肇驹背着十三公主向前走，其实他力气不算小，肇驹跟仙玉真人虽然没学会剑道，却是学了练力量和内功，他每天除了写字画画，就是呼吸吐纳和举石锁、石担，所以两臂很有劲道，只是内功修炼需要很长时间，他现在连小成都没达到。
但这一路走下去，十三公主身子却是越来越重，到了后来简直重逾千斤。
当肇驹疲惫地靠近涿州，一股焦灼的气息迎面扑来。
此时已过了亥时，涿州是个极小的小城，没有护城河也没吊桥，现在城门敞开，城上一面破败的大旗歪倒挂着，在风中微微抖动，城上没一个守卫士兵，俨然一座空城。
城内一片死寂，离得近了，肇驹发现那焦灼的气息中还有一道浓郁的血腥味，这让他心里生出强烈的不安，难道涿州城遭遇不测，大京国的军队已经杀进来进行屠城？
想到屠城，肇驹不寒而栗，他看了看背在自己身上的十三公主，十三公主脑袋耷拉下来，双唇发白，气息极其微弱，他咬咬牙，知道自己必须进城，必须找个地方让十三公主休息，外面天寒地冻，就算不被狼咬死，也会被冻死。
刚走进城内，一股热浪便迎面扑来。
肇驹一眼望过去，顿时惊得呆了，只见城里到处是烧焦的痕迹，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尸体，各种杂物丢了一地，不少房屋坍塌，砖瓦下冒出淡淡的烟雾，显然那些人家被劫掠后一把火烧掉。
刚才野乐津察他们在远处看见的，居然是涿州城被劫掠屠戮后的焚烧烟尘。
肇驹浑身发凉，他从未见过这样悲惨的场景。
嘤咛一声，十三公主身子微微一动，肇驹这才醒悟，他举目望去，只见一道残垣断壁后，好像有间小屋没坍塌，于是抬腿走过去。
走到近前，血腥味陡然刺鼻，肇驹凝神一看，顿时吓得连退两步，连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道残垣断壁后，堆放着一堆尸体，约摸七八十具，尸体中有老人，还有衣衫不整的妇孺。
肇驹正要转身，忽然听到一声低微的轻哼，那是尸体丛中发出的声音，他猛地一惊，看来这些被杀的人中还有幸存者，他轻轻放下十三公主，走到尸体堆前，只见一只小手伸了出来，微微颤抖。
显然尸体中有个小孩还活着。
肇驹忙拉住那只小手，用力一拉，将他拉了出来。
这是一个浑身血污的男孩，看身高约摸十岁上下，一张脸沾满鲜血已不能分辨，他身子瑟瑟发抖，被肇驹拉出来就瘫在地上，一双眼恐惧地看着肇驹，发现他手里没有兵器，这才稍微镇定。
“你受伤了吗，严重么？”
男孩的一只手一直捂着肋下，听到肇驹的话松开来，他左肋下有一道吓人的刀口，此刻还在淌血。
凑近一看，肇驹却是松了口气，这一刀只是从他左肋捅过，并未真插入身体，至于那一道伤口，只是划伤，可能这孩子先被划伤，又在划伤的地方捅了一刀，杀他的人以为他必死，就没再补刀，说起来这也是幸运。
“这里发生了什么，是大京国的人杀过来了吗？”
那男孩还是没有说话，目光有些迷离。
肇驹忽然明白过来，涿州已深入大鸟国，幽州离大崋近，大鸟语和汉语兼顾，但这里不行，于是他又用大鸟语问了一遍。
大崋的皇子从小接受严格教育，肇驹对大鸟、西春和蒙古文都有学习。
男孩摇摇头，目光往尸体堆中寻找，声音嘶哑地道：“不，不是，是长奴大汗的人干的！”
肇驹啊了一声，他知道野乐长奴在东津造反，自命大可汗，后来打下上津，将野乐颜汐赶到南津，之后万炎阿狮兰带人打南津，他避开大京的锋芒，去了北边草原，怎么可能来涿州做这等恶事？
“你叫什么名字，你找什么？”
那男孩没有回答，他找到一只女子的脚，使劲往外拖，但却拖不出来。
“你让开，让哥哥来试试。”
男孩点点头，让在一边。
肇驹抓住那只脚摇了摇，猛地用力一拉，一条女子的大腿便被他抽了出来，他又抓住另一只脚，将那条腿也拉出来。
“这是不是你娘？”
男孩摇摇头，脸上露出不详之色。
“哥，你的力气好大，你能把她拉出来吗？”
肇驹找个软垫放下十三公主，伸了伸胳膊，之前他要不是一直背着十三公主，这点力气还是有的，当下他抓住两条腿，使劲往外一拉。
一具女尸被拖了出来，这是个妇人，她半截身子裸露着，模样十分不堪，胸口被戳了两个大洞，血已流干，那男孩看到女子的面目，一下扑上去痛哭。
“娘，娘——”
这声音撕心裂肺。
肇驹知道这就是男孩的母亲，他心里无比同情，一时不知怎么安慰。
那男孩哭了好一会，才止住哭泣。
“我，我叫大石，我娘叫我装死，她自己被坏人杀了！”
说完这句话，这叫大石的男孩又哭了起来。
涿州被屠城，幸存者不知几何。
“大石不哭，你告诉哥哥，他们来了多少人？”
“呜呜，大概千把人，他们说，我们的东西，决不能留给大京国，带不走的，就要毁灭，反正留下来是被杀，不如死在自己人手上！”
肇驹心里发寒，这野乐长奴到底是个什么人，他对自己的国人居然也下得去手，野乐嘢说要投靠他是不是瞎了眼？
大石站起来。
“大哥哥，您能不能帮我个忙，将这里一把火烧了，我不想娘和乡亲们的尸体暴露在这里。”
肇驹觉得这大石十分懂事，摸摸他的脑袋，俩人一起找了些木柴堆在尸体边上，用火点燃。
大石又痛哭一回，最后朝着火堆连磕三个响头。
“娘，孩儿发誓，一定要给您和乡亲们报仇！”
看着大火熊熊燃烧，大石才问肇驹：“大哥哥，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您的大鸟语说得很不好。”
“不错，我是逃难经过的，你知道涿州城的药店在哪里，我们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药，好不好？”
大石露出困惑之色。
“药店，我想想，好像没有。”
“那郎中呢，治病的地方呢？”
“哦，您是说大夫啊，我们涿州可有一位名震大鸟国的神医，他叫直古鲁，快七十岁了，最拿手的就是治刀伤、箭伤，他不但治人，连牛马羊都能治，我知道他家住在哪里，请跟我来！”
肇驹心里嘀咕，那个直古鲁到底是神医，还是兽医？
大石迈开双腿，蹒跚地朝大路上走去，肇驹背起十三公主跟在后面。
涿州城到处是尸体，有焚烧的痕迹，一路上怵目惊心。
因为城里损毁严重，大石带错了几个地方，最后来到一间院子前，手一指道：“那就是直古鲁大夫的家！”
肇驹看到这间院子居然较为完整，虽然院墙被推得坍塌，但里面的屋子并没焚毁，和边上的残败形成对比，不禁有些意外。
“大石，你知道直古鲁大夫家有多少人？”
“直古鲁大夫家就剩他孤零零的一个，好像从来就没有亲人，不过他喜欢养些猫狗什么的。”
肇驹喔了一声，三人走进院子，发现这里并没尸体。
“直古鲁大夫是不是被他们抓走的？”
“我不知道。”
屋内很重的骚气，不知直古鲁平时是养狗还是养猫，地上有火盆，盆里的炭火还没全熄，壁上也有油灯，还散落着几支蜡烛，肇驹往火盆里添了木材，又点亮一盏灯，摸摸大石的额头，发现他只是微热，便问道：“你的伤还流血吗？”
大石低头看了一眼。
“已经不流了，但是好痛。”
“嗯，你知道涿州城里，哪里有吃的东西？”
“今年草原上大饥荒，听说还饿死了人，我们涿州这里也没什么吃的。”
“那，那没吃的怎么办？”
“我出去找找看，也许运气好的话能有什么。”
“嗯，那你拿盏灯出去，找找药和吃的东西，我先照顾一下姐姐，帮她清一下伤口，等下再帮你一起找。”
“好的。”
大石应了一声，拎起灯朝外走去，走到门口他想起什么，又回头道：“哥哥，直古鲁大夫每次给人看病，都是背着一个方方正正的黑色牛皮箱子，那里面都是药，你找到那个箱子，就找到药了！”
“好，谢谢你提醒！”
大石说完这话，走了出去。
肇驹看见大石带上门，门后就挂着一个黑乎乎的箱子，不由一怔，难道这就是药箱？他上去取了箱子打开，里面是一格格的药盒，里面一半装了药粉、药丸，还有一半放着剪刀纱布等工具，肇驹翻了一下，发现里面居然有六七管大崋出的金创药，一壶消毒用的烧酒，还有一瓶不知道做什么用的油，顿时大喜。
“太好了，原来直古鲁大夫为了出诊方便，药箱就挂在门后！”
肇驹这么想着，抱着药箱来到床前。
此时十三公主双眉紧蹙，嘴唇白得可怕，额头还淌下汗来，肇驹双掌一合，咬咬牙道：“对不起公主，为了救你，我只好冒犯了！”他说完，拉开被子，伸手解开十三公主衣服。
十三公主半截身子露了出来，她的肌肤透明光滑，胸前裹了一块赤色锦缎，此刻锦缎已被鲜血浸透结痂。
肇驹暗叫侥幸，幸亏十三公主能自己止血，不然鲜血涌出，定然无救。他小心地用剪刀剪断束胸，那锦缎一断，十三公主的双峰立刻弹起，肇驹满脸通红，他没想到十三公主这么丰盈。
收摄住心神，肇驹屏住呼吸轻轻一揭，十三公主啊地叫了出来，这一下牵扯到伤口，她顿时痛醒过来。
肇驹不敢硬撕，如果十三公主伤口撕裂再次出血，那就麻烦了，他一时有些踟蹰。
十三公主睁开双眼，迷茫地看着屋顶，用极低的声音道：“我，我死了吗？”
“没有，你还活着！”
听到肇驹的声音，十三公主努力想偏过头来，但她动不了，肇驹忙站起来，看着她的脸挥挥手，十三公主眼中露出欣喜之色，蠕动嘴唇想说什么，肇驹看见她的口型，是在叫：“驸马哥哥——”
肇驹轻轻握住十三公主的手。
“驸马哥哥在这里，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直到你好！”
十三公主嘴角翘了翘，她想笑，却没力气笑出来。
“我，我现在帮你清洗伤口，再上药，马上就好了！”
十三公主眨了两下眼睛，表示明白，肇驹俯身下来，小心地又去揭开那块束胸布，看到她身子微微颤抖，心里又是一痛。
片刻之后，那束胸布仅余巴掌大一块揭不开，肇驹剪下一块纱布，用酒壶中的烧酒打湿，轻轻擦拭。
纱布沾身，十三公主身子抽搐了一下，显然很刺痛。
这时外面响起脚步声，大石的声音兴奋地传来：“哥，我找到几只羊，挤了好多羊奶——”他刚推开门，肇驹忙直起身叫道：“等等，你先别进来，姐姐在换衣服！”
大石已经顶开门，听到这话又忙退出去，但一不小心，哐地一声，手里一个盆子摔下，端的羊奶泼了一地。
“我，我再去挤一盆——”
大石吐着舌头跑了，他刚才喝了不少羊奶，此刻倒是有力气。
十三公主脸上泛起一丝微红。
肇驹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小心地去揭那块锦缎，但那一块已经结痂，根本揭不开，他一低头，看到药箱中那瓶不知做什么用的油，心里突然灵光一闪，大鸟人成天动刀动枪，直古鲁要治的病人大多是刀伤箭伤，这瓶油一定有用。
当下肇驹拿起油瓶滴了两滴在手背，只觉手上微凉，并没什么异感，而且味道芬芳，沁人心脾，他滴了一滴在十三公主胸口，又用手指轻捻，发现那块结痂的锦缎有松动的感觉，不由大喜，这果然是一瓶软化结痂的神油，当下在掌心倒了数滴，轻轻揉在十三公主伤口周围。
半柱香之后，那块覆盖在伤口上的缎布终于揭下，揭开的一瞬，有一丝鲜血沁出来，肇驹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所幸伤口没有崩裂，那刀伤就在心口位置，十分怵目，若是再深半分，十三公主怕就香消玉殒。
肇驹小心地用烧酒替十三公主擦拭干净，然后将金创药膏涂在上面，最后用纱布包好，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当他放回那瓶油的时候，却发现瓶子下面有一块玉佩。
那玉佩颜色发黄，显然年代久远，图案是一匹马一只蜂，意思是马上封侯，雕得十分精细，肇驹这种玉饰像是汉人之物，而且他好像在宫里也见过，于是拿起来塞进怀中。
门外传来大石的声音。
“哥，我又挤了一大盆羊奶！”
肇驹忙脱下自己外套裹住十三公主身子，面红耳赤地道：“进来吧！”
门被推开，大石端着羊奶进来。
肇驹饿了一天，这时闻到奶香，肚子不禁发出一阵咕咕之声，他扶起十三公主，对大石道：“来，我扶着姐姐，你来喂她喝。”
大石从怀里抓出几根麦秸秆，道：“哥，我在羊圈里找到的，用这个吸就好了！”
肇驹有些疑惑，大石却是拿起剪刀将麦秸秆两端剪掉，只留中间一截，然后一端插进十三公主嘴里，一端又端起奶盆放入其中。
十三公主嘴微微一动，羊奶便吸入口中。
肇驹连连点头。
“这个办法真好，你怎么想到的？”
“是我娘教的，有些麦秸秆中间是空的，可以做这个用，我刚才就想到姐姐可能喝不了奶，就拿了这个。”
“哦，长奴大汗不是什么都不想留给大京吗，怎么羊还在？”
“可能他们杀累了，羊圈外死了好几个人，但七八只羊就还关在圈里。”
肇驹心中愤恨，野乐长奴的人真是凶残，宁可放过羊也不放过人。
十三公主喝了一会羊奶，吐出麦秸秆，用微弱的声音道：“你，你也喝！”
“你能说话了？”
肇驹大喜，他看到十三公主脸色恢复了不少，这才宽心下来，端起羊奶盆咕咚咕咚喝了起来，他今天一天没吃东西，早已饿得惨了。
大石仰起脑袋，问：“哥哥，要不要我再去挤一些，还有。”
这时外面传来几声呜呜的声音。
注：曾有一位名叫直鲁古的契丹医生，据说著有《脉决》、《针灸书》等医书，但至今失传，本书不参考历史，只拿来埋个伏笔，且当杜撰好了，请勿考证。
“外面是什么？”
“我在羊圈里发现一条小狗，它断了一条腿，走路都走不稳，而且也饿得不行，我刚喂了它些羊奶，它就跟着我！”
“快放它进来，外面会冻死的！”
“好。”
大石打开门，一条黑皮小狗晃悠悠地走进来，它的一条腿上绑着竹枝和布条，走到大石脚边趴了下来，大石抱起小狗，道：“你妈妈呢，是不是你妈妈也被坏人杀了，现在只丢下你？”
那小狗呜呜几声，叫声有些怪异，又有些凄凉。
肇驹感慨一声。
“这条小狗一定是直古鲁大夫包扎的，他救了小狗，自己却被抓走了。”
“是啊，直古鲁大夫经常救受伤的动物，他是个大好人。”
“哦，我差点忘了，要帮你清洗下伤口，别伤口发炎就麻烦了！”
大石点点头，撩起衣服，他的伤口比十三公主好处理许多，肇驹用烧酒帮他消毒后，也抹上金创膏。
忙完这些，肇驹又摸了摸十三公主的额头，觉得她还是发烫，现在好像是低烧，今天晚上应该是关键，如果熬过去，就应该没事，熬不过去，还是会有危险。
“姐姐怎样了，她要紧吗？”
“她的伤很重，希望她能坚持住。”
大石走到床边，看着十三公主，小拳头紧紧握住。
“姐姐，哥哥这么关心你，你一定要好起来！”
十三公主微蹙的双眉一展，嘴角动了动，似乎想笑一笑。
“好了，大石，你不要打扰姐姐休息，有没有水，去好好洗一下，你这身衣服也要换掉了。”
大石吐了口唾沫，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污，满不在乎地道：“哥，我这样就行了，你要不要去洗洗？”
肇驹无奈地摇摇头。
那小黑狗太小，大石干脆把它塞进棉袄里，只露出一个脑袋。
这一晚，三人睡在一个屋中，直古鲁家还算殷实，有被子有衣服，肇驹找到件羊皮袄穿在身上，倒也不冷。
半夜，肇驹在梦中听见狼嚎。
那狼嚎悠远，苍凉，久久萦绕。
也许因为太过疲倦，第二天天已大亮，肇驹才清醒过来，昨夜他和大石和衣躺在十三公主两侧，生怕她翻个身就掉下床。
下了床，肇驹摸了摸十三公主额头，发现她呼吸均匀，烧又退了不少，不禁心中欣喜，这丫头真是命大，想来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他推了推大石，道：“起来，起来！”
大石揉了揉睡眼，叫道：“娘，我还要睡一会——”一语既出，他霍地坐起，想到昨天的一切，呜呜痛哭，他一哭，怀里的小黑狗也跟着叫了两声。
昨天还剩了半盆羊奶，肇驹拿起来喝了几口，擦擦嘴角，递给大石。
“别哭了，起来喝点羊奶，我们去外面瞧瞧。”
“好。”
大石呜咽着下床，一边喝了两口奶，一边红着眼睛问：“哥哥，我们今天怎么办？”
“唉，逃难吧，大京国的人一定会来拿幽前十六州，我们在这里有点危险。”
“哥哥，我觉得您和姐姐都身份高贵，你们能带着我吗，我以后不知道怎么办了？”
肇驹摸摸大石的脑袋，道：“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里，你跟着我们，也会很危险。”
这时十三公主的声音忽然传来：“我们去科布多，去阿拉湖！”她的声音有些嘶哑，但吐字清晰。
肇驹啊了一声，道：“你，你醒了？”他不敢叫公主殿下，怕吓到大石。
来到床前，肇驹想去看看十三公主伤口。
十三公主脸红起来。
“没事，我，我好了很多。”
“真的好了很多？”
十三公主狡黠地一笑。
“是啊，其实我昨天扎自己胸口的时候，就没有真的想死，我就是要骗我四哥！”
肇驹摇摇头，十三公主这是为自己拼命，她现在说得轻松，当时完全是拿生命当赌注。
“唉，幽州我不能去，因为那里有二哥，而涿州也不能停留，因为万焱阿狮兰随时会来，说不得还只能跟你去阿拉湖！”
大石胸部一挺。
“我不怕，你们到哪里，我就到哪里，我一定要活下去，以后长大了给我娘报仇、给涿州城的父老乡亲报仇！”
十三公主道：“你们先出去看看，外面什么情况，如果能弄到马，我们最好马上走，一刻也不能停留。”
肇驹口中应了一声，心里却想：“你现在身子这么虚，哪经得起折腾？”走到门口，刚推开门，一股刺骨的寒风吹进来，顿时打了个寒噤。
大石跟着走出来。
“哥哥，我再找找有没有干粮，如果要去阿拉湖，至少要带七八天的干粮才行。”
“好。”
两人走进院子，听到外面远远传来哭声。
大石走到院墙边一看，立刻高兴起来，只见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有六七十条人影在晃动。
“还有人活着，我去看看是谁！”
“好，我们一起去。”
肇驹有些诧异，他原以为像大石这样的幸存者不会太多，没想到有这么多人活着。
两人出了院子，朝那空地走去。
那些人听到脚步声，愕然转过头。
肇驹看见这六七十人一个个衣衫褴褛，浑身血污，显然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大石朝站在一块石头上黑袄老者奔过去，哭道：“萧伯伯，萧伯伯，我娘死了，我娘死了！”
那叫萧伯伯的老者看见大石，脸上悲喜交加。
“大石，你看见我家布尔没有？”
“他，他，我不知道。”
大石一脸黯然，那个叫布尔男孩，是他最好的朋友。
萧伯伯指着肇驹问道：“大石，这人是谁，哪来的？”
“他是逃难来的。”
肇驹朝众人一抱拳。
萧伯伯正要发问肇驹，这时北门城外响起三声炮响，接着有战鼓和人马嘶喊声传来。
所有人面色大变。
萧伯伯一指南门，叫道：“不好，又来大军了，我们快逃！”
话音刚落，南门的位置也响起三声炮响。
接着城门处传来马蹄声，显然外面的大军进了城。
肇驹看到先进城的是一面飘扬的五色旗，五色是红黄蓝黑白，这面大旗像一个斗大的田字，田字中间多一个方块，每个方块一种颜色。
“这，这是大京国的五色战旗，他们是大京国的军队！”
那些人慌乱着四散奔跑。
肇驹叫道：“大家不要跑，不要乱跑！”但没人听他。
马蹄声响，一队骑兵直冲而来，当先一匹黑色战马上，一个壮硕的红脸虬髯将军拎着一条狼牙棒，十分威武。
逃散的六七十人被那些骑兵驱赶到一圈，大家惶恐害怕，有人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那将军来到近前，一拉马缰，对着惊慌的众人举起手中的狼牙棒，发出一声霹雳。
“本将万焱立成，我问你们，涿州屠城是谁干的？”
有人听说过万焱立成，此人乃是万焱阿狮兰的四弟，也是大京国最凶悍的一员猛将，据说曾手撕黑熊，十分了得。
“是，是长奴大汗的人干的！”
萧伯伯壮着胆子站出来回答。
“你们想不想报仇？”
众人一呆，有人还不知万焱立成是谁，怎么问出这个问题。
大石叫道：“想，我要替我娘报仇！”他这么一叫，所有人都义愤填膺，叫道：“想——”
“好，以后跟万焱大可汗干，加入大京，我们帮你们报仇！”
这一声喊之后，肇驹身旁的六七十人一起振臂高呼。
“加入大京，报仇，报仇！”
万焱立成看到人群中只有肇驹没有举手，狼牙棒一指。
“呔，那个年轻人，你出来！”
肇驹迈出两步，他心中存疑，野乐长奴逃去北边，涿州的位置在南津城以南，他怎么可能绕过南津来屠城，这会不会是大京国的诡计，他们使用卑鄙手段，让大鸟国的族人投向大京怀抱？肇驹心里这么想，脸上却十分镇定，他从容地走了出来。
“你是什么人，为何不想报仇！”
万焱立成上下打量肇驹，发现这是一个英俊挺拔的年轻人。
肇驹抱拳行礼。
“大崋国九皇子穅王肇驹参见大京国万焱立成将军！”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万焱立成双眉一挑，很是意外。
“你，你是大崋的九皇子吗，你怎么到了这里？”
“小王是奉命来和大鸟国十三公主筱日厝和亲，结果出了意外逃来此地，还望万焱将军遣人送小王回国。”
万焱立成哦了一声，斜眼看着肇驹，他觉得这个年轻人气质高贵，是有些派头，但他的大鸟语说得也不错。
“什么意外？”
“大鸟国二王子野乐嘢要杀小王，小王逃了出来。”
万焱立成哈哈大笑。
“我大京和大鸟开战，你这个时候来和什么亲！”
肇驹正色道：“幽前十六州自古乃我大崋领土，被大鸟国侵占多年，本王是来谈判收回故土！”
“哈哈，你们收回了没有？”
“暂时还没有。”
“你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年前。”
万焱立成不屑地一笑，道：“你知道么，你们大崋皇帝写信请求我们收复幽前十六州，并甘愿对我大京国称臣！”
肇驹身子一震。
“不，绝不可能，这是谁的旨意？”
“如果你是真的皇子，那当然就是你父皇，大可汗昨天在南津城收到你们的飞鸽传书，说正式文书不日便到。”
“不，不可能，父皇中毒未愈，怎么可能下这样的旨意！”
万焱立成哦了一声。
“大崋国皇帝中毒了么，现在谁负责朝政？”
肇驹自知失言，忙改口道：“不管是谁下的旨意，这只是飞鸽传书，正式的文书未到，您怎知你们拿到的不是假的？”他还不知道皇后掌控后宫，太子等人已被软禁。
万焱立成狂妄地哼了一声。
“谁有本事谁拿，你们没本事，那自然就归我大京！”
“这，这不可以！”
肇驹气得暗暗咬牙。
“你说不可以就不可以吗，真是笑话！”
万焱立成一挥手，两个卫兵上前。
“将这位大崋国穅王殿下关进囚笼，送到南津城去，请大可汗处置！”
“是——”
肇驹面色一变，没想到万焱立成要关自己。
“万焱将军，您不可以扣留本王，大崋和大京并非敌对，我们现在还是盟友，您应该送我回去，无端囚禁他国皇子，非礼数也！”
“非礼数，礼数是什么东西！”
万焱立成不屑地哼了一声，抓到一位大崋皇子，这种送上门的人质，不要白不要，岂有送走的道理，他挥挥手，那两个士兵上前去抓肇驹。
大石有些迷糊，他没想到这大哥哥竟是一位皇子，那在直古鲁屋中休息的姐姐又是谁？
“等等——”
肇驹喊了一声，对大石低声道：“替我照顾好姐姐，告诉她，我会去找她的。”
大石懵懂地点点头。
两个士兵押着肇驹往外走。
忽然包围圈外有人叫道：“等等，四将军，有个女人说要见您！”
包围的骑兵闻声让开一条道，肇驹看到几个士兵抬着一块木板，木板上躺着一个少女，后面一个士兵背着个黑色皮箱，正是直古鲁的药箱。
“停，扶我起来！”
那少女居然命令道。
几个抬她的士兵不敢怠慢，将这少女扶起来。
这少女面色十分苍白，她的五官笔挺，轮廓极美，尤其一对蓝盈盈的眼睛十分勾魂，此刻她的下巴微微抬起，一脸神圣。
肇驹看见那少女，顿时心中一痛，想不到十三公主这么快被大京国的人发现。
刚才十三公主还躺在屋中，就被一群士兵进屋发现，他们发现她重伤，便抬了出来。
十三公主缓缓道：“你抓我驸马哥哥去南津，应该连我也一起抓！”
万焱立成被十三公主高傲的气质和绝美的容颜震住，愕然问道：“你，你是谁？”
肇驹忙道：“她是不相干的人，你，你快走啊！”
十三公主摇摇头，道：“我已经是驸马哥哥的人了，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她又转头对万焱立成道：“我是野乐颜汐的十三公主，现在是穅王哥哥的妻子，我叫筱日厝！”
万焱立成惊道：“你，你就是草原第一明珠筱日厝？”
听到十三公主的身份，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十三公主傲然道：“不错，正是本公主，你抓我驸马哥哥，现在连我也一起抓吧！”她说完这话，一下没了力气，晃了一晃，身子软软跌倒。
肇驹大叫一声，猛地挣脱两个士兵，一下冲过去将十三公主抱住，叫道：“公主殿下，你，你这是何苦！”
十三公主露出洁白的贝齿，嫣然一笑，这一笑看在肇驹的眼里，说不出的妩媚。
万焱立成哈哈大笑。
“好，很好，这一趟真是意外，想不到野乐颜汐的十三公主也在这里，真是大功一件，好，将他们两个关在一起，送去南津！”
“等等！”
肇驹对万焱立成道：“公主殿下受了重伤，不能受颠簸，麻烦将军给我们准备一辆马车，垫上软垫，不然万一她伤重而逝，您的大功也就化为乌有！”
两个俘虏还要谈条件，万焱立成刚要发作，一看十三公主面色，便对身后几员大将道：“不错，他说的有理，来人，把囚笼拉过来，在里面多铺些干草，你们谁押解十三公主和穅王殿下去南津！”
那几员大将面面相觑，他们来这里是去拿野乐嘢和野乐津察，是来抢功，可不是护送什么公主。
肇驹听到只给他们铺干草，正要发火，怀中的十三公主虚弱地道：“驸马哥哥，我们能在一起，不是很好吗？”
大石忽然跑到万焱立成马边，拉着他裤脚道：“万焱将军，小人愿意护送公主和驸马去南津。”
万焱立成皱了皱眉，一脚将大石踢开。
“去去去，小孩别胡闹！”
大石被踢，跌坐在地，他急忙察看怀里的小黑狗，发现它并没受伤，这才松了口气。
看到这情形，肇驹心里更加怀疑，万焱立成根本不是爱民如子，那个名医直古鲁，昨天肯定是被人抓走，但他们忘记拿他药箱，所以今天又去，正好发现十三公主。
肇驹知道，万焱立成是要幽前十六州的人明白，投靠野乐长奴没出路，所以昨天对涿州屠城的人，极可能是大京国乔扮的士兵，这真是栽赃嫁祸的恶毒手段，同时他心里也有了判断，大京将是一个比大鸟更可怕的敌人！
有士兵赶来一架马车，马车后面挂着一个狭长的囚笼，肇驹看到这是一个大铁笼，栏杆是手指粗的铁条，囚笼的空间十分逼仄，人进去站不起来，只能蹲着或坐着，不由怒道：“万焱将军，我们并非您的阶下囚，您不能这样对付我们！”
“本将没给你们上枷锁，就是最大的优待，你再提要求，我就将你绑起来！”
有士兵搬来干草，在囚笼底下铺了一层。
涿州城那些幸存者却是上来给十三公主行礼，他们纷纷脱下身上的破棉衣、破羊皮袄垫在囚笼里，这一来，囚笼里倒是铺上厚厚一层。
万焱立成脸色有些难看。
等到囚笼铺好，肇驹向众人鞠躬行礼。
“多谢涿州城的各位父老乡亲，他日若有机会，肇驹和公主殿下一定厚报！”
那些人脸色凄凉，纷纷转过头去，萧伯伯朝十三公主拜了拜，忽然取下腰间一个牛角壶递过来。
“公主殿下，我们以后要做大京国的子民，希望您和大汗不要怪罪，不要记恨，这是老朽的羊奶酒，您要是饿了、冷了，就喝上几口，能多撑一段路。”
十三公主点点头，有气无力地道：“不怪，你们没错，错的是我父汗，本公主代父汗向你们请罪了！”
肇驹接过萧伯伯的羊奶酒挂在自己身上，向众人谢过。
万焱立成道：“好了，你们可以上路了。”
肇驹这才抱着十三公主钻进囚笼，万焱立成看到大石在那里抹眼泪，嘿嘿一笑，狼牙棒一指，道：“喂，那个小孩，你不是要护送他们一起去南津吗，要不要一起进去？”
大石点点头，脸上立刻露出欢喜之色，道：“谢谢将军，谢谢将军！”说完，也钻进囚笼。
肇驹将十三公主小心地平放在棉衣堆上，又在她身上盖了几条棉衣，自己坐在她头边，对大石微微一笑，道：“你跟着我们，会吃很多苦的！”
“驸马哥哥，我不怕。”
“咳咳，你就不要叫我驸马哥哥了，叫我哥哥就行！”
“好。”
“大石，你就坐在后面吧，等下颠簸起来，帮忙按住姐姐的脚。”
“好的哥哥，我会帮您照顾公主姐姐。”
囚笼上了锁，万焱立成指派一个叫准土谷的蒲辇极烈带着一队骑兵押解肇驹和十三公主去南津。
这蒲辇极烈是军官的称呼，他这队骑兵，约摸二三十人。
马车起动，肇驹觉得身下虽然垫了厚厚一层干草和棉衣，还是颠簸得明显，不由握紧十三公主的手。
“你怎样？”
“我，我还好。”
肇驹看到十三公主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便俯身下去。
“抓住我的手，让我感觉你一直在我身边。”
肇驹伸手和十三公主相握，只觉她的手冰凉，心里顿时一颤。
“公主殿下，只要我不死，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的妻子！”
听到肇驹亲口说出自己是他妻子，十三公主喜极而泣。
肇驹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梳理十三公主的青丝，想到玥儿，心里钻心地一痛。
“驸马哥哥，你知道吗，你这一去，就是做人质，以前我父汗抓到那些族长的儿子，关在身边，关到老死的都有，你要是真的见到万焱阿狮兰，只怕就回不去了。”
“算了，我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说话间，囚车出了涿州。
一道寒风吹来，肇驹抬头看时，只见天上愁云惨淡，远山空旷苍凉，前路漫漫，这一去，何处是家国？
雪，又纷扬飘落。
此刻，有一个少女在缝隙间仰望苍穹，心里默默祈祷。
这少女正是玥儿。
身后咔地一响，玥儿知道有人从密道中来到坤西殿，她急忙走到角落中坐下。
暗门打开，一条人影出现在眼前。
“妹妹，我来了，给你拿点吃的。”
这是百里妃的声音。
玥儿哦了一声，站起来。
“姐姐，你怎么现在来，外面有什么消息？”
百里妃关上暗门，走到近前。
“宫主昨晚守灵，一夜没睡，刚刚才回来，我跟她说了你的条件，十枚升仙丸换一天的食物，她说太少，要我再跟你谈谈。”
“十五枚升仙丸一天，这样你回去也好有交代。”
“好啊，那妹妹你快写命令吧。”
玥儿盯着百里妃，目光十分犀利。
百里妃觉察到自己有些心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妹妹你怎么了？”
“没什么。”
“哦，昨晚谁找你，什么事？”
百里妃一边说，一边放下带来的食物，那是一壶水和七八块绿豆糕。
“是余尚宫，她给我送了点吃的，看来，皇后也不想我早死。”
“哦，余尚宫，她找你是什么事？”
“她要我认罪，承认和太子勾结，密谋夺权。”
“哦，那你答应了吗？”
玥儿皱着眉头。
“我要是答应，马上会死，但我担心如冬会撑不住。”
“如冬，是你贴身的那个宫女吧，她知道些什么？”
“其实她并不知道什么。”
“那，那要不要我帮你？”
“怎么帮？”
“让她永远开不了口！”
玥儿眼中有冷光闪过。
“我最恨的就是杀人灭口。”
百里妃叹了一口气。
“妹妹，你的心太软，这会是你致命的软肋。”
“姐姐，你错了，心软不要紧，意志要坚硬！”
百里妃点点头，拿出纸笔和信封。
“妹妹，你还是给你的人写命令吧。”
玥儿想了想，写下十五枚药丸，又按了个指印，百里妃有些愕然，难道西门的人下命令这么简单？
“我想问问，这命令你们要怎样传出去？”
“现在杞花宫人手严重不足，宫主已经安排今天下午禁军交班，有人带我出宫，我亲自去一趟西门，找那个八爷要升仙丸。”
“蓝特使呢？”
百里妃顿了一顿。
“她啊，她好像去海州办一件急事。”
“什么急事？”
“现在升仙丸极其紧张，刚才宫主将我身上剩下的两枚也收了一枚回去，蓝特使只怕是去送药，现在多周转一天，就是一条命！”
玥儿双眉一挑，她在元妃的床下可是听到还有几天的期限，但口中却道：
“姐姐这么说，妹妹倒是可以放心了！”
“哦，难道你刚才还怀疑姐姐？”
玥儿微微一笑。
“不错，告诉你，我们西门的命令不用写下来，我给你一样东西即可。”
“哦？”
玥儿左手握住百里妃的手，右手拿出一个布包。
百里妃一怔，这不是玥儿昨天砸她的布包吗，怎么今天又拿出来？
还没回过神来，玥儿呼地一包拍下，百里妃知道不好，但她左手被玥儿握住，没法让开，只能伸手去挡，啪的一声，她的右臂被那布包打个正着，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
那布包里果然包着青砖，玥儿毫不手软，又是一砖拍下。
百里妃身子一偏，啪的一声，这一砖正拍在百里妃太阳穴上，她哼了一声栽倒在地。
“杀人我不如你，骗人上当，你未必比我强！”
玥儿双手叉腰，哈哈一笑，她在百里妃身上搜了一遍，发现一段白绫，三张人皮面具，几张红花贴纸，此外还找到两枚丹药，一枚是升仙丸，还有一枚黑色的药丸，不知是毒药还是什么，她将百里妃的衣衫剥下来跟自己的调换，然后用那条白绫把她捆上。
那三张人皮面具，一张是百里妃，一张是少女，还有一张是个男子。
玥儿暗骂一声，拿起百里妃带来的那壶水浇在她头上。
百里妃悠悠醒转，她一醒来，就身子猛地一缩。
“妹妹，你，你这是做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互相帮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