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雀已经跑远了。
婵夏掏出随身带的小本,这是她查案纪录用的。
这里面纪录了赖子周和李小公子详细的验尸结果,其中有一页,便是手绘的齿痕。
那是赖子周手上的齿痕。
天热,就算未结案,也不会让尸体在义庄停留很久。
为了方便后续查案,每一个细节,都被婵夏纪录在册。
赖子周的尸身是她和王公公一起查验的。
解剖后证实赖子周死前曾与女子同房,根据地点以及他手上的齿痕,俩人推断出,那女子并非自愿。
赖子周刚强迫完那女子,真凶便出现,将其锁喉,挖去双目。
女子在赖子周死后返回,又在他肚子上用单钗补了一下。
赖子周手上的齿痕,与婵夏此刻手上的齿痕,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紫雀,就是被赖子周祸害的那名女子。
婵夏在短短的时间内,想到了很多细节。
比如,她给赖子周验尸时,紫雀在人群中表现出了激动的情绪,带头骂她。
又比如,婵夏在药房遇到紫雀,她在抓受惊药,她自称看了开坛做法杀狗宰鸡见血害怕。
但这是谎言。
一个敢深夜独自出来纵火的女人,怎么可能因为杀只鸡就吓出病来?
真正的原因,就是紫雀因为赖子周的事情,受到了惊吓。
紫雀一定是看到了真凶的模样。
如果能撬开她的嘴,真凶便会浮出水面了。
严刑拷打,固然能撬开紫雀的嘴,但紫雀经过这么一折腾,能不能有脸活下去都不一定。
她可是在督主面前发过誓的。
她师承与别人不同,不磕头不奉茶,但要对着她最重要的东西,也就是银子宣誓。
无论任何情况下,都要以维护大局促进公平公正、保障百姓安居乐业为己任。
紫雀纵然有错,但罪不至死。
这可不是她心慈手软不想对紫雀下手。
实在是督主当初拿出一叠银票,让她对着钱宣誓,若她违背誓言,她将贫穷到死,与心爱的小钱钱说再见。
“看来还是要换个方法,哎...”
案件查到这个程度,种种证据都指向了二公子。
就算连环案与二公子无关,他手里也有好几条枉死的无辜人的性命。
只是要查这个二公子,绝非易事。
转过天,婵夏一起床,便看到她阿爹虎着脸坐在院中。
“早啊~阿爹!”
“陈婵夏你这逆女,竟屡次给我下药!”陈四昨天找女儿都要疯了。
这丫头早出晚归,一整天没堵到她。
为了怕她今日又像昨日那般跑的没影,陈四一早堵着门,就连房后都拴着从邻居家借来的狗。
天罗地网,让这丫头插翅难飞。
“别气了,我做鱼圆给你吃?”婵夏笑嘻嘻。
“你不要每次闯祸都拿鱼圆来搪塞我——现在刚清晨,你去哪儿钓鱼?”陈四本想冷酷到底的。
只是想到阿夏的好厨艺,忍不住吞口水。
“我晚上给你做嘛。”婵夏看他不太满意,又加了句,“我现在买豆花给你吃,就买你最喜欢的豆腐西施?”
又是好大一声吞口水的声音。
陈四为了保持做爹的尊严,转过身装作自己还很生气的样子。
婵夏闷笑。
“外面都传我贪吃,像阿爹你吧?”
“胡说,我何时贪吃了?再说你又不是——”陈四及时止住,表情一下黯然下来。
“我不是什么啊?”婵夏绕到他跟前问。
“没什么——死丫头!我什么时候喜欢豆腐西施来着?!我只是喜欢她家的豆花!”陈四反应过来了。
婵夏耸肩:“承认贪吃了?”
小狐狸崽子!陈四语凝。
“好吧,阿爹不喜欢豆腐西施,阿爹只是对教纺司甄教习...特别欣赏。哎,我上次留给你的那瓶压惊的药,甄教习吃的可还好?”
陈四老脸一红,转过身不去看她。
“好啦,我这就去给阿爹买一碗热乎乎的豆花回来。”
城东豆腐西施家的豆花实在是美味。
王二做得一手好豆腐,又娶了个勤快又漂亮的娘子,小夫妻的生意红火,远近闻名。
陈四最喜欢吃他家的豆花,婵夏惹恼他就买豆花哄他,特别好使。
婵夏正往外走,赵捕头形色匆忙地进来。
“陈团头,要劳烦你走一趟了。”
“何事?”
“城东王二家出了命案,豆腐西施谋害亲夫,悬梁自尽了。”
陈四父女大吃一惊,尤其是婵夏。
“这怎可能?豆腐西施跟她相公素来恩爱,这城中百姓无人不晓,赵捕头你也经常光顾,应该知道的。”
查案必要查明动机。
豆腐西施没有谋害亲夫的动机。
“这...夏姑娘,此案你还是不要插手为妙,让陈团头走一趟结案便是。”
赵捕头吞吞吐吐的态度让婵夏觉得可疑。
“赵捕头,难道你知道些什么内幕?”
赵捕头眼神闪躲,只挑着他想说的讲给婵夏。
今晨过了时辰还不见王二夫妻出来,食客们便去了后院。
发现王二倒在井边,豆腐西施衣衫不整地悬梁。
“案件是大人亲查的,大人说结案,陈团头只过去画个押便是了。”赵捕头催促。
陈四跟他合作多年,见赵捕头这样,心里便已经猜到几分。
心里默念了句造孽啊,这才跟着赵捕头离开。
“想瞒着我啊...”婵夏撇嘴,不带她去,她就自己去喽。
豆腐坊外围满了围观的乡亲。
知府破天荒早早来到了现场,只等陈四来。
陈四来了,师爷把笔递过来,示意陈四签字画押。
明明陈四没有查验,上面却已经写好了案情,陈四心里念着造孽,提笔就要写。
“且慢。”
陈四听到这一声,头皮嗡一下。
转头,就见他内个不省心的逆女迈着四方步进来了,心头一口老血好悬没喷出来——死丫头从哪儿冒出来的?
婵夏投给陈四一个顽皮的眼神,她抄小路过来,比阿爹速度快。
在等待阿爹的过程中,她还顺势问了几个邻居,了解了下案情。
怪不得知府急着结案,邻居们昨晚有人看到二公子带人去了豆腐西施家,转过天豆腐西施夫妻俩便惨死。
说跟二公子没关系,鬼才信。
知府看到婵夏,心头飘过三个大字:啖狗粪!
她怎么来了?
“大人,我奉厂卫的命过来监督我阿爹,大人不会有意见吧?”
婵夏掏出王公公留给她的万能令牌,笑容可掬。
知府盯着婵夏头顶的房梁,若这玩意掉下来砸死她便好了。
“大人小心!”
似乎感应到了知府内心独白,知府脑袋一热。
一坨鸟粪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知府的脸上。
知府心里诅咒婵夏被房梁砸死。
没召唤出个房梁,弄来只鸟。
不偏不倚在他头顶来那么一泼。
两旁人捉鸟的捉鸟,给大人擦拭的擦拭。
婵夏不顾陈四疯狂暗示的眼眸,踱步来到死者面前。
地上已经躺着两具尸体了。
男的那个正是王二,女的盖着布,应是衣衫不整,以此避嫌。
婵夏每天都会路过这小夫妻俩的摊子。
前日还活蹦乱跳的人,今儿就这般冰冷地躺着。
婵夏带上手套,跨过还燃着的火盆,蹲下查验。
“你来干什么,赶紧回去!”陈四凑过来,压低声音说道。
吴勇造的孽,陈四心知肚明,却不能说出来。
见婵夏搅和进来了,陈四满心焦虑。
一旦女儿推翻了大人查验,父女二人必将惹祸上身。
婵夏手里握有令牌也无济于事。
在人家地盘,出个“意外”弄死俩人,并非多困难的事。
陈四相信凭闺女的聪明才智,一定能懂个中利害,签字画押赶紧走人才是明哲保身的最好选择。
“死者王二,男,二十二岁,身长五尺二寸,眼角鼻孔有黑色淤血——”
婵夏话还没说完,陈四便抢道:“身无明显外伤,可见是中毒所致。”
背对着知府,陈四的眼睛都要眨抽筋了,只盼闺女能看懂自己暗示,别继续说下去了。
“非也。生前中毒者,肤色多为青黑,有的身体可见小疱,两耳肿大,肚腹膨胀十指漆黑,可王二指甲并非漆黑,身体更为青白色,与生前中毒者有天壤之别。”
陈四绝望的闭眼。
这个忤逆女!
她说的这些家传之书上都有记载,他怎会不知?
现在重点不是王二是否被豆腐西施毒死,而是大人想说他怎么死,他就得怎么死!
“大人,陈团头,也就是我爹,他年事已高老眼昏花,查案不仔细,我看应该取消他团头之位,换有才之人当。”
“死丫头,你!”陈四憋不住站起来,刚想骂,就见婵夏掏出令牌,在他面前比。
一个通行令,硬是让她用出了虎符的效果。
厂卫的权势就是这般大。
陈四当然知道闺女这牌子怎么来的,却不能拆穿她。
好悬没晕过去。
做了十几年的仵作,熬死了俩团头,好容易升到这个位置,被忤逆女一句话搞没了!
知府皮笑肉不笑道:“依夏姑娘的意思,王二死因为何?若不是中毒,怎会全身上下无半点伤痕?”
“人死后身体会变成青白色,不好查验伤痕,但仵作就是要让那死人开口。大人稍等。”
婵夏从包里掏出葱白,扔给陈四。
“劳烦阿爹帮忙。”
陈四正在气头上哀悼自己那丢掉的团头之位,听这忤逆女竟敢命令他,赌气转头。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前任团头,这是你将功赎罪的好机会。”婵夏先装模作样来一句。
凑过去,用只有俩人能听到的声音,“阿爹,这是救你命,照做,回去我给你三倍的鱼圆。”
救命?!
陈四脸色煞白,有心想问又不方便说话,只能配合婵夏。
葱白拍碎涂在王二身上,以醋蘸着纸覆盖其上。
婵夏看阿爹熟练操作,心里满是得意。
要的就是这效果。
狗官想把责任推给阿爹,然后找机会灭口。
她当众使唤阿爹,便是要所有人都知道,她阿爹并非不能查验,只是没有查验的机会,受狗官要挟。
陈四看时间差不多了,取下纸,周围一片惊呼。
王二身上出现了多出痕迹,婵夏指着伤处说道:“大人请看,王二是遭人活活打死,那豆腐西施身材瘦小,怎会有这般力气将丈夫活活锤至筋脉断裂而亡?”
知府嘴角含笑,眼里却带着杀气。
“夏姑娘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还有何发现?”
婵夏就当没看到知府眼底的杀气,又走到豆腐西施前,把布掀开看了眼,眉头霎时皱起。
看了眼豆腐西施的后颈,又走进案发的房间,四处打量。
脑中马上模拟出昨晚的场景。
吴勇带着人闯进来,先是命手下按着王二,当着王二的面××了豆腐西施,又将夫妻二人分别弄死。
一个伪装成被妻下毒,另一个伪装成畏罪自尽。
吴勇这个王八羔子,就活该天打雷劈。
“大人,豆腐西施并非自缢,她是被人活活勒死后,再悬挂在房梁上的,凶手手段之残忍,行为之恶劣,简直是闻所未闻。”
陈四俩眼一黑,好悬没晕过去。
完了,全完了。他父女二人怕是无法活着出青州了。
“哦?夏姑娘只看一眼,便可知豆腐西施并非自缢?你可有凭证?若口说无凭,胡言乱语,即便你是厂卫下派青州的,本官也不能放任你胡说八道。”
俩人之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婵夏不慌不忙:“适才我进房间,见房梁上悬挂绳子未撤,地上却无板凳,大人,这豆腐西施难道是蹦着把头套在绳子上?”
“啊,我想起来了,是衙役把椅子搬到了一边。”书吏上前打圆场。
婵夏冷笑:“且不说豆腐西施家所有桌椅我皆看过,没有一把是豆腐西施站在上面能高过悬空处的,就说她脖子上的索痕,也与自缢不同,前任团头,你来说!”
又被女儿点到名的陈四心一横,左右已经得罪了大人,那就得罪到底吧。
他这满腔才华,终究是藏不住了!
“豆腐西施颈后有两道索痕,一道黑,一道白,正常自缢只有一道索痕交于左右耳后。”
婵夏故作惊讶,“看来前任团头卸任后,这头脑马上清醒起来,也不知为何?”
在场围观百姓窃窃私语。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
陈团头并非查不出来,只是不能说,至于为什么不能说,大家心知肚明。
“大人明见,伪装上吊者,颈部必有两道索痕,底下那道为黑,是以致死所致,上面那道为白,人死血液停止流动,挂在房梁上就会呈现白色。大人,这并非夫妻矛盾导致的命案,这是一起见色起意灭口大案!”
婵夏停顿片刻,勾起嘴角,直视着知府。
“众人皆是爹生娘养,是什么样的恶毒之人,养出了这样天打五雷轰的混账王八羔子?!这王八羔子的父亲,莫不是个天打雷劈杀千刀的老王八?”
婵夏这番话一出,现场鸦雀无声。
知府纵然是官场老油条,听到这毫不掩饰的挑衅,脸色也变得阴沉下来。
边上的师爷等人噤若寒蝉。
“看来,夏姑娘是要彻查此案了?”知府沉默片刻,开口道。
“大人见谅,不是小的要查,实则是厂卫公公有令,命小的在青州地界查明一切,若小的不奉命行事,只怕公公怪罪。”
“不知赐令牌给你的,是厂卫哪位大人?”这问题不仅知府好奇,在座所有人都好奇。
只知陈婵夏手里有块通行令,却不知颁令牌给她的到底是哪一位。
按常理,知府早就该过问,只是一直没见着婵夏,今儿婵夏跟他杠起来,摆明了要针对他,自然要彻查到底。
“自然是掌刑千户魏公公。”婵夏早就做过功课。
她知道,给她令牌的王堇已经进了十二监,离开了厂卫,她早就料到有人会问起,故意打听了厂卫几个掌事的名字。
掌刑千户不一定是公公,只是这个魏公公刚好是净过身的。
知府眼带困惑,魏公公...?
不应该啊。
他打点关系时,也没少给魏公公上礼。
不至于弄个相好的为难自己。
知府坚信婵夏就是厂卫相好的,眼下的案情大家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婵夏坚持要查,便是要跟他作对。
“本官有些疲惫,这里就劳烦夏姑娘了。”
知府匆忙回府,当务之急,他要查明魏公公那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派婵夏为难他,备上一份厚礼,总有转圜余地。
等知府走了,婵夏命人把王二夫妻的尸体拉回义庄,陈四忙把她拽到没人的地方。
“死丫头!你把天捅破了!你可知——”
“我知道,凶手就是二公子吴勇,有多名百姓可作证,昨日见到吴勇带人闯入豆腐西施家。”
人证物证都在,吴勇是无法逃脱的。
陈四急得直跺脚:“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就是所有人都知道是他做的,又如何?知府会用尽一切办法保他,我们父女二人性命难保,不如现在收拾细软早些离开,还来得及!”
“现在走,我们父女必将死无葬身之地,若留下来查明冤案,还有一线生机,阿爹,你想的太简单了。”
婵夏把事情分析给陈四听。
虽然知府查案素来混账,查不清的案子多了去了,之前几次都是阿爹稀里糊涂画押了事。
可这一次不同。
涉及到吴勇,若有天东窗事发,知府必然会把阿爹推出去当替罪羊。
甚至不用等到东窗事发,这案子结了以后,随便制造个“意外”,阿爹也活不下去。
“令牌的来路,你知我知,狗官不知,我们现在走,就等同告诉他,我们心虚。他必然派兵追杀我们。”
婵夏的分析让陈四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才明白,原来闺女看似鲁莽的行为,却是夹缝中求生存,是唯一的生路。
“可这件事若查到吴勇身上,知府必然不能坐以待毙,届时你我二人该如何自保?”
“如果我没猜错,知府着急回去,必然是要与魏公公通气,信鸽来往需要一天时间,只要我们在一天之内,查明案情,我自有办法带着证据脱身。”
留给她的时间,只有一天了。
陈四虽心慌,却也只能听婵夏的,走一步算一步。
父女俩到了这步田地,已是命悬一线,再无后路了。
“哎,怪只怪仵作命贱言轻,若我们不是仵作,只做个寻常百姓,种田耕地,有怎会如此艰难?”陈四满心凄凉。
“三百六十五行,有些职业总是要有人去做的。都贪生怕死,这世界真理何在?”
俩人说话间,已经来到了义庄。
王二夫妻的死因已经确定,接下来就是查找细节。
功夫不负有心人,婵夏在豆腐西施的指甲里发现了一些皮屑,这就说明她生前曾奋力反抗,抓伤了吴勇。
“走,找吴勇去。”婵夏心里已经有十足的把握了。
可就在这时,一个突发情况出现了。
吴勇死了。
知府的人仓皇过来报告,让婵夏父女快些赶赴教纺司河畔。
到现场时,就见知府家的小娘哭成了泪人,知府在边上暴跳如雷。
不仅婵夏父女,连陈三等仵作也到了现场。
“夏姑娘,你总算来了,快进去看看吧!”赵捕头迎上来。
这等大案,其他仵作加一起都不如婵夏父女。
婵夏分人群进去,就见吴勇的尸身横在地上,双目被挖,竟与赖子周当初一模一样。
连环案的真凶又出现了!
婵夏正准备查吴勇,他竟就这么死了...
跟着吴勇的俩护院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陈述情况。
吴勇今日在教纺司听曲,觉得屋内过于沉闷,便出来溜达。
到河边说是内急,俩护院就守在树林外,左等右等都不见他出来。
等他们进来,就看到吴勇已经死了。
双目被剜,发现时尸身还没凉透。
“我们二人在外隔着也不远,里面真一点响声都没有,也不知公子为何突然就被害...”
“昨晚你们俩在哪儿?”婵夏问。
俩护院嘎一下,硬是把哭泣声噎了回去。
这跟二公子被害...有关系吗?
“手伸出来,我看看。”婵夏命令。
知府凑过来,面色严峻:“你怀疑,是他们杀害了勇儿?”
婵夏做了个嘘的手势。
知府勃然大怒。
“你们俩,还不快点!”
俩护院把手伸出来,婵夏看了几眼。
右边的正常。
左边的护院又高又壮,拳头也比寻常人大,右拳小拇指和无名指中间肿了起来。
婵夏的眼眸冷了几分。
“打人打到软组织挫伤,你可以的。”
这个护院,就是活活锤死王二的真凶。
知府不知道婵夏查的是这个,听到这句马上命人把护院拖下去,先打三十大板。
护院叫声传入云霄。
“依夏姑娘之见,加害我儿的,就是这狂徒?”知府问。
婵夏这才把视线挪到吴勇身上,勾起一抹冷笑。
“是流寇。”
“什么?”
“令公子与之前赖子周死相一模一样,按着同知大人的结论,这是流寇所为,大人现在就可以结案了。”
抬头看苍天,“流寇”可曾绕过谁!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案子不可能是流寇做的。
婵夏就这么说,知府也拿她没办法。
婵夏不配合,知府只能命陈三等仵作过来查验。
这些人水平加一起都比不上陈四父女的一半,查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关键来。
吴勇的亲娘宋姨娘哭得死去活来。
婵夏就在边上冷眼看着。
她亲临无数案发现场,见识过无数死者家属悲痛的哭声,唯有眼前这个,让她半点同情都没有。
能养出吴勇这般穷凶极恶之人,宋姨娘难辞其咎。
还有知府。
若在吴勇行为出现偏差时,俩人及时制止纠正,也许吴勇也不会落得这步田地。
卖花父女的惨死、豆腐西施夫妻的冤屈,都是吴勇一手造成的。
如今吴勇也成了受害者,死无全尸,婵夏只觉这是活该。
宋姨娘趴在儿子身上哭了半天,跪着爬到知府脚边苦苦哀求。
知府被她哭得实在没辙,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婵夏父女身上。
“陈四!本官限你们一日内破案,如不能破案,本官就让陈三吃不了兜着走!来啊,先把陈三拿下!”
知府不敢动婵夏,只能拿陈三威胁陈四,都知道陈四最重兄弟情。
陈三被带下去,一路鬼哭狼嚎。
婵夏内心毫无波动,陈四紧张个半死。
“阿夏,这可如何是好?眼下一点眉目都没有,就一天时间,找不到真凶你三伯父可就完了。”
到哪儿变个真凶出来啊?
赖子周的案子查了这么久,毫无头绪,现在又来个吴勇二公子,真让人头大。
“查不出来就说是流寇呗,赖子周是贱人,吴勇也是贱人,凭什么赖子周那个贱人就是流寇所害,吴勇就要单独找真凶?难道贱和贱之间,还要分出个最贱?”
陈四急得长叹一声:“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耍嘴皮子?”
婵夏看阿爹是真动肝火了,怕他急出病来,从兜里掏出瓶疏肝解郁的药丸扔给陈四。
“阿爹就剩这么一个兄弟了,纵然有千万不好那也是一奶同胞,你若袖手旁观,我就自己来!”
“行了,我又没说不帮你,你先吃点药消消火。”
婵夏终究是舍不得阿爹,跟着陈四在案发现场仔细查验起来。
这真凶出手十分利索,现场留下的痕迹少之又少,除了河边半个鞋印,就只有地上点点血迹了。
“这就奇了怪了,这么大个活人,又是被锁喉又是被剜眼,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唔!”陈四正说着,就觉得身后一阵风。
婵夏站在陈四的身后,左手捂着陈四的嘴,右手绕过来掐住陈四的脖子。
“看,就是这么做的。我比你矮,这个动作做得不太顺畅,根据吴勇的身高,我可以推算出凶手大概的高度。”
婵夏松开手,陈四连咳好几声,差点没被这丫头吓死。
吴勇在河畔小树林方便,裤带还没提好,便遭遇了真凶从后捂嘴锁喉。
“身材魁梧六尺八寸朝上,这里虽不是闹市区,却也算不得多僻静,让衙役贴告示悬赏,总有看到的。”
这种身高实在很少见,说不定会有人看到。
“只怕是看到了也没人愿意说...说不定城内百姓正吃顺心面条庆祝...”
陈四比较悲观。
吴勇这等恶人死有余辜,城内百姓无不对其咬牙切齿,这货死了,大家庆祝还来不及。
尤其是那些家有女儿的,吴勇活着时人人自危。
危害一方的大恶人就这么死了,百姓们只怕是要把那真凶当成替天行道的英雄好汉,看到也不会说。
“这真凶倒是有点意思,除了头一个死的李小公子,剩下俩被害者都是无恶不作的坏人,难道这真凶在替天行道,把自己当英雄了?”
婵夏自言自语。
如果没有李小公子,只看赖子周和吴勇,这俩都是死了都不无辜的坏人。
婵夏确信这三人是被同一凶手所害,三人全都是因被锁喉窒息而死,但不同之处就在于,后面那俩恶人的眼睛被剜走了。
但李小公子的眼睛却还在。
“阿夏,你说为什么这真凶要把吴勇的眼珠子挖走?”陈四问。
“猎手喜欢在屋内悬挂猎物的首级,这类连环案的真凶也是如此,在制造案件的间隙,会带走一些‘战利品’,这些‘战利品’会给他提供持续的享受。”
督主后期办学,所授课程就有一课单独讲这些连环案件凶手。
“最常见的战利品是死者的衣物和头发。但也有头颅、脚、眼睛,甚至是人皮,上次查赖子周我已经怀疑真凶就是这类,这次吴勇的死相证实了我的猜测。”
陈四被这重口味的普及刺激的倒吸一口气,狐疑道:“咱家家传密集里,可有记载你说的?”
“没有,我也是听公公说的。”
正如陈四预料的那般,告示贴出去,却没有百姓过来提供线索。
甭管有没有人看到,吴勇死了全城都在鸟悄庆祝,婵夏和陈四查这个案子,反倒是被人诟病。
一上午时间很快过去,毫无收获。
中午婵夏饿了,本想买几个饼充饥,饼摊老伯看到是她,虎着脸不卖,顺势转身喊了一嗓子:
“陈团头领着他闺女过来了!”
原本热闹的一条街瞬间安静下来,那些卖吃的店家有默契的关门。
一个拎着菜篮子路过的老头,在经过婵夏身边时,对着地上呸了一口。
婵夏哭笑不得。
看来这个吴勇真是不招人待见,谁查他的案,百姓就恨谁。
这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但这肚子,也是真饿。
“夏姑娘,你怎么在这?”赵义从酒馆里出来,看着婵夏热情挥手。
“别提了——快,给我来一斤酱牛肉四张大饼。”婵夏看到他眼睛一亮。
饭有着落了。
“我喝酒的功夫,整个酒馆都在议论你...夏姑娘,大家骂得可难听了,要不你别查了——”
赵义还想跟她说几句。
婵夏把他踢进酒馆,天塌下来也得等她干完饭再说。
等了好半天,赵义拎着食盒出来了,婵夏眼睛一亮,正准备伸手接。
“找到了,夏姑娘快点跟我回衙门,真凶找到了!”赵捕头带着人跑过来,他是专程过来找婵夏的。
“夏姑娘,你应该很开心吧?都没用一天就破案了!”
不!她不开心!她的酱牛肉还有四张大饼!
婵夏眼巴巴的看着赵义手里的食盒。阿爹闹心没有胃口,但她有啊!
婵夏这一路都在想着,牛肉卷大饼,那该是如何的美味。
“夏姑娘,你对李家大公子是连环案凶手的事,有何高见?”
赵捕头见她一路都在沉思,以为她在想案情。
“我更正你一下,在案情没有查清之前,他至多是个嫌疑人,真凶到底是谁还不一定呢。”
婵夏把心从大饼卷牛肉上收回来。
赵捕头嘴里的“真凶”,指的是李家香铺的大公子李钰。
李钰是第一个受害者的亲兄弟,婵夏见过他。
这次赵捕头带来的消息,便是有百姓举报,说是在案发时看到了李家大公子在河边行走。
就在案发不远的地方,有人捡到了李家大公子遗失的香囊。
婵夏查验现场时之所以没发现,是因为有人提前捡走了。
这是耐不住知府破案的压力,才交了出来。
“真凶必然是他啊,如果不是他,他为何看到我们过去时,转头就跑?分明是做贼心虚,我问他案发时在哪儿,他也吞吞吐吐说不清。”
赵捕头坚信,李钰就是真凶。
“这会人已经在审问了,想必很快就能真相大白,也算是告慰三位亡者在天之灵了。只是不知他为何要谋害亲弟弟呢?”
赵捕头自言自语,认定了李钰就是真凶。
婵夏把头又转向道路两旁的炙鸭店。
刚出炉的炙鸭香气四溢,皮酥流油。
赵捕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心也跟着飞到炙鸭上。
其实在找婵夏的路上,他定了一只鸭,只等着结案后,回家时再拿。
片成薄片,卷饼,再来壶烧刀子,美得很。
“赵捕头,你可听过尸身蜡化?尸身长时间在水分充足的土壤或是密封较好的地方,停止腐化,形成尸蜡的部位,有白色或黄色的脂蜡物,有油腻感——哦,有些像炙鸭。”
婵夏说得轻描淡写,硬是把赵捕头恶心到了。
晚上这顿炙鸭他是没胃口吃了。
准确的说,以后看到炙鸭,心里都有阴影了。
快到衙门,赵捕头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夏姑娘这是...跟自己生气了?
她怎会无缘无故说这个恶心自己呢?
婵夏的确是故意的。
她已经提醒赵捕头两次了,在没有结案前,不要轻易说出真凶二字。
屡教不改,是要吃些苦头的,她就是这么的小心眼。
堂上,李家大公子已经受了一回刑了。
本是玉树临风的公子,披头散发不成人形,跪都跪不稳,只能匍匐在堂上。
“李钰,你还不把残害我儿的事从实招来?!”
知府把惊堂木一拍,李钰趴在地上一言不发。
知府为儿子报仇心切,情急下抓起签筒,抽出里面的红头签便要扔。
一共有三个签筒,每个筒里签头都是不一样的颜色。
白色签每签一板子,黑头五板子,红头十板子,为最重。
眼看知府抽出四支红头签,扬手就要扔,这四十大板若真打了,不死也要残。
“手下留人!”婵夏及时赶到。
见李钰趴在那,气若游丝,心道不好,忙从怀里掏出个小药瓶,从里面倒出俩小丸子塞李钰口中。
李钰哼唧了一声,幽幽转醒,醒来就看婵夏正关切的看着他。
“夏姑娘...劳烦你跟我爹娘转告一声,就说儿子不孝,不能给父母颐养天年...”
李钰话里已经透出了求死的心思了。
落在知府这狗官手里,各种酷刑来一圈,还不如死了痛快。
“李公子,死很容易,难得却是活下去,你爹娘已经没了个儿子,你若也去了,二老怕是也活不长。”
李钰闻言痛哭流涕,如今这般田地,他就算想活又如何,狗官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他,上来就是一通打。
吃了婵夏的药,李钰感觉有些力气了,直起腰,张嘴对着知府就要骂:“你这狗——唔!”
婵夏又给他塞了个药丸,压低声音:“想活就闭嘴。”
若骂人就能解决问题,她能站在知府家房顶上骂个三天三夜。
她能真诚赞美,也能真诚怼人,一颗真心,纯粹到底。
李钰听她话里似乎有转圜之地,眼里迸出生的希望,跪在那不说话了。
婵夏就是他最后的希望。
“大胆陈婵夏,你竟然阻挠本官查案?”
“大人,板子打出去容易,收回来难,严刑拷打必有冤狱,若真把人打死了,令公子的案子只怕永远都要石沉大海了。”
“你的意思是,李钰不是本案真凶?”
婵夏视线扫了一圈,对准一个衙役,挥手示意衙役过来。
“大人,这衙役的身形与令公子相仿,让李钰站起来一试便知。”
李钰缓了一会,勉强站起来,婵夏扶着他,让他站在衙役身后。
“大人且看,李钰的身高根本无法做到从后锁喉。”
从后捂嘴锁喉这个动作,需要有一定身高差,李钰不具备这个条件。
“也许是他垫着脚!”知府觉得李钰有推脱不开的干系。
婵夏摇头。
“本案真凶对锁喉有着近乎狂热的痴迷,三名死者无一例外都是被锁喉致死,若李钰真是凶手,为了达成目的,他宁愿绕到死者面前实施锁喉,也不会垫脚发力。”
婵夏举起李钰的手,展示出他干净污垢的手。
“我查验过吴勇的尸体,脖子上有明显的指甲掐过得痕迹,若真是李公子所为,他指甲缝里必将留有痕迹,当然,你可以说他清洗过,但是比对指甲痕迹,就会发现不是一人所为。”
知府沉默片刻,把婵夏所说一一琢磨一遍,最后得出个结论,他可能...打错人了。
“纵然不是李钰所为,他在那出没形迹可疑,也许他与那凶手是一伙的,来啊,先把李钰收监,陈婵夏,你已经浪费了两个时辰了,还剩十个时辰,你查不出本官依然不会放过陈三。”
婵夏心里翻了个大大白眼,陈三那祸害,就算被打死了她都不心疼。
李钰下狱,婵夏支开狱卒跟他单独聊了几句。
李钰感恩婵夏救他一命,婵夏问他什么,他便说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其实是我梦到亡弟心悸难平,就到亡弟出事的河畔散步,我带了他生前最后研发的香,想放在河边祭奠他,谁知刚到河边就觉得不对劲...”