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岩溪很听话的把其他两副行李扔了回去，出来后顺手就接了杨桃溪的那副，才冲着办公室那边喊了一声：“爸，我和姐回家住啦。”
“嗯。”杨海夏没出来，淡淡的声音倒是传了出来。
没有阻止，没有挽留，更没有半句叮嘱路上小心的话。
杨岩溪眼中的失望更浓，心里更加的生气，要不是顾忌到杨桃溪有伤行走不便，他都想蒙着头赶紧离开。
杨桃溪倒是没有太多的情绪，拄着拐杖稳稳的下山。
之前吃饭时她的气愤，其实都是装出来的。
杨海夏的冷漠，之前她被黑镖挟持，她就见识到了。
“姐。”走到半路，杨岩溪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杨桃溪说道，“你不想上军校就别上，不用真的听他的。”
杨桃溪惊讶的抬头。
她还没开口，杨岩溪已经继续说了下去：“他要求你当兵，不就是想要后继有人吗？那样的事，应该做儿子的来扛，你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军校……我去考。”
“你喜欢军校？”杨桃溪更加的意外了。
她知道，这个弟弟其实并不合适军校。
前世时，他就比谁都叛逆，而且还是那种越压越反弹的那种。
这种性格，哪里能合适那种必须绝对服从的地方。
他这样说，估计也是看出她的不情愿。
“我不喜欢，但我是男人。”杨岩溪摇头，稚气未退的脸上带着坦然和心疼，“他其实骨子里就看不起我和金溪，觉得我们都不行，都不能成为像他那样的兵，他从小就不管我们，他又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们！”
“岩溪。”杨桃溪收敛了神情，认真的看着杨岩溪说道，“你的末来属于你自己，不需要为了谁赌气的选择自己不喜欢的路。”
“可是……”杨岩溪愣住。
他这么说不是解决了姐姐的后顾之忧吗？
为什么姐姐还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别可是了，我答应考军校，可是，考不上就不能怨我了。”杨桃溪狡黠的眨了眨眼，“你呢，想学什么就学什么，以后你要是真心喜欢军校，姐也会支持你，懂吗？”
“爸会同意吗？”杨岩溪还是犹豫。
“家里的事，什么时候必须他同意了？”杨桃溪撇嘴，拉着杨岩溪的胳膊继续赶路，“你放心，娟姨会帮我们解决这些事的。”
那个女人，肯定不会让她如愿上军校的。
因为，她要是上了军校，就成了杨海夏想要的那一种，对那女人来说，半点儿没好处。
“娟姨怎么会帮我们？”杨岩溪闷闷的说了一句，跟在杨桃溪身边。
从小到大，他最信任程翠娟，可经过了这次的事，他所有的信任都被粉碎了，心里剩下的只有质疑和伤心。
“她肯定会帮。”杨桃溪看看自家弟弟，想着他让她意外的表现，于是，把她的想法掰碎了一点点儿的分析给他听。
明年她高考后离开，弟弟就在家孤军奋战了。
程翠娟这一次迫不得已把金溪转学到了二中，没了用处的岩溪就会成为绊脚石眼中钉。
为了弟弟能明辩那些阴谋，保护好他自己，哪怕是拔苗助长，她也在所不惜。
杨桃溪姐弟走走停停，说说笑笑的，花了两个小时才到达了山脚下。
陡门村就在鹤鸣山下，他们家就在这山脚附近的台门里。
村子里的房子也不知沿用的哪朝哪地的风格，都是台门式的建筑，格局与四合院相仿，所不同的是，台门并没有门。
老的台门里住的都是本家，新建的台门里也大多是关系亲近的人家。
杨桃溪家所在台门叫杨家新台门，都是各支分家出来的儿孙们另建起来的，十来户人家都沾着亲带着故。
“姐，要不要休息一下？”杨岩溪第N次的询问杨桃溪。
一路上，他走一段就问一次，生怕杨桃溪累着。
“不用。”杨桃溪摇头，抬头看向了自家台门里的一切。
这个点，已快下午四点，外出劳作的人还没有回来，孩子没有放学，在家的都是老人或照看家里的女人。
台门里的人家只有几乎开着门，对着台门的正上方，就是她记忆中的家。
和别人家的纯木楼不同，她家的一楼全是用大块的青石砌成，二楼才是木头做的，屋顶也铺了青瓦，后面还带了小院。
这房子是当初她妈妈嫁进来第一年夫妻合力盖的。
再次回到隔了三十几年的家，一时间，杨桃溪心里五味纷杂。
家门口的最左边，打了一口深井，旁边还砌了一排石台，供人洗衣洗菜。
井边还种着一棵柚子树，树干粗粗的，比这个台门的年纪还要老了。
树干上，还有不少孩子们比个子高低留下的刻痕。
以前的她，也在柚子树上留下过记录。
相对应的右边，还种着一棵石榴树，一棵枇杷树。
树下开了菜地，种了一些常见的小菜。
这些原都是她家的，只是杨海夏从来不管家，程翠娟很会做人，于是，井成了台门里所有人家公用的，几棵树就成了新台门里孩子们的乐园。
“呀，桃桃和阿岩回来了。”
台门口左边第一户人家的门里出来一个黑瘦女人，手里还端着一盆猪食，看到两人，惊讶的喊了起来。
“花婶。”杨桃溪含笑招呼。
她记得这个女人。
论关系，这个女人是杨海夏堂兄弟杨海松的媳妇儿，叫辛花。
杨海松是消防兵，十年前为了救人丧身火海，将一双儿女留给了辛花。
杨海松的兄弟想要霸占这房子，就暗地里使坏，想到辛花赶回娘家，而辛家人也想再要一笔彩礼钱逼着辛花改嫁。
辛花不愿意，硬是弄了个烈属的牌子钉在了门上，一个人拉扯大了儿子女儿。
女儿和她同岁，以前还是小学同学。
儿子则和杨岩溪同岁，打小一起玩的朋友。
因那件事，杨海夏出了力，所以，辛花对没了亲妈的杨桃溪姐弟三人也格外照顾，杨桃溪小的时候，没少在他们家吃饭。
“怎么就你们两个？翠娟不是说去照顾桃桃了吗？她人呢？”
辛花看向外面，一脸疑惑的问，说着，还把手里的猪食盆子搁到了一边石头上，过来扶杨桃溪，问题也一串串的冒了出来。
“娟姨送雪昔回程家了，青溪和金溪也去了，他们有事儿，所以娟姨就给了我钱，我们先回来了。”
杨桃溪微笑着回道，没提程翠娟半个字的不是。
“你的脚没事了吧？”辛花上下的打量着杨桃溪，眼中带着怜惜，“怎么这样不小心？”
“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了，轻微骨裂，养一养就能好了。”杨桃溪笑笑，慢慢的往里面走。
“什么自己摔的，分明就是三姐推的。”杨岩溪不干了，在旁边不高兴的纠正。
“怎么回事？”辛花吃了一惊，忙追问。
“是桃桃回来了吗？”
右边有人疑惑的问，大嗓子顿时惊动所有人家。
大嗓门的是坐在右边屋檐下的八叔婆。
八叔婆住在台门右侧第一家，和辛花家面对面。
她一家人早年都在乱世中遇了难，只留下她一个，为了生活，生生熬瞎了眼，如今八十一岁的高龄，全靠着本家救济生活。
她眼睛看不见，却偏爱说自己常常看到红眼绿头发的人在台门里唱大戏，为此，台门里年纪小的孩子没少被她吓得不敢睡觉。
“桃桃回来啦？”
水井边的人家，一个老人探出脑袋。
这是九叔公，一个爱喝酒爱下棋偏偏还爱悔棋赖子的老人，圆圆的脸，红红的鼻子，有些像后来电视剧中的老顽童周伯通。
“桃桃怎么这么不小心？”井台边洗菜的九叔婆手里还拿着菜，伸长了脖子看了过来，“翠娟怎么回事？桃桃伤成这样，她怎么还回娘家？”
“伤筋动骨一百天，桃桃你可要仔细着养，落下病根就是一辈子苦痛了。”八叔婆身子微倾，对着地上一块石头叮嘱。
“桃桃，阿岩，来，我帮你。”
右侧中间的屋子里出来两个大小伙，上来就接走了杨岩溪背上的行李。
这两个是双胞胎，大哥叫杨升，弟弟叫杨旭。
他家和杨桃溪的关系比较远，已经出了五服，不过，他们的爸爸和杨海夏关系比较要好，当初分家出来就把房子一起建在了这儿。
杨升杨旭今年17岁，年纪小，辈份却能压死人。
真论起来，杨桃溪还得喊他们一声叔公。
杨桃溪一一回应，耐心的回答着他们每一个提问。
直到此刻，她才真真正正的感觉到，自己是真的重新回到了1981年的家。
1981年的新台门里，还是热闹而有人气的。
只是后来……
“姐，我背你上楼吧。”杨岩溪打开了门，回头征询杨桃溪的意见。
杨桃溪的房间在楼上。
楼下四个房间，右侧是两兄弟住的，左侧是厨房和杂物间。
楼上也是四间屋子，除了杨海夏夫妻的屋子，还有三间是姐妹三个的。
程雪昔平时也会来住，不过，她来时，只是暂住的丹溪的房间，丹溪也在家时，她就只能和青溪挤一挤。
在这点上，程翠娟从来不会落人口舌。
三个继子继女的屋子，布置得比双胞胎还要齐全。
“让桃桃先在楼下坐会儿，我去收拾一下房间。”辛花利索的提了杨桃溪的被褥和行李上了楼，“你们娟姨出去也有这么些天了，估计房间也得打扫一下才能住。”
这几天，都是她在照应着杨桃溪家里。
“那行，我去烧水。”杨岩溪看了看堂屋方桌上的薄灰，点了点头。
“我们帮你。”杨升杨旭一左一右揽着杨岩溪往厨房走。
杨桃溪落了单，她站在原地贪婪的看了好一会儿，才拄着拐杖往后院走。
重新回来，她感觉怎么也看不够。
楼梯下面弄了一个洗澡间，后院的门就开在洗澡间旁边，推门出去，就是一个不小的院子。
程翠娟是个精致人，她在院子一角砌了两间石头茅房，分了男女，里面还各放了一个缸，盛满了水用来冲厕、洗手。
院子中间空地开成了药圃，种了不少的药草。
另一头靠院墙的位置搭了三间石头屋，一间养猪，一间养鸡鸭，一间养了兔。
这些都是程翠娟补贴家用的经济来源，也是杨桃溪深深忌惮程翠娟的原因之一。
修炼成精的老白莲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怕辛苦且有耐心有恒心的老白莲精。
“桃桃，你也有很久没回来了吧？瞧，那些小兔子还是你娟姨去市里前一晚下的呢，那晚上，她守了一整夜，就怕兔崽子生下来被母兔给祸害了。”
辛花收拾完下来，看到杨桃溪站在兔舍前，便走了过来，笑道。
“说真的，我还真挺佩服你娟姨的，你爸也不着家，这家里家外全靠她一个，她侍侯这些东西，比对人还上心，我以前不懂，问她，她说，她就指望着这些供你们四个上学，就这几窝小兔崽子，等养大了，正好可以给你上大学用。”
杨桃溪笑笑，没说话。
她无法反驳辛花的话。
在这些近邻的眼中，程翠娟就是贤良淑德的代名词。
他们三姐弟都是程翠娟辛苦养大的，说半句不是，就是不孝，就是忘恩负义，很可能会引来所有人的围攻。
这是她忌惮的第二个原因。
她要揭穿程翠娟母女的真面目，而不是把自己弄得众叛亲离。
“这些我刚才已经喂过了，你们也不会喂，就不用管了，我先回去把我家的猪给喂了，晚上给你们包喜欢的素包子吃。”
辛花倒是也没多唠叨，叮嘱了一句，拍打着围裙上的灰风风火火的走了。
杨桃溪在后院站够了，又慢吞吞的回到堂屋。
杨岩溪已经在杨升杨旭的帮助下，把楼下除了金溪那屋之外的地方都收拾干净了，这会儿三个人正蹲在门口剥柚子。
柚子是树上刚摘下来的。
小小的，只比拳头大一点儿。
“姐，给。”杨岩溪剥开，第一掰就先递给了杨桃溪。
杨桃溪坐到门槛边，接了柚子慢吞吞的吃着。
这样的柚子树，结的果个头不大，里面还有籽，味道却甜蜜水灵。
是记忆里家的味道。
她吃得很慢，一边听着杨升杨旭和杨岩溪聊村子里发生的事。
他们说的人名，有很多她已经记忆模糊了，但这并不防碍她听个乐呵。
没一会儿，台门里做手工的老太太们就凑了过来，家长里短的八卦杨桃溪的脚怎么受的伤，为什么程翠娟去了娘家。
“只是不小心。”杨桃溪笑笑，没和他们说那些事。
别看这些人热心，可事实上，身为晚辈的她要是说一句程翠娟的不是，说不定下一秒，他们就能翻脸来劝她做人要知恩图报什么的大道理。
所以，没用的话，她又何必浪费口水。
她等着杨青溪他们自己回来露马脚。
“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呢。”九叔婆的小儿媳妇王新娥唏嘘的看着杨桃溪的脚，说道，“下次可得小心了，这还好只是伤的脚，要是伤了头……”
“啐！不许乌鸦嘴！”九叔婆转头给了王新娥一胳膊，斥道。
“呸呸呸，我瞎说的，该打该打！”王新娥忙拍着嘴说道。
九叔婆等人又揪着程翠娟为什么回娘家的事问了许久。
因为，程翠娟几乎长年不回娘家，娘家侄女倒是经常过来蹭吃踏住。
“不清楚呢，娟姨也很久没回去了，这次顺路吧。”杨桃溪依旧好脾气的笑着。
众人见挖不出八卦，也就失了兴趣，各回各家做晚饭去了。
她们前脚散，辛花后脚又回来了。
她家一对儿女都在镇上上学，这个时候也没回来，家里只有她一个，再加上她考虑到杨桃溪的脚不方便，于是，干脆直接带着食材到这边来做饭。
辛花做的也简单。
豆腐干包的素包子，打一个蛋花汤，蒸了一条咸黄鱼，还有一碟自家腌的小萝卜。
不过，辛花这儿刚摆了桌子，台门里的其他人家也陆续的送菜过来了。
九叔婆送来了一碗笋干。
笋是山上挖的，去了壳，高温煮熟后在装了凉水的桶里漂凉了一晚上，等到彻底的凉透，才切成薄薄的一条条，晒干储存。
吃的时候用水泡开，或炖或炒或煮，味道鲜美清香。
杨升家送来了一碗鲫鱼汤。
鲫鱼是杨升今天在河里捞的，手掌大小的鱼，只需要五六条就能熬出一锅浓白的汤。
杨升的妈妈很会熬汤，很多食材到了她手里，都能弄出一锅味美卖相还好的汤，台门里每家每户都喝过。
还有几家也都送来了晚上做的菜。
菜都是自家产的，但，体现的全是邻里之间的心意。
杨桃溪一一道谢，来者不拒。
她刚回来，还没有东西回报他们。
吃饭的时候，辛花见没人再过来，这才问起了杨桃溪受伤的原因：“桃桃，你老实说，你的脚怎么回事？你娟姨接电话的时候，我正好在边上，可是听了一耳朵的，对方提到了青溪。”
杨桃溪放下筷子，认真的看着辛花：“花婶，我妈妈真的是跟人跑了的吗？”
一句话，引得杨岩溪也抬起了头。
“好好的，你怎么会问这个？”辛花错愕的看着杨桃溪。
“我最近……梦到她了，感觉她不是自己跑的。”杨桃溪垂眸。
以前，辛花和她妈妈很要好，或许能知道点什么。
“这和你这次伤了脚有关系？”辛花皱眉，看着杨桃溪问道。
“没什么关系。”
杨桃溪摇头，抬眸认真的看着辛花，倒是把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全细说了一遍，末了，才说出自己问这话的原因。
“花婶，姐姐的事，岩溪的事，还有我的事，让我大彻大悟，我觉得，我们或许是被表象迷了眼睛，那么，我从小听说的我妈跟着人私奔逃港，会不会也有隐情？”
“你妈妈……”
辛花听完，久久不语，就在杨桃溪觉得她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她再次开口了。
“她和你爸算是青梅竹马，打小一起玩到大的情份，做姑娘的时候，你爸有一次受了重伤，有消息传回来说，就算没死也可能废了，所有人都劝她退亲，她却一根筋的认定了你爸，还不顾名声的跑到你爸部队，日夜守护，要说她会守不住，背叛了你爸……我真不信。”
“那你知道，我妈走的事儿是怎么回事吗？”杨桃溪一把抓住了辛花。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那时我家里烂事一堆，我正和娘家那些人干仗呢，没能顾得上你妈妈，只知道，我从娘家回来的时候，就听说你妈妈走了，要不是翠娟，你和阿岩估计饿坏了也没人知道。”
辛花说着，提议道。
“你娟姨最清楚，她和你妈妈也是好朋友，比我和你妈妈还要好的朋友，那时候你妈妈坐月子，都是翠娟照顾的。”
“娟姨不会说的。”杨桃溪苦笑，“算了，或许是我想多了，花婶，今天这些话，你别和我娟姨说，免得她多想了心里难受。”
“我知道。”辛花连连点头，“她对你们真的没话说，青青和阿金都没这么上心呢。”
“嗯，我明白。”杨桃溪中止了话题。
她不后悔和辛花说这些，可现在辛花的态度很明显了，多说也就无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