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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卷京华江南 第90章 端起碗喝粥,放筷子骂娘
庆余年全文阅读作者:猫腻加入书架
  弃舟登岸,范闲略带一丝疑问往园中走去。海棠在他身后,与湖边垂钓的老者打着招呼,他却没有太多的心思亲民,看着园外那区骏马,眉头皱了起来。

  那名骑马而来的官员已经入了园子,竟是将马就扔在了园外,也没有系住缰绳,看来确实有些着急。那匹马儿就在石阶下方低头晃悠着,打着喷儿,嗅着地面将将长出来的青草之香,只可惜带着嚼头,空着急却吃不到嘴里。

  “大人。”门口的侍卫向他行礼,一名下属凑近准备解释几句什么,范闲挥手止住。他早已认出来那名怒气冲冲的官员是谁,一想到一年不见,对方还是当初那等性情,他就觉得有些恼火。

  宅落深处隐隐传来极激烈的争吵声,等绕过影壁之后,声音顿时大了起来,话语里充满着大声的指责,与打骨子里流露出来的失望愤怒。

  范闲停住了脚步,回头自嘲一笑,对海棠说道:“一点小事,你给我点面子,不要进来了。”

  海棠笑着点点头,往侧手方的通园小径走去。

  范闲整理了一下衣着,耐着性子在外面听了半天,这才轻轻咳了两声,做足了老师的派头,将双手负于身后,跨过高高的门槛,走入了正堂。

  正堂之中,两个人正面红脖子粗,像两只斗鸡一样对峙着,对峙的双方,一方是史阐立。一方却是许久不见的杨万里。

  去年春闱之后,杨万里高中三甲,又因为人人皆知他是范氏嫡系地缘故。所以吏部主事官大笔一挥,便将他划调到江南某处富县出任知县,吃了个肥缺。这还是因为吏部尚书颜行书从中作梗的关系,不然以范家的声威。直接做个州同或是运判也不是不可能。

  而杨万里也着实替门师范闲争气,勤于政务,亲民好学,短短一年地时间内,将辖下治理的是井井有条,真可谓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秋期之时的吏部考核得了个清慎明著、公平可称的评语。大理寺审评之时,也评了个上下,虽然年限未至,无法进阶,但如今也是堂堂一位从六品地官员了。

  而范氏门下四人中的侯季常与成佳林,如今分别在胶东路与南方为官,据说也是官声不错。

  范闲进门之后。就冷眼看着杨万里与史阐立吵架,发现杨万里是气势逼人。史阐立却有些步步退后,稍一听,便知道是为了什么缘故,冷笑了一声。

  杨万里回头看了他一眼,愣了愣,皱了皱眉毛。却极出乎人意料地转身,对着史阐立继续痛心陈述道:“史兄。你不肯入仕也算罢了,跟在门师身边,为他拾遗补缺,用心做事,也算是为百姓谋福……可是如今老师他明显做错了,你在身边为何不加以提醒?咱们执弟子之礼,一样要直言进谏,方是正道!你可知道这江南一地传的何其不堪?都说范提司大人真是位能吏,做事情如何还不知道,但这收银子却是光明正大的狠!”

  杨万里说的明显是反话,冷笑着:“……大江?我看那就是一条银江,那艘船不把各州的银子捞光,船中人便一日不肯上岸!”

  他越说越是生气,将袖子一挥说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去年老师留信让我们几人好好做官,好好做人……可是……可是……难道官便是这样做的?我……我现在都快没脸见人了!老史!你让我好生失望!腐虫!伥货!”

  史阐立一听最后两个形容词,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你小子在外面做清官做快活了,哪里知道老子我在京都里当妓院老板的辛苦?还伥货!你这是批评老师是食民骨髓地老虎啊……好啊你个杨万里,做官不久,胆子倒大了不少,热血一冲,反骂道:“你个不知民间疾苦的酸儒!要不是老师在京中,你以为你能得个考绩优良的评语,忘恩负义的家伙!”

  杨万里将脸一仰,清傲之中带着沉痛说道:“我虽只治一县,但一年之内,县内山贼全无,民生安宁……倒也对得起小范大人当初的期望。”

  其实史阐立也明白对方为何如此愤怒,直接杀上门来,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们都是希望能够跟着小范大人在庆国干出一番事业,真正的忠厚之士,只是范闲如今身处监察院,大权在握……做的事情……确实是位权臣地模样,但和名臣的差距却似乎越来越大。

  但是史阐立常年跟在范闲身边,知道门师诸多地不得已,而且感情也更为深厚,依然下意识冷笑反驳道:“山贼全无?如果不是州营往你富春县境内移了十二里地……你当那些山贼就能被你的圣人之言吓跑?十二里地……不起眼吧?但你这个小小知县有这个能耐吗?”

  杨万里一怔,皱眉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史阐立回头望了范闲一眼,眉头皱了起来,似乎觉得院中护卫怎么没有拦着这个人,叫外人听着自己与杨万里的争吵,传出去可不得了。

  ……

  这个时候最无辜的当然是范闲,两个学生吵的不亦乐乎,自己这个正主儿在旁外站了半天,却没有人理会自己,被晾的快风干了,他接着史阐立地话,笑着说道:“没什么意思,只是家里老爷子心疼你们几个,给州里的指挥同知写了封信而已。”

  这时候争吵中地二人才听出了范闲的声音,同时间被吓了一大跳,半晌后才讶异说道:“是老师?”

  范闲伸手在太阳穴边搓了两下,将眉角的胶水搓掉。眉毛归了原位,那张清秀英俊的面容回复了原本。他进屋之后忘了卸掉化妆,竟是让两个吵地兴起的人没有认出来。

  他苦笑一声说道:“吵架也要关起门来吵。这是我听着了,如果让外人听见了……只怕还以为我老范家出了什么欺师灭祖的大事情。”

  ……

  ……

  庄园地大堂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想到自己争吵的内容全数落在了范闲的耳中,

  不论是史阐立还是杨万里都有些尴尬。

  二人请范闲当中坐下。分侍两旁,虽然年龄上范闲要小些,不过老师学生的荒唐辈份在这里,总要做到位。

  杨万里有些头痛地摸了摸脑袋,忽然间想到范闲最后那句话……欺师灭祖?他霍然抬起头来,大声嚷道:“大人!我可没那个意思。”

  范闲好笑望着他,知道杨万里乃是闽中苦寒子弟出身,最是瞧不起贪官污吏。而且性情直爽火辣,不然也不会就这样贸贸失失地闯上门来,开口问道:“富春县离杭州足有两百里地,你一个文官不带衙役就这样疾驰而来,当着本官地面骂本官是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这不是欺师……又是什么?”

  他是开玩笑,但这玩笑的重量却是杨万里承担不起。但杨万里的性情着实耿直。将牙一咬,走到范闲身前一揖到底。沉声说道:“学生有错,错在不该在大人背后妄言是非。”

  范闲微异,心想这厮怎么转的这么快。

  不料杨万里话风一转,直挺挺说道:“不过老师既已回府,当着面,学生便要说了。您也知道学生向来不忌惮直言师长之过。”

  “讲吧。”范闲没奈何道:“你就这个孤拐个性。”

  “大人此次下江南为朝廷理财,学生以为大人有三不该。”杨万里根本没有听进去范闲对自己性情的评价。

  “三不该?”范闲唬了一跳。本以为只是苏文茂那个挨千刀收银子的问题,没想到居然来了个三不该……你以为你迟志强在牢里唱十不该啊!

  “大人一不该纵容属下沿江搜刮民财,役使民力。”杨万里昨天一夜没睡好,才下决心来杭州当面“进谏”,沉痛说道:“京船南下,沿江州县官员刻意逢迎,送礼如山,而且还驱民夫拉船,江南一带水势平缓,如果不是那艘大船故意缓行,哪里需要纤夫?此事早已传遍江南,成为笑谈,而沿江州县官员所送之礼何来?还不是多加苛捐杂税,搜刮民间所得,大人不该身为监察院提司,却无视国法,收受贿赂,无视民心,劳役苦众!”

  范闲像是没听见一般,挥手让史阐立去倒了杯茶,咕嘟咕嘟的喝着。

  杨万里见他如此表情做派,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门师是不是真地生气,但也让他的怒气更盛,直接说道:“大人二不该调动江南水师兵船护行,虽说大人有钦差身份,但既然一开始就没有亮明仪仗,反而星夜前行,这已是违制,既是潜行,又调官兵护送,违制之外更是逾礼,惊扰地方,松驰防务,实为大过。”

  范闲噗的一声喷出口里的茶水,笑骂道:“你要我被人砍了,你心里才舒服?”

  他挥手止住杨万里接下来的话,开口说道:“先说这两不该吧。”他略一斟酌,“你所说沿江收礼一事,我也听到些许风声,确实影响极坏,据京都来信,此事似乎在京都官场之中也成了一件荒唐笑谈,都说我小范在京里憋坏了,一下江南便恨不得刮几层地皮……”

  杨万里听他说话,心头微喜,进言道:“正是,且不论违法乱纲的问题,单说这影响,便对大人官声有极大……”

  “是对你的官声影响极大吧?”范闲嘲笑说道:“先前你就说如今没脸见人了,万里你一心想做个青史留名地清官,却摊上我这么个大捞银子的贪官门师,想必心里有些不豫,我也理解。不过……”

  他话风一转:“不论江南官员如何看,百姓如何看,京中六部如何议论。旁人不去理会……问题是,你是我地门生,怎么也会认为本官会贪银子?”

  杨万里一愣。心想您那艘大船的丰功伟业乃是事实,证据确在啊,如今人们都传说,之所以范提司下江南要搞地神神秘秘。分成了北中南三条路线,为的就是一次性地贪齐三路的孝敬,难道别人说错你了?"

  “我有地是银子。”范闲望着杨万里,大怒骂道:“我何必还要贪银子?你这脑袋是怎么长地?”

  “你与季常还有佳林三人,如今外放做官,每月必会收到京中老爷子送去的银两,这是为何?还不是怕你们被四周同僚地金钱拉下水去,我对你们便是如此要求。更何况自己?”

  自从去年春闱外放之后,杨万里等三人按月都会收到京都寄来地银票,数量早已超出了俸禄,这事情其实与范闲无关,他也想不到这么细,全是范尚书为儿子在细心打理。

  有了银两傍身,杨万里等三人一方面是手脚宽裕了许多。一方面还用这些银两在做了些实事。他念及范闲关心的细微处,心生感动。又被范闲难得的怒容吓的不轻,赶紧回道:“多谢老师。”

  范闲笑斥道:“给钱你就谢,你不想想,这钱是怎么来的?……当然,不是贪来的,你知道我身下很有几门生意。养你们几个官还是养的起。”

  杨万里皱眉说道:“可是……江上那艘船?”

  “那船和我有什么关系?”范闲的嘴脸有些无耻,“你要搏出位骂贪官。自去船上骂那些人去,跑到杭州当面骂我……杨万里啊杨万里,你胆子还真不小。”

  杨万里苦闷说道:“老师,那些人可是你地下属!”

  范闲微笑说道:“是啊,下属收银子,我却不闻不问,似乎一切都是在我的授意下进行?这只不过是出戏罢了,你着什么急。”

  史阐立也在一旁劝说道:“大人必有深意,你今日就这般闯进门来,只怕让多少人在暗地里笑歪了嘴。”

  杨万里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就算小范大人要贪,也不至于贪的如此轰轰烈烈,贪的如此手段低下啊,难道自己真的想错了?

  “也没有太多的深意。”范闲叹了口气说道:“不过是三月初三在苏州要演出戏,那戏太肉麻,我如今想着也要生鸡皮疙瘩,到时候你看着就明白了。”

  杨万里此时已经相信了范闲的说法,不敢再言,有些后悔来地太冒失,如果误了门师的治库大计,那可不好。

  “再说二不该吧。”范闲皱起了眉头,“万里,你太天真了,真以为如今是太平盛世?”

  杨万里微愕,心想如今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哪里有假?范闲冷笑吓唬道:“不调水师护驾,那艘船随时有可能被水鬼拖到江底下去,你信不信?”

  看着杨万里神情,知道他终是不会信地,范闲摇头说道:“内库之事,也不瞒你,我要对付的,可不仅仅是内库里的驻虫,江南的豪族,甚至还包括了整个江南的官员和京都里的贵人……那明家是如何起家?如今又如何将家业做地如此之大?”

  面对这个询问,杨万里摇了摇头,史阐立也是最近接触到监察院与江南水寨夏栖飞的密报,才知晓一二。

  “海盗!”范闲地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明家从内库接了货,由泉州出海,一路北上往东夷城,一路南下去西边天外的洋鬼子处,这些年来,出海之后总会遇上海盗,三艘船里,总要折损一艘……”

  杨万里皱起了眉头,心想明家倒也接触过,个个都是温文和善的大富翁,这出海遇着海盗,总不好让他们负责,难道大人话中有话?

  范闲冷声说道:“而实际上,那海盗都是他们明家自己的人!”

  杨万里大惊失色。

  “内库出产遇着海盗,他明家还要赔钱给内库……看似亏了,但实际上他抢了那船货物偷偷运到海外卖掉,一船货物朝廷六成的分红,他便不用再支付。而且赔给内库的只是个成本而已……这一艘船挣地,可是要比那两艘还要多啊。只是可怜这些年里,海上不知道多了多少亡魂。”

  杨万里目瞪口呆。喃喃说道:“这……这他们明家也多挣不了多少,为什么敢冒这种杀头的危险?”

  范闲说的这些,是最近这些天监察院与夏栖飞合作查出来地,只可惜一直没有拿着活口实证。明家这些年用这种狠辣的手段。不知道挣了多少银子,这些人做事极为心狠手辣,风声既紧,又有贵人掩护,所以朝野上下,只当出海南行本就是风恶浪险,海匪猖厥,却根本想不到明家自抢自货。玩的是商匪一家的把戏。

  他站起身来,盯着杨万里地双眼,说道:“一旦有适当的利润,商人们就胆大起来。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他就铤而走险;为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润,他就敢践踏一切庆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他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着绞首的危险。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杨史二人都被马克思的名言震的低下了头,品咂许久。

  “更何况……朝廷里一直有他们地同路人。”范闲冷笑说道:“正经外销。挣的钱都是要入册的,哪里有这些帐外的钱花着顺手安全?”

  这句话说的是信阳方面的事情,如果不是用这种狠辣手段,长公主想在监察院的长年监视下从内库捞银子,困难度肯定要大许多。

  “每一个铜板上面都是血淋淋地。”范闲教育杨万里道:“如果你我想要做事,就必须保证自己的安全。明家能杀人,会杀人。到了真正鱼死网破地时候,也不会忌惮杀了本官!生死存亡之际,讲什么礼制……你做官做久了,人可别变成朽木一块!”

  杨万里傻愣愣的,他十年寒窗,做官之后又有范闲这棵大树的阴影暗中保护,哪里真正感受过人间的凶险,此时被范闲一顿批,终于清醒了少许。

  平静少许,范闲挥挥手说道:“罢了,先不提这些事,虽说你今天是来踢门,不过这园子倒确实没来什么客人,咱们也有一年不见,总有些话要说上一说,呆会整治些酒菜,我们好好喝几杯。”

  杨万里垂头丧气,但知道门师依然将自己当最亲近的人看待,也算松了口气,只是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忽然想到一椿事情,犹疑问道:“那第三不该……”

  范闲笑骂道:“你不把我得罪到底,看样子是吃不下饭去,说吧。”

  杨万里想了想,觉得这事确实是门师做地不对,于是理直气壮说道:“最近各地迭出祥瑞,官员百姓们在酒后席上总会说上两句,学生在人面前从未说过,但当着老师的面,却要冒昧进言,以色事人,终不长久,以谄邀宠,也不是朝廷官员应持地风骨,老师这事做的实在与德不符。”

  范闲一愣,知道杨万里虽然性子倔耿,但人还是极聪明的,竟是瞧出了四野祥瑞是自己造出来的,但这小子居然……敢当着自己的面,骂自己拍皇帝马屁!

  “滚滚滚!”范闲终于真的怒了,痛骂道:“饭也不要吃了,回你的富春县喝粥去!”

  杨万里这时候倒也光棍,直挺挺地任由门师的唾沫星子给自己洗脸,满脸大义凛然说道:“学生今日要在彭园喝粥。”

  范闲气鼓鼓地将双袖一拂,出门而去,史杨二人赶紧屁颠屁颠地跟在了后面,半步不敢稍离。直到此时,这位不满二十的年轻人,才终于有了些年轻人的模样,而不再是那位端坐谨言冒充老辣成熟的门师大人。

  ……

  三月初三,龙抬头。

  澹州省亲的车队,沿银江而下的京船,都在这一天来到了苏州城外的码头,而头天夜里,一支由杭州来的队伍已经悄悄地上了船,由京都出来的三支队伍终于胜利地在江南会师了。

  码头之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江南路各级官员整肃官服,在行牌之下,翘首期盼着太学司业兼太常寺少卿兼权领内库运使司正使兼监察院提司兼巡抚江南路钦差大臣……小范大人范闲的到来。
第5卷京华江南 第91章 龙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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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历三月初三,龙抬头。

  一艘大船在江南水师的护航下,缓缓靠拢了码头,船上抛锚放绳,校官们极利落地完成了一系列动作,紧接着,被做成阶梯模样的跳板被搁在了码头与甲板之间,岸上的吏员们赶紧铺上厚布,以免脚滑。

  天边远远滚过一帘春雷,迸迸作响,似乎是在欢迎钦差大人的到来,而同一时间,码头上也是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岸涂之上备好的冲天雷也被依次点燃,炮声大作,竟将老天爷的声威都掩了下去。

  码头上的官员们皱眉,却不好意思捂耳朵,只将目光投注在跳板之上。

  不一时,一位年青的官员出现在甲板之上,领着一行侍卫沉默了下了船,分列成两行。

  又过了一会儿,一位穿着一袭紫色官服的年轻英俊官员,才微笑着走了出来,只见此人在官服之外套了件鹤氅,白素的颜色顿时冲淡了官服深紫所带来的视觉刺激,让码头上众人的目光,都被他那张温和亲切而清秀无比的面容吸引了过去。

  只有三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穿紫色的官服,码头上众官员心知,被己等“千呼万唤”的钦差大人范提司。便是眼前这人,下意识里往前挤了两步,举手欲揖。

  范闲却没有急着阻止众人行礼。反而将手往旁边一伸,握住平空伸出的一只小手,牵着一个小男孩儿并排站在甲板上,踏着梯子。往船下行来。

  小男孩儿地身上穿着一袭淡黄色的常服袍衫,领子处露出一圈毛衫的绒毛,衫子上绣着一对可爱却不知名地灵兽,配着那张清美的面容,灵动的双眼,看着煞是可爱。

  众官员却是心中一惊,知道这位便是被皇上赶到范提司身边的三皇子,赶紧调整方向。齐齐对三皇子行礼:“江南路众官员,见过殿下。”

  三皇子笑着点了点头,用雏音未去地声音说道:“天气寒冷,诸位大人辛苦了,我只是随老师前来学习,不需多礼。

  被老师二字提醒的众官员们赶紧又对范闲行礼,连道大人远来辛苦。如何云云。

  行礼之余,几十位官员偷瞄着从船上走下来的这两个男子。发现对方年龄虽然相差不少,但面容却是极为相似,站在岸边,江风将这两名男子的衣衫下摆吹动,在清贵之气显露十足之余,更是透着股难得的和谐与脱尘之意。

  众人不免开始在肚子里猜疑。看来那个关于范提司的身世流言,只怕是真的了……一念及此。心中又开始忐忑,不知道己等先向三皇子行礼,会不会让范闲心中不愉,毕竟对方才是正主儿,而且钦差大臣的身份,依朝制而论,可是要比未成年地皇子要金贵太多。

  范闲哪里有这么多的想法,他望着码头上这些面目陌生的官员,脸上堆起最亲切的笑容,一一含笑应过,又着力将对方的官职与官名记下来,扮足了一位政治新星所应有的礼数与自矜。

  范提司携皇子下江南,这是大事,所以今天来码头迎接的官员人数极多,文官方面有江南路总督府巡抚这方地直属官员,又有苏杭两州的知州各领着两拔人,相隔较远地几个州知州虽不敢擅离辖境来迎接,但州上通判,理同等级的官员还是来了不少,另又有江南盐路转运司的官员,武官方面自然少不了江南水师的守备参将之流,当然,如今身为范闲直属下属的内库转运司更是人员来的都极齐。

  总之林林总总,加起来已近百人,整个江南路地父母官们只怕一大半都挤到了码头上,若东夷城偷了监察院三处的火药,在这儿弄个响儿,整个庆国最富庶地江南路恐怕会在一天之内陷入瘫痪之中。

  码头上范闲满脸微笑与众官员见礼,问题是只见人头攒动,官服混杂,大冬天里汗味十足,一张张陌生而谄媚的面容从自己的眼前晃过,哪里还认的清到底谁是谁?而这些官员们却是不知道他内心的感受,看着小范大人面上笑容未减,越发觉得是自己这一路上送的礼起到了效果,大着胆子往他与三皇子的身边挤,怎的也要寒喧两句,套个近乎,才对得起送出去的银子啊!

  那些离大江稍远的州县官员却一直没有寻到机会送礼,所以心气儿也不是那么足,带着两丝艳羡,三分嫉恨地在人群外侧看着里面的同僚不堪地拍着马屁。

  一时间码头上马屁臭不堪闻,范闲被剃的干干净净的下颌也被着力摸了无数下,好不热闹,渐渐官员们说的话愈发不堪起来,尤其是苏州府知州那一路官员,乃是从太学出来的系统中人,非要依着范闲如今兼任太学司业的缘故,口口声声喊着……范老师!

  范闲强抑心头厌烦,坚不肯受,开玩笑,自己年不过二十,就要当一任知州的老师……传回京都去,只怕要被皇帝老子笑死!而三皇子被他牵着小手,忍着身边无耻的话语,心里也是不痛快,暗想小范大人乃是本人的老师,你们这些老头子居然敢和我抢?小孩子终于忍受不了,冷着脸咳了两声。

  咳声一出,场间顿时冷场,杭州知州是个见机极快的老奸滑,暗喜苏州知州吃瘪,却正色说道:“今日天寒,我看诸位大人还是赶紧请钦差大人还有殿下上去歇息吧。”

  此言一出,范闲与三皇子心中甚慰。同时间向杭州知州投去了欣赏的目光,杭州知州被这目光一扫,顿时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好不舒服。就像是吃了根人参一般。

  ……

  ……

  歇息?没那么容易,就算诸位官员稍微退开之后,相关地仪仗依然耗了许多时间,范闲与殿下才被众位官员拱绕着往岸上的斜坡走去。坡

  上有一大大的竹棚,看模样还挺新,估计没搭几天,是专门为了范闲下江南准备地。

  走上斜坡,竹棚外已经有两位身着紫色官服的大官,肃然等候在外,范闲一见这二人,便拉着三皇子的手往那处赶了几步。以示尊敬。

  这两位官员身份不一般,一位乃是江南路总督薛清薛大人,一位乃是巡抚戴思成戴大人。

  在庆国的官场上有句话叫做:一宫,二省,三院,七路。一宫自然是皇宫,二省便是如今并作一处办理政务地门下中书省。三院便是监察院、枢密院、教育院,只是教育院已然在庆历元年的新政之中裁撤为太学、同文阁、礼部三处职司。

  而这句话最后的七路。指的便是庆国如今地方上分作七大路,各路总督代天子巡牧一方,而且如今庆国路州之间郡一级的管理职能已经逐渐淡化,一路总督在军务之外,更开始直接控制辖下州县,权力极大。是实实在在的封疆大吏。

  皇帝陛下当然要挑选自己最信任的亲信担任这个要紧职务,而且总督在能力方面也是顶尖的强悍。

  与总督地权力气焰相比。巡抚偏重文治,但份量却要轻了太多。

  如果以品秩而论,总督是正二品,巡抚是从二品,不算特别高的级别,但是庆国皇室为了方便这七路的总督专心政务,少受六部掣肘,一直以来的规矩都会让一路总督兼协办大学士,都察院右都御史或是兵部尚书衔,这便是从一品的大员了,面对着朝中宰相中书,也不至于没有说话的份量。

  而江南乃是庆国重中之重,如今的江南路总督薛清又深得陛下信任,所以竟是直接兼地殿阁大学士,乃地地道道的正一品超级大员!

  以薛清地身份地位,就算是范闲与三皇子也不敢有丝毫轻慢,所以加快了脚步。

  但到了竹棚之外,范闲只是用温和的眼光看了薛清一眼,并没有先开口讲话。这是规矩,薛清与戴思成明白,对方乃是钦差大臣,自己就算再如何权高位重,也要先向对方行礼,这不是敬范闲,也不是敬皇子,而是敬……陛下。

  摆香案,请圣旨,亮明剑,竹棚之内官员跪了一地,行完一应仪式之后,范闲赶紧将面前的江南总督薛清扶了起来,又转身扶起了巡抚大人,这才领着三皇子极恭谨地对薛清行礼。

  薛清的身份当得起他与三皇子之深深一揖,但这位江南总督似乎没想到传说中的范提司,并没有一丝年青权臣及文人的清高气,甘愿在小处上抹平,眼中闪过一抹欣赏。

  巡抚站在一旁,赶紧半侧了身子回礼。薛清也不会傻不拉叽地任由面前这“哥俩儿”将礼行完,早已温和扶住了两人,说道:“范大人见外了。”

  范闲一怔,再看旁边地小三儿对着薛清似乎有些窘迫,更是讷闷。

  薛清微笑说道:“本官来江南之前,在书阁里做过,所谓学士倒不全是虚秩,三殿下小的时候,常在本官身边玩耍……只是过去了好几年,也不知道殿下还记不记得。”

  三皇子苦笑一声,又重新向薛清行了个弟子礼,轻声说道:“大人每年回京述职,父皇都令学生去府上拜礼,哪里敢忘?”

  范闲有些糊涂,心里细细一品,越发弄不清楚京都里那位皇帝究竟在想什么。正想着,又听着薛清和声说道:“说来我与范大人也有渊源。”

  范闲在这位大官面前不好卖乖,好奇问道:“不瞒大人,晚生确实不知。”

  薛清喜欢对方直爽,笑着捋须说道:“当初本官中举之时,座师便是林相。论起辈份来,你倒真要称我一声兄了。”

  范闲才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不过对方如今已经贵为一方总督。那些往年情份自然也只是说说而已,而且他再脸厚心黑胆大,也不好意思顺着这个杆儿爬,与总督称兄道弟?自己手头地权力是够这个资格。可是年纪资历……似乎差的远了些。

  一行人在草棚里稍歇,范闲与薛清略聊了聊沿路见闻,薛清眉头微皱,又问陛下在京中身体可好,总之都是一些套话废话,不过也稍拉近了些距离,稍熟络了些。范闲看着这位一品大员,发现对方清瞿面容里带着一丝并未刻意掩饰地愁容。稍一思忖,便知道是怎么回事。

  身为江南总督,地盘里却忽然出现了一位要常驻的钦差大臣,这事儿轮到哪一路的总督身上,都不好受,更何况这位钦差大臣要接手内库,只怕要与京里地贵人们大打出手。总督虽然权高位重,又深受陛下信任。但夹在中间,总是不好处的。

  薛清举起茶杯轻轻饮了一口,有意无意间问道:“小范大人这两年大概就得在江南辛苦了,虽说是陛下信任,但是江南不比京都,虽然繁华却终究不是长留之地……再过两年。我也要向陛下告老,回京里坐个钓鱼翁……能多亲近亲近皇上。总比在江南要好些。”

  范闲听出对方话里意思,笑着迎合道:“大人代陛下巡牧一方,劳苦功高。”

  薛清微笑说道:“小范大人可定好了住在哪处?这苏州城里盐商不少,他们都愿意献出宅子,供大人挑选。”

  盐商之富,天下皆知,他们双手送上的宅子那会豪奢到什么程度,范闲不问而知,他却话风一转问道:“这太过叼扰也是不好,而且传回京里,晚生总有些惴惴。”他说的直爽,惹得薛清摇头直笑,心想诗家就有这椿不好,做什么事都要遮掩,怎么你在江上收银子时却不遮掩一下。

  范闲很诚恳地问道:“烦请大人指教,往年地内库转运司正使……怎么安排?”

  薛清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范大人,你的身份可不比往年的内库转运司正使。要说安排,内库拟定的官宅远在闽

  地,不过这十几年也没有哪位正使大人真的去住过,就那你前任黄大人来说,他就长年住在……信阳。”

  说到信阳二字时,这位江南总督有意无意看了范闲一眼。

  范闲微微皱眉说道:“可以不住在朝廷安排的官邸?”

  这话似是疑惑,似是试探。

  薛清点了点头。

  范闲笑着说道:“不敢瞒老大人,我这个月一直住在杭州,没有前来苏州拜访大人,是本人的不是……不过那处宅子倒真是不错,如果可以自己选的话,我当然愿意住在杭州了。”

  薛清微微一怔,没想到对方提出要住在杭州,看着范闲地双眼有那么一阵子沉默,似乎在猜想这位当红的年轻权臣所言是真是假,江南总督府在苏州,他最忌讳的当然就是范闲也留在苏州,不说干扰政务,只说这两头齐大的局面,江南路的官员们都会头痛不已,对于自己处理事务,大有阻碍。

  他瞧着范闲诚恳的面容,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微笑说道:“自然无妨,范大人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范闲呵呵一笑说道:“当然,就算住在杭州,也少不得要常来苏州叨扰大人几顿,听说大人府上用的是北齐名厨,京都人都好生羡慕,我也想有这口福。”

  薛总督哈哈大笑道:“本官便是好这一口,没想到范大人也是同道中人,何须再等以后,今天晚上诸位同僚为大人与殿下备好了接风宴,是在江南居,明天我便请大人来家中稍坐。”

  得了范闲暗中不干涉他做事地承诺,这位江南总督难以自抑的放松起来。

  这几声大笑马上传遍了竹棚内外,江南路众官员们循着笑声望去,只见总督大人与提司大人正言谈甚欢,内心放松之后更是暗生佩服,心想小范大人果非常人。众人暗自害怕地较劲局面竟是没有发生,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让总督大人如此开心。

  只见范闲又凑到总督薛清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薛清面上微一诧异之后,顿生肃容,微怒之下点了点头,冷哼说道:“范大人勿要多虑。也莫看本官的颜面,这些家伙,我平日里总记着陛下仁和之念,便暂容着,范大人此议正是至理。”

  范闲得了对方点头,知道薛清是还自己不在苏州落脚这个人情,很诚恳地道了声谢,然后缓缓站起身来。

  ……

  ……

  范闲站起身来。绣棚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此时河上天光透着竹棚,散着清亮,河风微凉,平空而生一丝肃意。

  众人都看着他,不知道这位钦差大人地就职宣言会如何开始。

  “本官,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范闲先看了一眼四周的官员们。笑着说道:“虽然与诸位大人往日未曾共事过,但想来我还有些名气。大家大约也知道一点。这性情,往好了说,是每每别出机,往坏了说,我是一个有些胡闹、不知轻重地年轻家伙。”

  众官员呵呵笑了起来,纷纷说钦差大人说话真是风趣。真是谦虚。

  范闲并不谦虚地说道:“那些虚话套话,我也不用多说了。陛下身体好着。不用诸位问安,太后老人家身子康健,京里一片和祥之意,于是咱们也不用在这方面多加笔墨。而诸位大人既然得朝廷重托,治理江南重地,这些年赋税进额都摆在这儿,沿路所见民生市景也不是虚假,功劳苦劳,也不用我多提……”

  江南官员们都知道范闲一路暗访而来,闻得此语大松了一口气,只盼着范闲再多提两句,最好在给陛下地密奏上面多提两句。

  不料范闲话风一转!

  “不说诸位的好处,我却要说说诸位做地不对地地方。”范闲脸上依然微笑着,但棚子里却开始涌起一丝寒意,“似乎有些不厚道,但我依然要说,为什么?因为诸位大人似乎忘了本官的出身。”

  范闲的出身是什么?不是什么诗仙居中郎太常寺,而是……黑糊糊、阴森森的监察院!众官员心头一惊,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心想银子咱们都已经送到位了,您还想怎么样?监察院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啊!

  “我自陆路来,沿路经沙州杭州,而那艘行船,却驶于大江之上。”范闲眯着眼睛,“听闻大江乃是一道银江,诸位大人往那艘船上送了不少礼物银两,还劳动了不少民夫拉纤……诸位大人厚谊,本官在此心领……只是如此光明正大的行贿,倒教本官佩服……诸位好大的胆气!”

  不等众官员发话,范闲回身向江南总督薛清一揖,微笑说道:“今日见着本官之面,总督大人大发雷霆,当面直斥本官之非,本官不免有些惶恐,不明所以,幸亏总督大人体恤本官并不知情,直言相告,本官才知道,原来诸位竟是偷偷瞒着本官……做出了这等大胆的事来。”

  他的声音渐渐高了,冷笑道:“监察院监察举国吏治,抓地便是贪官污吏,诸位却是大着胆子对本官行贿送礼……莫非以为我离了京都,这手中的刀……便杀不得人了吗?”

  众官目瞪口呆,被范闲这番话震的不知如何言语,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总督大人,发现总督大人却在捋须沉思,摆着置身事外的做派!

  官员们这才明白过来,范闲先前那段话,说这些沿江官员是瞒着自己送礼,便轻松将自己提了出来,更是借口总督大人震怒,将总督大人摘的干干净净,还送了总督大人一顶不畏权贵,高风亮节的大帽子!

  沿江送礼?你那属下也没拒绝啊!监察院信息通畅,你就算身在杭州,哪有不知之理?可是范闲此时硬称自己一无所知,这江南路地官员们当然也不可能硬顶,只好吃了这天大的一个闷亏,再看范闲地眼色便有些不对劲了―――这范提司,果然如传言中那般,一张温和无害的清秀笑脸下。藏

  着的是无耻下流与狠毒!

  官员们不知道范闲接下来会做什么,下意识里吓地站了起来,傻乎乎地看着范闲。

  只见他一拍手。掌声传出棚外,一名监察院官员手里都捧着厚厚的礼单,从京船上走了下来――礼单已经是这么厚了,那船上藏着的礼物只怕真地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

  范闲回身向总督薛清请示了几句。薛清微笑着看着眼前这一幕,挥手示意衙门里的差役跟着监察院地官员上了般,不久之后,那些差役下人们便辛苦万分地拉着几个大箱子下了船,来到了竹棚之中。

  几个箱子当众打开,只见一片金光灿灿!里面的珠宝贵重物品不计其数,统统都是沿江官员们送上来地礼物。

  棚中风寒,所以生着火盆。范闲接过下属递过来的礼单,草草翻了几页,眉头微挑,笑着说道:“东西还真不少啊。”

  众官员羞怒交加,心想钦差大人做事太不厚道,构织罪名,实在恶心。难道你还想治罪众官?除非你想整个江南官场一锅端了,总督大人到那时总不能继续看戏!你坏了规矩。得罪了江南官员,看你日后如何收场。

  谁料到范闲接下来的动作,却让官员们的眼珠子险些掉了下来,只见他随手一抛,便将厚的礼单扔入了火盆中!

  火势顿时大了起来,记载着众官员行贿证据的礼单迅疾化作灰烬。

  范闲站在火盆旁沉默片刻之后。说道:“不要以为本官是用幼稚的伎俩收卖人心,你们没这么蠢。我也没有这么自作多情……之所以将这些烧了,是给诸位一个提醒,一个出路。”

  他将双手负至身后,清秀的脸上闪过一丝坚毅之色:“本官乃监察院提司,不需要卖你们颜面,我在江南要做地事务,也不需要诸位大人配合,所以请诸位惊醒一些,日后如果再有类似事件发生,休怪我抓人不留情。”

  监察院可以审查三品以下所有官员,他敢说这个话,便是有这个魄力,至于颜面问题,他身份太过特殊,比任何一位朝官都特殊,所以确实也不需要卖,至于日后的事务配合问题……江南路官员的面子没了,难道就敢暗中与堂堂提司顶牛?

  “呆会儿接风宴后,诸位大人将这箱子里的阿堵物都收回去。”范闲皱眉说道:“该退的都退了,至于役使的民夫,折价给工钱,那几个穷县如果一时拿不出来,发文到我这里,本官这点银子还是拿的出来地。”

  众官员无可奈何,低头应是。

  这时候,苏州码头上的滑索已经开动了起来,这个始自二十余年前地新奇玩意儿最能负重,只见滑索伸到了京船之上,缓慢地吊了一个大箱子下来,这箱子里不知道放的是什么东西,竟是如此沉重,拉的滑索钢绳都在轻轻颤动。

  范闲事先已经查过数据,知道苏州港是负责内库出货的大码头,有这个吊装能力,所以并不怎么担心,而那些刚被他吓了一通的官员们,却是又被吓了一跳。

  那个大箱子被吊到了岸上,又出动了十几个人才千辛万苦地推到了坡上,直接推到了竹棚之中,一位监察院官员恭敬请示道:“提司大人,箱子已经到了。”

  范闲嗯了一声,走到了箱子旁边,箱子外裹柳条,里却竟似是铁做的一般。

  众位官员心头纳闷,心想这位大人玩地又是哪一出?此时就连总督薛清与巡抚戴思成都来了兴趣,纷纷走上前来,看这箱子里藏的究竟是什么宝贝。

  范闲自怀中取出钥匙,掀开了箱盖。

  ……

  与第一次见到这箱子里内容地苏妩媚一样,棚内一片银光之后,所有的官员的眼睛都有些直了……银子!里面全是光彩夺目的银子!不知道有多少的银锭整整齐齐地码在箱子里!

  其实先前那几个箱子里的礼物,贵重程度并不见得比这一大箱银锭要低,只是千古以降人们都习惯了用银子,陡然间这么多银锭出现在众人的面前,这种视觉上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刺激了!

  许久之后,众人有些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收箱子里收回来,都看着范闲。准备看他下一步地表演。

  “这箱银子随着我从京都来到江南,日后我不论在何处为官,都会带着这箱银子。”范闲和声说道:“为什么?就是为了告诉各路官员,本人……有的是银子。不怕诸位笑话,我范安之乃是含着金匙出生的人物,任何想以银钱为利器买通我地人,都赶紧死了这份心。”

  他接着冷冷说道:“此下江南,本官查的便是诸位的银子事项,一应政事,我都不会插手,不过如果有谁还敢行贿受贿。贪污欺民,可不要怪我手狠。”

  “有位前贤深知吏治败坏的可怕后果,所以他带了几百口棺材,号称哪怕杀尽贪官,也要止住这股歪风。”范闲幽幽说道:“本官并不是一个喜欢杀人地人,所以我不带棺材,我只带银子。”

  众官员沉默悚然。

  “箱中有银十三万八千八百八十两整。我在此当着诸位官员与来迎接的父老们说句话,江南富庶。本官不能保证这些银子有多少会用在民生之上,但我保证,当我离开江南的时候,箱子里的银子……不会多出一两来!”

  范闲扫过诸位官员的双眼,说道:“望诸位大人以此为念。”

  演完这出戏码之后,码头上的接风暂时告一段落。范闲坐回椅中,感觉袖子里的双臂已经开始起鸡皮疙瘩。心中暗自庆幸先前没有一时嘴快说出什么万丈深渊,地雷阵之类的豪言壮语。

  ―――――――――――――――――――――――

  苏州地下午,总督府的书房里一片安静。

  一品大员,江南总督薛清坐在当中的太

  师椅上,脸上浮着一丝笑容,他的身边分坐着两位跟了他许多年的师爷,其中一位师爷摇头叹息道:“没想到这位钦差大人……果然是个胡闹的主儿。”

  另一位师爷皱眉道:“殊为不智,小范大人这一下将江南官员的脸面都扫光了,虽然依他地身份自然不惧此事,但总显得不够成熟。”

  薛清微笑说道:“二位也觉得他这一番卖弄有些做作?”

  二位师爷互视一眼,点了点头。

  薛总督叹息道:“年轻人嘛,总是比较有表演欲望的。”

  师爷小意问道:“大人以为这位小范大人如何?”

  薛清微微一怔,沉忖半晌后开口说道:“聪明人,极其聪明之人,可以结交……可以深交。”

  师爷有些诧异,心想怎么和前面地结论不符?

  薛清自嘲地笑了笑:“做作又如何?这天下百姓又有几个人能看见当时情景?京都的那些书阁大臣们又怎么知道这月里的真实情况?传言终究是传言,人人口口相传里,总会有意识无意识地由自己对事实进行一些符合自己倾向的修正。”

  “小范大人在民间口碑极佳,百姓们传播起此事自然是不遗余力,因为对他的喜爱,就算此事当中小范大人有些什么不妥之处,也会被那些口语抹去,忽视,而对于不畏官场积弊、当面呵斥一路官员的场景,自然会大加笔墨……”

  “哈哈哈哈。”这位总督大人快意笑道:“箱藏十万两,坐船下苏州,过不多久,只怕又是咱大庆朝地一段佳话了,这监察院出来的人,果然有些鬼机灵。”

  另一位师爷百思不得其解说道:“既是聪明人,今日之事明明有更多好地办法解决,为什么小范大人非要选择这么激烈而荒唐的方法?”

  总督薛清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

  他闭上嘴,不再继续讲解,有些事情是连自己最亲密的师爷们都不应该知道的。范闲今日亮明刀剑得罪了整路官员,何尝不是在向自己这个总督表示诚意?对方抢先言明要住在杭州,就说明对方深明官场三味,而将这些官员唬了一通后,今后钦差在江南,官员们也不会去围着钦差,自己这个总督依然是头一号人物。

  薛清忽然想到另一椿事情,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对于范闲的评价更高了一筹――这名年轻权臣今日如此卖弄,只怕不止是向自己表示诚意那么简单――由春闱至江南,这范闲看来是恨不得要将天下的官员都得罪光啊,这两年朝中大员们看的清楚,范闲连他老丈人当年的关系也不肯用心打理,这……这……这是要做孤臣?

  薛清身为皇帝亲信,在朝中耳目众多,当然知道关于范闲的身世流言确是实事,一想到范闲的身份,便顿时明白了对方为何要一意孤行去做个孤臣。

  这是防着忌讳。

  薛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心想大家都是劳心劳力人,看来日后在江南应该与这位年轻的范提司好好走动走动才是。

  ……

  ……

  下午的暖阳稍许驱散了些初春的寒意,苏州城的人们在茶楼里喝着茶、聊着天,苏州人太富,富到闲暇的时间太多,便喜欢在茶楼里消磨时光,尤其是今天城里又出了这么大一件事情,更是口水与茶水同在楼中沸腾着。

  人们都在议论刚刚到达的钦差大人,那位天下闻名的范提司。

  “听说了吗?那些官员的脸都被吓青了。”一位中年商人嘿嘿笑着,对于官员们吃瘪,民间人士总是乐意看到的。

  另一人摇头叹道:“可惜还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看钦差大人若真的怜惜百姓,就该将那些贪官污吏尽数捉进牢去。”

  “蠢话!”头前那中年商人鄙夷嘲笑道:“官员都下了狱,谁来审案?谁来理事?小范大人天纵其才,深谋远虑,哪会像我们这些百姓一般不识轻重?这招叫敲山震虎,你瞧着吧,好戏还在后头,我看江南路的官员,这次是真的要尝尝监察院的厉害了。”

  那人点头应道:“这倒确实,幸亏陛下英明,将提司大人派来了江南。”

  商人压低声音笑道:“应该是陛下英明,将提司大人生出来了。”

  茶桌上顿时安静了下来,片刻后,爆出一阵心照不宣的轻笑。最后那名商人说道:“先前我店里那伙计去码头上看了……提司大人下手是真狠,那些坐着大船下江的手下,硬是被打了三十大鞭。”

  对面那人回的理所当然至极:“这才是正理,虽说是下属瞒着小范大人收银子,但罪过已经摆在那里,如今银子退了,礼单烧了,不好治罪,但如果不对下属加以严惩,江南路的官员怎么会心服?先前我也去看了,啧啧……那鞭子下的真狠,一鞭下去,都似要带起几块皮肉来,血糊糊的好不可怕。”

  而在钦差大人暂时借居的一处盐商庄园里,一处偏厢里此起彼伏响起惨嚎之声。

  范闲看着被依次排开的几个亲信,看着对方后背上的道道鞭痕,将手中的伤药搁到桌上,笑骂道:“不给你们抹了,小爷我体恤下属,你们却在这儿嚎丧……挨鞭子的时候,怎么不叫惨点儿?也不怕别人疑心。”

  苏文茂惨兮兮地回头说道:“要给大人挣脸面,挨几鞭子当然不好叫的……不过大人,你这伤药是不是有问题?怎么越抹越痛。”

  范闲笑了起来,说道:“鞭子打的那么轻,这时节当然要让你们吃些苦头!”

  他起身离开,一路走一路摇头,心想万里说的话有时候是正确的,自己不是一个好官,也不好意思要求手下都是清吏,这上梁下梁的,还真不好扭。
第5卷京华江南 第92章 钱庄与青楼
庆余年全文阅读作者:猫腻加入书架
  当天下午,范闲就在暂居的住所里亲切接见了内库转运司的相关官员,江南路别的官员被他吓的不敢亲近,可是这些内库的官员们是他的直接下属,躲也躲不过去,只得硬着头皮来见,好在范闲早已褪了河畔那般阴寒的皮骨,笑呵呵地说了几句,又拟定了启程的日期,便和颜悦色地将诸官送出府来,倒让那些内库官员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晚上,是在江南居准备的接风宴,由于相同的原因,沿江州县的长官员们只是略坐了坐便退回去了,反正尽到了礼数,而且朝廷规矩也容不得他们在苏州城里老呆着,想离监察院范提司越远越好,也容易找到理由。只有苏州府的官员们去不得,心惊胆颤看着首座。

  在首席里,范闲与江南总督薛清及巡抚大人把酒言欢,气氛融洽,在座的苏州知州苦着脸,强颜欢笑,倒是杭州知州知道钦差大人日后要常驻杭州,腆着脸硬留了下来,在苏州官员们杀人的目光中不停拍着范闲与总督大人的马屁。这位杭州知州才是位真正的人精,也不怎么害怕范闲翻脸不认人的手段,就认准了讨好上司,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有错。

  宴罢之后,先将总督大人送上官轿,二人又定好明日要上薛府叼扰一番,范闲这才与楼中的官员们拱手告辞,上了自己带着的马车。

  他还是当年的性子,喜欢坐车不喜欢坐轿。

  马车前帘未挡,苏州城地夜风吹来。传入耳中的也有些许清亮丝竹之声,江南富庶,富商们多养优伎。这苏杭两地的青楼生意也是出名地好。

  范闲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脸颊,任由夜风吹走脸上的微热,他体内的真气虽然已经恢复了不少,但是酒量还没有回来。今天被官员们一劝,竟是觉得头有些昏。

  “杭州地地址定好了,苏州城里呢?”他半闭着眼养神,轻声问道。

  史阐立坐在他的旁边,想了会儿后说道:“桑文要月中才到……学生……学生。”j

  范闲笑了起来,睁开双眼叹了口气:“让你做这些事情,着实委屈你了,再熬一两年吧。你也知道我身边没几个信的过的人。”

  他与史阐立说的乃是抱月楼南下的大计,青楼这门生意,不仅是银钱回流速度最快的买卖,而且往往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比如情报之类。范闲在京都时,便已经想好了要将自家地青楼开到江南,虽然肯定会遇到不少阻力。但以自己的身份权势,在一年之内稍成气候。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

  史阐立问道:“大人,这事能不能暂缓?毕竟后天您就要启程去内库,苏州城里没有一个主心骨,要在这时候选址买楼买姑娘,我怕自己镇不住场。”

  “我不在,还有三殿下啊……”范闲眼角闪过一抹坏坏的笑意。“明天就要给三殿下挑几个老夫子,他虽然日后总是要随我去杭州。但这段日子他还是会留在苏州……不要忘记了,这位殿下在京都里做的是什么生意,你不要看他年纪小,对里面的门道却清楚的狠。有殿下出面,总督大人当然不好说什么,你要买哪个楼就买哪个楼,至于那些当红的姑娘……多砸些银子下去,哪有不成事地道理?有殿下在你身后撑腰,你就不要担心江南的青楼老板们会敢与你玩阴地,既然是玩明的,不过就是拿银子砸人的戏码,难道你还担心自己没银子?”

  史阐立瞠目结舌,心想陛下是让您教育三皇子,难道您……当初就想到在江南利用三皇子开青楼?这也太大逆不道了!

  而且他紧接着又想到一件事情:大人身边怎么带着这么多银子?那箱子里的十三万八千八百八十两雪花银锭肯定不能动,那他先前这般说话,怀里一定还揣着许多银票――想到此节,史阐立担忧说道:“如果要明卖的话,江南青楼业肯定会借机抬价……花的银子像流水一样,不知道能维持多少天。”

  这时候马车碾着苏州城里地洁净青石道,过了一道门,来到了白天一片繁华的商业区。

  纵使在夜里,这条街上那些商店地招牌依然明亮无比,苏州是内库出产往外的最大港口,所以单从繁华程度、商业发达程度上讲,除了东夷城,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比得过它的城市。在这里买玻璃,要比北齐便宜五分之四,但范闲却清楚玻璃这种东西的成本,知道苏州的商人们这几十年里早已经赚饱了。

  除了各式商号的招牌之外,最显眼的便是每隔不远就会冒出来的一幡青布,说显眼并不是这块青布上染着夜里能发光的萤料,而是这青布招展处并不是酒楼,青布上绘着与范家族徽有些相似的图案。

  这条街上,竟有八九家钱庄!

  范闲乘坐的马车,在安静的大街上缓缓驶过,路过一面有些新的青布时,他指了指这家钱庄的门,压低声音说道:“就算你穷到死,也不要来这家钱庄。”

  史阐立闻言去看,也只看着个大概,想了会儿后好奇说道:“招商?没听说过……又不是太平钱庄,哪里有人敢和他们打交道。”

  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其时天下商业逐渐发达,大椿买卖再用现银交易就成为了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于是银票渐渐成为商人们喜欢的东西,而银号钱庄之类的机构也开始展露了他们的重要性。但是像钱庄这类的存在,人们最看重的当然是信用和底气,所以在这片江湖之中。不存在大鱼吃小鱼的问题,几十年过去,天底下还是只有那几条大鱼。

  而最大地三条鱼。分别叫做南庆、北齐、东夷城。

  南庆北齐官方发行的银票是为官票,当然是信用最佳,只是朝中官员们却根本意识不到其中的重要性,官票兑取十分麻烦。灵活性差到令人发指地程度。所以除了存棺材本之外,一般的商人都选择东夷城出面开办的太平钱庄。

  太平钱庄虽是东夷城的资金,但是据传说北齐南庆一些王公贵族也在里面放了股,所以不论是三国间如何争吵厮杀,很奇妙地是钱庄自身却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二三十年过去了,太平钱庄信誉一流,资本雄厚,服务周到。暗中又有各国上层保驾护航,很自然地就成为了天下最大的一间钱庄。

  没有之一,太平钱庄就是天下最大。

  ……

  就连这条街上太平钱庄就开了三家分号。范闲冷冷看了一眼车外飘过的青布,说道:“取钱就在太平钱庄取。”

  史阐立应了声。

  “想取多少就取多少。”范闲平静说道:“我走之前给你印鉴与数字,不要小家子气舍不得花钱。”

  想取多少就取多少?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史阐立一怔,笑道:“难不成这太平钱庄是大人开的不成。”

  范闲一笑骂道:“我要有这么多钱,所有事情就迎刃而解。我何必还要和那些人打交道。”

  史阐立是他心腹,知道他说的是北齐方面。微一紧张之后没有接话,但他由北齐马上联想到内库,想不到不日之后内库开门之事,如果范闲想资助夏栖飞与明家夺标,那他那边就需要一大笔恐怖的资金才成,皱眉说道:“大人。内库那边急着用钱,如果一时不趁手。我看开店的事情还是缓缓。”

  范闲摇摇头:“你需要调地银两和内库那边夺标需要的银两,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所以你不用操心。至于开店,还是要尽快,一是趁着殿下还在苏州,他估计也有这个兴趣,办事方便。二来……”

  他想到了留在京都的父亲大人,忍不住笑了起来:“二来,这江南的姑娘们还等着我们老范家打救,能早一日,便是一日。”

  这话不假,自从在京都给抱月楼定了规矩,又由那位石清儿姑娘加以补充,如今的抱月楼姑娘们虽然还是在做皮肉生意,但日子却比当年好过了许多,抽成少了,定期还有医生上门诊病,又签了份新奇的“劳动合同”。抱月楼的姑娘们对范闲是真地感恩戴德,声势推展开去,影响一出,如今整个京都的青楼业,都开始展现出一种健康向上地朝阳感觉。

  如果抱月楼真的能在江南开成连锁,江南的柳如是们,想必也会十分欢喜范钦差的的到来。

  ――――――――――

  回了那位盐商满心欢喜让出来的华园,范闲接过思思递过来地热汤喝了下去,醒酒之外,也暖暖身子。他伏在案上看了几封院里发来的院报,发现天下太平,便放宽了心,先让思思进里屋睡去了,自己却走了出来,披了件厚?,搓着手,敲了敲另一间房地门。

  他身后不远处的虎卫与六处剑手赶紧隐藏在了黑暗之中。

  房门咯吱一声开了,露出海棠那张睡意犹存的脸。

  不等海棠开口,范闲已是惊讶道:“这么早就睡了?”

  海棠微微一笑,将他让进屋来,将无烟油灯拨的更亮了一些,轻声说道:“这商人家豪奢的厉害,这床也舒服,想着你今天晚上接风宴上只怕要醉,所以我便先睡了。”

  范闲定睛一望,发现姑娘家穿的衣服并不怎么厚,只是一件很朴素的襦衣,皱眉说道:“多穿些,虽然你境界高,但自然风寒,却不是好惹的。”

  海棠懒得理他,打了个呵欠,半撑颌于床上,说道:“有什么事,赶紧说吧。”

  范闲一愣,却忘了自己此时过来是要说些什么,昨天夜里他上了京船之后。海棠便悄无声息地消失,直到下午又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园子里,莫非自己只是来确认她在不在?还是说自己已经习惯了和这个北齐圣女像老朋友一般聊聊天?

  “我很难喝醉的。”范闲是个有些急智的人。微笑就着海棠地第一句话说道:“你知道我怕死胆小,所以除了在自己能够完全相信的人面前,我不会喝醉。”

  “所以你只在家中才能肆意一醉?”海棠睁开那双明亮的双眼,好奇问道。

  范闲摇了摇头:“除了自己能够完全相信之外。我还要相信喝醉时,身边地人有足够的能力保护我的安全。”

  海棠笑了起来,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紧接着却有些可怜对方,怜惜说道:“不要告诉我,你长这么大,也就在上京城地松鹤居里喝醉……过一次。”

  那一次在北齐上京,当着海棠的面。范闲肆意狂醉,直至昏沉不省人事,还被下了春药,着了重生以来最大的一个道儿。

  范闲气恼说道:“你还有脸提……当然。”他看不得海棠眼中的同情,冷傲说道:“小时候我是经常醉的,你不要把自己看的过于重要。”

  海棠笑了笑:“那时候,那位……瞎大师一直跟在你的身边?”

  范闲没有回话。

  海棠忽然皱眉说道:“那……传说中你酒后诗兴大发。在庆国皇宫之中醉诗千篇……难道也是假的?”

  范闲摆摆手,不想和她继续这个无趣地话题。直接问道:“银子到了没有?”

  海棠无趣地叹了口气,坐了起来,看着他的双眼认真地点了点头:“从八月份起,陛下就开始安排了,你不用担心。”

  范闲自嘲笑道:“不担心怎么办?这件事情我又不能让老爷子把国库里的银子调出来给自己用。”

  “说到这点。”海棠皱眉道:“你居然带了十几万两现银在身边……这也太傻了吧?我可不相信你就仅仅是为了在河畔接风之时摆一摆威风。”

  范闲心想自己这是不得已而做的一个安排,其中内情哪里能告诉你。这事儿谁都不能说。

  “不过是些没用的银子,带着怕什么?”

  “你入仕未及两年。身边却有这么多银子。”海棠似笑非笑道:“包括你,包括令尊的俸禄在内,也只怕要一百多年才能存足这么多银子,你怎么向官员们解释?”

  范闲摇头道:“不要忘了,我范氏乃是大族,族产才是真正的来钱处。”

  “噢?能轻易拿出这么多银子地大族……难道没有什么横行不法事?当心都察院的御史就此参你一章。”

  “参便参。”范闲笑道:“就算族里没这么多钱,但这两年宫中知道我生意做地大,也不会疑我什么。”

  “一家青楼,十几家书局……能挣这么多银子?”海棠疑惑问道。

  “不要小瞧了我家老二的敛财功夫……当然,我在朝中做了两年官,收的好处也是不少,基本上都埋在那个箱子里,你别说,出京的时候要换这么整齐的银锭,如果没有老爷子帮忙从库房里调,我还真是没辙。”范闲笑着说道:“等事情了了,所谓贿银便和这些干净银子混在一处,朝廷也不好说我什么,只是为了凑足银子,我可将名下产业里能搜的流银全搜地干干净净,如今京都里面真是空壳一个。”

  海棠这才知道他还有这个打算,不免有些鄙夷:“以你的地位,何至于对于洗清贿银也如此上心?”

  “山人……自有妙用。”

  “那你银子都放在箱子里,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动,日后用钱怎么办?”

  范闲微笑说道:“不是有您吗?而且还有那位可爱地皇帝陛下,这次他往太平钱庄里打的银子可不是小数目,我顺手捞几个来花花,想必他不会介意。”

  海棠一愣,这才知道,论起打架与谋略来,自己不会在范闲之下,可以说到偷奸耍滑挣钱这方面。自己这些人……与范家诸人的差距就有些大了,后面这些天,自己可得盯紧一些。

  这时的场景着实有些荒唐可笑。范闲与海棠,天下公认地两位清逸脱尘人物,却在一个阴森森的夜晚,在房中悄悄说着关于银两、银票、钱庄、洗钱这类铜臭气十足的话题。

  而在府院正堂之中。明烛高悬,代表着范闲江南政务宣言精神地那一大箱银子,就这样光明正大地摆在那儿。

  四周走过的人都忍不住要看这箱子一眼,只是到处都是护卫,又有六处剑手隐于暗中保护,十几万两银子固然令人眼谗,但要来抢这箱银子,江洋大盗或是贪财小偷们不如直接冲到官府司库里去抢官银。那样只怕成功系数还大一些。

  箱子就这样大??地开着,坦露在所有人的面前,肚子里露出雪白的银锭,发着勾魂而又噬魂地光芒,里面隐隐有股凶险万分的寒意渗出。

  ――――――――――――

  又过了几天,惹得整个江南路好不闹腾的钦差大人范闲,终于离开了苏州。带齐了人马下属遁着官道,往西南方向的内库转运司所在行去。虽然三皇子还留在苏州城内。但官员们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想只要范提司不在,要糊弄一个小孩子还不简单?

  三皇子是不知道这些官员们心中所想,不然以他的阴狠性情,和此时快要爆炸的脾气,指不定又会玩出什么新的花样来。

  这两天。他心里本就有些生气,范闲去内库却不带着自己――内库是当年叶家的产业。间接地支撑起了庆国地稳定与开拓能力,甚至可以说,庆国就是靠内库养着的,所以那个地方很自然地成为了庆国朝廷看守最森严的所在,纲禁比皇宫更要严苛,在民间的传说中简直是五雷巡于外,天神镇于中――能够去内库瞧瞧风景,不知道是多少百姓的毕生心愿。三皇子虽有皇子之尊,心中对内库依然十分好奇,但未经陛下特允,皇子也没有资格去内库,本以为这次跟着范闲下江南,可以得偿所望,没想到范闲居然将自己丢在了苏州!

  啪的一声,一位一看便是饱学之士的中年书生狼狈不堪,哭嚎难止地爬了出来。三皇子跟着出来,恶狠狠骂道:“父皇是让范闲来当先生!他敢跑!我就敢踹人!”

  府中下人们噤若寒蝉,钦差大人走了,谁还敢得罪这位小爷?居然连总督府小意请来的教书先生都敢踹,自己再多两句嘴,岂不是死定了?

  三皇子正怒着,眼角余光瞥见一人鬼鬼崇崇沿着廊下往外走,赶紧喝住,走过去一看……却发现是范闲地那名亲信门生史阐立。

  他虽然骄横阴狠,但看在范闲的面子上,总不好对史阐立如何,好奇问道:“史先生这是要去哪里?”

  史阐立似被唬了一跳,讨好说道:“见过殿下,这是出门逛逛去。”

  三皇子一愣说道:“苏州城好玩的地方我还没见过,你得带着我。”

  史阐立求饶道:“殿下,老师有严令,这些天里的功课都布置下来了,您要是不做完,那可怎么得了?……再说,让老师知道我带殿下出去游玩,这也是好大的一椿罪过。”

  三皇子皱着细眉毛,冷哼道:“做便做,只是……”他望着史阐立闪烁的眼神笑了起来:“你得告诉你,你不跟着老师去内库,留在苏州是做什么,这时候又是准备到哪里去?”

  史阐立被这话堵着了,犹豫半晌,欲言又止,半晌后才压低声音苦笑道:“殿下又不是不知,学生可怜,被门师命着做那个行当。”

  三皇子两眼一亮,试探问道:“可是……抱月楼要在苏州开了?”

  史阐立微愕掩嘴,像是十分懊恼自己说漏了嘴。

  三皇子嘿嘿冷笑了两声,心里却乐开了花,暗想如果能在苏州重操旧业,总比在这府里枯坐要快活许多,他在京都那座楼里地股份被范闲硬夺了过去,如今知道范闲也是个表面道德文章的实在人,三皇子哪里肯错过这个机会。

  史阐立看着三皇子地反应,心中佩服老师果然算无遗策。
第5卷京华江南 第93章 君子取财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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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大地大不如君大,君不在,则师大,师远行,则君子最大。所谓君子,不是小人的反义词,而是地地道道的君之子,也就是说,还是个小人的三皇子,如今在苏州城里最大,所以史阐立并不担心什么,假意苦恼半晌后,终于答应了殿下的要求。

  三皇子狠狠命令才从宫里赶过来的那些老嬷子和太监留在府中,大咧咧的带着史阐立还有几个侍卫就出了府。看着小主子消失在门口,那些太监嬷嬷们浑身害怕的抖了起来,心想提司大人不在,这便马上翻了天,忍不住暗自祈求提司大人赶紧回来,却哪里想到本来就是范闲要借三皇子的身份压人。

  三皇子难得有这么个游玩的机会,当然并不着急,一行人换了行装,扮作出游的富家公子哥,史阐立很有些惶恐地被安排了一个长兄的角色,三皇子自然是弟弟,坐着马车绕着苏州城转着,看了些好景致,又凑在湖上看了几座花舫,三皇子的兴趣终于弱了下来。

  “这天气太冷,姑娘们身上穿的太多,哪里能看出风流来?”一身贵气的小公子哥儿皱着眉头,“先去把地方选好,范闲要做的买卖,我也得费费心,不然说你带着我到处瞎逛,只怕他会生气。”

  史阐立心中暗道,早就该这样了啊。

  选址的问题很容易解决,反正就着苏州城里最热闹的地儿,一行人就拼命地往里面扎。找着热闹之中最热闹的街道,又前后寻摸了一下,发现开了不少青楼。已经是发展起来地熟地,这便定了大致的方向。

  然后又在这一大片区域里,挑那门脸最清亮的楼便看,哪家看着大气就看哪家。这一行人很简单地便瞧中了对象,是一家酒楼,占了这条街上最好地位置,极豪奢的三层楼,楼宇开阔,后面隐隐可以看着院墙,占地极大。

  三皇子小手一挥:“甭再找了,我看这家位置就最好。”

  史阐立心头那个痛快。他在京都打理抱月楼也做了些日子的生意,可从来没有想过,带着皇子挑店址,会爽利到这种程度,有钱有势,做起事情来果然干净利落。

  但他站在那酒楼门口,还是动了动心思。小声说道:“这地方太打眼,我看后面总有背景。”

  三皇子一怔。问道:“这天底下还有谁家背景比我家的背景更大?”

  史阐立张大了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强行将那口鲜血咽下肚去,小意说道:“万一……有总督府地份子,或是巡抚家的,殿下虽然不在乎什么。但总要给这些官员们些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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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皇子年纪虽小,却不是个糊涂家伙。一想到确实是这个理,总督薛清就不是自己能轻易得罪的人物,再说自己这行人千里迢迢从京都来,当头便要夺江南大官们的面子,只怕这事儿不大好看。

  但他看着这酒楼的位置,是越看越心痒,越看越美妙,皱着细眉毛想了半天,说道:“也得问问啊,要把这个风水宝地放走了,范闲不心疼,我还要心疼好多天。”

  这一行人已经在酒楼外面呆了半晌,光注意看格局,便挡在了酒楼进口处,不吃饭光嗅香,苏州城虽然三教九流混杂,可也没这种事儿啊,这行人在楼门口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顿时引起了这条街上人们的注意,只是看着对方衣着光鲜,护卫孔武有力,不似江湖上的人物,所以街上商家都约束着自己看热闹的八卦之心。

  只有酒楼里地掌柜迫不得已走了出来,堆起职业化的微笑,问道:“诸位,可要进楼尝尝本店的招牌菜?本店竹园馆,与江南居并称为苏州二楼,确实有些不错的吃食。”

  他看着楼前这些人似乎是外地来的,而且身份应该不俗,所以小意应着,这竹园馆身后自有背景,但经商之人,自然是生着颗七巧玲珑心,只说生意,言语间根本没有一丝怪罪对方堵在楼前的意思。

  史阐立一愣,温和笑着说道:“实在不好意思,一时竟走神,掌柜莫怪。”

  掌柜赶紧连道客官客气。三皇子不耐烦这么慢慢来,说道:“进去坐着再说。”领着一行人便往楼里走,末了还丢了句话:“掌柜的,安排个清静地房间,有些事情要讨教一下。”

  掌柜一愣,心想你家兄长没发话,怎么小的却抢先说话?史阐立咳了两声,掩饰了一下,便跟着往楼里走。

  众人在楼间一处房间里尚未坐稳,掌柜亲自进屋招呼着。三皇子也不废话,很直接地问道:“掌柜地,你这楼卖不卖?”

  掌柜今儿吃了不少惊,暗道这位小公子说话的口气真是不小,但他这一世不知应付了多少难缠事,谦恭笑着说道:“小公子,这楼眼下生意不错,东家似乎没有转盘的意思。”

  “敢请教东家贵姓?”史阐立在一旁暗怨殿下心急,转而温和问道。

  掌柜不卑不亢应道:“东家姓钱。”

  ……

  ……

  等掌柜退出之后,史阐立皱眉说道:“这初来苏州,根本摸不清其中的关系,也不知道姓钱的是何方神圣。”

  三皇子站起身来,推开包厢里的窗子,面色不由一怔,似乎看见了什么奇怪地东西。

  史阐立心头生疑,走到他身后往窗外望去,一时间不由也怔在了原地。

  只见窗外乃是这竹园馆的后园,园子里竟有一方平湖,湖面虽然不阔,但是胜在清幽。两边有院墙与闹市隔开,院中草坪未青,但可以想见春天时地美丽景色。

  “真像……”

  二人同时开口感叹道。这里说的像。当然是指这楼后地设置与京都抱月楼的设置极像,尤其是那些草坪之上,如果再修些清幽小院,只怕与京都抱月楼会变成双生儿。

  看着竹园馆的后园。抱月楼地前后两任管理者都动了心,大大的动心――这楼一定要买下来!

  “买下来!”

  三皇子与史阐立又极有默契地同时开口,然后呵呵一笑,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等回去后想办法打听一下这个竹园馆的背景,只希望对方的背景不要太雄厚就是,如果牵扯到

  太高层的官员,事情会比较麻烦。

  三皇子小小年纪。却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感叹:“如果范思辙在这块儿,只怕要和这家酒楼的东家打官司,非指着对方鼻子骂对方无耻抄袭自己的设计。”

  史阐立一想,范二少爷还确实是这种性情,不由噗哧一笑。

  “笑什么笑?”三皇子瞪了他一眼,“我那二表哥可比大表哥还要阴……当然,他们哥俩儿都不是什么善茬儿。硬生生玩了招金蝉脱壳,欺负我年纪小。阴了我的股份,甭忘了,这事儿你也有份搀和!”

  史阐立畏畏缩缩地哪敢接话。

  一行人在包厢里用了一顿饭,对这间酒楼的厨艺是大为赞赏,而三皇子更是动了将原本的厨子也一拢招过来地念头。

  饭毕之后,众人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却发现掌柜的急匆匆地走进包厢,满脸大汗地重新行了个礼。一面擦着汗,一面柔着声音说道:“这几位客官,先前说买楼之事,可否再议一下?”

  三皇子这行人好生奇怪,这楼子明显生意极佳,而且前面问的时候,对方明显有防备之意,怎么这时候的态度却忽然变化的这么大?

  史阐立试探着问道:“掌柜的,这是什么意思?”

  掌柜地干笑了两声,说道:“先前东家听说了这事儿,一想着最近生意不如往年,既有贵客出价,干脆便放了出来,只希望贵客们能给个合适的价钱,另外就是……还希望转手之后,贵客们能将这楼子好生打理下去。”

  史阐立越发奇怪了,正准备问什么,三皇子却抢先笑眯眯说道:“这是自然,我们也是做生意地人,当然会将这楼子做好,只是你先前说合适的价钱,不知道什么价码才是比较合适?”

  包厢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掌柜双眼一呆,心想敢请这位小爷这就让自己出价了?可东家没个吩咐,这价能怎么出?看东家的意思,肯定是打算双手白送,对方却似乎没查觉到……要自个儿出价?

  他额头上的汗渗的越来越快,面色红胀,似乎这初春料峭的天气,已经化作了三伏之季,憋了半天,掌柜终于鼓足勇气,伸出四个手指头!

  史阐立一愣,房间里地护卫们再愣,心想四万两?就算这地方的狮子头再出名,也没有这么狮子大开口地啊!

  掌柜的看对方没有接话,心里更是害怕,赶紧收回了三根手指头,就留根食指可怜兮兮地竖着。

  史阐立险些再次吐血,这价杀的真叫古怪,自己不用说话,转眼间便从四万两变成一万两,想了想后,觉得这价钱其实已经不错了,点头说道:“一万两银子虽然不多……但是……”

  掌柜的双腿一软,险些哭了出来,说道:“这位先生,错了,错了。”

  史阐立讶异道:“怎么错了?”

  “是……一千两。”掌柜勉强挤出天真的笑容,“不是一万两。”

  史阐立咽回今日的第三口鲜血,还来不及说什么,三皇子已经说道:“拿合约来。”看他神情,似乎成竹在胸。

  掌柜似乎早有准备,立马出去请了位官府认可的中人入内,便开始写契书,等写到买卖数目的时候,三皇子甜甜笑着说道:“一万六千两,我不占你们便宜,我多给你两成的银子。因为想必你家东家也不大肯卖,这两成的银子算给他买伤药。”

  三皇子今日虽然穿地是平民服饰,但自然间流露出一股清贵之意。掌柜虽然大为惊讶,却也不敢多言,写好契书,双方摁了指印。约好明天银楼两讫。

  小心翼翼地送这一行人出了酒楼,掌柜的吁了一口气,有些害怕地抹了抹额上冷汗,镇定心神后便往三楼走,走进一个幽静的房间,将怀中地契书递给了一个年青人。

  这年青人面相清正,双眼温和有神,正是在杭州西湖楼上楼边出现过的明家少爷。明兰石。

  他接过契书扫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恨意与失望,反手便是一耳光扇了过去!啪的一声响,掌柜的捂着脸颊畏怯地看着少主,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没用地东西!”明兰石心中愤怒,面色却依然温和,话语里却透着股寒风。“要你送银子都送不出去!”

  今日他也是适逢其会,在家族会议之后。明兰石便一直留在苏州,忽听得掌柜的说有人想买楼,一听对方的形容打扮,这位明家的接班人便隐约猜到了少许,待后来小二偷听到了范思辙那个名字,他马上就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反应极快地便准备将这竹园馆双手送上……

  没料到对方竟是一点便宜不占,一万六千两银子。这可不是小数目!

  这个数目不止没有占明家便宜,反而比市道上的价钱还高了不少,但明家怎么会差这点儿钱?明兰石满心想趁三皇子不知道竹园馆的东家是谁,抢先便将这楼送出去,哪怕是贱卖也好。

  他最主要的目地,当然是想讨好一下对方,而如果对方将来根本不认这个小人情……这一纸契书送到京都,便是范闲和三皇子仗势强买民间产业的证据,将来让长公主那边打御前官司也好找由头!

  没想到那个年纪轻轻的三皇子,竟然不肯占这个便宜……难道京都传言有假,这个皇子并不如传说中那般贪财阴狠?

  明兰石陷入了沉思之中,再一次发现,这一次家族要面对的这些人,实在是有些难以捉摸。他闭目沉思半晌后,轻声吩咐道:“范大人的心思很简单,这是要开妓院了……传令下去,任何一间楼子,都不准卖姑娘给他们,开再高的价钱也不行!”

  掌柜的应了一声,旋即苦笑说道:“少爷,可是光咱自家地姑娘不卖……这苏州城里做这个生意的可有不少人,那些人肯定不愿意得罪范大人。”

  “他们手上有好姑娘吗?”明兰石微笑说道:“好姑娘都在咱们袁大家手里……让他们去买吧,一些残羹剩饭,哪里能吸引到客人。”

  一辆马车离开了竹园馆,四周地商家们并不知道堂堂明家吃了一个

  闷了,这家苏州最出名的酒楼明天便要易手了。史阐立虽然少经阴秽事,但此时也终于醒过神来,皱眉说道:“殿下,看来您的身份,被对方知晓了。”

  三皇子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闪过一丝厌烦:“也算那些人聪明。”

  史阐立想了想,忍不住开口问道:“殿下,先前开的价钱是一千两,为什么……”

  “为什么我要自己加价?”三皇子冷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猜到我的身份,便恨不得将这楼子双手奉上……那日后呢?他们要求地,只怕可不是这一个楼子这般简单,人凑上笑脸来,咱们当然不好反手就打耳光,可也没必要将自己的脸凑上去和他们亲热……这世上有几个人够资格与我套交情?”

  史阐立摇头道:“不知道那楼子背后地东家是谁,见机倒是真快。”

  三皇子说道:“管对方是谁,要我占他便宜,肯定就是想占我便宜的人,这事儿你要记住了,以后出去行走,也不要胡乱占别人便宜,当心给范闲惹来麻烦。”

  史阐立心里对面前这个小皇子实在是佩服的五体投地,赞叹道:“殿下这话简单,但道理极深。”

  三皇子用清稚的声音骂道:“别拍我马屁。好不容易扮次平民,就被人瞧了出来,心里真是不爽。”

  史阐立心想。您自个小小年纪一进楼便要买楼,这种口气,哪里是想遮掩自己身份应该做地?他又想着,面前这位皇子年纪轻轻。面对着上万两银子的便宜,居然能忍住不占,似乎与当初做抱月楼时候的阴狠性情相差地太远,眼眸里不由闪过一丝疑惑。

  也不知道三皇子看见他神情没有,继续说道:“范闲说过一句话,但凡我去占这天下人的便宜,最后总会被天下人占了朝廷的便宜,而我……如果让朝廷被人占了便宜。那就是甘愿自己掏银子供人花的大蠢货。”

  史阐立默然,暗中替门师担心,身为皇子,却树立了这样地思想,那自然是在告诉这位皇子,朝廷的利益……将来就是你自己的利益,那这代表着什么意思?

  如今太子可是依然在位啊!

  ……

  ……

  没有察觉到史阐立内心的惊恐。三皇子微羞一笑着说道:“老师说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而君之财,则藏于天下,何须去取?”

  史阐立吞回今日暗伤的第四口鲜血,双眼盯着车窗外不停飘过的青幡,强抑着内心的隐惧。当作自己根本没有听到过这句话。

  “做生意,可以当作一件业余爱好。”三皇子嘻嘻笑道:“老史啊。你的胆子可比我那两位表哥小太多了,不是个做生意地材料。”

  史阐立挪动了一下身子,让后背微湿的衣服透透气,苦笑应道:“殿下教训的是。”

  三皇子喊停了马车,说道:“钱庄到了,你去办事,我先回府。”

  小孩子的脸上浮过一丝奸笑,不知道在得意什么。

  看着远去的马车,史阐立暗嘘了一口气,喊跟着自己的两位侍卫在外面等着,稍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着,便往太平钱庄地分理号走去。

  在他身后不远处,那家新开数月的招商钱庄虽门庭冷落,但透着股新贵气息,那幡崭新地青布像是在嘲笑史阐立的迂腐与无知。

  ――――――――――――――――――――――――――

  鸡生双黄,先吃半边。且不提史阐立在钱庄里又会遇到什么新鲜惊奇事,单说离苏州城极遥远的内库转运司辖境之外,那一列载着百余人的庞大车队,这时候正在阴寒的初春雨天里艰难前行。

  内库转运司与盐司茶司都不同,首先是事务更多,利润更大,而且他是三司里唯一占有实地的转运司。内库出产一应工场工坊,需要极大地地盘,打从许多年前朝廷划出闽北的一块地后,渐渐便成了一处特区所在,面积竟是比一个小州还要大些,地位十分特殊。

  由于担心内库地制造工艺流到国外,所以在内库的保卫工作上,庆国朝廷真是下了血本,对于内库辖境,庆国进行了全封闭的管理,一共设置了五条封锁线,最外围是江南本地的州军与水师,里面的四条线由庆国军方与监察院各设两条,互相监管,像多层果汁蛋糕一般夹着。

  而往外的运输线,除了明面上的严苛监管之外,更不知撒了多少暗丁进去,无数双明里或是暗里的眼睛都在盯着崔家明家或是别的什么代理巨商。

  饶是庆国花了这么大的力量,依然阻止不了其余国家的贪婪眼光,这几十年里,内库不知道出了多少次事,而庆国也为之付出了极沉重的代价,首先是便是驻军与防卫每年都需要耗费不少银两,其次便是这几十年里,为了庆国繁荣所损失的上千条人命――偷窃情报与反商业间谍的斗争,在这个世界里显得格外血腥!

  这场战争,似乎永远没有结束的那一天,而监察院则是在这场战争中付出最多代价的机构,黑夜中的卧底不知道死了多少,好在保证了内库直到今天为止,还是安全的。

  前任四处主办言若海与如今的京都守备秦恒的兄长秦山,是当初布置防卫工作的直接主事人,二人曾经夸口过,以内库的防卫力量,除了依然奈何不了大宗师,就算是只沾了香水味的蚊子都飞不出去。

  车队正在接受最后一道检验,范闲掀开窗帘,看着不远处河流边的水力机枢,双眼微眯,虽然只是一些初始而粗糙的工业,但对于动力的需求已经离不开水了。

  他眯着的双眼里寒意微现,也不转身,温和说道:“我带你进来,只是为了我自身的安全,我不希望你到各个工坊里面去看热闹,如果被人发现了,你应该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就算你是九品上的超级强者,也不见得能逃躲这里力量的追杀……而且我虽然伤只好了一半,也会亲自出手。”

  在他的身后,乔装成婢女的海棠微笑看了一眼身旁的思思姑娘,没有说什么。
第5卷京华江南 第94章 顺德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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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闲的目光跃过官道旁的青树,树后一望无际的田野,不远处哗哗流淌的河水,越来越远,直似要看穿这里的一切,最终他的两道目光淡淡扬扬地落在了河水去处的大工坊里,那处隐有烟腾空而起,却不是农家微青炊烟,而是带着股熟悉味道的黑烟。

难道是高炉?

这一大片地方的百姓都被朝廷征召入内库做工,工钱比种粮食要多太多,所以打理农田的心思就淡了,一大片沃野之中,野草与初稻争着长势,看着有些混杂混乱。

范闲深吸了一口气,嗅着空气中清新的味道,放下心来,看来这里的环境污染并不如自己事先想像中严重,当然,更远一些的铜山矿山里面,肯定要比这里环境恶劣的多。

看着眼前的景致,似乎有一种与他脱离了许多年的感觉渐渐回到了他的脑中,只是那种来势依然温柔,并不汹涌,以至于他有些惘然,去年九月间的时候,他就总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极渴望某种东西,但却一直没有找出来。

看着他走神,海棠双手像老汉一样袖着,皱眉着看着窗边那张清俊的脸,也陷入了沉思之中——这个年青的权臣,究竟想做些什么呢?

“感觉如何?”她看出范闲今日有些心绪不宁,微笑问道。

范闲安静说道:“这话应该是我来问你。”

海棠笑了笑:“确实是很少见的景致,从来没有想到过,庆国的内库竟然如此之大。先前看见地那些物事,我竟是连名字也叫不出来。”

范闲应道:“看便看罢,想来你也不可能回去照着做一个。”

海棠眼中异光一现。微笑问道:“你对于内库这么有信心?”

范闲微怔,然后轻声应道:“不是对内库有信心,而是这种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你光看个外面的模样就能学着做出来……那就有鬼了。”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海棠沉默了起来,半晌后才说道:“如今地内库,里面的人都是信阳方面的亲信,你打算怎么接手?”

范闲眉头一挑,脸上浮现出一丝轻笑:“管是谁的人,如今总都是我地人。”

海棠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真打算……和对方不死不休?”

范闲安静了下来,半晌后沉声说道:“你这个问题似乎问的晚了一些。”

海棠皱紧了眉头:“我相信你的那位岳母不是糊涂人,不会看不清楚如今的局势。按道理讲,不论是你还是她,都有重新谈判,和光同尘的愿望,而且利益当前,你和她撕破脸,似乎是双方都不愿意看到的。”

“我不和她撕破脸。估计你和北齐的皇帝陛下会不愿意看到。”范闲讥诮一笑,说道:“放心吧。我不会和丈母娘重新联手,欺负你们北边的孤儿寡母。”

海棠沉默,却不知道她信还是不信。

北齐方面地态度,范闲并不担心,反正只要有内库一天,北齐人就必须倚重自己一天。至于海棠先前说过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在玩弄政治的大人物们眼中。过往年间的任何仇怨,在一个足够巨大的利益筹码面前,都可以抛却,尤其是范闲与长公主还有婉儿在中间当润滑剂,在世人看来,只要长公主肯让步,范闲没有任何道理不接受和议。

而且事实上,长公主已经做出了让步——在苍山刺杀之后,那位庆国最美丽的贵妇真切地感受到了范闲的强大力量,曾经修书数封,进行了这方面地尝试——只是范闲没有接受而已。

“再安安你的心。”范闲没有收回望向车外地目光,轻轻说道:“长公主已经愿意接受我执掌内库的事实,而我……没有理会。”

海棠霍然抬首,那双明亮的眼眸盯着范闲的后背,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拒绝信阳方面的妥协。

范闲轻声解释道:“她要三成的份子,就可以配合我轻松地接手内库……这个条件并不苛刻。”

海棠皱着眉头,沉默半晌之后说道:“非但不苛刻,已经算是极有诚意地条件。本来……站在我大齐朝野的立场上,安之你与那位长公主闹地越僵,对我们越有利。但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我想劝你一句,归根结底,你的权势是庆国皇室给你的,而且她毕竟是你的岳母,这样好的条件,没有理由不接受。”

范闲自嘲地笑了起来:“是吗?我可不这么认为,也许是从骨子里,我就以为,在内库这件事情,我不会允许任何人来与我争夺。”

“为什么?”海棠依然摸不透他的心思。

“这是我母亲留下来的产业。”范闲温和笑着说道:“我没有她的能力,只好做个二世祖,但……也不能把这个家败了啊。”

车厢里沉默了下来。

……

……

许久之后,海棠轻声说道:“可是如今的内库,毕竟还是庆国朝廷的。”

“朝廷是一个很虚幻的影像而已。”范闲说道:“什么是朝廷?皇上?官员?太后?还是百姓?”

他最后说道:“关键就看这内库在我手上,会发生什么样的作用,那些银子究竟能用在什么途径上。如果……如果朝廷用不好,那我就代朝廷来用一用,把这个虚幻的影像,变成实实在在的百姓二字。”

海棠微笑说道:“你又习惯性地想扮圣人了。”

范闲笑着应道:“我和言冰云说过,偶尔做做圣人,对于自己的精神世界是一个很有益的补充。”

挑明与长公主之间暗中曾经进行地谈判。让海棠吃了一颗定心丸之后,范闲就再次沉默了下

来,看着车外的景致发呆。那些河边的水车,坊中某种机枢的响声,远处炉上生着的黑烟,都在催发着他内心那个不知名的渴望。

———————————————————————

“大人。到了。”

内库转运司官员谦卑的声音,让范闲从沉思之中再次醒来,他有些糊涂地看了看车中地两名女子,这才知道,内库转运司已经到了,赶紧整理了一下衣着,掀开车帘,跳了下去。

是跳了下去。而不是保持着一位官员应有的仪表缓缓沉稳的走下去,仅仅这一个动作就表现出来范闲心头莫名的紧张与兴奋,毕竟终于到内库了,到了母亲当年发家的地方,哪里还能保持一贯的平静。

双脚踏在有些坚硬的土地上,范闲微微眯眼,打量着四周的一切。发现街旁就是一个寻常衙门,却根本没有自己想像中热火朝天地大跃进场面。街上有些冷清,虽然四周建筑倒是新丽漂亮,可是……不像个工地。

那名负责接他从苏州过来的转运司官员,或许是见多了京都赴任官员的这种神态,小心翼翼解释道:“三大坊离司衙还远,大人今日先歇着。明天再去下面视察吧。”

范闲有些失望,本来打算今儿就去吹吹玻璃。织织棉布,与工人同志们亲切握手一番,却不想还要再等一日。

司衙大门全开,内库转运司及负责保卫工作的军方监察院方诸位大人分成两列,迎接着钦差大人的到来。

范闲当先走了进去,高达带着几名虎卫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百来人的队伍,在极短地时间内就被安置下来,看来内库的运转速度依然极快。海棠与思思自然被带到了后宅,加上在路上新买地那几个丫环,本来一直冷清无比的转运司正使府顿时热闹了起来。

诸位官员向范闲请安之后,众人便依次在衙上坐好,等着范闲训话。

范闲对于内库的情况并不是十分熟悉,而且这也是他第一次开衙坐堂,所以感觉总有些奇妙,示意苏文茂代表自己讲了几句废话,便让众人先散了,只等着明日正式开衙。

回到后宅之后,来不及熟悉自己的官邸,第一时间内,他就召来了监察院常驻内库的统领官员,这名官员年纪约摸四十左右,头发花白,看来内库的保卫工作确实让人很耗精神。

他示意对方坐下,也不说什么废话,很直接地问道:“讲讲情况。”

这名监察院官员属四处管辖,打从去年秋天起,便已经得了言氏父子地密信,早已做好了准备,今日一见范闲问话,赶紧将自己知道的东西掏地干干净净。

他当然明白,范提司初来内库,在内库里并没有什么亲信,如果想尽快掌握局面,那一定需要在库里找个值得信任的人,而自己身为监察院官员,近水楼台,自然要赶紧爬,才不辜负老天爷给自己的机遇。

范闲听着连连点头,这名监察院官员说话做事极为利落,谈话间便将内库当前的状况讲的清清楚楚,三大坊的职司,各司库官员的派系,无一不落。

“为什么这些年内库亏损的这么厉害?”范闲生就一个天大的胆子,这种问题也是问的光明正大,一点也不理会对面的监察院官员说话不方便。

那名监察院官员姓单名达,在范闲的面前却不敢胆大,他一个下层官员怎么能够三言两语将内库的事情说清楚,但还是斟酌着说道:“其实亏损谈不上,只是这些年往京都上的赋税确实少了好几成。”

范闲无可奈何苦笑道:“这么一个生金鸡的老母鸡,一年挣的钱比一年少,和亏损有什么区别?也不知道前任是怎么管的?”

前任内库转运司正使,便是信阳离宫长公主首席谋士黄毅的堂兄,黄完树大人。范闲接手内库,并没有与这位黄大人见面,双方势若水火。便懒得办面上的接办手续,倒都是些光棍人儿。

单达不敢接他地话去贬损长公主,诚恳说道:“之所以利润年年削薄,一方面是三大坊的花费越来越大。包括坊主在内,那些司库官员们拿的太多。二来是出销地渠道这些年也有些问题,海上的海盗太过猖獗,不敢说太多,但至少十停里有一两停是折在海上。三来就是往北齐的供货问题,前些年帐目太乱,也不知道崔家提了多少私货走了,不过这事儿一直没人敢查……幸亏提司大人出了手。年前查实了崔家,光这一项,便能为朝廷挽回不少损失。”

范闲颇感兴趣听着,但心里却是清楚的狠,什么海盗,都是明家自抢自货地把戏。他看着单达欲言又止,好奇说道:“还有什么原因?”

单达看了他一眼。苦笑说道:“还有就是……院里这些年的经费增的太快,您也知道。院里一应花销大头都是直接由内库出,宫里的用度这些年没怎么涨,反而是院里花的太多了,加上前面说的那几条,这么一削,内库再能替朝廷挣钱。这么四处补着,也早已不如当年的盛况。”

范闲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想到自家监察院原来也是内库的吸血鬼之一,转念一想,三处那些师兄弟们天天研制大规模杀伤型武器,二处地乌鸦们满天下打探消息,不论如何伪装,总是需要资金支持,更不要论像五处六处这两个全无建设、只司破坏与吸金的黑洞衙门……当然,就算这些院务都不算,他在陈园玩过许多次,那老瘸子养了那么多绝代美女,过着堪比帝王的豪华生活,这些钱,还不都是内库出的。

他摇摇头,苦涩笑道:“院里的事儿就先别提了,传出去也丢人,查那几路就好。”

单达与范闲

身后的苏文茂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提司大人说话倒也直接。

……

……

“出销渠道的问题,海盗地问题,我来解决。”范闲盯着单达的眼睛,“四害除其二,我只是不明白,三大坊地司库怎么也能和这些弊端相提并论?那些官员常年呆在江南,不准擅离,确实是个辛苦活儿,朝廷给他们的俸禄丰厚些,倒是应该。”

单达不敢直视他的双眼,低头应道:“三大坊负责内库全部出产,那些货物都是他们一手做出来的,所以……所以……”

“所以什么?”范闲冷笑道:“难道他们就敢以此要胁?”

“要胁自然不敢。”单达苦笑应道:“但是朝廷对内库的管理严苛,一应工序、配料、方子就只有上中下三级司库官员知晓,他们脑子里的东西,就等若是朝廷地产银机,只要他们稍许使些心眼,便能让内库的产量减少,所以一直以来,他们地地位在内库里都有些特殊,朝廷也对他们另眼相看,甚至……都有些骄横了。”

“噢?”范闲好笑地眯起了双眼,心想就那些当初叶家出来的小帮工,如今也成了垄断致富的技术官僚?

“这不是要胁是什么?”范闲愈发觉着这事儿有些荒唐好笑,呵呵笑道:“那当初长公主是怎么应付这些司库的?”

单达想了想,皱眉应道:“长公主只求产量不降,对于司库们的要求基本上都是尽力满足,而且将他们的地位抬的极高……当然,如果真有司库不知道分寸,长公主也会有她的手段,六年前,就一古脑儿杀了七个闹事的司库,从那以后,司库们就学会了闷声发大财,对于咱们这些平级官员是没好脸色,但对于朝廷还是不敢有不敬之心。”

范闲冷笑道:“骄横?极高的地位……那本官只好头一件事就是将他们打落尘埃。”

他心里有些恼火,自己的丈母娘果然不是个做管理者的材料,居然将这样一个超大型企业管成这副模样,难怪皇帝陛下天天叫苦,父亲也头疼国库空虚。

单达唬了一跳,心想提司大人毕竟年轻,如果新官上任三把火,雷霆降怒,真把那些司库们得罪光,内库出销渠道先不说,自身的产量与货物质量只怕都很难保证。

他双手一揖,沉声说道:“大人三思,不妨先以怀柔之心应之,再徐徐图之。“

范闲笑着摇摇头:“不能徐徐图之,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十天之后,本官就要回苏州主持内库开门迎标之事,不在这十天里把内库里面不服气的人打服了,以后你们怎么管事儿?我可没那兴致天天往这地方跑。”

单达苦着脸说道:“这事不好处理,就算打的那些司库们表面上服了,但他们暗中在坊里做些手脚,甚至连手脚都不需要做,便能让内库出产减低,查……又根本查不明白,最后这责任只怕还是要大人担着。”

范闲有些欣赏此人有一说一的态度,监察院官员的风气,果然比江南路官员要强上不少。他挥手阻止了对方的劝谏,笑着说道:“不怕,杀了张屠夫,难道就要吃带毛猪?”

单达与苏文茂一愣,不知道提司大人是从哪里来的信心,司库管的是生产,这事儿监察院可不在行……忽然间,苏文茂脑子一动,想到这内库当初是叶家的产业,而自家大人则是……叶家的后人,难道说提司大人自有办法?

范闲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让他们去准备明天真正开衙的事务,而他自己却是去了后院,有些不是滋味儿地喝了两碗粥,便很诚恳地邀请海棠晚上与自己一路去三大坊走走。

已经有下属为他办好了通行证,晚上就算不亮明自己的身份,应该也没什么大碍。而他之所以要喊海棠跟着自己一起去,却不是动了善念,要将内库的光辉扩延至北齐,而是纯粹需要海棠这一个强力保镖。

鸡鸣,天肚白。

内库运转司正使府的后墙那里人影一飘,范闲与海棠结束了一个晚上的探险之行,回到了书房之中。

范闲沉着那张脸,皱眉说道:“夜夜笙歌,管理败坏……是这两个词儿吧?”

海棠却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她今天晚上随着范闲在三大坊逛了一圈,虽然没有接触到军工之类的坊间,但依然被所见所闻震慑住了,原来棉布是用那种纺机织成的,而且居然不用人力,用的是那种水力……只是河水之力怎么就能如此驯服呢?回思今夜见闻,她对于那位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叶家女主人更感惊佩,望着范闲的目光也炽热了少许。

范闲不就是那个叶家女主人的儿子吗?

范闲却不如她那般震惊,起先的新鲜感稍除,虽然心中依然有欣赏母亲遗泽的快慰感觉,但是庆国内库,实则比他前世的乡镇企业只怕还不如,只是一些很初级的东西,如果不是庆国皇帝绝顶聪明,将所有的产业都看的紧紧的,只怕早已不如当年值钱了。

不过就一顺德镇,还不能产电冰箱,范闲哪里会吃惊。他吃惊的是另一椿事,那些内库的司库们果然是生活豪奢至极,他的心不禁痒了起来,如果将这些人吃掉的银子吞到自己肚子里,那又得是多大的一笔进帐?

而像长公主担心的事情,他并不怎么担心,什么狗屁技术垄断,又不是什么特难的活路,自己当年虽然不是理科出身,但吹几个玻璃总没太大问题,最关键的是,谁叫咱身后有人啊。

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底气,知识就是银子——这就是范闲在内库第一天,所产生的强烈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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