
“禀姑娘,巳时三刻了。”
佟雪又问昨晚给佟霜陪夜的丫头,“二姑娘昨儿是何时睡下的?”
“禀大姑娘,姑娘昨晚用完午膳后,在院子里消了会儿食,约莫戌时歇下的。”
“这丫头是猪么?睡了七个时辰还不醒。”佟雪暗自嘀咕了句,将两个丫头留在了外面,轻手轻脚往床榻间走去。
她挑起帐子,果见隆起的被子下,蜷缩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绣绣,起床了。”佟雪轻轻唤着。
那人影却一动不动,睡得极熟。
“绣绣?乖,起床了!”佟雪又唤了一声。
依旧毫无反应。
她忍不住伸出手,想要轻轻地拍拍她的脸颊。
水嫩莹润的手指刚碰上她的脸颊,便被一只肉呼呼的小手捉住。
反应倒挺快!佟雪忍不住失笑。
“困,睡觉。”佟霜打了个哈欠,语意不清地咕哝道。
佟雪只觉得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眼前的小人儿,与印象中冰雪出尘的少女相去甚远。
佟雪忍不住又摸了摸小人儿滑嫩嫩圆鼓鼓的脸蛋儿、秀挺的鼻子,以及光洁饱满的额头上两条淡淡的眉。
“姐姐。”小人儿终于被挠醒,皱着两条浅浅的眉睁开双眼,声音软软糯糯地一声唤,佟雪心里某个地方瞬间被攻陷,软得一塌糊涂。
“绣绣该起床了。”佟雪俯下身子,伸手在她头上揉了揉,因手感实在太好人,忍不住又捏了捏她小巧挺秀的鼻子。
佟霜目光有些呆滞地看着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从被子里爬出来,晕乎乎地朝她走来。
佟雪以为她要自己替她穿衣,谁知这丫头,一下子扑到了她怀里,头枕着她的肩,竟站着睡了过去。
佟雪无奈,只得小心扶着她,将她缓慢放倒,替她盖上被子,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
“二姑娘持续这种情况多久了?可有请太医看过?是否用药?”她将佟霜的奶娘叫过来,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回大姑娘,自六日前,姑娘开始变得嗜睡,且食量有所增加,整个人却没有精神。当时您尚昏迷不醒,夫人亦请太医给姑娘瞧过,但未瞧出有何不妥,只说姑娘正在长身体,嗜睡一些也无妨。待将军夫人将姑娘接到将军府,又先后让何娘子与宫中太医瞧过,俱未发现有何异常,便只开了些安神醒脑的汤药,给姑娘服用。”
看来母亲和祖母也觉得绣绣这情况不正常,方回三番四次请太医给她查看。
且据她方才的观察,绣绣也委实太嗜睡了些。
哪有在睡过七个时辰后,只醒了一瞬,又站着睡着的?
“妈妈平日里料理绣绣的饮食起居,除此之外,可发现绣绣身上有其他不妥的?”
奶娘凝眉想了想,谨慎地摇了摇头。
佟雪又将佟霜房里负责值夜的两个大丫头叫进来仔细询问。
据二人描述,佟霜除了夜里比以往多醒一次去净房外,与先前并无不同。
佟雪不由皱眉,绣绣不可能无缘无故这样,其中定会有原因。
既然太医认定出现这种情况是由于长身体所致,那她决定先瞧瞧看,铜霜这段时日,是否长得比以往快。
打定主意后,她便让丫头去寻了块五指宽,一指厚长约两尺的木板。
待佟霜起身,梳洗完毕,准备用膳时,佟雪让佟霜站定,给她测身高,并在木板上用毛笔画了细细的一横。
不仅如此,她还让丫头备了笔墨,记录佟霜饭前和饭后的体重。
佟霜虽不解阿姊为何这样做,却乖巧地按照她的吩咐来。
佟雪发现佟霜吃东西很快,几乎丫头刚将菜夹到碗里,她便用筷子夹了起来,放进嘴里,快速咀嚼起来。
“慢些吃,别噎着。”佟雪放下碗筷,叮嘱她道。
她年级小,牙软,专门挑些软烂易嚼的菜点来吃。
佟霜小嘴塞鼓鼓地,待将所有东西吞完,她拿帕子抹了抹嘴角,小声道:“阿姊,我饿。”
佟雪亲自给她夹了些菜,放到她面前的碟子里,“饿便多吃些,但需慢慢吃。”
“哦。”佟霜似乎松了口气般,一双水灵灵大而圆的杏眼往四周瞟了瞟,声音愈发低地凑近她,告状道:“奶娘不许我多吃,前几日可把我给饿坏了。”
佟雪眉头微挑。
待她亲眼看着佟霜喝了一碗汤,吃了满满一碗饭,仍要求丫头添饭时,她忍不住出声阻止道:“今儿便吃这些罢?再吃下去,只怕要积食。”
佟霜闻言扁了扁嘴,目光满是控诉地看着她,仿佛一只受到伤害的小兽。
就差明晃晃地盯着她说,“你和奶娘一样坏了。”
顶着这样的目光,佟雪多少生出些歉疚之心,但有不能放任佟霜再吃下去。
她起身,走狗去,弯腰揉了揉佟霜的肚子,“绣绣,你瞧,肚子都鼓起来了,可真不能再吃了。”
佟雪拿肉呼呼的小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见果真隆起,便遗憾地看了眼满桌的饭菜,舔了舔嘴。
那模样儿,活像只没吃饱的馋嘴猫。
佟雪让丫头将饭菜端了下去,看茶上来。
佟霜又喝了大半盏茶。
佟雪在心里默默算了算,这顿饭,姊妹俩吃的东西比起来,竟差不离!
她可是比佟霜大四岁!
太不正常了!
她忍不住回忆前世,却从未听说二妹胃口异于常人。
或许她确实如此?只是掩饰地极好?
加之前世自己心思粗糙,未曾注意?
佟雪手托着茶盏,陷入沉思。
“阿姊,困。”才喝完茶,没坐多久,佟霜便打了个哈欠道。
佟雪愕然。
才醒来,吃了个饭,便又困了?
“嗯,咱先去瞧瞧外祖母,看她可曾用过午膳,回来就歇着可好?”
“好的呀,我一日都未曾见到外祖母了呢。”佟霜说着,站起身,极自然地走过去,伸出小手,勾住佟雪的手指头。
将方才那股因没吃饱饭而产生的哀怨一股脑儿地抛到了脑后面。
姊妹二人相携着去见威远将军夫人。
威远将军夫人刚完午膳,正在处理府里的一些日常琐事。
佟雪瞅了眼紧闭的门扉,见威远将军夫人在忙,便问一旁的丫头,“门可有开过?”
那丫头摇摇头。
“可否让人送些吃食进去。”
那丫头点头,“回表姑娘的话,夫人命奴婢等备了些吃食,那位先生只说不急,不曾开过门。”
“何姨可曾发声?”
丫头摇了摇头。
佟雪颔首,朝那丫头露出一个笑。
见威远将军夫人约莫忙完了,便牵着佟霜的手走了过去。
“老祖宗。”姊妹二人走到威远将军夫人面前,佟霜松了牵着佟雪的手,滚进了威远将军夫人怀里。
“一日不见,绣绣好想你。”佟霜将头埋在威远将军夫人的颈窝,声音软软糯糯地道。
佟雪不由哑然,她可不知,绣绣的嘴巴竟这么甜!
前世,或许因为娘和爹相继离世,祖母虽把她们姊妹二人接过去抚养,却将大部分时间花在礼佛上,而她自己则沉溺在自责中无法自拔,由此,便忽视了妹妹。
待她猛然发觉时,佟霜已长成了一个文敏感害羞貌若天仙的姑娘。
精致地宛如一件易易碎的瓷器,美地不忍触碰。
“小心肝儿,外祖母也想你,可吃饱了?”威远将军夫人将人搂在怀里含笑问道。
佟霜扁了扁嘴,抬头看了眼佟雪,又低头瞧了瞧自己圆鼓鼓的肚子,生若蚊呐地道:“该是吃饱了的吧。”
威远将军夫人可不曾放过她的小动作,不由含笑,将目光转向佟雪。
佟雪略有些无奈地看着她道:“绣绣该不会又饿了?厨房里还备了点心,可要用一些?”
佟霜双眼一亮,两只圆润水灵的杏眼直溜溜地看着她,佟雪不由想起,流着哈塔子的京巴狗模样。
“速去端些点心上来。”威远将军夫人瞧不得这丫头可怜兮兮的模样,仿佛谁虐待了她似的。
佟雪在一旁坐了,看向紧闭的门扉,问威远将军夫人,“何姨现今如何了?”
“阿锦莫担心,你外祖母的红缨枪可不是白耍的,若你何姨真有个三长两短,那小厮也别想活着命回去!”
佟锦闻言,面上一片放心:“有外祖母坐镇,那人自然不敢乱来。沅江长公主也不会放任他胡来。”
祖孙二人闲聊着,没过一会儿,佟雪眼尖地注意到,佟霜坐在威远将军夫人腿上,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杏眼眯着,眨巴眨巴两下,索性阖上了。
她面上露出忧色,对威远将军夫人道:“孙女儿眼瞧着,绣绣委实有些不对劲,睡地也实在太多了些,吃得也比常人多上许多。”
威远将军夫人见怀里的小人儿睡着了,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声音也跟着放低,“可不如此?奈何太医与你何姨都说无事,我亦让丫头留心,除了这两样,也瞧不出其余异常。”
佟雪点点头,又央求威远将军夫人,“外祖母,今儿便让绣绣与我一起睡吧?”
若白天绣绣行止与往常无异,佟雪也只能从晚上寻求突破口了。
威远将军似看透她心中所想,“你身子方好,若实在不放心,便让绣绣与我一起睡,夜里若有何不对劲,我也能立时反应过来。”
佟雪摇了摇头,“我也好久没和绣绣一起睡了,或许她就是长身体,吃得多了些。外祖母还有府里一堆事物要料理,何姨日后还要您多费心,您要保重身体。”
威远将军夫人忍不住感慨,“阿锦愈发知晓疼人了。”
佟雪俏皮一笑,“阿锦自是疼外祖母的。”
语毕,辞别威远将军府人,带着佟霜下去午睡。
一觉醒来,已是日薄西山,脑袋里昏昏沉沉的。
佟雪揉了揉额头,睁开,见一张放大的脸在她眼前,两粒漆黑圆润的瞳子定定地盯着她。
佟雪怔了一瞬,便见佟霜捂嘴笑道:“阿姊你醒了?”
佟雪抹了把脸,暗自吃惊,这一觉睡得真沉。
采青和负责照顾佟霜的大丫头听见动静,进来给二人穿衣。
“禀姑娘,接骨术已完成,何娘子也醒了过来。”
佟雪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随口问道:“结果如何?”
“公主殿下那位马前卒说,约莫三个月,何娘子可尝试下地行走。”
采青摇了摇头,“那小厮答,他乃身份低微之人,姓名不足挂齿。”
那可未必,本朝虽重门第,今上对于有才之士亦多加提携,那人既生了这等本事,若是举荐到太医院,混个一官半职自不在话下。
“那小厮还说,公主之所以出手救何娘子,乃是看在何娘子为人慈善,为京中百姓做了许多好事,故才冒险派了马前卒前来一试,此事还望府里不要声张。”采青替佟雪抚平衣衫上的褶皱,轻声说道。
慈善?佟雪脑中闪过母亲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幕,嘴角露出一抹嘲弄的笑意。
“此事咱们日后勿提,便当什么也不知。”她将那抹笑意压下,低声对采青道。
不管沅江长公主此举究竟有何图谋,日后总会显山露水的,她耐心看着便是。
二人的低语引来佟霜的注意,她歪着脑袋,“阿姊,你和丫头在嘀咕何事?我亦想要知晓呢。”
佟雪朝她温柔地笑了笑,“我们在想着晚膳有何好吃的,绣绣要吃几碗饭。”
一听到吃的,佟霜果真两眼放光,忍不住吞了口口水,甚至连佟雪后半句的打趣都未听出来。
这孩子,怎么就饿成了这样?
佟雪心下微叹,上前挽起她的袖子,亲自替她净面。
姊妹二人收拾妥当,相携往何永婵所在的院子去。
今日,威远将军夫人特地把饭摆在何永婵的房里,以示庆祝。
饭桌就摆在离床一尺远的地方,桌上摆了满满一桌子菜,以清淡为主。
二人先向何永婵道了喜,说了些恭祝早日康复的话,便按次序坐下。
禀承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佟雪和佟霜姊妹席间未曾说话。
佟雪还特意观察到,佟霜进食细嚼慢咽,行为得体,举止优雅,且只吃了小半碗饭,哪有一丝午膳时的急切,简直若换了个人一般。
佟雪只觉得不可思议,待佟霜放下了筷子,还特意问了一句,“绣绣可吃饱了?”
佟霜就着丫头的手用帕子擦了嘴,又拿茶水漱了口,这才轻声细语答道:“阿姊,我吃饱了。”
佟雪忍不住起身,走过去,将手覆在她的额头探了探。
“不曾发烧呀。”她暗自嘀咕道。
“阿姊?”佟霜睁着一双黑葡萄般清澈透亮的双眸,仰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佟雪收回手,将手背贴上自己额头。
“你这顿少用了半碗饭。”佟雪神情严肃地盯着佟霜道。
佟霜一脸莫名,“可我平素也是吃这么多呀。”
佟雪看着她,“午膳我可是看着你吃了一大碗饭,还喝了一碗汤。”
佟霜垂下眸,手揪着衣襟,嗫嚅道:“中午饿。”
“好啦,好啦!才用完晚膳,都来坐下喝茶。”威远将军夫人向两位外孙女招了招收,“祖母让丫头泡的高山云雾,是你何姨喜欢的,阿锦和绣绣也来尝尝。”
二人喝了茶,又略坐了会儿,便告辞了。
沐浴后,姊妹二人并肩躺在床上,佟雪侧过身,看着佟霜盯着帐顶的一双大而圆的杏眼,“绣绣是否有话同阿姊说?”
佟霜眨了眨眼,忽而流下两滴泪。
她就那样躺着,也不说话,那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粒粒自眼眶滑落。
“绣绣,你这是怎么了?”佟雪被这模样吓坏了,忙起身,将佟霜搂进怀里,“出了何事?你告知阿姊,阿姊总会想办法替你解决的!”
佟霜却无论如何也不说一个字,只是将头埋在佟雪怀里默默流泪,就连声音都是压抑的抽噎。
“阿姊再不管你吃几碗饭了好不好?你跟阿姊说句话?”佟雪是真的有些急了,同时怪自己太冒失,若不是她对佟霜的变化表现地太过关注,也不会引起她如此反应。
然而无论她说什么,佟霜除了闷声哭外,终究什么都没说。
最后,她哭着哭着,窝在佟雪怀里睡着了,两手紧紧攒着她的衣襟,不愿松开。
佟雪便保持将佟霜拥在怀里的姿势,辗转反侧良久,才睡过去。
似乎才睡着,又似乎过了许久。
她做了一个梦。
她清楚地知晓自己在做梦,却无法从这个梦中挣脱。
梦中,她是一个旁观者,她只看到了极小的一个片段。
而这个片段,几乎令她目眦欲裂。
她梦见母亲喝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端汤药给母亲的丫头的那张脸,她看不清。
喝完药后,母亲坐在临窗的大炕上,低着头,正在专心地绣小孩子的衣裳。
动作笨拙,针脚杂乱,脸上却是一片安静恬然。
然而,这份静谧并未持续多久,母亲的额头忽然皱了一下。
紧接着,有细密的汗珠自母亲额头渗出。
佟雪看着母亲用手捂住肚子,歪倒在了大炕上,而母亲的身下,有一条血红的细线,顺着裙摆往下...往下,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
“姐姐,快醒醒!快醒醒!”
佟雪猛地从梦中惊醒,大口喘气。
面前,是妹妹佟霜满是关切的脸。
一双大而圆的杏眼,饱含担忧而又充满依赖地看着她。
“绣绣,姐姐方才做了个噩梦。”佟雪揉了揉额头,心有余悸地说道。
佟霜嘴唇抖了抖,眼里迅速蒙上一层水汽,“阿姊,你可醒了,你方才吓坏我了,我以为你再也醒不来了!”
“绣绣莫怕,阿姊这不是醒了嘛!”佟雪将她拥进怀里,拍了拍她的背。
姊妹二人这番动静,早已惊动了外面候着的丫头。
“姑娘醒了,可用奴婢进来服侍更衣?”采青在外间问道。
“进来吧。”
佟雪动作迅速地穿了衣裳,在洗漱时对佟霜说道,“绣绣,咱们用完早膳便回府吧。”
佟霜却像只受了惊的小兔,慌忙道:“阿姊,我不回去!我要在府里陪外祖母还有何姨,你一人回去便可!娘亲就拜托阿姊了!”
最后一句话,如一道惊雷,劈裂在佟雪脑海。
她想起方才做的那个噩梦。
佟雪站在原地,目光定定地看着佟霜,只看见她一双湿漉漉的眼,目光纯良,像只温顺的小鹿,对她充满依恋和信赖。
“那你照顾好自己,阿姊会回来的!”佟雪走过去,用力拥抱了她一下,而后连早膳都未用,遣丫头去跟威远将军夫人打了个招呼,便吩咐小厮备车,匆匆赶回定远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